[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171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33
第791章 不值一提

    雖然黑夫對外號稱已“全取荊州”,但事實上,位於江南地區的洞庭郡(黔中郡),直到六月底,北伐軍仍未完全控制。

    洞庭郡大概位於後世的湘西、鄂西,得名於與洞庭湖接壤,這一整個郡說白了,不過是武陵山與雪峰山兩道山脈相夾的狹長壩區,南北近千里,山嶺縱橫,而貫穿全郡的大動脈,是沅水。

    沅水有五條主要支流,當地土著的巴濮蠻夷稱之為雄溪(巫水)、滿溪(渠水)、酉溪(酉水)、潕溪(潕水)、辰溪(辰水),故此地亦被叫做“五溪之地”。

    武忠侯派遣兩路軍隊攻略洞庭郡,一路是從夷道(湖北宜都)南下的別部司馬滿,一路是從桂林經鐔城(湖南通道縣)北上的趙佗部。按理說南北夾擊,旬月可下,之所以進展如此緩慢,除了洞庭郡守、尉採取了抵抗政策外,還因此郡道路簡陋,山嶺縱橫……

    遷陵縣(湖南里耶古城)是洞庭郡最偏僻的縣,當地九成人口都是濮越蠻夷,編戶齊民僅佔十一,它鄰江而建,緊靠酉水,以之為護城河,有高丈餘的夯土城牆,東西長兩百步,南北百餘步,與其說是縣城,不如說更像個軍營。

    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遷陵縣有完整的典章制度,一點也不比中原大縣差,官吏也認真負責,雖然與外界溝通消息的唯一方式,便是讓郵人跑腿,每月進出一次。

    所以此地的消息,常滯後外面一到兩月。

    郵人盡職地一天天奔波在路上,帶走遷陵的文書,帶回各地的消息,不知從哪天起,他發現每當自己帶回信件,縣領導們的臉色都會凝重些,縣裡的氣氛也越來越緊張。

    由不得長吏們不憂心,近三個月來,就沒有一個好消息:最初是五月份時,北邊的零陽(湖南慈利)、臨沅(湖南常德)有警,南郡叛軍正在猛攻那兒。接著到六月份,南邊的辰陽(湖南辰溪)和新武陵(湖南漵浦)告急,看來鐔城塞也被嶺南叛軍攻陷了。

    直到數日前,更大的噩耗傳來,郡治臨沅失陷,作為遷陵門戶的沅陵也已投降,叛軍還沿著酉水西進,要來取遷陵縣——這座最後還忠於秦廷的小邑。

    縣邑內人心惶惶,本地蠻夷君長早跑光了,僅餘關中來的三名長吏,帶著百餘縣卒堅守崗位。

    縣尉名叫“敬”,他剛從城外回來:

    “縣君,都鄉、啟陵、貳春這三個鄉也完全斷了聯繫,恐已為叛軍所得,縣君,吾等只剩下這一個小邑了。”

    “叛軍有多少人?”

    縣令名叫“拔”,在本縣任職十年,一直盡職盡責,沒想到卻遇上這等事。

    “至少兩千……”縣尉有些絕望,這人數,是縣城人口的兩倍。

    “看來遷陵是守不住了。”

    縣丞卻在一旁小聲道:“我聽說此次兵亂,是武忠侯揚言始皇帝為奸臣逆子所弒,打的是靖難旗號,並非叛亂……”

    言下之意,他們順應大勢,開城投降也並無不可,反正荊州已盡數陷落,洞庭郡也只剩下區區遷陵小縣,豈能螳臂當車?

    “律令上下有序,我只認郡府和咸陽的文書,不管武忠侯有何理由,他只是南征軍的統帥,不尊咸陽之令,私自舉兵,佔郡奪邑,自立門戶,這不是叛亂是什麼?”

    但縣令拔卻是個認死理的人,儘管沒有信心抵抗叛軍,但還是要盡最後的職責,他咬牙道:“將文書都拿出來,趕在叛軍入城前,統統燒了!”

    ……

    因為地處偏僻,遷陵縣沒趕上咸陽和江陵的風潮,至今仍沿用故舊的竹簡,縣中大多數人不知紙為何物。

    大捆大捆的竹簡從官署中被搬出來,全是遷陵縣保存多年的珍貴檔案,有數十萬枚之多,塞滿了好幾間屋子,紀年從秦王政二十五年至始皇帝三十七年,記事詳細到月、日,連續不斷。

    而其內容,更是包羅萬象,涉及到戶口登記、土地開墾、田租賦稅、勞役徭役、倉儲錢糧、兵甲物資、道路津渡、郵驛管理、奴隸買賣、司法文書、刑徒管理、祭祀先農和相關政令文書。

    眾人聚集在縣寺背後,柴堆燃燒的火光映出他們的不安的神情,看著每一卷簡牘被扔到火裡焚燬,縣令拔臉上都會抽搐一下。

    每個字,每一簡,都是過去十年的點點滴滴,都是秦吏們認真的心血之作。

    但沒辦法,銷毀文書,這是身為秦吏最後的職責,源於統一前。

    那時候,邊郡邊縣的官吏,都會被御史府反覆叮囑,萬一所守城邑被敵國所迫,簡牘文書,決不能落到敵國手中!

    它們就像是一個地區的大數據,事無鉅細皆有記錄,是官府施政的基礎,毀掉它們,就相當於毀掉了統治的基石,除非花費數年甚至十年時間,重新勘測田畝,統計戶籍,否則,就只能維持粗放的統治。

    這些簡牘文書,便是秦國能一統天下的秘密……

    但簡牘實在太多了,積累了十多年的檔案啊,直到叛軍兵臨城下,仍有許多未曾燒完。

    縣令拔看了看身後的那口枯井:“將未燒完的,都扔下去罷。”

    眾人只好把未及燒燬的簡牘匆匆投入官署外那口幽深的井中,整個過程無人吭聲,只有城外叛軍的大聲叫囂,不遠處的酉水低聲嗚咽,為遷陵即將迎來的命運而嘆息。

    井口恢復了平靜,縣令一聲令下,土石也被投了下去,最終將井口填得嚴嚴實實……

    做完這件事後,縣令拔這才吁了口氣,掃視左右,仍留著的人更少了,那個意欲投敵的縣丞,也早就不知所蹤,縣尉敬亦不在了,口裡說著要去組織眾人禦敵,可誰知道呢?也許是跑去開城門投降了罷?

    其實縱使不開,牆高不過丈餘,敵眾也能輕易破城而入。

    “散了吧。”

    縣令拔無力地說道。

    “縣君!”郵人、嗇夫、僕役都跪倒在地,迷茫而不知所措。

    拔下令道:“一會,汝等便出去投了叛軍罷,就說一切都是我做的。”

    “吏者,上要對得起朝廷,下要對得起轄區百姓。我已盡了最後職責,銷毀文書,不負於朝廷,但也不會一意孤行,綁著全城軍民一起死難,快走,快走……”

    他揮手驅趕眾人離開,最後回頭看了一眼被填上的井。

    仍有三萬多枚來不及燒燬的簡牘被投了進去,只不知,它還有沒有再次被開啟,重見天日的可能?

    “沒了罷,就像我一樣。”

    拔嘆了口氣,孤零零走入了已空無一人的縣寺。

    待一刻後,桂林兵殺入遷陵縣寺時,只看見了穿著官服,自刎於廳堂之上的拔,流淌滿地的鮮血,浸染了他一身玄色官服……

    軍法官作為知識分子,是懂行的,忙著尋找簡牘文書,卻一無所獲,急得直跳腳。

    率長卻只管打仗,不必操心這些,他直接往榻上一座,囂張地指點著拔的屍體:“就是他了!”

    “趙裨將說了,奉武忠侯之令,每縣皆要誅一酷吏,既然縣尉、丞知趣投降,獨縣令畏罪自殺,就選他罷!將此人梟去頭顱,懸於城牆之上!”

    ……

    風雲變幻的大時代裡,世人關心的是王侯霸業,是勇士角逐於疆場,是智囊角力於權謀,遷陵縣這種小地方,一個“酷吏”和幾萬枚秦簡牘的故事,不值一提。

    就像距離遷陵縣百里外的沅水之畔,武陵山腳的一個小村邑,村民們眼看軍隊過路頻繁,望向他們家眷妻女的眼睛仿若惡狼,不由心驚膽顫。

    儘管來去匆匆,被軍法官約束,起了歹心冒犯的兵,都被當場懲罰。

    但已有兩名裡中女眷遭侮辱,沒人再敢把全家性命堵在兵卒的軍紀上。

    於是,一個小裡聚的數十名黔首為避戰亂,以及可能到來的劫掠,紛紛扶老攜幼,緣溪水而行,來到一片桃花林裡,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彷彿若有光。便舍船,從口入……

    數十人就這樣消失在桃花源的洞中,再也沒人見他們出來過……

    亂世人命賤如草,一個小裡聚集體消失,亦不值一提。

    唯一值得一提的,便是七月初一這天,前南征軍裨將趙佗,慢悠悠地帶著數千桂林兵,進入臨沅(湖南常德)。

    從五月份至今,兩個月時間裡,外面不知都發生了多少事,趙佗卻才攻取了洞庭郡,速度堪比龜爬,縱然有洞庭郡山川險惡,道路難行的原因,但更主要的,還是趙佗心裡有些想法,也不催促兵卒,故意拖慢腳步……

    趙佗可以說,是被硬生生綁到黑夫的戰車上的,一面擔憂在北方的宗族是否會被牽連,另一方面,他對“北伐軍”能否取得最終勝利,仍心存疑慮。

    這不,一到臨沅,他便讓親信去向北方來的人打探一件事。

    “王賁與武忠侯對峙於南陽,勝負如何了?”

    不多時,那親信回來了,卻是被人押解來的……

    趙佗不由大驚,來者卻是奉黑夫之命,南下臨沅的軍正去疾,隔著大老遠,去疾便大笑道:

    “趙裨將,你率一萬之眾,花了兩月時間,都才攻下洞庭郡,數十萬大軍的對峙決戰,名將角逐於疆場,踵軍交鋒、見招拆招都要許久,又豈會那麼快就分出勝負?”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34
第792章 佔角

    “二十一年,王賁將軍擊敗楚國,奪取淮陽。二十二年,王賁將二十萬大軍,水淹大梁,滅亡魏國。二十五年,他奪取遼東,滅亡燕國,又回師虜代王嘉。二十六年,又揮師南下,滅亡齊國,封為通武侯……”

    “四戰滅四國,從不無的放矢,光看滅國之數,甚至超過了其父,故王翦老將軍逝世後,時人常譽王賁為天下第一名將!”

    洞庭郡已下,慶功宴饗上,剛被任命為“洞庭守”的去疾喝了點酒,侃侃而談起來,但不知為何,他卻當著趙佗的面,將王賁一頓猛誇。

    趙佗卻急了,開始大肆貶低王賁起來:

    “去疾,你這就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了。依我看,王賁滅國雖多,但要論真正的大戰,唯滅魏而已,其餘多是仰仗強秦國力,勝於兵眾勢強,而極少是依靠兵法謀略取勝的。不是我貶低王賁,只是覺得,任誰做了攻魏、燕、代、齊的主帥,也能獲得大勝,無他,敵國大勢已去耳……”

    “武忠侯則不然,雖說他時常謙虛,說自己的用兵之法,師承於王翦老將軍,穩中借勢取勝。但不論是鮦陽之戰,還是取安陸,奪江陵之戰,都是以弱勝強,在指揮數十萬大軍作戰上,亦靠著一群新敗之卒,不到兩年就掃平百越,若要論天下第一名將,非武忠侯莫屬,故北伐軍必勝!”

