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189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24
第761章 不許笑

    三月下旬時,黑夫還真履行承諾,給了馮敬一條小舟,放他回江北去了。

    馮敬和兩名親兵劃了半天船,方至夏口,才上岸,就被一支秦軍斥候所縛,送到夏口秦軍大營處,見他老爹馮毋擇。

    “事情就是這樣,我離開時,黑夫使安陸之民南下,前往百里外的沙陽鄉(湖北嘉魚),以就州陵之糧,兒乘船時,還看到一支兵卒,打著其旗號,往東而去……”

    但馮敬才說完自己所見所聞,馮毋擇就冷冷道:“軍律有言,自將自千人以上,有戰而北,守而降,離地逃眾,命曰國賊。身戮家殘,去其籍,發其墳墓,暴其骨於市,男女公於官。”

    “都尉馮敬,奉命守安陸而降,全軍半數覆滅,更被黑賊所俘,僅以身還,是為國賊……”

    他指著愛子,咬牙道:“老夫為將軍,不可棄軍自戮,只能將己罪報予咸陽,待新將抵達,方能伏罪,今日且先將這國賊拖出去,斬了!”

    “馮將軍,不可啊!”

    一時間,幕府之下,滿帳將吏皆下拜為馮敬求情。

    “將軍,是黑賊狡詐,與奸民一起,裡應外合取了安陸,換成吾等,那一仗也必敗無疑。”

    “是啊,還請將軍繞了馮都尉!”

    馮毋擇卻陰著臉,對諸吏的求情無動於衷。

    十餘天前,他率軍追擊叛軍賊民至安陸,救出了四千名被剝得赤條條的兵卒,沒想到的是,這些人才入軍中,惶恐之餘,就散播起黑夫告訴他們的“始皇帝已崩,奸臣逆子弒君篡位”的消息,頓時引發了慌亂。

    對秦人而言,得知始皇帝崩逝,彷彿是天都塌了,士氣大跌。

    馮毋擇只能令軍法官斬殺散播“謠言”者百餘人。

    “勿要聽亂臣賊子之言!”

    “陛下尚在!已歸關中,將調撥大軍南下平叛!”

    這是馮毋擇已知的,唯一能讓三軍維持戰鬥力的說辭,秦卒像是太陽落了後,在黑暗裡的迷茫的孩子,他們需要很長時間才能接受這件事。

    但接著,馮毋擇又隔著夏水被黑夫一叫喚,搞得好像是他故意放黑夫和安陸人離開似的,連監軍也投來了懷疑的目光。

    如今黑夫“信守承諾”將不成器的兒子放歸,這下更說不清了,若不殺馮敬,非但三軍狐疑,人心大亂,連咸陽方面,也會懷疑起馮毋擇來!

    馮敬知道父親的難處,下拜稽首,淚流滿面道:

    “若能以孩兒頭顱,換得三軍士氣復振,換來父親清白,兒願赴死!”

    說著,他便毅然起身,隨軍正出了營帳。

    求饒之聲更大了,連外面的兵卒也紛紛高呼。

    馮毋擇枯坐許久,在軍法官再度入帳請示,到底殺不殺時,終於還是嘆了口氣。

    “也罷,也罷。”

    “且讓他多活幾日,將馮敬拷上桎梏,送回咸陽,請陛下及御史大夫論其罪罷!”

    馮毋擇雖忠於職守,但最終還是“父親”的身份佔了上風,不忍心做出以父殺子的事來。

    草草處理完兒子後,馮毋擇召集眾都尉進行軍議。

    三月上旬,大軍在安陸撲了個空後,馮毋擇遂移師夏口,今已駐十餘日矣。

    夏口是十多年前,為了讓南郡與豫章通航而建的。此邑在荊江之北,依山傍江,開勢明遠,馮墉籍阻,高觀枕流,正對沔口,實為津要,是江漢的樞紐要害,在武昌營設立下更為重要。

    之所以久久頓兵此處,是為了與上游數十里外的黑夫對峙,監視其一舉一動。

    但馮毋擇不得不承認,安陸之戰後,這場戰爭的主動權,已完全掌握在黑夫手中。

    夏口舟師在武昌之戰裡遭到重創,無法一次性運載數萬人渡江。馮毋擇因為擔心會遭到半渡而擊,故不敢去江南主動進攻,只能盯著黑夫舉止,打後手。

    就在這時間的飛逝中,南方的壞消息,接踵而至。

    首先是長沙郡徹底失去聯絡,李由生死未卜。

    接著是九江郡方面來報,說發現豫章郡北部幾個縣已投靠了叛軍,想來南昌也丟了,豫章全郡已失。

    接著是衡山郡來報,說邾城對岸的鄂縣有武昌營亂兵作祟,已佔領縣城,更有賊人稱“楚王”……

    “是黑夫所為。”楊熊一口咬定。

    楊熊認為,馮將軍可不能白白背黑鍋,遂有樣學樣,在軍中宣揚起黑夫的“罪行”來。

    “亂臣賊子黑夫,先詛咒陛下崩逝,妄言有遺詔,還要靖難誅奸?不過是幌子,他唆使武昌營之兵橫行鄂地,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更擁立‘楚王’,不是造反作亂,還是什麼?”

    說歸說,但因為馮毋擇疑心鄂城之亂是黑夫的誘敵之計,沒有派一兵一卒去救鄂縣之患。

    不過,眼下形勢又變了,昨天剛送來的消息表明,那些佔據鄂地的亂兵,跟黑夫還真不是一夥的。反倒是一支打著“武忠侯”旗號的軍隊從沙羨出發,擊敗亂兵,並殺死了“楚王”。

    馮毋擇老臉有些發紅,楊熊則渾然無事,稟報導:

    “如今,彼輩與豫章叛軍合流,聚集在鄂地,衡山郡守說,營地連綿數里,恐有三萬之眾,正在伐木作筏,欲渡江東擊,還派人以流水傳簡書,招降邾城……”

    “這便是眼下的形勢。”

    馮毋擇掃視眾都尉:“二三子以為,大軍當如何調度?”

    “當救邾城!”

    衡山郡尉立刻說道:“先前楊熊燒了武昌營數十萬石糧秣,使得江南缺糧,黑賊有軍民近十萬,人吃馬嚼,所費甚多。邾城是衡山郡首府,存有不少糧秣,為解軍乏,黑賊欲就近奪取邾城,決不能使之得逞!”

    楊熊也出列道:“不止如此,邾城境通接淮南,襟帶江漢,臨深負險,屹為雄鎮。於九江郡而言,亦有唇齒之衛矣。然隔在江北,內無所倚,若制馭失宜,使賊入其郊,則恣荼毒焉,黑賊以此為渡口,可長驅直入,向東寇亂九江郡!”

    眾吏都傾向於去救邾城,但馮毋擇卻默然良久,目光只在地圖上,荊江東、西之端看來看去……

    東端是邾城,西端,是南郡首府江陵!

    軍情如火,瞬息之間,必須做出判斷!

    最後,他才開口道:“黑賊亦為當世名將,善用兵,奪武昌,擊安陸,喜歡出其所不趨,趨其所不意。”

    “兵法有雲,行千里而不勞者,行於無人之地也。攻而必取者,攻其所不守也……”

    老而彌堅的武信侯抬起頭,冷笑道:“老夫被他騙了兩次,但不會有第三次!汝等以為,黑夫想打的,真是邾城?”

    ……

    三月下旬,黑夫已安排安陸那一萬民兵帶著老弱婦孺南徙沙陽堡,以避夏口馮毋擇軍突襲,又使季嬰帶著五千人北上雲澤,執行另一項特殊任務。

    而他自己,則帶著改編後最為壯勇的兩萬五千人,離開了州陵縣,來到了縣西,一處叫“烏林”的偏僻小鄉。

    大軍來到鄉邑後,投降黑夫的當地縣尉稟報導:“武忠侯,烏林以西,自是復無人居,但見雲夢之間葭葦彌望,當地人謂之百里荒。自此陂澤深阻,常有虎狼犀兕出沒……”

    黑夫頷首,數百年後,一個叫曹操的人在此屯兵,並橫槊賦詩,不可一世。

    但赤壁之戰後,曹某人卻又從烏林狼狽西逃,逃亡的終點正是江陵,而連接江陵和烏林兩地,只有漁夫、獵人、野獸才知曉澤中小道,斷斷續續,長約兩百里,被稱之為……

    “華容道!”

    嚮導向西指道:“從此道可至華容縣也,再往西渡過陽水,便能抵達郢縣、江陵。”

    曹操要逃回江陵,走華容道是最捷徑的路線。

    而對想要聲東擊西,奪取江陵的黑夫而言,這也是唯一可行的道路!

    行千里而不勞者,行於無人之地也,黑夫就喜歡從敵人統治力量薄弱的地方,對中心城市發動突擊!

    但在率軍踏上這條泥濘荒蕪的小道前,黑夫卻對將士們三令五申,下達了一道讓人匪夷所思的軍令:

    “不許大笑!”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25
第762章 老當益壯

    黑夫帶著主力沿華容小道朝江陵挺近之際,季嬰、共尉二人,也奉命帶著五千人,由州陵縣北上。

    這支部隊成分複雜,基本由南郡人組成,但卻來自不同的縣:竟陵、雲杜、新市、當陽、編縣、鄀縣、鄢縣……

    腳下是南郡人習慣在湖澤間行走時穿的草鞋,頭頂戴著遮蔽晚春烈日的斗笠,每個人背著數日之糧,臉上洋溢的笑,不似打仗,更像回家。

    黑夫給眾人的命令,還真是回家……

    除了招徠避秦政而逃入山林沼澤的百姓外,這五千人將回到各自的家鄉,作為宣傳隊、播種機,散播始皇帝已崩,武忠侯北上靖難的消息。同時利用鄉黨情誼,拉起一支隊伍來,對當地縣、鄉發動進攻……

    說白了,季嬰、共尉二人的任務,就是到敵人統治力量薄弱的地方去,建立敵後根據地,牽制馮毋擇主力,好讓黑夫“聲東擊西”,佔領江陵的戰略成功。

    “縱然馮毋擇不去救邾城,一旦南郡處處皆是烽煙,彼輩也將四面救火,疲於奔命!”

    甚至於,連江陵的南郡郡兵都會被各縣的告急釣出來,讓黑夫能輕易奪取。

    黑夫還不忘傳授二人十六字真言:“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

    季嬰和共尉出發後,約定好,漢水以東數縣,季嬰去發動,漢西諸縣,則由共尉去滲透。

    但當共尉與季嬰分道,帶著兩千人抵達竟陵縣(湖北省潛江縣),準備在這裡大干一場時,卻發現他們面對的,可不止是本地縣卒……

    三月底,竟陵縣漢水渡口邊的蘆葦從中,共尉跟著探查前方虛實的斥候摸到邊緣,撥開蘆葉,卻發現,這裡已不復昔日寧靜,空曠的原野,已被無邊無沿的軍隊佔據。

    展目遠望,只見漢水兩岸車騎旌旗遍佈,矛戟如林,行軍隊伍足有數里之長,前為騎士,後為步卒,遠望之下,煙塵瀰漫,軍容甚盛。

    人嘶馬鳴之下,鷗鷺被驚得漫天亂飛,而共尉,也盯著那剛渡過漢水的“武信”大旗,驚覺大事不妙!

    “是武信侯馮毋擇的大軍!”

    ……

    在離開竟陵縣十餘里後,馮毋擇被告知,有一支兩千餘人的叛軍,眼瞅著大軍遠去,便突然從雲夢澤殺出,襲擊了渡口亭驛,燒燬碼頭,使得後續數千人押送的輜重不得濟漢。

    而這時候,前兩天他們經過的雲杜、新市兩縣,也派人趕上大部隊,報急道:

    “將軍,有數千叛軍分為數隊,從澤中殺出,襲擊鄉邑,鼓動縣民反叛。”

    “後軍助縣尉擊之,彼輩便又遁入大澤,不見蹤跡。”

    “待後軍再度上路,那些叛軍便又出現,不斷滋擾兩縣,若不救援,恐雲杜、新市有失……”

    真是處處起火,手下都面露憂慮,想要回師救援,但馮毋擇卻不憂反喜,乃於馬上仰面,哈哈大笑不止。

    都尉們面面相覷:“將軍何故大笑?”

    馮毋擇道:“我不笑別人,卻笑那黑夫,他固然善於用兵,避實擊虛用得極其嫻熟。但這次,掩藏的狐狸尾巴,還是露出了一角,其兵勢所向,果然是衝著江陵而去!”

    都尉們本來就對馮毋擇一意孤行,不救危在旦夕的邾城,卻率全軍向江陵行軍的舉措有些懷疑,此刻更加詫異:

    “何以見得?”

    馮毋擇道:“若我所料不差,黑夫肯定授意襲擊竟陵、雲杜、新市三縣的叛軍,效仿吳孫子疲楚誤楚之計,我出則歸,我歸則出,想要讓我軍四處救火,疲於奔命!”

