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170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30
第781章 一朝英雄拔劍起

    “伯兄,你這次回去,且幫我告訴在江南暫居的數萬父兄昆弟、姊妹們。不是黑夫不讓鄉親們回安陸,而是因為安陸還不夠安全,任誰都不想才回家鄉,屁股還沒坐熱,就又要隨我渡一次雲夢澤罷?”

    “再者,不管是春耕夏耘都已耽誤,安陸百里之內,沒有一粒糧食,還不如在江南好好種稻。等到了明年開春,北伐軍順利將戰線推進到宛城、武關,甚至已經北伐成功,再讓他們回來,各歸其家,我還會出錢出力,將各家屋舍修好!”

    揮手送走了衷,再回頭,黑夫面前是一片廢墟的安陸縣城……

    燒城的是馮毋擇殘部,在他們被利倉、季嬰追擊期間,開始了瘋狂的破壞,整個安陸縣,幾乎所有鄉邑都被燒燬,農田化為焦土。

    “幸好母親沒有看到這一幕。”

    看著衷漸漸遠去的身影,黑夫嘆了口氣。

    母親是六月初一那天走的,黑夫、衷、驚三兄弟齊聚一堂,陪在她身邊,老人家走得很安詳,最後的心願,是鄉親們是否能早點回安陸……

    “一定能!兒不僅會讓安陸的父老鄉親重新過上好日子,也要讓全天下人,都能安享太平!”

    這是黑夫握著母親雙手,最後的承諾。

    黑夫與大哥衷一起帶著老人家的棺槨,回到安陸,將她葬在雲夢鄉。

    曾經富庶的鄉邑裡閭,如今卻是這般光景:

    兔從狗竇入,雉從樑上飛。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松柏之間,墳冢纍纍……

    想要恢復如初,恐怕要整整一代人的時間。

    “一朝英雄拔劍起,又是蒼生十年劫……最先受難的,卻是家鄉故土,這就是代價麼?”

    “現在的我,還有資格站在道德制高點上,批判田橫兄弟麼?”

    黑夫自嘲一笑:“只望能使盡我渾身解數,不管用上怎樣的手段,都要將這場浩劫,縮短到三年……不,兩年之內!”

    如此想著,在一間廢棄的亭舍,黑夫也開始了今日的辦公,即便是抽空回一趟老家,他也要隨時瞭解急報傳來的軍情。

    現在是秦始皇三十七年六月中旬,雖然對父老鄉親們,黑夫說安陸還不安全,但事實上,整個南郡,已被置於北伐軍新打造的防線之內。

    東面是淮水、桐柏大復山天險,核心是剛佔領的冥厄三塞,東門豹、利倉帶著兩萬人守之,扼住了南郡、衡山、南陽、九江、陳郡五地交界。

    西面是漢水、荊山天險,核心是鄢縣,也就是後世的襄陽,韓信、共尉、周昌帶三萬人守之,阻斷任何可能來自北方的敵軍。

    隨縣則是兩者中的樞紐,那個建議黑夫“稱王”的隨何,黑夫為了千金市馬骨,好讓各地布衣之士踴躍來投,留了他一條性命,隨何倒也老實了不少,在攻克隨縣的過程裡出謀劃策,立了不小功勞,助季嬰兵不血刃佔領了那。

    如今防線已成,北伐軍成軍後,制定的戰略計畫,不到兩個月時間便全部完成……

    眼看進展順利,才被黑夫壓下去的“左傾激進主義錯誤”又開始冒頭了。

    黑夫拆開來自鄢縣的軍報,不由皺眉。

    “共尉稟報,說關中秦軍只龜縮於宛城(河南南陽市),不管周邊縣邑,請求繼續向北進軍,佔領鄧、葉,三路會師於宛?”

    黑夫立刻做出批示:“讓他聽韓信的,只略取周邊各縣糧食,絕不可貿然去攻打宛城!”

    “南陽是個陷阱,王賁設下的陷阱!”

    黑夫已知道自己的對手是誰,當今天下資歷最老的名將,通武侯王賁,曾經的上司,如今難纏的對手,絕不可掉以輕心!

    “我還是個不會打仗的小卒時,王賁將軍就已經統帥二十萬大軍滅梁了,誘敵以利,他做得極其精妙,故意不防守南陽各縣,就是要引誘我大軍深入,最好圍攻宛城,那樣正合他意!”

    獵物大意的一瞬間,王賁就會出手,他這次動用的主力,可是與南軍齊名的上郡兵啊,加上雜七雜八的徵召兵,總兵力至少有二十萬,是北伐軍的一倍……

    經過與蕭何、韓信等人的商議,眾人一致認為,如今北伐軍寡而秦軍眾,不能在敵人預定的戰場作戰,先在正面採取防守姿態,卻從側面尋找突破口,以打破局面,分散敵軍兵力。

    西邊,黑夫已派遣陸賈作為使者,過江關,潛入巴中,除了要迎回葉子衿外,還背負另一個使命……

    至於東邊……黑夫已瞄中了陳郡的一塊地方,並相信,那或是決定未來勝負的關鍵。

    他拆開了冥厄送來的信,按照黑夫的指示,利倉已佔領陳郡息縣,正號召陳地仁人志士響應,也不知效果如何了。

    沒想到,除了利倉對陳郡的虛實匯報外,竟還有一個意外之喜!

    黑夫掃到信末尾,竟不由站起身來:

    “吳廣來投?”

    ……

    “陳勝吳廣被徵召來進攻北伐軍,中途遇大雨,遂帶著戍卒在鮦陽舉事,又北攻淮陽失敗,敗走鮦陽,陳勝去投了東邊的項籍,而吳廣來投了我?”

    招來為利倉送信的使節,細細詢問發生在息縣的事後,黑夫感覺有幾分滑稽,這段歷史看著是那麼眼熟,仔細看卻全亂套了……

    黑夫現在已知道,許多年前,那個跟項梁去關中的項羽是假的,真項羽已在淮南造反,更佔領了壽春,宣佈復興大楚。

    隨何給黑夫提議的“稱楚王”之策,也被項羽用上了,那個滿腦子肌肉的年輕人恐怕沒這麼聰明,定有智者指點。

    雖然知道放任項籍必成大患,但黑夫作為朝廷最關注的對象,精力全在構築防線,以應對王賁上,兵力捉襟見肘,實在沒工夫去淮南與項羽角力。

    只能暫時保持井水不犯河水的狀態,頂多派舟師和把兄弟吳芮,帶著越兵東進,伺機把江東給偷了……

    所以他只笑了笑:“陳勝去錯了地方,恐怕不久便要後悔。”

    “吳廣倒是聰明,選對人了!”

    陽夏人,字叔,應就是歷史上赫赫大名的吳廣沒錯。

    雖然搞不懂他為何要與陳勝分道揚鑣,但既然掉到黑夫兜裡,就別想跑了!

    黑夫摸著下巴琢磨道:“我正好需要一支,能夠深入汝南的隊伍,最好由陳郡本地人領兵……”

    所謂汝南,便是汝水之南,後世的駐馬店市,黑夫對那一片,其實很熟悉。

    十四年前,第一次秦楚之戰,鮦陽突圍後,黑夫就帶著兄弟們,渡過了汝水,在楚將景駒追擊下,途徑慎陽(河南正陽)、陽安(河南確山),前往秦國控制下的吳房(河南遂平),穿汝南而過。

    所以他很清楚,此地北望潁、洛,南通淮、漢,倚荊楚之雄,走陳、許之道,山川險塞,田野平舒,戰守有資,耕屯足恃,介荊、豫之間,乃是一襟要之處也。

    更重要掉到是,汝南就在南陽郡之左,再過月餘時間,當北伐軍與秦軍,雙方加起來二十幾萬人對峙於南陽時,汝南或將成為破局的關鍵,黑夫不能不提前落子……

    “那吳廣,他與陳勝舉兵時,有沒有自任官職?”

    黑夫笑道:“這些舉義的人,不都喜歡自稱什麼將軍、都尉,甚至有稱王的麼?”

    信使想了想道:“陳勝自稱都尉,吳廣好像自稱司馬,不過吳廣只帶了三四百人來,利都尉覺得,封他一個五百主,頂多二五百主即可。”

    “不,就封吳廣為司馬,別部司馬,直接聽命於我!”

    黑夫卻搖頭:“吳廣可是陳郡第一批來投的人,是馬骨啊,原來是什麼,現在就得是什麼!”

    這官職,就相當於“獨立團吳團長”。

    黑夫又指點信使:“汝回到息縣後,再找到吳廣,將我的原話告訴他。”

    “吳廣,你若能為本侯從陳郡拉來三千以上的人,並作為先鋒,奪取汝南,我就讓你做都尉!”

    ……

    與此同時,陳郡最南邊的下蔡縣,歷經千辛萬苦,跋涉三百里的“都尉”陳勝,也終於見到了“項少將軍”。

    來下蔡防守的陳郡郡尉,以及他手下的三千兵卒,已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被忽然從下游渡淮襲擊的項籍打得全軍覆沒。

    陳勝抵達時,楚人興致勃勃地收拾戰場,挑揀甲兵,這讓剛打了敗仗的陳勝一行人多了幾分安全感。

    等經過漫長通報,得以入帳拜見時,陳勝才發現,慕名來投的不止自己一支隊伍。

    龍亢人龍且、下城父人余樊君、更有東海郡過來的項氏子弟項他,他們或是項燕舊部,或是地方豪俠,項他則是項籍族侄,都是聽聞項籍舉旗復楚後,積極響應的。

    帳內論次排坐,或以名聲,或以家望,或以年歲,陳勝只得最末,貼著門口就坐。

    亞父不在此處,但項少將軍依然展示了他的貴族風範:雖有萬夫不當之勇,但卻對陳郡、東海、泗水慕名來投的賢能良士恭敬慈愛,言語嘔嘔。

    項籍親自邀約龍且坐到了他下首:“龍司馬曾是項籍大父軍中戰將,可獨當一面,籍仰慕已久,今能來投,我軍如虎添翼!”

    又回頭給了族侄項他一拳,笑罵道:“小他,久不露面,我還以為你死了!”

    對余樊君等,項籍亦多少聽過點名頭,都能誇讚一番,唯獨輪到末位的陳勝時,卻卡了殼。

    “陽城人陳勝?”

    項籍迷惑地看了看左右,他們卻也搖頭不知這是哪的人物。

    陳勝有些尷尬,自我介紹道:“勝過去,不過是個黔首布衣,為人庸耕,沒什麼名聲……”

    項籍倒是笑了笑,給了他一個台階下:“暴秦治下,誰不是黔首布衣?都一樣,都一樣。”

    嘴裡說著一樣,他心裡,卻不以為然。

    “我不是,我是花臉的刑徒。”

    項籍手下第一戰將,被任命為先鋒將的英布識趣地接話,眾人哈哈大笑起來。

    至此,氣氛還算不錯,陳勝也吐露了一些淮陽的虛實,還建議項籍去取了此城。

    但當有知情的人在項籍耳邊竊竊私語後,項籍便皺起眉來,看陳勝的眼光也變了。

    “陳涉,有人說,你舉事後北攻淮陽時,不止打了我大父的旗號,還打了公子扶蘇之旗?”

    他冷笑道:“汝這次舉事,從秦公子焉?從楚焉?”

    項籍當面質問,陳勝額頭生汗,只能裝傻道:“陳勝庸耕之徒,沒什麼見識,只聽人說扶蘇是昌平君之侄,楚妃之子,還以為也是楚人,遂亂打一氣,不想竟錯了!還望少將軍勿要見笑!”

    “陳勝現在只一心想要投效將軍,為復興大楚出力!”

    “扶蘇是楚人?”帳內一群人都被逗樂了。

    雖然陳勝說辭拙劣,但一番搪塞,也算應付了項羽的質問。

    但陳勝不知道,項羽此人,雖然頗有貴族風範,接人待物時十分熱情,卻也是個於人之罪無所忘的小心眼……

    在招待各路豪傑來投的宴饗結束後,項籍開始給眾人安排官職了。

    既然已“復興大楚”,在蔡賜和范增主張下,他們已廢除了秦制,沿用楚國的“敖制”。

    項籍摸著手裡的印章,想來想去,決定讓龍且做“莫敖”,這是地位很高的軍官。余樊君是帶城投效的,遂為下城父縣公。就連19歲的項他,也當了“郎中”,留於帳內應事。

    眼看其他人的官職都定好了,項他想起那個“以為扶蘇是楚人”的氓隸陳勝,問項羽道:

    “少將軍,那陳勝該任何職?”

    項籍想到陳勝竟敢並舉兩旗,首鼠兩端就心裡不舒坦,也看不上他帶來的那數百殘兵敗卒,隨意地說道:

    “我看他身材雄壯,有點武藝,卻不知其心是否能忠於大楚,且先留在營中,做個持戟小吏吧!”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31
第782章 城頭變幻大王旗

    壽春楚王宮中,有一座荷台,台下是一池荷花。時值六月,高台下滿池荷花並蒂開放,淡淡清香沁人肺腑。

    “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吾等楚人很喜愛荷蓮,當年末代楚王也常讓嬪妃們以荷為衣裳,共戲於水中。”

    蔡賜行走於此地,對身後比他老許多的范增喃喃道:“我記得十三年前,秦軍破城,也是五六月份,那會我身為楚王門尹,只能無力目睹城破國亡,公主季羋不甘受辱,從這高台之上,抱著她喜歡的狸奴一躍而下,登時香消玉殞……”

    “也是諷刺,國是亡了,這一池荷花卻沒開敗,一直長到了現在。”

    說話間,蔡賜恍然發覺身旁沒人了,一回頭,范增卻坐在塘邊,盯著塘裡的魚笑道:“倒是個垂釣的好地方,不比巢湖差。”

    見這老朽如此作態,蔡賜也不拐彎抹角了,踱步回去問道:“范公,那位‘楚懷王玄孫’,你究竟是從何處尋來的?我也在宮中許多年,甚至做過三閭大夫的副手,專門執掌宗室籍譜,竟從未聽說過!”