    眼看趙佗如此極力維護黑夫,甚至不惜把“第一名將”的名號戴到把兄弟頭上,去疾不由好笑,光從談話裡,可看不出趙佗心裡的小算盤的。

    於是他繼續道:“這是自然,不過我方才那番話的意思是,王賁用兵行軍,穩紮穩打,喜歡以勢取勝,故自上月他出武關以來,也不急著進攻南方,就將幕府設在宛城,四處調兵遣將,如今已集齊了十餘萬大軍,佈置在漢中、南陽、陳郡一線。”

    “既然君侯行軍用兵也是王氏做派,故我軍也避而不戰,只守備險隘之處,雙方只有斥候踵軍的小衝突,尚未爆發大戰。”

    他笑道:“可別忘了,當年王翦將軍打楚國時,相持了多久?如今這才兩個月,戰爭,才剛剛開始呢!”

    去疾說的沒錯,北伐軍的確做好了長期作戰的準備,四月份奪取南郡,五月份控制鄢、隨縣、冥厄三處後,沒有急著向北進軍,一頭撞進王賁在南陽設下的圈套,而是高築牆,廣積糧,一副在南方等著收糧過冬的架勢。

    如今,北伐軍主力都集中在北邊,其中作為防線核心的鄢縣以韓信為主,共尉為副,駐兵3萬。

    冥厄三關,由東門豹、利倉主持,駐兵2萬人。

    隨縣則由季嬰、周昌主持,駐兵1萬人。

    再加上黑夫帶著1萬短兵坐鎮安陸,八萬北伐軍,與兩倍於自己的敵軍對峙,根本沒法挪動——對上王賁這樣的強敵,黑夫不能不用上全力!

    但眼看雙方都是以苟為主,輕易不動手,北線是難見分曉了,於是黑夫又與幕僚們制定了繼“先取荊州以為家,繼奪險隘以為塞”的第三個計畫:

    “佔角!”

    所謂佔角,是對弈時的術語,意思是在棋盤的四角落字。

    據說是那位著名的“弈秋”總結的,對弈時,角部要比邊上和中腹更容易取得根據,所以一般情況下,一局棋的開始往往是以角部為起點,也就是“佔角”。

    佔據邊角,擴充地盤,成了北伐軍六七月份的行動核心。一線部隊無法調動,那就運用最好一批從嶺南北上的二線部隊。

    去疾知道,尉陽、吳芮已攻佔會稽,安圃也帶著五千人進攻鄣郡,雙方與淮南楚盜劃江而治。

    趙佗這邊,雖然拖了兩個月,但好歹順利拿下洞庭,大江以南,北伐軍再無後顧之憂——看上去是這樣。

    但唯獨西邊不太順利,五月份,吳臣奉黑夫之命,帶著五千人從夷陵出發,一路上連克秭歸、巫縣,唯獨進軍到江關時,卻為巴郡郡尉所阻,難以再前進半步……

    “君侯欲取巴蜀?”

    趙佗身子前傾,這個消息對他來說很重要。

    去疾笑道:“早在五月時,陸賈便說君侯曰,巴蜀梁州也,其地險塞,沃野千里,秦欲兼諸侯,則先並蜀,並蜀而秦益強,富厚輕諸侯。”

    “且今日南北形勢,與百年前秦楚對峙極像,巴蜀居荊楚上游,昔日秦昭王時,司馬錯以大船積粟,起於汶山,浮江已下,至楚三千餘裡。”

    “舫船載卒,一舫載五十人與三月之食,下水而浮,一日行三百餘裡,裡數雖多,然而不費牛馬之力,不至十日而距江關。江關非楚所有,而後夷陵陷落,時值武安君白起舉甲出武關,南面而伐,已破鄢城,江陵遂不能守,楚王東竄,黔巫亦非楚之有……”

    “故蕭何、韓信、陸賈皆以為,若不想重蹈楚頃襄王之覆轍,巴蜀,必須一爭!與其為敵故伎所制,不如由北伐軍先取之!”

    但江關(重慶奉節,後世白帝城),卻成了北伐軍難以越過的一道檻。

    趙佗十多年前,還沒認識黑夫前,曾作為樓船小吏,替尉屠睢去巴蜀運糧,有過出入三峽和江關的經歷。知道那一帶兩岸連山,略無闕處。重岩疊嶂,隱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

    他遂道:“我曾聽聞,兩百年前,巴楚相攻伐,故置江關,作為巴楚分界,此地控帶三峽,限隔五溪,據荊楚之上游,為巴蜀之喉吭,此地不僅岸高峽深,多有峭壁,猿猴難越。且水流湍急,逆流若無縴夫,絕無可能溯流而上,真是一夫當關,百夫難開,巴郡尉帶著幾千人守備,也怪不得吳臣攻打不下……”

    去疾頷首:“若是強攻,江關確實難入,故君侯想要趙將軍,另取他道,繞開江關,深入巴郡!”

    趙佗瞭然:“另取他道?君侯是想讓我走巴鹽道?”

    所謂巴鹽道,便是黑夫十年前遇上巴人叛亂時,與巴忠從夷道(湖北宜都)出發,西行涉險的那條小道。

    沿著狹長的夷水河谷西行,先要經過巴人最早的據點武落鐘離山,然後便是鹽陽(湖北恩施)等地。直到夷水的源頭,夷城(重慶利川),一兩千年前,巴人便是沿這條路進入巴東,再四散繁衍的,算是一條進入巴郡的僻徑,出了古道,便抵達江關以西的江面,距離巴氏的老巢枳縣也不遠了。

    才從洞庭險峻山嶺裡走出來的趙佗有些猶豫:“但此路險要,不能行車,只能靠騾馬與人步行,難以並肩而走,且沿途皆為巴人部落,若為其所襲,恐怕會壞了君侯大事……”

    去疾這一次的任務就是說服趙佗,因為黑夫需要竭力對抗王賁的二十萬大軍,手頭已無多餘部隊,趙佗手裡的桂林兵,就變得極為重要,是進攻巴蜀的第一人選……

    他遂說道:“趙將軍勿憂,陸賈已提前一步,沿著巴鹽道去了巴郡,一路上播散重金,收買沿途巴人,保證將軍行軍安全。如今陸生應已至枳縣。他這一次西行,不僅肩負迎回君侯夫人、子嗣之責,還欲遊說巴氏,使之投靠北伐軍!”

    “巴氏乃巴中稟君舊族之首,天下數一數二的富豪,家累萬金,僮僕數千,一旦其願意響應,趙將軍取巴地,易如反掌!”

    “如此甚好,甚好。”趙佗好像鬆了口氣,但心裡不情願的成分居多。

    去疾見狀,心道:“果如君侯所料,趙佗不知北伐軍與秦廷勝負,一直覺得南方劣勢,故心有躊躇。”

    於是他笑道:“對了,還有一事。”

    “四月底時,君侯不是改了南征軍之名麼?”

    趙佗頷首:“我已知曉,眼下全軍都已更換旗號……”

    “不止如此。”

    去疾道:“君侯還在江陵建了大元帥幕府,是為北伐軍大元帥,自此以後,吾等不應再稱他為將軍,而應稱大帥了!”

    元帥之稱,早在春秋已有,晉文公曾“謀元帥”,即考慮中軍主帥人選,但只是對“將帥之長”的稱呼,還不是官名,黑夫算是第一個以“元帥”為銜的。

    趙佗心裡暗道:“尉大帥?這名頭倒是新鮮。”

    卻不想,前腳才吐槽完,去疾便從袖中抽出了準備已久的任狀。

    “趙君,大元帥有令!”

    雖然不是迎皇帝制詔,但趙佗還是做足了姿態,一個激靈,拜倒在地!

    去疾連忙扶起他,輕咳一聲:“趙君是想愧殺去疾?這一番話,是君侯讓我轉達的。”

    “君侯說,先前南征軍裨將有三,其餘兩名裨將殷通、辛夷皆首鼠兩端,故君侯建北伐軍後,已削其裨將之職。”

    “唯獨趙君不同,乃君侯結義兄弟,左膀右臂,且盡職盡責,為君侯取洞庭,如今又要涉險深入巴郡,不僅有功勞,亦有苦勞,所以這職銜只有升,沒有降!”

    這一番話好像勉勵,但聽在趙佗耳中,又似黑夫對他的警告!

    但敲打之後,就輪到給棗子吃了,去疾已露出了笑,作揖恭喜趙佗道:

    “故君侯已任命趙君為,副統帥!”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34
第793章 別得罪女人

    狹長的夷水河谷,在夏季時激素飛清,兩岸多茂木空岫,有人路過,則百鳥翔集,哀鳴相和。

    道路很窄,坐在騾子上搖搖晃晃,一直被譽為“北伐軍第一名嘴”的陸賈,卻對自己是否適合做使者,產生了懷疑。

    因為旁邊巴人背鹽工連續不斷說了幾個時辰話,他卻一句聽不懂……

    如果說三楚之地的言語雖各有差異,但相處時間長了還聽得懂的話,深入夷水後,當地人講的話,不論是巴人拗口的語言,還是巴蜀秦人的方言,都猶如天書……

    就算聽熟了沒用,這片地域山嶺溝壑縱橫,十里不同音,八里不同俗。

    能與他們一行人搭上話的,唯獨巴氏派來的嚮導,此人雅言說得勉勉強強。

    “陸君可知道,荊楚之人為何要將鹽喚做‘鹽巴’?”

    在抵達鹽陽(湖北恩施)時,一邊啃著一塊鹽下飯,嚮導用極重的口音,問了陸賈這個問題。

    陸賈自然是曉得的,笑道:“南方不近海,所食之鹽多是巴地所產井鹽,或曰巴鹽,或曰鹽巴……”

    嚮導又指著腳下的小路道:“知道這條路為何不長草麼?幾百年來,巴人經由此道運鹽去荊楚,總有漏的,一來二去,道路便寸草不生了。”

    這巴人眉飛色舞,陸賈卻只是笑了笑,這當然是誇大的話,在他看來,並非遺漏的鹽巴殺死雜草,而是巴氏的鹽賈每年數次往返,踩踏所致。

    巴蜀的物產是豐富的,除了井鹽,還有蜀錦、枸醬、竹杖等商品,除了走大江三峽的水路,也有通過肩挑背馱,經陸路的到達洞庭郡,再入長沙、南郡的。背鹽工返程時,則將楚地的桐油、漆器等產品運回來,然後銷往巴蜀各地。

    看著周圍地勢,陸賈想道:

    “秦昭王二十七年(公元前280年),司馬錯將隴西兵,經蜀中取楚國黔中,走的就是這條路罷?”

    當年,秦楚正在大戰,楚軍主力集結於南陽江漢,後方空虛。遭司馬錯突然進攻後,楚軍猝不及防,損失了黔中郡,也就是今日之洞庭郡,楚王大駭,只能與秦講和,作為贖回黔中的代價,被迫獻上庸(今湖北竹山)和漢水以北地區給秦國。

    既然七十年前,司馬錯的軍隊便能走這條路,那反過來,北伐軍亦能由此入巴!