    三百年前,孫武助吳王闔閭伐楚,他認為楚強而吳弱,不能直接決戰。於是便將吳軍分為三支,輪番出擊,騷擾楚軍。

    這樣,楚王每次接到告急文書,必派軍前往救援,申、息之師剛擊退一支吳軍歸來,還未來得及休息,邊境又有告急,只能奉命出兵平定另一處騷擾。

    一年之中,楚軍往返奔波,竟達七次之多,被弄得筋疲力盡。

    狼來多了,也就麻痺大意了,於是孫武才帶著吳軍溯淮水而上,直接抵達楚國腹地發起總攻,遂勢如破竹,五戰入郢!

    “今黑夫用此故計,定是想要讓我軍四處平亂,而錯失了馳援江陵的時機,他此時定已沿江走小道,準備襲擊江陵了。”

    馮毋擇的目光看向了西方,長舒了一口氣。

    “賭對了!”

    屯兵夏口,得知邾城求援時,馮毋擇便知道,自己必須做出抉擇。

    “此乃聲東擊西之計,顧東則失西,顧西則失東,東西必有一失……”

    關鍵在於,黑夫在哪,他的主力在哪!

    馮毋擇的目光,最終定格在西邊。

    “夫江陵者,楚之舊都也,北有鄢漢之蔽,西有夷陵之防,東有雲夢之饒,易守難攻,可一旦奪取,黑夫便能獲取大量人口和糧食,還能因勢利便,號令西楚、南楚。”

    “故江漢之形勝,莫過於江陵也。”

    而更進一步,西進則可威脅巴蜀,東則越冥厄以迫陳、蔡,北上取鄢,可威脅南陽,乃至於破武關,入關中。

    “邾城固然關鍵,但江陵,更重要!”

    所以馮毋擇料定,若自己是黑夫,定會親帥主力,優先奪取江陵。

    既然得知黑夫主力所在,事情就好辦了。

    “只要能滅盡叛軍主力,擒殺黑夫,這場席捲南方的叛亂,便將土崩瓦解!”

    於是馮毋擇下令道:

    ”告訴後軍,帶著輜重進入竟陵,緊閉城門,不用理會叛軍滋擾,雲杜、新市亦然。大軍只帶數日之糧,隨我直趨江陵!那兒的米糧,夠我軍吃五年!“

    聲音洪亮,彷彿在告訴所有人……

    將軍老矣?

    將軍未老!

    言罷,馮毋擇狠狠打了一下馬鞭,讓大軍加速前行,並咬牙暗道:

    “黑夫啊黑夫。”

    “你這辜負陛下信任的亂臣。”

    “天誅的禍國之賊,熒惑妖星。”

    “老夫終於,逮到你了!”

    ……

    馮毋擇走的是康莊大道,可日行五十里,而黑夫走的則是華容小道,日行二十里是常態。

    華容道極為偏僻,空氣黏熱潮濕,加上地窄路險,坎坷難行,夜裡連紮營都是難題。

    行軍時,長年浸泡在腐沼之中的濃密樹叢,從道路兩旁朝將士們步步進逼,密林裡有虎視眈眈的虎狼,水中有半浮半沉的鱷魚,看起來活像長了眼睛和牙齒的黑木頭。

    經常會出現人馬陷入泥濘之中,不得脫身,黑夫只能令兵士砍蘆葦、蒿草填路,這才勉強渡過。

    艱苦程度不亞於紅軍過草地,在差點被一個泥潭淹死後,五百主有、汝陰人鄧宗不由抱怨道:

    “君侯幹嘛不走水路呢,雖然敵軍在夏口也有船,但要論逆流而行,還是靈渠舟師那些明輪船快吧?”

    安陸人垣雍瞪了鄧宗一眼:

    “你當江陵沒有舟師麼?勿要質疑君侯的決策!”

    事關機密,二人都不知道原委,後面的吳臣卻明白。

    “靈渠舟師幾度折返雲夢,早已破損不堪,且只能載數千人,恐怕無法強攻江陵。不過,君侯是留著它們,卻是想要讓給另一批人坐船走水路……”

    總之,足足行了八九日,他們才踏上乾燥的陸地,進入華容縣境,三軍已成一群泥人了。

    黑夫回望落在身後的雲夢澤,忽然問吳臣道:“吳臣,算起來,從起兵到現在,吾等已幾次往返雲夢了?”

    吳臣掰著指頭道:“二月中旬,君侯帶著三千短兵出雲夢,突襲武昌,是為一次。”

    “二月下旬,君侯帶著五千人北渡雲夢,打回安陸,解救鄉親,是為兩次。”

    “三月初,攜民南渡至沙羨,是為三次。”

    “眼下經雲、夢之間的華容小道暗襲江陵,是為四次……”

    “真是巧了,居然是四次?”

    黑夫心中一樂,頓時忘了自己下達的“不許大笑”的軍令,哈哈笑道:“此戰若勝,四渡雲夢,這或將成為,後世津津樂道的戰史奇蹟!”

    ……

    雖然疲敝,但華容乃小縣,取之易如反掌,不多時,華容縣令、尉西逃,縣丞投降,三軍入城,打開倉稟大吃一頓,休憩整頓一日,等士氣精力恢復了,這才揮師西行。

    至此,黑夫一行已有車六七百乘,騎千餘,卒兩萬餘人,氣勢洶洶,奪江陵虛城,敵數千守卒,當是易如反掌。

    但才到郢縣以東三十里,黑夫的斥候卻回報,說一支大軍也剛剛抵達郢縣,如今正在郢縣以東安營紮寨,列陣以待。

    “人數與我軍相當,旗號是武信侯,馮毋擇!”

    黑夫笑不出來了,此時此刻,頗有種想要去屋裡找小娘子偷情,褲子都脫了,卻發現人家老公陰著臉站在門口的尷尬。

    但黑夫畢竟臉皮厚,眼看奇襲不成,便搖著頭嘆了口氣:

    “武信侯真是老當益壯啊!”

    “老人家不但頭腦靈光,腿腳也不錯,竟能提前趕到這來等我……作為後生晚輩,真是失禮了。”

    他嚴肅了下來,回頭看了看自己的旗幟:“武忠”。

    “看來,大秦的武忠侯與武信侯,注定要有一場決戰!”

    “列陣,向郢縣進軍!”

    黑夫登上了戰車,回望一路相隨的大軍,鬥志昂揚:“既然馮將軍寧移白首之心,那黑夫,也當不墜青雲之志!”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25
第763章 忠信

    四月初一清晨,經過一天行軍,南征軍已抵達江陵以東十里處的津鄉,佔據空無一人的鄉邑以安營(今荊州市沙市區),與駐紮郢縣城外的馮毋擇軍隔著七八里,遙遙對峙。

    數十年前,秦國控制江漢後,便原先的楚國郢都一分為二,東北面的楚王宮紀南城為郢縣,西南邊的居民市肆區稱江陵縣,郡守、郡丞駐江陵,而南郡郡尉則駐紮在城池更高,易守難攻的郢縣。

    這麼比喻吧,如果說江陵是齒,郢縣就是唇,唇亡則齒寒。

    雙方都是趕了十來天路,從遠方至此,士卒皆疲,未敢貿然接戰,兩邊的指揮官都清楚,此役便是決戰,所以都很謹慎,只派斥候騎從不斷試探交鋒。

    決戰在即,黑夫卻像個老農般,背著手在津鄉邑外的田地裡走動,唉聲嘆氣。

    “大軍過處,必生荊棘,這片膏腴之地,恐怕要變成屍橫遍野的鬼蜮了。”

    他仍記得十多年前,來江陵做官時見到的情形:夏道往南,涂道上的行人漸漸增多,南來北往的商販、服役服徭的戍卒、蓬頭垢面的刑徒、腳步匆匆的小吏,絡繹不絕,有時甚至要避讓到道左才能通行。

    這一帶亦是雲夢、大江之畔,氣候已經回暖,路邊的稻田一望無邊,遠處裡閭聳立,近處數百上千的農人、隸臣散佈田間,正在趕著耕牛犁田……

    然而現在,眼看自己的家園要打仗,郢縣和津鄉的百姓都跑了,或去江陵,或入雲夢,地裡才剛剛冒頭的粟苗,也多被踐踏,倒伏殆盡。

    黑夫不可能下令,讓軍隊不踩青苗,兩萬餘人無邊無際,他們需要擺開足夠寬闊的陣型,才能與敵人一決勝負。

    對面的馮毋擇軍,也一樣,多數人也站在水田裡。

    如今地裡重新長出的,是胄明甲亮的軍隊,如蘿蔔般排列整齊,是他們手中的銅鐵莊稼,已鋒芒畢露,在日光下耀耀生輝,只等待鮮血的養料來澆灌!

    看了一圈,觀察完戰場地勢後,黑夫再度向吳臣確認:

    “今日是四月一沒錯罷?”

    “是四月初一。”吳臣看了一眼自己記在歷表上的標記,肯定地頷首。

    “這便好……”

    黑夫頷首,看著戰場南邊十多外的滾滾長江,若有所思。

    時間還早,陸地則已被豔陽普照,大江和雲夢澤,卻依然籠罩在濃霧之中。

    黑夫又等了一會後,數騎從江霧中奔出,來到車前,向他稟報一番……

    “差不多了。”

    黑夫這才松了口氣,重新回到戰車上,指點道:“派幾個人,去兩軍之間叫陣!”

    數十騎從黑夫軍陣中呼嘯而出,至雙方斥候幾度交鋒後,默認的分界線處,皆手持銅鑄的簡易喇叭,大聲喊叫起來:

    “朝中有奸臣逆子,劫始皇帝,逐賢公子,屠忠臣義士,禍亂朝綱,以至於廟堂之上,朽木為官,殿陛之間,禽獸食祿,九州租稅沉重,徭役繁多,蒼生飽受倒懸之苦。”

    “今天下失始皇帝,皆遽恐悲哀甚,然陛下遭逆子胡亥、奸臣李斯、趙高所弒前,使太醫令夏無且藏衣帶密詔,遺武忠侯,使其起兵靖難。”

    “今武忠侯欲復江陵,號令江漢,北上討奸。身為始皇帝之臣,所守者道義,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節,馮氏三代忠烈,理當匡扶社稷,何期反助逆賊,同謀篡位?還望武信侯迷途知返,勿要受奸佞所欺,釀成大錯。你我武信武忠,共舉大義!”

    ……

    “這亂臣賊子,還敢自稱‘忠’?”

    遙遙聽著對面的叫陣,馮毋擇氣得不行。

    他知道,黑夫這是想要坐實”始皇帝已崩“這件事,以亂己方軍心。

    真是拙劣的計策!

    但效仿還是有的,本來不少關中人就覺得,扶蘇忽然出奔,蒙恬下獄,朝廷又派兵對南征軍進行鎮壓,武忠侯先是死了又復活作亂……

    數月以來,發生的事如雲裡霧裡,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普通士兵亦有些惶恐不知所措。

    但在嚴酷的秦軍律法壓制下,眾人只能咬著牙堅守崗位,他們畢竟是關中衛尉、中尉兩軍抽調的精銳,縱然心中有疑,穩住陣腳是沒問題的,一切等打完仗再說。

    而馮毋擇氣完後,反過來一想,黑夫之所以行這攻心伎倆,無非是因為,他處於弱勢……

    眼下,黑夫麾下約有戰車六七百,騎千餘,卒兩萬五千。

    而馮毋擇這邊,則是車千乘,騎兩千餘,卒兩萬,光看數量,雙方相差無幾。

    沒辦法,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將,五十里而趣利者軍半至,原本從安陸出發時,馮毋擇還有三萬徒卒,卻陸續在沿途各縣落下了一萬,正好與黑夫派去襲擊縣鄉的數千人周旋。

    就紙面戰鬥力而言,馮毋擇依然佔優,黑夫那邊,除了數千短兵是精銳外,其餘要麼是武昌營種了兩年田的老卒,要麼是安陸青壯充當的新兵。

    這時候,在軍中待罪統兵的楊熊來建議:“將軍,彼欲亂我軍心,我亦可亂彼軍心!”

    於是,馮毋擇也有樣學樣,讓人去叫戰。

    “賊子黑夫,妄居武忠之名,實大奸之徒。”

    “偽死欺君,以騙天下人,暗懷叵測之心。”

    “隨之謀逆,必族三族,若臨陣反正,斬其狗頭,可得千金之賞!”

    但他們的斥候可沒銅皮喇叭,靠的稍微近了點,還沒喊幾句,就被對方的伏弩射死了,只有馬兒跑了回來。

    黑夫那邊卻派人過來抱歉,說是手下軍隊“手誤”,但又義正言辭地宣戰道:

    “既然武信侯一意孤行,你我便只能會獵於此,明日午時一刻,使兩軍戲於陣前,何如?”

    “明日會戰?”

    接到這正式的戰書後,馮毋擇立刻做出了判斷:“黑夫在故意拖延!”

