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196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14
第731章 君要臣死

    “你親眼看到黑夫戰殞?”

    是夜,秦始皇佔用了一整個安陸縣寺,將這作為臨時的行宮,令子嬰將事情經過,原原本本地匯報一遍。

    子嬰從離開湟溪關講起,一直說到他們在橫浦關外,突然遭到數千越人襲擊,路有陡坡,黑夫無法脫身,遂被越人所圍,子嬰僥倖脫身,回頭時,卻見黑夫已沒於敵叢,連君侯大旗都斷了……

    他俯身道:“吾等人少,不敢回頭相救,只能與兵吏們匆匆趕到橫浦關,讓守軍前去馳援,但……”

    子嬰說到了最難過的一段:“但原地只剩下滿地血污,到處是無首的死者和殘肢斷臂,昌南侯屍體不知所蹤,大概是被越人帶回林子中了。”

    子嬰描述,南越人不但獵頭,還是好食人肉的生番,昌南侯及其數百部屬,大概成了他們的腹中食物。

    “三關都尉安圃聞訊大驚,調遣五千人擊越人,但越人狡猾,退入林中,避而不戰,秦師奈何不得。且聞昌南侯死,原本安分的各地越人再度叛亂。我聽三關都尉說,彼輩燒燬亭舍,挖斷道路,如今通往番禺的道路已絕,各處一片亂象,昌南侯的舊部們為主將報仇心切,正加緊鎮壓……”

    子嬰將前因後果講完後,秦始皇卻只是靜靜地聽著,緘默良久後才問道:“黑夫可曾有遺言?”

    聽上去,皇帝似是相信黑夫的確不在了?

    子嬰再拜道:“陛下,昌南侯一路上常與臣閒談,他最關心的,不是侯位食戶,更不是田土富貴,而是陛下長生不老之事啊!”

    “昌南侯堅信,各個九州之間,雖有雪山、大漠阻隔,但卻也有海水連通,他想請求陛下,使其為樓船將軍,出番禺,下南海,找到一條通往西王母邦的海路。最後或能在西方與李信將軍會師,白馬黑犬,一同擊破條支,為陛下開出條西行之路……”

    “陛下,昌南侯至死,都對大秦,對陛下忠心耿耿啊!”

    子嬰講完了,秦始皇這才在內侍攙扶下起身。

    “朕最為器重的白馬黑犬,一個遠去,不知何日能返,而另一個,竟殞於區區越奴之手?”

    老邁的皇帝長嘆:

    “不曾想,兩年半前碣石一別,竟是朕與他的最後一面!”

    長子出奔,愛將戰死,秦始皇負手看著外面安陸城的夜色,直到子嬰告退,也不再言語,只時不時發出一陣咳嗽。

    而他的目光似喜,似悲……

    又似懷疑!

    ……

    子嬰講完經過告退後,一刻也不耽誤,一邊解衣沐浴,一邊讓早年跟過長安君成蹻,在成蹻叛逃後,又從小一把屎一把尿將自己照顧長大的老宦官韓談招來——這次秦始皇南巡,使子嬰14歲的長子隨行,韓談也跟在隊伍末尾。

    “我不在期間,朝中竟然發生了如此大的劇變!?”

    子嬰解衣的手停下來,目光駭然,不止是”亡秦者黑“的謠言,墨者行刺,扶蘇出奔又失蹤,昌南侯家眷也不知去向。

    “這就是皇帝陛下不顧身體病弱,也要親自南巡,並讓昌南侯到邾城迎駕的真正原因!?”

    春寒料峭,他卻陡然出了一身冷汗,只感覺這世道,怕是要亂了。

    子嬰顫慄之際,作為子嬰的管家、謀主,韓談也問起嶺南發生的事:

    “如此說來,王孫並未親眼見其被殺,昌南侯的屍首也未找到?”

    子嬰點了點頭,無須的老宦者遂摸著光滑的下巴笑道:“既然如此,昌南侯究竟是生是死,仍然存疑啊。”

    子嬰不以為然地說道:“被越人襲擊俘虜的人,鮮少有活下來的,其部屬也多認為昌南侯死了,悲痛欲絕,當然,也許萬分之一的可能,昌南侯只是被越人所囚……”

    “這倒也罷了。“

    韓談不客氣地指出了一種可能:“老臣甚至懷疑,這次越人襲擊,說不定,就是昌南侯自己一手策劃的!他根本沒死!”

    子嬰拍案而起:“韓翁,豈敢妄言!”

    “不是老僕亂猜。”

    韓談籠著袖子道:“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陛下因為亡秦者黑,以及公子扶蘇南奔之事,對昌南侯有所懷疑。畢竟不論在北地,還是在海東,昌南侯都與扶蘇共事,理所當然是扶蘇一黨。扶蘇出奔,更帶上了其家眷,更是坐實了這層關係,如今扶蘇不知所蹤,說不定,已至嶺南了……”

    他分析道:“如今扶蘇失位,陛下使十八子胡亥從行撫軍,他或是未來的嗣君之選,此種形勢下,昌南侯,儼然成了大秦最不安穩的一角。為了不讓大秦一分為二,陛下只能處置昌南侯。”

    “故昌南侯若至邾城,輕則解除兵權,重則誅殺!他若不來,便是公然反叛,將遭到天子討伐,家眷株連受死!”

    韓談道:“連老僕都能想到的結果,昌南侯就想不到?這原本是兩難的抉擇,生死均決於陛下之手,可現在……”

    他嘿然而笑:“昌南侯卻突然死了!這下,朝廷撲了場空,信或不信,如何處置後事,反倒成了陛下的兩難抉擇。而昌南侯卻可在暗處蟄伏,觀察風向,以應時變!此策高明,不亞於齊桓公小白中箭佯死也!”

    老宦者的剖析入木三分,言罷朝子嬰拱手:“王孫其實,也早就看出來了罷?”

    “韓談啊……”

    子嬰默然良久,終於說話了,卻一改在黑夫和秦始皇面前的惇厚質樸,笑容變得玩味起來。

    “韓翁,我父長安君,他聰慧麼?”

    說到死去多年的成蹻,韓談露出了一絲哀傷。

    “長安君,乃世間一等一聰明的人物,不論武藝還是詩書,均勝於當今陛下。”

    “可是韓翁,他卻成了喪家之犬!”

    子嬰面容嚴肅:“就因為太過聰慧,事事總想爭先,趙太后和呂不韋、嫪毐的那些事,當時國中誰人不知誰人不曉?眾人皆裝作不知,他倒好,將這些破爛事捅了出來,寄希望於指摘陛下非先王血脈,換取華陽太后、夏太后支持他奪位!”

    “卻不曾想,夏太后先去世,而他也中了嫪毐的計,只能叛秦投趙,若非陛下也不滿嫪毐等人行徑,還存有一絲仁慈,我也差點在襁褓中,就慘遭誅殺!”

    韓談跪下:“王孫贖罪,是老僕多嘴了……”

    子嬰嘆息:“韓翁無罪,只是我有我的處世之道,有時候,看上去忠厚仁儉,好像事事被蒙在鼓裡,甚至被當成傻子、工具來利用,也沒什麼不好,不但我如此,我還會教導吾子,牢記這句話……”

    “莊子言:直木先伐,甘井先竭。是故其行列不斥,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於患……”

    “慧者不長命,愚者活百年!”

    吐訴完父輩的恩怨,子嬰復又坐下,恢復了往日的平和,露出了惇厚實誠的笑。

    “韓非說得好啊,上下一日百戰,此番事變,就讓陛下和不知生死的昌南侯較量,君臣勾心鬥角去吧!不管結果如何,都沒人會怪罪到我這個‘愚者’頭上!”

    ……

    安陸縣寺,臨時行宮內,身體虛弱到已經難以集中注意力的秦始皇,也在多次被咳嗽打斷思路後,得出了答案。

    “黑夫啊黑夫,你當真像那無能的屠睢一樣,死得如此可笑,如此湊巧?”

    “又或者,你根本就沒死,而是心虛了,害怕了,故詐死以欺瞞於朕!?”

    雖然有所懷疑,但秦始皇很清楚,如今的局勢下,想要證明黑夫還活著,是一件極難的事,就算現在立刻派人去嶺南徹查,等得出結果,可能三四個月已經過去了。

    原本是黑夫不知秦始皇生死,更不知其生殺態度。

    現如今,秦始皇也不知黑夫生死了,先前預計在邾城的佈置,統統落空。

    而黑夫就潛藏在黑暗裡,觀察局勢。

    但臣有臣的匿身之策,君也有君的敞亮法寶!

    “下匿其私,用試其上。”

    “上操度量,以割其下!”

    這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這是一場不知生死的較量,也是君臣之間,最後的勾心鬥角……

    但秦始皇可是其中老手,他和三位太后、呂不韋、嫪毐、公族、王翦、尉繚、韓非甚至是李斯等人都交過手,於此道爐火純青。

    彷彿重新迸發了精神,秦始皇拊掌,目光滿是蔑視。

    “自不量力!”

    在他看來,黑夫這點伎倆,實在是可笑。

    “生死之事。”

    “真可以為假。”

    “假亦可以為真。”

    “就算黑夫是假死脫身,朕也要逼得他不得不‘死’,死得徹徹底底!”

    秦始皇帝喊來了趙高,使其執筆。

    “傳朕制:詔告天下,昌南侯黑夫於嶺南戰殞!皇帝憫之,將尊榮其母、兄、姊,使之與數萬南征軍將士的家眷一同,遷於咸陽!”

    “朕還將追封黑夫為徹侯!”

    他不但要對黑夫尊榮備至,還要給黑夫蓋棺定論,讓那個字,死死烙在其身上!不論生死!

    秦始皇露出了笑:

    “侯名:武忠侯!”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14
第732章 贏得生前身後名!

    二月初一的南郡安陸縣,春光明媚,但整個縣,都充滿了悲傷的氣氛。

    黑夫的家鄉雲夢鄉,白髮蒼蒼的老吏閻諍,拄著枴杖,在兒孫攙扶下,從黑夫求學過的匾裡一路蹣跚走來。鄉人們也自發聚集在黑夫老家,夕陽裡的大榕樹下,皆面露哀傷。

    大夥都相互哀嘆,說著昌南侯……不,是武忠侯昔日的好,他將先進的耕作技術在家鄉推廣,還提倡大夥種蔗,故意用比市場高的價格收購,變相給他們送錢……

    而在黑夫當過亭長的湖陽亭,十里八鄉的安陸人皆聚於此,默默地在亭前的天狗木雕下獻上祭品。

    在黑夫搜過匿名信的朝陽裡,南征軍軍正丞去疾之妻,第一百遍和鄰居們說著當年黑夫仗義疏財的故事。

    曾被黑夫從盲山裡救出的略賣婦女們,也在暗暗抹淚。

    至於黑夫服過役,修過公廁的縣城,比兩年前黑夫衣錦回鄉,設長街宴時還熱鬧。

    街兩旁的擠滿了男女老少,黑夫多年前出資修築的青石板大道是那麼長,人是那樣多,向北望不見頭,向南望不見尾。但凡受過黑夫之惠的安陸人,都自發為黑夫戴孝,頭上都纏著黑帶,眼睛紅紅的。

    更有不少人,去到黑夫在城外的府邸,安慰其母、兄。

    “黑夫不止是糖嫗的兒子,衷的仲弟,更是安陸人的昆父兄弟!”

    淚痕滿面的縣中長吏如此告訴滿臉涕淚的衷,衷已經四十多歲了,雖然近十多年來日子漸漸好過,但早年的勞苦,還是讓他鬢角生出白髮。

    “吾等皆是君侯舊部子弟,君侯說過,袍澤如兄弟,如今君侯已去,糖嫗,請讓吾等為君侯盡孝!”

    上百名沒趕上兩年前南征軍徵兵的安陸小青年,則皆默不作聲地跪坐在院子裡,守著尉家內宅,黑夫的母親就在裡面,據說驚聞噩耗後,老人家卻怎麼也不信。

    “我兒怎會如此輕易死掉?”

    她拒不接受這個事實,固執地將所有去安慰的人都轟了出來,直到皇帝手下的高官捧著詔令到來,衷去勸了幾次,滿頭銀發的老母親才肯開門待客。

    在安陸人看來,秦始皇帝對黑夫真是沒得說,不但將黑夫追封為“武忠侯”,達到了二十等爵的頂點,還給其母送了頂大高帽——由朝廷冊封為“貞婦”!

    或許是對私生活混亂的母親之厭惡,秦始皇帝是比較看重女子貞操道德的,還頒布過律令:“防隔內外,禁止淫佚,男女絜誠。夫為寄猳,殺之無罪。”

    大意就是,勾引已婚女子、寡婦的男人,鄉人殺了不犯法!”比浸豬籠還要狠,像宋X之類的人,在秦朝都是直接打死。

    秦朝的“貞婦”之名,可比後世的牌坊難得多了,過去三十餘年,秦始皇帝只封過一個人:巴寡婦清,還將寡婦清遷到咸陽居住,為其築懷清台,恩榮至極。

    這當然不是秦始皇愛上了他還要大十幾歲的寡婦清,而是皇帝不放心,將這種富可敵國的蠻夷女酋長放在地方。

    現如今,秦始皇竟給了黑夫之母同樣的待遇,允許她以後見到郡一級的官吏都不必下拜!且黑夫妻、子下落不明,武忠侯的千戶食祿,可由其母、兄享用。

    但這些恩寵,也伴隨著一條不容置疑的命令:武忠侯五族之親,須得全部搬遷至咸陽居住!

    來宣詔的子嬰笑容滿面地對衷道:

    “陛下會在關中,築一座高台,在其周邊設屋舍田郭,安置汝等,而那台的名字就叫……”

    “懷黑台!”