    陸賈一邊走,一邊讓隨行的兵士暗中繪畫地圖,經過十餘日跋涉,七月初一這天,他終於走出了大山和小路,來到了一條大河邊。

    嚮導告訴陸賈,這條河叫“烏江”(今黔江,與烏江亭無關)。

    陸賈站在水邊往上游看去,流急、灘多、谷狹,據說逆流走十天路,就能抵達神秘的夜郎國,巴蜀的枸醬,就是通過這條江邊的小路運到夜郎國,又由牂牁江運至南越的……

    但山路難行,夜郎那地方,比巴蜀洞庭還山,天無三日晴,地無三尺平。

    黑夫曾讓趙佗派人探索過,直接從南越經夜郎至巴,沿途損耗太大,夜郎也對外來者很警惕,絕不會容許大軍過路。

    而烏江的下游,則寬敞多了,且能行船,它匯入大江的地點,便是陸賈此次旅程的終點:枳縣(重慶涪陵)。

    又行了數日,陸賈一行來到了大江邊,頓覺一切豁然開朗。

    墨綠色的江水磅礴,正值雨季,水漲水落,四季變化,不像後世的高峽平湖,波瀾不驚,能望見兩江交匯處有一座繁華的縣邑。

    陸賈看到,城邊一直有背哥挑夫出入,打杵聲聲,吆喝陣陣,吊腳樓前,石板路上,川流不息的商賈力夫,每天演繹著起貨裝載,背鹽挑米的辛苦勞作——他們便是巴寡婦清商業帝國的基石。

    但來接陸賈的人卻道:“我家主君不在縣中,而在江對岸的堡內等候尊客。”

    陸賈知道這是巴氏的地盤,也不多言,隨之來到渡口。

    他們引著陸賈一行十餘人登上早在渡口等候的木帆船,高大的白風帆,曬得烏油發亮皮膚的縴夫,雄厚的船工號子,船工搖櫓擺舵過江,逆水拉船過險灘。

    等終於到了江北岸後,陸賈一抬頭,便看到了這座巴氏的城塞(參考神龍山巴人石頭城……)

    巨石之下,綠樹環合,梯田儼然。

    巨石之上,城垣逶迤,碉樓林立,可謂雄關金戈。

    這幾百尺的高處,山路陡峭,石板坡度很大,若是步行,得爬好一會了。

    也不必陸賈走路,自有巴氏的僕役抬著滑竿,此物是用兩根結實的長竹竿綁紮成擔架,中間架以竹片編成躺椅,前垂腳踏板。

    陸賈還是大意了,他頭一次坐著玩意,誰知竟上坡時頭向下,腳朝天,嚇得他心都快蹦出來了。

    雖然前後兩名巴人十分賣力,但每一次搖晃,看著兩側的懸崖峭壁,都讓他心驚膽顫,冷汗直冒,但卻要強作鎮定。

    “這莫不是巴忠給我的下馬威?”

    好在一路有驚無險,總算來到城寨門前,一群巴人武士站在此處,這群人腰間背著柳葉劍,身上繡著白虎紋,留著獨特的髮式——除了椎髻外,側邊的頭髮竟多數剃光,一看就是蠻夷。

    這就是巴氏的私人武裝,雖然已被秦朝限制,削減了人數,但橫行巴中是沒問題的,這也是陸賈希望能將巴氏拉入北伐軍陣營的原因。

    陸賈看了看左右,不過十餘人,但他渾然不懼,整了整衣襟,心道:“昔日孔子曾問弟子志向,曰:賜,爾何如?”

    “子貢對曰:得素衣縞冠,使於兩國之間,不持尺寸之兵,升斗之糧,使兩國親如弟兄!”

    “故子貢為魯國行人,一出,存魯,亂齊,破吳,彊晉而霸越。子貢一使,使勢相破,十年之中,五國各有變!”

    陸賈學的是儒,禮樂詩書雖好,在這亂世裡,最有用的,還是子貢那套遊說本領。

    “今日君侯與秦廷對峙於中原,只能從邊角打開局面,我想和子貢一樣,靠三寸不爛之舌,也能立下大功!”

    他已做好了準備,但前方氣勢洶洶的巴人武士,卻齊齊收了柳葉矛,退到一旁,更沒人趾高氣揚地走過來,無理要求他卸下腰間的劍。

    這讓陸賈想了一路的義正詞嚴,頓時沒了用處。

    “是武忠侯麾下的陸先生麼?”

    反倒是一個面容和善,衣著與普通秦人無二的中年人匆匆出來,陸賈表明身份後,他激動地一把握住了陸賈的手!

    “武忠侯的使者,可算是來了,如此一來,武忠侯夫人,也可以回南郡去了……”

    巴忠如此作態,陸賈倒是沒想到,覺得此人在作偽,肅然道:“夫人也在此堡中?”

    巴忠忙解釋道:“夫人與君子皆為巴氏座上貴客,在另一處莊園,我安排了數十女婢僕役侍候,絕對無恙!”

    陸賈甩開了他的手,冷笑道:“夫人在巴君處作客,一呆就是數月之久,久扣不歸,巴君,你家真是好客啊!”

    巴忠欲言又止,最後只能謝罪道:“陸賈,我實在是沒法,兩軍交戰於江關,水路已絕,夷水那條路,則偏僻凶險,武忠侯夫人、君子,皆千金之軀也,我也不敢讓她們去涉險啊。”

    話雖如此,但實際的情況,巴忠卻是有苦說不出。

    春天的時候,葉氏母子通過巴氏的商隊,從漢中進入巴郡,但那時候正值黑夫詐死,下落不明,秦始皇親巡南方,怎麼看大老黑都翻不了身了。

    雖然黑氏過去十多年,沒少給巴氏好處,但牆倒眾人推,巴忠也要考慮宗族興亡,他當時被親信一通嚇唬,鬼迷心竅,竟截留了葉氏一行人。

    雖然真如他所言,將黑夫的老婆孩子好吃好喝伺候著,但也如同人質……

    入夏後,形勢卻發生了巨大變化,眼看黑夫在江漢打得風生水起,雖與秦廷的最終勝負難以預料,但已是不可得罪的一大勢力,巴忠後悔了,遂想要將葉子衿趕緊送去江陵。

    但巴忠萬萬沒料到,他得罪了一個不該得罪的女人!

    武忠侯夫人,不簡單啊……

    經商十餘載,巴忠就沒見過這麼霸道,做了人質還泰然自若的女人。

    葉子衿不吵不鬧,心安理得地住在巴氏別莊裡,好似這是她家,呼喝巴忠派去監視的人,如使喚己家僕役,指揮她們幹活,一點不客氣。

    得知丈夫消息,不是該哭著喊著回去麼?怎麼還賴著不走了?

    更過分的是,葉氏還以伏波小君子要長身體為由,不斷跟巴忠要這要那。

    肉只吃好肉:猩猩之唇,獾獾之炙,旄象之約,這東西哪是想吃就有的?

    菜都是珍品:陽華之芸,雲夢之芹,都得千里迢迢尋來。

    上個月,她甚至還故意教兒子咂著嘴,哭鬧說想吃嶺南的荔枝了,嗯,鮮的……

    巴忠也快哭了。

    但他能怎麼辦?葉氏母子已成了得罪不起的大人物,只能一邊通知黑夫來接人,一邊想辦法靠巴氏五通八達的商業物流,一一奉上諸物——他自捫心自問,自家母親寡婦清在世時,也沒這麼奢侈過。

    幾個月下來,除了龍肝鳳髓,能得到的都送去了,這下總消氣了吧?巴忠還幾度去懇求葉子衿,大人有大量,原諒巴氏的冒犯,回南郡去吧……

    但葉氏卻只是在隔簾裡,抱著兒子伏波,一邊教他識字,半響才丟來一句。

    “巴忠,你是否聽過一句我家良人常說的話?”

    “什麼話?”

    當時已是黑夫佔領江陵,誓師北伐之後,勢力越來越大,眼看葉氏再不走,兩家誤會越來越大,巴忠急得都快跪下了。

    但簾子裡,卻只輕飄飄丟出一句譏諷:

    “請神容易,送神難!”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34
第794章 君夫人

    說起來,陸賈還是第一次見到武忠侯的“君夫人”。

    今日她未懸帷幕,卻見這位君夫人年三十許,身材修短得中,容貌端莊,長著一雙丹鳳眼,兩彎柳葉梢眉,含威不露,身著蜀錦,但身上並無太多珠玉之飾。

    年僅五歲的伏波在她膝前,一位眼神很凶的女婢站在右側,十六七歲的侄女站在左側。

    她待人得體,寬慰了一番尉氏派來的老傅姆,詢問了陸賈一番江陵、安陸近況。

    得知黑夫母親已於上個月去世後,不免哀傷,垂淚半響,又拉著侄女、兒子入內室,最後只她一個人換上孝服出來,又問了問老母親的後事,嘆了口氣,才看向一旁呆站許久,沒找到機會說話的巴忠。

    “巴君。”

    巴忠連忙作揖:“君夫人。”

    卻聽葉氏侃侃而談道:“我家良人與巴君相識十五年,曾一同深入夷水,力斬叛亂的夷酋,也算是一起患過難。”

    “我與良人成婚時,巴君贈了許多禮物,還時常造訪我家,也算熟絡。”

    “之後十年,雖分隔兩地,但逢年過節,禮物往來不絕。巴氏欲開拓新商路,良人遂將製糖之法無私贈予,不求回報,前年,君母懷清君在咸陽卒逝時,我亦親自前往憑弔……”

    “正因為兩家交情莫逆,咸陽之變時,我才第一時間想到求助於君家,借君家之車乘南入漢中巴郡,保全了我母子性命,此恩尉氏不敢忘……”

    說到這,葉氏朝巴忠行了一禮,巴忠連忙避席,不敢受。

    誰料葉子衿話音一轉:“但來到枳縣後,巴君卻阻我東歸,扣留至今,想必是見我家良人生死未卜,南北勝負難料,心有躊躇,若他身死名裂,成了天下人唾棄的叛臣,巴氏就能獻上我母子二人,撇清與尉氏的關係。反之,則再將吾等送去江陵不遲。”

    “巴君倒是打得好算盤,卻讓我難做人,眼下家母竟已辭世,身為兒媳、孫兒不在身前守靈,豈非大不孝?巴君,你這樣做,是不是以怨報德?”

    巴忠無奈,最初他是打了那樣的主意,但近兩個月來,則是葉子衿賴著不走了。

    但眼下是他求著葉氏離開,免得兩家誤會越結越深,遂道:“是巴忠糊塗,怠慢了君夫人,但也是思慮到君夫人與君子的安全啊。如今武忠侯已奪取南方,又陸先生來接,巴忠可以無慮了,待君夫人歸去之日,我當備下黃金兩鎰、蜀錦千匹,以為賠罪。”

    他又道:“眼下巴蜀與江漢水路已斷,鹽已數月沒運過去了,巴氏可通過巴鹽道,派背夫向北伐軍輸送鹽巴,足一年之量,以解軍民之急……”

    陸賈不由咂舌,白璧十雙、黃金三百鎰、蜀錦千匹,也只有巴氏這種富可敵國的大商賈才能拿得出手,再加上一年的鹽巴,相當於給北伐軍送了上千萬錢!

    這便是巴氏願意付出的代價了,除了賠罪外,還能討好北伐軍,萬一這場戰爭南方贏了,他家也不至於被清算。

    但只是這樣就夠了?

    陸賈動了動嘴,但又止住了,目光看向葉夫人,這位女中豪傑,恐怕也不會這麼輕易放過巴忠吧?

    果然,葉氏坐下後道:“巴君欲送我歸去,倒也可以。”

    不等巴忠大喜,葉氏卻又道:“但吾兒年幼,身體也病弱,不能走山林偏僻之路,必須走三峽江關的水陸大道!”

    巴忠急了:“君夫人,如今北伐軍猛攻江關,而巴郡尉率軍頑抗,雙方戰於魚復、江關,日夜不休,矢石無眼,還望夫人勿要冒險啊,萬一出了事,我無法向武忠侯交待!”

    “此事不難。”

    葉氏露出了一絲笑:“巴君何不率領巴人反正,助北伐軍奪取江關?若能如此,也不必什麼白璧、金帛,我敢作保,兩家互通共利,依舊親如兄弟!”

    ……

    待巴忠嘴裡說著“容我三思”告退後,葉子衿讓女婢給陸賈看茶。

    茶葉本是黑夫在南方發現的,送去咸陽給葉氏品嚐,豈料葉氏卻喜歡上了這種飲品,在巴郡期間,發現附近山上亦有一些野茶,巴蜀之人謂茶曰“葭萌”,遂使喚巴氏的奴僕去採摘炒制——反正她正好也閒著。

    陸賈十分佩服地朝葉子衿行禮:“君夫人果然深思熟慮,這一切,都為了讓巴氏能投向武忠侯,將欲去之,必固舉之,計策環環相扣。”

    葉氏道:“陸先生謬讚了,蠢婦人不比行人說客,講不出什麼大道理來,最擅長的就是撒潑耍賴,蠻不講理,孔子不是在《論語》中說過,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陸賈眼前一亮:“君夫人讀過論語?”