    諸都尉不解:“我軍雖棄輜重,但今背靠郢縣、江陵,有城中之援,更有吃不盡的糧食,而彼輩最多有數日之糧,一旦食盡,就只能退回華容縣去,他想拖下去,究竟是為了什麼?莫非是見勢不妙,想跑?”

    馮毋擇搖頭:“兩軍靠得太近,他跑不掉,或是在等形勢異變。”

    都尉們疑惑:“變數何在?”

    就在此時,卻有斥候來報:“將軍,有一支兩三千人的叛軍,出現在夏道以北十餘里處!正是先前襲擾竟陵,阻我後軍輜重者!”

    馮毋擇露出了笑:“原來如此,黑夫是寄希望於那些深入南郡各縣的叛軍來援啊……”

    話雖如此,但馮毋擇內心,依然有一絲不安。

    長沙郡,依然沒有任何消息!

    但為將者不可猶豫,他當機立斷:”使江陵、郢縣守卒調三千人出來,在陽水北岸列陣,以護衛我側翼,以防叛軍援兵渡水而擊!“

    接著,馮毋擇令人揮動自己的大旗,旗尖直指東面!

    “不必等到明日午時,現在就列陣前行,與賊子決戰!”

    馮毋擇認為,自己完全破了黑夫的聲東擊西伎倆。

    夏口舟師已被派去救邾城之難,不指望能打贏黑夫那萬餘偏師,但好歹能阻斷水路,拖延一段時日。

    只要這邊消滅了黑夫主力,甚至擒殺他本人,再東進南下橫掃江南,這場大叛亂,便能逐漸平息……

    隨著馮毋擇一聲令下,前陣萬餘人列成了一個方陣,盾牌在前、弓弩在中、矛戟在後。

    他們列成陣勢,隨著戰鼓之聲,緩緩向東前行,車騎轔轔,徒卒甲衣嘩啦作響,武信侯麾下的將士們踏平阡陌溝壑,踩著田畝粟地,離結陣防禦的黑夫軍越來越近!

    “君侯?”吳臣第一次參加這種大規模戰役,難免有些緊張,眼看對面“烏雲”漸近,已至五里開外,不由嚥了嚥唾沫。

    而南征軍中,除了數千精銳的其他人,口中已連唾沫都幹了,手裡的矛桿,幾乎快握不住,他們也沒經歷過這種大場面……

    不論是武昌,還是安陸,他們都是以眾凌寡,靠黑夫創造奇蹟,打順風仗。

    但這場兵容五五開的仗,與關中之師的正面對決,能打贏麼?

    黑夫也沒有十足的把握,他在車上站直了身子,目光不僅看著壓來的敵軍,計算其距離,也看著他們身後十里外,人口繁密的大城市江陵……

    眺望良久後,當望到一股作為約定信號的烽煙在城市上空飄起時,面容終由凝重,變為欣慰。

    “韓信到了!”

    ……

    “武信侯,看後面!江陵!”

    馮毋擇處,負責“視日”的軍吏也大聲提醒他注意。

    老將軍轉過皓首,卻見一股巨大的煙柱,從江陵城冒起,看那位置,當是臨江一帶……

    這下他知道,自己的不安來自何處了!一時間竟投鞭罵道:

    “李由誤我,李由誤我!定是臨湘已失,長沙郡叛軍北上!”

    這時候,奉命留守江陵的昌武侯公子成,也讓人來告急:

    “馮將軍,有上萬叛軍乘著清晨大霧,從江上乘船逆流而來,衝開了舟師的防線,正在進攻江陵!”

    本就緊張的秦軍士捽髮現後方失火,陣列有些騷動,還不等馮毋擇做出應對,對面嘴炮了一整天,口口聲聲說什麼“明日午時會戰”的黑夫,已下達了反擊的命令!

    嘴炮騎兵最先出動,手持銅鑄喇叭,帶著士卒們一邊前進,一邊大聲呼喊:

    “江陵已倒戈反正!”

    “南征軍十萬大軍已至!”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25
第764章 白衣渡江

    黑夫和馮毋擇都看到的濃煙,是江陵水邊,一艘被攻擊後點燃的樓船……

    江陵城在沿江一線有許多個民用碼頭,但惟獨最大的碼頭專屬於官方,位於城東南,叫做“渚宮”,這裡原本是楚成王時修築的水邊行宮,專供楚王的舟船停靠,後來變成了軍用港口,江陵舟師便停泊在此。

    以往,舟師的樓船艨艟常游弋在江陵(今湖北荊州市)與孱(chán)陵縣(今湖北公安縣)之間,以防江南叛軍。但近日來清晨連續大霧,巡航改到了午後,樓船呆在港口內,兵卒們緊張議論著城外的戰事——江陵守軍被調出去保衛馮將軍側翼,城內就得由他們來守備了。

    就在江霧即將消失的時候,卻有一支船隊逆流而來,突然對渚宮發動了進攻!

    他們並無高大的戰艦,卻勝在機動靈活,也不與艨艟樓船爭鋒於水上,而是直接沖上江岸,船上滿載的兵卒手持兵刃,朝外湧來,從陸路進攻碼頭……

    留守碼頭的樓船之士本就不多,眼下遭到突襲,只反抗了一陣,碼頭便已宣告易手!

    “接應韓都尉登岸!”

    最先帶人上來是利倉,他手下的南征軍將士裡有許多江陵人,回到這,如同回到家裡戰鬥一般,對裡閭街巷的熟悉,遠勝於關中來的秦兵。

    “待奪了江陵城,便能去與君侯合圍馮毋擇了!”

    事情還得從半月前說起:黑夫雖定“聲東擊西”的戰略,欲走華容道奇襲江陵,但畢竟己方的主力部隊不在,若馮毋擇上當還好,若計謀被察覺,老馮搶先一步回防江陵,反倒是不遠千里自投羅網了。

    黑夫一向是走一步看三步,所以為了保險起見,他還制定了一個輔助計畫。

    就在大軍從烏林出發前兩日,黑夫正好接到了從臨湘發來的捷報!

    韓信、小陶又得到陳嬰部支援,合兵近三萬人,用了蕭何的攻心之計,南征軍挖溝渠,作淹城狀。在此威脅下,臨湘人為了保住家園,跳了反,打開一道城門迎南征軍進入,城遂破,數千秦卒在睡夢中就被俘,李由遭擒!

    從二月下旬敗走臨湘,李將軍不過守了半個月,就被他口中的“無名小卒”韓信活捉。

    黑夫聞訊大喜,也不打算讓韓信他們歇著,立刻令靈渠舟師去接應,又使韓信、利倉二人帶一萬兵卒,蒐集長沙郡快船八十餘隻,從臨湘登船走水路,四月初一,會於江陵!

    從洞庭湖口到江陵,哪怕是逆流搖櫓,水路也比陸路小道花費的時間少。

    這樣,若一切順利,就當是一次普通會師,若事不順,則可互為犄角,不至於孤軍覆滅。

    黑夫還將這次行動命名為:

    “白衣渡江!”

    ……

    “吾等不是要披秦始皇帝的素麼?自然是白衣。”

    接到黑夫命令後,韓信、利倉並未感到奇怪,便令士卒們打素旗,纏白巾作為標誌,韓信更聽話的穿了一身素白。

    黑夫“四渡雲夢”的軍事行動,讓人眼花繚亂,但都應了兵法裡的那句話“避實就虛”,連韓信也挑不出大毛病來。

    “就是太過冒險,看似環環相扣,實則一著不慎滿盤皆輸……”

    但黑夫月餘來戰無不勝,已連續創造了數個奇蹟,這想法,韓信只能吞回肚子裡。

    韓信與利倉帶著才在長沙打贏兩場大勝,士氣正旺的軍隊沿江逆行,於昨日至孱陵,奪取了油江口。並派人與駐軍津鄉的黑夫取得聯繫,乘著今晨大霧,渡江突襲了江陵城。

    韓信在興樂水一戰中打出了威名,現在沒人質疑他的命令了,甫一上岸,他就下令道:

    “棄長戈長矛,多用刀劍等短兵,先奪取糧倉!”

    奪城之役,戰場多是街巷裡閭,十分複雜,一般的方陣沒了用處,反而是短兵近身纏鬥更佔優勢。而江陵乃是萬戶大城,戰略目標眾多,沒有取捨的話,肯定會陷入混亂,孰先孰後必須安排得當。

    在韓信看來,軍無糧食則亡,南征軍現在最缺的就是糧食。

    江南本就開發甚少,南征軍在嶺南鏖戰時,就得仰仗江陵倉稟運巴蜀、江漢之糧過去補充。如今源頭一斷,頗有些吃緊,尤其是黑夫救回來的幾萬安陸百姓,再不運糧過去,都要開始喝粥了。

    江陵倉屯糧百萬石,夠十萬人吃一年,必須完完整整地奪取,不能再讓人燒了!

    所以韓信在碼頭站穩腳跟後,便帶著主力向倉稟進發,其餘人分取武庫、郡府等處。

    城內數萬百姓本就聽聞,武忠侯與武信侯在城外交兵,一時間人心惶惶,流言叵測,遭到襲擊後,更加混亂。

    南征軍和聞訊趕來的郡兵在裡閭爆發戰鬥,城西不斷響起兵器交擊聲,街上的人一看幾股黑煙在碼頭冒起,都大驚失色,知道城內要變成戰場了,紛紛往家中跑去,期間不乏有人誤入交火處,成了枉死鬼。

    一時間,全城犬吠大起,雞叫馬嘶,嬰兒啼哭,婦人驚叫,男子呼喝,一城皆亂……

    眼看生靈將遭塗炭,在不斷向倉稟推進的同時,韓信還不忘讓本地兵卒用方言大聲喊道:

    “江陵的父兄昆弟勿慌,是去南邊戍守的江陵子弟們回來了!”

    “南征軍至,鄉親們勿要害怕!”

    “武忠侯有令,如有妄殺一人,妄取民間一物者,定按軍法處置,百姓們且在家中待好,緊閉屋舍!”

    如此一來,倒是讓江陵人安心了不少,武忠侯曾在江陵做過官,還是昔日郡守葉騰之婿,帶著不少子弟南征,百姓們不相信這個極重同郡情誼的君侯,會對江陵不利。

    於是除了大多數人閉門待動亂結束外,城中也有不少里閭爆發出喊叫、大呼,一些手持兵刃的江陵人衝殺出來,協助南征軍將江陵倉外,負隅頑抗的昌武侯親兵擊潰。

    等韓信順利拿下守備森嚴的江陵倉後,一個長髯黃臉的漢子被引到韓信面前。

    此人眼中有些驚異這位“韓都尉”的年輕,但還是恭敬作揖道:

    “韓都尉,我叫滿,是江陵縣兵曹掾,亦是武忠侯舊日同僚好友,前段時日,被昌武侯公子成找藉口削了官職,還要將我監禁。我見情形不對,匿於朋友家中,今日聞南征軍還師,便與族人鄉黨舉事,共迎義軍!”

    韓信頷首,卻沒下馬相迎,更未還禮,只隨口道:“多謝義士,本都尉還要去馳援君侯,還望義士招募城中有志之士,與利司馬共擊郡府。”

    此時,糧倉、武庫、四門、水門,城內比較重要的地點都已被南征軍攻佔,僅剩下昌武侯公子成、南郡守帶著千餘人,退守郡府!

    等韓信揚長而去後,滿卻有些不高興:“這黃口孺子,年紀還沒有我兒子大,竟如此張狂。我明明是兵曹掾,他卻一口一個義士,無禮至此。”

    滿心眼小,越想越氣:“吾與武忠侯相識,在鮦陽生死與共的時候,他還在玩泥巴呢!”

    ……

    韓信根本不知道,自己不經意間,已得罪人了。

    他也未在意,將城內殘敵交給利倉和滿收拾,自帶著五千人抵達江陵東門,登上城樓,手搭涼棚,眯眼遠眺。

    他看到了什麼?

    江陵者,因其近江,旁無高山,所有皆陵阜,因而得名,此處方圓數十里內,地勢平坦。自江陵往東,江邊除了阡陌相連的良田外,時值夏初,更有芳草遍地,秋蘭、茝、蕙和江離等鮮花盛開,青青的荃草、射干、揭車等香草叢生……

    但現在,這一片繁花盛景,卻已被摧毀殆盡。

    時近正午,天高無雲,日光漸烈,兩部接陣於田野之上:東邊鼓聲大作,西方也號聲連綿不落下風,受到雙方武忠、武信兩位主將的催促,都尉率長們麾軍而進,兩下交鋒。

    一時間,喊殺沸天,仿若遠古傳說中,共工與祝融的大戰,能使天柱折,地維絕!

    在兩軍無情的推進下,田野裡的青苗被無數雙腳踐踏倒伏,重新變為一片平實的硬地。

    滿地鮮花遭車輪碾過,零落成泥,鬱鬱蔥蔥的野草,也在士卒奮勇交鋒下,沾染上了滴滴鮮血,如同重新怒放的鮮花。

    恢弘壯麗的大決戰,亦是英雄豪傑的疆場!