    蔡賜的懷疑由來已久,五月底,他們才破壽春,范增就找來了一個十六七歲的孤兒,說成是“楚懷王玄孫”,硬將他推上個楚王的位置,仍稱楚懷王。

    對此蔡賜頗有異議,但當時沒他說話的份,近日,隨著隨著黑色秦旗落地,赤色楚旗高高飄揚,昔日楚國的一切制度都被恢復了。

    楚國的官制與秦燕齊三晉皆不相同,因為楚國不服周朝,搞了自己的一套,官吏制度比較複雜,名稱獨特,比如秦與其他五國的丞相、相邦,楚國稱之為“令尹”。

    令尹之位,范增力薦蔡賜擔任,因為蔡賜曾是“房君”,是個不小的貴族,素來德高望重,更是碩果僅存的朝官,遂舉為令尹,范增自己只做了不大的“左徒”之職。

    雖然知道,彼輩不過是利用自己的名聲,實際上並無半點實權,但蔡賜還是想問清楚,否則心裡一直過不去。

    面對蔡賜的質問,范增卻只盯著荷花道:“我聽聞,這滿池荷花最初只種下了一顆荷子,經過數十百年,方有滿塘豔色,敢問令尹,這池子裡,哪一株才是荷花始祖的嫡系子孫?”

    蔡賜搖頭:“數十年間,早已開枝散葉,幾度更迭,如何分辨?”

    范增拊掌而笑:“對啊,所謂的嫡系子孫,是難以找到了,不過所有荷花,皆是始祖子孫,今上雖不是楚懷王玄孫,但羋姓子孫是假不了的……”

    在楚地,羋姓子孫沒有一萬也有八千,范增這是坦然承認,所謂的“楚懷王玄孫”身份有問題了,蔡賜不免大憂。

    卻不知范增也是有苦說不出,十多年前,他曾藏匿過一個真.楚懷王玄孫,名熊心,將他送到朋友班壹那裡去,豈料秦朝一道遷徙令,班壹北遷雁門,熊心作為牧童也跟著去了,范增無奈,只好尋一個西貝貨來。

    范老頭只能道:“令尹覺得,如今嚴冬方過,最重要的,是找出那一株嫡系荷花呢?還是盡力讓荷塘的花開久一些?至少楚懷王的旗號一打出,四面八方雲集響應,若令尹覺得不妥,等光復楚境,誅滅暴秦後,再慢慢尋找真正的王室子孫,何如?”

    “大局為重,也……只能如此了。”

    蔡賜臉上陰晴不定,提醒道:“但范左徒也要小心,楚地如此之大,勳貴多有存者,心中有疑的,必不止我一人,比如那三家……”

    范增一笑:“雖然少將軍自領了上柱國之職,莫敖也許給了龍且,但新邦國的不少官職,如大司馬、左右司馬、右徒、三閭大夫等,都給昭、景、屈三家留著呢。”

    “就怕他們還看不上這些職位。”

    蔡賜依然憂心,一來,是響應者並無他們想像的多,許多縣仍需強攻才能奪取。二來,秦朝官府遠沒有到“土崩瓦解”的程度,黑夫首義已四月,項籍舉事也快三個月了,“楚國”卻只是佔領了九江郡,稍微越過淮河奪取了陳郡數縣而已,而勢力當中,對未來將向何處發展,已有了些爭論……

    正想著時,卻有項氏子弟來稟報:“亞父,令尹,少將軍從上蔡回來了,請二位去商議。正好有陳郡諸人來投,又收到一封淮陽來信,自稱是張耳、陳餘,聽聞少將軍舉義旗,復大楚,特遣使來約,願裡應外合,奪取淮陽及陳郡!”

    ……

    “淮陽,乃古庖犧氏所都,曰大昊之墟,周初封舜後媯滿於此,為陳國,楚滅陳,以為大縣,數十年前,項襄王自江陵徙此,以為楚都……”

    “淮陽瀕臨鴻溝,乃南北衝要,控蔡、潁之郊,綰梁、宋之道。且原野沃衍,水流津通,實乃楚與中原之間的門戶!”

    新來的龍且倒是有幾分刷子,就坐片刻,三言兩語,就將淮陽的重要性一一道出。

    他看向項籍:“而張耳、陳餘二人,我曾聽聞其名,皆是魏國大梁人,張耳是外黃令,繼信陵君後,梁地最馳名的大俠,陳餘則是在趙地更有名望,兩人為刎頸之交。”

    “秦滅魏時,張耳殊死抵禦,秦滅魏數歲,已聞此兩人魏之名士也,購求有得張耳千金,陳餘五百金……沒想到,他二人竟是藏在了淮陽城內。”

    過去十幾年裡,六國遺民為了躲避秦官府的追捕,真是絞盡腦汁,有如項籍一般落草為寇的,有像張良那樣逃到海外的,如張耳、陳餘般大隱隱於市的,倒是不多,足以證明二人之膽量見識,他們來信說要獻城,看來是有幾分真誠和把握的。

    項籍對淮陽有點興趣,那是第一次戰爭裡,昌平君反正的地方,市中三千人振臂,遂大敗秦軍,若能奪取,肯定能震撼天下!

    於是他道:“亞父,新近從陳郡來投奔的余樊君、陳勝等人,亦請求我給他們一支兵,使北收淮陽,包攬陳地,便能北上中原了!”

    豈料,范增卻不以為然:“北上中原,去作甚?去遭秦軍主力迎頭痛擊?”

    旁聽的英布理所當然地說道:“去中原,自然是要誅滅暴秦……”

    范增瞪了他一眼:“如今復辟的楚國,地不過九江一郡,卒不滿兩萬,縱然北上,如何與秦數十萬大軍相抗?”

    他哈哈笑道:“幸好有黑夫首義,並且此僚口口聲聲要北伐靖難,吸引了秦廷的注意力。如今咸陽的一切部署,調兵遣將,都是為了剿滅黑夫這大患,大軍集於南陽,與南郡方面對峙,顧不上吾等這些‘群盜’。”

    “此刻楚軍若去淮陽,無疑是在提醒秦廷,讓彼輩分兵來擊,倒是給黑夫分擔了壓力,少將軍,龍莫敖,楚國能做出這種損己利人之事麼?”

    蔡賜附和道:“昔日,吳王夫差國勢未穩,便匆匆北上爭霸,結果落得個社稷淪亡,豈能效仿?左徒說得對,只有先坐大,復楚故地,才能誅滅暴秦。”

    范增頷首:“淮陽是重要,但此時此刻,楚國卻是萬萬不能去攻取!為今之計,還是要盡快收取東楚之地!”

    所謂東楚,便是東海郡及江東的會稽郡,故鄣郡三處。

    范增侃侃而談:“東海郡阻淮憑海,北接齊莒,南通吳會,春秋時,夫差欲通中國,道出江淮,即從事於此,且東海郡戶十數萬,不亞於九江,加上糧食充裕,沃野有開殖之資,方舟有運漕之利,可解楚國之乏。”

    “而江東更是春申君黃歇長久經營之地,江東之人彪悍勇銳,若能得其相助,楚國兵力,將能倍增!待少將軍略取這兩處,遣一大將北取泗水郡,連通齊魯後,楚國之勢已成,再坐觀秦廷與黑夫兩虎相爭,以乘其蔽不遲!”

    項他也不失時機地建言:“少將軍,東海郡亦是吾等故鄉,我來時,聽說項襄祖叔父、項聲叔父在下相帶著項氏子弟舊部舉事,正與秦軍惡戰,不如擊之!”

    “就這樣定了。”

    項籍起身,經過一番商議後,復辟的楚國,未來的戰略方向也已敲定。

    “令尹與亞父、鐘離眛留守壽春,操練那一萬新募的新卒。”

    “我與龍且率軍七千,前往東海郡,渡淮支援下相!”

    “英布,你帶三千人,扎筏渡江,去收取江東!”

    ……

    時間過得飛快,待到六月下旬時,留守壽春的蔡賜與范增收到了項籍發來的捷報:

    率軍東進不過十數日,因為打著楚國與項燕的旗號,項羽已克盱眙(江蘇盱眙),東陽縣少年輕俠更舉事以應(江蘇天長),他們順利渡淮,與下相的義軍接上了頭。

    項籍並得知,項纏也與韓國貴族張良,在下邳舉事,已奪取當地。

    其餘擁兵千人為聚,誅秦吏造反者,不可勝數,東海郡形勢一片大好!

    但壞消息也有,是來自泗水郡那邊的。

    凌縣人秦嘉、铚人董譄、符離人朱雞石、取慮人鄭布、徐人丁疾等,在項籍起兵前後,也紛紛舉事,各自佔據了家鄉的縣邑,又合兵一處,以五六千人攻擊彭城,不知是沒收到“楚國復辟”的消息,還是另有打算,他們竟公然擁立舊楚貴族景駒,也稱了楚王!

    這下,楚地便出現了兩個楚王……

    “不好!”

    范增暗道不妙,項籍在信中已暴跳如雷,要帶人去擊彭城秦嘉、景駒了。

    但雪上加霜的,還在後頭。

    數日後,已奪取廣陵縣(江蘇揚州)的英布遣項他來回報:“有舟師橫於大江之上!楚兵不得渡!”

    “舟師?江東哪來的舟師?”蔡賜愕然,范增卻明白了,掐指算了算距離和時間,嘆道:

    “真夠快的,吾等還是遲了他一步……”

    果然,項他說道:“那些樓船、艨艟,打著北伐軍的旗號!”

    “是黑夫麾下的南海舟師!”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31
第783章 門泊東吳萬里船

    夏曆六月底,江東海面上,黑夫的侄兒,樓船都尉,尉陽盯著頭頂的相風銅鳥。

    只見它飛速轉動,沒有定向,又向東邊無垠的大海眺望,黑雲層層,似乎預示著一場大風暴即將來臨……

    吱吱呀呀,鞋履踩踏甲板的聲響傳來,來的是這艘船的率長,名為羅輿的壯年軍吏,海風將他皮膚吹得粗糙,日頭也將其曬得和尉家人一般黑。

    羅輿朝尉陽拱手:“都尉,前鋒已奉都尉之命,以樓船十艘,艨艟大翼數十艘,封鎖了廣陵、丹徒江面數十里,江西必不能有片板能渡到江東來!”

    尉陽點了點頭,數年前在膠東時,羅輿便是尉陽統領那支小船隊的一員,二人一同向徐福學了牽星候風之術,又一起探索海東航道,但羅輿的船不幸被海風吹散,好在他福大命大,在三韓登陸活了下來,後又為尉陽所救……

    今年一月份在合浦,奉黑夫密令,尉陽與徐福發動兵變,將任囂軟禁,接受了南海舟師的指揮權,並對船長們進行了一次清洗,羅輿是其最堅定的支持者,雖然還是有幾艘忠於朝廷,忠於任囂的船往南逃了,但大部分戰船,都全須全尾地被尉陽控制。

    等到黑夫起兵後,尉陽立刻帶著船隊返回番禺,又將船隊一分為二,分別在東冶(福建福州)和東甌(浙江溫州)停泊。

    五月份,他們收到黑夫的命令,要求舟師立刻北上江東,協助都尉吳芮奪取江東。

    雖然五六月海上多風暴,但尉陽還是冒險啟程,好在沒遇到大的颱風,只損失了幾艘船和數百人,有驚無險,抵達了江東海面。

    江東,他們對這片多雨潮濕的土地並不陌生,兩年前,當時還冠名“東海舟師”的船隊,就是借道江東,前往南越的。

    江東與江西,一江之隔,因長江在其境內,向東北方向斜流,以此段江為標準確定東西和左右。江東被分為會稽郡與鄣郡,會稽包括了後世的蘇南和浙江,管轄二十餘縣,東負海,北通江,有魚、鹽、稻、蟹之饒。黑夫欲以北伐軍的樓船舟師為優勢,奪取此地,作為大後方,也可阻止淮南復辟的“楚國”坐大。

    前些時日,在離開東甌後,舟師先襲擊了會稽南部的回浦、餘杭等海港,配合吳芮率領的干越、閩越、東甌三越之兵共一萬人,奪取了浙東諸縣。

    整個過程,順利得令人驚訝,當地官府幾乎沒什麼抵抗的餘地。

    一方面是海上突襲難以提防,且吳芮手下有越兵上萬,一般的小縣城只有數百縣卒,難以阻擋。

    另一方面,會稽南部本就是古越國的中心,雖然越早在百年前就為楚所滅,但浙江(錢塘江)以南仍劃給一眾越君管轄。

    秦已滅楚,雖然撤銷了越地封君,改為設縣,但當地九成九的居民是越人,而非秦人、楚人。越人貴族淪為三等公民,隱忍多年,眼下吳芮帶著一群越人反攻回來,他們自然積極響應……

    見識了越人跣足而戰的英勇後,尉陽明白為何仲父之使其一萬人便敢進攻一個大郡了,遂與吳芮約定,七月初一前,會師與吳縣。

    郡名雖叫會稽,但郡府卻不在浙江以南,而在昔日吳國都城姑蘇(江蘇蘇州)。

    而船隊現在所處的位置,大致相當於後世的上海浦東,當然,這會還全在海裡泡著。

    心知此項任務之重,尉陽不敢有絲毫大意,眼看東邊海面的雲層越來越厚,他遂道:

    “風暴就要來了,恐怕等不到陸師抵達,既然前鋒已封鎖大江,以阻擋江西楚盜渡過,吾等也要走了!”