    葉氏含蓄地笑道:“家父早年是韓國官吏,我耳濡目染,自然是知曉一些的,我生性愚鈍,讀不懂艱澀的詩書,卻喜歡論語,尤其是孔子與諸弟子的問對。”

    陸賈頷首:“《魯論語》,記孔子與弟子所語之言也。論,倫也,有倫理也。語,敘也,敘己所欲說也。故看似樸實,實則蘊含了大道理啊。”

    雖是初次謀面,才聊了幾句,陸賈已對這位君夫人好感爆棚,心中暗道:“若是君夫人真喜歡儒學,甚至能讓小君子也學之,等天下平定後,我向武忠侯兜售儒家之說,便能事半功倍!”

    於是他輕咳一聲道:“不過,孔子是在衛國之行後,發現自己不僅被衛靈公冷落,還被南子、彌子瑕仗勢愚弄,這才說,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等他離開衛國之後,便發出了‘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之嘆。”

    葉氏止住打哈欠的慾望:“原來如此。”

    陸賈奉承道:“武忠侯則與衛靈公截然相反,不好色,而好德,這都是因為君夫人賢惠淑德啊!”

    葉氏最關心的不是黑夫好德,而是“不好色”,謙虛道:“豈敢,只是不想給良人拖後腿罷了,與其被當做人質,不如做燙手的山芋,讓巴氏進退兩難。今日,我算是明擺告訴他,舉兵響應武忠侯,是化解誤會恩怨的唯一辦法!”

    “如此,也能幫上良人少許。”

    葉氏心中也有自己的打算,非要論的話,是她攜子逃離咸陽,才直接導致黑夫不得不詐死舉事,她思來想去,還是覺得自己得做點什麼,以彌補“過失”。

    她看得很準,枳縣是巴郡東西樞紐,西接郡府江州縣,東邊六百里,則為魚復、江關,一旦枳縣舉事,巴郡東西將完全被截斷。

    更何況,巴氏作為稟君之後,巴人裡數一數二的大族,不但擁有巨額財富,還有上千私兵,礦山裡的僮僕更多至數千!

    若他們能投靠北伐軍,裡應外合,巴郡唾手可得!

    葉氏看向陸賈:“陸先生,你以為,巴氏會答應這條件麼?”

    陸賈道:“我以為,巴忠還在猶豫。”

    “巴氏雖不敢得罪武忠侯,但也不敢背棄朝廷,從寡婦清時起,巴氏便與朝廷少府關係莫逆,在巴蜀有許多蔗園、作坊,更有丹穴、井鹽,並做著僰僮貿易,一旦犯險失敗,這一切都將灰飛煙滅!此人做事容易躊躇,家大業大,也沒有非要起兵的理由,恐怕不能很快做出決斷。”

    葉子衿手持木勺,晃蕩著剛煮好的茶湯:“當斷不斷,反受其亂!軍情如火,既然他無法做出決斷,那陸先生,你就幫幫他!”

    陸賈壓低了聲音:“君夫人的意思是……”

    “你帶來的所有人,都住在巴氏莊園裡?”

    陸賈道:“為防不測,我提前安排了三個人,潛伏在枳縣附近。”

    “這便好。”

    葉子衿抿了一口茶,閉上了眼睛。

    “想辦法,讓枳縣令,得知巴氏欲投武忠侯的消息!”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34
第795章 欲以自重

    次日入夜時分,位於枳縣對岸的巴氏堡壘,和衣而睡的陸賈被劇烈的擊門聲吵醒。

    “誰人?”

    陸賈讓親信打開門,卻被外面無數松明火把晃了眼,卻是一群巴人武士,腰帶柳葉劍,氣勢洶洶,領頭的射虎勇士身上還帶著血,在他們簇擁下,則是在紅光裡,顯得臉色蒼白的巴忠。

    陸賈明知故問:“巴君,這是怎麼了?”

    巴忠讓武士們後退,深吸一口氣後,朝陸賈作揖:“陸先生,出大事了!”

    接下來,巴忠將今夜發生的一切告訴了陸賈。

    “枳縣令邀我去赴宴,卻在筵上讓縣卒持刃設下埋伏,欲將我擒拿,幸好枳縣丞與我交好,在席上給我暗示,我帶的親信勇不可當,不僅將縣卒殺死,還將那枳縣令、尉……”

    “殺了?”

    巴忠盯著陸賈的眼睛,搖了搖頭:“綁了。”

    陸賈面不改色,詫異道:“無緣無故,為何欲擒殺巴君啊。”

    他旋即臉色大變:“莫非是有人得知,巴君藏匿武忠侯夫人的事?”

    巴忠嘆道:“縣丞說,是有人傳出流言,說我欲叛朝廷,投效武忠侯,故有今日之禍,不過……”

    他眼中閃過寒光:“我親信族人,絕無可能將此消息洩露,我倒是奇怪,枳縣令是怎麼知道的?先生,可否知曉?”

    不是自己人幹的,自然只有“外人”了,巴忠第一個就懷疑到了陸賈頭上——葉子衿在他這呆了幾個月,因為行事隱秘,一點事沒有,怎麼陸賈一來就出事了。

    “這還用說麼?”

    陸賈攤手道:“巴氏一直與武忠侯交好,此事天下人皆知,我聽說,但凡是武忠侯舊部朋友,不管在何處任職,大多被撤職逮捕,寧可殺錯千人,不可放過一個,如今,也終於輪到巴氏了。”

    他危言聳聽道:“不論如何,官府對巴氏的懷疑,是真的,事已構,再難回轉,巴君,你不如殺了縣令、尉,投效武忠侯!”

    巴忠面露猶豫:“始皇帝對吾族有恩德,表彰家母守貞之節,封其為貞婦,還迎至咸陽,為她築女懷清台,家母臨終時曾囑咐我,定要守好人臣本分,為秦約束巴中群蠻,決不可忘恩背秦。”

    陸賈笑道:“始皇帝也對武忠侯有恩德,故始皇帝遭奸人弒殺後,君侯才毅然舉兵,為始皇帝戴孝,北伐靖難。如今掌管朝政的,是逆子奸臣,巴君念先帝舊情,他們可不會記得,今夜那凶險的筵席,就是明證!”

    “若巴君不想日後遭了匕首、毒藥之害,還是舉兵響應武忠侯罷,這麼做恰恰是撥亂反正,是忠秦,而不是叛秦!”

    巴忠嘆息,指著身後碩大的石堡,以及周邊依附巴氏生活的裡閭:“話雖如此,奈何,一旦舉兵,我家萬金之產業將廢,數千人也會被兵禍連累。”

    陸賈暗暗發笑,好了,場面話講完,終於輪到討價還價了。

    巴忠說這麼多,無非就是拐彎抹角地問陸賈:“若我答應舉兵,武忠侯,能給我什麼?”

    商賈,從不做無利可圖的生意,更何況此事風險極大,他追求的回報也越大。

    陸賈道:“巴氏之先,以熬製井鹽起家,後又於山中得丹穴,而擅其利數世,家亦不訾。至巴君這一世,能守其業,用財自衛,又開拓了種蔗、紅糖、僰奴等業,家業越做越大,與北地烏氏並稱天下富豪。”

    “但自從懷清君逝世後,巴氏的待遇,可比烏氏差遠了,丹砂、井鹽、紅糖,均被官府納入專營,巴氏只能靠開西南夷,販賣僰僮,勉強維持收支。”

    雖然陸賈身為儒生,也不太喜歡商賈,但他現在的身份是說客,什麼鬼話都能說。

    “在秦吏裡,最看重商賈的人,莫過於武忠侯,倘若巴氏反正,事後,丹砂、紅糖、井鹽諸業,均可歸還!”

    這是財貨上的承諾,接下來是地位上。

    “烏氏裸比封君,以時與列臣朝請,君母之地位,與烏氏裸並無差別,故其逝去後,世人常以‘懷清君’尊稱,可惜,這不是正式爵位,未能傳子。”

    “巴氏本是稟君之後,可謂又富又貴,有其實而無其名,不宜,武忠侯承諾,待事成之後,可正式封巴君為懷清君,子孫延續此爵!”

    巴忠心動了。

    在古巴國,廩君之後分為五族,分別是巴氏、樊氏、醰氏、相氏、鄭氏,構成了巴國的統治階層,稱之為“內五氏”,位於核心區域,其中以巴氏最貴,僅次於姬姓王族。此外,賨(cóng)、濮、苴、共、盧、獽(ráng)、夷、蜑(dàn)則是“外八部”,位於巴國的周邊區域。

    如今巴國雖已滅亡百年,姬姓的王族俱死,但五氏、八部卻延續了下來。所以寡婦清的夫家,在巴人中可謂又富又貴,名為商賈,實為土司女酋長,只一直缺個正式的名分。

    眼下,黑夫卻承諾了巴忠一個“君侯”之位。

    雖然距“巴王”之位還遠,但已是巨大的突破。

    眼看巴忠愈發動搖,陸賈再接再厲道:“巴忠可以反過來想想,若是此時綁了君夫人母子,再烹了陸賈,可否能打消官府懷疑?”

    他搖頭:“恐怕不能,在官府看來,巴君不過是一卑賤商賈,出了枳縣,隨便一個小吏就能將你縛住殺害!”

    “可若投效武忠侯,則可為君侯,巴郡貨產,皆歸巴氏,何樂而不為?”

    “善!”

    巴忠左思右想,他已與當地官府翻臉,不管叛與不叛,都說不清了,遂對親信下令道:“派人去,將縣令、尉殺了,其家眷,也一個不留!”

    這人怎麼突然變狠了?陸賈道:“枳縣那邊……”

    巴忠哈哈大笑,拉著陸賈來到石堡邊緣:“陸先生請看!”

    二人站在高數百尺處,看向對岸的枳縣,那裡燈火通明,都是舉著火把的巴人武士,映得江水都一片暈紅。

    決定舉事後,巴忠的語氣,似乎也變得有些不同,他傲然道:

    “枳縣本就是我家的領地,枳縣令只是來此掛個名而已,既然官府先對我動手,我也只能反擊了,枳縣現在,歸武忠侯了!”

    陸賈拊掌道:“如此甚好,我立刻將這好消息,稟報給君夫人,事不宜遲,還望巴君速速派人去魚復,擊破巴郡尉之兵,接應吳臣入巴!”

    但巴忠卻沒有老實照做,而是奇怪地打量陸賈:“陸先生身為文士,還懂行軍作戰麼?”

    陸賈聽出一絲不妙,咳嗽一聲道:“這是武忠侯定下的兵略,巴君,既然投了北伐軍,最好還是依著照做,君侯乃天下名將,十餘年來從無敗績,聽他的,不會錯。”

    巴忠卻搖頭:“武忠侯畢竟沒來過巴地,有些事,他不太清楚……”

    隨即笑道:“當然,我一介商賈,也不懂打仗,不如問問我家武士之首罷。”

    說著,巴忠招手讓那個身材高達九尺的巨漢過來,介紹道:

    “這是丹虎,賨(cóng)人武士,射虎英雄,他可是擠在一個船艙裡,和武忠侯啃過一塊鹽的舊識,曾帶著我家僮僕,與西南夷作戰,略知兵事。丹虎,你來說說,下一步該如何做?”

    丹虎拍了拍自己繡著虎紋的胸膛,用巴人的言語甕聲甕氣地說了一通。

    巴忠一邊點頭,一邊複述道:“丹虎說,枳縣距離江關六百餘里,且山路南行,集合人手過去,至少要半個月。”

    “而西邊的江州縣(今重慶),也就是巴郡郡治,與枳縣相距不過兩百里,且道路好走,快的話,只需數日!”

    “與其捨近而求遠,不如帶人襲擊江州縣,郡兵盡出,郡治空虛,守卒不過千餘,待奪取郡城後,我再高舉北伐軍大旗,號令全郡巴人,五氏八族,一同響應!”

    巴人驍勇,連婦人都可持劍鬥毆,若真能將五氏八族聚起來,兵力近兩萬!