    喊殺聲傳入耳中,韓信頓時血脈賁張:

    “荊州歸屬,南方向背,將由這一役決定。”

    “如此大戰,韓信,豈能錯過?”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25
第765章 三軍可奪氣

    韓信在江陵居高遠望,看到交戰在一起的,是兩軍前陣。

    南征軍前陣很厚實:三千短兵親衛作為中陣,堅不可摧,武昌營一萬老卒分列左右,雖然他們已許久未經戰場,但正好望著江陵的濃煙,嘴裡喊著“南征軍十萬大軍已至”的口號,自己也信了幾分,頓時士氣大漲。

    一萬安陸青壯組成的新兵,則留在了黑夫帥旗處,作為預備隊。

    反觀西面的馮毋擇軍,只派出了萬人應戰,雖然人少些,但皆是關中精卒,陣型比東邊規整多了。

    因為江陵突發事變,馮毋擇不得不讓楊熊,帶著四千人去阻擋從江陵方向來的叛軍,以免遭其背擊。

    雖然出現了意外,但馮毋擇心中仍堅信兩件事:

    “叛軍援兵絕無十萬之多。”

    “即便分出數千,然我軍陣整而敵散亂,前陣鏖戰仍不落下風。”

    只要楊熊稍阻叛軍一個時辰,馮毋擇就有信心,能在正面戰場擊潰甚至殲滅黑夫手下的烏合之眾,勝利依然是屬於王師的!

    越是大決戰,老當益壯的馮將軍越是心細如髮,在楊熊奉命離開時還囑咐他道:“旗幟稍偃,在我後軍遮掩下離去,勿要使前陣將士發覺驚疑!”

    “諾!”

    果不其然,就在楊熊帶人離開,往江陵方向而去後,游弋在戰場北緣的南征軍騎從站得高看得遠,發現了這一點,立刻派人突至兩軍對峙之處,開始大聲叫嚷起來:

    “馮毋擇逃了!”

    聽到此言的秦陣稍微有些慌亂,但縱有回頭者,從他們的視線,卻看不見離去的楊熊,只看到馮毋擇的“武信侯”大旗,牢牢樹立在原地,巋然不動!

    “將軍尚在……”

    士卒們用關中話嘟囔著,彼此傳開,最後變成了他們進攻的口號!

    “馮將軍尚在!”

    ……

    “不愧是能識破我聲東擊西之計的武信侯。”

    分兵偃旗而走,以免讓前方苦戰的將士狐疑,這轉瞬即逝的細節,也贏得了黑夫一聲贊。

    他暗道:“昔日在北地為郡尉時,我曾言,臨戰合刃之急者三:一曰得地形,二曰卒服習,三曰器用利。”

    眼下雙方在平原地帶野戰,地形上,雙方持平,頂多是由於戰場中溝渠較多,對方帶的車騎無用武之地。

    兵甲優劣上,因為黑夫在武昌、安陸兩戰繳獲頗多的緣故,手下人已統統穿上了制式的甲冑,手持五兵,也差不多,只是箭矢不如背靠郢城武庫的馮軍多。

    但在“卒服習”上,差距可不止一點半點。

    馮毋擇軍中是關中中尉、衛尉軍組成,他們擔任過秦始皇帝的護衛軍,選軍功地主的良家子充當,堪稱天下精銳。

    反觀黑夫陣中者,除了數千南郡良家子充當的短兵親衛經過兩年磨練,毫不遜色外。帶來的一萬武昌營老卒,這兩年裡基本上只種地砍樹,成分也良莠不齊,多是楚籍貧民、惡少年、商賈贅婿。

    那一萬安陸新兵,忠心歸忠心,但只在安陸打過一場順風仗,沒見識過大場面,一部分人如垣雍等躍躍欲試,但大多數人,都瞪大了眼,口中無唾,緊張不已。

    而黑夫真正的王牌,與越人血戰兩載的南征軍主力,還在江陵城,在韓信麾下,不知要多久才能馳援呢。

    “兵法雲,無邀正正之旗,無擊堂堂之陳,此治變者也,可現如今,我奇襲江陵的計謀是老馮看破,就只能硬碰硬了。”

    所以黑夫寄希望於抹平雙方差距的,就是士氣……

    三軍可奪氣,將軍可奪心!

    對於敵方三軍,可以挫傷其銳氣,可使喪失其士氣;對於敵方的將帥,可以動搖他的決心,可使其喪失鬥志。

    然而即便將面臨腹背受敵,馮將軍的決心,看似不可動搖,冷靜佈陣,沒有受絲毫影響。

    而面對江陵的濃煙,面對敵人援軍將至的危局,其麾下軍隊雖有些驚疑,但還是穩住了陣腳。

    “畢竟,與吾等對戰的是百戰之師的秦軍,不是楚人,更不是越人啊……”黑夫嗟嘆。

    一脈相承,在戰場中央,雙方的戰法如同復刻,前方夷矛盾陣相抵,後方強弩激射,你來我往,不遑多讓。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一個人可能會害怕,但當你身處密集的方陣之中,在袍澤身邊時,卻也被激勵,被裹挾著向前了……

    “這是一場硬仗。”

    黑夫知道,自己碰上硬骨頭了,今日傷亡,決計不小。

    眼看南征軍人數稍多,但與馮軍前陣交戰時,仍陷入膠著,雙方列陣,短兵相爭,見招拆招,卻久久無法破局。

    隨著雙方越來越多傷亡出現,黑夫知道,不能再這樣相持下去,否則,先敗退的,恐將是己方!

    歷史上,以亂敵治,還能勝之的,可有?

    有!槜李之戰,勾踐對闔閭!毫無秩序的越人對上由孫武一手訓練出來的吳軍方陣,卻取得了大勝!

    勾踐能勝,靠的是三百名陣前自刎的死士,讓吳人都看呆了。

    歸根結底還是兩個字:奪氣!

    “既然言語不能奪其氣,那就用悍不畏死的衝擊,使其神搖目奪!”

    黑夫讓人搖動一面繪有斧紋的新軍旗。

    “傳令,使牡率陷隊之士劈陣!”

    ……

    “陷隊營,站起來!”

    得到傳令兵送來的軍令後,前陣後方數百步處,跟了黑夫十多年的擎旗官“牡”,撐著一柄大斧,直起身來。

    他也是安陸人,早在黑夫還是一更卒什長時就是同袍,之後除了北地、膠東外,牡都一直追隨,他為人憨厚老實,卻長得身材雄壯,高有九尺,手邊是一柄砍柴用的大斧。

    而他身邊,尚有五百持同樣兵器的兵卒,也個個人高馬大,站在普遍高不過七尺的南征軍中,如鶴立雞群。

    按照吳起的教戰之法:身矮的拿矛戟,身高的用弓弩。所以在沙羨時,黑夫對武昌營的兩萬兵卒進行了改編,除了安排軍法官入駐每個百外,還選了兩千身材高大,臂膀有力者為材官弩兵,專門持弩訓練。

    但這群高個子裡,偏偏有數百人,天生就不是吃這碗飯的料,也不知是手抖還是眼睛有毛病,壓根就瞄不準,鬧出了不少“學弩一月中鼓吏”的笑話。

    黑夫也不勉強,讓他們歸到牡麾下,重新編為一支新兵:

    “陷隊之士!”

    用後世的話說,就是敢死隊。

    這本是由商鞅所建,秦軍裡的一支特殊存在,軍法規定,陷隊之士每隊若能斬獲五顆首級,便賜每人爵位一級。如果戰死,其爵位可由家人繼承,若有人畏縮不前,就在千人圍觀之下,處以黥面、劓鼻的重刑!

    對面馮毋擇軍中亦有類似兵種,都是在軍中犯了罪的人,逼著他們作為先鋒,與南征軍交戰。

    但南征軍陷隊之士的武器,卻不是普通的戈矛劍盾。

    而是這些人過去兩年常用的東西:大斧……

    看到這武器,五百人都笑逐顏開,戈矛他們用不習慣,強弩瞄不準,掄斧斤卻是一把好手,過去兩年,因為身體健碩,眾人常被要求持斧斤入山林,為軍中伐木砍柴,熟練度極高。

    黑夫對這批陷陣之士也格外重視,數次親自巡視,給他們高標準的伙食,頓頓可食魚,吃粳米。還詢問每個人的名籍,並特許他們在戰前可以痛飲米酒!

    此刻,兩軍前陣廝殺真烈,鮮血淋漓,呼喊沸天。

    但位於陣後的五百人,卻已每人飲了數盅酒,膽氣正旺,談笑如故。

    此刻,黑夫又派人過來人傳令:“陷隊之士,若能劈開敵陣,五百人,人皆賞千錢!”

    牡立刻摔了酒盞,大聲奮呼。

    “二三子,為君侯砍柴去!”

    “砍柴去!”

    酒壯人膽,又得厚賞之諾,陷隊之士們勇氣倍增,紛紛起身,掄起手邊的軍用大柯斧,刃長八寸,重八斤,柄長五尺以上,跟著牡向前走去。

    此刻,前方位於戰線南翼的南征軍陣列,正拿嚴密的敵軍方陣毫無辦法,損失慘重後,奉命輪換下來。

    對方乘機進攻,向前推進十餘步,想要破開一道缺口,卻先遭到一陣強弩激射,持盾擋下後,再抬頭,卻看五百名臂壯腰圓的大力士,正伴隨著隆隆戰鼓,邁著大步,滿口酒氣地衝了過來!

    前方尖銳的矛從如林,但陷隊之士們,卻視若無睹,有人甚至已脫了上衣,肉袒赤臂而來,不避矢石!

    對這種戰術,馮軍絲毫不感到意外,因為一直以來,便有“山東之士被甲冑以會戰,秦人捐甲徒以趨敵,左攜人頭,右挾生虜”的說法,讓死士赤身裸體衝鋒,擾亂對方陣列,是秦軍的老把戲了。

    但成建制的使用大斧,卻是頭一遭,那五百壯漢持斧橫握,悍不畏死地衝殺過來,在視覺上有一種強烈的衝擊感。

    馮軍兵卒們心中駭然,下意識放平了長矛,欲阻止這群怪物靠近。

    而大斧,就是專門用來劈夷矛,陷堅陣的!

    一物降一物,放平後長達數丈的戈矛方陣,能讓刀劍不得近身,但在厚重的大斧前,卻不值一提,畢竟人家就是專門用來砍樹的。

    只片刻功夫,就上百支長矛被這些大斧斫斷,後續的矛才伸過來,也被輕鬆斬為兩截。

    矛尖掉落在地,長矛就沒了用處,數百陷陣之士得以靠到近處,猛砸盾櫓,同時大呼奮擊!

    他們的呼聲,竟然震天動地,壓倒了廝殺之音。

    在將嚴密的方陣,劈開一個縫隙後,又在站立緊密的敵陣中大殺四方,將他們也當成了柴火。無論前面有多少敵兵,盡數摧折,一時間血肉橫飛……

    區區五百人,居然一口氣,攪亂了馮軍南翼兩千人的陣型!

    對陣推攮打不贏你,那就將你拉入亂戰當中。

    不等在前指揮的都尉調兵去補上這道縫隙,後方南征軍將士亦緊隨其後,邁步向前,將馮軍南翼數千人壓來,想要擴大戰果!

    而就在這時,黑夫的預備隊,動了!

    隨著他軍旗搖動,號角吹響,五千安陸青壯,也手持戈矛,向戰線南翼發起衝鋒!

    ……

    “將軍,得派人去南翼支援啊!”

    南翼頻頻告急,馮毋擇面色凝重。

    此刻,中陣還打得難解難分,北翼處,已是己方漸漸佔了優勢,唯獨南翼出了差錯,士氣大跌,漸有敗勢,但尚能抵擋片刻。

    馮毋擇心道:“黑夫這是指望利用陷隊死士製造的混亂,使我軍心驚,再派出後援,一鼓作氣,以眾凌寡,在南翼取得絕對優勢,擊穿陣列後,再將我中陣和北翼吃掉!”

    他的目光,在戰場南北不斷移動。

    南翼遭到重創,士氣已衰,就算派兵去支援,也難挽敗局。

    而北翼若得支援,卻可眼下,能擊穿敵陣!王翳統帥的車騎,還在北邊丘阜處待命呢,若能乘著賊軍北翼敗退,一舉衝殺過去……

    擺在馮毋擇的,便是這兩個選擇。

    是派出預備隊,挽救南翼的潰敗。

    還是讓他們去支援北邊,配合車騎部隊,直搗黑夫的大旗,畢其功於一役?

    思慮只在片刻,馮毋擇手舉起又放下,暗道:“我軍長於久戰,而黑夫欲奪我士氣,靠的是一鼓作氣,二而衰,三而竭。”

    他捋著鬍鬚道:“黑夫想要速戰速決,呵,老夫偏要與他慢慢磨,距開戰已過半個時辰,再等半個時辰,叛軍的江陵援兵為我所阻,遲遲不到,待叛軍士氣將盡,那才是決出勝負的時候!”

    然而,就在馮毋擇將要下令之際,後方有斥候匆忙來報:“將軍!楊熊敗了!”

