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211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07
第701章 有的人把名字刻在石頭裡

    八月的北方,已是秋風蕭瑟,但剛被黑夫命名為“南寧”的地域,已處於北迴歸線之南,酷暑彷彿並未消退,林間仍能聽到蟬聲蛙鳴,到了下午,草叢裡的各類蟲兒也加入了大合唱,擾得人心煩意亂。

    好在這片谷地十分寬闊,且曾經被大火焚燒過,森林化為白地,只要稍加鋤草,就能紮營。

    也是在這,韓信來向黑夫稟報,說他們找到了一些舊的溝壑營壘,以及許多隨意拋棄的無頭屍骨,這大概是秦軍舊營……

    沒錯,兩年前,第一次戰爭時,屠睢便曾率大軍抵達這裡,旌旗招展,雄心萬丈,並放出了“打到北向戶過年”的豪言。

    只可惜因為不熟悉地形,誤入森林,很快就遭到甌人襲擊,屠睢中了毒箭,軍中也爆發了疫病,加上甌人襲擾,損失很重,代為掌軍的趙佗不得已下令撤退……

    大家都清楚,這裡,是秦軍潰敗的開端,共敖等人都建議黑夫換個地方紮寨,此番除了武昌營練出來的三萬新兵外,還有千餘是蒼梧、桂林的老卒,萬一他們觸景生情,想起那慘敗的情形,或許會對士氣有所打擊。

    “不在這駐紮,他們就不會想起那噩夢般的敗退麼?”

    黑夫卻偏偏就在舊壘附近起新營,還讓利倉帶著人,將能找到的無頭屍骨都收拾了,又令人掘墳,將其妥善安葬。

    秦代的祭奠是很有講究的,不同等級有不同的規格,一般的士伍黔首,乃是“庶人縣封,葬不為雨止,不封不樹,喪不貳事”,意思是平民下葬,只能用繩子縫棺入穴,即使下雨也照樣埋葬,不聚土成墳,也不種樹……

    但讓嫻熟於各種喪葬禮儀的儒生陸賈詫異的是,昌南侯卻堅持要求,等到天上飄著的小雨停後再下葬,雖然一時間沒法搞來棺槨,但每個都要妥善收攏,整齊安放,聚成墳堆後,還親自在上面種了樹,還獻了紮成圈的花朵。

    不僅如此,次日,還召集三軍將士,在這墓地前,舉行了一場祭奠儀式,要求眾人默哀,並向死者作揖下拜,這算是“喪貳事”了……

    陸賈什麼也沒說,在五嶺以北,皇帝最大,五嶺之南,卻是昌南侯最大,違禮根本不算什麼,他開心就好。

    黑夫站在墳冢前,讓傳令兵將自己的話告訴每一個人。

    “此乃上次遠征的死難將士,亦是汝等袍澤,雖然在南寧收集到的屍骨,只有數百,但我打算將這當成兩年前,屠將軍麾下兩萬死者的合葬之墓,以後尋找到了屍骨,會集中到此來,妥善安葬。”

    黑夫又從利倉手中拿過一本書目:“我令人找到了當時軍中士卒名冊,進攻駱越時在,歸來時卻不在的,都視為戰死。我已向朝廷請求,減免其家賦稅、徭役。”

    位於黑夫正前方的,正是參加過上次戰爭,一直留在南方的桂林、蒼梧兩營千餘人,這本是好事,但老兵們都緘默著,沒人說話。

    沒辦法,朝廷的信用,在這群役期延長了四倍的兵卒心中,已一落千丈,沒有人相信,苛刻的皇帝,會答應黑夫的提議……

    那個兩年前,筐裡背著袍澤的手,一路蹣跚回蒼梧的陳嬰亦在其中,只是他鬢角斑白,神情陰鬱,還沒從慘敗的陰影裡走出來,他因為是黑夫舊識,被上司推出來應話,作揖道:

    “陳嬰替死難鄉黨、士卒感謝君侯,但恕我直言,比起安葬於這蠻荒之地,他們最期望的,還是能歸葬家鄉,然屍骨已散亂,無從辨識,狐死尚首丘,但再怎樣招魂,彼輩都難歸故里了……”

    與陳嬰持同一想法的人不在少數,他們多是從楚地征來的,對秦朝本就沒多少認同感,又被扔到嶺南,眼看鄉黨多死,恐懼而怨憤,甚至有人至今不敢再進林子。

    此番卻被黑夫調到身邊,故地重遊,生怕再被派去上游與越人交戰,畏懼不滿之情,已溢於言表。

    但黑夫卻非但不怒,反而嘆息道:

    “你說得沒錯,我是沒法讓將士們回家了……”

    “我只能給他們另一樣東西,作為補償。”

    他沒難為陳嬰,拍手拍手,便有百餘隨軍的匠人,扛著剛剛雕刻好,墨跡才幹的木板走過來,一塊接著一塊,將其插到土中,豎立在大冢前!

    木牌上面,是密密麻麻的隸書!

    見到此物,原本士氣低落,如一潭死水的老兵,卻產生了一絲騷動。

    “這是……”

    不識字的看不懂,做過小吏,識字的陳嬰則揉了揉眼睛,有些不敢相信。

    “是所有陣亡將士的名籍。”

    黑夫解釋道:“十多年前,由我首倡,南郡兵中就開始實行這規矩,將征戰中病逝,或陣亡的將士葬於忠士墓園中,因其屍骨難以辨認,只能合葬,再刻畫著其名籍、官爵,立於墓前,以便袍澤親人祭奠。”

    “今日,我想給這些南征陣亡的士卒,同樣的待遇!”

    有人卻嘀咕道:“忠士墓園,不是只葬征六國時戰死的秦人麼?”

    他們有些人住在郡城,也見過忠士墓園,但楚籍人,平日都是繞著走的,對這群斬過鄉黨首級人虎狼之兵,沒去吐口水就算好了!

    大嗓門的東門豹,卻按照黑夫的囑咐,吼了起來:“在嶺南,不分什麼關中人,楚地人,或者說趙人、魏人、韓人、齊人。君侯說了,不管是將軍、都尉,還是士伍小卒,都只有一個身份,那便是南征軍的士卒,吾等皆是袍澤、兄弟!”

    陳嬰他們聽得有些愣,袍澤?兄弟?這還是有生以來頭一次,有“秦人”這麼稱呼楚人。

    不過,南郡本就是西楚之地,口音和江淮楚人有些類似,相比於關中話,昌南侯的滿口鄉音,還真有幾分親切之感。

    “然也。”

    黑夫說道:“古人一句話,叫‘死而不朽’,曾經有貴人問智者,該如何實現?”

    “智者告訴貴人,就算你擁有世祿世卿,幾代人做官,也沒法做到死而不朽,想要不朽,必須有以下幾點,立德、立功、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

    “所以,這世上,有世祿的人不多,能不朽的人卻很少。”

    “但我,卻想讓戰死在嶺南的將士,都能不朽!”

    言罷,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他指著身後排列整齊的木牌道:

    “這裡的木牌,上面的名籍,不到陣亡將士的十分之一,匠人會留在這裡,慢慢刻畫,等以後,我還會將所有木牌,都換成石碑!將所有人的名,一一再鐫刻於上!萬世不消!”

    “而等到千百年後,這片莽荒之地,也會有中原移民至此屯墾,實墉實壑,實畝實藉。”

    “他們會來到這墓園之前祭拜,若有人問,誰深入其阻,披荊斬棘,死於此地,便能從上面的名字知曉!”

    “若有人問,誰為諸夏奪此廣袤之地,誰為吾等開闢膏腴新家,便能從上面的名字知曉!”

    老兵們有些動容,但還是有人提出了疑問:“君侯,話雖如此,但這麼多名,非親非故,誰又會一個個看,記住他們呢?”

    “你說得對。”

    黑夫指著那個缺了一隻耳朵的老兵,這大概是個兵油子:“後人或許記不住每個人的名字,但卻能記住,他們,吾等,都是‘南征軍將士’!”

    “南征軍將士……”

    在黑夫的演講下,不論老兵新兵,似乎都對這個稱呼,有了種歸屬感。

    這時候,最後一塊大木牌運了過來,上面遮著黑色的布。

    黑夫走過去,一把扯掉了布,露出了上面,由他練了很久很久,親筆寫下的四個俊朗篆字:

    “永垂不朽!”

    “這數百已埋在此地的人,那萬餘還散落在森林、沼澤、河流裡的人,他們因為諸夏遠征此地,開疆拓土而立功,將被世世代代人銘記而永垂不朽!”

    “二三子,忠魂們,這,就是黑夫,代朝廷,給汝等的補償!”

    ……

    天上,又下雨了,小雨。

    祭奠儀式結束後,得到允許,陳嬰等識字的軍吏紛紛上前查看,他找到了自己的屯,那些熟悉的名字,後面都綴著一個相同的籍貫:東海郡、東陽縣。

    陳嬰擦著淚,手摸在上面,一個個喊出這些名來。

    “兆,隆,興,尺縫,陳跛,陳六……”

    他彷彿又看到了那些熟悉的面容,但一眨眼,又化成了一隻隻被他背在竹筐裡的手……

    陳嬰恨這場戰爭,他怨朝廷和皇帝,只是今日,昌南侯總算給了他一點慰藉。

    這是一場,遲到兩年的祭奠。

    唯一可惜的是,陳嬰所帶的隊伍,死的數十人,一半在回蒼梧的路上,另一半,則死在西邊百里外,斤南水上游。

    如果說,南寧是秦軍潰退的開端,那麼,駱越的臨塵,便是給他們致命一擊的地方,桂林軍因屠將軍之死撤走了,蒼梧軍卻孤軍深入,結果……

    不止是陳嬰,其餘經歷過上次戰爭潰敗的老卒,也紛紛尋找自己的袍澤鄉黨名字,哭得哭,嚎的嚎,在小雨中抱成一團。

    陸賈看著眼前的場景,感慨良多,他也是楚地壽春人,物傷其類,走到昌南侯身邊,輕聲道:

    “同樣是將字刻在石頭上,我相信,這些士卒的名,將比皇帝陛下在琅琊、泰山留下的石刻會留存更久!”

    “或許吧。”

    黑夫不置可否:“但前提是,吾等真的能征服這片疆土,建立土樓,守住此地,否則,只要大軍一退,不管是木牌還是石碑,都將被越人推倒,而將士們,將再次被拋屍荒野!”

    等到眾人哭夠了,重新集結以後,黑夫開始了自己的戰爭動員。

    “兩年前的大敗,桂林軍到此而退,但蒼梧軍,卻深入到了郁水支流,斤南水上游兩百里處……”

    所謂斤南水,就是後世的廣西左江,而位於水畔的臨塵,亦稱萬象之地,乃是駱越的大本營,也是蒼梧軍覆滅的地方。

    黑夫的目光,掃視老兵們。

    “今日,吾等又回到了此處,本侯要遣軍去攻駱越,以結束南征,但軍中多新卒,不知水土路徑,汝等老卒,誰願意為我前鋒先導,順便去昔日殞命之所,將袍澤兄弟的屍骨帶回來?”

    “誰願意去?”

    喊了兩遍,暫時無人發聲,老卒們都面面相覷,眼中帶著恐懼……

    那場可怕的死亡行軍,那場十死七八的慘劇,咆哮的巨象,森林中的蛇蟲惡疾,沒人想經歷第二次!

    半響無人出列,直到一個人站了出來。

    “昌南侯,我去吧。”

    是東陽縣人陳嬰,他雖然才四十歲,卻兩鬢斑白,這是戰爭留給他的印記,據說從雨林中敗退回來就這副模樣,都兩年了,依然對林子有陰影,躲在堡壘裡,打死都不願外出巡邏……

    從蒼梧到此地,他也一直躲在船裡,滿懷畏懼地看著外面的綠色地獄……

    可現在,他雖然還有些兩股戰戰,卻舉起手,笑著對黑夫說:

    “我出來時,答應了家鄉父老,要帶著子弟們東陽,卻食言了。”

    “既然他們回不了故鄉了,但至少,不能棄屍荒野,任由野草在上面瘋長吧,我要回到那地方,將鄉黨的骨頭撿回來,葬在這,讓他們在自己名籍篆刻的墓碑之後,在南征軍將士之中,安息瞑目!”

    一個,兩個,三個,數十個,幾百個,上千個……

    老兵們站了出來,學著陳嬰,朝黑夫拱手:“昌南侯,吾等願往!”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08
第702章 兵家大忌

    秦始皇三十六年八月中,韓信所乘坐的船,正行駛在斤南水碧綠的水面上,數十艘船排成一列,劃開一道長長的波瀾,水中鱷魚浮起又沉下,兩岸古木參天,猿聲不斷。

    斤南水,也就是後世廣西左江,此水寬近百步,船隊可行駛無虞。靠前者為航速較快的明輪船,這最起碼是唐宋時期的技術,槳葉加上明輪踩踏轉動,逆流行駛的速度不減,可日行數十里。

    而船上所載的,多為參加過上一次戰爭的老兵,他們曾深入到駱越領地,當時負責軍中侯望的人,甚至能記得這條河流走向……

    “夫惟義可以怒士。士以義怒,可興百戰。”

    韓信看著這群前些天還對森林恐懼不堪,尚未從戰爭創傷裡走出來的老兵,如今卻戰勝了畏懼,甘為大軍嚮導,不由感慨。

    一位好的將軍,果然是能化腐朽為神奇的。

    “兵無常勇,亦無常怯;有氣則實,無氣則虛,虛則怯。昌南侯收故卒屍骸,使亡魂野鬼有棲身之所,以名籍不朽作為補償,不僅讓死者得以安息,也激勵了生者。”

    合軍聚眾,務在激氣,黑夫這一套激氣之術,真是恰到好處,不論新卒老兵,關中人還是楚人,都同仇敵愾。

    “這一點,我亦要向昌南侯學學啊。”

    韓信精通兵法,尤其是戰術層面,堪稱天才,但卻對人心知之甚少,雖然會推演形勢戰略,但放大到整個天下時局,就又糊塗了。

    不過,昌南侯的操作裡,也有韓信看不懂的地方。

    比如說,昌南侯緊急發佈了一系列禁令,嚴禁將士,尤其是要被派去攻打駱越的將領們說三句話:

    “打到北向戶過年。”

    “打完仗就回鄉里成親。”

    “滅此朝食。”

    昌南侯禁止這些話的理由是:“言此者,軍常敗,戰常死。”

    經過一年多造勢,黑夫在南征軍中的威望已抵達頂峰,他的話,在五嶺之南仿若金科玉律,將士們雖然不解,但還是遵命,軍中樂觀言論頓時絕跡。

    韓信則不以為然,暗中腹誹道:“沒想到,昌南侯也信兵陰陽家的說法!”