    ……

    秦始皇已極其衰弱,雖然神智還清醒,但身體卻不行了,幾乎到了不能下榻的程度,只能聽趙高等人,稟報安陸全縣人哀悼黑夫之事。

    臣子們細細說著,皇帝聽了半響,才忽然來了一句:

    “黑夫之於安陸,譬如孟嘗君之於薛城啊……”

    薛,那是孟嘗君田文的封地,其三窟之一,因為馮諼為其焚券市義,薛人感懷孟嘗君之恩,待其落難倉皇而歸時,竟扶老攜幼走出數十里路去夾道歡迎孟嘗君,讓他重新站穩了腳跟。

    不僅如此,孟嘗君還招致天下任俠到薛城居住,多達六萬餘人,故時至今日,薛城仍多暴桀子弟,治安極差。

    趙高等人知秦始皇之意,遂到:“陛下明鑑,安陸縣民皆受過其恩惠,而鄉里子弟,其父兄多隨昌……武忠侯南征,他們都是聽著武忠侯豐功偉績長大的,對其推崇備至,已經到了振臂一呼,皆能應從的程度……”

    秦始皇想了想後,又下達了一項命令。

    “既然如此,那此縣之中所有人,不管男女老幼,統統遷徙!讓彼輩搬到關中,再打散到關西諸郡!”

    “陛下,這可是一個縣啊!”

    從江陵跑到這的南郡郡守聽聞後大驚。

    要知道,安陸雖然不算大縣,但也有萬戶人家,五萬人口,這可不是小數目,且不論老幼皆要遷徙,去關中千里迢迢,這一路上,得死多少人啊!

    對黑夫而言,安陸人是鄉里鄉親,是昆父兄弟,是血濃於水的袍澤子弟兵。

    但對秦始皇而言,他們,只是一堆數字……

    還是一堆隨時可能危害帝國安全的數字!

    只是將它們遷到另一處,而不是直接抹去,這已是皇帝陛下極大的仁慈了!

    秦始皇一陣劇烈咳嗽,旋即不悅地說道:

    “朕曾遷天下豪富於咸陽十二萬戶,徙三萬戶至濱海各郡,遷北河榆中三萬家,遷十餘萬商賈、贅婿、賤籍隸臣妾至嶺南……”

    再加上那些因為秦始皇一聲號令,在全天下奔走的軍隊、戍卒、更卒、刑徒。

    兩者合起來,起碼有兩百萬人。

    兩百萬人,全天下十五分之一的人口,皇帝的旗幟向南指,他們就得往南,往北指,他們就得往北!

    如今遷一縣區區數萬人,算得了什麼?

    不容置疑,秦始皇下了命令:

    “這件事,交給武信侯之子,都尉馮敬,留給他一萬人,朕給他一個月時間搜鄉刮裡!三月初,便將全縣之人,連同黑夫家眷,一同遷去咸陽!”

    “諾!”

    這次皇帝御駕大軍的統帥,書中第一次露面的武信侯馮毋擇連忙應諾,立刻去安排此事。

    秦始皇又道:“等入夏後,就輪到南征軍士卒的家眷了,南郡有一萬四千人參軍,那這一萬四千人的家眷……”

    南郡守都快哭了,眨眼功夫,他治下就少了十五萬人,這算什麼事!

    “陛下,那加起來,起碼是十萬人啊……”

    左丞相李斯打斷了他的話,呵斥道:“十萬人,正好能充實新開拓的朔方!南郡守,速速奉詔而行,擬定好名冊!”

    秦始皇頷首:”入秋前,安陸縣五萬人必入武關,入冬前,另外十萬人的大遷徙,也必須完成!”

    安陸,這個曾經繁榮富裕的縣,將為之一空,比南邊的雲夢澤還要荒涼。

    半年內,整個南郡,幾萬戶人家將背井離鄉,在青黃不接的時候上路,去往糧價正在飆升的關中,可能會有很多人死在路上,死在終點。

    但秦始皇並不在乎。

    距離死亡越近,秦始皇帝就越發固執,像極了一個跟後輩賭氣的老小孩。

    他給了黑夫生前身後名,尊榮備至。

    他要將黑夫跳樑的最後一點可能,都全部封死!

    不管黑夫是真死假死,一旦敢掀棺材板,蓄謀反叛,必陷入千夫所指,秦人皆唾棄之。

    而黑夫可能鼓動的南征軍,也會因為家眷在關西,而投鼠忌器,不願從叛!

    “南郡之窟,北地之窟,朕都搗毀了,那隻黑兔,還有那些洞窟來著?”

    豫章,還有膠東。

    沒錯,秦始皇沒記錯的話,黑夫在那邊留了一個叫“陳平”的謀士,此人曾深入匈奴,讓匈奴單于父子相殘,是個善於搞陰謀的人物。

    “黑夫會從剛開始的忠懇朴厚,變成今天的奸猾蓄謀,多半是這陳平所誘!”

    秦始皇最討厭策士之流,立刻傳令,讓人去膠東,將陳平捉了,豫章那邊,也使郡守殷通替換黑夫的部下利咸等。

    當然,嶺北的幾個兵營,嶺南的十萬大軍,也不能落下,秦始皇已令李由持虎符火速南下,通知武昌、長沙兩營,要將黑夫的親信軟禁。

    預計,李由大概到三月中能抵達嶺南,不管越人叛亂是真是假,都要盡快平定,雖然為了維持嶺南穩定,暫不能大規模置換將吏,但起碼要從黑夫黨羽手中,收回兵權!

    做完這些後,秦始皇帝閉上了眼睛,對黑夫竟敢不奉詔赴會的怒意,稍稍消退了一點。

    與天、地、人都鬥了一輩子的秦始皇帝陛下,露出了滿意的笑。

    “這場上下之戰,是朕贏了!”

    ……

    “他還活著,秦始皇帝,還活著……”

    秦始皇三十七年,二月初,雲夢澤南岸的莽從灘塗中,一名身著褐衣的黑臉中年人露出了笑。

    和秦始皇得知黑夫死時似喜、似悲、似懷疑的複雜情緒一樣。

    當黑夫從偷偷跟著子嬰,潛至安陸附近,又划船來報信的利倉口中,得知秦始皇還活著時,笑容中也有兩分喜悅,三分苦澀,五分憂慮。

    利倉有些不解,他不敢進縣城,只能通過一些靠得住的子弟打聽消息:

    “安陸縣中,無人看到秦始皇帝本人露面,君侯何以確定皇帝還活著?”

    “我當然知道。”

    黑夫卻十分篤定。

    “封我為武忠侯,為我蓋棺定論,又冊吾母為貞婦,甚至還要在咸陽修什麼懷黑台,然後一拍腦門,就要讓安陸幾萬人來個大遷移……”

    瘋狂,霸道,又很大氣。

    “這種手段啊,除了秦始皇帝,別人根本幹不出來!”

    黑夫無奈地搖頭,這就是他所知,所識的秦始皇帝。

    他是偉人。

    也是瘋子。

    讓利倉去接應陸續抵達短兵親衛,黑夫卻站在大澤邊,喃喃自語。

    “是您贏了,陛下。”

    黑夫朝安陸方向拱手,對他的家人,也對秦始皇帝。

    從來沒想過,有一天,自己竟會與其正面過招,而秦始皇那剛猛不講道理的掌法,已不是陰謀伎倆能戰勝的。

    但黑夫卻並未惶恐失措,相反,他滿是信心。

    “陛下,你雖然勝了這一回合,但我有兩樣優勢,是您不曾擁有的……”

    “第一樣,是時間。”

    既然確定是秦始皇行事的手段,他卻不敢在人前露面,這說明,皇帝陛下,真到了形容枯槁,行將就木的時候了啊,算算時間,也差不多了,更何況被扶蘇的事氣上一下……

    而他,黑夫,才三十餘歲,依然滿頭秀髮,風華正茂。

    所以,這是君與臣之間,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正面較量!

    “而第二樣,是對未來的瞭解!”

    黑夫的語氣,似哀似悲。

    “只要秦始皇帝活著一天,就如同太陽懸空,沒有宵小敢公然造次,群星為之暗淡,於人間全然無敵。”

    “但偉大的皇帝,料得到身後事麼?”

    秦始皇根本料不到,他死後,這世間是何等天翻地覆!

    “太陽一旦落山,這天下會怎樣?”

    黑夫道出了答案。

    “忽有狂徒夜磨刀,帝星飄搖熒惑高!”

    黑夫曾想阻止這一天,他甚至狗拿耗子多管閒事般,將劉邦、“項羽”遠遠踹走。

    “但這世上,就算少了劉項,在六國故地,依然會出現許多個田橫兄弟,許多個陳勝吳廣……”

    他笑了笑:“到時候,這爛攤子,還不是得靠我黑某人,來替您收拾!”

    “的確,秦始皇帝,陛下,您贏得了生前所有事。”

    “但我,黑夫,將贏得您身後的一切!”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15
第733章 上病益甚

    “陛下,既然尉侯之事已罷,是否返回咸陽?”

    “武忠侯”,秦始皇已將這頂大帽子釘在黑夫棺材板上,對安陸、南郡之民的遷徙也將進行。眼看已經沒有再去邾城的必要,左丞相李斯、將軍馮毋擇等人遂勸說秦始皇,讓御駕返回咸陽。

    因為皇帝身體日益不佳,形容憔悴,甚至無法在公開場合露面,他們生怕再這樣走下去,陛下會崩於外……

    “不!”

    但秦始皇卻拒絕了群臣的好意。

    “寡人以眇眇之身,興兵誅暴亂,賴宗廟之靈,六王咸伏其辜,收九州之兵,鑄以為金人十二,天下大定。”

    “又征蠻夷戎狄之邦,大秦疆土,北過大夏,西涉流沙,東有東海,南盡北戶。人跡所至,無不臣者!”

    “而後北築長城,修馳道,建宮室,開五尺道,尋西王母邦……”

    他起碼做了一般帝王三代人才能做完的事,傲然之情,至今未改。

    秦始皇掃視下拜請罪的眾臣:

    “朕做事,哪一件不是有頭有尾,何曾有半途而廢的時候?”

    群臣面面相覷,的確是這樣,秦始皇一旦決定了一件事,鮮少有半途放棄,就從伐楚、征百越和尋西王母這三件事來說,失敗又怎樣?損耗巨大又怎樣?真是不到黃河心不死。

    黑夫若在,肯定會評價秦始皇為“天下第一鐵頭娃”!

    這次也一樣!

    不管眾臣如何相勸,秦始皇心意已決:“不回咸陽,繼續前行,朕要去邾城,祭大江之神,再去會稽,祀大禹之跡。”

    李斯、馮毋擇等人無奈,秦始皇惡人言死,他們總不能直接說:“陛下你再走就要死外面了!”

    隨駕大軍共六萬,李由帶了一萬人南下收武昌、長沙及嶺南兵權,馮敬那邊又分去了一萬,以遷徙押送安陸民眾。剩餘四萬來自郎衛、衛尉、中尉的精銳秦軍,遂繼續隨駕東行。

    之所以如此固執,除了對不明生死的黑夫不太放心,想要繼續在南方待一段時間,以及時應對任何變故外,秦始皇心中,也殘存著最後一點期盼。

    “人皆言朕當以今歲死,而不知其月日,故出遊天下,欲以變氣易命,禱祠名山諸神以延壽。”

    所以,他想要在會稽山刻下最後一塊豐碑,再登上山頂,再看一眼大海……

    但死亡,終究是所有人的終點。

    大隊人馬速度較慢,至二月初四,才抵達安陸隔壁的衡山郡西陵縣(武漢市黃陂區),秦始皇病益甚,而不能前……

    ……

    衡山郡西陵縣,被四萬秦軍團團保護的臨時行宮內,左丞相李斯焦急萬分。

    真是一言難盡啊,李斯曾隨駕數次巡狩,但這卻是最令他不安的一次。

    從二月初四到二月初六,秦始皇病重到無法起榻,時而昏迷,時而清醒,已在西陵縣停留了三日之久了!

    秦始皇病重之事,只有李斯、馮毋擇、胡亥、子嬰等數人知道,就算是他們,每天也只能早晚去看皇帝兩次,唯獨秦始皇最信任的中車府令趙高,以及垂垂老矣的太醫令夏無且可以每天都守在榻前。

    二月初六這天傍晚,李斯正忙著代秦始皇帝批閱朝廷送來的奏疏,趙高卻來通知李斯,陛下轉醒了,說是要見他!

    “中車府令,陛下如何了?”去的路上,李斯心中愁慮。

    趙高道:“陛下今日氣色不錯,還喝了一碗粥。”

    “這就好,這就好。”

    李斯鬆了口氣,還打算瞅準時機繼續勸皇帝返回咸陽,趙高卻靠近後低聲道:

    “但夏太醫說,這也可能是迴光返照……”

    李斯停下了腳步,嘆了口氣。

    “還是到這一日了麼?”

    “雖然陛下惡人言死,但總是會有這麼一天的。”

    眼看左右無人,趙高朝李斯拱手:“高在此先恭賀丞相!”

    李斯不慍:“陛下病甚,何喜之有?”

    趙高笑道:“丞相乃陛下最信任的大臣,陛下此時召見,必問嗣君之事!不管左丞相議立哪位公子,事後都能得到定嗣之功,重返右丞相之位,指日可待,豈能不賀?”

    此言滿是暗示,李斯聽懂了,但卻只點了點頭:“此非人臣所當議也,陛下自有計較。”

    稍後,皇帝臨時行宮的寢室已到,李斯進去後,只聞到一股濃重的藥味……

    秦始皇帝的確如趙高所言,氣色好了不少,至少不再昏迷,能躺在榻上,見李斯來了,讓侍者將藥端走,屏退左右,只剩下君臣二人。

    “陛下……”

    李斯也是七十多歲的人了,滿頭白髮,牙齒動搖,但秦始皇此時此刻,看上去比他還要衰弱,看到昔日雄壯的君主竟病弱至此,李斯也忍不住伏在榻前流涕。

    “丞相啊。”

    秦始皇卻隻字不提自己的病,以及趙高猜測的“立嗣”之事,卻看似隨意地問:

    “朕聽說,這裡是衡山郡的西陵縣?是武安君伐楚時,攻下並燒燬的那個西陵麼?”