    “什麼!?”

    這真是晴天霹靂,一直在關注前方戰事的馮毋擇愕然回頭,卻見西面七八里外,楊熊的敗兵正朝這邊退來,他們陣型混亂,如驚恐的鳥般爭相逃竄,只不知方才短短半個時辰的時間裡,都經歷了什麼……

    在其後方,則是一支秩序井然,不亞於關中兵的南征軍陣列。

    一面“韓”字都尉旗,飄揚其上!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26
第766章 將軍百戰死(上)

    戰場南翼,雖然靠著強弓勁弩,將那五百專門劈陣的死士射退,但在新加入的五千叛軍衝擊下,“王師”的陣列已是搖搖欲墜,士氣不斷跌落,叛軍卻越戰越勇。

    不斷有損傷太重的隊伍退下來,眼下整個陣線後方,只剩下一支千人的部隊,等待上前輪換了……

    這支軍隊的統帥,是辛夷。

    武昌營一戰,辛夷僥倖逃生,但馮毋擇追究其罪,削了官職,昔日的武昌營裨將,如今只作為一個小小率長,帶著他手下碩果僅存的一千短兵,為前陣護翼。

    這還是馮毋擇看在辛夷那逝去過年的父親,秦國大將辛勝的顏面上,給他一個贖罪立功的機會。

    不成想,辛夷順風勝仗沒撈到,反置身於危牆之下!

    眼看南翼將敗,辛夷目光中,有些許懼意。

    他不斷回頭,往本陣那邊眺望,希望能看到馮毋擇派兵前來支援。

    果不其然,馮將軍的“武信”大旗動了,留在本陣的六千將士竟齊齊出動,向東而來,這讓辛夷舒了一口氣。

    但沒想到的是,走了還不到一半,那六千人便跟著馮將軍的旗幟,徑直往戰場北面而去!

    辛夷頓時駭然:“馮將軍是要捨棄南翼了麼?”

    少頃,馮毋擇的傳令官至,給辛夷下達了最新軍令:“辛夷死守南翼,謁叛軍之勢!”

    辛夷更慌了:“三四千人都快敗了,靠我這區區一千人,怎麼守?”

    馮將軍的舉措透著奇怪,放著即將敗退的南翼不救,卻指望從北翼打開局面?

    辛夷想到了什麼,再度回首,果然看到西面五六里外,先前去阻止江陵叛軍的楊熊部,已頹然敗走,在其後方,來自江陵的叛軍已近戰場……

    “就算是幾千頭彘,也要抓半個時辰罷?”

    辛夷破口大罵起來:“我早就說過,楊熊雖有小智,卻無統兵之才,果然靠不住。”

    在武昌營,他就是被楊熊坑了,事後才知道,黑夫的軍隊不過三千,楊熊坐擁八千人,竟畏敵如虎,不戰而走,還一把火燒了武昌營,使得南征軍老卒鐵了心跟黑夫造反。

    “我懷疑這廝,是武忠侯安插在我軍中的內應!”

    罵到這,辛夷心中卻不由一驚,冒出一個以前從未萌生過的念頭……

    他不再言語,在車上站直了身子,觀察起戰場形勢來。

    南翼不必說,已是糜爛,恐怕支撐不了太久。

    中陣還算能撐住,但若被南翼潰敗牽連,也將陷入混亂。

    唯獨北翼方向,馮軍略佔優勢,陵阜處的王翳部,奉馮毋擇之命,帶著兩千車騎朝側翼衝鋒,但卻被黑夫派出的車六百,騎一千阻止,雙方混戰正酣。

    若馮毋擇六千生力軍加入北翼戰場,說不準,還真能取得局部勝利。

    但辛夷卻搖了搖頭。

    東邊的“武忠”旗幟下,尚有近萬生力軍。

    “縱然殺出一條血路,但強弩之末不能穿縞,我軍,已失了勝機。”

    勝利的天平,已經完全傾向叛軍,黑夫手握主動權,可從容應對,或派兵支援北翼,或以逸待勞,只要拖到韓信抵達,兩面夾擊,便可得全勝。

    而馮毋擇,卻只能孤注一擲……

    辛夷心中有了計較,他一面應承著馮毋擇的命令,一面卻將親信們都喊到跟前來。

    “汝等以為,武忠侯所言之衣帶密詔,是真是假?”

    一眾跟了辛夷三四年的親信面面相覷:“馮將軍說那是騙人的……”

    辛夷卻一本正經地搖頭:“然武忠侯言之鑿鑿,說得有鼻子有眼,令人心疑,我近日來仔細思量,結合前後之事,總覺得始皇帝崩逝,衣帶密詔等事,多半是真的!武忠侯的軍隊,才是義師啊!”

    他語重心長地說道:“吾等追隨馮將軍,倒是謹遵上令了,可別到頭來,才發現是遭了奸佞所欺,為虎作倀,當了逆軍啊……”

    這下親信們差不多都懂了,拱手道:“那將軍以為,當如何?”

    這時候,前方又一陣喊殺聲傳來,而前陣的都尉已經來催促辛夷去支援了。

    辛夷打發走了他,壓低聲音對親信們道:“今武忠侯將勝,不如助之,猶如牧野之戰,前徒倒戈,攻於後以北,定能立下大功。”

    此言一出,有個較為忠厚的親信立刻反對道:“將軍,我家中老小尚在關中,若是背叛,家人恐遭株連……”

    但還不等他話說完,便被辛夷的短兵一劍捅死!

    老實人的屍體掉落下馬,辛夷嘆了口氣,目光掃視其餘人等——他們多不是關中人,沒那麼多顧慮。

    “事急矣,若隨馮毋擇敗,吾等皆當為虜,生死難料。但若反戈助武忠侯勝,待他日大功告成,吾等隨君侯入關中,亦不失爵位功勛!”

    “晏子云,識時務者為俊傑,通機變者為英豪,是做敗軍賤虜,還是做勝兵勳臣,二三子請決之!”

    有一個倒霉蛋死在前頭,幾名親信不敢再反對,皆道:“吾等願隨將軍反正!”

    “善,諸君且去撕了旗幟,讓士卒在臂上裹布,以示吾等之志。彼輩多為南郡人,如今武忠侯已得江陵,全取南郡指日可待,想來也不會反對……”

    少頃,南翼作垂死掙扎的都尉發現,辛夷部一千人,在幾度催促後,總算趕過來了。

    有了他們支援,南翼又能撐上片刻,或能為馮將軍的北翼攻勢贏得時間……

    但他萬萬沒想到,辛夷部走到自己身百步外時,卻突然舉起了戈矛,逕自向對背後劇變毫無防備的袍澤殺來。

    他們心懷愧疚,將戈矛刺入兄弟部隊的後背,同時齊聲高呼道:

    “義在南軍!”

    ……

    三軍可奪氣,然將軍,不可奪心!

    戰場北翼,馮毋擇白鬚飄飄,仍手持斧鉞令旗,親率部隊,向叛軍發動衝擊。

    縱然形勢不利,但馮毋擇依然在做最正確的抉擇,趕在敵方援軍襲後前,全軍突擊,沖潰北翼叛軍,再孤注一擲,向黑夫的大旗發動進攻!

    若速度夠快,勝負尤未可知。

    然而,就在激戰正酣時,他卻絕望地發現,己方陣線南翼,以始料未及的速度,全線崩潰,如同枯朽的牆壁,轟然坍塌!

    敗軍四散潰逃,而一陣陣大呼,還從那邊不斷傳來。

    “義在南軍!”

    所有人都面露駭然,這呼喊,足以讓馮毋擇的軍隊士氣瞬間跌落谷底。

    稍後,斥候再度送來了壞消息。

    “武信侯,辛夷反叛,率部倒戈攻我南翼,南翼已潰,叛軍正向中陣包抄!”

    “辛夷?臨陣倒戈?”

    老將軍一陣暈眩,幾乎跌落車下,被車右扶住,只老淚縱橫,錘膺大呼道:“天哉,天哉!”

    先是李由、馮敬,接下來是楊熊、辛夷,這些庸碌無能的子侄部將,一次次用自己的大敗,打亂馮毋擇的計畫。

    仗打到這份上,真沒法打了。

    南翼的提前崩盤,使得堅持已久的中陣也陷入危機,搖搖欲墜。

    北翼的推進比想像中困難,黑夫又添了三千人過來,頂住了王翳的進攻,讓這裡的戰事陷入僵局。

    短兵親衛的任務不是打贏戰役,而是保護主將周全,他們立刻朝馮毋擇請求道:“將軍,事不可為,帶著餘部渡河突圍罷!”

    馮毋擇卻指著北方的陽河水嘆道:“汝等看那河,還能渡麼?”

    陽水南岸平原上激戰正酣,北岸也不得安寧,那些在共尉帶領下,從竟陵縣尾隨馮毋擇大軍至此的兩三千叛軍散兵,已對鎮守北岸的郢縣守軍發動進攻。

    南郡兵士氣也不高,看看南岸馮軍敗相已現,也沒了死戰的念頭,漸漸向城中退去,更不乏臨陣倒戈,大呼“義在南軍”者。

    此時,共尉已佔領陽河水北岸,隔著河水耀武揚威,這時候帶著殘部渡河,恐怕要遭前後夾擊,或將覆滅在河水中。

    簡而言之,他們已經被包圍了。

    眼看陷入絕境,馮毋擇卻重新在戎車上站直了身子,伸手跟車右要來一柄長戈。

    四十年前,他還是一個小屯長,亦是靠一柄長戈,在軍中打出名頭,被王龁將軍相中為親兵,一路提拔。

    四十載征戰,無數次身冒矢石,參與了滅韓、滅趙、滅燕諸多大戰,方得“武信侯”之爵。

    來之不易,珍之惜之。

    他掃視周圍眾人,看著身邊的六千人,大聲道:“今軍爭不利,老夫愧對陛下,愧對眾將士。”

    “但即便如此,我亦不能退,不能走,更不能被俘受辱!”

    “因為,我是大秦的武信侯!”

    他還是始皇帝陛下託孤之臣,這代表了無上的信任,和責任。

    所以他只能戰死,為了自己的名譽,也為了馮氏家族……

    說到這,馮毋擇的話語裡,已帶上了一絲悲壯。

    “但即便命中注定,要殞身於此地!”

    “老夫亦要為大秦,為始皇帝陛下,盡忠到最後一刻!”

    三軍緘默,不知所少人能相隨到底,也不知有多少人待會將弱弱地喊著“義在南軍”,只為活命。

    畢竟武忠侯,是不殺俘虜的,先前在安陸,不就放了四千人麼?大多數人,沒有死在這的理由。

    但馮將軍心已似鐵,他鬚髮賁張,揮戈東指,讓御者催動駟馬。

    “投之亡地而後存,陷之死地然後生,願從者,且隨我陷陣,老夫大旗在哪,就衝向哪!”

    檀車煌煌,駟騵彭彭。維師尚父,時維鷹揚!

    戰場上巨大的喊殺聲,掩蓋了老將軍的命令,可但凡能聽到他聲音的短兵親衛們,都一傳十十傳百,尋找著那面“武信”大旗,舉起沉重的戈矛,邁動腳步。

    更多人稍微猶豫後,也加入了進來,關中秦人,有自己的傲骨,可不會輸給楚地的鳩舌鄉巴佬!

    重新煥發鬥志,他們再度發起了衝擊:

    “殺賊!”

    眼看勝利在望,對面的南征軍也絲毫不作退讓,肩並著肩,操戈與敵人碰撞在一起,口中也喊著自認為正義的口號。

    “討逆!”

    而韓信部,亦已急行軍抵達戰場!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26
第767章 將軍百戰死(下)

    原野上的戰鬥已經停止,被韓信及黑夫包圍的秦卒見事不可為,大多選擇了投降,一時間,俘虜近萬,都棄了兵刃,在南征軍吆喝下排隊蹲好。

    “武忠侯不殺俘。”

    安陸縣放了那四千人的“婦人之仁”,卻成了今日上萬人相率投降的主因。

    隨即,馮毋擇戰死的消息也傳遍了戰場,眼看馮毋擇屍身載於輜車上被運過來,那些投降的秦卒聽聞後,或動容而泣,發出了哭喊之聲,或默默地看著其駛過,心中為這聲名赫赫的老將致哀。

    黑夫上前一看,卻見老將軍身上中了許多支箭矢,右手也不翼而飛,但容顏依然如生,只是雙目圓瞪,怎麼也合不上……

    奉命追擊,並成功帶回馮毋擇屍身的吳臣來稟報導:“君侯,馮將軍戰到了最後一刻,驅車直衝弩陣,儘管我約束手下,但還是有人放了矢。”

    “馮將軍死後,其親衛護著屍身,想要突圍出去,但還是被吾等截住,一千人係數戰死,無一生還……”

    黑夫唏噓不已:“馮將軍數次看穿我計策,若非部將無能,勝負實在難料。”

    此役南征軍傷亡近兩成,是黑夫起兵後,最艱難的一戰。

    越是贏得不易,黑夫就越是尊敬對手。

    他扶著載有馮毋擇屍身的車前行道:“如今馮將軍戰死沙場,也算是求仁得仁了。戰及死吏,而誅短兵,短兵與將軍可謂生死與共……這樣,在清理戰場後,若人手有空餘,就將那些短兵的屍體,也一一收斂起來罷。”

    馮毋擇雖算不上愛兵如子,但在軍中威信還是很高的,眼下俘虜過萬,黑夫還指望收服他們為己所用。

    黑夫遂親手為馮毋擇拔掉身上的箭,又接過繳獲的,已有些殘破的“武信”大旗,將它輕輕蓋在馮毋擇的屍身上,繼而後退數步下拜,大聲道:

    “武信侯乃軍中楷模,黑夫前輩,征戰四十餘年,戰功赫赫,言出必行,有賞必信,遂有武信之名,黑夫傾慕久矣。”

    “惜哉馮將軍終為逆子奸臣所欺,黑夫不得已,與會獵於南郡,黑夫不願袍澤相殘,使壯士屍陳沙場,幾度退避三舍,欲與將軍會面,陳述因果。然將軍耿直忠烈,不願聽黑夫辯解,遂有此難。”

    “兩軍交兵,箭矢無眼,今馮將軍不幸薨歿,我不能不為流涕也!今不當以敵酋視之,而當以君侯之禮厚葬之,短兵千人為護衛將軍而死,亦當隨葬!”