    陸賈看看丹虎,又看看巴忠,心裡驚疑不定,但這是別人的地盤,最終還是將話嚥了回去,笑道:

    “牧野之戰,巴師勇銳,作為前鋒,歌舞以凌殷人,殺得殷人流血漂櫓,故世稱之曰:武王伐紂,前歌後舞也。既如此,只希望巴君能效昔日先祖,為仁者之師前鋒……”

    “自當如此。”

    “陸賈還要去向君夫人稟報,可否連夜送我去別莊?”

    這次,陸賈拒絕坐滑竿,選擇步行下山,離開前,回頭瞥了一眼,看向站在石堡邊,揚眉吐氣的巴忠,暗道:

    “真是大意,卻小覷了這巴人,他是想先取江州縣,欲以自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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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6章 奇貨可居

    巴渝之歌,千人唱,萬人和,山陵為之震動,川谷為之蕩波,一直待山下巴人齊聲高呼的戰歌消停後,葉子衿才等來了陸賈。

    “我聽說,巴忠親自帶著武士僮僕三千人,去取江州縣?”

    葉子衿示意陸賈就坐,自從數日前巴忠殺枳縣令、尉後,就像變了個人似的,卸下了身上的商賈偽裝,說話做事愈發像一個巴人土酋。這不,今日還親自殺人以祭祖,披掛上了一身巴人甲冑,並與武士丹虎,帶著兩三千人,乘船溯游而上,前往江州縣……

    “但他一介商賈,知道用兵之事麼?”葉子衿露出了一絲譏諷的笑,在她看來,巴忠陣仗鬧的挺大,但不過是狸貓披虎皮,強逞能。

    陸賈解釋道:“巴人敬佩勇士,且與中原不同,就算是尊貴的土酋族長,也要衝鋒陷陣,親冒矢石,巴忠想要重樹巴人大旗,號令巴地五氏八族服從,這場仗,他必須親去。”

    “他倒也聰慧,雖不太懂行軍作戰,但欲學君侯白衣渡江之策,偽裝成進貨的商賈進入江州縣,船工商賈對這條水道輕車熟路,而巴郡守若不設防,此去,恐怕是十拿九穩……”

    “真是東施效顰!”葉子衿冷笑道:

    “武忠侯曾與我提到過,巴氏的船舶如何眾多,除了樓船,一應俱全,巴蜀舟師也比不過他家,既然能帶著兩三千人逆流而上。那按照陸先生之策,順流而下,直趨江關又有何難?卻藉口說江關距枳縣數百里,不應先取,恐怕是藉口,他是不希望北伐軍太快入巴。”

    葉子衿看向陸賈:“陸先生,依你看,巴氏這麼做,究竟作何打算?欲自取巴郡,自立門戶?”

    陸賈思索道:“巴忠先前雖然猶豫許久,但靠著夫人的妙計,故意讓官府知道巴氏欲投武忠侯的消息,如今事已構,巴忠還殺了兩名枳縣長吏,已不可能再回頭了。”

    “但他也並非全心全意投向武忠侯,依然想在這場買賣裡,佔據上游,佔據主動!”

    陸賈道:“我聽說,最高明的商賈,夏則資皮、冬則資絺、旱則資舟、水則資車,以待其乏也。次一等的,則大者積貯倍息,小者坐列販賣,操其奇贏,日遊都市,乘上之急,所賣必倍。”

    “但說到底,不管是哪種商賈,都是欲積貨以自重,抬高自己的賣價,好賺取最大的利益。”

    “我明白陸先生的意思了。”

    葉子衿道:“這就是所謂的‘奇貨可居’。”

    她看向侄女陪伴下,在院子裡與巴人少年玩耍的次子,冷酷尖銳的目光不由柔和了許多:“早先,我母子便是巴忠手裡的奇貨。”

    “但如今,這貨物如今卻成了燙手的山芋,於是他決定換一種貨物,江州縣,甚至是整個巴郡!他以為,只要先北伐軍一步獲得這些,良人會付出更大的代價,來換取他的投靠!”

    “君夫人所言極是,此策有風險,但回報巨大,所以巴忠才親身去冒險。”

    來之前,陸賈對巴蜀山川形勢做足了功課,他很清楚,江州的戰略意義。

    江州最初是巴國的都城,叫墊江,但沒有城郭,一百多前,巴國與蜀國交惡,巴王向秦求助,秦惠王遂遣張儀、司馬錯伐蜀,滅之。

    但秦國的戰略本就是先取巴蜀,再東逼楚國,蜀國才剛剛滅亡,張儀就貪巴之富,令秦軍繼續進兵,滅巴國,置巴郡,取巴墊江地,築城江州。

    後世的重慶這塊地方,總算有了第一座城郭,因為是張儀督造,所以也叫“儀城”。雖然面積不大,僅相當於後世解放碑附近的一小片,卻也成了巴蜀重鎮,會川蜀之眾水,控三峽之上游,臨馭群蠻,地形險要,更是內外二水的咽喉重地。

    一旦巴忠順利奪取此地,不但佔據地利,更能大喊一聲:“巴人永不為奴。”廣召各路土酋響應。

    陸賈有些憂心:“若巴忠先取得江州、巴郡,又坐擁五氏八族近兩萬人的強兵,以眼下南陽勝負難分的形勢,君侯為了牽制朝廷兵力,也不得不倚重他。”

    “形勢如此,所以巴忠才生出了妄心來。”

    葉子衿頷首,立刻喚來女婢和侄女,低聲囑咐道:“小月,鳶,收拾好東西!隨時準備離開!”

    陸賈道:“君夫人是擔心巴氏反覆?”

    “我擔心的還不止這點。”

    葉子衿道:“在咸陽時,我曾藉著探望王老夫人的名義,去過兩次通武侯府,也替良人拜會過通武侯本人。”

    那是慵懶而和平的時光,天下無事,咸陽的貴戚家族往來頻繁,宴飲談笑,鐘鳴鼎食,葉子衿長袖善舞,雖出沒不多,卻與各家關係還不錯。

    但現在,往事如煙,國分南北,戰爭的裂痕已經將秦朝撕成了兩半!

    “我當時便發覺了,通武侯此人老謀深算,懂隱忍,又目光長遠。王氏遭始皇帝打壓,但他表面卻毫無怨言,依然談笑如故,甚至在世人最看好扶蘇時,將其女嫁給了胡亥。”

    “後來扶蘇果然最先落敗,倉皇出奔,光這份眼光,王將軍就不一般。”

    王賁能賭對皇位歸屬,唯一漏算的,便是黑夫這邊的反應,所以葉子衿覺得,這份目光毒辣,最終反而會害了王氏。

    “總之,其行事用兵,與我家良人極像。”

    “或者說,他們二人,都與王翦老將軍很像,走一步,看三步。”

    “我不相信,以通武侯之智,會忽略了巴蜀如此重要的地方!”

    葉子衿走到院內,望著遠處緩緩流淌的江水:“所以,巴忠這次欲取江州以自重,太急功近利,說不定,會是一場血本無歸的買賣!”

    ……

    數日後,七月初十這天,陸賈來報,說是看到了許多帆影,是巴氏的船隊回來了!

    “君夫人,我遠遠數過,船隊似乎並非受損,甚至還多了些,恐怕是奪了巴郡舟師之船。”

    葉子衿卻親自去看了一眼,說道:“巴人不善掩藏,遇上好事,隔著老遠便會揚聲高喊,千人唱,萬人和,今日得勝歸來,怎如此安靜?陸先生,你再去打聽打聽。”

    等陸賈再回到枳縣碼頭時,那些船隻已悉數靠岸,船上的巴人武士卻情緒低沉,而且多數身上帶傷,來碼頭迎接的巴忠家眷,也不時發出一陣陣悲憫的慟哭,與去時的千人唱,萬人和相差甚遠……

    “難道真被君夫人言中了!”

    陸賈大驚,但巴人們也很混亂,哭喊響成一片,他找了半天,才找到一個面善的人詢問,那人支支吾吾地告訴他:

    “吾等本已輕取了江州縣,可卻打北邊來了一支秦軍,有一兩萬之眾,吾等不敵,死了不少人,只好棄城而走,主君他也……”

    還不等他說完,岸上的哭聲再度大了起來,嘰裡呱啦的巴語陸賈也聽不懂,只知道不少巴人還往江裡擠去,陸賈回頭一看,卻見丹虎等巴人武士,正赤著上身,站在水裡,推著一艘獨木舟往碼頭靠來。

    他們神情肅穆,推得很慢,很輕,獨木舟破開江水,又被眾人抬到肩膀上,像極了中原人死後出殯。

    陸賈被擠到邊緣,好在巴人們都跪下了,他得以踮起腳尖,看到了那獨木舟裡的情形……

    稟君的裔孫,寡婦清之子,巴氏的族長,天下數一數二的大商賈,巴忠面色慘白,正安靜地躺在獨木舟裡,雙手合在腹上,卻怎麼也遮不住那個巨大的創口!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35
第797章 一紙婚約

    今日是七月半,恰逢中原祭祖之日,大隊人馬行在枳縣以東的山道上,葉子衿抱著兒子,坐在馬車上,陸賈則再次拒絕了讓他心驚膽顫的滑竿,自己騎了匹騾子,跑前跑後,與巴氏的眾人溝通。

    “夫人,我總算是問清楚了。”

    天上太陽酷熱,再度騎著騾子回到葉氏母子的車前,陸賈擦著汗說道:“巴人說,吾等是要去東邊的平都山!”

    葉子衿早就聽說過,枳縣以東百里外,有一座平都山,山下是巴國的別都,平都城。

    “平都,不是早被楚軍摧毀,成一座廢墟了麼?”

    巴子時雖都江州(重慶渝中區),或治墊江(合川),或治平都(重慶豐都),後治閬中(四川閬中)……這平都雖是巴國故都,但百多年前,楚國強盛,銳意西進,已奪取江關,甚至一度佔領了枳縣,所以巴國只能不斷西遷,平都也被廢棄,一把火燒成了土墟。

    陸賈道:“平都雖已成廢墟,但巴氏幾代人,都葬在平都山上,懷清君如此,巴忠……也不例外。”

    葉子衿嘆了口氣,看向前頭被許多巴人抬著的船棺——巴忠的屍體就躺在裡面,因為巴中夏季天氣炎熱,猶如火爐,已有了陣陣臭味。

    說起來,巴人最初以采井鹽起家,給死者防腐的方式也很硬核——用鹽醃!

    葉子衿本想著,這巴忠逞能去打江州縣,碰個跟頭,讓他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也就算了,誰料卻把命了給送了,雖然船搶了不少,但巴人武士也死了上千人,損失近半,再加上失了主君,算是完敗……

    於是這群敗兵也不跟葉子衿、陸賈商量,就亂哄哄地離開了枳縣——巴忠家眷,巴氏叔伯父兄帶頭,千餘武士護送,連帶給巴氏幹活的三千僮僕,慌慌張張地就往東趕。

    葉子衿他們也被裹挾離開,這會才搞明白,這群人除了避秦軍鋒芒,還想來豐都山給巴忠下葬。

    陸賈不斷往來隊伍前後,將打聽到的消息稟報給君夫人:“巴氏在江州縣遇上的秦軍,打的是‘馮’字旗號,人數有兩萬之多。”

    “馮去疾之子,馮劫。”

    葉子衿道出了那將領最可能的名號,馮毋擇已戰死江陵,總不可能是黑夫故意放走的馮敬吧。

    “八年前,馮劫在進攻匈奴時打了一場大敗仗,幸被武忠侯所救,遂被始皇帝冷遇,如今重新得到了重用,想必他就是王賁將軍送入巴蜀的偏師統帥了。”

    馮劫雖不算什麼名將,履歷也乏善可陳,但帶著兩萬正規軍,巴忠和丹虎全無勝算,沒被全殲已是萬幸。

    “幸而江州縣和巴氏的船舶未被馮劫所得,否則,吾等此刻也已為俘虜!”葉子衿感到有些後怕,但這份擔憂,卻不能讓人察覺,遂仍作鎮定:

    “陸先生,巴氏眼下由誰主事?”