    他笑道:“這附近,徘徊著歷代楚王的鬼魂麼?他們恨大秦啊,在夢中作祟,難怪朕來到此地,竟病重至此。”

    李斯連忙擦去涕淚道:“陛下,此西陵非彼西陵,武安君所奪西陵在夷陵縣,離此數百里,至於此地,乃古之西陵氏,據說是黃帝元妃,嫘祖之鄉也……”

    “原來如此,丞相博學。”

    秦始皇頷首,復又問道:“黃帝有幾子?”

    李斯應道:“二嫡子,其一曰玄囂,是為青陽,青陽居江水。其二曰昌意,降居若水。此外更有庶兄弟二十餘人,一共二十五子。”

    “比朕多啊,朕也有子女二十餘,但子止十八人……”

    秦始皇又問:“那這皇帝二十餘子中,誰最終繼黃帝之業?”

    李斯小心翼翼地答道:“其孫,昌意之子高陽立,是為顓頊……”

    秦始皇搖頭:“立孫不立子麼?倒是一種辦法,但國賴長君,看來朕是不能類同黃帝了。”

    至此,秦始皇也終於打開天窗說亮話了,他喟然長嘆道:

    “丞相,朕未嘗病如此,悲呼,朕年十四而立,至今踐位三十七年,本想尋西王母邦,求仙藥得長生,然今病篤,幾死矣……天命不可變歟?”

    這是近三年來,秦始皇頭一次在旁人面前提及“死”這個字,李斯頓時緊張起來,這莫非意味著,固執的皇帝陛下,也接受自己壽命將盡的事實了?

    卻聽秦始皇道:“朕聽聞,夏禹在位不過十年,商湯、周武不過數年,與之相比,朕帝王之壽足矣,無法萬壽也就罷了,但大秦……”

    他原本有些離散的目光,再度堅定起來:“秦之社稷,必傳萬世!”

    李斯連忙應諾:“有陛下所奠之基業,大秦必將萬世永存!”

    秦始皇聲音又緩了下來:“奈何,朕未立後,無嫡子,而長子扶蘇又叛朕出奔,二子高不孝,已貶為庶民,在雍地為農。剩餘十六子,都才剛至壯年,難免孤弱,丞相以為,當以誰為嗣君?且為朕議所立!”

    “陛下!”

    李斯連忙推辭道:“關乎社稷江山,當由陛下一言決之,此非人臣所當議也,斯謹奉主之詔,聽天之命,不敢妄言!”

    “噢?”

    秦始皇笑了:“奉主之詔,聽天之命?若如此,朕之第三子,公子將閭,剩餘諸子中,其年最長,為人仁孝,闕廷之禮,未嘗敢不從賓贊也;廊廟之位,未嘗敢失節也;受命應對,未嘗敢失辭也。”

    “卿以為,將閭,可繼承大業否?”

    李斯聞言,心中不由大駭:

    “陛下,這是在故意試探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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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4章 頂峰之上

    “自古帝王繼天立極、撫御寰區,必建立元儲、懋隆國本,以綿宗社無疆之休。朕掃六合,一天下,廢封建,立郡縣,大治濯俗,九州承風,皆遵度軌,和安敦勉,後敬奉法,常治無極,輿舟不傾。然亦夙夜兢兢,念秦萬里山河、二十六世宗廟付託至重。”

    “朕之十八子胡亥,使學以法事數年矣,未嘗見過失。慈仁篤厚,輕財重士,辯於心而詘於口,通法敬士,秦之諸子未有及此者,可以為嗣。於三十七年二月初七,授胡亥以冊寶,立為太子,以代朕撫軍,以重萬世之統、以系四海之心。”

    左丞相李斯一道詔令讀罷,而秦始皇帝拖著虛弱的身體,強起為胡亥完成“冊太子”的儀式後,趙高鬆了口氣。

    “事定矣……”

    作為胡亥的老師,中車府令趙高無疑是群臣中最大的贏家,他暗暗竊喜。

    李斯也悄悄擦了擦冷汗,固執的皇帝陛下終究意識到,自己即將故去,總算立了太子,秦朝將相群臣懸了十幾年的心,終於放下來了。

    其實,李斯很清楚,從扶蘇出逃,公子高懼拒皇帝之意後,秦始皇可能傳位的子嗣,就只有胡亥一個合適的人選了——立長、立賢均不可後,君主往往會不可避免地偏向立愛,還常常騙自己說,“愛子亦是最賢,最類我之人”。

    但秦始皇卻只是讓胡亥隨駕出巡,卻不直接立他為嗣,除了皇帝依然心存僥倖,希望能改變命勢外。也是為了拉開時間,讓扶蘇出奔的影響漸漸消失,不要搞得像皇帝為了廢長立幼,而逼得長子出逃似的……

    而且,從秦始皇昨日的召見裡,李斯也發覺了皇帝的憂心。

    老皇將崩,新皇繼位已是必然,但秦始皇卻哀憐其孤弱,恐不勝大臣之紛爭,從而出現韓非子警告過的“奸劫弒臣”現象,新主被強勢的大臣架空!失了權柄!

    胡亥雖然嫻熟於法令,熟讀韓非之學,為人也不聖母慈悲,甚至還有一絲狠辣,但他太年輕了,才21歲,其手段,真的能駕馭住滿朝人精麼?

    比如說……左丞相李斯。

    所以昨日秦始皇故意提了公子將閭,來試探李斯的態度。

    作為秦始皇第三子,公子將閭及其弟二人,為一母同胞三兄弟,雖然不受寵,卻相互抱團,更值得注意的是,將閭的兩個弟弟,都娶了李斯的女兒為妻……

    李斯立刻悚然,表明了態度:“陛下,臣本上蔡閭巷布衣也,承蒙陛下擢我為丞相,封為通侯,諸男皆尚秦公主,女悉嫁秦諸公子,子孫皆至尊位重祿。夫忠臣不避死而庶幾,孝子不勤勞而見危,人臣各守其職而已矣。且不說如今陛下尚有萬歲之壽,即便是要立嗣,一切皆當決於陛下,不當問下臣。”

    他再拜道:“不論陛下以哪位公子為太子,老臣只要一日未曾入土,便將竭忠輔之!不然,臣願盡戮死殉葬,以報陛下之厚恩!”

    言下之意,他李斯唯皇帝之命是從,不會在陛下去後,動什麼歪心思……

    趙高先前已暗暗有過承諾:不論誰人繼位,李斯均能重返右丞相之位!李斯謹慎,不至於鋌而走險。

    秦始皇當時嘆了口氣:“朕知丞相之忠,然又曾聞,牛馬斗,而蚊虻死其下;大臣爭,齊民苦。一旦出現,將是大亂之兆,丞相能如此,朕心甚慰!”

    於是秦始皇不再提其餘公子,一意冊封胡亥為太子,而在冊封典禮後,秦始皇又做了一項震撼朝堂的任命:

    “使通武侯王賁為太尉!”

    ……

    如果說,立太子讓群臣鬆了口氣,之後的這道任命,則將所有人都驚呆了。

    因為秦朝建立後,雖設丞相、御史大夫、太尉為三公,分別為輔政,監察及治軍領兵,但從始至終,秦始皇都未任命任何人為太尉,一直虛設空缺,而將兵權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尉僚雖替秦始皇做出了一統天下的戰略,但他始終只是國尉。

    居功至偉,一統第一功臣王翦也不曾得到此職。

    為何時至今日,卻忽然任命久病的王賁為太尉呢?

    這意味著,久被打壓的王氏,將重新崛起麼?

    眾人想到了一層關係:“胡亥,娶的是王氏的女子……”

    秦始皇為胡亥設定的朝堂格局,已漸漸清晰:李、馮、王三個功勛家族的聯合輔政,如此才能應對扶蘇、黑夫兩案後,朝野錯綜複雜的局面,以及六國故地可能出現的“群盜”。

    但如今的情況是,馮氏有些勢大——馮去疾為右丞相,馮毋擇掌御駕數萬大軍,馮劫在北方軍團,馮敬也是都尉。

    雖然馮氏一向惇厚質樸,忠於嬴姓,但不可不防。秦始皇召見李斯,託付危難,又讓王賁坐上太尉之位,就是希望曾橫掃天下的王賁坐鎮,幫胡亥穩住局勢,使天下顫慄。不論是大臣還是六國宵小,乃至於那不知生死的黑夫,都不敢造次!

    做完這一切後,到中午時,秦始皇再度昏迷,太醫夏無且搖著頭出來,告訴胡亥、李斯、趙高等人,皇帝陛下,已至彌留之際……

    胡亥哭著入視其父,卻見昔日高大威武的秦始皇,卻虛弱得坐起來都做不到,只能由胡亥握著他的手,零碎卻又雜亂地,交待一些後事……

    “李、馮、王輔政,可維繫朝野穩定,但汝亦可重新提拔蒙恬、蒙毅與之抗衡,再靠身邊的趙高、趙成等人,為君者,不可沒有自己的信臣。”

    “朕已掃清一切能掃清之事,征服一切能征服之邦國,子孫大可坐享疆域,馬放南山,兵戈不用……但決不可分封,再興諸侯構難,使一統之業毀於一旦!”

    “南邊與北邊是最值得憂心的,匈奴要防好了,北部軍不能削弱,使胡人有機可乘。至於南方,且待李由收了江南、嶺南各營兵權後,要慢慢置換其都尉,以免黑黨復起。”

    “朕從未有半途而廢之事,尋西王母邦尤甚,此心至死不改!西邊的李信,就不必召回,但能走多遠,能做些什麼,就靠他自己了……”

    “群臣皆曾言,大秦租賦過重,汝繼位後,當適當減免賦稅,停罷宮室,讓黔首們覺得負擔輕些,便會擁護你。再適當吸納一些六國之人入咸陽,重新設博士官,就讓六國之人的仇怨,集結於朕一身罷。”

    言罷,秦始皇忽然又清醒了幾分,扇了胡亥一巴掌哭得稀里嘩啦的胡亥一巴掌:“不許哭!道在不可見,用在不可知君,千萬不要在別人面前,表露汝之喜怒哀樂!”

    但隨即立刻變臉,摸著小兒子的臉,且哀且憐地嘆息道:

    “胡亥,朕這麼做,究竟是愛你?還是害你?”

    隨後,秦始皇不再復言,只是虛弱地說道:

    “出去……朕不願臨終狼狽之態,為人所見!”

    ……

    腳下發霉的地毯曾經華美豔麗,織物上的金紋裝飾隱約可見,在暗淡的灰色與斑駁的綠色之間斷續地閃爍光芒。

    秦始皇帝在繁華與枯萎中穿行,大限已至,彌留之際看到的事物,多是曾經的過往,後世將其叫做“走馬燈”。

    這似乎是一座螺旋上升的高塔,階梯層層往上,盯著它們,人會不由自主地攀爬。

    但深蘊攀爬之道真諦的秦始皇帝,卻在一扇門前停步了,再難向前。

    他認得這扇門,還有院子裡那株梨樹,這是秦始皇從小長大的地方。

    邯鄲城,趙姬的母家,作為邯鄲大戶之女,這道厚實的黑漆大門能保護被遺棄在邯鄲的母子,不被長平、邯鄲兩戰後,憤怒的趙人撕成碎片……

    每當那些趙人輕俠來造次,來羞辱,來錘門時,母親就會緊緊抱著她的政兒,躲在裡屋瑟瑟發抖。

    政兒的臉貼著母親豐腴的身體,能聞見淡淡的芝蘭味,他眼中並無畏懼,聽著那些羞辱母親,羞辱秦國的話語,卻充滿憤怒,捏著拳頭,發誓要讓邯鄲,讓趙國付出代價!

    他做到了,三十年後,秦王政讓邯鄲城的仇人們屍橫遍野,王族、輕俠、兵卒、甚至是老人與婦孺,街頭巷尾那一灘灘正在凝結的血,像極了盛夏的繁花。

    但當他興致勃勃地將這些事告訴母親時,母親卻只恨恨地扇了他一巴掌。

    “你個天殺的!”

    捂著臉,他步步後退,一直退到高塔的邊緣,一眨眼,手上,多了兩個布囊,份量不輕,仍在掙扎……

    他當然知道,母親為何恨自己。

    “放過他們……”

    母親態度變了,向她的兒子下跪,臉上是淚,聲音滿是哀求。

    “他們也是你的兄弟……”

    她看向那兩個孽種的眼神,好像當年看向小小政兒,舐犢情深。

    或許就是這一點,觸發了他心中深埋的嫉妒。

    “我沒有兄弟。”

    他冷著臉,手鬆了,兩個布囊被拋下高塔,伴隨著母親尖銳的哀嚎,摔得血肉模糊!

    “不!”

    母親發生了變化,美麗的秀髮變成枯萎銀絲,豐腴婀娜的身軀漸漸佝僂,就連容顏,也醜陋不堪!

    那熟悉的芝蘭味,也化作腐朽的屍臭。

    “王族的血是冷的,做過的事,不可瀆!”

    更不會原諒!或祈求原諒!

    不再管那瘋女人,秦始皇帝堅定了目光,繼續向高處走去。

    階梯一直往上延伸、延伸,邁過了人生最大的坎後,之後秦始皇仍路過了無數扇門,但僅能使其駐足,卻不能讓他久留。

    他看到,仲父在與初登王位的自己說道:

    “陛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

    “不。”

    年輕的秦王抬起頭,目光銳利:“天下乃朕一人之天下!”

    他笑著搖搖頭,從那雙自縊吊死後,依然搖晃的雙腳邊抽身。

    “陛下,上下一日百戰,權……權力,決不可與人分享!王者之道,只在三個字,法、術、勢!”