    黑夫的話被傳遍戰場,略帶悲憤的慟哭停止了,此舉無疑贏得了俘虜們極大的好感。

    但這時候,一個丟了甲冑,被韓信派人押送過來的秦將卻冷笑道:“逆賊竟為忠信之臣發喪,滿口假仁假義,若馮將軍泉下有知,只怕要死不瞑目了!”

    卻是楊熊。

    黑夫制止了勃然大怒的垣雍等親衛,笑道:

    “楊都尉,別來無恙啊。”

    楊熊雖然被俘,但仍不願向黑夫行禮,仰頭道:“自是無恙,黑夫,你卻是與當年不同了,再不是那個雙膝跪著入營,連連稽首,懇求我帶你去混軍功的小小屯長!”

    “大膽!”眼看楊熊敢辱君侯,短兵們將他死死按在地上,吃了滿嘴的灰土。

    黑夫卻不怒,搖頭道:“看來楊都尉被縛得太緊了。”

    楊熊強抬脖頸,罵道:“還是要縛緊些,不然若讓我空出雙手來,定要殺了你這國賊!”

    垣雍唾他道:“敗軍之將,為逃性命,竟換上小卒衣裳欲乘隙逃竄,有什麼顏面在此妄言?”

    韓信在旁聽著,對這種存身之舉,並未覺得有何不妥,但還是與眾人一齊下拜道:“君侯,請斬此僚!”

    黑夫道:“故人相見,本想說說舊事,不想竟是這般光景,也罷,也罷……傳我軍令,楊熊從逆,火燒武昌營,害死無數南征軍士卒,罪大惡極,當斬!”

    楊熊被拎了起來,拖拽去斬首時,仍不忘回頭大呼:

    “只可惜……可惜當日火不夠大,不曾燒死你這國賊!”

    聲音戛然而止,少頃,楊熊血淋淋的頭顱已被送回。

    黑夫只看了一眼,便讓人端下去傳首示眾,又暗嘆道:

    “只不知接下來,我還要下令處死多少熟悉的面容?”

    黑夫目光掃向第二位被俘的將領,此人三十上下年紀,倒是甲冑齊全,只是神情黯然,目光隨著楊熊頭顱遠去,久久未能收回來。

    卻是騎司馬王翳,在安陸時,王翳帶著車騎三千,為東門豹所敗,但今日他的車騎部隊,卻給北翼造成了巨大的傷亡,若非黑夫及時派人支援,差點就擊穿陣壘了。

    黑夫打馬過去,問道:“王翳,為何一言不發?”

    王翳垂首,訥訥道:“敗軍之將,不足言勇,我未能奉馮將軍之令,擊破陣壘,斬汝旗幟,遂有此敗。士可殺,不可辱,尉將軍何須多言,王翳今日,有死而已!”

    雖然嘴上說著死,但王翳的態度,似乎沒那麼堅決,雙手被縛,雙股卻微微顫動。

    黑夫瞭然,遂笑道:“汝乃武成侯(王翦)之侄,王老將軍於我如同師長一般,我豈能戮其族人?且留其性命,帶下去罷!”

    就這樣,黑夫一一看了被俘的高級將領們,最後吳臣引著一個人過來,此人在黑夫馬前下拜,三頓首,小心翼翼地說道:

    “罪將辛夷,拜見君侯!”

    對如何處置辛夷,方才剛打完仗,黑夫的部將幕僚們便有過一番爭論。

    吳臣等人對此人十分鄙夷,認為是個賣上求活的小人,兩年前在郴(chēn)縣營,他就做過類似的事,此番又在馮毋擇軍背後狠狠捅了一刀,加速了他們的潰敗。

    “往後若形勢不利,這小人定也會故技重施,出賣君侯,不可留也,不如殺之!”

    但從江陵城出來的利倉,卻有不同的看法。

    “這辛夷非但不能殺,還得給他厚賞!”

    利倉說了自己的看法:“辛夷身為軍將,本該像王翳一樣,盡職到底,甚至像馮毋擇一般,力戰而死。但卻因怯懦怕死,臨陣倒戈以助君侯。”

    “若君侯殺之,那麼天下的秦吏軍將都會相互轉告說:辛夷臨陣倒戈反正,卻被武忠侯所殺,故知投降武忠侯並無任何好處,更有性命之虞。彼輩定會嬰城固守,皆為金城湯池,遇上野戰,也將盡忠職守,不管君侯如何招降,都不再反戈,如此,則於我軍大不利也。”

    “為君侯計,不如給辛夷厚賞,尊崇其地位,卻剝奪他手下的兵卒,再讓辛夷乘高車朱輪,馳騖於南郡諸縣,則諸縣皆將相告曰:‘辛夷先降而身富貴’。又聞馮毋擇已敗亡,必相率而降,猶流水歸於大海。如此,則南郡十餘縣,君侯皆能傳檄而定!”

    利倉這點子深得黑夫心意,他遂從善如流,頷首:“利倉之策甚妙。”

    此策類似“千金市馬骨”之計,為了鼓勵之後與自己對陣的秦吏將領們,也能踴躍倒戈反正,黑夫竟親自下得馬來,攙扶起辛夷,大笑道:

    “辛將軍立下奇功,何罪之有?且與我同車,一同馳入江陵!”

    ……

    隨著城外的決戰以南征軍全勝告終,江陵城內的零星戰鬥,也已停止。

    這是黑夫起兵月餘以來,南征軍佔領的第一個大城市——相比於戶口過萬,民眾近十萬的江陵城,臨湘?南昌?加起來都不夠看的。

    “楚之郢都,車轂擊,民肩摩,市路相排突,號曰朝衣鮮而暮衣敝……”

    這是百年前,世人對江陵的誇讚,意思是這座都會的人是何等的多,早上穿新衣服進城,晚上就被擠破,渠外邑宇逼側,大小裡閭層層疊疊望不到盡頭……

    此地的戶口,將成為源源不斷的兵源地,粟積三年的糧倉,可解南征軍飢餓之患,更別說,還有舉重若輕的政治、地理位置!

    “得江陵者得江漢!”

    黑夫乘車從江陵東門入城,迎接他的,居然是鮮花與歡呼……

    城門內側,是足能容五四輛馬車並行的大道,上千名江陵吏民正跪拜道邊,簞食壺酒,共迎師旅。

    幾個拄著九尺鳩頭枴杖的老者更是在利倉的引領下,前來拜見黑夫。

    雖然黑夫“南郡人”身份讓他們心懷僥倖,雖然南征軍中也有不少江陵子弟,但畢竟是才打完一場血戰的士卒,殺氣騰騰地入城,江陵人都有些擔心。

    卻見黑夫下車快步上前,扶起幾名老者:

    “黑夫也相當於半個江陵人,城外與逆軍交戰,驚擾了百姓,本想進城向父兄昆弟們賠罪,豈敢反過來,勞煩本地長者相迎?”

    見黑夫如此和善,與傳說中一樣善待同郡鄉黨,幾名老者心裡一鬆,拱手道:

    ”吾等皆是江陵各鄉三老,昌武侯及新郡守不信本地人,縱容外吏苛待江陵百姓,重賦重稅,徭役無常,吾等深受荼毒之苦。今聞武忠侯率義師至,救江陵於水火,郡民無不雀躍,舉義反正,並推舉吾等來迎,獻酒少許,特為君侯洗塵!“

    說著便顫顫巍巍地將酒水遞了過來。

    利倉對黑夫點了點頭,這都是他安排的,酒亦是事先準備好的。

    黑夫遂不疑,接過滿飲後,高高舉起空碗。

    他接下來對軍隊三令五申的話,讓江陵人徹底安心了。

    卻聽黑夫大聲道:“黑夫雖十年未歸,但江陵亦如我家,滿城父老,傷之如傷我父兄,婦孺女子,辱之如辱我姊妹!”

    “故南征軍士卒入城,當秋毫無犯,如有妄殺一人,妄取百姓一針一線者,定按軍法處置!”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26
第768章 壯士十年歸

    一場大勝之後,黑夫沒住在江陵,只是在昔日老丈人家住的郡守府轉了一圈後,就帶著部屬幕僚們,回了郢縣。

    按照秦朝的規矩,郡尉和郡守駐地一般不重合,所以南郡尉一般鎮兵郢縣。

    南郡尉已戰死於昨日的慘烈戰事裡,作為新上任的短兵,垣雍和他父親一樣,很會來事,已派人鳩佔雀巢,將南郡尉的妻女僕役作為“罪官家眷“統統押走,又讓人趕緊打掃一番,好讓武忠侯住進來。

    孰料,黑夫卻看都不看高大的郡尉府一眼,徑直走進了郡尉府後門邊上的那排小院落。

    眾人一愣,連忙跟了進去。

    這裡是供給郡尉官署小吏住的,一宇二內的樣式,分前院後院,除了三四間牆皮上滿是裂紋的磚瓦屋外,還有圍著籬笆的菜畦,木蓋遮掩的水井,空空如也的雞塒邊上,是不大的茅廁,最南邊是間廚房,因為住這的人跑得急,裡面釜碗瓢盆碎了一地……

    “就住這吧。”

    黑夫轉了一圈後,竟決定將指揮所安在此處!

    垣雍見這小院還不如自家寬敞,便勸道:“君侯,這狹窄小院,是給百石吏們住的,以君侯的身份,豈能屈尊於此?”

    黑夫卻指揮親衛鋪上新的被縟,怯意地往榻上一靠,笑道:“十多年前,我在江陵城當兵曹左史時,不也在此住了大半年麼?”

    “做人不能忘本,就住這了!汝等也各將邊上的屋舍,自己分分罷。”

    說著,也不搭理短兵們,自顧自地翻了個身,好似沉沉睡去了。

    垣雍等人不好再勸,只能輕輕合上門窗,安排好一屯人在院子外守備。

    再回頭看看這院落,垣雍也不覺得寒酸了,反而對武忠侯更加欽佩。

    “我聽說,那些武昌營新任命的二五百主、五百主們,過去窮苦慣了,驟然得志,進了江陵城,就叫嚷著爭搶官寺的高屋大院住,還戲言說要分一分罪官女眷暖床,被軍法官制止後,還滿口抱怨。”

    “真該讓他們來看看君侯的住所!”

    黑夫卻沒想這麼多,從離開華容縣起,他已經兩晝夜沒闔眼了,躺在這陌生又熟悉的床榻上,卻又有些難以入眠。

    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

    十四年前,秦王政二十三年,那時候黑夫才十九歲年紀,剛來省城上任,在李由手下打工,與馮敬是同僚,分到這間屋子作居所。

    但他卻已記不清伺候自己兩餐的女婢,究竟是一個鶴髮雞皮的老嫗呢?還是眉清目秀的十六七歲白皙少女?

    好像不重要的,昔日種種,如今已物是人非。

    黑夫只記得那一句,秦始皇帝通過李由,對自己的評價。

    “荊櫟之中……亦有梓材乎?”

    像是夢話,又像是清醒的低語,從他口中喃喃說出。

    “陛下啊陛下,你中意的,是像馮毋擇那樣,可以隨意放置在帝國的大廈裡作為棟樑,始終不偏不倚,能隨著大廈一起傾覆的好木材吧。”

    “只可惜,我這根黑木頭,已然得了靈通,成了精怪,要挖您的殿角,另立中央啦……”

    ……

    “賞錢都發下去了麼?”