    吳縣雖不臨海,卻有一條通途可以讓樓船暢通無阻地兵臨其城下:在船隊的西邊,是一條寬達十里的澎湃大江,奔流入海,河口最寬處呈喇叭型,竟20里寬闊……

    看這體量,之前羅輿還把它當成是長江,但尉陽糾正了這個錯誤的判斷。

    “這是吳淞江,可直通震澤,兵臨吳縣!升旗,告訴眾船,向西行駛,進入吳淞江避風浪!”

    奉尉陽之命,龐大的船隊緩緩駛入此江中,兩岸皆是草澤蘆葦,鶴唳陣陣,充滿了荒蕪和野蠻的氣息,就像這時代的吳越人一般,給人的印象便是赤腳紋身,一言不合就拔劍的漢子,不是刺別人,就是刺自己,遠非後世小橋流水人家的書生秀氣。

    他們在寬闊的吳淞江行駛了一日,進入一個更加廣闊如海的湖泊,這便是震澤。

    行駛至此,他們已進入吳軍腹地,此地水網交錯,當地人以舟為馬,就連出門種田都駕駛一艘竹筏,遙遙望見龐大的船隊,也不逃跑,反倒棄了舟船,跑到岸邊高處,遠遠眺望,還興致勃勃地指點。

    羅輿罵道:“吳越之人就是膽子大,要放在中原,見到吾等,早跑得沒影了。”

    “是覺得不論誰和誰打,都與他們沒關係,這群人骨子裡,還是不認為自己是秦人、楚人,而是吳越人。”

    尉陽目光一直盯著震澤東岸,當船隊駛過一個湖灣後,他遂指著遠處道:“吳縣到了!”

    羅輿一看,不由罵道:“真大!”

    可不是,離震澤數里之外,的確有座龐大的城池,光是它的西牆,就足有六七里,整個城池周長近四十里,且北面還嵌套一座小城,亦周長十餘里……

    “即墨只有它一半大小啊。”羅輿咋舌,他是膠東人,本以為江東乃吳越蠻荒之所,不曾想吳縣竟如此氣派。

    尉陽笑道:“徐夫子(徐福)說過,春秋時,吳王闔廬已敗楚,大霸江淮,乃委計於伍子胥,使之相土嘗水,象天法地,築小城周十里,後吳王夫差又在小城之外加築大城,週四十里。”

    “十年後,越王勾踐滅吳,亦以姑蘇為都城,為越國南都。到了楚春申君時,又經營此地十數年,如今的吳縣,堪稱東南一都會,光是城門,就有八座。”

    尉陽曾經隨任囂來過兩次吳縣,此刻又展開徐福交給他的地圖,指著遠處,站滿兵卒的城樓道:“這便是西南邊的蟠門(蘇州盤門),水陸相半,沿洄屈曲,兩門並列。”

    他也是聽徐福說的,說什麼“吳國處於辰位,故在城南又設蟠門,城上刻木蟠龍,面向越國,象徵吳國征服越國。”

    不過可笑的是,哪怕城郭修得再大,城門寓意取得再好,最終吳卻為越所滅,越又亡於楚,楚亦亡於秦。城頭所插旗幟已換了數次,不過現如今,秦會稽郡守、丞的旗杆,倒是還牢牢佔據城樓,此刻城門緊密,城內正倉促備戰。

    羅輿面露難色:“都尉,這麼大的城,光靠舟師,恐怕不好打吧。”

    尉陽笑道:“你知道為何越破吳,楚滅吳,亦或是王翦克江東,越、吳、楚雖有姑蘇堅城,卻沒據守太久麼?”

    尤其是勾踐第一次偷襲姑蘇,城外打贏仗,便輕鬆入城,不費吹灰。

    “為何?”羅輿表示不解,看上去這城是石頭和土一起夯壘的,極其堅固難越啊。

    尉陽大笑:“無他,只是吳王夫差太過自大,徒耗民力,把城修得太大,卻忘了自己的邦國地廣人稀,守城時,竟連四面城牆都佔不滿。看似固若金湯,實則處處漏水,顧此失彼,故破城易,而守城難耳!”

    他指著正西面的城樓道:“那是正西的胥門,亦是水門,有胥江連接震澤,是姑蘇的弱點。半月前吾等襲擊浙江以南諸縣,郡尉已帶著一半郡兵去錢塘縣抵禦越兵,城內守卒定然不多,會稽郡守恐怕也不敢動員百姓,吾等且在湖邊紮營!先行試探胥門、蟠門,等待友軍抵達!”

    就在這時,去偵察的兵卒卻回報道:“都尉,守卒將兩個人押到了蟠門之上,好像是要在城頭行刑!”

    ……

    與此同時,吳縣城頭,會稽郡守嚴慶就站在蟠門處往外眺望,卻見遠處震澤碧綠的水面上,已被巨大的風帆樓船佔據,這支從萬里之外駛來的船隊真如同天降。

    “嶺南叛軍果至矣。”

    嚴慶發現,周圍的會稽郡兵們,都在交頭接耳,面有懼色,遂咬著牙,喝令道:

    “郡丞,將那兩個暗中投靠叛軍的賊吏帶上來!我要在這殺了他們,以堅吳縣軍民守城之心!”

    郡丞應諾,蟠門之內,兩個犯人被往城樓上押去。

    一個還穿戴著秦吏官服,面露微笑,似無所畏懼,押解的官吏也不敢推攮,畢竟此人可是郡功曹徐舒,據說十多年前,在豫章郡追隨過武忠侯。

    眼看敵方兵臨城下,眾人可沒有郡守的自信,認為絕對可以“為大秦守住這一方土地”。

    另一個則是皂衣小吏,他頭髮很亂,面如死灰,走路戰戰兢兢。此人名為薄生,乃是徐舒的下屬,為其出城送信,遭其牽連,他是才從附近的家中被逮出來的,其妻也被拘禁,只有一雙兒女不知所蹤。

    吳縣人頭攢動,看著這兩人被往城樓上押,在街角落裡,一個臉上髒兮兮的八九歲少年哭哭啼啼地嘀咕道:“阿姊,父親……父親會被殺麼……”

    還不等他聲音大到旁人聽見,少年的嘴,就被一隻手摀住了。

    一個容貌恬靜的十三四歲少女,她雖是大家閨秀,但此刻卻穿著氓隸黔首的衣服,弄亂頭髮,好似避亂入城的乞丐。

    少女站在弟弟身後,已輕輕掩上了他的嘴,眼睛看著父親被押赴刑場,也泛出了些淚花,但口中,卻給弟弟下了不容置疑的命令:

    “薄昭,閉嘴!”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31
第784章 子胥鴟夷

    “叛逆,跪下!”

    腿上挨了一腳,薄生跪倒在胥門堅硬的城牆上,渾身瑟瑟發抖。

    雖是六月底,吳中正熱,但吳縣城頭的風,卻讓薄生脊背發涼,而身後的戈矛斧鉞,更讓他差點就當場尿了!

    郡丞廖廣的聲音如雷,在一旁響起:“郡君,功曹徐舒,及其書吏薄生已帶到!”

    發現敵軍前鋒在沿著胥江,朝正西面的胥門前進,郡守嚴慶也帶著人,從蟠門來到了胥門。

    胥門,以遙對姑胥山而得名,但若聞吳縣人,他們多半會說,是因為伍子胥的緣故。

    據說,當年吳王夫差信任奸臣,不聽伍子胥的勸諫,逼伍子胥自盡,又將其屍體裹在鴟夷皮中,棄之江湖。

    伍子胥死後數年,越王勾踐伐吳,得伍子胥顯靈入夢,教越軍走胥門,遂破姑蘇……

    嚴慶負手站在城垛前,也不回頭,只道:

    “汝二人,可知罪?”

    “小人冤枉,冤枉!”

    薄生稽首不已,磕頭如搗蒜,心裡無比後悔,自己半截身子入土的人,竟被妻子魏媼慫恿,攙和了這殺頭的事……

    他年歲已有五旬,本是吳縣楚人移民之後,雖非封君貴族,卻也足以小康,因少時去壽春求學,學過點黃老之道,後來就成了春申君的門客。

    可他才加入春申君幕府數日,就遇上棘門之變,李園殺死春申君,其門客星散而走,薄生害怕遭到牽連,也跟著一起跑了。

    輾轉十年後,他跑到了魏國,在大梁的寧陵君,魏公子咎處做食客,混口飯吃。

    薄生模樣不差,在魏府時間久了,竟與魏咎家的一個遠方宗室女好上了。

    但好似遭了詛咒般,二人才私通了一次,又遇上了秦滅魏之戰,寧陵君東走,大梁城破,魏國宗室皆為王賁所虜,薄生倒是在城破前帶走了那宗室女,藏於被水淹沒的城中,每日偷食物給她吃,好歹沒餓死,後來第一次戰爭,秦敗楚勝,二人又輾轉往東逃,回到了楚國……

    此時李園早被楚王負芻所殺,也沒有追究春申君門客了,薄生便帶著那已有身孕的魏國宗室女回到故鄉吳縣,打算好好過日子。

    雖然後來楚又為秦所亡,吳縣由秦會稽郡守管轄,但那已不關薄生什麼事了,他只作為一個百石小吏,勤勉任事而已。

    那魏國宗室女也年紀大了,按照這時代的習慣,才四十歲,就被人稱為魏媼,她為薄生誕下了一雙兒女:長女為薄姬,少子為薄昭。

    早先的逃亡藏匿,國破家亡似乎一去不復返了,日子平淡而輕鬆,雖然會稽郡治安一般,草澤間多有群盜,吳越人也仇殺成風,三天兩頭持刃械鬥,但至少,吳縣內的治安,和大秦其他郡府一樣好。

    這平靜的日子,卻被“始皇帝崩”的傳聞打破了!

    壞消息接踵而至,先是南征軍與朝廷的軍隊在南郡大戰,繼而江西的九江郡也爆發了大叛亂,還沒等會稽守反應過來,就與朝廷斷了聯繫,江東,赫然成了被叛軍包圍的孤島……

    革命像是瘟疫,從四五月份起,會稽郡各地的楚人開始不安分起來,群盜作亂接二連三,甚至有楚人豪傑相與為黨,圍攻縣城。

    會稽郡危在旦夕,就在這時候,兩年前,從豫章郡調來的郡功曹徐舒,卻靠著一個“妙計”,幫郡守扭轉了局面!

    “郡君,如今的會稽郡,戶十餘萬,口五十多萬。”

    “其中,秦吏及其外來戍卒,不過佔了百分之一,吏卒五千而已。而楚人,也不過佔了五分之一,十萬而已,更多的,還是土著越人……”

    “如今楚人欲作亂,郡君何不使越人擊楚人,使楚越相攻殺,而秦吏坐山觀虎鬥?如此,則會稽可守!”

    郡守嚴慶無可奈何,雖然徐舒曾追隨過武忠侯,但他這兩年來也算忠心耿耿,遂納其策。

    在秦吏鼓動下,原來的三等公民越人,竟得到了官府暗中提供的武器,開始與聚眾作亂的楚人豪俠開戰,一時間,會稽郡內楚越相攻殺,月餘之內,死者數千……

    整個郡都亂套了,尤其是浙江以南,甚至進入了無政府狀態,直到打著”北伐軍“旗號的越兵從東甌過來,浙南數縣,竟望風披靡,不戰而降,那些拿了官府武器的越人,毫無心理負擔地倒戈相向。

    與此同時,又有龐大的舟師沿吳淞江入震澤,兵臨城下。

    嚴郡守這才反應過來大事不妙,閉門而守,同時遷怒於徐舒,認為是他亂出主意,使會稽郡陷入混亂,又招引叛軍入寇。

    郡丞這會還在痛斥徐舒的罪名:“好你個徐舒,郡守待你不薄,你卻只記得舊主,而忘了新主?”

    薄生知道,這些指控,都是千真萬確,因為徐舒來到會稽郡後,沒少讓他幫忙,描畫會稽地圖,近來又時常請他出面,與會稽越人君長聯絡,還給薄生暗示:

    “薄君,往後我這功曹之位,也許就是你的了。”

    薄生經歷過早年的動盪後,膽子小了,回家諮詢妻子意見時,魏媼卻兩眼發亮,勸他道:

    “你是楚人,生於吳中,又娶了魏妻,為何卻要給秦官府盡忠?更何況,萬一事成了,武忠侯論功行賞,你就能擺脫這低賤的小吏之位,也能讓女兒嫁得更好!”