    下一扇門,口吃的韓非在為自己講解人主之道,中年的秦王政不斷頷首,與之對談到天明,幾度虛席下問……

    但當他吸收完韓非的學問後,發現其目的,仍然是存韓後,便翻臉不認人。

    “韓先生,你給朕獻上了一把利劍,劍刃名法,劍格為術,劍柄為勢,但現在,這把劍究竟銳利與否,朕想請韓先生為朕試之!”

    韓非慘然一笑,飲劍自盡,鮮血流滿了地面……

    踩著他的血,秦始皇帝,終於快接近這高塔之頂了。

    但在路過最後一扇敞開的門時,一陣嬰孩的啼哭,卻使皇帝再度停下了步伐……

    外面是大雪紛飛,粉撲撲的嬰兒被頷下尚未蓄起濃須的父親抱在懷中,笑吟吟地為他取了名:

    “扶蘇,你就叫扶蘇!”

    孩子飛速長大,卻如此柔懦寡斷,令人頭疼,甚至在將玉璧摔得粉碎後,不顧一切地逃跑,躲在蒿草中,害怕地抽泣。

    秦始皇帝憐惜又嫌棄地看著他,躊躇許久,想要去伸手拉住,這孩子卻又一溜煙,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他追趕,他尋找,不知不覺,他已走到了最高處,階梯,已至盡頭。

    拔劍四顧,卻什麼都沒看到,四周,一個人,都沒有,整個大地白茫茫,真乾淨……

    這一路走來,所有人都離開了他,似乎只有背叛與秦始皇帝步步相隨……

    那些此生深深影響了秦始皇帝的幽魂,又縈繞在他耳邊,閒言碎語。

    “到頭來,政兒,你依舊是眇眇之身,真是可憐……”母親的芝蘭味飄過。

    “一人之天下?獨夫,必為天下人所叛!”舌頭伸得老長的呂不韋如此譏諷。

    “失去了我,陛下這世上,恐怕再沒有懂你的人了吧?”韓非捂著流血的脖子,步步走來,卻不結巴了。

    秦始皇不為所動,只靜靜地站在這天地頂端,遲遲不邁出下一步。

    “不。”

    一個厚實的聲音,打斷了韓非的話。

    “我理解陛下,懂得陛下。”

    他單膝跪在秦始皇后方很遠處,面容漆黑,看不清樣貌,但聲音,卻依然那麼洪亮,更大著膽子,問了秦始皇一個大不敬的問題。

    “陛下,頂峰之上,有什麼?”

    “這是你該問的麼?”

    縱然輕蔑,但秦始皇還是攤開手道:

    “你看到了。”

    “頂峰之上,一無所有……”

    這一刻,秦始皇的衣裳袍服,皇帝冠冕皆去,赤條條來,赤條條走。

    他邁出了步伐,踏上了雲端,但在即便走過那道橋,通往黃泉時,卻再度停了下來,因為身後那人又問了:

    “當真?”

    秦始皇低下頭,看到了他打造的人間帝國,打下的恢弘疆土,奠基的堅固制度。

    它、它、還有它,都將傳承萬世!

    回過頭,秦始皇帝看向朝自己作揖送別的那人,嘴角露出驕傲而固執的笑:

    “頂峰之上,有一切!”

    ……

    伴隨太陽落山,帶著對人間的不捨和帝國未來的擔憂,彌留許久的秦始皇,終於呼出了最後一口氣……

    “三十七年二月初七,秦始皇帝崩於衡山郡西陵縣!”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16
第735章 太陽落山了(上)

    二月初八,太陽落山後的第一天,新鮮出爐的大秦嗣君胡亥,就守在秦始皇的寢帳中。

    痛失父親的他整日渾渾噩噩,只呆呆地看著夏無且等人為秦始皇帝整理儀容,再將其屍身放入棺槨,以便次日一早推入寬大的辒涼車中,繼續上路出發,作出秦始皇帝尚在的假象……

    這是左丞相李斯的主意,雖然胡亥是正兒八經皇帝親立的太子,理當會葬繼位,但李斯認為,上崩在外,恐諸公子及天下有變,最好秘不發喪,利用秦始皇帝之威震懾宵小,等回到咸陽後再作打算。

    反正知道秦始皇帝逝世的,除了胡亥及親幸重臣外,也就夏無且和醫師、宦者五六人而已。只要將棺槨載於辒涼車中,趙高親自參乘護送,每到一處,都照舊把營幕一圍,食物入奉,百官奏事如故,反正自從皇帝病篤起,都是由趙高、李斯代呈的了。

    這時候,夏無且等醫官宦者幹完活,告辭離開,而趙高也從外面匆匆走了進來,一進門,就朝胡亥下拜道:

    “太子,李、馮、王三人已離開。”

    胡亥連忙過去扶起趙高:“幸而有中車府令在,不然我都不知該如何應對李斯、馮毋擇。”

    王離是胡亥的大舅哥,一直熟絡也就罷了,但李斯、馮毋擇都是秦始皇帝的舊臣,胡亥對其恭敬,此刻卻不知該如何與之相處,生怕自己年幼,為重臣所欺,索性自稱“憂傷過度”,讓趙高去應付。

    此刻趙高歸來,胡亥遂追問道:“關於返回咸陽的路線,最終結果如何?”

    上崩於外,盡快回咸陽入葬,並讓太子胡亥登上大位,這是李、馮一致同意的。

    但在返回路線上,馮毋擇是武將,凡事講究效率,認為應該走最近最快的路線,掉頭回安陸,再去南陽,走武關道回都。

    但李斯、趙高卻認為,這種返回方式,一看就是御駕出了大事才匆匆掉頭,容易讓人起疑心,不如假裝繼續巡狩,去邾城,再往北通過冥厄三塞(義陽三關)進入中原,從函谷關回咸陽。

    雖然時間和路程更長,但路線就顯得正常許多。

    趙高看上去支持李斯,但心中卻道:“若非事急,我甚至還想讓御駕繼續原先路線,至會稽郡再折返,須知始皇帝做事,從不會半途而廢,既然說了會去會稽刻石,那就一定會去,此番折返咸陽,一旦被瞭解始皇帝行事的人知道,便能猜出始皇帝已崩,太陽已落……”

    雖然趙高得到胡亥信任,使其行符璽事。但他在輔政體系內沒有發言權,只能和王離一樣,大眼瞪小眼,看李斯、馮毋擇發生爭執。

    所幸,最後還是以李斯意見為準,走了折衷但安全的路線。

    胡亥頷首,走哪條道無所謂,抓緊就行,急促地問道:“第一件事如此,那第二件呢?”

    趙高立刻道:“李、馮皆認可太子之言,扶蘇乃罪人,勾結墨者行刺始皇帝,致使始皇帝病情加重,如此不忠不孝之徒,如今竟還有人說其是‘仁孝’,心有同情,真是荒謬!”

    “當以始皇帝的名義,將其謀叛行跡昭告天下,抓緊緝拿。此外,既然扶蘇犯大罪,其子豈能得封邑?當立刻派人如蜀追回,將扶蘇之子拘押在宗府,等候新皇發落!”

    皇權是排他的,胡亥縱然是正兒八經冊封的太子,但作為少子的他,本就沒太多自信,又被趙高以“趙長安君之事”說之,對曾被父皇寄予厚望的長兄扶蘇,遂心懷忌憚,欲殺之而後快。

    搞臭他的名聲,再緝拿殺了,趙高此策正中胡亥下懷。

    他甚至連扶蘇的子嗣也不願放過,因為胡亥聽趙高說,秦始皇立胡亥前召李斯,曾問及黃帝立其孫高陽之事……

    才觸碰到皇權,胡亥便不再是那個在父親面前乖順的小兒子,卻顯露出他心狠手辣的一面:

    “不止是扶蘇父子,那公子高、公子將閭,都曾被陛下矚意,欲以其為監國,如今馮、李兩家輔政,不可妄動,但若有機會,我也要處置掉,不能讓他們威脅到我!”

    “會不會有人說我不悌?”但畢竟年少,胡亥發了一通狠後,突然擔心起來。

    趙高卻大讚道:“始皇帝陛下囊撲殺死趙太后與嫪毐兩子,此乃除惡必盡,亦無人說始皇帝不孝啊!”

    但趙高話音一轉。

    “可太子別忘了,相比於群公子,還有個不知生死之人,對大秦,對太子更有威脅!”

    “那人便是黑夫!”

    ……

    “黑夫?”

    胡亥吐露了這個名,他曾在年少無知時當眾嘲弄過黑夫臉黑,當時那黑夫笑著對始皇帝說,他長了一顆紅心……

    “真該剖開來看看!若是忠臣,就該乖乖來邾城送死,或者自殺才對!”

    胡亥唾了一口,世人多將黑夫視為扶蘇同黨,所以胡亥對此人一點好感都沒有。

    眼下黑夫已被秦始皇蓋棺定論,但趙高卻隱晦地警告胡亥,那黑夫,可能還活著……

    “中車府令,黑夫當真未死?”

    胡亥滿腹狐疑。

    趙高冷笑:“太子,黑夫一向狡詐,這條奸猾的荊楚黑犬,豈會如此湊巧死去?想必他參與了扶蘇、墨家謀叛,心虛不敢到邾城見始皇帝,只能假卒以逃死,王孫子嬰畢竟朴厚老實,竟為其所騙……”

    子嬰看得很明白,胡亥繼位,趙高是其最信任的人,沒少給趙高塞好處,說好話,果然,胡亥也未怪罪他這個“老實人”,反而加以重用。

    趙高危言聳聽:“始皇帝尚在時,用武忠侯的名頭壓著,黑犬縱然未死,也不敢造次,如今一旦陛下崩的消息洩露……黑夫叛,嶺南皆其舊部,必與中原斷絕往來,而其在南郡、豫章故舊鄉黨眾多,一旦有人從叛,恐將牽扯整個南方!”

    “那該如何是好?”

    胡亥爭嗣君之位就是為了繼承這大好山河,然後沒有顧慮的享受,可不想剛上位就要面臨“始皇帝死而地分”的混亂局面。

    趙高笑道:“太子放心,下臣已與幾位重臣商量妥當,此番由中郎將王離率兩萬郎衛、衛尉軍,隨太子護送始皇帝棺槨北上,從函谷關返回咸陽。”

    王離是胡亥信任的人,這安排十分妥當。

    “武信侯馮毋擇,將帶著兩萬人坐鎮邾城,隔絕大江,再召集九江、南郡、衡山等郡兵集結,推進豫章,隨時能鎮撫叛亂。”

    馮毋擇雖然一直是裨將,名聲不及王翦父子,近來更被蒙恬、李信、黑夫把風頭搶了,但他長期統兵,獨當一面,為大將軍,可保南方無事。

    “左丞相斯之子李由,已奉始皇帝之命,率師萬人,南渡大江,如今已收回武昌營兵權,使辛夷將屯田訓練的三萬南征軍老卒收去兵器,派人看管。如今李由正火速往長沙營趕去,那有上萬人,多為傷殘病卒,由黑夫親信陶都尉,以及搜粟都尉蕭何主事……”

    只要李由將長沙營也收了,則黑夫在江南的舊部營壘也盡數落入朝廷掌握。

    如此一來,就算他假稱先前是被越人所俘,也只有退保嶺南一條路。

    但南征軍將士,只要有其家眷作為人質,恐怕甘願從叛者亦不多!

    趙高洋洋得意,多虧秦始皇帝的妙招,這下黑夫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不活還好,一旦活了,定將一敗塗地,慘遭五馬分屍!

    但他為人素來毒辣,絕不會如此善罷甘休,遂道:

    “太子,馮敬帶著一萬兵卒,押送安陸縣人入關,三月啟程,五月可至,不過……”

    胡亥正聽的津津有味,覺得老師將一切都安排好了,自己坐享其成,連忙問道:“不過怎樣?”

    趙高面露憂色:“關中糧價已至兩百錢每石,再送去五萬、十萬、十五萬人,豈不更要飛漲?且咸陽左近膏腴良田已盡為有主之地,哪還有空地安置彼輩?”

    胡亥頷首,他還想留著許多地方,將父皇沒修完的宮室修好呢:“這的確是個難題,中車府令認為當如何?”

    趙高出主意道:“下臣以為,不必使之為移民,等到南征軍束手就擒後,這些家眷,也就失去了用處,與其由朝廷米糧白白養著,何不使之物盡其用呢?”

    “物盡其用?”

    在胡亥、趙高眼裡,那五萬安陸黔首,也不是人,而是一堆數字……

    趙高道:“不錯,如今始皇帝崩,驪山得盡快修好,這一縣黔首,正好能填補刑徒隸臣妾的空缺!老弱婦孺,統統打入隱官,讓其為少府做活。至於青壯男子,可日夜驅使,定能累死大半,等完工後,將那些沒死的,也統統殺死殉葬,以絕後患!”

    胡亥猶豫了:“安陸的青壯男子,那起碼是萬餘人啊,都要殺光?”

    趙高下拜:“若這萬人死去,能換取關中安穩,天下寧靜,太子繼位後能垂拱而治,永葆治世,又有何不可呢?始皇帝曾說過,為人主者,最不可或缺的,是殺心!”

    “殺心……”胡亥頷首,態度堅決了起來。

    “沒錯,我……這條路,不進則退,若不能勝,別人就要揪著我拖下君榻,殘忍殺害了,不能心軟!”

    趙高拜倒:“這才是始皇帝之繼業者,這才是大秦的二世皇帝陛下啊!”

    “二世皇帝。”胡亥對著稱呼很受用,雖然他要等回咸陽會葬後才能正式繼位。

    趙高不失時機地抬起頭道:“陛下,那些安陸人且還有一段時日可活,但今日,卻必須殺數人!”

    “始皇帝崩之事,在陛下回到咸陽前,決不能外傳,然太醫令、醫者、宦者五六人已知,為了天下,且先殺之,以絕其口!”

    胡亥已經迫不及待要牛刀小試了:“善!朕這就讓郎官李良,去將彼輩都殺了!”