    一夜酣睡,次日黑夫一起床,就喊來利倉,詢問他賞功之事。

    賞不逾時,欲民速得為善之利也;罰不遷列,欲民速睹為不善之害也。這兩樣東西,都是得立馬見響的。

    所以那些不聽軍令,在江陵城裡胡作非為,姦淫擄掠的南征軍軍吏士卒,一律拿住一個,就拖到市場,由軍法官當著江陵百姓的面,就地宣判就地處決。

    至於承諾的賞錢,也要立刻落實到位,被朝廷騙了幾次後,南征軍將士已對爵位及與之掛鉤的田地不再信任,叮噹作響的半兩錢,成了他們唯一的嚮往,這玩意可以買酒,還可以買糧,揣在懷裡也踏實。

    所以進城第一件事,黑夫就讓利倉去打開南郡府庫,將堆積如山的錢帛一筐筐取出來,分給各都尉,再一級級分發。

    “已發下去了。”

    利倉有些肉疼地說道:“君侯,南郡的金布曹告訴我,倉稟裡本有上千萬錢,都是開春新收上來的口賦錢,如今分發之後,僅餘百萬了……”

    黑夫在開戰前就承諾過,那些手持大斧的陷隊之士,若能劈開敵陣,五百人,人皆得爵一級,再賞千錢!

    重賞之下,方有勇夫,這錢必須花,若是其他隊伍看著眼紅,也來做敢死隊啊。

    至於其餘三萬將士,得錢根據部隊立功多寡參差不齊,平均每人分到兩三百。

    “即便如此,也只夠他們置辦一身夏裝,但府庫已快入不敷出了。”

    利倉道:“君侯為爭取江陵人支持,已宣佈從今年起,田租減為五一,城中黔首因未能按時上交口賦,所欠官府債券,一律焚燬,一筆勾銷,如此一來,接下來民間就不好收錢了。”

    “錢不是問題。”

    黑夫笑道:“你恐怕是忘了,現如今,南征軍沒了朝廷約束,已能自行開礦,鑄錢了!”

    秦朝的開礦鑄錢之權,一直牢牢把控在少府下轄的各地銅官手裡,休說地方貴族,連郡府也不得插手。

    可現在,只要控制了銅綠山的銅礦,黑夫想鑄多少錢,就鑄多少錢,這可是暴利啊……

    利倉這才一拍腦袋反應過來:“我糊塗了,竟忘了此事,難怪君侯一個勁地給士卒們發錢充賞呢!”

    黑夫卻搖頭道:“但這錢,遲早會越來越不值錢,幾年前每石米才值30錢,如今卻已升至100錢,再往後,錢只怕會越來越賤,亂世裡,最緊要的硬通貨,還是糧食!”

    糧食的事,黑夫是交給吳臣、共尉二人去辦的。

    二人才清點完江陵倉的糧食,喜滋滋地來向黑夫稟報:“君侯,江陵倉之糧,足足有兩百萬石,夠南征軍民吃一年了!”

    黑夫卻撇了撇嘴,糾正這兩個傻孩子道:“只夠大半年,別忘了城外還有萬餘俘虜,接下來,俘虜恐怕還會越來越多。”

    他同時笑罵起來:“這昌武侯公子成,身為監軍,對吾等號稱江陵倉粟積三年,其實才不到一年啊!看來巴蜀、南陽的糧秣周轉,果然已有些吃緊,若是嶺南戰事再拖上幾年,真湊足五十萬軍民,千里挽粟,江陵倉都要見底了……不,是半個天下都要見底了!”

    雖然江陵倉比起預想中的大不如也,但起碼,入秋前是不用愁吃飯問題了。

    也能支撐接下來全取南郡的軍事行動。

    但入秋以後呢?明年呢?

    凡事未慮進先思退,於是黑夫下令道:“讓去疾帶著軍正們,加強管制,穩定江陵城內外秩序,務必讓百姓們盡快回到田地裡,恢復生產,將稻秧插完。”

    可仔細想想,亡羊補牢還來得及麼?安陸縣的春種是徹底耽誤了,江陵以東,數萬頃膏腴之田也因為兩軍交戰而被摧毀,其餘諸縣等拿下來後,不論是戰是降,也肯定會受影響。

    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軍之後,必有凶年。

    “今年秋天,南郡必須是一場豐收,萬萬不能鬧饑荒!”

    形勢不容樂觀,不論是利倉還是吳臣,亦或是還在趕來路上的陸賈,都不足以委此重任。

    黑夫決定立刻調一個人來江陵,讓他主導未來三軍將士,百萬生民的錢糧大計!

    另立中央的武忠侯,現在不需要皇帝大印,不需要丞相和御史大夫的文書,直接將前任郡守的銀印青綬拿來,再讓織室趕製一套官服,大筆一揮:

    “搜粟都尉蕭何,勤勉任事,除南郡守!”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27
第769章 先取荊州為家

    黑夫任命的新郡官,可不止蕭何一人。

    “豫章郡守仍為殷通,除利咸為豫章尉。”

    “除小陶為長沙尉,長沙守既肯投誠南師,仍官居原職。”

    嶺南那邊,黑夫也打了幾個補丁:

    “吳芮任閩中守,總領閩越、東甌、東冶三地之越兵。共敖為南海守,使裨將趙佗仍為桂林守,讓他帶著桂林兵北上鐔城塞,招降洞庭郡!”

    雖不經法律程序,但事急從權,放民國初年,那就是軍閥大帥任命shengzhang,也沒毛病。

    到了江陵解放的第四天,四月初五,眼看傷患俘虜皆已安頓下來,街上秩序也恢復如戰前一般,在黑夫居住的小院子裡,黑夫召集了部屬,商議下一步的進軍計畫。

    除了黑夫外,韓信、共尉、利倉、吳臣、滿等人擠在裡面,剛抵達江陵的陸賈負責記錄。

    可別嫌院落狹小,共和國建立前,我黨歷次決定命運的會議,瓦窯堡之類,不多是在小屋子裡敲定的麼?

    韓信思慮已久,立刻建言道:“君侯已得江陵,接下來,當攻取南郡諸縣,乃至於整個荊州!荊州北據漢、沔,利盡南海,東連吳會,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地也,必先取之以為立足之資!”

    《禹貢》裡說:荊及衡陽惟荊州。戰國時荊州的地域,北到荊山(湖北南漳縣),南到衡山(湖南衡陽市),大致就是楚國西部疆土。不過現如今南境稍有擴大,已至五嶺,大體相當於南郡、衡山、長沙、洞庭、豫章五郡。因為黑夫的緣故,豫章郡西楚移民居多,在這個位面,也常被算作荊州的一部分。

    韓信的提議得到了所有人的贊同,利倉附議道:“南征軍大多數人,便征發於荊州五郡,就算不考慮以後,全取諸郡縣,以安將士之心,也是眼下最緊要的事。”

    黑夫頷首:“夫江陵者,荊州之中也,北有當陽之蔽,西有夷陵之防,東有安陸之援,南則有孱陵為後庭,眼下便優先略取這四處罷。”

    他讓陸賈將南郡的地圖在案几上攤開,作為昔日的南郡兵曹左史,南郡的地理道路,黑夫爛熟於心,都不用湊近去看,只遠遠地信手指點道:

    “竟陵、安陸等地(湖北潛江、孝感),北控冥厄三關,南通武昌,居鄢、郢之左腋,為邾、鄂之上游,水陸流通,山川環峙。春秋時,楚人用此以得志於中原者也,更是吾等故土,不可不復……利倉!”

    “諾!”

    黑夫給了他一塊新制的虎符:“任汝為假都尉,帶上辛夷,以及安陸青壯子弟一萬人,向東支援季嬰,讓辛夷馳騁諸縣,招降取竟陵、雲杜、新市秦吏,同時收復安陸!消滅馮毋擇軍殘部!”

    利倉領命而去,黑夫的目光,又看向了共尉。

    “當陽縣(湖北荊門市)居江、漢之間,南捍江陵,北援襄陽,東護隨縣脅,西控荊山,扼夏道咽喉,為四集之路。當陽固,則江陵有所恃。汝母家就在當陽,且令你為別部司馬,率五千人去奪取此縣,再北圖鄢縣!”

    當陽長阪坡之名,黑夫後世亦有耳聞,此地為江陵的北門戶,也是最後一道險隘,必須守好了,否則朝廷的軍隊可長驅直入,威脅江陵。

    想到可以回老家一趟,共尉摩拳擦掌地走了,接下來輪到吳臣。

    黑夫道:“我曾經去過夷陵(湖北宜昌),自巴地歷三峽東下,連山疊嶂,直到此地,水流才漸平,山勢也漸緩,故夷陵乃江陵西門戶,是從巴蜀來江陵的必經之地。昔日秦將司馬錯取夷陵,江陵便腹背受敵,楚王只能棄之東逃,故知失之非損一城,全郡可憂也。”

    “汝亦為別部司馬,率師三千,且取道枝江,定要奪下夷陵,阻擋可能到來的巴蜀之師!”

    吳臣很明白事理,應諾後到:“待奪取夷陵後,下臣立刻派出使者,西叩巫縣,將江漢天翻地覆的消息,傳到巴郡去!”

    這相當於是在警告巴氏:“快些把我家君侯的夫人、君子送回來!”

    東、北、西皆有派兵,最後便輪到了南邊。

    “滿。”

    黑夫親自來到滿的身邊,滿受寵若驚,連忙作揖。

    “你我乃昔日同僚,無須多禮,可還記得十多年前,夷道巴人叛亂,你我共平此亂,守夷道孤城,又耀兵孱陵(湖北公安)之事?”

    “下吏自然記得。”黑夫不忘舊日之誼,滿十分感動。

    黑夫道:“荊江以南的夷道、高成、孱陵等地,環列重山,縈繞大澤,雖然戶籍稀少,但北連江陵,為之襟帶,更是進入洞庭郡的必經之路,實江漢之藩垣也,你對那邊熟悉,亦為別部司馬,帶兩千人走水路,去為我招降諸縣。”

    滿接令而出,離開前,還有些不服氣地瞥了一眼曾“羞辱”他的韓信,心中暗道:“看吧,故舊就是故舊,不需多久,我也能當上都尉,與你平起平坐!”

    最早提出“先取荊州為家”的韓信眼看眾人皆得軍令,各自離去,唯獨他沒被點到名,年輕人氣盛,不免有些心急,起身拱手道:“君侯……”

    “韓信啊。”

    黑夫卻道:“可是見眾人皆有使命,心癢了?”

    “你自從北出五嶺後,先在興樂水以囊沙破敵之計,水淹三軍。又與小陶圍攻臨湘,擒得李由。接著奉我之命,白衣渡江,奪取江陵,又出城馳援,南征軍方能獲此大勝,韓信,你堪稱首功!但兩月三戰,想來也乏了,且休整一段時日。“

    被黑夫誇為“首功”,韓信自然高興,但仍作揖請命道:“韓信還能戰!”

    黑夫卻搖頭:“你是能戰,那些從嶺南步行千里,月餘以來經歷大小數戰,幾乎沒有片刻停歇的將士們,還能戰麼?就算不體恤自己,也要體恤士卒啊。”

    他拍著韓信的肩膀,笑道:“再說了,大戰已畢,接下來,不過是奪取幾個小縣城罷了,這種肘腋事,眾人可為之,反倒是坐鎮心腹,看好那萬餘俘虜,非大將不可!”

    “原來是這樣……”韓信似乎明白了。

    黑夫道:“你且養精蓄銳,繼續訓練士卒,為我守好江陵城。等到下一場大決戰時,本侯還要指望你再建奇功!”

    話已至此,韓信仔細想想似乎也對,遂應承下來。

    黑夫親自挽著韓信出院,還壓低聲音,對韓信私語道:

    “在我眼裡,你韓信,可不止是一把宰牛刀。”

    “而是一柄,屠龍寶刀!”

    ……

    沒撈到差事的韓信被誇得心花怒放,心滿意足地走了,卻不知黑夫回到院中,卻暗自搖頭:

    “再不壓一壓,讓被甩後面的眾人多立點功趕上來,你這把刀,我很快就用不動了。”

    過去月餘時間,黑夫幾乎每一仗都在行險,對韓信是不得不用,若無此人,長沙、江陵的戰事,勝負還真很難說。

    眼看危局已過,短時間之內不會有大戰,就乘機將這把刀收一收藏一藏。

    這時候,陸賈過來,除了今日會議的記錄外,還獻上了一篇熬夜寫就的文章。

    “這麼快?”

    黑夫有些吃驚,要知道,陸賈可是昨天半夜才到啊,雖然自己跟他說了所需文章的大概內容但光是想那些典故,就得好一會吧。

    陸賈笑道:“來到江陵,聞君侯之大勝,見南郡之新貌,不由欣喜,故文思如泉湧,這篇文章,按照君侯所籌畫的草稿,加以補益,一氣呵成,請君侯觀之……”

    說著陸賈將輕薄的紙張雙手奉上。

    文章的開頭並不出彩,無非是如復讀機般重複過去的話,聲討奸臣逆子弒君篡位,搞得天下板蕩,百姓生活在水生火熱之中,強調了南征軍“靖難”的正義性。

    接著又說明武忠侯在江陵的政策:包括減租減息,廢除部分百姓詬病的嚴苛條律,但又將維持《賊》、《盜》等律,以保證江陵的治安。

    最後幾段才是最重要的,不僅要在江陵散播,還要讓天下皆知!