    魏媼年輕時為愛瘋狂,與薄生私通,可年紀大來,受夠了普通人家的辛酸後,開始不斷夢到昔日作為魏宗室女的日子,可以穿許多漂亮的新服,吃著美食嘉柔……

    眼看兒女一天天長大,她決定,不能讓他們也過自己這十多年的生活。

    眼下,卻是一個得富貴的機會。

    徐舒利誘,妻子慫恿,鬼使神差,薄生就這樣加入了徐舒的計畫,越陷越深。

    所以,當冰涼的斧鉞放在脖頸上時,他不由大哭,老淚縱橫,後悔不已……

    但旁邊的徐舒,卻已看到了震澤上的北伐舟師,哈哈大笑起來:

    “郡君,殺了徐舒,就能讓吳縣不陷落,就能保會稽平安麼?”

    ……

    “郡君還在迷茫?請讓徐舒為郡君分析南方局勢。”

    “天下四十八郡,南海、桂林、象郡、豫章、閩中、長沙、南郡、衡山、洞庭,整整八郡,已豎北伐軍大旗,六分得其一,不亞於昔日一六王諸侯。”

    “而我聽說,九江、東海,一片亂相,項燕之後擁立楚王,復辟楚國,江西皆反,楚盜日益擴地,欲取江東,其兵卒已在江邊徘徊,而江東楚人豪俠,也紛紛從草澤中舉事,欲接應之。”

    “江東兩郡,恍如孤島,左右皆為水火,不遭水濡,便受火侵,想要自保?根本不可能!”

    胥門之上,嚴慶頭疼不已,真該堵上這徐舒的嘴,如此巧舌如簧,讓他想起來徐舒的履歷。

    徐舒本是彭澤士人,十多年前,因為迎別部司馬黑夫入豫章有功,遂進入仕途。

    他先在豫章做了幾年縣吏,會稽郡分出鄣郡後,又到那邊當了一段時間郡吏,後被調至會稽,為功曹。此人做事十分機敏勤勉,嚴慶是一年多前才調來的,十分倚重他。

    似乎是為了堅定自己守城的決定,嚴慶道:“你也說了,叛軍和楚盜,至多擾亂了南方十個郡,關中和北方仍然安定。要知道,北方戶口是南方數倍,始皇帝可調派數十萬大軍平叛,必如石擊卵……”

    因為與朝廷斷了聯繫,儘管“二世皇帝”已繼位兩個多月,大家都知道了始皇帝已死的消息,但嚴慶沒得到咸陽詔令,拒不承認始皇帝已亡,這已成了他說服眾人堅守的最大動力。

    徐舒卻打破了他的幻想,指著震澤那支龐大的舟師道:“郡君,始皇帝已崩,朝廷為奸臣逆子所控制,武忠只是奉遺詔靖難,開城門是迎接義師,絕非叛逆!“

    “倘若郡君一意孤行,試圖抵抗,不如算算,究竟是北伐軍援兵來得快,還是朝廷救兵來得快?”

    嚴慶被這番話噎住了,徐舒乘機再接再厲:

    “更何況,北伐軍但凡攻克郡縣,先降之吏不殺,只誅抵抗劇烈,民怨頗深者。”

    “而楚盜則不然,每克一縣,必不分青紅皂白,繩其長吏,屠戮秦人。”

    “若降北伐軍,則城內數十秦吏,數千戍卒,皆不必死。”

    “反之,若吳縣為楚盜所破,則這城頭所有人,皆將為其所屠啊郡君!”

    話說到這份上,嚴慶已被逼到了牆角,只見他面露躊躇,在城頭反覆踱步,看看城外的北伐軍船隊風帆,再望望城內匆忙搬運木石的郡兵戍卒,以及態度叵測的數萬百姓……

    但最終,他將目光投到了腰間那枚官印上,肅然道:

    “我家籍貫蜀郡嚴道,乃嚴君樗裡子之後也,亦秦之宗室。以功勛得爵,深受始皇帝之恩,恪守秦律,不管始皇帝在或不在,我都要守住職責,豈能背棄朝廷,投效叛軍?死後有何面目見嚴君於泉下?”

    “我寧為子胥而死,不做伯嚭而生。”

    說罷,他決心已定,令人將徐舒按倒,喝道:

    “豎子,城內還有哪些叛逆,一一招來!可留你全屍!”

    一旁的薄生張了張嘴,可惜徐舒在城內究竟有多少黨羽內應,他一個不知道。

    徐舒卻只是冷笑:“嚴慶,你真是執迷不悟啊,君不見,熒惑高懸,天下已亂。好好看看吧,這滿城的秦人、楚人、越人,皆是北伐軍黨羽,誰不曾暗暗準備後路,待城破之時,割了郡君的首級獻上?必得千金重賞,許以富貴!”

    這話似威脅,又似暗示,不少人勃然色變。

    嚴慶也被徹底激怒了,指著徐舒罵道:

    “他在亂我軍心,殺了此僚,以堅軍民守城之心!”

    被郡兵拉拽到城邊,敘舒卻渾然不懼,扭頭朝著嚴慶等人方向,大呼道:

    “你沒得選!”

    “若是抵抗,北伐軍攻破城池,饒不了你!”

    “藉故將幾名越君繩之以法,越人憤恨,也饒不了你。”

    “在會稽郡為官這麼多年來,殺人父兄,孤人子弟,斷人手足,黥人顏面,數不勝數。那些自詡為慈父、孝子的楚人們,都恨不能生食汝肉,報仇雪恨。彼輩之所以不敢把劍插到你的腹上,是因為他們畏懼律令,如今天下大亂,能維持江東秩序的,唯有武忠侯!此時不降,以保富貴,難道還等著城破之後,被人亂刃殺死麼?”

    嚴慶感到莫名其妙:“將死之犬,還欲亂吠?本郡守絕不從賊!二三子,堵上他的嘴!”

    郡守還搶過一把劍,打算親自行刑,卻沒想到,才往前走了數步,伴隨著親衛的驚呼,卻有一把冰涼的利刃,從身後狠狠扎進了他的腰肋!

    “郡君!”

    回過頭,嚴慶不可思議地看到了郡丞廖廣,他握著劍,手裡沾了血……

    “是你?”

    徐舒方才的話,竟然是對此人喊的。

    這是嚴慶萬萬沒想到的,這位郡丞,郡裡的三把手,分明與自己是莫逆之交,兩年來相互扶持,力保會稽,他怎麼會……

    “是我。”

    廖廣咬咬牙,猛地抽出了劍,血漿四射,嚴慶踉蹌後退,墜下了胥門高高的城樓!

    “郡君欲效伍子胥,為國而死,但吾等卻還想活下去,只能做小人伯嚭!”

    郡守遇刺,郡丞跳反,蟠門城頭已亂作一團,雙方的親衛相互攻殺!在這亂象中,廖廣卻第一時間替徐舒鬆了綁,隨即高高舉起劍。

    “酷吏已死,吳縣反正!開胥門,迎北伐軍!”

    胥門緩緩開了,一如兩百多年前那般,只是吳越江湖之間,再無鴟夷皮……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32
第785章 三千越甲可吞吳

    會稽郡府坐落於吳縣城中,分前後兩座大殿,前殿東西長十七丈五尺,南北寬十五丈七尺,高四丈;後殿東西長十五丈,南北寬十丈二尺七寸。週一裡二百四十一步,由大殿、倉房及廂房構成的宮室形成了一組十分雄偉的建築群,屋樑上還有蟠、蛇等蟲獸雕塑。

    “真是氣派。”

    尉陽入城至此,昂首而望,笑道:“沒想到吳縣官寺,竟如宮室盛矣哉,我既為會稽郡尉,以後就要在此處居住了?真是奢侈。”

    昨日,會稽郡守嚴慶既已在胥門殞命,城內大亂,尉陽乘機率軍攻城,在廖平、徐舒的協助下,很快控制城內局勢。

    稍後,他又自領“會稽假尉”,功曹徐舒則為“會稽郡假守”,廖平仍為郡丞,新的三人領導班子就此成立,只等待武忠侯正式任命。

    作為本地人,小吏薄生這會正忙不迭地給這位年輕的都尉介紹道:“此地本為吳、越宮室,後春申君遷於江東,遂重新修繕,以為宮室。”

    尉陽看了一眼這個五十多歲的小老頭:“我聽人說,你做過春申君食客?”

    薄生應諾:“做過幾年。”他其實只當了一年,故意添了點。

    尉陽在殿內隨意坐下,指點薄生:“既如此,將當年春申君封於此地,如何治理吳地的事,說來聽聽。”

    薄生道:“下吏聽說,當年春申君為楚相,封地原本是淮北十二縣,後來才請求轉封於江東。”

    尉陽道:“淮北不比江東更富庶麼?為何要舍富裕之地,而取貧遠之所呢?”

    薄生笑道:“小人最初也這麼以為,頗為不解,後來才有門客中的前輩告訴我,此乃虞卿之策。”

    “虞卿?是做過趙國相邦的虞信麼?”

    薄生道:“正是虞信,他晚年曾為春申君門客,諫言道,於安思危,危則慮安,封地不是越富裕,離國都越近越好。昔日秦孝公封商君,孝公死,而後不免殺之。秦宣太后封三貴於關中,太后死,而秦昭王奪之。眼看楚王年歲日高,為了子孫能長久擁有封地,莫如遠楚。”

    “於是春申君言之於楚王曰,淮北與齊國、魏國接壤,乃邊境要地,應當直接設郡,於是獻上淮北十二縣,請改封於江東,考烈王許之。春申君因城於吳墟,以為都邑。”

    尉陽仍不以為然:“但黃歇封過來不過數年,便身死於棘門,慘遭李園毒手了,可見遠封不見得能避禍。”

    見他直呼春申君名諱,並無尊敬之意,薄生有些尷尬:“話雖如此,但只那數年時間,春申君還是在吳地,做了不少事情的。”

    “比如吳縣以東的海鹽縣(浙江平湖縣),此縣東北有條淺河。雨水多了,就氾濫成災,雨水少了,又河底朝天,春申君遂令吾等勘測地勢,徵召楚人、越人疏濬治理,使之向北直接通吳淞江口,一瀉而入於海,從此海鹽縣便不怕旱澇。當地人感激春申君的恩德,便將這條河稱作黃歇江,又作黃浦江、春申江。”

    “吳縣以北的無錫縣,也鑿了些溝渠,開闢了大片良田,多虧了這些舉措,三十多年來,吳地稻米連歲豐收,遠比越地富庶。”

    “還有都尉來此路上,檢視過的吳兩倉,亦是春申君所造,名均輸倉,週一裡,儲藏稻米數十萬石,豐年的糧食購入儲藏,如今剩餘的陳年穀米,可供全城百姓食用兩年!”

    尉陽拊掌:“這倒是一件德政,我大軍糧秣不愁了,看來春申君在治理地方上,還是有些本事的。”

    他隨即上下打量薄生道:“我看你熟悉本地掌故,說起水利、溝渠、稻穀、均輸都頭頭是道,如今徐君為郡守,郡功曹空缺,便由你擔任,協助理政吧!”

    郡功曹可是四百石的官,而且頗有實權,薄生一愣,頓時大喜,連連道謝。

    這時候,安頓好城內秩序後,徐舒也來了,一併獻上了戶口圖籍:

    “吳縣戶九千,皆在此處,還請都尉過目。”

    “郡守看行了,何必呈給我。”

    尉陽隨意看了看,卻發現徐舒示意讓薄生退下,似是有話要單獨對自己說。

    他合上圖籍:“徐君面露憂色,莫非是擔心楚盜,還有尚未投降的郡尉郡卒?”

    徐舒卻搖頭道:“我不擔心楚盜,也不擔心未降之卒,我最擔憂的,是吳芮啊!”

    ……

    一個激靈,尉陽赫然起身,走到門邊,示意親信守好,勿要讓任何人靠近,才再度合上門,走近徐舒,低聲道:

    “徐君,莫非你得知了什麼消息?吳芮都尉他……”

    徐舒卻道:“吳芮並無異樣。”

    尉陽鬆了口氣:“那豈能無故懷疑?”

    “都尉有所不知。”

    徐舒道:“我本是彭澤人,與那吳芮家所在的余干縣,隔著並不遠。”

    “吳芮家過去也是會稽郡人,據說還是吳王夫差之後,後來輾轉去了余干,通過聯姻,竟當上了一部落酋首。”

    “二十六年時,他家乘著秦滅楚,投靠了君侯,還飲雞血結拜為兄弟,從此得了官府承認,在豫章坐大,名為余干令,實為一地封君,麾下越兵上千。”

    “四五年前,朝廷開始南征百越,吳芮憑藉自己部下多越人的優勢,積極參與,擁兵三千,通過勸降東甌、梅氏,又助君侯取閩越,立功後奉命鎮守閩中。閩甌君長,都對他言聽計從,其手下的越兵,已有萬人之眾。”

    徐舒越說越憂心:“如今吳芮更得了機會,助都尉北攻會稽。要知道,會稽郡南北有異,北面的吳地,在春申君經營下,漸染楚風,不少越人也改說楚言,其勢力,已與不通夏言的越人持平。”

    “浙江以南則不然,雖然楚懷王時已滅越國,但南邊仍由勾踐的子孫,諸越君統治。彼輩不通王化,縱然被王翦降服,取消封君之號,仍相聚於山林,以山險為依託,不納租賦,實為蠻夷君長,部眾少則數百,多則上千。”

    “今會稽以南,實為吳芮所得,如此一來,他已聚齊了干越、東甌、閩越、於越四股越人勢力,更與揚越梅氏有姻親,打著北伐軍的大旗,竟成了諸越盟主,其勢力方圓千里,人口數十萬,不亞於勾踐之國!”