    李良效率極高,過了半刻,已將醫者一人,宦者四人一一殺死,但在摸到太醫令夏無且的住所時,一群郎衛持劍衝進去,卻撲了個空。

    看著滿室的藥簍,卻沒了老醫官蹤跡,李良暗罵這七旬老頭不愧是能為始皇帝擋刺客的,太機靈了,跑得倒是挺快,連忙去稟報趙高:

    “中車府令,夏無且,不見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16
第736章 太陽落山了(下)

    “我來到南郡地界後,到處都在傳言,說尉將軍已戰死嶺南,更被始皇帝封為武忠侯,我還以為,亭長真不在了……”

    季嬰是很重舊情的人,歷經千辛萬苦,總算見到黑夫後,哭得稀里嘩啦,擦了滿手的鼻涕,還要捏捏黑夫的臉,看他究竟是不是真的……

    “少來。”

    跟季嬰這種老友,黑夫也不客氣,一腳將他踹開。

    季嬰在泥地裡打了個滾,捂著屁股笑道:“這力道,真像極了在安陸縣服役時,我躲在屋子裡嚇唬亭長時挨的那一下,看來亭長是真還活著!”

    他隨即有些憂心地皺眉:“但為何要騙外人說死了呢?如今整個南郡都信以為真了。”

    黑夫跳過了這問題:“南方種種變故,你稍後便知,此行無事就好,還有……吾妻、子何在?”

    三十七年初,黑夫算著時間差不多了,打發季嬰、桑木二人替自己去給公子扶蘇送信,以免他像歷史上那樣慘遭毒手。

    不曾想,咸陽突然劇變,扶蘇出奔,黑夫的家眷也瞅準時機一起跑了。

    雖然扶蘇的家眷沒跑多久就被逮住,但卻遲遲沒有黑夫妻、子的消息,眼看安陸縣的母親、兄長已落入朝廷之手,如今妻子也音訊全無,黑夫憂心不已。

    如今季嬰總算通過黑夫留在南郡的門客親信關係網,經過幾站輾轉,跋山涉水,來到了他們一行人在雲夢澤中的藏身之地,卻不見妻、子,黑夫心中不由咯噔一下……

    若真死了妻、子,豈不是又要被人罵虐主?

    好在季嬰立刻道:“亭長請放心,夫人和兩位小君子,都十分安好!”

    隨著季嬰的述說,黑夫總算知道了,數月前咸陽劇變後,自己家人的行蹤。

    “離開咸陽時,夫人便囑咐我說,等離開都邑後,勿要與公子扶蘇同路,當遠遠繞開他!”

    黑夫頷首,葉子衿的選擇十分正確,扶蘇的人馬太多了,加上各種親衛,足有百餘人,就像是黑夜裡的一盞明燈,將吸引所有的追兵!

    “於是在阿房刑徒四散而逃時,吾等就乘亂脫離了公子扶蘇的車隊,往西行去,每過一鄉,就換一輛馬車。一直到了武功縣,夫人又讓桑木騎一匹馬,帶著破虜小君子,往北而去,投奔君侯在北地的舊部。她自己則帶著伏波小君子,利用偽造的符傳,隨我通過褒斜道入漢中……”

    黑夫曾任三年北地尉,期間提拔了大量良家子,讓他們稱為北地軍的中堅,在擊匈奴時大放異彩。又給了當地戎狄君長諸多好處,讓彼輩離開狹窄的大原,遷徙到豐饒的賀蘭草原,也算對他們有恩。

    破虜是在北地出生的,讓桑木將其帶去北地,不管是投靠地頭蛇良家子,還是設法出塞,帶到大原戎中藏匿,都很容易脫身。

    黑夫頷首嘆息:“她想得很周到,此行兇險,萬一出了意外,只要一邊能逃匿,都能為我保全血脈。”

    而葉子衿、季嬰一行人通過褒斜道進入漢中後,果然不出所料,扶蘇和他的家眷,吸引了所有的追擊力量,最終扶蘇妻離子散,他本人也不知所蹤。

    而這時候,黑夫的家人卻巧妙地避開了搜捕,抵達巴郡……

    巴氏,就是黑夫的“門路”,他十多年前就與巴忠相識,還極其大方地將紅糖技術送給巴氏,讓巴氏在丹砂、鹽、鐵均被秦朝官府收為國有後,依靠僰僮貿易和方興未艾的糖業,回了一口血,維持住了商業大廈。

    從那時候開始,巴氏就暗中與黑夫眉來眼去。

    前年,朝廷財政困難,開始殺雞取卵,將糖業也納入專營範圍,黑夫又送了巴氏一份大禮:紅砂糖。

    紅砂糖雜質比塊狀的紅糖更少,攜帶和使用卻更易。

    依靠紅砂糖,巴氏得以在糖官營後,爭取到了一些話語權。

    這下,巴忠已欠了黑夫兩次大人情,開始惴惴不安起來,因為黑夫只幫忙,卻從不索取。

    巴氏敬畏的是黑夫的權勢,黑夫貪的卻不是巴氏的金錢,而是其在巴蜀、洞庭乃至西南夷地區的貿易網。投桃報李,得到巴氏默許後,人數不多的情況下,不必通過武關,就能偷偷潛入咸陽。

    當咸陽劇變,葉氏攜子南奔,正是通過巴氏遍佈巴蜀三郡的貿易網,安全避開搜捕,去到巴氏的大本營,巴郡枳縣……

    說到這裡,季嬰有些恨恨地說道:“巴忠本人並未露面,由其妻接待夫人,一開始和顏悅色,說是要盡快將夫人和君子送來與亭長團聚。可在聽聞始皇帝南巡後,便絕口不提,只言南方不安全,要讓夫人、君子在枳縣休憩,讓我先來尋到亭長……”

    季嬰氣得直跺腳:“巴氏真是忘恩負義!這不是將夫人、君子當成人質,想要要挾亭長麼?”

    “巴忠會做出這種事?”

    黑夫皺眉,以他過去的瞭解,巴忠雖是商賈,但卻很講原則,尤其看重恩義信譽。

    雖然有點蹊蹺,令人感到意外,但仔細一想,黑夫也釋然了:“巴忠雖講信譽,但巴氏畢竟是商賈,一切以利益為準,待價而沽,這就是商賈最擅長的,更何況,這可是涉及滅族的大事。”

    黑夫搖頭道:“人人皆懼秦始皇,哪怕是蠻夷邊鄙之地也不例外。若我身死名裂,成了叛徒,巴氏就能獻上吾妻子,撇清與我的關係。反之,則能立刻將其送來。”

    所以他家人安危,全繫於未來的成敗上了!

    這時候,季嬰瞧了瞧這簡陋的營地,心裡直打鼓:“亭長,現在該怎麼辦?”

    這不僅是季嬰的疑問,也是在北江道詐死後,那些不離不棄,追隨黑夫來此的舊部的疑問。

    “君侯,吾等該如何是好!?”

    黑夫周圍,是整整三千名髡發表明身份的短兵親衛,黑夫騙了子嬰,這群人根本沒被打散駐紮各地,反而在橫浦關以南,扮演了襲擊黑夫的“越人”。

    當夜,他們就跟著黑夫,走陽山關進入長沙郡,抵達長沙營與小陶匯合,留下一千人後,其餘三千化整為零,以屯為單位,晝伏夜出,繞開臨湘等城市,匿於江南的雲夢大澤中。

    如今已至二月中,一行人已藏了半月。

    乾糧吃完了,只能以果隋蠃蛤充飢,他們沒有怨言,但哪怕是對黑夫最忠心的戰士,面對這種未知的未來,也難免心裡犯怵。

    這群人無一例外,都是南郡子弟,其中更有八百安陸人,聽說家人將被遷徙為質,均十分焦急。

    “反了!亭長還是帶著吾等,打回安陸去罷!”

    東門豹家人不在安陸,在豫章,所以他沒什麼顧忌,受不了這種鳥氣的莽漢,一直在鼓動黑夫在澤中扯旗造反!

    黑夫卻一直沒有表態,只抬頭看了看天上徐徐垂落的太陽,心道:“只要秦始皇帝還在一天,我就無法舉事啊……”

    “而且被那‘武忠侯’的大牌匾壓著,就算舉事,也不能是反秦,否則,哪怕是南征軍中,輿論也將對我大不利!”

    好在,正在此時,一艘小船繞過地形複雜的蘆葦沼澤,在附近靠岸,卻是帶人在安陸附近監視的利倉回來了。

    利倉過來下拜:“君侯,都尉馮敬正在安陸搜鄉毀邑,要將安陸人統統集中到縣城附近,待三月初一,驅使其北上入關!”

    “嗯。”

    黑夫嘴裡嚼著根草,消化這個於他很不利的消息,思索應對之策。

    “君侯,還有一事。”

    說完安陸的情形後,利倉又將打聽到秦始皇帝御駕行蹤稟報給黑夫。

    “始皇帝御駕浩浩蕩蕩,在西陵停了數日後,至邾城,而後又折而北行,往冥厄三塞去了!”

    方才聽聞安陸三月初一要遷全縣之民,黑夫也只是盤腿坐著,托腮思索,此刻卻猛地起身,將嘴裡的草吐掉。

    “你確定是北上,而不是東去會稽!?”

    向利倉再三確認此事屬實後,黑夫仰天長笑,但笑聲卻越來越低,最後變成了嘆息。

    眾人驚訝地看著黑夫又朝著北方下拜,長作揖道:

    “始皇帝陛下,故去了!”

    “時日曷喪,世人苦苦等待,這酷烈的太陽,總算是落山了。”

    黑夫抬起頭,情難自抑,潸然淚下:

    “可為何我,卻且喜且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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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7章 死國可乎?

    “君侯為何能夠篤定,始皇帝已崩?”

    營帳內,利倉一邊幫黑夫披上厚重的甲,一邊瞥著營帳內新放置的“大秦始皇帝”牌位,有些不安地問道。

    他仍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根據打聽到的消息,秦始皇御駕中依然一切如故,既沒有打出哀旗,也未曾全軍發喪啊,唯一傳出來的,就是公子胡亥被立為太子。

    “因為我很清楚始皇帝的脾性。”

    黑夫整理甲衣,說道:

    “從十七年滅韓,到二十六年滅齊,只花了十年時間,秦始皇幹完了秦朝歷代先君數百年想做的事情。”

    “期間也遇上過困境,比如李信伐楚大敗,喪七都尉,朝野上下都覺得,楚國是滅不了了,起碼要休整數年才行。但始皇帝卻馬不停蹄,才敗了二十萬,立刻又組織了六十萬,空國伐之,遂滅荊楚!”

    “而從二十八年到三十七年,又征蠻夷戎狄之邦,令吾等四面出擊,大秦疆土,北過大夏,西涉流沙,東有東海,南盡北戶!”

    “其中最艱難的仗,莫過於南征百越,屠將軍才喪師數萬,全天下都反對,認為耗費性命取無用之地,何益哉?但秦始皇卻一意孤行,使我為將軍南下,花了兩年時間,總算令百越之君,俯首繫頸,委命下吏,在嶺南新建數郡。”

    “同時進行的,還有築長城,修馳道,建宮室,開五尺道,尋西王母邦等事。尤其是這尋西王母邦,真是一波三折……”

    一說到此事,黑夫就忍俊不禁:“最初傳聞崑崙在河西祁連山,於是月氏被滅了。”

    “又說在西域,於是南北兩道儘是秦使者商賈,最後也沒找到。”

    “這時候,大夏人跑來說王母在條支以西,於是秦始皇使李信興師西征,跋涉萬里,不惜耗費億萬之財,就為了那不知真假的傳聞……”

    “這些事,我都直接間接參與了,故深有體會。終其一生,秦始皇帝做事,哪一件不是有頭有尾,何曾有半途而廢的時候?”

    “皇帝陛下,你啊,真是天下第一鐵頭娃……”黑夫在心裡吐槽。

    利倉算聽明白了:“故君侯以為,此番始皇帝出巡,既然說了要去會稽,只要他還活著,就一定會抵達?”

    “然也。”

    黑夫道:“如今半途而折返換道,或是要通過冥厄三塞入中原,返回咸陽,肯定是出了大變故!”

    幾年前的莒南刺殺,秦始皇也不曾改道,在黑夫想來,能改變秦始皇目標的,只有一件事……

    “死亡!”

    利倉仍有顧慮:“萬一皇帝是故意改道,就是要使人以為他已死,賺君侯出現呢?”

    黑夫搖了搖頭:“不可能,封我為武忠侯,再遷安陸家眷鄉黨,已是蓋棺定論、釜底抽薪之計,何必再畫蛇添足?再說,秦始皇帝太驕傲了,不屑於玩這種小伎倆。”

    利倉這才不疑,感慨道:

    “君侯真是瞭解秦始皇啊!”

    “畢竟是君臣一場。”

    黑夫淡淡地說道,他將鶡冠的纓帶系在頷下,讓利倉出去,召集眾人。

    等利倉離開後,黑夫卻朝那新刻上字的“秦始皇帝靈位”拱手。

    “我不像趙高,能揣度您的一言一行,但在您的志向大略上,這世上,沒有人比我更理解了。”

    “我來自兩千多年後,所以深知,大一統、車同軌、書同文、行為倫,這都是利在千秋的事。”

    “是它們,讓中國不管分裂多少次,都始終為中國!百代都行秦政法!”

    所以偉人才說:祖龍魂死秦猶在。

    “而在一統後,被世人抨擊為窮兵黷武的擴張,實則奠定了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基礎疆域。”

    他嘴角露出了一絲笑:“知道麼,陛下,您的大方向,和穿越者都想做的事太像了,以至於我,只需要往裡面添磚加瓦就行。”

    黑夫相信,若是秦始皇能活得更久,若是他得到一張世界地圖,在孰視上面的廣袤疆域後,下一刻,肯定是一拍案几,用關中話嘟囔:

    “何不早說?”