    許多年前,教授韓信兵法的那些兵家老者曾說過,兵家分為四種:兵陰陽、兵技巧、兵形勢、兵權謀。

    韓信比較欣賞兵形勢家,形勢者,雷動風舉,後發而先至,離合背鄉,變化無常,以輕疾制敵者也。若不算鬱林對甌越的摧枯拉朽,韓信嚴格意義上只過一場仗,但食髓知味,認定在取勝之道,在於奇正結合,出奇制勝。

    至於兵陰陽家,則是順時而發,推刑德,隨斗擊,因五勝,假鬼神以為助者。換句話說,就是搞封建迷信,在戰前或戰時,玩卜筮、占星、祭祀、禳禱詛咒、厭勝等,來詛咒敵人,祈福我軍必勝!

    又比如,兵陰陽家還認為,打仗不能帶女人,帶女人則將喪師,若是舟師,則要翻船。

    而特別強調戰前忌諱講某些話,也是他們的做派。

    不過在韓信看來,兵陰陽家的作用,其實不在於真能取悅鬼神保佑,只在於安定軍心,提升士氣,畢竟士卒多是愚昧的,很信鬼神占卜。

    但昌南侯已靠祭奠亡者激勵了三軍之氣,再搞這一套,就有些畫蛇添足了……

    “雖有不足,但昌南侯以正統軍,以奇用兵,先計而後戰,兼形勢,包陰陽,用技巧者,可稱之為兵家中最全面的兵陰謀家!”

    韓信對黑夫的評價,很高。

    總之,有了這群老卒為先導,進軍十分順利,再加上近南水河寬近百步,天然落差不大,適於船運,只花了三天時間,秦軍船隊就走了百五十,距離臨塵(廣西崇左)舊戰場不過兩日了!

    在感慨水路便捷的同時,負責這支船隊的樓船司馬,黑夫的侄兒尉陽也道:

    “陸路的共都尉,恐怕才走了不到百里吧?數日來,甌駱雖然一直派人在林中監視,但即便是故意停船露出破綻,彼輩亦未襲擊吾等,不知他是否按照君侯的命令,中途假裝兵卒染疫撤退了。”

    韓信卻更有耐心:“越人徒步在林中行走,縱是奔走相告,消息也傳得慢,再等等罷。”

    他二人此去,實施的正是半年多前,韓信向黑夫所獻的“故技重施”之策:以兩路軍隊西進,一路詐敗,使越人以為另一路孤軍深入,發動襲擊,而秦軍則利用自己軍陣、裝備的優勢,畢其功於一役!

    大家都知道,這或許是南征最後一戰,為了爭主攻將領的資格,黑夫的親信們可是爭得不可開交。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人選不是共敖就是東門豹時,黑夫卻出人意料地,點了爵位較低,剛從不更升為官大夫的韓信,將這重任交給了他,共敖則為誘餌。

    而運載軍隊西進的舟師,毫無疑問,則由尉陽統領。

    對尉陽,大家沒什麼好抱怨的,從幾年前黑夫將其送入樓船之士起,尉陽便兢兢業業,一點點積累功勞,才升到中級軍官。

    但韓信算什麼東西?一個淮陰無行少年,一個鑽入胯下的懦夫,偏偏被君侯極為欣賞,共敖、東門豹等舊部雖不會懷疑昌南侯的決斷,但還是頗為不滿。

    於是,眾都尉都說,尉陽是黑夫的親侄兒,韓信是黑夫的干侄兒,戲言這場仗是“侄兒西征”……

    黑夫當然知道這些風言風語,但在韓信前去道別時,卻笑道:

    “那就用戰績告訴他們吧,告訴眾人,韓信是有真本領的。”

    韓信有些受寵若驚,黑夫卻表示,讓韓信作為水路主攻的將領,是有考慮的:他曾在水邊擊敗劫掠糧船的南越人,又與尉陽配合,在鬱林大敗甌越,熟於舟師登陸之戰。

    “夫大將受任,必先料人,知其材力之勇怯,藝能之精粗,所使人各當其分,此軍之善政也。”

    “本侯之所以用你,是因為你最合適,用人不疑,勿復言,且去!“

    不僅如此,黑夫還親自送韓信、尉陽二人登船,將自己的黃金帶鉤投入斤南水,立誓道:

    “本侯的雙龍旗,就插在郁水與斤南水交匯之處。”

    “若上游漂下的是駱人屍體,吾當賀汝等終結此戰,立大功,得戰勝名。”

    “若上游漂下的是秦軍櫓盾鮮血,那本將軍,哪怕將這片林子硬生生燒了,也要開一條道,去將汝等接回來。”

    “不論生死!”

    這一番話,將韓信感動得稀里嘩啦,此刻回想,仍唏噓不已。

    “昌南侯舉韓信於卒伍之間,不嫌我昔日怯懦之名,授我司馬之印,將數千之兵,言聽計用……”

    韓信今年才22歲,一年半前,他還在淮陰街頭鑽人胯下,今日得到的一切,都恍若做夢。

    對韓信而言,蕭何是看出自己是個人才的伯樂。

    而黑夫,就仿若千金市馬骨的燕昭王。

    雖然感激伯樂,但千里馬,終究得為燕昭王這樣的大人物所用,才能物盡其用,施展才略,一躍千里!

    一時間,韓信忘了黑夫在軍營中嚴令:“禁止樂觀”的禁令,暗道:

    “乘人之車者載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懷人之憂,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不管是為自己,還是為君侯的知遇之恩,這一仗,韓信都要打贏!且要打得漂亮!”

    報應來得很快,韓信前腳才想完,後腳,前方行駛的幾艘船就猛地一頓,船速大減!

    尉陽很快便黑著臉來稟報:

    “韓司馬,出事了,船上的明輪,停了!”

    ……

    問題很快就被發現,前方十餘艘船的明輪之所以難以轉動,是因為從上游源源不斷,漂下無數水草、藤蔓和細樹枝。

    “怎麼會有如此多的枝草?”

    作為嚮導的陳嬰感到奇怪。

    “是猴子。”

    尉陽繼承了其仲父的風趣,在眾人詫異時,才笑著解釋道:“駱越猴子。”

    或許是得了甌越人的轉告,又在兩岸窺視了許久,駱人竟然如此之快,就發現了明輪船的弱點:之所以逆流行駛自如,是因為腳踏的明輪增加了動力,但一旦有水草樹枝捲入輪中,就卡住難以運轉了。

    要下水維修吧?也有些困難,水裡時不時冒出一條大鱷魚來,雖然眾士卒擊水恐嚇,更以弩射之,但他們可沒有東門豹之勇,工匠們看著鱷魚那白森森的利齒,說什麼都不肯下水去修了。

    作為指揮官的韓信,卻陷入了沉思,片刻後,再度樂觀起來。

    “吾等受挫,不見得是壞事,反倒是好事。二三子且想,駱人甌人這是欲減緩我軍速度,汝等覺得,他們想幹什麼?”

    尉陽眼前一亮:“陸路的共都尉詐敗了?孤軍深入之計有效了?”

    “然也。“

    韓信道:“不必修理,且讓船隊減緩速度,就遂了彼輩心意,讓他們有集結部眾,追上並襲擾吾等的機會!”

    是夜,韓信再度讓人在一條彎彎曲曲的河灘旁紮營停留,這是故意露破綻給駱、甌聯軍,但他們仍不上當。

    於是韓信又想了個辦法,派人鑿通了兩艘船的底部,次日才上路不久,它們便浸水沉沒,雖然人救了上來,但滿船的“糧食”,卻沉到河底去了。一時間,米粒麵粉漂得到處都是,韓信又讓船隊靠岸,修修補補,一整日沒有航行。

    這一切,都被兩岸森林裡的駱人看在眼裡……

    第三天,他們距離臨塵不遠了,但又讓船隊多次停留,在野果尚未完全腐敗的地方,派人去拾果子食用……

    這無疑於給了駱人、甌人信號:秦軍快無糧了。

    第四天,韓信來了招更絕的,抵達臨塵後,眼看這裡的駱人聚落已人去屋空,便立刻讓船隊掉頭,向下遊行駛,這是要撤的節奏……

    果不其然,是夜,在一處平坦河灣停歇時,斥候稟報,說周圍活動的越人數量劇增!

    “這群魚兒,終於上鉤了!”

    但這些魚,只是在餌邊繞來繞去,還是不咬。

    入夜後,韓信讓全軍嚴陣以待,可駱人只是不斷聚集,沒有貿然來進攻,經過第一次戰爭,以及西甌的教訓後,他們已經明白,衝擊秦軍營地壁壘,只是自尋死路!

    直到秦軍假裝要拔營,拆了簡易營寨時,兵卒散亂時,河灘遠處的森林,才忽然間銅鼓大作!

    躲了韓信許多天的駱人、甌人,終於露出了影子,他們渾身塗滿綠油油的泥巴,蹲在草叢裡與背景融為一體,此刻鑽出林子,卻彷彿無窮無盡……

    “怕是有三萬人之多啊。”尉陽有些憂心,因為船隻數量不足,秦軍最終投入的孤軍,加起來不過五千,遠沒有韓信預期的“一萬”。

    以一敵三尚可,六,能勝否?

    縱然敵人的數量幾倍於秦軍,但韓信卻不懼反喜,他制止了剛開始燒火造飯的庖廚。

    “停止傳飧,讓眾人集結。”

    甚至還十分樂觀地對尉陽道:“今日,吾等當空著肚子打仗,待破越人後,再會食不遲!”

    “韓司馬,這話可說不得!”尉陽大驚,連聲勸誡,這是犯了昌南侯嚴禁的大忌啊!

    但沒想到的是,韓信卻變本加厲,犯了更大的忌——連尉陽也知道的兵家大忌!

    “尉司馬,請你假裝驚慌,不等吾等登船,就率船隊匆匆離開,開得越快越好……”

    隨即,他看著遠處源源不斷湧出的駱人、甌人戰士,面色堅毅而決絕。

    “全軍士卒,背水,列陣!”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08
第703章 背水

    “韓司馬,你這誘敵,會不會太過了?”

    眼看後方船隊離岸,朝下游駛去,縱然知道這是為了引誘駱人甌越集結來攻,是計謀,但陳嬰仍止不住焦慮。

    他們所處的斤南水河灘,是一處U形的大拐彎,背後的水面寬百步,水中還不時浮起一些鱷魚來,士卒們在河邊取水都得小心翼翼,更別說冒險泅渡了。

    而前方,則是數倍於己的甌、駱聯軍,起碼有三萬人。

    這種情況下,韓信卻讓尉陽帶著船隊離開,無疑是絕了秦軍的退路,見此情形,士卒們都交頭接耳,軍心有些浮動……

    韓信卻只是讓傳令兵告訴各營各率:“吾等已無退路,甌駱乃食人肉之生番,若敗,吾等必為其所啖,身首分離,唯死戰也!”

    下達命令後,韓信卻不正面回答陳嬰,反問他道:“陳五百主,汝等上一次仗是如何敗的?”

    因為在老兵中起到了帶頭作用,陳嬰被黑夫火線提拔為五百主,負責給韓信帶路指引,韓信在船上對他很客氣,但眼下,卻彷彿變了個人,揭起陳嬰的傷疤來。

    那是一場被黑夫視為“南征軍之恥”的大敗,就在離此不遠處的臨塵。

    兩年前,陳嬰所在的蒼梧軍萬餘人,沿著斤南水南岸深入駱越,這群兵卒本就成分雜糅,楚籍佔了大半,本就不願意來南方打這場仗,加上役期延長,連日行軍本就士氣低落,更聽聞屠將軍的主力沒有按時來匯合,可能已經撤了,更無戰心。

    當他們遭到駱人和甌人擊時,還不等都尉下達禦敵的指令,一些兵卒便拔腿就跑,結果自亂陣腳,加上駱人有大象居前,沖散了匆匆結成的陣列,秦軍遂潰……

    “這就是將弱不嚴,教道不明,吏卒無常,陳兵縱橫,曰亂。”

    韓信看著遠方漸漸聚齊前行的敵人說道:“敵眾則生怯,怯則欲走,走則軍亂,亂兵必敗!”

    “陳五百主,今時今日,大軍連破閩越、南越、西甌,又經過昌南侯激氣,三軍將士之氣已復,且訓練日久,器械精良,可堪一用。”

    “但吾等孤軍深入,韓信更是以官大夫身份,被君侯卓拔為別部司馬,不少士卒,不但沒有舊功,更有怯懦之名,初掌大軍,各率長都有些不服,兵卒也會像你一樣,心生疑慮,一旦戰事不順,後有船舶,恐皆退走爭渡,必敗無疑!”

    韓信可沒時間一點點建立將吏兵卒對他的信任,所以只能採取非常手段了。

    “兵法雲,投之亡地而後存,陷之死地然後生,所以我才讓船隊離開,又使眾人背水列陣,見沒了退路,人人自為戰,那這片死地,也會變成吾等的生地!”

    “是這樣?”陳嬰仍有些躊躇,但還是跟在韓信身後,督責各營備戰。

    這時候,第一批甌駱派出的戰士,已完全進入了秦軍視野,看到他們,陳嬰不由驚呼了一聲,指著那邊道:“韓司馬,看越人的裝束!”

    韓信登上臨時搭起的指揮車觀看,卻見竟有兩三千甌人、駱人,竟是披掛著甲冑,手持戈矛戟劍等兵器的……

    這與秦軍印象中越人甲兵落後很不相符。

    陳嬰已經紅了眼:“這群蠻夷,他們穿的甲冑,扛著的兵器盾牌,都是戰死袍澤的!”

    原來,那多是兩年前,秦軍連送兩波後,被駱人從死人身上剝下的甲冑,拾撿的兵刃,得到這麼多甲兵,難怪這兩年駱越勢力大盛,頗有成為百越盟主的架勢……

    如此一來,至少在最初接陣之時,秦軍的裝備優勢,將不復存在!