    “越人本就彪悍,三千越甲可吞吳,吳芮整合所有越人,可坐擁兩三萬之眾,我光是想想,都覺得害怕啊……”

    尉陽沉吟道:“徐君多慮了,吳叔父乃武忠侯義弟,南征閩越,立有大功,遂鎮守閩中,此番北上會稽,一路披荊斬棘,不辭辛勞,遂克浙南諸縣。其子吳臣亦為君侯手足之臣,在舉兵時頗有功勛,他們豈會背叛仲父?”

    徐舒冷笑:“這世上本就沒一直穩固的關係,放十多年前,誰能想到,君侯會在始皇帝死後,起兵反抗朝廷呢?”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此事,我認為君侯大意了。君侯想要速取江東,卻忽略了吳芮勢力大漲,才平百越,又樹一百越,若吳芮生出異心來,背叛武忠侯,江東將為其所得,不可不防啊!”

    徐舒朝尉陽再拜:“我會將方才說的每一句話,書於帛上,送去給君侯過目定奪,將吳芮調往其他戰場!方能一勞永逸。”

    “但吳縣與江陵相隔兩千里,這一去一回,最快也得三個月,在此之前,都尉要與之制衡,切勿再讓吳芮繼續坐大!”

    仔細想想,若吳芮真生出異心來,尉陽好像還真拿他沒什麼辦法,遂避席道:

    “仲父之前與我通信,說取會稽,必得徐君之助才行,奪取此郡後,以徐君為首,我為副,一同鎮守江東,若非徐君提醒,小子幾乎釀成大患。”

    “但我舟師船舶雖多,兵卒卻不過五千,還要分兵扼守大江,提防江西楚盜過來,真是捉襟見肘啊,如何制衡吳芮及越兵,還望徐君教我!”

    徐舒捋鬚道:“吳縣不戰而降,這很好,都尉可以藉口會稽南部越人不安,讓吳芮留在浙江以南,勿要讓他進入富庶的吳地,如此,則其軍糧秣,將為吾等所控。”

    “而後,再收編郡兵,並以抵禦越盜為名,招募一批吳地良家子弟,擴軍至萬人。”

    他笑道:“先前嚴慶中了我的計策,使楚越相攻殺,已讓這兩方相互間視為仇讎,都尉只需要告訴吳地楚人,若不從北伐軍,則將為越寇所屠,在他們中間煽動恐慌,楚人必服!只要穩住個把月,等武忠侯派豫章兵奪取鄣郡後,與吾等互為犄角,會稽就能稍安全些。”

    尉陽皺眉:“楚越對立相攻,這對會稽長治久安不利啊。”

    徐舒卻嘆道:“都尉,這亂世裡,只有救急之策,長治久安?還是等天下大勢抵定後再談吧!”

    “也只能如此了。”

    尉陽頷首,先前徐舒說會稽郡守“腹背受敵”,他雖輕取吳縣,又何嘗不是如此?不但要提防楚盜,還得小心“自己人”,想要為仲父守住江東,絕非易事啊。

    “對了,徐君。”

    尉陽想起一事來,看向徐舒:“奉武忠侯之令,吾等樓船舟師,除了奪取會稽,封鎖大江外,還有一事要做。”

    徐舒瞭然:“莫非是派人聯絡膠東?”

    尉陽十分關切:“正是,徐君在會稽,與膠東常有舟船往來,可曾收到那邊的消息?”

    “收到過。”

    徐舒道:“半月前,有個膠東過來的商賈說,四月,秦始皇使者帶兵至膠東,欲繩君侯舊部黨羽……”

    “然後呢?君侯舊部曹參、陳平如何了?”

    徐舒摸著手裡新得的郡守官印,嘆道:

    “陳平、曹參已亡!”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32
第786章 一騎紅塵

    “好個偽王景駒、偽令尹秦嘉,竟敢趁火打劫,要吾等臣服於他?真是痴心妄想!”

    同一時間,東海郡下邳(江蘇省睢寧縣古邳鎮),已被“楚軍”佔領的縣寺,長得虎頭燕額,與項羽容貌有幾分相像的項聲正怒不可赦。

    他將“西楚王”景駒和“令尹”秦嘉送來的信撕了個稀巴爛,又指著廳堂外的使者道:

    “拖下去,斬了!”

    “小聲,小聲。”

    一旁的項纏(項伯)連忙攔住了項聲,勸阻道:“兩國交兵,不斬來使啊……”

    項聲更氣了:“堂兄你怕是糊塗了,這世上,只有我項氏扶立的,在壽春定都的大楚才是正統,其他皆為偽僭,哪來什麼兩國交兵?”

    容不得項聲不氣,他乃項氏子弟,亦是十多年前,王翦與項燕那場決戰中,帶著項燕頭顱逃回家族的人,對秦朝有刻骨銘心的仇恨。

    數年前項氏被官府抄沒,家族子弟流落四方,項聲卻在山林裡藏匿下來,與項燕第三子項襄一起,招引子弟舊僚,也漸漸成了氣候。

    今年四月份底,當得知項籍在巢湖舉兵,並帶著淮南豪傑圍攻壽春後,項聲再也忍耐不住,立刻響應。下相本就是項家封地,他們在當地根深蒂固,輕易便奪取了縣城,又南奪凌縣,北取司吾,五月份,聚兵兩千,北攻下邳……

    下邳位於泗水與沂水交匯處,乃是淮泗之間的要道,亦是通往東海郡首府郯城,泗水郡大城市彭城的必經之路。

    這裡也已爆發了叛亂,主謀正是藏匿在此的韓國貴族張良,以及項燕幼子項纏。

    五月中,兩軍匯合,已得三千之眾,張良遂獻策:“先南征淮陰,迎少將軍,再號召楚地豪傑,西取彭城,北奪郯縣,則東海、泗水可得,更遣一將軍取琅琊、薛郡,立田氏為齊王,則齊地震動,合齊楚之力,可西征誅滅暴秦!”

    與范增類似,張良也認為不能急於進取中原,吸引秦廷主力,而應該乘著秦軍與黑夫對峙南陽之際,抓緊時間在邊角發展。

    與范增一心只為楚國不同,張良心裡想的,是復辟韓國,所以除了出地外,他還主張發動其餘五國遺民。

    歷史證明,任何一國與秦交鋒,都是必敗無疑,必須集齊六國之力才行,應該將復國的浪潮,從楚帶到齊,再帶到趙魏燕,最後是他的故鄉,韓國……

    只有這樣,才能獲得勝勢!

    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這是張良的本事。

    但這計畫,卻被同一時間起兵的秦嘉給破壞了。

    秦嘉是陵縣豪傑,本是魯國大夫秦氏之後,楚國滅魯後遷到了東海郡,在東海、泗水的名望很高。

    前些年,項氏等大貴族遭到朝廷打擊,倒了黴,秦嘉等小貴族卻乘機發展。

    同是四五月間,秦嘉與他交好的铚縣人董紲、符離人朱雞石、取慮人鄭布、徐人丁疾等地方輕俠,也紛紛舉事,各自佔據了家鄉的縣邑,又合兵一處,以五六千人攻擊彭城(江蘇徐州市)。

    五月中,聯軍奪取彭城,不知是沒收到淮南“楚國復辟”的消息,還是另有打算,他們竟公然擁立舊楚大貴族景駒為楚王!

    這下,就出現了反秦隊伍裡,兩位楚王並立的局面,因彭城在地理上屬於西楚,故稱之為“西楚王”,壽春屬於南楚,故稱“南楚王”。

    兩楚並立,都認為自己才是正統,異端的仇恨大於異教,原本張良主張的,雙方通力合作,北取郯縣,再由他入齊地,號召齊地豪傑二次反秦的計畫,破產了……

    不止如此,正當雙方對峙之際,東海郡守已發郡兵,開始平叛,他掃清了東海郡北部數縣的叛軍,又得到琅琊郡支援後,統兵五千,兵臨下邳!在城北八里外紮營。

    三千對五千,若是尋常對戰,雙方人數相差不大,項聲是不帶怕的。

    但偏偏此時,景駒、秦嘉竟也派了四千人來到泗水對岸,遙遙而望,頗有隔岸觀火之態。

    項聲遂不敢貿然出城,他想著,縱然以寡敵眾,擊退秦軍,空虛的下邳為秦嘉所得,豈不是給人做了嫁衣?

    如此一來,秦軍、南楚、西楚,三方對峙在下邳,已有一日,誰也不敢妄動,誰也不願退卻。

    最先有行動的是秦嘉,他打著“支援”的旗號,卻寫信讓下邳的項氏兄弟開門,歸順“西楚”,這才有了方才項聲欲斬使者的事。

    項纏不希望雙方在這時候徹底撕破臉,攔著發飆的項聲:“要斬,也得過幾天,等我那侄兒項籍,帶著大軍來援再說吧!”

    他同時扭頭看向張良:“子房,你也說兩句啊!”

    一直默然的張良抬起頭,有些無奈。

    昔日意氣風發的新鄭少年,繼承了家族的俊俏容貌,頗類女子。

    現如今,他為了刺秦、復國,奔波二十載,已年過四旬,額頭上,多了許多抬頭紋,鬢角早生華發。

    張良經歷了秦掃滅六國那噩夢般的十年,知道六國雖然幾度欲合縱抗秦,卻終究毀在相互不信任上。

    本以為,有了滅國的慘痛經歷,六國之人會吸取點教訓,孰料,別說國與國了,就連楚人內部,也為了爭一個“正統”,剛起兵就分成了兩邦。

    景駒是楚國三閭的大貴族,不認同項氏從別處撿來的野孩子稱楚王。

    項氏眾人,已將新復辟的淮南楚國當成了自家的,也不會向景駒、秦嘉低頭。

    張良暗道:“天下反秦的仁人志士本該是一家人,共抗暴秦,如今卻為了一個王號,兄弟鬩牆,白白浪費了月餘時間,大好形勢,如今更罔顧強敵在側,虎狼環飼,一意想要內鬥……”

    看到這一幕,張良開始覺得,自己對未來形勢的推演,太過樂觀了。

    眼下項纏求援,求的不止是阻止衝動的項聲,還希望張良能出一妙策,解除下邳的困局……

    於是張良起身,整了整袖口,說道:

    “送我過泗水。”

    項聲瞪著他:“你想跑?”

    “不是跑。”

    張良露出了含蓄的笑:“我是要去告訴秦嘉,就說下邳願意獻城,歸順西楚王!”

    “什麼!?”

    項聲大怒:“你這韓人,想要吾等投敵?”

    “敵人是秦廷,未來還可能是黑夫的北伐軍!”

    但張良沒將這句話說出來,楚人喜歡內鬥是出了名的,春秋弒君三十六,楚佔其四,一直到亡國前夕,春申君、李園、負芻依然內鬥不休,勸也沒用。

    倒是項纏反應過來了:

    “子房,這是計策罷?”

    “是。”張良言簡意賅。

    “我會求見秦嘉,說下邳願一同協力對抗秦軍,事後將獻上此城,且請他先渡泗水!”

    “秦嘉只有兩個選擇,渡,或不渡。”

    項聲冷冷道:“他不渡將如何?”

    張良笑道:“我曾見過秦嘉,是一個倨傲的縣豪,不輕易服於人,同時極好臉面。他自稱西楚令尹,不渡則膽怯,必為手下人所輕,送到嘴邊的城邑都不敢取,以後誰還肯服他?”

    “若他渡呢?”項纏問道。

    張良道:“若秦嘉被我說動,同意渡河的話,選擇權就到了秦東海郡尉手裡。”

    “東海郡尉也只有兩個選擇,擊,或不擊。”

    “冒險來半渡而擊的話,吾等便可坐山觀虎鬥。”

    “不擊的話,秦軍就只能退走,因為他吃不準吾等是不是真的合兵……”

    “所以,至少有五成的幾率,可以解下邳之圍。”

    項纏有些憂心:“若你猜錯了呢?

    張良一隻腳已踏出了門,回頭笑道:“那樣的話,也不過是拖延點時間而已。三方對峙對此,如同一個死結,反正是解不開了,那就解不開罷,拖下去,其實對吾等也有利。”

    他扭頭看向下邳天空上的層雲。

    “因為算算時間,項籍少將軍三天前已渡淮水,快的話,其前鋒,今日將至!”

    ……

    還不等張良離開下邳城,城北八里外的秦軍陣列,斥候匆匆向東海郡尉做稟報:

    “郡尉,東北邊來了一支車騎,正逼近我軍後方,已至五里外!”

    東海郡尉十分驚訝:“東北方?那不是我軍來的方向麼?”

    得知東海郡南部皆反,他本欲南下平叛,不料受阻於下邳,下邳之賊和彭城之賊,分列泗水兩岸,互為犄角,有些不好下手。

    所以郡尉一直在打與不打間猶豫,也廣佈斥候,加強了對東南方向的戒備,提防楚盜援兵逼近。

    如今南邊平安無事,卻有敵軍從東北來,真是咄咄怪事!