    “自古邦國執政之臣,曷嘗不得賢人君子佐之,周公一沐三捉發,一飯三吐哺,起以待士,猶恐失天下之賢人。今江陵初定,荊州不安,靖難未成,此特求賢之急時也。”

    天下大亂時,最重要的是什麼?

    人才!

    而且只嫌少,不嫌多,隨著控制地盤的的擴大,黑夫的幕府也咎待擴充。

    在用人上,黑夫可以說是廣開門徑,希望社會各階層的有才之士,都能踴躍加入自己。

    他同意讓投誠的江陵諸吏官居原職,如自己的故舊滿、唐覺等,更委以重任,無論是現在還是以後,嫻熟律令戶籍的秦吏,是新政府的基石。

    在此之餘,黑夫還延續了昔日在膠東的政策,向本地豪長勢力示好,讓三老、豪長們舉薦族中良家子弟來,充當親衛、近吏,得了這群地頭蛇投靠,辦事就方便多了。

    這都不新鮮,新鮮的是第三條,給了那些在秦朝體制內沒有出頭之日的人,一個全新的躋身階梯:

    “古人云,舜發於畎畝之中,傅說舉於版築之間,膠鬲舉於魚鹽之中,管夷吾舉於士,孫叔敖舉於海,百里奚舉於市。故知非獨官府豪門,裡閭陋巷之中,亦多賢能之士。”

    “十步之澤,必有香草,十室之邑,必有忠士。今荊州五郡,戶數十萬,人文薈萃,不論布衣、贅婿、商賈之屬,但有文武之才,或能出長策、奇計,而助余靖難功成者,且效毛遂自薦,凡有真才實學者,吾必得而用之!”

    ——《武忠侯告荊州父老書》!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27
第770章 三楚

    求賢令一出,郡祭酒的廳堂外便擠了不少人,有看熱鬧的,也有躍躍欲試的。那些過去不曾任官,也沒個好出身,無人舉薦的江陵布衣士人們相互謙虛,看上去十分揖讓,實則仍有些猶豫。

    站在廳堂門口,舉起寬大的官袍袖子,陸賈開始了現身說法。

    “我本壽春布衣,淮南儒生,因犯了挾書律,被遷於南方,在嶺南密林裡填溝壑,差點淪為隸臣,直到君侯南征,這才舉我於牛口之下……”

    這幾年來,他在武忠侯身邊,一路從斗食的書吏,到百石主薄,再到四百石長史,最後成了今日君侯幕府文官裡,僅次於蕭何的地位,南郡祭酒,官居六百石。

    可以說,陸賈就是雖然出身布衣,卻因為“能出長策”,而得到重用的最好例子,武忠侯讓他來做擇取民間布衣之士的祭酒,真是再合適不過。

    門客數人有些吃驚:“上吏真是儒生,也能任吏?”

    陸賈亮出了被他摩擦一宿的綬印,卻見是黑綬,三采,青赤紺,淳青圭,繫著亮錚錚的銅印,果然是六百石的官!

    “只要有才學,能助君侯靖難成功,不論身份、學派、籍貫,唯才是舉!”

    這一句唯才是舉,讓不少人打消了疑慮,開始紛紛上前,“毛遂自薦”起來。

    但更多的人,踱步幾個來回,還是縮了頭。

    畢竟武忠侯的紅旗能打多久,還是個疑問,萬一他靖難不成反被朝廷消滅,到時候清算起來,做過武忠侯官吏的人,豈不是都要倒霉?

    這些江陵布衣們不論進退,陸賈都看在眼裡,他也明白,黑夫要招納的,是些什麼人。

    儒生、黃老、縱橫、名辯、兵家,被排斥在秦朝體制外的諸子百家之士!

    這些百家之士,在戰國時,可坐而論道,家裡貧寒的,也能充當封君食客,若真有才學,便能成就像馮諼、侯嬴、毛遂、蔡澤那樣的大名。

    但在秦朝體制下,即便丞相、徹侯也不許大規模養士,百家遭到打壓,官府唯尊法官獄吏,這些布衣之士頓時沒了生計。

    但他們總得活下去啊,要麼像那個“本好黃老”的陳平一樣,放下老本行,老老實實學律法,試為吏。要麼就似陸賈一般,在夾縫裡求生存,靠幫人抄書、寫信維持生計,還會一不小心因私藏了詩書,被緝捕論罪。

    最慘的如韓信,學的是兵家之流,卻因貧賤無行,不得推舉為吏,只能四處混飯。

    當天下大亂,這些人是推翻朝廷最積極的參與者,捋著袖子,卯足了勁參加造反,原因無他,還不是秦朝的官府裡,沒給他們一個合適的上升渠道。

    黑夫決定吸取教訓,給這樣的人留個後門。

    “亂世將至,統治地方的秦吏法家是重要,但其餘的人才也不能少。”

    不指望能再逮到韓信、陳平那樣的大魚,但一般的說客、謀士,黑夫也十分急需。

    為行人勸降郡縣,任幕僚出謀劃策,多的是他們的用武之地。

    就算江陵招不到,其他地方的有心人聽聞後,亦會前來投效,只希望那些楚漢奇謀之士,也盡能入其榖中。

    陸賈也認為,江陵基本找不到這樣的人,畢竟已入秦數十載,百家凋零。

    “衡山郡那邊,可能還多一些。”

    但響應號召來的人,還真不少,可惜都是些好虛言的,學了點皮毛就自以為是高才絕倫,真有才學的,幾乎沒有。

    “要在一堆魚目裡找到一顆珍珠,何其難也……”

    安排十幾個言談平平的江陵布衣去軍中各部門,從斗食書吏做起後,陸賈打算結束今日“招賢”。

    卻不想,門外又有一個頭戴高高儒冠的人探頭探腦,往裡面窺探,吸引了陸賈的注意力。

    陸賈來江陵這麼多天,從未見大街上看到一頂儒冠,只因此地早被秦統治數十年,儒以文亂法,早就被官府打壓驅逐殆盡了。

    等這人上堂後,陸賈見其四十上下,面容黑瘦,比自己略老,留了長長的鬍鬚,但未經梳理,有些凌亂。

    “汝何名?”

    那人露出一口黃牙,作揖道:“小人隨何。”

    “隨何?”

    陸賈沒聽說過,又問道:“我竟不知,江陵亦有儒者?”

    隨何道:“小人並非江陵人,而是隨縣(湖北隨州市)仄陋之士。”

    “是南陽郡的人啊。”

    陸賈點了點頭,也未細究外郡人怎麼跑江陵來了,接著問:

    “你學的是八儒之中,哪家的學問?”

    隨何卻道:“所學甚雜,也並非大家,恐上吏不知,不值一提。”

    這下陸賈有些警惕,心想:“此人莫不是知我學儒,而先前諸士又被黜落甚多,故意戴了頂儒冠,想要套近乎罷?”

    於是他便故意考校隨何,侃侃聊起詩書來。

    沒想到的是,這隨何口上謙虛,說自己學識淺,但不論陸賈說什麼,卻都能接得上,甚至還引用了不少儒典裡的故事,更能旁徵博引,顯然是個博學之士!

    陸賈許久未與同好之人相談,這下一發不可收拾,二人竟說到夜色將暮,隨何肚子餓得咕咕叫,陸賈才反應過來。

    “糟了,只顧得聊詩書,卻將正事忘了!”

    這隨何雖深得他所好,但若只會空談詩書,無奇謀長策,依然只能做書吏。

    於是陸祭酒正襟危坐,問道:“隨何,如今君侯初定荊州,你可有一謀半策,能助君侯治理地方,靖難功成?不妨與本祭酒聽聽,若是中肯,定當將你舉薦給君侯!”

    隨何再拜:“小人的確有一策,若武忠侯納之,可使君侯盡得三楚之地!”

    ……

    四月初七,秦始皇離開人世整整兩個月,江陵天氣晴朗。

    黑夫派出去的四支偏師才走了短短三日,已是捷報頻傳。

    先是利倉已迫降竟陵,已率軍渡過漢水,和在漢東打游擊的季嬰取得聯繫。

    接著,吳臣回報,說已奪枝江,正帶人趕往夷陵。

    滿也控制了孱陵,正召集夷道的巴人君長開會,向他們傳達武忠侯的問候……

    唯獨當陽縣尉拒降,共尉正在攻打,說城池旦夕可下!

    就在黑夫忙完軍務後,陸賈帶著一人來見,說是求賢兩日後,找到的唯一人才。

    短兵親衛搜了一遍身後,這才讓隨何靠近黑夫辦公的小院子外牆十步處,隨何上下打量這窄小陳舊的院落,不住點頭。

    “快進來。”

    陸賈出現在門口,向隨何招手,又穿過密集的護衛,引他來到後院,黑夫正坐在這裡,忙了一早上後,閉目養神。

    隨何行了三拜重禮:“小人隨何,拜見武忠侯!”

    黑夫睜開了眼:“還真是隨縣口音。”

    隨縣便是古代的隨國,與安陸相鄰,只隔著兩天的路程,翻過橫尾山就是,口音相近。但因為隨縣直到二十年前才被秦奪取,在行政劃分上,不歸南郡,卻屬於南陽郡。

    “為何行此重禮?”

    隨何道:“君侯身居高位,方獲大勝,卻不驕不躁,居於陋室,甘之如飴,有堯舜禹的仁王風範,小人此禮,拜君侯之仁儉。”

    “油嘴滑舌,倒與陸賈很像,難怪他挑中了你。”

    黑夫皺眉,問道:“你一個隨縣人,本該受戶籍限制,怎麼跑到江陵來投?”

    隨何道:“小人本是隨縣之窮儒,正在服戍卒之役,隨一眾南陽人押送糧秣到南郡來,駐於江陵。”

    在秦朝,儒生和贅婿、商賈一樣,也是服役優先征發的對象。

    他略一頓後又道:“上個月時,聽聞君侯取了安陸,又攜民渡江,我當時便篤定,君侯稍後定會來取江陵……”

    黑夫問道:“何以見得?”

    隨何笑道:“因江陵乃西楚都會,得江陵,便可盡取西楚!”

    黑夫卻搖了搖頭:“事後之言,不足為奇,倒是陸賈說,你有一策,可使我盡得三楚之地?”

    所謂三楚,乃是對楚國故地的稱謂,按照方位不同,以淮北沛、陳、汝南、南郡、彭城等地為西楚;彭城以東的東海、吳、會稽為東楚;九江、衡山、江南豫章、長沙為南楚。

    總之,便是禹貢裡荊、揚兩州之和,再加上大半徐州,佔了天下三分之一。

    以韓信之才,也只認為當“先取荊州為家”,尚未提出後續的戰略,這隨何一張口就大言不慚,也不知信口雌黃,還是真有依憑呢?

    黑夫看了一眼陸賈,陸賈微微點頭,卻也有些緊張,看來這隨何的計策,他是認可的,但卻不知黑夫認不認。

    於是黑夫笑道:“那就且聽你說說吧。”

    隨何得了允許,便說道:

    “想要奪取三楚,說難也難,君侯身被堅執銳,親冒矢石,四渡雲夢,鏖戰兩月,眼下也不過奪了半個南楚,小半西楚,若想靠兵鋒全取三楚,恐怕要一年半載……”

    “但說易,卻也易,用吾之策,可使楚地月餘之內猛然色變,皆云集響應,羸糧而景從,天下三分,可得其一!”

    黑夫來了興趣:“說下去。”

    隨何道:“小人竊以為,君侯打錯了旗號,靖難,不足以號召楚地人心,想要各地雲集響應,應當立一位楚王,復楚國社稷!”

    ……

    “立一位楚王?”

    黑夫聽罷,冷笑了起來,看向陸賈:“這就是你為本侯招來的‘大才’?”

    陸賈有些慌張,連忙下拜頓首,冷汗直冒。

    他早就知道,隨何之策,君侯恐怕不會喜歡,但事到如今,只能硬著頭皮挺到底了。

    畢竟隨何的想法,也深得陸賈這個淮南楚人之心。

    陸賈為隨何請命道:“還請君侯允隨何將話說完!”

    “不必聽了。”

    黑夫卻指著隨何道:“汝可知,上個月時,有武昌營叛逃屯長名為葛嬰者,用了和你一模一樣的伎倆,攻下鄂縣後,在當地找了鄂君的後人,名為襄強者,立為楚王,復了那楚國的社稷。”

    “可他們非但沒等來三楚之地的雲集響應,卻等來了我的大軍討伐。襄強做了偽楚王不過三日,便被我的都尉東門豹殺死,身首異處,掛在城樓上!”

    “腐儒之言,誅心之論,若聽了你的,我恐怕也會落得一個下場,垣雍,將此人綁起來,下獄!”

    垣雍帶著兩個短兵拖拽隨何,隨何卻死死抱住廊柱,將接下來的話一口氣說完:

    “我說的立王,不是立他人為王。”

    “而是君侯自己,自立為楚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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