    韓信卻一笑:“越人縱然披甲帶刃,猶猴子穿上了人的衣服,看似像人,其實不然。”

    黑夫曾如此評價秦越的優勢:在森林裡,一個越人戰士常能通過陷阱、毒箭打敗秦卒,十個秦卒能與十名越人勢均力敵,而一百人的戰鬥,秦人多能勝越人,千人以上,更能戰勝數倍之敵……

    韓信對此深以為然:“秦軍之勝,不在在於銳兵厚甲,更在於駱人甌人不知陣列,而我軍好整以暇,這才是決定勝負的關鍵!”

    有陣勝於無陣,陣整勝於陣散,這是中原經過數百里混戰總結出來的兵論,吳起當年就曾說過:“夫齊陣重而不堅,秦陣散而自斗,楚陣整而不久,燕陣守而不走,三晉陣治而不用。”

    不要誤會,吳起不是針對誰,他是說,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

    其他國家的陣列都有毛病,只有吳起一手建立的魏武卒,擁有武卒方陣,天下無敵!對上陣散自斗的秦軍,可以一當十!

    但當秦國也學乖了,開始鑽研陣列,玩起方陣後,魏軍的戰術優勢便不復存在。

    如果說,越人與秦人,在武器裝備上差了整整一個時代,那陣列兵法上,就差了整整兩代!

    言罷,韓信讓人揮動了指揮的旗幟:“各營聽我號令,列方陣,!”

    陣法共有十種,而方陣,無疑是最古老但卻最實用的一種,守可不動如山,攻可以摧枯拉朽!乃是防守反擊的陣列!

    卻見秦軍得令後,便背靠斤南水,每五百人排成一個小陣,正面寬百步,縱深五十步,長短相宜,弓矢在後。若從高空俯瞰,十個小方陣又結成了大方陣:或居前為橫隊前鋒,或居左右為護翼,或在後為預備隊……

    韓信位於後方,大戰在即,他有些興奮,手微微摩著佩劍的劍柄。

    這把劍,是那位兵家老者贈予的,韓信背了好幾年,從不離身。

    在淮陰少年辱他時,韓信寧可鑽人胯下,卻未拔劍。在軍中遭人嗤笑時,韓信借兵法斬之,還是未拔。北江遭遇上千越人襲擊,韓信手持砍刀,從容指揮,仍未拔劍。

    今日孤軍深入,以寡敵眾,又當如何?

    他是個自卑自負卻又自信的人,雖然獅子搏兔亦用全力,但內心深處,吳起那種“在座諸位都是垃圾”的想法,何嘗沒有?

    韓信將劍抽出了一半,又收了回去。

    “彼輩雖眾,但仍不值得我拔劍!”

    ……

    一個越人戰士戴著秦人的胄,手持一把劍,舉著盾牌,不倫不類,他發出鬼魅般的叫聲衝鋒在前,卻在接近秦陣時,被急速飛來的箭矢射成了篩子,甲雖厚,卻無法擋住勁弩。

    縱然有運氣好跑到三步以內,也立刻被密集的矛逼退,哪怕有武藝高超者靈活地瞅準縫隙,一個翻滾鑽到更近處,欲攻秦人下盤,也會持盾的刀手利刃斬來歡迎他!

    正面無機可乘,側面呢?

    一批甌人在其新君長達古的指揮下,踩著水花朝秦軍側翼發動襲擊,卻發現自己根本無法撼動密集的陣列。

    正如韓信所言,駱人甌人雖然披掛著從秦軍處繳獲的甲兵,也個個英勇無畏,但他們的打仗方式,是雜亂無章地衝殺,面對秦軍秩序井然的堅陣,仍像是浪花擊石,浪朵支離破碎,石頭巋然不動……

    達古咬著牙,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族人一批批倒下,卻無法撼動秦軍陣線分毫,因為這是道U形的河灣,寬度有限,他們一次也只能投入數千人上前,不可能全部壓上,所以在交戰時,雙方人數是持平的。

    駱王是比較聰明的,他得到西甌殘部投靠後,故作大方,將兩年前繳獲的甲冑兵器分予他們,充當前鋒,但如今看來,不過是用來試探秦軍的。

    直到甌人損失了上千,而秦軍死傷不過百餘,一心為老君長報仇的西甌勇士們開始冷靜下來,任憑駱人驅趕,開始躊躇不再上前。

    達古離開了前線,來到駱人聚集的森林邊緣,駱王就站在這,身後有兩面巨大而顯眼的孔雀羽扇。

    駱王整個人,也打扮得像一隻大鳥:誇張而寬大的白色羽冠,身上的木棉布衣縫滿長羽,舉起雙手,猶如展翅的大鷹。

    鳥,這是駱越人崇拜的圖騰,他們相信,人死之後,將化為羽人,去往上界,雷王的國度……

    達古推開阻攔他的駱人,來到駱王面前,向他單膝下跪——這是西甌求得援助的代價,他們將臣服於駱王,聽從他的調遣。

    “駱王,就算沒有土樓,秦人也像石頭一樣硬,不要再讓人白白去送死了!”

    達古的意思很明白:快用出殺手鐧吧!

    “那就將這些石頭,統統踩碎吧。”

    駱王點點頭,羽冠晃動,讓人吹響了牛角號!

    “嗚嗚嗚嗚!”

    伴隨著號聲,所有駱人甌人都散到兩邊,森林中似乎有了異動,無數才剛落回去的鳥兒,再度飛起……

    與此同時,秦軍陣列之後,正在奮力擊鼓的韓信也看向了那些散飛的群鳥。

    一旁的陳嬰面色變得凝重起來,這是讓他輾轉難眠的噩夢。

    他的聲音沙啞,嘶聲力竭:“韓司馬,來了!它們來了!”

    話音剛末,伴隨著巨大的咆哮聲傳出,二十多頭大象,衝出了森林!

    這群巨獸身上,乘坐著駱越最英勇的戰士,在他們鞭策下,群像健步如飛,揮舞著粗重的鼻子,朝秦軍陣線奔踏而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08
第704章 拾骨

    二十餘頭大象狂奔而來,那場面著實震撼,一個個龐然大物闊步向前,四條腿如同樑柱,兩邊大耳似蒲扇生風,高聲吼叫,如同一堵快速移動的高牆,景象異常駭人。

    面對這些長鼻獠牙的巨獸,秦軍陣列前排的士兵,臉色已青白相間,只感覺地面微微顫動,河灘上的小石子甚至跳起了舞,手中的矛也拿不太穩了……

    若非韓信背水列陣,眾人退無可退,恐怕早有人扔下武器跑了。

    畢竟,距離中原諸國上一次與大象交手,已過去了上千數百年,但人類對比自己高大的野獸之畏懼,卻植根於心中,代代相傳。

    只有韓信,看著遠處出現的象群,沒有恐慌,反而露出了笑。

    “果然來了!”

    作為講究“先計而後戰”的兵權謀家,昌南侯怎麼可能對此毫無準備?

    在南寧召開的會議上,昌南侯讓部下們獻言獻策,討論如何對付戰象,這種駱越人的殺手鐧。

    熟悉典籍的陸賈先侃侃而談,他引經據典,說北方氣候更暖和,河南還跑大象的時候,商紂王曾馴化過這些巨獸,用於征服東夷。

    但那是一千多年前的事情了,史書裡只留下了一句話,還說周公東征時,將各種猛獸投入戰場,怎麼聽怎麼像玄幻……

    “驅諸猛獸,豹犀象之屬,以助威武?”

    於是昌南侯笑問陸賈:“殷周之人如此厲害,他們是不是還能騎五色神牛、黑點虎、墨麒麟、麋鹿四不像作戰?”

    大家聽不懂黑夫的冷笑話,於是這一篇就此揭過。

    又據說,春秋吳楚戰爭時,楚王撤離郢都時,曾驅趕王室馴養的大象阻擾吳軍,在大象尾巴綁上蘆葦點火,以驚慌的象群衝向敵陣,順利沖散了吳師。

    不過那只是利用驚懼的群像,並非馭象而戰,所以嚴格意義上講,對百越的征討,是中原第一次與這個兵種碰撞。

    第一次秦越戰爭,士氣本就低落的蒼梧軍,被這群龐然大物給嚇懵了,馬一見大象就驚,步兵更腿軟不已。結果讓駱人騎著大象衝入陣中,它們大殺四方,長長的鼻子輕輕地一點就將人捲起,然後摔得吐血,那巨大的象蹄踩到人上粉身碎骨。雖然真正殺死的人不多,卻造成了極大恐慌,駱人乘機掩殺,秦軍大敗而潰。

    但事後仔細分析,昌南侯認為,駱人的象兵,其實並沒有想像中的可怕。

    蔥嶺以西的希臘化諸國,早已將象戰玩得爐火純青,一次投入上百頭作戰,甚至發生過非洲森林象和亞洲象的歷史性對決。

    駱越雖然馴化森林中的亞洲象,但甲冑、戰術的科技樹還沒點,戰象背上沒有像輿,也無象鞍,只由一個馭手將自己綁在象背上,旁邊不能站人。

    所以黑夫以為,駱越戰象殺傷並不大,其真正的威力在於威懾秦兵,突破軍陣。

    硬剛肯定是不行的,一般的軍隊,連騎兵和戰車衝鋒都頂不住壓力,更何況大象?再者,瘋狂的大象皮糙血厚,衝入密集方陣,肯定會造成巨大破壞。

    最後,昌南侯在幕僚部屬們腦洞大開,集思廣益後,挑了幾條靠譜的計策交給韓信。

    “破敵之法有七八種,你到時候因地制宜,隨便挑一兩種即可!”

    故而,眼下敵軍象群逼近,一字排開集群衝鋒,新卒心驚,老卒膽顫之時,韓信卻有條不紊地下令,讓秦軍變密集的方陣為散陣,並在中間讓開一條道路,讓後陣準備已久的“殺手鐧”上前來。

    那居然是數十匹叫聲極大的騾子,被士卒驅趕著,來到了最前排,嘴裡嚼著豆子,還在不斷排泄拉屎,臭不可聞……

    陳嬰像看一個傻子似地盯著韓信:“韓司馬,你莫非打算用這群騾子,去阻擋群像?”

    騾子早在春秋就培育出來了,它們膽小而呆,遠不如馬和驢子聰明,但耐性比較好,能吃苦負重,比較聽話,又不挑食,到秦滅六國時,常作為馱畜使用。

    陳嬰只在將軍幕府處描述過象兵的威力,卻不知道安排了什麼破解之法。先前還一直奇怪,雖然在南方作戰,騾子擅長爬高上山,比馬更合適馱運糧秣物資,但這次舟師逆流而上,也沒必要專門分幾條船裝騾子吧?

    如今他才驚覺,這韓司馬,莫非打算用騾子對付大象?

    “一物降一物。”

    韓信自信滿滿,陳嬰卻覺得荒謬,此時此刻,軍中為數不多的馬匹都驚懼不安呢,騾子膽子更小,它們怎可能降得了巨象?

    陳嬰只能喃喃道:“先是讓船隊離開,接著是背水,今又如此,瘋了,這韓司馬真是瘋了……”

    但眨眼間,象群已逼近至百餘步處,刻不容緩,韓信立即下令:“點火!”

    這時候陳嬰才發覺,這群騾子背上,死死綁了一大捆易燃的枯秸稈,此刻火一點著,便發瘋亂竄。

    但因為秦軍再度豎起長矛,騾子往後無路可退,只能朝著大象奔來的方向跑去,背上是熊熊火焰,濃煙隨之冒起,還伴隨著巨大的驚叫……

    這群可憐的騾子,應該會成為象足下的第一批犧牲者吧?陳嬰嘆息著想道。

    但令人驚訝的一幕出現了,當秦軍放出的騾群接近象群時,那二十餘頭威猛無比的大象,不知是害怕火焰,還是被騾子尖銳的大叫嚇到了,竟不再聽馭手的話,亂了陣腳,四散開來,或斜斜朝河邊跑去,或掉頭就溜……

    “這……”

    陳嬰目瞪口呆,沒想到,看上去天下無敵的象陣,就這麼被一群騾子衝亂了?

    不止是陳嬰,整個秦軍陣列,那些原本膽顫心驚的秦卒,不僅不怕了,反而爆發了一陣哄笑。

    看著是龐然大物,原來是膽小鬼啊!

    “你聽說過火牛陣麼?”

    韓信指著秦軍和越人中間,象鳴騾叫的亂相對陳嬰道:

    “齊國人田單靠幾百頭牛,尾上縛葦灌油,以火點燃,猛衝燕陣,結果大敗燕師。如今亦然,這是我想的主意,可以叫‘火騾陣’。象性畏火,又容易受驚,據說南越人馴化的象,連豬叫都怕,這騾叫,可比那大聲多了……”

    不過,被騾子嚇跑的大象,只有一半跑遠了,還有幾頭亂奔一氣後,又被馭手操縱著轉過頭,繼續朝秦軍衝來。

    但這一次,秦兵早沒了先前的畏懼,既然知道象性畏火,弩兵便用上了煙矢。

    煙矢,也就是火箭,此乃墨者守城時的利器,秦墨入秦百年,秦軍又豈有不會用的道理?一時間煙矢如雨,射到了零散衝過來的大象面前、身上,雖然象皮厚,無法殺傷,但裹了一層松脂的煙矢插在身上燃燒,也燃盡了大象僅剩的心智。

    它們變得瘋狂,開始原地打轉,搖晃身體,試圖撲滅身上的火焰,結果將馭手也甩了下來,活活踩死,接著又將不斷發射煙矢的秦陣視為危途,竟調轉過頭,朝緊隨其後的駱人、甌人衝去!

    見象群反戈,擠在河灘入口的甌人駱人或奔逃避讓,或硬著頭皮舉竹矛上前,想殺死大象。結果見血後,它們更加瘋狂,舉著長鼻巨足,大殺四方,踐踏著自己的軍隊,一時間,駱甌死傷慘重,潰亂不已。

    戰象,這曾是駱人擊敗強秦軍隊的殺手鐧,可如今,卻反被其所噬,成了崩潰的開端。

    “果然是一物降一物!”

    陳嬰哈哈大笑,笑駱人終於自食其果,也笑先前蒼梧郡的都尉蠢笨,怎麼沒想到這麼簡單卻巧妙的主意?

    “這不過是昌南侯七八種破象兵法子裡的一種。”

    韓信唏噓,隨即下了一個更加瘋狂的命令:

    “全軍前驅,包圍駱人!”

    “包圍?”

    陳嬰又嚇了一跳。

    “五千人包圍三萬人?”