    陸賈道:“夫人是知道的,巴忠只有一女,才七八歲年紀,其夫人廖氏是閬中巴人貴女,但如今突遭劇變,已失了神,眼下巴氏由巴忠的三個族弟主事。”

    葉子衿若有所思:“他們對東去投效武忠侯之事,如何看?”

    陸賈看了看左右,低聲道:“我試探過了,一人支持,一人支支吾吾,恐是反對,一人不通夏言,態度叵測,我也問不出究竟……”

    這下好了,冒險失敗,巴氏血本無歸,別說什麼聚攏巴人五氏七族幹一番大事,連自家快成一盤散沙了。

    葉子衿望著遠處深幽的平都山,只感覺陰森悚然:“看來,吾等還未脫離凶險啊!”

    ……

    平都山風景秀麗,山上石徑縈紆,林木幽秀,萬里長江浩浩湯湯,奔流而過,對面群山起伏,層巒疊翠。

    但也有一點陰森,外面明明很熱,一到山腳下,卻感到一陣涼意。

    據說這是因為,當時平都被楚人攻克,又遭了大火,死了不少人,至今被江峽的風一吹,仍陰嚎陣陣……

    巴人相信,這裡是人死後魂歸之地,所以但凡貴族,都喜歡來此歸葬。

    擊鼓踏厲而歌,叫嘯以興哀,這就是巴人的喪葬,葉子衿和陸賈今天算是長見識了。

    只見一群頭上插著羽毛的巴巫高唱著巴歈(yú),伴隨著狂勁亢奮的喪舞,高亢入雲的喪歌響徹天空,一如潮湧,一陣接一陣,久不平息。

    丹虎等人則扛著許多船棺過來,巴人先民傍水而居,巴人經濟三大支柱———製鹽、丹砂和捕魚都離不開船,可以說以船為家,死後亦以船為棺槨。

    普通武士的船棺在山腳刨坑埋了,陪葬一些裝鹽的陶罐,以及他們生前使用的武器,這些墓葬,頭部全部向著江邊,這意味著巴人祖上是沿江水而來的,頭枕江水,正寓意著靈魂的歸宿。

    但作為巴氏族長,巴忠的船棺,卻要跑到附近的臨江崖壁上,花費老大氣力,由最勇猛的武士攀登懸崖,在不知什麼年代鑿好的崖洞裡,將船棺放置……

    “巴人、僰人、濮人皆是如此,於臨江高山半肋鑿龕以葬之,自山上懸索下柩,彌高者以為至孝。”

    陸賈指著這面滿是懸棺的崖壁,最高處那黑漆漆的龕洞懸棺道:“那就是懷清君的懸棺!”

    而巴忠,則要略低於巴寡婦清。

    等安置完巴忠的懸棺後,他那三個堂兄弟——因為連陸賈也搞不清楚他們那拗口的巴語名諱該如何譯出來,姑且以伯仲叔相稱。

    三人給放滿家族懸棺的岩壁磕完頭後,開始依次登上一塊岩石,大聲用巴言對巴氏家眷,武士說著什麼……

    “這是要選出新的族長了。”

    陸賈面露憂慮,他已經成功將帶他來巴地的嚮導收買,每一句話都一字不漏地幫忙翻譯。

    這些巴人一般是父母死,妻、子、女繼承,但如今巴忠之妻已失了分寸,其女年幼,便理所當然,順位到了三人這。

    但他們想要贏得族人的支持,需要為家族的未來出謀劃策,提出一個大家更支持的去處,才能得到眾人擁戴。

    很顯然,這三兄弟對接下來巴氏宗族、僮僕該去何處,分歧很大。

    巴伯提出,去南邊的烏江(黔江),避開秦軍鋒芒。

    巴仲認為,應該渡過大江,去北邊龍溪河,那裡有巴氏的丹穴,還有一兩千僮僕奴隸。

    巴叔卻道,得回枳縣去,依靠堡壘進行抵抗,否則巴氏的一切都將失去。

    三方爭執不休,看巴人武士們的態度,竟是支持巴叔的較多,他們就從日出吵到日落,渾然忘了秦軍可能正在趕來的路上……

    陸賈忍不下去了,再勸道:“君夫人,事已不可為,巴氏已經完了,馮劫大軍旦夕將至,吾等還是想辦法從烏江,走夷水,回南郡去吧。”

    他帶來的人手雖然不多,但也有些誓死效忠武忠侯的安陸子弟,可捨命保衛君夫人和君子!

    “就這樣空手而歸?給良人帶去西線有難的噩耗?”

    陸賈下拜苦勸:“夫人,吾等已盡力了,是巴忠他……”

    葉子衿卻搖頭:“陸先生,你說過,巴忠不算一流的商賈,為何?”

    陸賈一愣,才道:“一流的商賈,是像范蠡、呂不韋那樣,做的是雪中送炭的買賣,提前留下情誼,看似短期內吃虧,但獲益無窮。而不是像巴忠一樣,心存僥倖,囤積貨物,抬高價錢,損人謀利。”

    “雪中送炭,說得好啊。”

    葉子衿看著巴氏三兄弟在那爭議不休,卻被冷落在一邊的巴忠妻女,不過,丹虎等世代為巴氏效命的勇士,卻都聚集在主人遺孀孤女身邊,手持柳葉劍,一面憤然地看著巴氏三兄弟。

    她笑道:“現在巴氏母女有難,我身為武忠侯夫人,豈能不助之?”

    “走吧。”

    葉子衿站起身來,牽著兒子伏波,往巴人武士簇擁的中心走去。

    “夫人,這是要做什麼?”陸賈大驚失色。

    “陸先生,你忘了?”

    葉子衿道:“吾等與巴忠談條件時,一共給了他三個承諾。”

    “三個?”陸賈疑惑,一是丹砂、井鹽、紅糖等產業重歸巴氏所有,二是封他為懷清君,作為巴地的君長,再無第三個條件。

    “第三個條件是秘約,只有我與巴忠知曉。”

    葉子衿眨了眨眼,拍著兒子:“巴君之長女,與武忠侯次子伏波,定下婚約!尉氏與巴氏,結為秦晉之好!”

    陸賈愕然,張大了嘴,不知該說什麼好。

    這位君夫人是真的大膽,他自然知道,這一紙婚約,根本沒有的事,而是葉子衿現編的。

    再者,沒有武忠侯允許,她敢這麼草率做決定?

    對了,巴忠的女兒黑黑瘦瘦,以中原人的審美看,並不美貌,尤其是大了伏波小君子三歲啊……

    他小心翼翼地將這些擔憂提了出來。

    “吾家喜黑。”

    葉子衿笑了起來,渾不在意,或者說,在這生死攸關的時刻,已顧不上考慮這些了。

    “人雖死,諾不毀,君侯他,應能體諒我今日的不得已之舉。”

    她心意未有動搖,拉起有些懵懂的伏波,向前走去。

    “同樣是女子,既然巴寡婦清可為族長,帶著巴氏坐大,以財貨自衛,名揚天下,她孫女如今是尉氏兒媳了,為何不能繼承家業?”

    “陸先生,幫我告訴所有人,尤其是那些憤憤不平的巴人武士。”

    “巴氏若想延續,既不可北上,也不能南下,更不該留在原地等死!而應擁舊主之女為主,投靠武忠侯,帶著巴氏剩下的武士、僮僕,乘船,東進,襲擊江關塞!與吳臣會師!”

    “往後,巴人們若還想打回枳縣,為主人復仇,可為北伐軍前鋒,揮師西返!”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35
第798章 北線無戰事

    巴郡發生巨變時,北線戰場,卻格外平靜。

    西起漢水,東到冥厄三關,這就是南北兩個政權之間的分界線,長數百里,二十多萬人在這條線兩邊駐紮,已對峙月餘之久。

    “還是老樣子,連條狗彘都見不到。”

    再度帶著袍澤們乘馬泅渡白水河,在北岸的村邑巡視了一圈後,北伐軍騎兵司馬老五如此罵道。

    老五是安陸縣人,他其實是家裡的老大,之所以被取了這麼個名,是因為前面四個兄弟姊妹,都沒活過三歲,不是死於饑荒,就是亡於疾病。

    到老五時,父母也亡了,他為了混口飯吃,就去投靠了正在招募門客的黑夫家。

    最初在安陸幫忙看家護院,後來黑夫去做北地郡尉,需要在家裡選些勇武食客相隨,回來挑人的桑木就點了老五的名——因為這廝飯量大,長七尺五寸以上,壯健捷疾,還會射箭,正好符合“武騎士”的標準。

    雖然符合標準,但老五過去沒騎過馬,他的騎術出了名的爛,經常從光滑的馬背上掉落,遭到北地良家子和戎狄騎從嘲笑。

    直到後來,隨著北地騎兵普遍裝備馬鞍、馬鐙,老五又時常苦練,騎術也漸漸趕了上來。

    他作為黑夫身邊的親衛之一,雖未參加過破匈奴之戰,但也見過萬騎交刃的大場面。等黑夫去膠東時,依然帶著他,老五在北地時是騎兵裡的吊車尾,在膠東郡兵裡,騎術卻成了中上游水平,遂做了統領十名騎兵的騎吏,曾追隨共敖突襲諸田叛軍,也算過足了衝陣的癮。

    沒隔幾年,他又隨黑夫到了嶺南,陞官為坐擁二百騎的騎將,只可惜,嶺南山林險隘,河流縱橫,騎兵幾無用武之地,老五隻能憋屈地管騾馬運輸,往返於五嶺。

    好在武忠侯起兵後,重建了騎兵隊伍,因為南方戰馬稀少,騎兵更少,一共只設了三名騎司馬,分屬韓信、東門豹,還有一支是大元帥直轄。

    老五靠著自己的履歷,成了其中之一,直接向黑夫負責,他的職責便是負責白水河這一百餘里的警備……

    北伐軍佔領白水河(湖北棗陽滾河)與桐柏山以南,已過去兩個月,秦廷的軍隊源源不斷地從武關開入南陽,但他們沒有急於向南進攻,而是集中在宛、葉、鄧一帶,雙方陷入了僵持狀態。

    這也導致,白水河以北數十里,都變成了渺無人煙的無人區,或是秦廷強遷,或是百姓主動流亡,避開戰爭,十里村社空空如也,近來甚至連狗彘都看不到一隻了,只有地裡與雜草混生的粟稻頭越垂越低,快到收穫之日了。

    “近日來糧食吃緊,真想抽空將這些粟割了。”

    到了吃飯的時間,他們在一處空空如也的裡閭旁嚼乾糧,一個騎將看著田畝舔著嘴唇,一邊將自己都舍不得吃的一袋豆子喂給馬兒。

    老五則罵道:“不等你動手割粟,北軍的斥候便會衝殺過來,將汝等射殺於田中。”

    南北兩軍雖對峙良久,各自廣積糧秣,好似要打持久戰,但雙方的騎從斥候交火卻十分劇烈,為了爭奪更大範圍的偵察空間,他們幾乎每天都在戰鬥。

    但幾次交手下來,老五不得不承認,北伐軍的斥候騎從,壓根就不是關西精騎的對手。

    且不說騎射和對馬匹的熟悉,南人完全趕不上北人,就算只看馬匹,也是北伐軍完敗,他們所騎的南方馬兒,個頭完全被敵軍碾壓,交鋒時一點優勢佔不到。

    但即便是這批戰馬,還是北伐軍五月份渡過白水河,襲擊蔡陽縣唐子鄉的廄苑才獲得的。那裡是古唐國,盛產骕骦馬,那些馬兒的後代,善於吃苦和攀登山嶺,是南方難得一見的好馬。

    但骕骦馬的後代遇上塞北、河西馬,依然不夠看。

    “若那些北軍的騎從沒有馬鞍、蹬,吾等肯定能打得過,武忠侯當年不將這些馬具做出來就好了。”

    有個騎將嘟囔著說道。

    老五再度罵出了聲:“你在想什麼?你可知道,當年打匈奴,因為有了這些利器,少死了多少人?再者,八年後的事,八年前哪能想得到?”