    故意繞遠道避開斥候?還是……

    東海郡尉有些慌張,急忙問:

    “數量呢?”

    斥候道:“車騎加一起,不滿三百,一色赤紅裝束,彼輩速度極快,好像不打算停……”

    “三百人就敢來沖五千人的陣?”

    東海郡尉與率長們皆愕然,追問:“打的是誰人旗號?”

    斥候已不必作答,因為在地平線遠處,那面旗幟已赫然出現在秦軍視野內!

    一抹赤色,順著風,獵獵向前!

    旗上所書乃楚國古字:

    “項!”

    旗下亦是一騎紅塵,從甲冑到大氅,皆是赤色如火,唯獨坐下駿馬烏黑神駿,載著那騎將,帶著身後三百車騎,衝下丘陵,持戟橫戈,朝秦陣殺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32
第787章 萬人敵

    下邳南瀕泗水,沂水和武水從北邊流來,繞城和泗水相匯,西邊則是葛嶧山,可謂易守難攻。

    “汝等聽說過,鷸蚌相爭的故事麼?”

    陵縣豪俠秦嘉站在泗水邊上,身後站著四千兵卒。

    他近來可謂風光無限,不僅帶著附近幾縣交好的豪俠推翻了秦吏的統治,更奪取彭城,擁立舊楚大貴族景駒為王。而他自立為令尹,铚縣人董紲為上柱國,昭氏貴族召騷為莫敖,符離人朱雞石為左司馬,取慮人鄭布右司馬,徐人丁疾為廄尹……

    這是秦嘉過去做夢也想不到的,但如今,他的野心急速膨脹,不僅要全取泗水郡,還要攻佔鄰近的東海,迫使淮南的另一位“楚王”承認兩楚並立的事實。

    他揚鞭指著泗水北岸,對峙的兩軍道:“眼下的情形,便是鷸蚌之爭,秦軍五千人,攻城內兩三千,只會兩敗俱傷,吾等且再等等,待其兩蔽,再坐享漁翁之利!”

    一旁的召騷欲言又止,在他看來,鷸蚌實為兩楚,漁夫反倒是秦軍。

    就在這時,斥候卻指著北岸大聲道:“令尹、莫敖,那邊打起來了!”

    秦嘉和召騷連忙直起身望去,卻見到了終生難忘的一幕。

    在下邳城北數里外佈陣,黑壓壓的秦軍陣列,卻忽然爆發了一陣騷亂……

    一抹紅色,伴隨著其揚起的塵埃,出現在陣列東北方向,卻是一支車騎襲擊了秦軍後陣。

    當秦嘉從負責遠眺的“視日”處聽說,那支軍隊只有數十乘車,兩百多騎時,露出了不可思議的神情。

    “以一擊十?衝擊的還是陣堅壘固的秦軍,那不是自尋死路麼?”

    然而,想像中,來襲者人仰馬翻的大敗卻並未出現:那支車騎來得太快,且來自秦軍沒有設防的東北放,竟靠著數十乘戰車的衝擊力,直接衝入東海郡尉匆匆調到後陣的一千人中!

    車者,軍之羽翼也,所以陷堅陳,要強敵,遮走北也,敵之前後,行陳未定,即陷之!

    他們將隊列攪得一塌糊塗,這使得秦軍後陣的騷動在一瞬間擴大。

    秦嘉能看到的,下邳城頭自然也一覽無遺,這時候,下邳城門也開了,兩千人蜂擁而出,在項聲帶領下,朝正要調頭的秦軍前陣撲去!

    這下,縱然秦軍有五千人,前後兩陣卻只能各自為戰了。

    接著,戰局也未陷入尋常的僵持,數十輛戰車不夠靈活,已陷於秦軍之中,楚人車左、車右棄車持劍而斗。

    但兩百餘騎,卻在那面赤旗的帶領下,離開了戰局,遠遠眺望著。

    秦前軍三千人,抵禦項聲的攻勢,後軍遭到突襲後,陷入與車兵的混戰。

    中軍頓時變得空虛起來。

    那位赤袍將軍發現了這點。

    騎兵又動了,他們像一把燒紅的劍,加速向前、後兩軍的縫隙切去,竟將秦軍兩陣間的薄弱隊列切裂急進,殺入前後難顧的秦中軍,直撲東海郡尉旗下。

    下一刻,東海郡尉的大旗,倒了!

    秦軍士卒個個善戰,也並非沒有鬥志,然而突遭襲擊,郡尉大旗也莫名其妙地倒下,眾人失去了統一指揮,他們陷入了混亂,秦嘉遠遠看上去……

    “就像是被解開的繩結!”

    這個比喻很恰當,失去指揮後,秦軍前後陣已然解體,無人知道到底發生什麼事,他們只曉得自己敗了,紛紛脫離陣列逃開。

    而赤色的車騎叱呼追擊,下邳城內殺出來的楚人也開始猛然地反擊,項聲追擊敵人直達十里,屍橫遍野……

    秦嘉在數里外,不知道那邊具體發生了怎樣的戰鬥,只知道,潰圍、斬將、刈旗、陷陣,都是在短短一刻內完成的!

    “秦軍輸了?”

    他與召騷面面相覷,先前秦嘉可是派人去試探過的,東海郡兵非小弱也,且裝備精良,強弓勁弩,長矛長戈,似乎難以戰勝,但卻在短短數刻之內,被打得土崩瓦解。

    他們自問,己方絕對做不到……

    秦嘉和手下人呆呆地看著這一幕,甚至忘了派人渡河,取他方才所說的“漁翁之利”。

    直到一位騎著黑馬的赤袍騎將手持長戟,挑著秦東海郡尉的首級,來到泗水北岸。

    駿馬前蹄已進入河水,卻見他將長戟深深插在沙地裡,挺直了腰桿,大聲朝著對岸吆喝:

    “吾乃項籍!”

    “下相君(項燕)之長孫!”

    “大楚之上柱國!”

    這項籍聲如巨雷,泗水南岸眾人聞之,盡皆股慄,又想起方才他只率數百車騎,便敢朝五千人的秦陣發動衝鋒,並斬將、刈旗、陷陣,似有萬夫不當之勇。

    一時間,腳跟竟忍不住,緩緩向後挪動,四處皆是沙沙作響的移步之聲。

    召騷也咋舌道:“人皆言項籍喑惡叱咤,千人皆廢,果然如此……”

    秦嘉皺眉:“他不過是一人而已,有什麼好怕的?傳我號令,敢退者……”

    不等他說完,對面炸雷般的聲音,卻將秦嘉的話打斷了。

    “秦嘉,你擁立偽王景駒,僭稱令尹!今日又隔岸坐觀我軍與秦人鏖戰,是何意也?是欲與秦軍共擊楚師麼?”

    身後無數目光盯來,秦嘉只好硬著頭皮,出來作答:

    “項籍,汝當知,楚之貴戚,三閭為大,末代楚王子嗣皆亡,君位無主,故當由昭景屈三族共治楚國。吾王才是正統的楚王。而不是汝等隨意撿來的放牛孺子。何不速速讓他退位,共尊吾王,我可讓你做大司馬!”

    項籍哈哈大笑起來:“荒唐!我家世世楚將,故能復立楚之後也,至於誰該退位?誰是正統?這樣罷,他二人不在此處,你我身為臣子,何不在此一決雌雄?”

    項籍公然挑戰,秦嘉一愣,對面的年輕人卻舉起一隻手,招手繼續邀約:

    “秦嘉,你我以兩艘船,不著甲冑,只攜一劍,會於河心,最終只能有一人活著,另一人要沉屍泗水,如此,便省得楚人自相殘殺,便宜了秦人!”

    若放在十年前,秦嘉作為一縣大俠,面對他人挑釁,答應一聲,鬥他個你死我活不在話下。

    但他四十多歲的人了,銳氣漸去,又見那項籍驍勇,方才橫掃秦軍,幾無一合之敵,覺得自己恐非其對手,遂故作輕蔑地說道:

    “本令尹豈能與一孺子相鬥?”

    說話間,下邳城內兵卒已盡出,站在項籍身後,大聲嘲笑秦嘉膽怯,不敢接受挑戰。

    “秦嘉,景駒,怯如雞!”

    還有點押韻,這卻是張良的主意。

    身後的竊竊私語聲更大了,秦嘉臉皮有些拉不下來,正左右為難之際,也是巧了,下邳以南,煙塵滾滾,卻是項籍的大部隊來了,看那架勢,足有四五千人之多,並有渡泗的架勢……

    敵軍勢大,且剛打贏了一場,士氣高昂,就算半渡而擊,也沒有勝利的把握,秦嘉萌生懼意,遂勒馬大罵道:

    “項籍詭詐,約我挑戰,卻留了一支伏兵,真是無信小人!二三子,鳴金,速速撤兵!”

    ……

    “君憂則臣辱,君辱則臣死,遭我羞辱,卻無慍怒應戰之心,可見這所謂的楚王景駒、令尹秦嘉,並不怎麼得人心,兩楚之勝負可知也。”

    站在城頭,看到泗水對岸的秦嘉已退兵,張良搖了搖頭,若能激怒秦嘉,讓他在這和項籍打一仗,便能使兩楚,提前合為一楚了。

    再看向一言喝退四千兵的項籍,他正在下邳眾人的歡呼和簇擁下,縱馬朝城門行來。

    方才擊破秦陣的過程,張良可比秦嘉看得清楚,知道項籍是如何在瞬發之間發現秦陣破綻,並帶著區區兩百人切入敵軍,斬將奪旗的。

    “兵形勢者,雷動風舉,後發而先至,離合背鄉,變化無常,以輕疾制敵者也……說的便是這位項少將軍罷?”

    對項籍方才的表現,張良不吝讚美:

    “真萬人敵也!將為三軍之膽,有如此驍勇之將,難怪項家軍能成事,輕取淮南,速下東海!”

    可張良又搖了搖頭:“但想要誅滅暴秦,光靠兵形勢可不行……”

    “還得有兵權謀之術!”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33
第788章 權謀

    從下邳縣沿著沂水,往北行百餘里,便是東海郡首府,郯縣。

    六月底,由龍且領軍,一支三千人的隊伍行在昔日秦始皇曾巡視過的東方馳道上,隊伍末端是兩位同車而乘的四旬中年人。

    “昔日在家,籍兒與我最親,我當初也沒想到,他如今卻能成就如此大事,成了我項氏的頂樑柱。”

    項纏摸著鬍鬚,絮絮叨叨地說著往事,笑意很足,他感覺,自己東竄西逃的日子終於結束,可以享清福了。

    隨即又看向張良,抱怨道:“子房,在下邳時,我也向籍兒好好引薦過你了,籍兒聽說你是在莒南刺殺秦始皇的義士,極為讚賞,你為何不隨他去彭城,而來與吾等攻郯縣呢?”

    張良一笑:“自然是捨不得與項伯(字伯)分開了。”

    項纏一愣,指著他笑罵:“子房啊子房。”

    其實實話是,張良在下邳與項籍的會面,並不怎麼愉快。

    張良也算會說話,通曉人情世故的,見了項籍後,先好好吹捧了一下項少將軍的“萬人敵”,誇得項籍飄飄然,對這位“刺秦勇士”印象極佳。

    一番商業互吹後,張良話音一轉,說道:“但光以兵形勢,不足以誅暴秦,還需雜以權謀之術……”

    張良進獻的權謀之術,依然是他的故計:“東海郡兵皆覆滅於此,郯城空虛,將軍當派一支兵,北取郯城,再伺機進入琅琊。”

    “琅琊故齊地也,秦始皇雖然遷田氏,但當地仍留有一些田氏子弟,窟穴於此,藏匿山林。我聽聞,四月時,秦廷已經遣使者繩黑夫黨羽,膠東郡丞陳平,兵曹掾曹參逃亡,不知所蹤,官吏四處捉人,膠東已亂。”

    “若將軍能在琅琊擁立田氏之後為齊王,再伺機攻入膠東,便能發動齊地豪傑一同抗秦,合齊楚之力,可一爭中原!”

    但沒想到,戰場上所向無敵,待人還算有禮的項籍,卻是個不愛聽人獻計獻策的,面對張良的苦口婆心,他不以為然地一揮手:

    “齊人素來怯懦,五國皆抗秦而亡,獨齊苟且,故吾不喜齊人,郯城可取,因為那本就是楚國故地,但入齊地,立齊王之事?還是等我滅了景駒、秦嘉,與亞父商議後再說罷!”

    項籍是個記仇的,他最惦記的,還算快點西攻彭城,一統楚國,將秦嘉、景駒的腦袋砍下來當鞠踢……

    所以他決定帶項聲及主力五千人,西擊彭城,北取郯縣的任務,就交給龍且和項纏了。

    張良想了想,沒有隨項籍去彭城,還是來了郯縣。

    “以項少將軍之勇銳,取彭城不在話下,但我以為,早點鼓動齊地豪傑反秦,才是重中之重!”

    張良的擔心並非沒有緣由,幾年前,齊地已經造過一次反,臨淄、濟北那邊有血性的齊人豪俠,幾乎被黑夫殺絕了。倘若不能在琅琊、膠東掀起風浪,阻擋秦廷在齊地的軍隊南下,再過不久,新復辟的楚國,恐怕將面臨中原和齊地秦軍的兩路夾擊!