    雖然聽上去不可思議,但擊退象群,士氣變得高漲的秦軍不再質疑這位年輕司馬的話,戈矛從平放變為斜舉,邁動腳步,踩著河灘上的鵝卵石,向駱甌聯軍推進!

    陳嬰也在其中,就在他疑惑該如何包圍時,才剛剛搞定瘋象的駱甌聯軍背後,再度出現了騷動!

    一支千餘人的秦軍,恍如天降,出現在他們後方,打了越人措手不及。

    陳嬰又驚又喜:“那是哪支軍隊,司馬何時安排的後招?”

    “當然是尉陽司馬方才‘逃竄’的船隊了。”

    韓信哈哈大笑,原來,這竟是半個時辰前離開的尉陽,帶著划船的兵卒千餘人,在U形河灘的另一側舍舟登岸,從側翼殺進了甌駱的陣線後方,攻擊目標,正是駱王那顯眼的羽毛巨扇!

    這也是韓信挑這地方引誘駱人的原因,加起來不到六千的秦軍,真就把三萬甌駱聯軍包圍了!

    所以他才說嘛,此戰看似難,實則易,根本不需要拔劍!

    隨著駱王羽扇倒下,駱人各部開始混亂,甌人則見情勢不妙,開始撤離戰場。

    “殺吧!追亡逐北!能殺多少是多少。”

    韓信扔下戰鼓,登上戰車,意氣風發,指著前方道。

    “對新卒而言,這一戰,是建功揚名之戰。”

    “對老卒而言,這一戰,則是雪恥報怨之戰。”

    “但不論如何,這都將是最後一場大戰!打贏了,離回家,就不遠了!”

    ……

    斤南水一戰,由於巧妙利用了“火騾陣”和煙矢,象群反奔,駱王死,甌君逃,越人死傷近兩萬,其餘人也四散而逃,溜進林子裡,再也不敢露頭,甌駱聯盟,星散瓦解。

    秦軍傷亡不到一千,安排船隊拉著傷兵先回去報捷,韓信則帶著三四千人,返回他們一度靠岸的臨塵,來到上次戰爭的舊戰場……

    那一戰,光是在這,就倒下了三千秦兵,在接下來潰敗的道路里,又倒下了五千多人。

    故地重遊,五百主陳嬰有些恍惚,才過去了兩年,昔日戰場,依然隨處都能找到折斷的旗杆,但軍旗卻被駱人扯回去當布了,其餘兵器、甲冑,都無一遺漏。

    “真像群烏鴉。”

    陳嬰唾罵,而這群烏鴉,除了甲兵外,還獵取人頭,掛在家裡當做榮譽,除非是破損的頭顱才能倖免。他們甚至會割肉而炙,理由是吃了敵人的肉,可以繼承其力量,此等蠻夷行徑,真是令人髮指……

    好在,鴉群已散,天亮了。

    按照駱人俘虜的說法,他們找到了駱人拋棄秦卒屍體的地點,兩年過去了,這裡已是野草瘋長,但空氣中依然瀰漫著淡淡的臭味,撥開密集的蔓草,陳嬰發現了堆積如山的骸骨……

    纍纍白骨,橫七豎八填滿山溝,觸目驚心,仔細查看,多是無頭的,草裡滿是狼糞,想必過去兩年,豺狼沒少光顧此地。

    “昌南侯允諾,等找到戰死士卒的屍骸後,就算花上一年半載,也要派人將他們的骸骨掘出來,運回南寧的忠士墓園安葬,躺在刻了名的墓碑旁,也算魂兮歸來了。但這麼多屍骨,如何找得到吾等鄉黨袍澤的呢?”

    一個從東陽縣就跟著陳嬰的老夥計唉聲嘆氣,他們那一屯,死於此地者不下十人,其屍骸或許就夾雜在這數千骸骨之中。

    陳嬰卻道:“昌南侯不是說了麼?吾等離家,但南征軍,就是三十萬兵民的家,南征軍將士,不分籍貫,皆是袍澤、兄弟!”

    陳嬰指著骨堆:“他們也一樣,既然已融為一體,不辨你我,都拾了便是。”

    一邊說著,他一邊撥開長長的野草,向前邁步,驚走無數蜈蚣馬陸,又跪在地上,趕跑了爬在一顆開裂頭骨上的黑螞蟻,卻見皮肉腦髓,都已被吃空。

    “頭上被開了這麼大個洞,你是真慘,不過也走運,駱人不獵破了腦袋的頭顱,我這才能找到你。”

    陳嬰盯著空空的眼眶,嘆了口氣,將這頭骨拾起,用麻布袋裹了,抱在懷裡,又朝遍佈整條山溝的秦卒屍骨,重重稽首,長拜不起,聲音中,已帶上了哽咽:

    “兄弟,你們的遠征,結束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08
第705章 昌南侯的秘密

    斤南水之戰後數日,尉陽的船隊帶著傷兵、俘虜和戰利品回到了南寧,黑夫正在此翹首以盼。

    韓信向黑夫報捷的方式十分獨特,竟是數十根象牙,以及砍下來的象鼻。

    象牙自不必說,乃是名貴之物,宮廷時常裝飾,但新鮮的象鼻就少見了,隨著環境變遷,淮河秦嶺以北大像已然絕跡。

    “韓司馬說,這象鼻與猩猩之唇,獾獾之炙等,乃八珍之一,皆肉之美者也,特讓吾等砍了駱人戰象之鼻,趕緊送回來,請君侯及監軍食用……”

    原本奉命回了一趟咸陽,稟報黑夫平閩越、南越事的子嬰,也在酷暑結束後,再次到了嶺南陸梁地,行使監軍的職責,此刻也站在黑夫旁邊。

    黑夫拊掌而讚:“一戰擊破甌駱,斬首萬餘,雪前師之大辱,立赫赫功勛,尉陽,你與韓信做得不錯!”

    他心裡一塊石頭落地,韓信的初秀還不錯,雖然知道手裡捏著張神將橙卡,但還是得經過實戰才能把星升滿啊。

    黑夫對韓信的戰果十分滿意,但那送回來的象鼻,他卻不打算吃。

    大象表皮糙厚,象肉不容易烹飪,但是鼻子倒是不可多得的食材。因為大象行動緩慢,多數是用象鼻子來進行活動的,象鼻是大象渾身上下運動最頻繁的部分,所以這部分的肌肉組織十分柔韌,聽吃過的人說,烹飪出來味道還不錯。

    但黑夫依然拒絕:

    “誰知道大象用這長鼻子幹過啥?”

    於是他便十分大方地,讓東門豹等都尉與兵卒將象鼻分了。

    倒是回到幕府營帳後,從小在宮廷長大,吃過無數次八珍宴饗子嬰才告訴黑夫:“其實八珍之一的象拔,並非真像也,而是象鼻魚……”

    “原來如此。”

    黑夫哦了一聲,看來,韓信還是吃了文化不多的虧。

    其實,他也不知道。

    不過,即便是真的“象拔”,子嬰也沒有半分食慾,一來,他自從一年多前染了血吸蟲病,經過治療,明顯症狀消失,但未能去根,一想到肚子裡還有蟲子在啃食他的血肉,產卵嗷嗷待哺,他就覺得噁心,再不吃任何野味。

    其次,前段時間回咸陽那一趟,子嬰將南方兵團的情況,事無鉅細皆稟報給秦始皇,皇帝陛下對黑夫迅速提升南軍士氣,並橫掃閩越、南越十分滿意,對黑夫在陽山關髡發勵士,又大肆安插舊部為都尉,也沒說什麼。

    秦始皇只是讓子嬰回來後,再度向黑夫強調:

    “三十六年結束前,進軍至北向戶,勿忘汝誓!”

    子嬰只好苦著臉,拖著病體繼續在路上奔波。

    好在剛來到南寧,就得知了前方捷報,韓信已完全擊潰了駱人甌人,百越最後的聯盟瓦解,四散星逃,接下來一路向南,去到傳說中“門戶向北開”的北向戶,只是時間問題。

    但讓子嬰驚訝的是,黑夫卻給韓信下達了“就地駐紮”的命令。

    “昌南侯。”

    只有他們二人時,子嬰忍不住抱怨道:“君侯不令韓司馬速速南行,停下來作甚?”

    “當然是收斂那數千死難將士屍骸了。”

    黑夫的回答理所當然,似乎這比滿足皇帝封疆更重要。

    子嬰急得直跺腳:“眼下是八月下旬,離年末只有一個多月,不乘著駱人星散抵達北向戶,君侯,你到時候如何向陛下交差?”

    “監軍莫急。”

    黑夫讓他坐下,笑道:“其實,吾等早就抵達北向戶了……”

    “啊?”

    子嬰有些發懵,朝中的人一致認為,北向戶在陸梁地,也就是嶺南地區的更南邊啊,據一些深入其地的楚人說,在那兒,太陽從北升起,故當地居民向北敞開窗戶以納陽,與中原相反……

    “其實,北向戶不是某個小地方的地名,而是一大片地域……”

    黑夫只好將自己幾個月前,跟徐福這位當代最優秀的天文學家、地理學家,探討過一遍的地理知識,簡略告訴子嬰。

    “徐福告訴我,白晝最短之日為冬至,白晝最長之日為夏至。究其緣由,冬至日行遠道,夏至日行近道……”

    這是中國人早就總結出來的規律,寫在曆法裡,夏至日這天日行近道,直射的那條線,便是北迴歸線。

    這條線穿過鬱林、蒼梧,而番禺、南寧皆在其南邊,這裡一年之中,太陽在天際上微微偏北的時間,也不過十幾天,所謂的“北向戶”,其實是由於氣溫太高,不僅不必依賴日光提高室溫,反而需要著重考慮避陽,所以才反戶而居,中原人不知當地言語,想當然耳……

    黑夫給子嬰解釋了一通,又在返回鬱林的路上,指著郁水沿岸,門戶朝北的越人廬舍為證,總算讓子嬰相信,他們已經在北向戶了。

    “但這說辭,陛下恐怕不會接受。”

    但子嬰依然憂心忡忡,他回咸陽時,聽說去歲,西域北道諸國不答應秦軍借道前往大夏,陛下震怒之下,於三十六年春,赦囚犯刑徒,發惡少年及邊騎,集結了軍民六萬人,更有牛一萬頭,馬三萬匹,驢、騾以萬數齎糧,隨李信出玉門關,西擊西域諸邦……

    一時間,隴西、河西之騎為之一空,這下,連關中也糧價飆升,怨聲載道了,而另一方面,皇帝也下令,加速驪山陵的建設。

    眼看皇帝伯父固執到了這種程度,子嬰唯恐昌南侯完不成任務,連累了自己,哪裡還敢去和秦始皇掰扯“北向戶”的真實含義呢?

    “監軍請放心。”

    黑夫卻胸有成竹,說道:“雖然真正的北向戶地域廣袤,但只要抵達其最南端,留下駐軍,招納蠻夷,使之為秦縣治,如此一來,吾等也算全取北向戶,自然能向陛下交差。”

    直到這時,黑夫才告訴子嬰,徐福的去向。

    “我讓徐福等人,帶著部分舟師,離開番禺,探索海岸,發現在南海之南,有一個大海島,乃是嶺南陸梁地的盡頭,命名為’珠崖‘,監軍可如此回稟陛下,那裡,就是北向戶,就是天涯海角!”

    對華夏而言,這十多年無疑是地理大發現時代,東南西北,無數個只存在於《山海經》《穆天子傳》裡的地域,被商賈、使者、軍隊一一發現,隨之增加的,就是大量新地名。

    既然哥倫布能把美洲說成“印度”,那作為發現者,黑夫將海南島說成“北向戶”也並無不可。

    不然呢?他還真要讓韓信帶人去東南亞跑一趟?許多地方根本無路可走,去時四五千,回來時,恐怕就只剩下一千了……總之,先將皇帝忽悠過去再說。

    子嬰卻驚了:“從海上過去設縣?這會不會……實不與名符?”

    黑夫攤手:“陛下說了,要吾等必須走陸路抵達北向戶?”

    子嬰回想秦始皇接見他時說的每個字,小心捋了一遍後,搖了搖頭:“這倒是沒說……”

    “這不就行了,本侯先前奉陛下之命,助公子扶蘇打滄海君,靠的也是海船,海船抵達之處,盡為大秦國土,這次也一樣。”

    黑夫朝北方拱手:“事後,我自會向陛下上疏,赫赫大秦,不應以海為牆,而當以海為路,以海為疆!陛下之國,不僅東有東海,如今,更南有南海矣!”

    ……

    與此同時,番禺西南數百里外,秦軍的船隊,已渡過了短短的瓊州海峽,抵達了“珠崖島”,停泊在島嶼西北的一處港灣裡。

    “哪怕是走得最遠的商賈,也從未到過此地,南越人也未曾涉足,昌南侯是怎麼知道,這有個島的?”

    徐福滿腹狐疑,他一開始以為這是片嶄新的廣袤陸地,直到奉命探路的幾艘船繞著它轉了一圈,證明的確為島嶼。

    如此一來,徐福對黑夫的敬畏,又多了幾分,不論是三韓東南的扶桑島、閩越以東的夷州島,還是眼前的珠崖島,皆被昌南侯一一言中。

    扶桑島,是徐福在海上尋仙時,聽三韓人提及過的,但後兩個島,距離他太遠,無從知曉。

    一次還好,但連中三次,在徐福眼中,黑夫當真有鬼神之能了。

    和他這種料事如神的神通相比,他們方術士半真半假的騙術,真是彫蟲小技也!

    不過,這片島嶼在徐福眼中真是荒蠻無比,處處是椰樹,密林,沙灘,海鳥,黑色的礁石懸崖,已經快到深秋了,依舊日頭酷熱,曬得秦軍樓船之士脫皮,海風還大,愛海的徐福也輕易不想鑽出船艙。

    “南服荒繳,不值一錢。”

    徐福下了定論,不知道兩千多年後,全國人民都會湧到這買房。

    船隊在島嶼西北停泊避浪的時候,偶爾見到幾個紋身裸體的野人,語言和南越人有很大區別,根本無從溝通。不過,他們也無獵頭惡習,性格溫順,見到秦人也不怕,整個部落跑來海邊瞪大眼睛觀看,最後見到巨大的樓船,八成是將他們當成了神靈,竟匍匐而拜……

    等秦兵上岸探索一番後,發現此處地勢平緩,除了海邊的沙土不生五穀外,內陸竟也有些淡水溪流,可種水稻。

    徐福和幾位樓船都尉商量了一下,最後決定,要不就在這裡留下駐軍吧?