    在他看來,這些時日遇見的同行們,已經手下留情了,根本沒有當年與匈奴作戰時,那股不死不休的狠勁,大多時候都默契地避開,甚至會一起躲個雨,分享食物。

    畢竟幾個月前,大夥還都是秦軍。

    但從俘虜口中得知,來的多是上郡兵,鮮少北地兵,老五隻覺得可惜,若北伐軍中有武忠侯當年一手打造的北地良騎,他們就不必只在沿河一線偷偷摸摸地偵察了。

    正因為這種下層吏卒間能不打就不打的默契,所以北線才很安靜,安靜到讓人忘了,這是一場規模巨大的戰爭……

    直到七月十五這天,這份安靜,被打破了!

    一天的巡視完畢,老五回到了白水河南岸,陸續受到了甲乙丙三個騎隊的匯報,說北軍的斥候出動較往常更加頻繁。

    老五感覺有異,但西邊的兩個騎隊,卻遲遲無人還報,直到幾匹空馬驚恐地跑回河邊,他才篤定,自己的部下出事了!

    北軍的斥候騎從橫越白水河北岸,耀武揚威,全無平日的默契,更糟糕的是,哨塔上,斥候還瞧見,北方天際,煙塵高揚,遮天蔽地!

    王賁在宛、葉的大軍,終於出動了!

    老五面色大變,將嘴裡的炒米吐掉:“速速派人,去稟報武忠侯!”

    ……

    黑夫人在鄢縣(湖北宜城)。

    “收成不錯,鄢地這邊的數萬大軍,靠本地糧食,也可以自足了。”

    七月中,南方稻熟前夕,黑夫正在鄢縣近郊的田間地頭視察。

    這裡楚國的早期都城,稱之為“鄢郢”,它能被選為都邑,自然有其過人之處:這裡北靠荊山,有山林之饒,東面則地形廣袤,田土膏腴,幾百年來一直是楚國重要的產糧地。

    黑夫特地調了衷來,帶人屯田,以確保當地收成,除了說好的五一之租,當地多出的糧,統一由北伐軍搜粟都尉平價收購,充作為前線軍糧。

    奪取鄢城後,黑夫並沒有將寶押在這,畢竟此城歷史雖然重要,卻也有漏洞,那就是建城在窪地上,很容易積水,歷史上就曾被武安君白起築長渠灌城,楚人死傷慘重。

    為了不重蹈覆轍,黑夫在此屯駐大軍之餘,又令共尉繼續向北移動,在漢水之南建立了一個前哨城塞,一來與鄢城互為唇齒,而來,也能就近知曉南陽王賁軍的風吹草動!

    這份未雨綢繆是正確的,一個時辰內,他連續收到了幾處告急:

    “山都、樊城、蔡陽、白水鄉、上唐鄉……都發現了敵軍蹤跡,煙塵高揚,遮天蔽地,看來北軍真的開始大肆南調了。”

    黑夫看完老五送回來的急報,看著即將熟透的稻穗,笑道:

    “非要挑著南方收穀子的緊要關頭,來逼吾等打仗,通武侯是精明人啊,一點都不想給我安然坐收邊角的機會啊,不過……”

    “這場戰爭,在邊角打的是先發制人,但在這腹裡中央,打的確是後發制人,老將軍,你等不下去了麼?”

    ……

    雖然秦廷大軍不斷南調,但通武侯王賁本人,並未離開宛城。

    但經過數月蓄力,他已在漢中、南陽、陳郡集結了二十萬大軍,同時建立了完備的後勤糧道。不論是老兵還是新卒,各部隊猶如臂指,奉命抵達了預定的戰場,隨時可以向黑夫的防線發動進攻。

    但王賁的目光,卻沒有放在鄢城、冥厄、隨縣這幾處,反倒對漢水以南,一座新築的城極感興趣。

    他的手指,點在地圖上,樊子城以南,一條漢水相隔的小邑。

    “這便是黑夫派人新築的城?”

    長史立刻道:“是,黑賊佔據鄢城後,便驅使兵卒,全力修築此邑,如今還派了共尉,統兵一萬駐守。”

    王賁頷首:“此邑雖新,卻以漢水為池,因峴山為塞,一下就扼住了江漢險要,真是好地方啊,黑夫眼光毒辣。”

    這座新邑,恰恰是這次秋季攻勢的重中之重,誰得到它,誰就將掌握戰場主動!

    想到這,王賁又問:“此邑,何名?”

    “稟通武侯,黑賊親自命名:襄陽!”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35
第799章 鐵打的襄陽

    襄陽對岸,是北軍龐大軍營,以樊城為中心,連綿十餘里,時值朝食,炊煙裊裊,在樊城上空匯聚成了一片烏雲。

    “數清楚了麼?”

    襄陽城頭,共尉踹了負責觀望敵軍多寡的視日一腳,讓他快點。

    視日連忙道:“共都尉,我看得差不多了,敵營裡在造飯時,起碼有五千灶一起冒煙!”

    “一個灶,十個人吃飯,那就是五萬。”

    “這還只是主營,據白水河那邊的騎兵司馬老五來報,大營西邊、東邊,後方還有三個小營,各駐萬人。”

    “也就是說,敵軍安排了八萬人的規模,前來進攻襄陽。”

    旁邊的幾名軍吏飛快算出了敵軍粗略人數,看向共尉:“共都尉,怎麼辦?”

    要知道,襄陽守軍,只有一萬啊。

    “怕個鳥!”

    作為黑夫舊部子弟裡的佼佼者,曾在武昌、江陵兩戰立下大功勞的共尉嘴上沒毛,卻自有幾分蠻橫之氣

    他指著對岸的八萬敵軍,彷彿視其為無物:“隔著寬兩三百丈的漢水江面,更有我軍舟師阻撓,他們還能插翅飛過來不成?七八天過去了,還不是望漢興嘆,一籌莫展?”

    話音剛落,對岸數百丈的北軍大營,卻爆發了一陣劇烈的喧囂,聲浪直衝雲霄!

    襄陽城牆上,也正造飯食用的士兵們幾乎在聽到大呼的同時,一個激靈起身,拿起身邊的武器,警惕地看著漢江北岸。

    敵軍並沒有渡江的企圖,他們只是單純的歡呼,為一個人的到來而高歌!

    八萬人扯著嗓子齊呼,那聲浪,即便隔著數百丈,依然清晰地傳到了北伐軍每個人耳中。

    “通武侯至!”

    “通武侯至!”

    敵軍的軍營之中也豎起了一桿黑色大纛,除了代表君侯地位的交龍之旗外,大纛上面繡著一個巨大的“王”字!

    眾人面面相覷,新兵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以舒緩自己的情緒,難掩眼中的畏懼。哪怕是經歷過無數次廝殺老卒,也使勁的壓抑著胸口的壓力。

    但他們每個人都清楚,那位數十年來,攻無不克,戰無不克的大將軍,終於來了,且立刻提升了北軍的士氣!

    但偏偏,有頭初生牛犢不怕虎。

    共尉表現一如往常,談笑依舊,將士卒們從敬畏的恐懼里拉了出來:

    “大元帥說過,襄陽,是鐵打的,我定要讓王賁在此地,嘗到初敗!”

    ……

    樊城遠比新築的襄陽古老,據說這是周朝仲山甫的別邑,因仲山甫被封為樊伯,故這座小邑亦被稱作樊城,但正因為小,城只高丈餘,比起襄陽,真是紙糊的。

    剛抵達此地,白髮蒼蒼的老將軍便登上樊城,對岸情形一覽無遺。

    襄陽城不大,因為只作軍事要塞用途,沒有任何官署、居民區域。

    但襄陽那高三丈的北城牆,距漢水只有十餘丈遠,這意味著,就算過了江,也沒有廣闊的縱深來展開攻城部隊,反而會被敵軍佈置的弓弩射得透心涼。

    其他三面也有城牆,且引漢水繞城而過,護城河寬達五六十丈。

    看得出來,黑夫為了打造這座堅城,當真下足了血本,兩個月內都忍住不渡漢北上,四萬人輪番施工,讓此城拔地而起。

    不過要王賁來說,黑夫這份投入,花得很值。

    再看遠些就知道了,襄陽東面是臨江的灘塗,西面南面則是連綿的山頭,乃是萬山和峴山,只有兩條狹長的山路通往南方。

    “兵法有雲,所由入者隘,所從歸者迂,彼寡可以擊吾之眾者,為圍地,這襄陽,便是一處圍地啊。”

    王賁沉默地看了許久,終於發聲了,老將軍這輩子打了無數場攻堅戰,不管是易守難攻的淮陽,人口眾多的大梁,還是偏居遠方的襄平,他都有辦法拿下。

    但眼前的襄陽,卻讓王賁真切體會,為何他派出的前鋒花了整整十天,還是對對面的城池一籌莫展。

    不,前鋒的都尉,其實連城牆邊都沒摸到,因為他們連如何讓大軍渡過漢水,都未拿出一個完善的辦法。

    “將軍,那邊就是桃花洲(襄陽桃花島)。”

    前鋒裨將名為司馬鞅,是司馬錯之孫,他指著西邊南岸一座巨大的水中島洲,隱約可見到一些艨艟戰船出入水寨,那便是將北軍阻於北岸數日的罪魁禍首!

    “黑賊在修築襄陽的同時,還在這桃花洲上建水寨小邑,他奪取南郡期間,控制了不少江漢舟船,大多溯漢而上,集中於此,我軍欲濟漢進攻襄陽,常為其所阻,嘗試搭了兩次浮橋,都被叛軍衝撞燒燬。”

    這下司馬鞅與諸都尉可犯了難,若論陣地野戰,甚至蛾附攻城,他們都是打過滅六國之戰的老行伍,率領的還是上郡、關中之兵,絕不畏敵。

    但若在水上交鋒,北邊來的將士臉色就不好看了,北人善馬,南人善舟,南軍本多是楚地之人,濱水而居,光水性就比北軍好幾倍,再加上秦朝幾乎所有舟師都集中在濱海與南方,北方人就只能盯著襄陽乾瞪眼,輕易不敢入水作戰——周昭王淹死在漢水,南征不返的教訓,都尉們可都記得呢。

    王賁倒也並未太過怪罪他們,反笑道:“借山水之勢,而為險固之地,的確不容易攻打!”

    但他對這座新城高度評價,不代表毫無破綻。

    王賁踱步到樊城東城牆,指著十餘里外,唐白河匯入漢水處的大沙洲問道:“東邊的大洲,叫什麼?”

    司馬鞅道:“此洲名為魚梁洲,又稱龍尾洲。”

    王賁頷首:“叛軍之所以不在此洲上築水寨,恐是因為距離北岸太近,又難以據守,倒是便宜了吾等。欲取襄陽,必先勝於水戰,否則大軍得繞遠路方能渡江,前些時日是我疏漏了,但亡羊補牢,於時未晚,司馬鞅,你立刻派人登岸,在上面大興土木,修建水寨!”

    “將軍,若叛軍舟師來騷擾……”司馬鞅憂心忡忡,他們那點可憐巴巴的小船,根本不是南方舟師的對手。

    王賁卻渾不在意:“浮橋也一併重建,讓叛軍顧此失彼。”

    “諾。”司馬鞅領命,但心裡卻沒底。

    “還有那。”

    王賁又指著襄陽城西,漢水和萬山山壑間狹長的平原道:“漢中郡尉已將兵兩萬,至築陽,我可使之向東推進,在萬山上建營壘,居高臨下,觀襄陽虛實,也由此試探,叛軍在萬山、峴山之後,藏了多少援兵。”

    被王賁這麼一指點,接下來北軍的作戰,便不再以強渡漢水為主要目的,而變成了積蓄水上優勢,並從西面進行試探,奪取制高點萬山了……

    眾都尉領命退下後,王賁卻仍留在城頭,拊著城垛,望著襄陽,神情複雜。

    “通武侯,城頭風大,是否要下去?”