    齊楚若不能打開局面,復韓無疑是痴人說夢。

    離開下邳四日後,龍且已率眾人抵達郯縣城下。

    龍且指揮楚卒準備攻城,張良則指著此地山川道:“東海郡北至繒,南至大江。項伯,你知道南北近千里的東海郡,為何要選偏北的郯縣做郡府麼?”

    項纏搖頭:“我可沒子房博學。”

    張良笑道:“此地南連淮、泗,北走青、齊,西接藤、薛,再加上此地聯絡海岱,控引濟河,山川糾結,足以自固,乃是必爭之地。”

    “自古南服有事,必繇此以爭齊魯。句吳道郯子國,以侵齊伐魯。越人既滅吳,亦滅郯以覬覦中原也。五國伐齊後,楚將淖齒亦是從郯地北上入莒,控制齊閔王的。”

    他在下邳時,也給項籍解釋過了,所謂的“扶立齊王”,其實並非真心要幫齊復國,而是效仿昔日齊國將滅之時,楚國以助齊之名佔領了淮北等大片土地,楚將淖齒甚至深入至莒,被齊湣王拜為相邦,控制了殘齊的軍政大權。

    當年是淖齒太過急躁,未能玩好這一戰略,如今故技重施,最差也能在琅琊、薛郡,為復辟的楚國豎一屏障。

    張良已經過了逞匹夫之勇的年紀,越來越看重權謀和運營,但他所獻之策,項籍卻興趣並不大,反而一直在詢問當年刺秦的“壯舉”……這亦是張良對項籍略有失望的原因。

    說到這份上,項纏卻有些明白了:“子房,你曾長期在齊地行走,並在莒南刺殺秦始皇,你我躲在下邳時,更冒險派親信與齊魯豪傑往來,是為了今日?”

    “正是如此!”

    張良道:”薛郡的大俠朱家,一直在幫我與梁、魯各地豪俠聯絡。郯縣之中,也有田齊後裔公孫慶,他知道一些在齊地山林草澤藏匿的諸田勢力,只要取了郯縣,便能重新建立聯絡,將始皇帝死,楚地皆反的消息告訴眾人,使眾人響應!“

    事情與張良預想的差不多,東海郡兵,已經在下邳被項籍打得覆滅,郯縣未能反抗太久,東海郡守便帶著一眾人北逃琅琊了,龍且輕取郯縣,而張良入城後,也見到了故人公孫慶。

    “通知齊、魯豪傑舉事?”

    公孫慶是本地豪貴,齊公子之後,他奇異地看著張良:“子房兄,你還不知道?”

    “知道什麼?”張良從公孫慶的語氣裡,感覺到事情不對。

    公孫慶無奈地說道:“泰山的公杲,沂蒙山的費縞,莒縣的田吸,臨淄的劇柳,這些各地豪俠,本是我與朱家大俠暗中聯絡的,但他們在六月初一時,便一齊舉兵了。”

    ……

    聽說自己聯絡的豪俠們已提前舉義,張良十分詫異:

    “怎如此著急?五月中時,我才在下邳得知項少將軍在淮南起兵的消息,隨後與項伯舉兵,奪取了下邳,這才使人往齊地傳遞消息。”

    公孫慶頷首:“可不是,五月下旬,子房你派人送來消息,讓吾等做好準備,待楚兵抵達,於六月底、七月初舉事。但孰料,六月初,等我信使到四處時,才發現彼輩已舉兵圍攻當地縣城了!”

    “雖取了幾個縣邑,但無奈官軍勢大,紛紛吃了敗仗,如今他們正遭薛郡、琅琊、濟北、臨淄郡秦軍圍攻呢!”

    一旁的項纏吸氣:“齊人不是被官府殺怕了,素來怯怯麼?此番卻不待吾等抵達,爭相舉事,真是咄咄怪事。”

    張良想了想:“是有人,在齊魯散播始皇帝已死的消息?”

    公孫慶拊掌:“沒錯,從五月起,齊魯各地都傳瘋了,說始皇帝已崩,先時百姓大多不信。”

    “但旋即,膠東就出了事,郡丞和兵曹逃了,官府四處抓人。旋即,泰山的公杲,沂蒙山的費縞,莒縣的田吸便突然遭到官府圍攻,興許是有人向秦吏舉報他們蓄意謀反,眾人無奈,反正人也殺了,正好新得了一批甲兵和金子,遂順勢舉兵……”

    張良皺眉:“甲兵、金子?”

    公孫慶道:“然也,不瞞你說,前些日子,我也得了一批送來的金餅,是以諸田名義給的,沒錯,就是田儋之子,田市!”

    “他在信上說,齊地皆反,將要復辟齊國,要我六月十五時,在郯城舉義,還有口號呢,‘六月十五,誅秦吏’……”

    “我覺得事情不對,想要告知你,卻遇上下邳被東海郡尉圍困,我派去的人膽怯,竟半道跑了回來。”

    “田儋之子……田市?”項纏看向張良:“有這個人?”

    張良嘆了口氣:“據說是諸田復齊時遺留下來的少數田氏子弟,也不知真假,公孫,將那信給我看看。”

    公孫慶將信,連帶收到的幾斤金餅統統取來,張良查了下金餅的成色,又仔細看了一遍後,露出了冷笑。

    “好文采,看了這些鼓動,連我都蠢蠢欲動!”

    他晃著信道:“可以篤定了,鼓動齊地豪傑舉事的,絕不是什麼田市!”

    “俗諺道,一年被蛇咬,三年怕草索,幾年前,田氏三兄弟才吃了倉促舉事的虧,田市身為田儋之子,既然能躲過秦吏索拿,當是個機敏的人,當不會在無外力支援下,想靠一群山匪群盜匆匆起兵,重蹈父輩覆轍。”

    “所以這次的始作俑者,當另有其人!”

    項纏、公孫慶面面相覷:“那會是誰?”

    張良笑道:“那人來頭不小,手眼通天,能暗中提供金帛、甲兵,恐怕是有官府背景的。”

    “他消息靈通,嫻熟齊地豪傑所在,還能提前安排人手,同時向官府舉報其所在,使之被迫舉事,吸引了各地官府注意。”

    “而舉事的地點,幾乎遍佈齊魯,除了一個地方……”

    張良看向公孫慶:“公孫,膠東無人舉事罷?”

    公孫慶道:“這倒是尚未聽說……”

    “那就對了!”

    張良拊掌道:“有一個我的同道中人,擅長權謀者,他心懷詭計,手段毒辣,但又覺得齊地諸郡官府勢力太強,硬拚恐怕不行,便試圖將齊地的水攪渾,從中得利……”

    他指著北方:“若我沒猜錯,旬月之內,看上去最平靜的膠東,將要易幟了!”

    項纏急了:“子房你且說清楚,此事到底是誰主謀的?與吾等是敵是友?”

    “還能有誰?”

    張良肅然起來,有一種棋逢對手的感覺。

    “那位武忠侯手下的第一謀士。”

    “陳平!”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33
第789章 久違了

    秦律裡,有一種“司寇之刑”,也就是後世的流放戍邊。

    一般來說,在大秦犯了法,關中的犯人,會被流放到塞北朔方,或者新開闢的西域沙漠,淮漢以南之人,則多半會去嶺南毒障之地,河北之人,與之對應的是遼東苦寒之地。

    但對於齊地的人來說,司寇刑有兩個去處:海東,或者某座叫不出名的海中小島。

    沙門島(山東長島縣)便是一處天然的流放地,它位於遼東和膠東之間,少海之中,膠東海岸西北數十里,上面有淡水也有些野獸,甚至能種植少許作物,也有幾處適合停泊的天然良港。

    昔日齊國通九夷之貨,從膠東前往遼東、朝鮮的海舟,必泊此避風,久而久之,就形成了小漁港,一些躲避賦稅的百姓在此居住,人數不過百餘,到齊國滅亡後,田橫等人佔領了此處,與朝廷對抗長達七八年之久。

    黑夫在膠東為郡守期間,平定諸田之亂,肅清了島上的盜寇。此島倒也沒有荒廢,而是建了個貿易站,作為齊地商船前往遼東、海東的中轉站,又在陳平建議下,開始接收大陸罪犯,讓他們在此做苦力。

    但從五月份起,沙門島卻因”刑徒暴動“,與膠東郡徹底斷了聯繫,因為朝廷使者更易黑夫之政,嚴禁齊地商賈入海,大陸的船隻也不來了……

    但七月初一這天,東風吹拂,一艘故意在遠海航行的商船,卻不顧官府禁令,公然行駛在碧藍海綿上,它漸漸從東邊朝沙門島靠來,扯著硬帆,熟練地繞過礁石,駛入海灣,緩緩升起了一面旗。

    “管!”

    卻是琅琊郡最大的商賈,齊相管仲的後裔,管氏。

    “此事讓兒子來就行,父親大不必親至的。”

    管通是家族長子,三十多歲年紀,在海上跑了幾年後,幹練了不少,他來到父親旁邊,管氏的當家人,年過五旬的管宴正憂心忡忡地站在船舷。

    管通為管宴披上防海水的大氅,管宴嘆了口氣:

    “關係到管氏存亡,我豈能不親來?”

    管宴很清楚,秦朝商賈最賤,與贅婿並列,一旦有徭役、戰爭,商人總是最先被征發。秦國軍隊更明文規定,不必憐惜商人及其子孫的生命,無論什麼髒活、累活、危險活都要派他們去幹!

    秦始皇東巡時,甚至將“上農除末”刻在琅邪台上,作為國策,公佈於天下!

    齊地商賈幾百年的繁榮就此中斷,被秦統治的前十年,他們社會地位一落千丈:禁止商人衣絲乘車,商人及其子孫不得做官,還要交納加倍的財產稅,許多產業被官府強制吞併。

    不僅如此,還要提心吊膽,生怕隨便安一個罪名就抓起來,遷到遠方。

    幸虧有黑夫郡守庇護,他在膠東撐起一片天,說服秦始皇帝,放開政策,允許因地制宜,恢復齊地貨殖貿易,還找來齊地十三家大賈,成立了海東商社。

    如此,管氏才能通過販賣紅糖,承包鹽場,協助開礦,貨殖海東,重新獲得的大量財富。

    管宴很珍惜,作為海東商社選出來的首腦,他經常教訓兒子:“天下四十八郡,獨膠東如此厚待商賈,就連琅琊、臨淄都還差了點。”

    儘管黑夫三年前離開了膠東,但他留下了陳平作為郡丞,說服新郡守延續了黑夫的政策。

    但就在管氏生意蒸蒸日上的時候,劇變卻發生了……

    最初無人知道發生了什麼,只有朝廷大員持秦始皇詔令來膠東,要抓捕郡丞陳平……

    但使者還沒過濰水,陳平就得到消息,他倒也不慌,安排好所有政務後,才悄然離開,等使者衝入即墨城,他早已不見蹤影。

    再找尋陳平家人,才知道,早在春天時,陳平聽說咸陽出了大事,皇帝遇刺,扶蘇出奔,就藉口妻家張氏有喪,打髮妻、子回去了。

    此人對危險嗅覺之敏感,可謂冠絕天下。

    皇帝使者氣急敗壞,開始在膠東大肆清查“黑黨”,將當年黑夫提拔的官吏,部分強化,盡數撤職,當撤到在黃縣練兵的兵曹掾曹參時,曹參一怒之下,也跑了。

    結果便是,中層官員大半撤職,膠東郡幾乎陷入了癱瘓,民間人心惶惶……

    幾年前黑夫打掉諸田,將土地分給無地的閭左,現在閭左們整日擔心,官府會不會不認賬,將好不容易種熟的地收回去。

    商賈的日子也不好過,海東商社可是黑夫力主成立的,使者是傳統的關中秦人,習慣了商賈穿著破衣爛衫,低三下四,哪見過膠東商賈這般闊綽的。遂與膠東守商量,說這是黑賊的亂政,從五月份起,將海東商社解散!商業活動全面禁止!並實行海禁,片板不得下海!

    至於黑夫在膠東搞的鹽場、礦山承包給商賈等,官府也不再承認。

    這下可把十三家商賈急壞了,管宴最初只以為,是黑夫得罪了皇帝,連累了膠東,但不管商賈們遞錢還是磕頭求情,官府都無動於衷。

    也就是那時候,始皇帝崩的消息,在齊地瘋傳,不僅如此,從六月份起,泰山、沂蒙等地又爆發了叛亂,盜寇圍攻縣城,還打著諸田的旗號,眼看齊地又要大亂……

    有錢人最懼混亂,就在十三家商賈人人自危時,主營隸臣貿易的刀間卻暗中給他們傳遞消息:

    “亂的不止是齊地,而是整個天下!”

    直到這時,商賈們才得知黑夫在武昌起兵,佔領江陵,合十萬之眾,靖難北伐的事……

    東海郡楚盜舉事,泗水郡彭城景駒稱楚王等事,也陸續傳來,齊地商賈們的心,頓時一片涼意。

    後路已絕,前途未卜,就在十三家慌作一團時,刀間又遞消息來了:

    “二三子,大亂將至,吾等不能坐以待斃,七月初一,海東商社眾人,會於膠東沙門島上,共商大計!”