    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留兵設治,當然是無利可圖,完全是為了滿足秦始皇“南盡北戶”的疆域願望。

    這時候,徐福想起來一事,便回到船艙,從船壁上的小匣裡,小心翼翼取出了一個……錦囊。

    這是數月前,昌南侯在他們離開時,暗暗授予的……

    “準備駐兵立縣前打開。”這是黑夫的囑咐,將其塞進徐福手裡,臉上滿是俏皮的笑意。

    本以為是什麼機密要事,甚至是針對任囂的奪權計畫,但打開後,徐福卻大跌眼鏡。

    “至島上後,不論決意在何處設縣,必使五百人入駐,不可多一人,亦不可少一人,縣名‘臨高’,切記!”

    “臨高?”

    這是什麼意思,徐福有些發愣,看看此處地勢,除了海邊的懸崖,也不高啊!

    但昌南侯越是神秘,徐福越是畏懼,翻來覆去看了幾遍,最後恍然大悟。

    “這莫非,是一種地相堪輿之術?”

    所謂地相堪輿之術,乃是關乎都邑、宮殿、住宅、村落、墓地的選址、座向的學問,創始人乃周公旦,他曾為周武王卜地,卜澗水東、瀍水西,惟洛得吉兆,最後選了洛陽為東都。

    在數百年間,掌握這門學問的人,都為官府服務,專門替君王選擇陵寢宮殿,尋找好的土脈,好讓子孫受益。

    陰陽方士也精通此道,徐福自不例外。

    他想起來了,昌南侯除了建公廁,施屯田外,還有一大愛好,那就是給佔領的新疆土取名。

    從最初的南昌,到賀蘭山東麓的富平縣,海東的漢城,乃至於南寧、珠崖,最後是臨高!

    昌南侯之所以能從黔首成為君侯,並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料事如神,或許與這些地名有關!八成是得了高人指點,推算陰陽五行,在東南西北各地給新城命名,最後連成了八卦,源源不斷創造運勢……

    “一定是這樣!這就是昌南侯的秘密!”

    徐福極為興奮,立刻拿出紙筆,將這些地名按照方位一一寫下,用陰陽方術推算起來,還一邊想道:

    “若能推算出來,我就能知道昌南侯的命脈,掐住他的七寸,破了他的運勢,再逃得遠遠的,不必再像一隻籠中鳥般,聽其指使,惶惶不可終日!”

    但推算之後,徐福卻皺起眉來。

    什麼亂七八糟的!他根據這些地名演算出來的方位易卦,極其混亂,讓人摸不著頭腦。

    折騰一天後,徐福洩氣了,失落地想道:

    “看來,以我微渺之智,還是無法破解這無上妙術啊……”

    他轉而擔心,自己的反覆之心,會不會已被昌南侯掐指一算,覺察到了!

    徐福立刻將這錦囊小心翼翼收好,甚至還上了柱香,稽首再三。

    “昌南侯,切勿誤會,小人只是一時好奇,絕無叛心!”

    可惜,徐福不懂這個梗。他不知道,黑夫的秘密,還真就藏在錦囊上的那句話裡了:

    “我是穿越者!”

    ……

    到了次日,徐福安排所有樓船之士抓鬮,抓到黑鬮的五百人,就在這裡留一年,作為駐軍,還為一個倒霉的五百主頒發了昌南侯的爰書。

    他滿口官腔地說道:“從今日起,汝便是臨高縣假令,此縣隸屬於新設的南海郡,等制了印信符節,自會送來。”

    稍後,在五百人悲苦的目光中,徐福和船隊離開了此地,向北邊的半島駛去,他要盡快回番禺向昌南侯報捷:“大秦疆域,已南盡北戶!”

    而黑夫,也才好向咸陽交差。

    是夜,船隊已抵達半島,停泊過夜。

    徐福又忍不住,在船上對著黑夫命名的各處地名演算多時,仍毫無頭緒,煩躁間,披著衣裳,走到甲板上,仰望群星……

    今夜無月,亦無雲,視野極其空曠,與大海一樣深邃的夜空中,少了城邑人間燈火爭輝後,徐福可將一整片星辰銀河,盡收眼底。

    但即便徐福能輕鬆說出那些主要大星和星宿的名:紫微、熒惑、心宿二,但卻沒辦法將如沙粒般不可勝數的繁星。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

    徐福有些頓悟了,想起了莊子裡的這句話,這就像他雖然精通地望堪輿,卻搞不懂那與地名掛鉤的神秘術數,無法破解昌南侯的秘密一般。

    也罷,蚍蜉撼樹談何易,不掙紮了。

    但就在徐福準備回去睡覺時,一個奇異的星象,卻吸引了他的注意。

    有一顆紅色的星,偏離了原本該呆的位置,卻挪移到了萬不該去的星宿!

    徐福有些驚訝,連忙跑到船艙裡,洗了把冷水臉,再出來定睛一看,更是大驚失色。

    那四個字,那四個歷代天官忌諱莫深的字,脫口而出:

    “熒惑守心!”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08
第706章 熒熒火光

    “熒熒火光,離離亂惑,好,真是好天象!”

    九江郡巢湖,湖泊中心的島嶼上,指著天上位置相近的兩顆星,范增仰頭笑得鬍子直打顫,頭上的白髮狂亂地飛舞。

    站在一旁的桓楚打了個寒顫,深秋的風猛烈得就像狼嗥,平坦如鏡的湖面尤甚,他裹了兩層衣裳都受不了,這瘦巴巴的老骨頭卻頂著風站在這狂笑,真不愧是瘋子……

    在桓楚眼裡,范增本就是個奇怪的人,他們這支流亡於草澤之中的隊伍,最初是大江上的水匪,由一些不容於秦朝官府的輕俠組成,幹著小打小鬧的劫掠勾當,領頭人自然是桓楚,他是江東著名的豪俠,曾是項燕的舊部。

    三年前,項氏遭難,當家人項纏逃亡,在關中的項梁被押赴北地。舉族星散,名叫項籍的項氏少年隻身南下,加入了水匪。此子雖然年輕,卻天生巨力,短則持劍,長則使戟,能敵十人,他們開始在江上做大做強,但旋即遭到官府追剿,損失不小。

    桓楚與項籍本打算拉著剩下的人,跑到項氏故舊較多的會稽郡去,但恰在此時,居巢人范增隻身前來,這老頭故意被捉,見到了二人,笑呵呵地說道:

    “老朽來從汝等一同反秦。”

    聽這個頭髮斑白,年近七旬的老頭子說這番話,桓楚只覺得好笑,正好板起臉和范增講一講“造反不是請客吃飯”,誰料這老朽接下來的話,卻讓他和項籍不得不肅然起敬。

    “三十年前,我曾在春申君門下就食,不聽我策,故為李園所殺。”

    “二十餘年前,我曾為上柱國賓客,為其獻策,破秦李信軍。”

    上柱國,自然是項籍的大父項燕,項籍雖悍勇好殺,但至少是從小受過貴族教育的,既然是家族故舊,少不得要彬彬有禮,給范老頭鬆了綁。

    誰料老頭兒喝了碗熱魚湯,開始對二人指手畫腳起來。

    范增準確預料了,隨著第二次南征開始,秦軍膠東舟師,定會調到會稽,建議項籍、桓楚去那邊肯定是送死,不如到巢湖落草。

    “巢湖之水,週四百餘里,佔英、六、舒、居巢四縣之境,納諸水而注之江,奠淮右,阻江南,吳楚曾爭衡於此,汊港大小三百六十,便於藏兵用兵,其湖中焦島有賊寇盤踞,若能奪而佔之,則可以此為據點,招納淮南江東子弟來投。”

    老頭兒說的倒是有理有據,二人商議後,接納了范增的提議,一行水匪由江入巢。

    范增本就是居巢人,熟悉當地形勢,項籍勇不可當,帶著眾人,殺得湖中賊寇哭爹喊娘,他自己就斬了數十百人,剩下的水寇怕了這魔王,皆降服。

    他們很快就在巢湖站穩了腳跟,也避免了會稽震澤諸寇慘遭任囂路過時順手剿了的命運。

    經過此事,項籍是徹底對范增心服了,將其當做師長。就在去年,項籍年滿二十歲的時候,范增還按照楚國的傳統,給他行了正式的貴族冠禮,給項籍取了一字。

    “羽!”

    “項氏雖殘,卻未曾消亡,有孫項籍,止南方之阜。三年不翅,將以長羽翼,不飛不鳴,將以觀天下形勢,雖無飛,飛必衝天,雖無鳴,鳴必驚人。故字‘羽’!”

    這便是范增為項籍量身定製的計畫,在巢湖隱忍,以待時變,而不是像齊地諸田一樣,貿然舉事,結果死得一乾二淨……

    從那以後,項籍開始尊稱范增為“亞父”。

    即便成了巢湖方圓四百里最大的一股盜寇,苦於秦朝勞役的淮南子弟聞之,多欲來歸附,但他們依然上不了檯面,一旦離了巢湖,連九江郡兵都敵不過,項籍心心唸唸的“反秦大業”,看上去是那麼遙遙無期。

    而范增也整日披著蓑衣,坐在湖邊釣魚。

    但桓楚曾見過,老頭兒任憑魚兒上鉤,就是不提桿,反而看著湖水怔怔發呆,魚兒脫鉤跑了他不管,水鳥停在斗笠上拉屎也不管,還美其名曰:

    “所思非魚,乃天下形勢也。”

    直到今日,原本枯坐岸邊“推演天下形勢”的范增,忽然仰天大笑,將一旁朝湖裡撒尿的桓楚嚇了一跳。

    而讓范增如此興奮的,自然是眼前這天象了。

    “熒惑守心,是熒惑守心!秦國果然是要亂了!”

    范增高興地將這件事分享給桓楚,卻換來桓楚一臉懵逼。

    “什麼是熒惑守心。”

    他們這些輕俠大老粗,當然不懂觀星之術。

    范增只得指著天上的星星,從頭解釋道:

    “心宿,乃東宮蒼龍七宿之一,由三顆星組成,是天帝施政之所。心為明堂,大星天王,前後星子屬是也。其中,最明亮的心宿二(天蠍座α星),又稱大火星,七月流火是也,為天帝象徵……”

    “而熒惑星(火星),以其熒熒似火,且行蹤複雜,順逆不定,忽東忽西,時隱時現,快慢不均,令人迷惑,故稱之為‘熒惑’。天官星佔家以為,熒惑主戰亂,其佔辭與兵、喪、饑饉、疾疫等災害有關,乃兵災凶星!”

    “熒惑乃不祥徵兆,而在心宿附近徘徊逆行,稱之為守。”

    熒惑和心宿二是全天最紅的兩個天體,若兩“火”相遇,則雙星鬥豔,紅光滿天,是重大災難降臨的前兆,亦是天官認為,最險惡的天象之一。

    但即便范增說到這份上,桓楚依然撓了撓頭,沒聽太明白,不就是兩顆星星靠近麼?有什麼大不了的?

    范增只好直接打比方:“心宿,象徵著秦始皇帝和秦國官府,熒惑冒犯其境,意味著秦國定會出大事!大人易政,主去其宮,秦始皇帝,恐有亡故之災,而秦國也將大亂!”

    “這能當真?”桓楚將信將疑,對天象決定一國興衰這點,不敢苟同。

    范增也冷靜下來了,捋著被風吹亂的鬍鬚道:“事在人為,但值此征戰不休,紛亂疲敝之際,熒惑守心天象重現於世,天下定會人心思動。想必此時此刻,不止六國遺士奔走相告,秦國朝廷也亂成一團了吧?有的人會乘機面刺秦始皇帝,而更多人,恐怕要開始猜測,這將要禍亂於秦的熒惑星,究竟是誰……”

    就比方說,赤色,那是楚國的顏色,他們完全可以宣揚,這星象,當應在楚地,就像那預言說的一樣,楚雖三戶,亡秦必楚!

    據范增所知,最早一次熒惑守心的天象,是在周宣王時出現的。伴隨著異相的,還有“日將升,月將沒,厭弧箕服,實亡周國”的童謠,意為,賣桑木作的弓箭之人,即滅亡周國者。

    世謂童謠,熒惑使之,周宣王大恐,在國都追捕制弓之人。結果一對做這行的夫妻逃亡時,撿到了周王宮人遺棄的“妖子”,帶到褒國,取名褒姒,又來周幽王攻打褒國,褒姒又被獻給周朝……

    據說褒姒便是熒惑所化,導致了周幽王時的兵災,赫赫宗周,毀於一旦。

    范增總算理順了鬍鬚,仰頭笑道:“而這一次,那亡秦的熒惑星,又將應在誰人身上?”

    “當然是我!”

    二人身後響起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卻是帶著輕俠、水寇們操練了一天的項籍,用冰涼的湖水沐浴完畢,來到此地。

    青年身高八尺二寸,頭紮赤幘,雙眉如劍,已蓄起鬍鬚,看上去比實際的二十二歲更大。他力能扛鼎,銳氣過人,縱然是刀口上舔血的桓楚也要忌憚幾分,不敢與之對敵。

    而最特別的還是其眸子,竟是世間罕見的重瞳!

    范增卻是知道緣由的,當年項燕長子生下這孩子時,因其重瞳面相有異,故秘不示人。

    當時正是項氏與楚王負芻關係緊張時期,有謠言稱“項氏孫將代為楚王”,欲離間負芻與項燕,所以項羽從小就被養在下相莊園,家裡人將他當寶貝,外人卻極少見到。正因如此,後來項梁才能讓項莊李代桃僵,冒充項籍帶去關中而不被發現。

    誰能想到,此子,竟成了項氏最後的指望。

    項籍來到湖邊,一對重瞳之目盯著天際上兩顆爭奇鬥豔的紅星良久:“亞父,你說這顆星,它代表著什麼?”

    范增道:“熒惑主戰亂,其佔辭與兵、喪、饑饉、疾疫等有關。”

    項籍握緊了手中的戟:”兵禍、屠戮、滅族、喪亂、屍殍,這些,都是十年前,秦人帶給楚國的。終有一日,籍亦當將戰爭帶到關中,帶到咸陽,將這些事,十倍百倍,還給秦國,還給趙政!”