    身後容貌年輕的長史好意提醒,他是王賁新招來的幕僚,氏甘名棠,是大名鼎鼎的甘羅之子,甘羅聰慧但英年早逝,只留了這麼個兒子。

    甘棠有其父之風,年紀雖輕,卻十分聰慧,王賁很喜歡帶著他。

    “甘棠,你素來喜歡多嘴,方才我詢問眾人可還要補充破城之策,你一言不發,為何?”

    甘棠笑道:“因為我猜想,通武侯並不打算在襄陽打一場硬仗。”

    “哦?”王賁回頭:“何以見得?”

    甘棠道:”通武侯出兵已有兩月,朝中催促得緊,二世皇帝幾乎每隔十天就要發一次詔令,請通武侯進軍。眼下黑賊坐大,並有荊州,據說還在向吳會、巴蜀派兵,東方、楚地群盜肆虐,天下將亂,將軍恐怕是沒時間與叛軍在此慢慢試探、包圍,再從頭訓練水兵。”

    “故我以為,通武侯的幾項命令,不過是以司馬都尉為疑兵,做出要在襄陽長期駐紮,打一場攻堅決戰的架勢,可實際上,恐怕另有所圖。”

    王賁笑道:“好一個甘氏孺子,這機靈聰慧勁,都快趕上汝父了。”

    他慢慢嚴肅了下來:“你說得沒錯,我本意是率大軍直取鄢縣,與黑夫決戰,誰料黑夫卻在這修了座新城,竟讓我邁不過漢水。”

    見一生攻無不克的王賁都如此說,甘棠咂舌:“這城,當真如此難打?”

    王賁頷首,雖不願承認,卻又不得不承認:“當年呂不韋使門客著《呂氏春秋》,統計天下名關險隘,共得九處,要我說,可以加上襄陽,並為十塞了。”

    “叛軍能找到這樣一處要地據守,的確是扼住了要害。數十年前,若楚人能在此地修一座堅城,武安君恐怕也要犯難,我亦無速破之法。”

    “兵法雲,修櫓轒輼,具器械,三月而後成;距堙,又三月而後已。將不勝其忿而蟻附之,殺士卒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災也。”

    “我方才算過了,若真要打襄陽,恐怕得以十萬之師,左右經營,步步蠶食,先勝於水上,斷其糧食援兵,再兵臨城下,經年累月地圍攻,算起來,恐怕要兩三年罷……”

    但王賁,連半年都等不起啊,他身體本就已不好,強撐著領兵出關,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倒下。朝局和天下形勢也越來越差,雖然明知這場仗是後發者制人,但他卻不得不先動起來。

    然而,襄陽城,卻如同一道天塹,攔在王賁面前。

    而這一次,他也再沒有當年圍攻大梁時的優勢和時間了。

    “始皇帝時,隳名城,撤關防,使天下通衢無阻,但如今,黑夫卻在國中重築堅壁,使國分南北,真是罪不可赦啊!”

    罵了一通黑夫後,老將軍喃喃道:“我不能讓大軍,在此地浪費時間,只能明修水寨,做出要大舉攻襄陽之舉,吸引黑夫援兵,暗地裡,卻不得不避實就虛了……”

    數十年來,以攻堅戰聞名,面對堅城深池從不皺眉的王賁,今日卻必須向現實低頭,在襄陽城前知難而退。

    這仿若是戰爭還未開始,他已輸了黑夫一陣,讓王賁不免有些沮喪。

    縱然心中隱隱不快,但作為一名優秀的將軍,王賁有說服自己不爭一時之氣,不死磕襄陽的理由:

    為了戰爭的勝利!

    “將軍欲攻何處?”甘棠作揖。

    王賁看向東邊,答案顯而易見:

    “隨縣!”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36
第800章 江漢湯湯

    “打!”

    隨著垣雍的一聲大吼,仰攻萬山的漢中兵還未到山腰,就被猛地亮出身形的北伐軍伏兵痛擊,一陣箭矢滾石後,傷亡慘重地退到山腳,並繼續向西退卻……

    “逆軍敗了,逆軍敗了!”

    奉命在萬山小道上紮營防守的數千人舉著旌旗歡呼,王賁軍從西邊接近襄陽的打算落空了。

    但他們也未敢深追,誰知道這敗退的漢中兵,會不會是來誘敵的呢?

    擊退敵兵後,垣雍跑到山上向親至此地的北伐軍大元帥黑夫稟報戰果,還嘟囔道:

    “共尉真是輕鬆,就守著襄陽城看戲即可,敵軍過不了江,也近不了城,更上不了萬上,拿他無可奈何。”

    黑夫卻大笑道:“他心裡肯定也抱怨,說汝等只顧著自己殺敵吃肉,連一口湯也不分他喝!”

    他所在的地方,是方圓數十里的制高點,東邊是襄陽城,西邊群山中的小盆地,則是著名的“隆中”,雖然這會還沒人隱居,居民都避戰禍,往更深的山林裡逃了。

    黑夫腳下,萬山壁立江邊,拔江而起,高聳兀立,懸崖磷峋。佇立崖邊向北眺望,天寬地闊,大氣磅薄,漢江浩蕩東去,江面上戰船帆影點點,且都是北伐軍的船,王賁軍那還未成型的舟師,只在北岸打轉,連江心都不敢到。

    雖然據報,王賁已令人在東面的魚梁洲修水寨,有大練水兵的架勢,但對此事,共尉一點不擔心,他還拍著胸脯對黑夫保證說:

    “君侯,北人不善舟船,都是旱鴨子,哪怕他們一個月造一百艘戰船,我只需要三十艘艨艟,便能破寨焚船,讓王賁一切努力白費。至於浮橋?若北軍敢輕易渡江,我定讓他重蹈周昭王之覆轍,六師不返!”

    說起來,據說這一帶,就是周昭王伐楚時溺斃的地點,襄陽城邊的江岸,還有祭祀周昭王和同船二女的祀廟。

    王賁大軍人數雖眾,但還未到“投鞭斷流”的程度,眼看從西邊進軍的計畫也失敗了,又遲遲不能濟漢,所以雙方大軍已在此對峙半月了,襄陽城卻依舊固若金湯,連塊牆皮都沒破。

    “東邊有何異動?”

    黑夫卻絲毫沒放鬆警惕,又詢問在漢水附近游弋的騎兵司馬老五,這幾日,襄陽城的視日觀察到敵軍白天時向東調度的情況。

    老五稟報:“大帥,北軍派了兩萬人,移師於漢水東邊的東津亭(襄陽東津鎮),在鹿門山腳下築營……”

    “東津亭,鹿門山……”

    黑夫目光轉向東方,因為隔著遠,且有襄陽和峴山阻隔,他無法看到漢東情形,但築襄陽禦敵本就是黑夫定下的守備核心,那邊的地勢山形,都爛熟於胸。

    他知道,東津亭西枕千里漢江,北依滔滔唐白河,東南面臨淳河,依偎著鹿門群山,東北一角連通隨、棗走廊,水陸交通極為便利,尤其北邊依唐白河與南陽腹地相連,掌控著南北水上交通大動脈,便於宛城、新野的輜重糧秣運輸,四周有天險可恃,中間開闊夷敞,攻守、進退、回轉裕如,是駐兵紮營的好地方。

    而與東津亭、鹿門山一水相隔的魚梁洲、龍尾洲,則是襄陽的東南噤喉,雖然說實話,這群北方人哪怕廢再大力氣打造舟師,也不是南方人的對手,但這種被人掐住咽喉的感覺,也並不舒服。

    黑夫敏感地意識到,王賁的這一手動作,恐怕不止是在形勢上包圍襄陽,並保護水寨舟師這麼簡單,他一定是在策劃更大的陰謀……

    這些天來,黑夫經常往返於萬山和襄陽之間,越是審視自己一手打造的江漢雄關,他就越覺得某個地方有所遺漏。

    漢水濤濤難越,萬山綿延數十里,襄陽選址絕妙,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沒有任何破綻……

    “圍三闕一!因為對手是王賁,我不敢讓襄陽有絲毫破綻,殊不知這卻是最大的破綻!”

    黑夫一拊掌,他知道自己心裡的異樣來自何處了!

    放在這個時代,以這種兵力守備,襄陽實在是太完美了。

    完美到,讓人失去了攻打的慾望……

    黑夫換位思考,若自己是對面的主帥,看到這雄關天險,若沒有耐心熬個兩三年的話,絕對會放棄攻打,另謀他道。

    黑夫立刻開始懷疑,王賁是不是不想打襄陽了?

    比如,悄悄移兵至東津,然後直接向南開進,沿著漢江南下,直接去取了南方兩百里外的鄀縣,深入江漢平原……

    但他很快就否定了這個猜想:除非舟師有絕對優勢,完全控制漢水,否則,只有蠢笨的莽夫才會那麼幹,誰敢放著襄陽不取,這裡的北伐軍隨時會渡江斷了敵軍糧道,讓他們有去無回!

    這也是歷朝歷代,北方政權打南邊,必須先死磕襄陽的緣故,地緣決定了,這顆釘子是沒法繞過去的。

    王賁是天下名將,他絕不會看不到這點,東津的佈兵,肯定另有原因。

    黑夫又想到了什麼,問老五道:

    “自從敵軍駐兵東津後,汝等的斥候,便沒法越過那座營地向北偵察了罷?”

    老五有些羞愧:“大帥,我就如實說罷,論舟戰,十個北人打不過五個南人,論騎兵,十個南人也打不過五個北人。北軍車騎無敵,我手下的斥候,只能遠遠觀望,的確好些天未能越過鹿門山,偵察北邊了。”

    黑夫瞭然:“所以在這綿延數十里的鹿門群山後,不管王賁作何調動,我軍都被蒙在鼓裡……”

    他再度審視漢水北邊的王賁大營,又到吃夕食的時間了,炊煙爐灶看似未少,但營裡的軍隊,還有估算的十萬之眾麼?

    就算這的人數不少,王賁手下,還有十萬可供其調遣的大軍,既然此地短時間無法攻破,他們肯定奉王賁之命,開始做其他嘗試了。

    黑夫跺了跺腳,立刻寫了信,讓斥候飛馬去通知隨縣、冥厄等地,但旋即有想:“倘若王賁打算明造舟師,大張旗鼓,在這拖住我主力,那我何不將計就計,讓老將軍知道,我還真就在這陪他玩耍呢?”

    “順便還能試探試探,他究竟在不在此!”

    黑夫想定之後,立刻讓人打著自己的大旗,從萬山後的小道繞至襄陽城。

    黑夫還想試試襄陽守軍是否嚴格遵循命令,讓人打著自己的旗幟叫門,不應,親自去叫,也不應,直到他讓人舉出了專門製作的通行符節,襄陽城門才緩緩開啟……

    “做得好。”黑夫入城時,誇了城門官,又問了他名字。

    “鄀言!鄀縣人!”城門官低著頭,黑夫也沒看清他的模樣。

    等黑夫登上北城牆,已是次日清晨。

    東方紅日穿透層雲,照射過來,黑夫眯著眼睛,看著江霧散去後露出的敵軍大營,對共尉道:

    “共尉,讓城頭的士卒,複述本帥的話!”

    少頃,襄陽城頭,伴隨著一陣鼓點,響起了一陣陣高呼:

    上萬士卒放聲高喊:“北伐軍大元帥、武忠侯黑夫,請通武侯王老將軍一敘!”

    “請通武侯王老將軍一敘!”

    回聲響徹漢江,好似激起了陣陣波瀾,驚得江上綠頭野鴨亂飛……

    對岸的敵營已被驚醒,短暫的混亂後,恢復了沉寂,但就是久久沒有回應。

    隔了許久,一直到黑夫心中暗猜:“王賁也許真的不在了”時,對岸的數萬北軍士卒,卻用一陣遠高於南軍的聲浪,替王賁傳回了話:

    “黑夫,孺子,戰陣之上,豈是敘舊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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