    這便是管宴親至的原因,琅琊郡緊鄰東海郡,與楚地群盜之間,只隔著一座郯城,豈能不急?得到消息後,管宴就親自帶著長子,忙不迭地趕赴沙門島——他啟程時,尚不知東海郡尉敗亡,郯城已陷。

    多虧了前些年遠赴海東積累的航海之術,如今齊地商船,也敢在離海洋十餘里外航行,以避開官府眼線了。

    父子談話間,沙門島已至,前方隱約可見荒草遍佈的山嶺,下方近海處,則是酷似婦女懷抱嬰兒眺望海面的“望夫礁”,先到的船隻已在碼頭上一字排開。

    桅杆如長矛林立,深水處停靠著平底貨船,各家帶來的僕役手持兵刃弓矢,警惕地守在船邊。

    還未靠岸,管通眼尖,開始數起熟知的旗幟來:

    “刀、潘、伍、盧、葉、龐、范……父親,商社其他家幾乎都來了。”

    各家主營的方向不同,比如管氏,靠的是承包鹽場,海東皮貨為輔,刀氏,靠的是販賣韓人到膠東為隸臣妾,又開設女閭給海東、遼東戍卒提供特殊服務,其餘如捕魚、販藥者皆有,在政策扶持下,富者已家累數千金,最窮的也有幾百金體量。

    “我看這島上尚有兵卒,秩序井然,為何坊間卻流傳說是刑徒暴動?”

    船隻靠岸時,管通見其餘商賈在岸上等待,刀間居於中央,儼然眾人之首,遂壓低了聲音:“莫非是刀間搞的鬼?我聽說他在海東暗中養了上千夷人隸臣,給予兵器,日夜教其攻戰。”

    “刀間有這膽量,敢聚眾謀反?”

    管宴瞥了一眼兒子,心道自己來是對的,他這兒子,至今還沒搞清楚,給刀間金子,指使他訓練夷人、暗中提供兵刃、弩機等禁物的“大人物”是誰呢!

    這次沙門島之會,恐怕也是那人的安排吧。

    言罷,也不多與兒子解釋了,只道:

    ”放條小船,老夫要上岸去。”

    等小船靠岸後,已留了濃須,但依然掩蓋不了他獐頭鼠目之態的刀間親自過來攙扶。

    “管君,何來遲也?”

    管宴笑道:“我與諸君不同,可是從琅琊來的,得避開官府眼線,中途還遇上風浪,差點老命不保。”

    刀間身後,靠捕魚起家的龐氏商賈嘟囔道:“死於海裡,也比被禁足,憋在陸上等著被盜寇搶掠強。”

    在海東做皮貨生意的潘氏也大聲嚷嚷道:“楚地那邊聽說越來越亂了,齊地也好不到哪去,臨淄、琅琊、濟北皆有巨盜作亂,與官府戰成一團,我家設在那邊的商站統統關了,若非刀間邀約,我還在想著,要不要帶上全家,逃到海東或遼東去避亂了……”

    眾人紛紛點頭,這也是他們願意來此處共議的原因。

    官府壓榨固然可恨,但這些人最怕的,還是秩序大亂,明火執仗的強盜會闖進家裡,奪走幾代人辛苦積累的一切……

    他們都看向刀間:“刀君,你有何主意,便說來聽聽罷!”

    刀間搖頭:“我一個販奴小賈,哪有什麼主意。”

    在遼東挖參的藥商范氏急了:“你沒主意,誆眾人至此,莫不是消遣吾等?”

    不等刀間回答,猜到一切的管宴卻哈哈笑了起來:“二三子勿急,正主來了!”

    眾人隨管宴的手指方向看去,卻見新近有三艘船,正往沙門島靠來,與平底寬腹的商船不同,那船是具有良好防護的艨艟,桅杆上懸著一面新扯的旗。

    “是戰船……”

    眼尖的也看清了三艘船上所懸旗號。

    “武……武忠?”

    不得眾人想明白,船已靠岸,上面下來一群兵卒,一字排開,手持戈矛,顯然是訓練精良的郡兵,船上有人慢慢從繩梯上爬下來,竟是文士打扮……

    “拜見陳郡丞!”

    刀間率先大呼下拜,管宴緊隨其後,其餘十一名商賈面面相覷,眼中驚疑,但還是相繼拜倒在沙灘上,又抬頭偷眼看,瘦削但不失俊朗的臉,八字下垂的鬍鬚,還有一雙彷彿能看透人心的眼睛……

    可不就是坊間傳聞“已亡”的陳平麼!

    “是我。”

    陳平停下了腳步,掃視眾人,露出了笑:“諸君,久違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33
第790章 望夫

    “陳君,你我欲在膠東舉兵響應君侯,為何還要拉這群商賈一起,這群人能成什麼事?”

    十三家商賈代表從沙門島離開後,曹參才姍姍來遲,抵達此處,在“望夫礁”下見到了負手觀海的陳平。

    曹參本是沛縣人,四五年前,與蕭何一同被黑夫征辟到膠東,在平定諸齊之亂時,立下了斬田橫兄弟的大功勞,升為兵曹掾。

    這種真刀真槍殺出來的官爵,頗得郡兵將士崇敬,黑夫走後,曹參實掌膠東郡兵權,新郡尉說話反倒沒他好使。

    所以,秦始皇帝使者第一個要抓陳平,第二個就是撤曹參的職,收回兵權虎符。

    曹參是明白人,知道自己身上的黑色是洗不掉的,索性和陳平一樣,攜印符而逃——按照曹參的想法,本是打算直接起兵的,郡兵五千人中,至少有兩千能聽他的話,勝負在五五之分……

    但陳平阻止了他,說:“再等等。”

    這一等,就是兩個多月。

    雖知陳平是在等秦始皇死的消息徹底傳開,並且暗中攪亂局勢,但曹參唯一不理解的便是,為何要邀約齊地十三家商賈一起舉事?

    他不以為然地說道:“沛泗商人亦好賈趨利,我不太喜歡彼輩,更沒聽說過誰舉大事,要拉商賈入夥的,這群人是最脆弱的,遇見利好來得比誰都快,若有危險,卻也跑得最早,這樣的人,豈能靠得住?”

    陳平卻笑道:“曹君,休要小看這群商賈!吾等起兵也需要錢糧,而彼輩手中,這兩樣最是不缺。”

    在黑夫的引導下,齊地十三家商賈除了去海東遼東做捕魚、販奴、買皮貨、人參鹿茸等生意外,還有在本地承包鹽場,養雞甚至是協助官府開礦,都是暴利行業。

    商社成立四年,十三家獲利頗豐,又有積極性,大大提高了各行業的效率,雖然好處大部分被官府收去,但他們也個個肥得流油。

    只是秦朝嚴禁土地買賣,商賈有了錢無法用於兼併,就只能用作三途:投入再生產、放貸、買糧。

    或許是吃過諸田之亂時饑荒的苦,商賈們個個都熱衷屯糧,只要不超過官府允許的量,都可勁了買,個個家裡都塞縣倉,陳平做郡丞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為的就是今日。

    “其次,他們還有人手。”

    陳平做郡丞的三年裡,對商賈放的水可不止在屯糧上,三十六年時,他同意各家增造船隻,甚至可以在海東建小邑,作為商站。

    三十七年時,又以“海東蠻夷劫掠商隊,戍卒無暇護衛”為藉口,同意各家除去膠東的僕役外,還可僱傭閒人,增加三百到五百人的私人武裝,還將一批郡府淘汰下來的舊武器賤賣給他們……

    這下,商團武裝也有了。

    看上去,陳平處處在庇護商社,事事為他們著想,十三家商賈感激不盡,就這樣在陳平縱容下,壯大起來。

    更別說,陳平暗中讓刀間訓練的一千夷人隸臣了,如今已在島上,是他有膽子舉兵的重要憑仗。

    陳平給曹參算了道數學題:“十三家的私卒,少者兩三百,多者五六百,合在一起,亦有四五千之多,吾等想奪取膠東,還真少不了彼輩。”

    曹參仍有疑慮:“無奸不商,彼輩可靠麼?萬一偷偷向官府舉報,或者投向盜寇……”

    他尤其記得,楚國滅亡前夕,在淮泗,與盜寇亂兵勾結,乘機囤積糧食的奸商亦不在少數,只要有利可圖,他們總能找到出路。

    陳平卻自有計較:“吾等亡匿的這兩個多月時間,已讓膠東所有人明白了,秦廷,是靠不住的,君侯的一切善政,皆人亡政息,一樣都留不下來。”

    “商賈們更被傷透了心,除了武忠侯和吾等,再沒人拿他們當人看,鹽場礦山不讓開採,連海外也不許去了,這是斷了他們的財路,斷人錢財,如同殺人父母!商賈已視官府為仇讎,再加上聽聞始皇帝崩,武忠侯已盡取淮漢江南,都開始動心思了,否則,也不會一紙消息,就齊聚於此。”

    曹參搖頭:“一旦失敗,可是族株的下場,恐怕還會瞻前顧後。”

    陳平道:“我給他們留了退路,乘船逃亡海東,其實不必我說,聽聞楚盜日近,已有幾家打算這麼做了。”

    陳平笑了起來,這是有歷史原因的。

    “昔日樂毅率五國之師伐齊,唯楚國助齊,楚王派大將淖齒來救齊國,從郯城入莒,也就是今日之琅琊,被齊閔王任為齊相。”

    “但淖齒卻縱容麾下楚兵在莒地大肆劫掠,胡作非為,還將齊閔王綁了,一番數落後,竟懸掛在屋樑之上,活生生地剝皮抽筋,齊閔王在酷刑之下,哀號了兩天兩夜,最終才氣絕身亡……”

    “此舉激起了齊人義憤,這才有王孫賈在市肆振臂一呼,齊人庸保、商賈、工匠、輕俠之輩,皆袒右響應,隨之殺淖齒,逐楚兵。”

    那件事,導致齊人對楚人極其不信任,雖然過去幾十年了,但齊地商賈們也明白,一旦打著“楚王”旗號的楚盜入齊,他們就是賊人眼中的“肥羊”。

    以禮相待的可能性,遠小於一刀宰下,像齊閔王那樣被剝皮抽筋!

    “秦廷官府靠不住,楚地群盜日益逼近,齊地商賈已進退維谷,想要自保,只能隨吾等舉事!”

    這便是兩月前,曹參欲起兵,陳平讓他“再等等”的原因。

    這一等,等得膠東官府喪盡人心,這一等,也等來了始皇帝崩逝的確實消息,以及天下大亂的新局勢。

    現在,一切都準備就緒。

    陳平摸著嘴角未乾的血跡道:“以管宴、刀間為首,十三家商賈已與我歃血為盟,助吾等舉事,響應君侯,使膠東獨立於秦郡縣,自保禦寇!吾等錢糧兵員皆已齊全。”

    “上個月,泰山、沂蒙山之盜已被我所騙,不得已反抗官府,與臨淄、濟北、琅琊郡兵交戰,不管膠東發生何事,三郡都無暇顧及了。”

    在他的算計籌劃下,內外條件都已滿足,就差臨門一腳了。

    “曹君那邊,也安排好了?”

    “都安排上了。”

    曹參露出了笑,他和陳平雖然亡匿,但全郡上下,二人卻處處去得。

    “夜邑那邊,受過君侯恩惠的閭左們也願意響應,至少有一千丁壯能加入吾等。”

    “十日後,萊山和嶗山的兩支‘群盜’會打著諸田的旗號,同時作亂!乘著郡兵趕去鎮壓,各地可一齊發難,各自佔領縣城,旋即匯兵一處,殲滅郡兵,最後圍攻即墨!”

    “善!”

    定下舉事的日期後,陳平朝曹參一拜:“戰陣之事,平一無所知,十日後的攻城略地,便仰仗曹君了!”

    曹參連忙扶起陳平:“這些時日,若非陳君深謀遠慮,早早留下後招,又縱橫捭闔,讓膠東局勢易變,縱曹參再勇銳,放兩個月前起兵,也難敵大勢。”

    他動容地說道:“你我就像兩條魚兒,困於膠東這將乾涸的車轍之內,左右皆敵,豈能不相濡以沫?”

    兩個鬍子老長的老男人說什麼相濡以沫,氣氛怪怪的,但陳平並不感到不適,反而看向旁邊的望夫礁——它像極了一個女子,抱著孩子屹立在海邊。

    據說此礁石,是本地一位漁夫出海打漁,突遇風浪而一去不返,他的妻子悲痛欲絕,整天抱著不滿月的孩子站在海邊,希望有一天奇蹟出現,丈夫能夠平安歸來。

    但是過了許久,丈夫沒有歸來,她卻變成了不動的石像佇立在那裡,似乎要立到海枯石爛那天……

    君子於役,不知其期,曷至哉?倒是與大禹之妻涂山氏的傳說十分相似。

    陳平卻不由想到:“吾等留守膠東,何嘗不是在‘望夫’?”

    望的是對二人有知遇之恩的主君,望的是黑夫。

    陳平遂笑道:

    “相濡以沫,這比喻好,曹君,你我可得做好準備啊,縱起兵成功,恐怕還得相與處於這將涸之轍中,經受各路強敵圍攻,一直要等君侯橫掃天下,歸來膠東的那天……”

    也許一兩年,也許三五年,也許十年?陳平心裡也沒底,膠東和江陵離得太遠,他收到的消息十分模糊,真假難辨。

    他只曉得,自己是肯定能等到的!

    “到那天,縱我垂垂老矣,也會親自相迎,當面告訴君侯。”

    “膠東這一窟,陳平,守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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