    他大父為王翦所戮,家族戰死者不知凡幾,親父也死於秦軍之手,最敬愛的仲父被逼著遷徙入關,如今生死未知,連下相的家族莊園,也被秦軍查抄焚燬,延續了數百年的項氏,幾乎族滅……

    項籍與秦的怨,只能用“國仇家恨”來表述,如同死結,須得其中一方徹底消亡,才能平息。

    “我就是熒惑星!”

    項羽舉起長戟,指著心宿中,最明亮的天帝星,將它想像成自己的仇人,秦始皇。重眸裡,好似也閃著赤色的熒熒火光!

    “非但要侵其宮,隳其廟,族其族,亡其國,更要取而代之!做這宰割天下的霸主!”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08
第707章 我勸你謹言慎行!

    范增預想的沒錯,隨著天上出現熒惑守心的奇景,此時的咸陽,已是一片人心惶惶。

    最先炸開鍋是是專門負責監控星象的天官和太史,官吏們慌成一團,接著是碩果僅存,對觀星略有研究的幾個儒生,他們或幸災樂禍,或憂心忡忡,一時間,士人們對這異象的討論,喧囂塵上。

    但很快,隨著御史府和廷尉一道冷冰冰的禁令,整個咸陽再無議論之聲,噤若寒蟬。

    “百吏黔首,不得妄議星相!”

    但想要當這件事沒發生是不可能的,雖然博士們吸取喜等人的教訓,不敢再面刺秦始皇,提儒家最擅長的”正刑與德,以事上天“,但私下裡,卻暗中在已卸任博士的淳于越家聚會,議論此事。

    但讓淳于越沒想到的是,幾個弟子前腳才走,後腳,就有獄吏找上門來,不由分說,將他緝捕到咸陽縣寺!

    來到咸陽丞閻樂,也就是趙高的女婿面前時,淳于越還在按著自己高高的儒冠,極力爭辯。

    “吾等未曾飲酒!”

    群飲,淳于越以為這是咸陽縣逮捕自己的理由,或是哪個嘴碎的鄰居將他們告了。

    群飲罪在商鞅時曾實行過,後來隨著秦國溝渠暢通,糧食產量提高,一度鬆弛。

    但自從今年春天,秦始皇應大夏國之請,令李信率軍民六萬,牛馬數萬頭出玉門關西征,欲將西域南北兩道納入治下,希望明年能翻越蔥嶺,深入大夏西邊的“條支”,尋找真正的西王母邦。

    張掖郡初建,糧食產量很少,只能從關中千里饋糧。大量存於倉稟的糧食源源不斷向西供應,素來號稱“天府之國”的關中陸海,半年內,糧價也翻了兩番,並有繼續上漲的趨勢。

    於是,為了節省糧食,御史府修訂了律令,重申禁酒之令,尤其是三人以上的群飲,抓住一次,罰金四兩!

    咸陽丞閻樂卻笑了笑:“淳于先生,汝等是否飲酒,本官還能不知道?”

    接下來,閻樂做了一件讓淳于越震驚的事,一張畫卷在他面前鋪開,上面畫了一個居室,裡面坐著五個人。

    “淳于先生,你來看看,這畫師畫工雖差了點,但這著白儒冠穿黑儒服,正襟危坐在榻上的,是你沒錯罷?”

    接著,閻樂一一指著那些人,不但點出其名,連他們穿的衣冠,當時在淳于越何方,面前的案几上擺著幾個果子,都說得一清二楚。

    更令人駭然的是,就連五人的對話,也被簡略記了下來,裡面當屬淳于越的最為詳細。

    “接下來,我念,你只需要點頭搖頭,看這是不是你說的話……”

    閻樂捧著書簡念開了:“你說,星辰之變,表象之應,以顯天戒,明王事也。”

    “又言,邦大旱,毋乃失諸刑與德乎?天有災異,緣由是國君失德,這熒惑守心亦然,乃是皇帝陛下廢先王之道,棄百家之言,妄開邊釁,不行封建所致的,你還說……”

    淳于越聽得面色慘白,捏著拳頭道:“夠了!我認,這的確都是我說的。”

    他明白了,要麼是咸陽獄吏已經神通廣大到躲進他家,監視一舉一動,要麼就是那四個儒生裡,有人事後向官府舉報……

    “但老夫說這一切,都是為了大秦能長治久安,萬世延續啊!”

    淳于越覺得自己很冤枉:“殷周兩代,之所以能延續千餘歲,都是因為分封子弟功臣,自為枝輔的緣故。如今陛下廣有海內,疆域遠超九州之外,而各位公子卻只是匹夫,無尺寸之封,萬一以後朝中有田常、六卿之臣,朝廷沒有諸侯相輔,何以相救?這熒惑星,便是警告,警告陛下,縱然不封六國故地,那海東、嶺南、張掖甚至是西域,總可以分封點公子過去吧……”

    “一個字不要漏,都記下來!”

    閻樂卻高興地打斷了淳于越的話,對一旁記錄的小吏道:“這個愚儒,又在說三代之事,又在以古非今了!吾等身為忠臣,定要將其黨羽統統揪出來。”

    淳于越大怒,也顧不得體面了,起身指著閻樂鼻子罵道:“你!你這面諛酷吏,非忠臣也!”

    閻樂將鼻尖上的唾沫一擦,冷笑道:“你還自詡為忠臣?你以為,為何會有人事後膽怯,將一切稟報官府?還不如汝等說了不該說的。與汝交談的儒生言,熒惑守心,大人易政,主去其宮,陛下恐有亡故之災,言罷,還面有喜色,說某位公子可登基矣,天下當安……”

    “心懷叵測,公然咒罵陛下短壽,開始期盼新皇繼位,這也是為了大秦長治久安?”

    “這……”淳于越啞然,當然他們說高興了,有些忘乎所以。

    閻樂板起臉,厲聲喝道:“淳于越,我奉勸你,謹言慎行!你的一言一行,都當作為證供,上交廷尉,面陳陛下,定汝等之罪!”

    ……

    雖然熒惑守心的天象很快就消失了,但它帶給咸陽朝野的震動,卻久久未熄。

    八月底,咸陽丞閻樂向秦始皇稟報,說前博士淳于越在家聚集儒生,以古非今,更有叵測之言,一切都記錄在案,交予皇帝過目。

    秦始皇隨即下令,興大獄,將淳于越及涉案人員逮捕,同時拘禁“挾書律”事件後,咸陽碩果僅存的數十博士,得了皇帝允許後,閻樂甚至上公子扶蘇的府邸抓人……

    一時間,人心浮動。

    就在這微妙的時刻,低調度日,輕易不開府門的昌南侯府,迎來了一位步履蹣跚的客人。

    蹣跚是因為胖,雖然家就在尉府隔壁,但因為糖吃太多,體重已向250逼近的張蒼,依然累得氣喘吁吁,坐在葉子衿迎客的小廳裡,連喝了幾大碗黑夫從南方送回來的“茶”。

    飲罷茶湯,張胖子才滿足地說道:“這南方葉子泡的水,雖有些澀,倒也解渴。”

    葉子衿讓女婢為張蒼續上,介紹道:“這些野茶,乃是豫章、會稽、閩越丘陵才有的,良人率軍伐閩越時,天久不雨,大軍口渴難耐,有士卒摘取路邊樹葉含在口中,竟能生津,初時有些苦,等走到水源處飲水,卻有回甘,遂命名為茶……”

    張蒼肚子裡裝的不僅有肥油,還有學問,詩經什麼的,張口就來:“誰謂茶苦,其甘如薺。”

    他促狹地笑道:“黑……昌南侯最喜歡取名,但每次都取得難聽,總算稍微雅觀恰當一次了……”

    葉子衿也忍俊不禁,但她知道,張蒼今日登門,絕不是敘舊的。

    果然,張蒼道明了來意:“近來因那熒惑守心鬧出的事,尉夫人應也有所知曉罷?”

    葉氏道:“略有耳聞。”

    張蒼嘆了口氣:“其實這根本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夫子荀卿說過,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應之以治則吉,應之以亂則凶。夫日月之有蝕,風雨之不時,怪星之黨見,是無世而不嘗有之,都是自然之事罷了,何必大驚小怪。”

    但舉世之內,除了黑夫外,能認同這句話的人不多,就連同門的李斯和浮丘伯,也跟張蒼聊不到一塊去。

    雖然張蒼很想大聲告訴皇帝,告訴世人,就是星星正常運行的軌跡,給我一些時間,老子能將它為何偏離,多久偏離一次推算出來!

    但張蒼許多年前在泰山頂上吃過一次虧,知道裝睡的人是喊不醒的,世事複雜,他雖能證明,別人卻也不信,反而要堵上他的嘴。

    現在不是說得對不對的問題,而是完全不能說,不可討論,朝廷已經到了周厲王時防民之口甚於防川的程度了!

    更讓他揪心的是,先是半年前的墨家數人遭流放,如今又是儒家倒霉,物傷其類,自詡為文士的張蒼雖然對政事不太關心,卻也看出來了,這兩次事件,都有點針對公子扶蘇的意思啊。

    張蒼對這位尊重諸子百家學問,愛時仁賢的公子挺有好感的,見他陷入困境,而諸大臣都噤若寒蟬,只覺得如鯁在喉,根本無法安心呆在書齋裡做學問。

    思來想去,只能來尉府打聽打聽,黑夫什麼時候能回咸陽來。

    他對黑夫有種知己般的信任,覺得只要他在咸陽,這些亂象,或許都有解決之策。

    再不濟,也能聽聽葉氏的看法,張蒼曾聽黑夫酒醉誇口說,葉子衿對政事的敏銳,比他還強……

    葉子衿最初不言,直到張蒼再三詢問,才讓女婢都出去,只留大兒子破虜在屋內玩耍。

    “既然大兄非要問我,那以妾的愚昧之見,陛下如此英明睿智,他會不知道墨者、儒家與公子親密?”

    “這……”張蒼心裡寒意直冒,知道又故意翦除,難道皇帝是忌憚公子在東征後頗得士心,羽翼漸豐,受到了威脅?

    葉氏猜到他所想,笑道:“大兄勿慮,還不至於此。”

    這時候,卻傳來一陣孩童哭泣聲,卻是二兒子伏波午睡醒了,哭著要媽媽,由傅姆抱進來,葉子衿便將他抱在懷裡,摸著兒子的頭,笑道:“這世上,沒有父母是不愛子女的,大兄博學,肯定知道孟母三遷的故事吧?”

    張蒼當然知道,據說孟子少時喪父,由母親扶養長大。他們家離墓地近,孟子和小夥伴學著來哭喪人,學了些祭拜之類的事,在墳頭戲耍,於是孟母說,這個地方不適合吾子居住,遂搬遷。她將家搬到集市附近,孟子又學著做買賣和屠殺之事,於是孟母再遷,直到搬到學宮邊上,孟子開始學著儒生,揖讓進退,彬彬有禮,孟母這才滿意,定居下來。

    他有些明白了:“夫人的意思是,在陛下眼中,儒、墨,就如同孟氏前兩次居住之地,那些喪葬、商賈狗屠之輩一般,乃損友也,故要將其從公子身邊,一一逐走?”

    不過這也太粗暴了吧,而且很容易引起旁人不好的想法。

    但這就是秦始皇啊,做事完全是不講道理的,既然公子扶蘇身邊老是聚集著儒墨之徒,趕走一批又來一批,那就索性徹底幹掉吧!

    攤上這樣的父親,扶蘇這當兒子的,是真的難啊……

    葉子衿道:“不止是公子身邊的損友,如今的陛下,恐怕已將儒墨,當成是紮在肉上的刺,必須拔掉吧……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當然,這只是妾的一點粗陋之見。”

    張蒼卻覺得極有道理:“那依尉夫人看,公子扶蘇現在該如何做才好?”

    葉子衿沉吟了,黑夫曾來信囑咐過葉氏,低調行事,不要招惹任何勢力,等他消息,眼下咸陽的水又要沸騰了,而南方還遲遲無信,她很無奈,只好想辦法,給這炭爐降降溫了,借張蒼之手,或許可以……

    於是葉氏搖頭:“在這時候,做任何事,說任何話,都容易犯錯,唯獨一件事是不會錯的。”

    張蒼追問:“什麼事?”

    這當口裡,大兒子破虜削了一個果子,獻寶似地遞給母親,葉子衿笑吟吟地誇了他,接過果兒。

    “當然是儒家、墨家、法家,乃至於天下人都覺得沒錯的事情了……”

    她將兒子削的水果捧在手心,有些炫耀地說道:

    “孝!”

    ……

    張蒼結束了對尉府的拜訪後,在路口徘徊許久後,最後一跺腳,往公子扶蘇府上而去!

    到了次日,公子扶蘇向秦始皇上了一道奏疏:

    “心宿三星,非止帝星,亦有子屬之星二,熒惑守心,逆行而過,此乃兒臣用人不當,阿房久不能完工,招致的天警!今兒臣已盡逐腐儒,使其各歸其家,望父皇為天下計,勿要動怒,保重玉體……”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08
第708章 月將升日將沒

    “雖無太子之名,但長公子已有嗣君的器量了。”

    得知公子扶蘇向秦始皇帝上的奏疏後,御史大夫茅焦鬆了口氣。

    這一年來,茅焦年歲漸長,身體不太好了,久病在家,連御史府的事都只能移交副手去做。

    這次熒惑守心,引發了劇烈的朝局動盪,淳于越等人被捕,也牽連了公子扶蘇,茅焦憂心不已,無奈病篤,幫不上忙。

    好在,扶蘇的表現很合格,主動攬過,將異相的原因歸結於自己。

    熒惑守心是天象示警,是不祥之兆,乃人君失德所導致,將禍及人主,這是所有人的共識。

    但這樣的災禍,通過禳禱,是可以轉移的。

    茅焦知道,上一次史書有載的熒惑守心,是春秋時的宋景公。

    宋國正是心之分野,景公憂心忡忡,請來的卜者子韋說,可以將錯誤推到執政身上。宋景公認為,太宰是治理國家之人,移之不祥。

    又說,可以轉嫁到百姓身上,景公回答:“若無百姓,寡人何以為君?寧可獨死!”

    子韋再建議:“可以轉嫁到年成上去。”景公則回答:“百姓飢餓,必死。身為君主,卻要靠殺民來求活,那誰還肯把寡人當做君主?寡人命固已到盡頭,子毋復言!”