    然後,殖民日本,征服印度,發現美洲,將秦疆域拓展到地中海去……肯定是皇帝想做,能做,也敢做的事!

    所以對黑夫來說,他與秦始皇的關係與其說是君臣,不如說是晚輩與長輩,是兩個在中國夢裡惺惺相惜的人。

    撫著手裡的木牌,黑夫嘆道:

    “所以我敬您!”

    “服您!”

    “願意聽你指揮,為你做裱糊匠。”

    “如果我們能開門見山地說一次話,多好啊……”

    但那是不可能的。

    因為除了這些外,秦始皇骨子裡,仍是一個封建帝王,獨斷專行,不可能與他的臣工,來一場平等的談話。

    不管眼光看得多遠,他的好大喜功,濫用民力,仍不可避免地將時代推向深淵,使黑夫做的一切,變成抱薪救火。

    黑夫也是在三年前,才意識到這點……

    “所以你我,也許想要一個相同的結果,但在過程上,注定殊途!”

    有的人,他活著別人就不能活。

    有的人,他活著為了多數人更好地活。

    黑夫將木牌,放入了匣子裡。

    “前幾天,您曾為我蓋棺定論。“

    黑夫將箱子緩緩合上,將秦始皇帝的靈牌,關在裡面,隨著匣中光線一點點減少,黑夫也露出了笑。

    “投桃報李,始皇帝陛下,接下來,該輪到我,黑夫,來替您蓋棺定論了!”

    ……

    當黑夫鑽出營帳時,冒著滅族危險,一路追隨他至此的三千短兵親衛,已站在這片澤中闊地上。

    他們都是南郡人,是黑夫引以為豪的“子弟兵”。

    因為經常頂著訓練艱苦,每個人都曬得跟黑夫一樣黑,為了顯示自己與眾不同,他們髡去了髮髻,哪怕黑夫的都長出來了,短兵卻依舊每月理一次發,已成慣例。

    這次跟來的三名率長,多是黑夫的伐楚舊部,其中就有十多年前就做過黑夫什長手下,又在滅楚戰爭中,幫黑夫扛過旗的大個子牡。

    此外,跟黑夫來的,更有東門豹、陸賈、吳臣等人,所有人都看著黑夫,看著半月潛伏後,重新披掛甲冑,恢復昔日神采的將軍!

    對這群知根知底的嫡系,黑夫甚至不用煽情的動員,只需要大聲告訴他們一個事實:

    “秦始皇帝陛下,去世了!”

    並無三軍慟哭,在場的人,雖是廣義上的秦人,但吃的是黑夫的飯,對皇帝只有畏懼,沒有愛戴。

    但他們身上,在聽到這句話後,依然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猶豫沒了,變成了躍躍欲試。

    擔憂沒了,變成了談笑風生。

    膽怯沒了,變成了餘勇可賈!

    懸在頭頂的太陽已落,乾燥炎熱的空氣多了些清涼,曾經不敢抬頭的人,也敢揮動手腳了!

    黑夫道:

    “二三子,吾等亡匿得夠久了,本將軍以為,雲夢澤的魚蝦蟹蛤雖然鮮美,但若無南郡的稻米佐餐,還是少了點什麼!”

    一陣轟然大笑。

    沒人再憂心忡忡地問黑夫:“吾等該如何是好!?”

    而是大聲用南郡方言起鬨道:“將軍說得對!不吃飯不行啊!還是快帶吾等出去,好好吃碗飽飯罷!”

    “自當如此!”

    黑夫振臂道:“然朝中有奸臣逆子,嫉恨本將軍,竟秘不發喪,矯皇帝之詔,欲謀害忠良,要將安陸全縣百姓抓到關中,奴役處死!更要將南征軍士卒,將汝等,也統統打上叛逆罪名,變成刑徒!”

    “他們非但不讓吾等好好吃飯過日子,連活路都不留!”

    這當然是黑夫編的,張口就來。

    但這種事,趙高、胡亥應該幹得出來,就當是莫須有吧。

    眼看群情激奮,黑夫朝眾人拱手作揖:“今亡亦死,舉大計亦死,等死,死國可乎?”

    “二三子,為了掙條活路,可願與黑夫共舉大計,清掃篡位逆子奸臣,重整朝綱?”

    三千人也不問是什麼大計了,齊齊單膝下跪:“吾等已自髡髮髻,這條性命,早就交付給將軍了!願追隨將軍赴深溪,蹈烈火!”

    士氣可用,黑夫滿意地頷首,他也表現得很輕鬆,笑吟吟地問幾個靠過來的親信下屬:

    “汝等覺得,接下來應去哪?”

    東門豹理所當然地說道:“當然是去安陸,救父老鄉親!”

    此言博得了大多數人的贊同,既然秦始皇已死,將士們現在唯一的顧慮,就是家眷了。

    陸賈卻建議道:“將軍,李由已離開武昌營,收繳三萬將士兵刃,如今正率師一萬,南下長沙,再慢的話,就要被他搶先了!還是應去長沙營,與陶、蕭兩位都尉匯合,且等嶺南主力北上,擁兵數萬,再進取不遲……”

    東門豹和季嬰頓時大怒,指著陸賈鼻子罵道:“你這儒生,要將軍置其母兄,置安陸數萬鄉黨生死不顧麼?”

    “且不說吾等人數不到馮敬的一半,縱然去奪了安陸,救了鄉親們,也是腹背受敵啊。”

    陸賈一邊躲著東門豹的拳腳,一邊爭辯。

    黑夫讓人拉住魯莽的阿豹,說道:“汝等所言皆有道理。季嬰,你素來機靈,又熟悉安陸地理路勁,立刻帶些人潛伏過去,藉著數萬鄉親在縣城集結的當口,混進去,等我號令!”

    “諾!”

    季嬰立刻帶著數十名沒髡發的安陸人乘漁船出發。

    “利倉。”

    黑夫又喚了最信任的年輕晚輩,拿出了鎏金、鎏銀兩枚虎符,將銀符交給利倉。

    “這是南征軍內部調動必須用到的鎏銀虎符,你立刻持著它,去往長沙以南的營地,告訴小陶,始皇帝已崩,可以執行先前商量好的第二個計畫。而後,再去湟溪關,讓在那待命的韓信、去疾二人,立刻帶一萬精兵北上!定要全殲李由之師,儘量活捉他!”

    “諾!”

    利倉滿臉發紅,這是亢奮到極點的標誌,他很清楚,雖然自己不像東門豹那樣,為君侯衝鋒陷陣,但在這場舉大計中的份量,也舉重若輕!

    眼看季嬰、利倉皆有使命,絕塵而去,東門豹迫不及待地搓手道:“亭長,南北皆有人去,吾等就在此乾等著?”

    “當然不。”

    黑夫道:“此番舉大計,其成敗與否,最關鍵之處,其實不在長沙,也不在安陸……”

    “那是在哪?”

    東門、陸賈等人畢竟不是韓信,對兵勢看得沒那麼透徹。

    “武昌!”

    言罷,黑夫已跨上了坐騎,身後的短兵親衛,也豎起了那桿本該折斷的交龍之旂,此外,更多了一面黑底白字的“尉”字大旗!

    一紅一黑,兩旗被雲夢澤的風吹得獵獵作響,黑夫也拔出劍,直指東方!

    那個年紀越大越慫,用兵謀事,穩妥到有些猥瑣的君侯消失不見了。

    這一刻的黑夫將軍,彷彿回到了十年前,回到了鮦陽城,豪氣衝天!

    “隨我去武昌營!”

    黑夫鬚髮賁張,縱聲大笑:

    “去告訴那三萬久盼歸鄉不得,卻忽然被繳了兵刃,遭受禁閉,正惶恐不安的南征軍袍澤!”

    “告訴所有人,他們的將軍,回來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17
第738章 仁者無敵

    長江出三峽,流過九曲迴腸的荊江後,開始氾濫,變得江湖混沌不分,造就了雲夢大澤。

    雲夢澤,其大體範圍東到後世武漢以東的大別山麓,西至鄂西山地,北及大洪山區,南緣大江。東西約在九百里,南北不下五百里!

    當然,九百里雲夢並非全是湖面,而是水陸犬牙交錯,沼澤、山地、湖泊、森林、草原,應有盡有,若是外地人來此,定要迷路,在其間穿行,就好比紅軍過草地般艱難。

    但對於土生土長的南郡人、安陸人而言,雲夢澤就是他們討生活的地方,每年少不了入澤捕魚狩獵。兩年前設立武昌營時,黑夫就派人以尋找合適糧道為由,探明了澤中大小路徑,並畫成地圖。

    此刻,三千人跟著嚮導,在雲夢大澤中行進,撥開茂密的蘆葦,踩踏到處都是的狗尾巴草。

    土地低窪潮濕,天空籠罩下儘是沙洲和沼澤,道路時而消失在野草和湖水間,過了一里地才再次顯現。若非嚮導熟絡,他們一定會迷路,地面很軟,有些地方,必須用戈矛遠遠試探,確保可以立足。

    這種地形,行軍速度快不起來,休憩時,黑夫不由對一旁的儒生陸賈自嘲。

    “也多虧了是雲夢澤啊,吾等才能匿身於此而無人發現,畢竟此澤在春秋時,便是出了名的藏污納垢之地!”

    陸賈不是衛道士,當即笑道:“燕之有祖,當齊之有社稷,宋之有桑林,楚之雲夢也,此男女之所屬而觀也,每年開春,的確有不少少男少女在此野合。下臣聽聞,楚國若敖氏的子文,就是在這片澤中出生的?”

    “沒錯,子文算是吾等數百年前的同鄉,那時候安陸還叫鄖邑。”

    黑夫不由想起十五年前,破獲的那起若敖氏墓葬被盜案,利咸繪聲繪色地給他講述若敖氏的悠久歷史。楚相令尹子文因為是私生子,竟被鄖人遺棄在這片大澤中,卻有母虎哺乳,因此得活,遂又撿了回去,取名“斗谷於菟”,意思是:喝老虎奶的孩子。

    你別說,黑夫他們還真在雲夢澤裡看到了老虎,遠遠看著三千人行進,更有犀兕麋鹿成群結隊,從沼澤旁奔馳而過……

    陸賈不失時機地拍馬屁:“君侯在雲夢澤中穿行,頗有楚王在此遊獵之態,結駟千乘,旌旗蔽天。野火之起也若雲蜺,兕虎之嗥聲若雷霆,真是壯哉!下臣可否為君侯暫作史官,記述此事?”

    黑夫不置可否,心中卻暗笑道:“記吧,再過幾天,你還得把武昌首義的全部經過都記錄下來,這可是後世學子歷史課必考的重點……”

    ……

    玩笑歸玩笑,等抵達預定地點休憩時,黑夫招來眾人,開了一個戰前會議。

    “吾等的行軍路線,其實就是春秋時,楚昭王一行亡走雲夢的路。”

    伍子胥與孫武合力破郢時,楚昭王一行秘密出逃,西涉沮水,南渡大江,逃到了雲夢澤深處,還遭遇了群盜,差點丟了性命。

    如果說私生幽會是“污”,那群盜,就是雲夢澤持久不變的“垢”了,從春秋到秦,澤中亡人盜賊一直是地方隱患。

    這一路走來,黑夫一行人沒少遇到匿身於雲夢的群盜,運氣好的,遠遠看見他們就逃了。

    運氣不好的,簡陋的營地安在必經之路上,被東門豹率領的前哨撞上,一通猛攻,群盜泰半被抓,垂頭喪氣地跪在道旁等黑夫發落。

    黑夫縱馬上前,他看到,這些“群盜”居住在野草叢中,泥土與茅草搭的房子裡,其中有男有女,甚至還有老人孩子,衣衫襤褸,面容消瘦,骯髒不堪,都在兵卒戈矛底下瑟瑟發抖……

    他們是亡入澤中的逃民,深知一旦被官府抓獲,會面臨怎樣的殘酷懲罰!

    面容黝黑的將軍,騎著高大的戰馬,從跪地俯身的人群前行過時。

    駿馬釘著馬蹄鐵,打著鼻息,將軍鶡冠甲衣,威風赫赫。

    一個躲在母親懷裡的四五歲男孩忍不住,哇的一聲被嚇哭,他的大父和母親很焦急,輕聲哄勸,但當黑夫眼神瞥向小男孩時,他哭得更狠了!

    “是餓了,還是怕我?”

    黑夫道:“將戈矛挪開,別嚇著他們。”

    威武的將軍下了馬,讓人將其牽走,又掏出一兜糖,遞給孩子的大父、母親。

    “給他吃塊糖吧,我家孩子哭時,一塊糖就哄乖了。”

    黑夫露出了慈父般的微笑:“若是不行,那就兩塊。”

    亡人們目瞪口呆,愣了半響後,那孩子的大父才取了點糖,往孩子嘴裡塞了一塊,他立馬不哭了,鼓著腮幫子吮吸。

    緊張氣氛稍緩,黑夫盤腿坐在草中,一點架子沒有,用土味十足的南郡方言問亡人們的籍貫,過往,得知他們多是南郡人,還有不少是州陵、沙羨、鄂地的。

    “澤中多猛獸,為何還來?”黑夫明知故問。

    那個瘦削男孩的大父,見黑夫沒有殺他們或抓走的意思,便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將軍,猛獸雖惡,卻不若徭役之苦啊……”

    的確,亡人赤貧得一無所有,但也十分自由,不必承擔縣鄉編戶們沉重的勞役賦稅,雲夢澤富饒,只要有捕魚狩獵的手藝,他們一日兩餐不用發愁。

    “在老朽昔日的鄉邑,因為戍守嶺南不歸者,足有百人,但逃入澤中後,為虎豹所害者,不過十人……”

    “苛政猛於虎麼?”黑夫頷首,澤外的生活,比澤內更朝不保夕。

    老人家五十多歲,已經禿頂,說得十分可憐,但黑夫知道,這的確是近幾年來,江淮以南各郡的現狀。

    安陸受黑夫庇護,較為優待,但他只管治軍和打仗,抓民夫之類的事,仍是地方官府負責,很少有官吏能像前段時間因為“縱囚”罪被發配嶺南的縣令蓋廬一樣有仁愛之心,反而是苛稅越多,越得賞識。

    所以也別怪一些縣的黔首,被逼無奈之下,舉鄉逃入山林沼澤為盜了。

    漢魏之賦,唐宋詩詞,一寫到雲夢澤,說的多是奇珍異獸,壯麗景色,但可有一位詩人記述過,這群可憐人?

    “九百里雲夢中,這樣的人,沒有一萬,也有八千。”

    黑夫瞭解這些“群盜”的情況後,若有所思,讓傳令兵將自己的話告知眾人!

    “父老們,本將知道,汝等多是良民黔首,只因難以忍受苛政重稅,才不得已逃入澤中,求一條活路。”

    “但秦律之中,有《捕盜律》《賊律》《徭律》《戍律》等篇,皆言亡人必捕,一旦捕捉,將按逃亡、將陽罪論處,髡發降為刑徒!”

    此言一出,這數百亡人皆駭然,他們最怕的便是這種情況!

    “但!本將承諾,在今年插秧結束後,一直到水稻揚花前,出澤投官自首者,可赦汝等無罪。”

    “不管是因為逃避賦稅徭役遁入,還是殺過人,行過竊,一律勾銷,均可大赦!”

    所有人都張大了嘴巴,感到不可思議,赦免?在重刑的大秦,這是眾人十年來,聽過最離奇的話了。

    方才那孩童的大父訥訥地說道:“這律令,官府說是皇帝定的,將軍你……能改皇帝的律令?”

    “皇帝也會有打盹犯錯的時候。”

    黑夫語不驚人死不休,笑道:“更何況,人既已逝,有些苛責的律令,沉重繁多的賦稅田租,早該改改了!”

    他大聲宣佈:“本將可以放了汝等,且替我將此事告之於澤中亡人、群盜,讓所有人記住時間,插秧到揚花之間,切勿錯過這大赦的好機會!”

    插秧,是在三月份,水稻揚花,則在六七月份,時間足夠多,而那時候,黑夫相信,自己的“舉大計”已成功,起碼控制了南方諸郡縣……

    黑夫縱馬離開,似是這數百人領袖的老者大聲問道:“不是不相信將軍,敢問將軍名氏?”

    黑夫的話,伴著三千兵卒重新上路的踏步聲傳來。

    “我是皇帝冊封的‘武忠侯’,覺得拗口的話,只需記住,我叫黑夫!統帥的是南郡子弟兵!”

    “黑夫……”

    這名字太熟悉了,老者又驚又喜:“是安陸縣的那位君侯!”

    黑夫可是安陸的傳奇,南郡的大名人,澤中消息閉塞,眾人不知道黑夫已經“死了”,此名一出,讓一成的可能性變為了五成,不少人高興得喜極而涕,拜倒在地,直到三千南郡子弟兵消失在澤中……

    回過頭,即便是在黑夫動員時,嘴裡喊著“舉大計”,心裡卻有些犯怵的南郡兵,此時此刻,卻也露出了笑。

    他們的君侯,還是那麼有人情味,不但要帶子弟兵們闖出一條活路,還要給這群亡人,也謀條生路!

    ……

    而目睹這件事後,儒生陸賈更是激動萬分,跑在黑夫馬側,對他拱手道:

    “君侯大仁!”

    黑夫不以為然:“何仁之有?”

    陸賈道:“施仁政於民,達於亡人,省刑罰,薄稅斂,豈非仁哉?”

    黑夫大笑:“且不論仁不仁,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禮,但若想變革,得先奪取武昌,控制南郡才行!”

    陸賈小跑著道:“君侯必勝!彼奪其民時,使不得耕耨以養其父母。父母凍餓,兄弟妻子離散,彼陷溺其民,而將軍往而征之,誰能與將軍為敵?故曰:‘仁者無敵!’”

    “只望你說的不錯。”

    雖然陸賈把黑夫做的事,往儒家的價值觀上引,但黑夫卻有自己的想法和目的。

    “這些匿於澤中的無恆產者,就叫他們無產者吧。”

    “無產者,永遠是社會變革時,打破舊秩序中最積極的一批人,可收編其青壯,為我所用。”

    在黑夫看來,這次“舉大計”絕不是簡單的兵變、政變,清君側,換皇帝。

    更不是一群貴族間的權力遊戲,列王紛爭。

    他相信,這將是一場自下而上的變革!

    “宰相必起於州部,猛將必發於卒伍,說歸說,但除了早先追隨始皇帝的那一批老臣,九卿之中,真正起於州部,發於卒伍的,能有幾人?這大秦的中央,早就脫離群眾太久太久了。”

    “但如今,將以始皇帝的死為契機,百川沸騰,山冢崒崩。高岸為谷,深谷為陵!”

    黑夫知道,自己恐怕要頂替陳勝吳廣,舉起首義大旗了,雖然口號不是反秦,可以此為導火索,天下大亂是必然的。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現在管不了那麼多了,只能想著,天下要亂,但不能白亂,與其做裱糊匠,東添西補,這不敢動那不能碰。

    還不如……幹他個天翻地覆!先打掃乾淨屋子,再往裡添置新家具!

    “等重整朝綱後,當由一群知道民間疾苦的布衣卿相來治理天下!”

    黑夫偏過頭,在快馬加鞭前驅時,似承諾,又似誘惑,問了陸賈這句話。

    “陸賈,你期盼那一天麼?”

    陸賈一愣,停下了腳步,只望著黑夫的馬屁股遠去,旋即眼中迸發出了神采!

    “我沒看錯,君侯,果真是能使王道大行於天下的人!”

    ……

    行程還是慢,第一天行軍未能抵達雲夢澤邊緣,只要找了片高燥的平地,紮營休憩。

    就在黑夫開完行軍會議後,短兵親衛卻來稟報:“將軍,在營地外抓到一個老者,其形跡可疑,褐衣裡穿著華服,還搜出了皇帝欽賜的符節!”

    “皇帝欽賜的符節?”黑夫皺眉,這裡雖然已出了雲夢腹地,但依然莽荒,皇帝使節為何會跑到這種地方來?

    “將那老者帶來瞧瞧。”

    等兵卒推著那個穿著褐衣,打扮成漁父模樣,手上卻無拉網老繭的鶴髮老頭來到黑夫面前,撩開他凌亂的鬚髮後,黑夫見到其面容,有些吃驚。

    “也是巧了,原來是……夏太醫?”

    聽到此聲,以為自己還是被趙高派人抓住,沒能逃掉的夏無且猛地抬起頭。

    因為天色有點黑,他沒看清對方的臉,直到黑夫舉起火把,夏無且才大驚失色:

    “尉將軍?昌……武忠侯?你果然沒死啊!”

    ……

    “陛下當真已經崩逝了……”

    這注定是一場不平等的對話,在聊了半個時辰後,夏無且對黑夫的事還一無所知,黑夫卻已將秦始皇逝世前後,行營中樞發生的大事都瞭解了。

    聽說秦始皇臨終前,其衰弱與一般病人老人無二,黑夫不由嘆息。

    知道胡亥的確被立為太子,或為二世皇帝,而王、馮、李輔政時,黑夫冷笑不止。

    夏無且道:“老朽自知皇帝一旦殯天,下一個要死的,便是知道此事的醫者、宦者,便乘著始皇帝新逝,營地萬事繁雜,頗為混亂的當口,靠始皇帝當年賜我的符節出營,易裝遁入雲夢澤,本來是想躲一陣,卻不想竟遇上了將軍……”

    黑夫拊掌讚道:“夏公真是機敏啊,不愧是當年能擲藥簍阻擋刺客荊軻,保護陛下周全的人。”

    不過這老頭快七十的人,也溜得太快了,而且思路清晰,直接往雲夢澤裡鑽,反正方圓九百里內有上萬甚至更多亡人群盜,官府根本找不到他。

    想到這,方才還被陸賈說成是“仁者無敵”“可行王道”的偉光正黑夫,突然間又變得奸猾起來。

    黑夫忽然起身,靠近,又盯著夏無且褪去褐衣後,露出的華貴衣帶看了許久,露出了笑,搞得夏老頭子發毛。

    “將軍?出了何事?”

    黑夫意味深長地說道:“夏公,我在想,你這衣帶裡,怕不是有一封陛下臨終前為逆子奸臣所劫時,用血書寫的密詔吧!?”

    夏無且愣住了,臉上陰晴不定,覺得自己才出狼窩,又入虎穴。

    雖然有些不願,但瞥了瞥黑夫扶著劍柄的手,以及左右短兵緊握的矛桿,夏無且終於還是點了點頭,解下自己內襯空空如也的腰帶,在手上一比劃,作驚奇狀。

    “咦?”

    “這衣帶裡,還真有一份詔令!”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17
第739章 酒酣胸膽尚開張!(上)

    “夏太醫帶來了始皇帝的遺詔!吾等舉事,名正言順!”

    次日再度啟程時,三千南郡子弟兵中,已傳開了這個振奮人心的消息!

    但黑夫也沒說那“遺詔”中的具體內容,無他,只因還沒編好。

    繼在鬱林的考驗後,陸賈又得到了一份新的命題作文,小陸此刻正倒騎在騾子上,咬著筆桿絞盡腦汁呢。

    “讓醫者、主薄還有騾子走隊伍中間。”

    這是黑夫將軍的命令,夏無且也得到了代步的騾子,騎在陸賈後面。

    夏老頭是個人精,作為夏太后的族人,他能從長安君成蹻叛國的案子裡脫身,又瞅準時機扔了荊軻一藥簍,得到秦始皇信任,獲賞黃金百鎰,為太醫令,位列近臣親信,絕非簡單人物。

    所以他知道,若不想讓事情變成“夏太醫攜遺詔來投,然不幸力竭而亡”,就只能為黑夫背書。

    縱然如此,夏無且也在心中暗道:

    “詐死、矯詔,這位武忠侯,真是心黑膽大啊,難怪陛下對他如此忌憚,非得親自到南方巡狩,費盡心思,想要解決此患,只可惜天不假年……”

    夏無且猜想,若是秦皇帝泉下有知,知道黑夫在他死後敢這麼玩,估計會氣得活過來,然後大罵:

    “狗……狗膽包天?”

    ……

    自打得知秦始皇崩逝後,黑夫的膽子,確實越來越大了。

    畢竟世上沒了秦始皇后,除了老母親的數落外,他也沒什麼怕的人了。

    三千餘人又行了幾個時辰,終於來到了這片草澤的盡頭。

    黑夫看著地圖,指點前方的湖水道:“枯水時節,這裡本該是有一條路的,數百年前,驚魂未定的楚昭王一行,便經由雲夢澤,逃到了鄖地,也就是安陸縣,投奔鄖公斗辛。”

    但因為環境變遷,去安陸的路早被湖泊淹沒,即便是枯水期,沒有船舶的話,隔著百餘里根本過不去。

    好在,黑夫他們這次,不往安陸,卻要去岔路東南的高燥地區,雲夢澤和大江邊上,那個名叫“沙羨”的小縣城。

    先前一行人藏身的雲夢澤深處,位於南郡、長沙郡、衡山郡中間,是一片三不管地段,所以才能如此堂而皇之。

    但接下來就不行了,沙羨雖是衡山郡邊緣的窮鄉僻壤,但也是從雲夢澤通往武昌的必經之路,有戶口數千,三千人的隊伍,絕不可能在不被發現的情況下穿過去。

    更何況,早先士卒們攜帶的口糧已吃盡,在作戰前,必須讓大夥吃個飽飯,睡個好覺。

    “故欲奪武昌營,必先取沙羨!”

    黑夫敲著地圖上那不起眼的小方塊道:“可以說,這就是吾等舉大計的第一戰!”

    他又問:“軍中可有沙羨人?”

    利倉不在時,跟在黑夫身邊跑腿的吳臣道:“有,早先奉君侯之令,除了三千短兵親衛外,南郡、衡山乃至於長沙各縣籍貫的兵,每個縣都挑了一什,沙羨也不例外。”

    “去將什長找來。”

    不多時,吳臣帶著一個瘦削的男子回來了,那人三十不到,穿著秦軍制式甲衣,頭紮左髻,說明是個公士,他身材瘦削,因為激動,有些發顫,這是普通小兵得到首長召見的正常反應。

    短兵搜了他一遍身後,什長得以過來,隔著數步,便拜倒在地:

    “小人曾受君侯之惠,一別十六年,不想今日還能復見將軍!”

    “竟是故人?”黑夫有些詫異,自己雖然長得像古天樂,但不記得跟人有十六年之約啊?

    “你是?”

    “我叫興。”

    什長抬起頭:“十六年前,小人曾被人誘拐騙去安陸盜墓,當時君侯是湖陽亭長,緝拿了那些賊子,救了小人!”

    ……

    在墓穴裡哭喊時,那隻伸下來的手,還有那張齜著大白牙的黑臉,給年幼的興留下了難以磨滅的記憶。

    “原來你就是那個被逼著去墓中取明器,被我拉上來的小男子啊,我記得那是二十一年冬天的事吧?一晃十六年過去了……”

    與興聊了一會後,黑夫不由感慨,十六年來,他和當年一起抓賊的東門豹、季嬰等人,身份地位發生了巨大升躍。

    而作為當事人的興,這些年也經歷了不少事。

    興笑道:“當時本以為必死,幸有將軍為小人作證,說我身高未及六尺五寸,為小男子,且是遭人誘拐脅迫,不當與那些盜賊一同論罪,於是判入隱官之中,在工坊做些活計,也順便學了點手藝。”

    “後來,將軍任別部司馬,攻下了豫章,朝廷遷南郡人去屯田,說只要去了便可脫離贅婿、隱官等賤籍。我便坐船到了南昌,成了士伍。在那得了塊地,種蔗攢了點錢,還娶了妻,育有兩子一女,只可惜前些年鬧疫病,一子一女不在了。”

    聲音低沉了下去,小人物有小人物的辛酸,興的經歷,是大多數南郡遷豫章的普通人的寫照。

    生活無奈,但總得繼續下去,第一次南征時,興被點了去嶺南做戍卒。好在他運氣比東陽人陳嬰好,跟著安圃駐守湟溪關,還在黑夫平陽山之叛時,蹭了功勞,獲爵為公士。

    而在黑夫詐死,通過三關北上,讓安圃找各縣籍貫兵卒時,因為報過自己是沙羨人,興也被塞了進來。

    說到這裡,黑夫想到一件事,問興道:“汝等對此番本將軍舉大計,是如何看待的?”