    史官認為,因為宋景公這仁君的態度,下詔罪己,而不殃及他人,事情最後有了好結果,此舉感應天心,熒惑星有所移動,反而為宋景公增壽二十一年……

    罪己,這是種不錯的法子,但秦始皇帝,他是絕對不會低頭的,不管是對臣子、百姓,還是對蒼天!

    在這尷尬的當口,扶蘇能站出來攬過,相當於給了皇帝一個台階下,就好像在你隊友一波迷之操作導致團滅,大家陷入尷尬時,大聲說:“我的我的!”

    病篤中的茅焦也不由擊節讚歎:“傳聞武王於滅商次年生重病,周公即向祖宗太王、王季、文王祈禱,願以身代死。後將書寫祝詞的典冊納入金縢之匱。今日公子自承熒惑之災,此舉有異曲同工之妙,是為純孝也!”

    有了扶蘇帶頭,其餘諸公子及滿朝文武紛紛開始搶過,左右丞相、廷尉都向皇帝上書,說都是臣等做錯了事,導致天象有異,請求秦始皇懲處,解除他們的職務……

    但群臣熱絡的奏疏,卻統統石沉大海,被秦始皇留中,不答應,也不反對,更未對這件事有任何表態,只是讓扶蘇在府中禁足,同時將留在咸陽的儒生,盡數驅散,不管他們在哪個大員家中做食客。

    與此同時,秦始皇還信了巫祝的話,開始在全天下尋找“熒惑”的化身。

    罪己是不可能罪己的,既然熒惑犯帝星,那將它幹掉不就完了!

    而該死的人,還是得死!

    九月中,淳于越等五人被咸陽丞定罪,以詛咒、以古非今等罪責,斬於咸陽之市!

    行刑當日,一向高冠儒服的淳于越有些狼狽,蕭瑟秋風拂面,他只覺得有些荒唐。

    “早知如此,我是不是該學大多數博士,不發一言,或者學叔孫通,一味阿諛逢迎呢?”

    熒惑事件,導致愛BB的博士被集體拘禁,只有機敏的叔孫通在異相當日,就覺察不妙,連夜藉口回家服叔父之孝,離開了咸陽,逃過一劫。

    淳于越雖然支持封建,卻並非不知道變通,既然皇帝不喜歡大分封,小分封總可以吧?嶺南、海東、張掖、朔方,這些邊遠地方讓地方官去和讓公子去,有何區別?

    但皇帝不管好話歹話,都拒絕接受,他們就無可奈何了。

    看著遠處墊著腳,靜默觀看行刑的咸陽民眾,淳于越嘆息道:

    “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啊!百姓的嘴雖被勉強堵住,但使他們的抱怨變成怨氣了,道路以目。正如把水堵住,一旦決口,傷人更多。吾等儒者只是說說而已,可其他人,就不是動口,而是動手了!”

    “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掖,千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武王以諤諤而昌,殷紂以默默而亡。唉,可憐這好不容易統一的天下,又要亂了,而秦朝的廟堂,恐怕要遭隳滅了!”

    身後被重重一推,劊子手不耐煩地催促道:“少廢話,快趴下!”

    淳于越被按倒,貼在木墩上的臉,能聞到濃烈的血腥味,還有一隻地上爬過的黑螞蟻,觸角晃動。

    風吹來,他打了一個寒顫……

    “只是不知道,那天的秋風,會不會像今日這麼涼!”

    ……

    “還是未能救下淳于先生。”

    被禁足在府邸的扶蘇聽聞淳于越等五人死於市,長嘆一聲,重重一拳打在牆上。

    扶蘇還是仁善,不止是想要擺脫受疑的處境,還想救淳于越等人一命。

    “此乃彼輩口不擇言,自取其死,公子能脫身已萬幸,切不可表露出不滿來!”

    一位長鬚及胸的老者勸慰扶蘇,滿口洛陽雅言,此人人稱董公,乃洛陽新城三老,素有賢名。

    幾年前扶蘇東征海東,一路上抽空造訪賢才,收為幕僚,他路過洛陽時拜訪過董公一次,當時董公覺得扶蘇幼稚,一點出山的意思都沒。扶蘇歸來時又再拜,董公態度好了些,但還是不欲攙和。

    直到喜案發,扶蘇巧妙施救,董公聽聞此事,才改變了看法。眼看天下疲敝,朝廷用民過度,不少關東人開始倒向暗中圖謀的復國者。也有些人不希望天下大亂,則把愛士愛民的公子扶蘇當做了指望。

    這回,當扶蘇第三次派人來邀請時,董公不顧家人反對,辭去三老之職,來咸陽投靠。

    歲余過去了,他儼然成了扶蘇的首席幕僚,效周公以身代死,釋皇帝之疑的法子,就是董公想出來的計策。恰逢那一日張蒼來訪,他是扶蘇府邸的常客,以“孝”說之,與董公不謀而合。

    當聽張蒼吐露,這是昌南侯夫人的主意,董公嘖嘖稱奇,認為葉氏是一個奇女子……

    只可惜,那計策,也只能讓扶蘇順利著陸,卻保不住別人。

    扶蘇還在痛惜淳于越,董公卻已看明白了,近半年來,秦始皇殺儒者五人,其目的,其實不在於懲罰他們的”詛咒“之言,而在清掃扶蘇身邊的儒家勢力。

    去歲以來,皇帝削減阿房宮人手,卻加速驪山陵的建設,或許是想通了,長生難求,人終有一死。

    但這並不意味著,驕傲的秦始皇能接受自己屍骨未寒,就有儒者跑到朝堂上,對這三十餘年的施政大放厥詞,繼位的二世皇帝也為儒生所惑,改弦易轍,徹底摒棄專斷、法政、郡縣,走周朝封建的老路……

    秦始皇希望,二世皇帝,是一位專斷的君主,能將郡縣體制原模原樣繼承下來。

    君雖易,而制不改,如此,方能持續萬世。!

    或是擔心扶蘇心軟耳也軟,秦始皇開始提前佈置,他打擊墨家,驅逐儒家,收緊言論,讓李斯主持,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以古非今者族!

    四年前,黑夫在膠東好不容易為諸子百家爭取到的一點點生存空間,徹底被封死了……

    “公子,如今之計,唯孝唯忠,唯恭唯敬!現在只有這樣做,才不會犯錯!”

    在董公看來,行百里者半九十,扶蘇雖然是順位第一的繼承人,卻從未勝券在握,事不論大小皆決於上。若秦始皇覺得扶蘇做不到這點,仍可能會功虧一簣!

    “我敬愛父皇,也害怕夜晚。”

    扶蘇在室內踱步良久後,嘆道:“但這日頭,實在太烈了!焦禾稼,殺草木,都快野無遺孑了。”

    “公子必須隱忍,你等得起!”

    董公下拜道:“日將沒,月將升!若陛下是熾熱烘烤一切的太陽,公子便是那輪溫潤的明月,但,必須等啊,明月,萬不可與太陽爭輝!”

    ……

    熒惑守心,並不會讓天下立刻動亂,但卻使本就叵測的人心越發不安。

    在這歷史的拐點,天下人的選擇各不相同:黑夫選擇另起爐灶,隔岸觀火;項羽打算乘火大時舉事興兵,奪回故國宗族的榮耀。

    而在咸陽左近,儒生們犯了老毛病,忍不住竊竊私語,落得倉皇受戮;陰謀家們暗中竊喜,希望水越混越好;扶蘇及其幕僚則選擇繼續隱忍。

    而有的人,覺得不能再等下去了,他們必須盡快動手!

    “豈能幹等著太陽落山?”

    墨者中,最為激進的適林,在秘密集會的地方,對楊毅等師兄弟慷慨陳詞:

    “唐堯之時,有十日並出,焦禾稼,殺草木,而民無所食。猰貐、鑿齒、九嬰、大風、封豨、修蛇等凶獸,也乘機出沒,殘害天下人。”

    “堯乃使后羿誅鑿齒於疇華之野,殺九嬰於凶水之上,繳大風於青丘之澤,上射十日而下殺猰貐,斷修蛇於洞庭,擒封豨於桑林。萬民皆喜,置堯以為天子,而羿為英雄!”

    他指著外面,那輪追求萬壽無疆,希望自己永不隕落的夕陽道:

    “如今,為了使其不再為害天下,吾等當效后羿,挽強弓,將這灼灼烈日,射下來!”

    “秦始皇帝,必須被殺死!”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09
第709章 罰天子之劍

    墨者們認為,自己與只會將匕首藏在地圖裡的荊軻,以及雇大力士扔鐵錘,心存僥倖的張良不同,做事不是一拍腦門,而是經過精密謀劃的。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作為一群工藝黨,墨者們在幹大事之前,首先要製作適合刺殺的利器。

    身為墨者,從小學習的東西有三:墨經教義、個人武藝、匠作技術。世上有百工,百餘秦墨也各有專精,一般一人只帶一兩個徒弟,將技藝毫無保留地傳授。

    其中,攻金之工六種,春秋時,築氏執下齊,冶氏執上齊,鳧氏為聲,栗氏為量,段氏為餺器,桃氏為刃……不過隨著時間流逝,這些工藝也漸漸擴散,不再被某個家族單獨掌握。

    墨者中,對鍛造兵刃最著迷的,當屬一個名叫“艾季敖”的趙籍墨者。

    當唐鐸、適林等人拉他入夥時,艾季敖欣然應諾:“我父曾隨趙國名匠徐夫人學鍛劍,一同打造了徐夫人匕首,正是荊軻用來刺秦始皇的器物,萃了毒藥,見血封喉,只可惜荊軻擲劍之藝不精,扔歪了……”

    趙國滅亡,艾翁死於城牆之上,艾季敖成了孤兒,被墨者收養。如今參與刺殺秦始皇帝,也算繼承祖師爺舊業,艾季敖很上心。

    雖然墨家遭到打壓,但在秦朝軍工系統的影響力仍在,除了鉅子程商留在咸陽外,其餘弟子,多被安排到上林,協助扶蘇修阿房,更有不少人在周圍的工坊任小官,艾季敖便是鐵官匠師。

    利用職務之便,他花了月餘時間,費心打造了一種精妙的武器,並在九月中秘密集會時,展示給兄弟們看。

    為了演示那武器之妙,季敖特地脫了短打,穿上著一身明顯嫌大的寬袍大袖,一路翩翩走來,揖讓有禮,但配上略顯醜陋的臉,使人發笑。

    但就在他走近稻草扎的假人時,艾季敖卻忽然抬起右手,一聲輕響後,從裡面彈出了一把小劍,狠狠刺入了稻草人體內!

    眾人略為吃驚,檢查之後才發現,原來這寬袖子的手臂上,有一個機關,內藏中空的木柄,平時可將細劍藏於其中,靠繩線聯動在戒指上,戴在小拇指上,手心彎曲拉動繩線,即可彈出細劍!

    “袖中有劍,故名袖劍。”

    艾季敖得意洋洋地給他們看,認為這是最完美的刺殺武器,但眾人的注意力,卻集中在他切掉的右手無名指上……

    適林咂舌道:“你這指頭,不會是被彈出的袖劍切掉的吧?”

    眾人聞言一驚,都護住了自己的無名指後退一步。接下來,任憑艾季敖如何解釋,說那只是月餘前初代袖劍導致的失誤,這二代袖劍,經過改造,無名指不再會擋住劍道,大夥都不為所動。

    “還可換成刀、弩,發射抓鉤,飛簷走壁……”

    哪怕艾季敖說破了嘴皮,其他墨者一致認為,這袖劍雖然精妙,還用上了鉅子程商被昌南侯啟發後以精鐵拉絲製作的“彈簧”,但華而不實,整個機關又重又大,佩戴上後手部變粗,非常明顯,隨時隨地可能暴露。

    “還不如短小易藏的小匕首好使。”

    最後,針對袖劍是否作為刺殺武器,眾人按照“尚同”的傳統舉手錶決,結果就艾季敖同意,他的無名指白切了。

    經過討論,墨者們一致認為,除非秦始皇微服出行,否則近身成功刺殺他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勁弩遠射其車其人,反倒更有機會。”

    季敖雖然失落,但還是服從組織安排,停止手裡的活,協助精通守城勁弩製造的適林研發新的利器:以絞盤上弦,能射兩百步的強弩!

    ……

    相比於那些大搖大擺在咸陽城聚會,被官府抓個正著的儒生,墨者畢竟是搞了兩百年秘密組織的,參與“誅暴”的墨者,更是一對一聯絡。

    九月下旬的這天,眾人得到唐鐸傳黑紙鳶通知,在尚未造好的阿房宮中,借“學習墨經”為名集會。

    經過半年時間謹慎挑選,共有50多名可靠的墨家子弟願意加入刺殺,佔了秦墨總數的三分之一。今日只有11人為代表,加上還沒到的唐鐸,共12名。

    等待唐鐸的間隙,對刺殺皇帝一直猶豫的楊毅聽適林和艾季敖一直談論已暗中制好,藏在這座宮殿某處的大弩,嘆了口氣。

    “昔日,公輸盤為楚造雲梯之械,成,將以攻宋。子墨子聞之,從魯國出發,行十日十夜而至於郢,見公輸盤。”

    “可今日,吾等作為子墨子之徒,卻研製起了比雲梯更可怕的殺人之器……”

    “這些事,秦一統時,不是早就在做了麼?”艾季敖蹲在角落,捧著紙印的墨經小本子,嘟囔道。

    適林卻發現,即便是這十餘人裡,對此心憂疑慮也不乏少數。

    於是他給大夥鼓勁道:“鐵礦是不分善惡的,冶煉鐵礦得到的鐵亦然,鐵匠用金鐵打造的劍也無罪,削木頭的短劍,與用來殺人的劍,本無區別,區別在於用他的人,區別在於所做的事……”

    “用來大國攻小國,大家篡小家,強者劫弱,貴者傲賤,多詐欺愚,那這劍便是惡的。”

    “若是反過來,用來助弱者御強,用來懲惡揚善,那這劍便是善的!”

    “善惡由誰決定?”有人提出,他們一直不能確定,自己做的事,到底是對是錯。

    “當然是由天決定,由百姓之願來定!”適林理所當然地說道,開始向眾人闡述自己的想法。

    “熒惑守心已過去了一月,秦始皇帝聽信巫者之言,仍在尋找熒惑星的化身,尤其是應在南方者,那些面相有異的人,多被抓捕審訊。但依我看,這擾亂天下,帶來兵禍、屠戮、滅族、喪亂、屍殍的災星,他不是別人,正是秦始皇帝自己!”