    興訥訥不敢言,只重複著“謹遵將軍之令”和“願為將軍赴湯蹈火”云云,黑夫可不想聽這些,一拍大腿道:

    “舊人重逢,豈能無酒?吳臣,取好酒來!”

    酒壺的塞子被取下,米酒香味四溢,興饞得直流口水,軍中苦悶,每年只能喝上幾次的酒,是士卒們不多的愛好消遣。

    “來一盅?”

    黑夫親自給興倒了一竹筒,興惶恐地接過,雙手捧著,有些動容。

    一筒酒下肚,興面色微醺,也變得敢說話了!

    “沙羨過去是楚國的地盤,我當時算楚人。”

    “後來到了安陸,入了隱官,成了秦人了。再後來到了南昌,朝廷一聲令下,又奔赴嶺南做戍卒,每次調令下來,吾等就只跟著都尉走,換了好些個地方,只覺得,這次也差不多……”

    與訓練精良,忠於黑夫,且與他有同鄉之誼的短兵親衛不同,這些被加塞進來的長沙、衡山籍貫兵卒,聽說將軍要帶著他們“舉大計”時,難怪心裡犯怵。

    “這是要造反麼?”

    像陳平那樣整日處心積慮,唯恐天下不亂的,畢竟是少數。

    黑夫很清楚,除去四千短兵外,整個南征軍十餘萬人,一旦聽說武忠侯活過來,還要扯起旗與朝廷為敵時,不管是衣帶詔,還是什麼理由,多數將士們心裡難免擔憂和忐忑。

    始皇雖沒,餘威震於殊俗。

    再說,國家興亡,城頭變幻大王旗,名正言順?跟他們這些底層小兵,有什麼關係呢?

    反正這麼多年來,除了越來越虛的爵位,和邊疆的爛地,撈不到半點利益!

    他們也習慣受的傷剛癒合一半,就又負上新傷。習慣了半飢不飽,習慣了用木刺挑破腳底的水泡,習慣了母親、妻子縫補的衣裳爛成布條,習慣了在荒涼的山崗上孤獨戍守,在思念家人時暗暗流淚。

    他們也早習慣了被欺騙,被辜負,被無視,被代表,變得木然。

    習慣了那些高呼口號的將軍們,甚至都叫不出他們的名……

    所以說,將軍問小兵對這次舉事有何想法?

    重要麼?反正還不是跟著你的旗幟,東奔西走,最後一無所獲。

    這時候,有士卒取了澤邊的草葉,捲起來湊到嘴邊,吹起了一首不知何處的鄉俚歌謠,那悠長的旋律裡,似乎有無以言表的憂愁。

    再飲一筒後,縱然是米酒,也變得有些辣喉了,興不再說話,只低著頭回味小人物的酸甜苦辣。

    卻聽沉默許久的黑夫忽然說道:

    “但現在,本將軍知道你的名,我知道,你叫興。”

    “我也知道了你的故事,你的喜怒哀樂,這三千餘人,我雖然沒法一個個聽,但汝等,不論籍貫如何,皆是黑夫的袍澤,是黑夫的子弟兵!”

    興抬起頭,朝黑夫拱手,有些激動:“是小人多言了,小人萬萬沒想到,以我這卑賤的身份,居然能與將軍飲酒,真像是做夢……”

    “做夢?不,這不是夢。”

    黑夫端著酒起身,不僅對興說,也讓旁邊的親衛、雜兵,統統圍過來。

    三千人,將黑夫圍在中間,又奉命盤腿坐下,聆聽他的話。

    “十多以前,在安陸縣,酒酣之時,我曾與我的袍澤們,各言其志。”

    “那時我不過是一個小縣尉,卻對在場眾人,說了一句話。”

    黑夫點了當日在場的一人:“阿豹,你嗓門最大,告訴眾人,乃公說了什麼!”

    雖然已年近四旬,但東門暴虎瞪大一對牛眼睛,扯著嗓子吼起來,不亞於兕虎之嗥,聲若雷霆!驚飛了一群水鳥,連澤裡的鱷魚都嚇得潛回湖中。

    “將軍說了,公侯將相,寧有種乎!?”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18
第740章 酒酣胸膽尚開張!(下)

    “那些封公侯,為將相的人,難道天生就是好命、貴種嗎!?”

    這句黑夫的名言,不少人都曾聽過,但都下意識地感到詫異:

    “雖說秦軍爵位可升,名田可得,但民爵頂天不過公乘,公侯將相,可不是就是生來有種的嗎?”

    春秋戰國以來,公族落,士人起,可世侯世卿之局,雖然根基已動,卻仍未崩塌,布衣將相之局,雖已有雛形,但仍不是主流,尤其是統一後,六國士人進入秦朝中央的躋身渠道,幾乎沒有。

    然而黑夫,卻是這世上,最大的特例!

    他拍著胸脯道:“我曾是黔首,是亭長,只有名,沒有氏,可現如今,卻是徹侯,大秦武忠侯!”

    不就是比起點低麼?黑夫怕誰!所以這句宣言,他比有氏的陳勝,更有資格喊!

    黑夫又指向東門豹:“東門豹,他曾是市肆賣力氣的白徒,現如今,卻是五大夫,堂堂都尉!”

    “季嬰,他曾被裡中人視為游手好閒,可現在,也是公大夫,當了三軍督郵!”

    “小陶、利咸等人也一樣,都起於微末,而今卻都已得富貴,當日我的那句豪言,吾等的夢,成真了。”

    “所以這句話,本將不僅是對昔日袍澤舊友所說,也是對汝等,對天下人所說!”

    “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

    “這樣的夢,汝等不想實現麼?”

    黑夫之言擲地有聲,然三千餘人只是緘默,面面相覷。

    “怎麼不說話?”

    黑夫笑了:“是覺得自己沒取得富貴的本事?”

    當然不是沒本事,陸賈也在外圍聽著,他覺得自己的本領卓著,口才方面,可與孔子之徒子貢媲美:兩國合戰於漭漾之野,兩壘相望,塵埃相接,挺刃交兵,他可以著縞衣白冠,陳說其間,推論利害,釋國之患!

    在著書立說上,他也十分自矜,認為自己能比那些尸位素餐的博士史官做得更好!

    出則行人典客,入則開宗立說,但就是這樣的人,秦朝統治下整整十年,卻找不到躋身的渠道,只能做一個被官府打壓的窮儒,一個發配軍中記賬的小吏……

    怪他麼?不,怪這個朝廷,這個制度!

    黑夫又道:“還是說,汝等覺得,是因為,沒趕上一統時立功的好機會?”

    不少兵卒都點了點頭。

    “不要緊!”

    黑夫振臂道:“如今,汝等遇上了新的機會!逆子奸臣篡位,要冤殺忠貞之士。天下將變,吾等當謹遵遺詔,起於草莽,從南方開始,一步步收拾山河,重整朝綱,撥亂反正!”

    “此功,當不亞於一統之業,而在一切結束後,今日在場眾人中,將有許多人,可以躋身朝堂,富貴加身!”

    他指向聽呆了的興:“興,你當年是楚籍小賊,縣寺囚徒,安陸隱官,豫章黔首,但你參與了這場義戰,或許可以累功做沙羨縣令、尉!衣錦還鄉!”

    黑夫又指向所有人:“不管過去是屠夫、吹鼓手、小商販、工匠、贅婿、刑徒、戍卒、小吏,只要追隨我,都將得到機會!”

    “你們當然不信朝廷,朝廷已對南征軍食言太多次,但汝等,可以相信黑夫!”

    “這一次,每個人的功勞,都不會被泯滅,不會被辜負!”

    聲震四野,眾人皆朝黑夫拱手:

    “吾等信君侯!”

    黑夫相信,用愛發電是不可取的,改變命運,改變生活,才能給人希望和動力。

    舉義口號分兩種,一種告知天下人,讓自己名正言順,比如黑夫之前的鼓動,以及打算搞的”始皇遺詔“。

    第二種是告訴自己人,讓他們能全身心參與進來,否則,三軍疑則事必敗!

    眼下,被黑夫一陣鼓動,士兵們或許不知道什麼天下大勢。

    但好歹,他們已經明白了,這場仗,也是為自己的榮華富貴而戰!

    指著因為激動而滿面紅色的興,黑夫問道:

    “興,你醉了麼?”

    讓興沉醉興奮的不是米酒,而是黑夫的承諾,他也大著膽子吹牛道:

    “小人的酒量,尚能飲三鬥!”

    “善!膽氣可嘉,此番沙羨之行,非大勇之人不可為也。你若能為本將取沙羨城,歸來後,除了應得的功勞外,更要賞你的什,米酒一石!”

    叫好聲不斷,興豁出去了:“敢問將軍,要如何攻打,興願為將軍先驅,先登沙羨……”

    “攻打?”

    酒酣胸膽尚開張,黑夫似是也醉了,大笑起來。

    “吾等是秦兵,進的是秦城,通知當地官府一聲,大搖大擺走進去,吃飽喝足離開就行,為何要攻打?”

    “啥?”

    所有人都聽呆了,這時候,黑夫卻已將一大把軍中常用的通行符節,連同偽造的旗幟扔在地上。

    “符節?兵令?我多得是!有的真有的假,但都是蓋過南征軍和南郡印章的,就算是軍法官,也不一定分得出真假!”

    黑夫浸淫多年,熟知官場的規矩,沙羨這種並非主幹道的小縣,一個別部司馬過路,縣令、尉就得巴巴地出迎。

    他隨便挑了一個符節:“吳臣!”

    “諾!”

    面上多痣的青年應諾,吳臣被黑夫鼓舞得挺激動,不知道原本的歷史上,自己也能混個諸侯王。

    黑夫下令道:“你帶著興等人去沙羨,裝作軍隊前哨探馬,就說吾等是奉命剿滅雲夢澤群盜的郡兵,突然接到命令東行,需要借宿,讓縣令、尉接待本……司馬!再殺彘、殺羊、殺雞、殺鴨,為我軍安排食宿!”

    ……

    岸邊水中灘塗多沙,江面上有許多小渚,這就是沙羨(今武漢江夏區)。

    此地早在楚國時便已修築一座堡壘,幾個家族陸續在此為邑主,秦滅楚後,將沙羨設為縣,歸衡山郡管轄,雖有通往南郡的碼頭,但因為並無馳道經過,所以縣城消息閉塞,較為冷清。

    不如西邊的州陵,也就是赤壁,更不如東邊新建的武昌。

    南征軍中發生的劇變,此地毫無知覺。

    秦始皇巡狩南郡、衡山,封黑夫為武忠侯,過了十來天才傳到此地,當地人也漠不關心,反正皇帝陛下又不會來他們這小地方。

    就連最近李由收繳了武昌營三萬南征老兵的武器,朝廷派兵五千,像看賊一樣看著武昌營,距離武昌不過五十里的沙羨,也知之不詳。區區六百、四百石小官,根本無從得知朝廷梓密。

    更不知一朵烏雲,已籠罩在雲夢澤上方。

    所以當沙羨令、尉接到消息,說一支三千人的南郡郡兵要路過此地,借宿一宿時,見符節條文無誤,竟未多想,直接答應下來。

    沙羨的和平已經持續了十多年,除了小股群盜餓得不行,偶爾跑出澤來劫掠外,並無戰事。

    和平使人懈怠,所以他們根本想不到,這支軍隊雖然的確是秦軍裝束,卻已然姓了黑。

    “將軍膽子真是大啊!”

    興站在城門前,他也未想到,賺開沙羨城門,居然如此容易!對黑夫更加佩服。

    吳臣卻笑道:“我聽利倉說過,早在十多年前,第一次伐楚時,將軍被困鮦陽,為了突圍,就曾深入楚營,詐降騙取楚將信任。據說那楚將還問起黑夫之名,將軍亦不慌不亂,對答如流,毫無破綻。”

    “最後,將軍帶著五百多人,置之死地而後生,一鼓作氣,擊潰楚卒數千人……”

    數千楚卒,這是誇大的吹比,畢竟吳臣是聽利倉說的,利倉又是聽利咸說的,傳了幾道後,楚軍人數越來越多,而那一戰,也成了黑夫的傳奇。

    “而現在,該輪到吾等創造新的偉業了!”吳臣捏緊了拳頭。

    興則在一旁嘖嘴感慨:“將軍若是做賊,定是敢在大白天登人廳堂,取人財物,又揚長而去的巨盜!”

    這時候,巨盜黑夫已帶著軍隊,大搖大擺地過來了。

    他換了一身行頭,還真穿著別部司馬的甲冑,反正南征軍中類似的職位多如狗,隨便挑一個就完了。

    至於偽造符節、印信、旗幟,甚至創造一個本不存在的人,作為體制內的高層大佬,熟知運作規律,又有何難哉?

    軍區司令跳反,縣武裝部長除了乾瞪眼,還能幹啥?

    果然,比別部司馬低一級的沙羨縣尉上當了,他熱情地站在城門處相迎,與黑夫見禮後,客氣地道:

    “敢問司馬,當如何稱呼?”

    黑夫也露出了老實人憨厚的笑:

    “我叫易小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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