    此言大膽,讓眾人有些吃驚。

    “沒錯,皇帝陛下,他就是熒惑星!自一統後,北征、西拓、東進、南伐,一切征戰,皆因其大欲而起,他的亂命暴政,才是引發異相的根源!熒惑守心,這就是徵兆,是天志!”

    “子墨子說過,天子為暴,天能罰之!”

    適林掃視眾人:“敢問諸位,三代之暴王桀、紂、幽,此反天意而得罰者也,而順應天意,懲罰他們的劍,都是誰呢?”

    趙尹道:“是商湯。”

    楊毅所有所思:“是周武。”

    艾季敖收起墨經,起身道:“是暴動的國人!”

    適林頷首:“沒錯,湯、武,還有與吾等一樣的國人!不論賢愚貴賤,只要天子為暴,便可誅之!”

    “為了挽回這垂垂欲墜的季世,別人不站出來,吾等墨者要站出來,做一次代天對天子施罰的劍。”

    他抽出了自己的劍,立誓道:“吾等乃天志之劍,罰天子之劍!約天下之劍!”

    十人起身,一把把劍隨之出鞘,連艾季敖的短小袖劍也搭了過來,重複他的話。

    “墨者如夜,不爭俗榮,於今挺身,奉以性命,無懼無退,死亦無悔!”

    “吾等的作為,是受天意驅使,故吾等不再是秦墨,而是天下人之墨,也是天驅之墨!”

    “好,好一個天驅之墨!”

    有人來了,卻是唐鐸,這位“天驅之墨”的首領依然姍姍來遲,他掃視眾人:

    “二三子,有機會了。”

    唐鐸有些激動地說道:“我得到消息,秦始皇年底要出行,來巡視阿房宮,接著西行至雍,以在三十七年正月初一,祭歷代秦君之廟,吾等就在那時候動手!”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09
第710章 更吹落,星如雨

    與歷史上沒建完的半成品不同,因為需要一個嶄新的恢弘宮室讓”西王母“入住,秦始皇不惜讓墨家參與工程,阿房宮的修築進程已完成了三分之二。

    其規模之大,勞民傷財之巨,不算外圍阿城和終南山的建築。光一個前殿,便東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以坐萬人,下可以建五丈旗,周馳為閣道,自殿下直抵南山,表南山之巔以為闕,為復道,自阿房渡渭,方至咸陽……

    其中最大的建築是位於南山腳下的明堂,高二百九十四尺,闊三百尺,有上中下三層,中間有巨型木柱,上下通貫。下層是主殿,中層為供奉西王母的祭壇,上層為圓頂亭子,上立高一丈的涂金銅鳳,屋頂鋪木胎夾纻漆瓦。

    這明堂才剛完工不久,殿中空空如也,但作為皇帝的親衛,郎衛們盡忠盡責,他們將明堂上上下下都翻了個遍:每一扇門都要打開瞧瞧,萬一有奸人匿身,每一塊磚都要敲敲,生怕裡面是空的。

    就算封閉的第三層,中郎騎令李良也要令人打開,搭梯子,親自爬上去看一眼。

    由各種柱櫞廊木橫七豎八組成的狹小空間裡,除了橫柱上薄薄的一層灰塵,什麼都沒有。

    “這灰落的。”

    李良皺眉,卻也放心了,既然灰塵完好如故,並無痕跡,說明這裡無人來過。

    他也不嫌髒,伸手要來掃帚仔細清掃了一通,這才完成了檢查。

    殊不知,就在李良掃帚未曾觸及的位置,還有一個隱藏的暗門,裡頭是一間只能容納一人的小密室,裡面已藏了一人。

    等李良下去後,一個氣孔才被打開,一雙眼睛透過這光線難以觸及的地方,窺視著明堂正殿。

    是墨者適林!

    作為建設者,精通機巧的墨者在閣樓上給自己留個暗門,再簡單不過。

    這些設計,在圖上根本看不出來,哪怕最厲害的將作大匠來了,從外面也瞧不出端倪。

    墨者卻知道,秦始皇帝,肯定會來此處!

    “西王母像”,其實就是雅典娜,將在今日,被安放在明堂之中。

    那雕像是大夏國送給秦始皇的禮物,得到秦朝將出兵條支的消息後,大夏王十分高興,從國內派遣能工巧匠,按照“西王母”的模樣,以大理石雕刻,精雕細琢,那挺拔的鼻子,那俊俏的臉龐,那靈動的雙目,真是惟妙惟肖!

    據說西王母像雕成後,陛下對其愛不釋手,讓人用昌南侯進獻的象牙為其裝飾,鑄金鸞冠冠之,披上柔軟的蜀錦,焚著嶺南進獻的沉香,常與之獨處,一呆就是個把時辰,每次過後,都悵然若失……

    畢竟,這已是皇帝對長生的最後一點執念了。

    而這,也是墨者們行刺成功的唯一機會。

    經過抓鬮,適林順利得到了這份殊榮,正好他身材矮小,站在暗室裡也不覺得擠。

    考慮到在外頭行刺,還得辨認秦始皇多達五輛的同款副車,墨者還是放棄了已造好的,能射兩百步,但準頭堪憂的大弩。

    眼下,他手中是只能射五十步,但精度較高的弩,他為了今日,訓練了上千次,用壞了十多根弦,務必保證一擊必中!

    按照計畫,在得手之後,適林將用隨身攜帶的燧石,第一時間點火自焚!毀屍滅跡,順便將這勞民傷財的阿房明堂,也一併燒了!

    “天下需要的是輕徭薄賦,停止征戰,不需要西王母!”

    等待的時間比適林想像中的長,因為巫師卜算,認為安置雕像最合適的時間,當在入夜後,所以直到明堂大殿燈火通明,秦始皇仍未抵達。

    雖然有些悶,但適林還是以極強的毅力,忍耐著被灰塵嗆到的咳嗽和噴嚏,只拚命揉著鼻子,心裡默念天驅之墨的誓言:

    “於今挺身,奉以性命,無懼無退,死亦無悔!”

    他將弩箭輕輕上弦,瞄準了暗孔,對準了他們精確測量過,足足有三十餘步的地方,秦始皇很有可能站在那,站在西王母像前方……

    適林想像著偉大如神的皇帝陛下,被自己,一個不知名墨者射殺於血泊中,倒在他心心唸唸的西王母腳下,不由顫抖。

    害怕,期待,但與要離不同,適林不求留名,反而希望自己的名,被永遠抹去。

    皇帝若死,秦朝中樞會陷入短暫的混亂,但其餘墨者,會立刻擁戴扶蘇繼位。

    然後,開創一個所有人期盼的,非攻兼愛、尚賢尚同的治世!

    就在此時,車轔轔馬蕭蕭,外面似乎有了喧囂聲。

    咚咚咚,敲擊柱子的微弱聲音響了三下,旋即消失,這是其他墨者給適林的信號:

    “秦始皇的御駕,來了!”

    ……

    唐鐸站在公子扶蘇身後,看著遠處星星點點的“宮燈”漸漸靠近。

    這種宮燈是墨者精巧工藝做出來的,以細木為骨架,做成八角、六角或四角型,然後在骨架之間鑲以薄紙,讓裡面燃燒的火光映出來。

    本意是在民間普及,取代容易被風吹滅的火把,但如今卻成了皇家專享。

    “墨者之技,應造福於天下,而不該只造福於一人。”

    這是唐鐸的想法,但讓他走到密謀誅暴弒君這一步的,卻是私心。

    十年來,秦始皇已徹底驅逐了儒家、黃老,陰陽方士也坑得差不多了,關中百家絕跡,只留下農家和墨家苟延殘喘。

    在墨者眼中,農家並沒有什麼高級政治訴求,只是希望拉著貴人一起下地耕田,順便增產糧食蔬果而已,這與官府的目標一致。

    但墨家不同,除了尚同外,墨經上的兼愛、非攻、節葬、節用,都與皇帝的做派全然相反。

    “秦政與墨規,本來就背道而馳,分家是遲早的事……”

    年輕的墨者認為,秦朝辜負了墨家,但唐鐸卻不奇怪:兩百年來,墨者已經無數次被過河拆橋了,在魯國,在宋國,在楚國陽城,沒有哪個國家,能容忍一支擁有自己武裝的組織長期存在,甚至做大做強。

    秦墨硬生生拔掉了自己的牙齒,才與秦結合,希望植根於體制之內,但如今看來,他們還是失敗了。

    既然無法同流合污,那就只好涇渭分明了。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現在秦始皇依仗墨者技藝,故還容得一時,但有朝一日,吾等技藝皆通過工學傳於工匠,墨者必不見容於秦!”

    唐鐸見過秦始皇對付諸子百家的手段,到時候,可能就是永遠禁絕,子墨子之學,將絕矣!

    出於這種危機感,唐鐸選擇鋌而走險,將希望寄託在扶蘇身上。

    其餘墨者是抱著”即便墨者盡滅,也要為天下除大害“的決心。唐鐸不然,他希望自己,將作為新的鉅子,作為扶立新君的重臣,在公子扶蘇的新朝廷裡,佔據一席之地。進而自上而下,推行墨家之政,讓子墨子的理想,不再只是理想!

    而這一切的前提,秦始皇必須死!

    思索間,秦始皇的車駕越來越近,已經過了阿城,進入前殿區。

    六輛幾乎一模一樣的御車停在明堂前,各自掀開一角,卻是五名侍衛,唯獨倒數第二的車駕,敞開後,身披裘服的老皇帝緩緩走了下來。

    他這半年來極少露面,挺拔的身材依舊如故,但似乎比過去更加瘦削了,左右皆是全副武裝的甲士,組成人牆,風都刮不進去。

    “陛下萬歲!”

    扶蘇帶著墨者、工匠們下拜頓首,等待秦始皇帝進入明堂視察。

    墨者謀劃已久的刺殺,將在那進行!

    但秦始皇只往前走了數步,卻停了下來,蒼老的皇帝抬起頭,看著蒼茫夜空。

    今天月明星稀,是冬日裡難得的晴天,天上和往常一樣,空空如也,有什麼好看的?

    但秦始皇帝卻看怔了,久久未動。

    人類的本質是復讀機,一個人望天,會引發一群人效仿。

    扶蘇、群臣、侍衛、工匠、墨者,眾人一個接一個抬起頭,等看清天上發生什麼時,他們的表現更誇張,皆張大了嘴巴,甚至有被嚇得癱倒在地上的。

    自打出生開始,還沒人見過如此奇麗的景象:

    月掩軒轅,漆黑的夜空幕布上,就在不經意間,出現了一點極亮的星光。

    亮光越來越大,越來越亮,金燦燦的流星,拖著長長的尾巴,如同一支射出的金色長箭,劃破天空!

    有了帶頭者,接下來,無數顆明亮的星星開始出現、移動,加速。一顆、兩顆、三顆,最後多達數十上百,它們或長或短,或大或小,自東北並南行!

    星雨從天而降,像一群天馬,放聲吟嘯,天空不斷發出低沉的隆隆聲,卻不知其落往何處。

    唐鐸感覺自己牙齒在發顫,星隕如雨,這是極大的不祥!這是對他們的警告麼?

    放眼望去,滿目皆是俯身拜天,瑟瑟發抖之人,唯獨秦始皇絕世獨立,身影高大而孤獨……

    少頃,最密集的流星雨已過,但零星劃落的仍絡繹不絕,秦始皇這才停止仰望,掃了周圍一眼,對一旁的郎衛,下了道冷冰冰的命令:

    “回咸陽,再將那個說今夜大吉,適合安置王母像的巫師,殺了!”

    ……

    墨者的誅暴刺殺計畫,被這場突如其來的流星雨打斷了。

    咸陽城內,亦被驚得滿城雞鳴狗叫,不得安寧。

    唯獨堅信“星之墜,是天地之變,陰陽之化,物之罕至者也”的張蒼,十分淡定地與他這兩年新交的好友,留在咸陽做友好學術交流的大夏人“蘇氏”一起,在城樓上觀看這罕見的天象。

    張蒼道:“隕星之事,記載極多,魏國史書裡有載,夏帝癸十五年,夜中星隕如雨。《左傳》裡也稱,魯莊公七年夏四月辛卯夜,恆星不見,夜中星隕如雨,不過那是在四月份,與這十月之交的鄖星,似乎來源不同……”

    胖子聽著滿咸陽的哭號,滿街向天跪拜的人搖了搖頭:“先前熒惑守心,看得明白的人不多,但這鄖星劃落,卻人人皆能察覺,卻都恐懼不安。其實,星落在地上,就是石頭。在大河、濟水之間,時常有墜落的星石,說不定,就是其他大九州落下的碎石,這就如同被海浪捲到岸邊的浮木。是自然之事,怪之,可也。而畏之,非也……”

    既然張蒼與自己交流了中夏對流星的記錄,還提供了很中肯的假設,蘇氏也不藏,用夾生的中原話,指著流星雨劃落的星域對張蒼道:

    “大夏人認為,那是被海格力斯擊敗的獅子,由宙斯放到空中,成了獅子座,是為黃道十二宮的第五宮。”

    張蒼認真地問道:“蘇氏,你是大夏最聰慧的智者,你覺得,這是災異、祥瑞,還是自然發生的?”

    蘇氏一向不認同巴克特里亞(大夏)其他人病急亂投醫,鬼扯雅典娜就是皇帝想找的西王母,想要借秦朝力量,抵禦塞琉古王朝(條支)東征的計畫,還真將這位戰爭女神,當成引發特洛伊戰爭的海倫了?

    於是,蘇氏便摸著大鬍子,開了個在他看來,無傷大雅的玩笑:

    “或許,是獅子宮不願意雅典娜被皇帝陛下奪走,發出警告,想將她搶回來呢?”

    ……

    今天,是秦始皇三十六年的最後一夜。遠在南方的黑夫,卻遠沒有張蒼那麼淡定。

    嶺南番禺,站在城牆之上,黑夫也看到了整個東亞大地,都能目睹的獅子座流星雨,當真壯麗非凡,令南征將士們目不暇接,也呼啦啦跪倒了一片,還以為末日到了。

    “熒惑守心,星辰泣血,火雨從天而降。”

    雖然身處熱帶,但黑夫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寒意,良久後,他長長吁了口氣:

    “凜冬將至啊!”

    “而我在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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