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230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6:56
第661章 待我長發及腰

    次日清晨,兵卒們陸續醒來,近萬人被安置在關隘南北,黑夫本人及其親衛,則住進了關城之中。

    帶陸賈進陽山關的路上,利倉還揶揄道:

    “陸先生,昨日真對不住了,但誰讓你罵君侯那麼狠呢?哈哈。”

    陸賈能說什麼?事後黑夫給他升了爵,從公士直接提至不更,連升三級,搞得他很不好意思,整夜翻來覆去,難以入眠。

    一早來此,一是為了道謝,二是為了請罪,不然心裡總難踏實。

    眼下,他只好應道:“是陸賈有眼無珠,有眼無珠……”

    進營房時,陸賈瞥見,門口守著的短兵親衛,也已割去髮髻。見陸賈來了,都惡狠狠地看著他,黑夫的威望已如日中天,陸賈若再敢罵,夜裡恐怕會被人割了舌頭。

    利倉解釋道:“是桑木帶的頭,大將軍短兵四千人,戰及死吏,短兵也要一起處死,眼下君侯自討,短兵阻止不及,認為自己也有失職之罪,遂齊齊割去髮髻。”

    他指了指滿頭烏髮,嘆息道:“吾等也欲自髡(kūn),但被君侯阻止,他說若全軍皆如此,不知道的,還以為昌南侯帶著大夥拋棄華夏衣冠,以蠻夷自居了。”

    不過對短兵的舉動,黑夫默許了,陸賈料想,等消息傳到武昌營,這次未帶來的三千餘短兵,恐怕也會爭相效仿,這或會變成黑夫親衛營的標誌。

    說話間,二人走到一座小院,這是陽山關守將的住所,佔地不大,院內開了口井,進門時,發現黑夫正蹲在井邊打水洗頭,嘴裡還哼著小曲,爽得不行……

    ……

    黑夫的確從身體到內心,都很快活。

    一是略施小計,完美解決了陽山關叛卒的問題,先殺掉所有軍吏,剩下的小兵沒了領頭的,就算想再度作亂,也難以抱團。而後又藉著自討施髡,讓在場的近萬人心悅誠服,既沒有破壞軍規律法,又樹立了“守信”的形象。

    威信既立,兵就好帶了,就一撮現代人不甚重視的頭髮,換來三軍歸心,真值!

    二來嘛,便是乘此機會,與長發說再見,恢復了前世的小寸頭。

    古人髮式看上去很古樸,但真不方便啊。你們女朋友若留長發,便知道她們在沒有淋浴,沒有洗髮水、吹風機的情況下,洗個頭多麻煩了。

    西周時,周公旦一沐三捉發,不僅是賓客來的太頻繁,洗頭花得時間也長,且長發難乾,得在院子裡曬好一會太陽。

    黑夫在北地和膠東時還好,不僅可用皂角、木槿等去油,還能讓老婆幫忙——黑夫骨子裡是個很敏感多疑的人,不喜歡外人觸碰自己。

    到了軍中就蛋疼了,連搓背都只能靠手下,黑夫前世是南方人,視北方澡堂子為噩夢,光著身子,讓幾個五大三粗的軍漢在你身後呼呼赫赫,總感覺怪怪的。

    更沒有洗髮露,只能用淘米水湊數。

    尤其是南方潮濕悶熱,行軍一流汗,頭髮就像澆了層膠水似的,有時候他公務太忙沒時間打理,就會滋生出許多蝨子來,咬得滿頭包……

    可眼下,借這個機會,黑夫終於可以跟及腰的長發、滿頭蝨子,還有將吏們人手一把,專門篩蝨的木篦(bì)子說再見了!

    擦完頭髮,大呼痛快後,他正好看到利倉帶著陸賈過來。

    “是陸賈啊。”

    黑夫笑道:“你昨日怎麼罵我來著?”

    陸賈下拜稽首:“是下吏誤會了君侯!不該以溪流之淺,妄測君侯海水之量!”

    “海水之量?”

    黑夫坐在井沿上掏耳朵:“我一個無信小人,哪來的海水之量?本君侯的心胸,窄得很!”

    利倉在旁邊掩口竊笑,看來君侯不想就這麼放過這儒生啊,陸賈只能無奈地說道:

    “是下吏說錯了話,現在才明白,將有五德,智、信、仁、勇、嚴,君侯俱全也!”

    黑夫拊掌:“我就愛聽儒生說好話,不僅好聽,還引經據典的,你且一條條說來。”

    自己挖的坑自己埋,陸賈只能硬著頭皮,吹噓起黑夫來。

    “君侯知五事,精七計,能謀慮,通權變,知人善任。凡事皆運籌於幕府,臨陣還能隨機應變,審時度勢,此可謂智。”

    “進有厚賞,退有嚴刑,在郴縣斬賈和,刑不擇貴,對屢屢冒犯君侯的陸賈,賞不逾時,寧可自討髡發,也不願毀諾,此可謂信。”

    “道之以德,齊之以禮,在長沙時,知士卒病痛,到了郴縣,察其勞苦思想,視為赤子,允其輪換休整,此可謂仁。”

    “君侯不顧南方暑熱,親赴嶺南,決勝乘勢,決不逡巡,當斷即斷,此可謂勇。”

    “軍紀嚴明,以殺伐之威肅整眾心,讓士卒知軍法如火,不可蹈也,此可謂嚴!”

    陸賈口才了得,竟說得滴水不漏,利倉在一旁不住點頭。

    “古往今來,能五德俱全者,不過太公、孫武、吳起、王翦,寥寥數人而已,其餘或缺謀身之智,或缺仁愛之心……”

    一口氣講完,陸賈抬起眼皮看黑夫表情,想看看昌南侯對這馬屁可還滿意?

    黑夫摸了摸下巴上的鬍鬚:“說得好,若非大將軍僅能臨陣升爵到不更,我都想讓你做大夫了。”

    “陸賈尺寸小功,豈敢奢望再升爵,能向君侯賠罪便好。”

    黑夫卻搖了搖頭:“賠罪?不夠吧,你可是咒我身死軍滅來著。這樣,不如也陪著我一起,髡了頭髮?”

    “這……”

    陸賈面露難色,髡發對於儒生來說,也太難了,他們可是什麼年紀扎什麼頭髮,見長輩和上司要戴什麼巾,都有繁雜規定的,若髡了發,就沒臉回家見師長親友了。

    “哈哈哈,玩笑耳,不必當真。”

    黑夫倒也沒難為他,指著自己的頭髮道:“短髮也有短髮的好處,不僅洗起來方便,以後若是被人砍了腦袋,他們便不能直接將我頭髮打結拴在腰帶上,而是要找繩子嘍。”

    這是個冷笑話,但聽在陸賈、利倉耳中,卻好似在安慰他們。

    陸賈便認真地接道:“我讀書時看到過,春秋時,吳國與齊國交戰,齊人有斬了吳人首級的,但因為吳人紋身斷髮,便需尋繩索方能繫住頭顱……”

    整個南方,多是斷髮的,想必也有天氣炎熱,方便打理的緣故吧,不過黑夫可不敢鼓動全軍都這麼幹,要真做了,子嬰把消息往咸陽一報,朝中恐怕就有人說他“有楚莊蹻之志”了。

    隨著巴蜀開通西南夷,有使者經過重重險阻,去到了滇池附近,拜訪了滇國。滇王自稱楚頃襄王時,西征的將軍莊蹻曾孫。

    七十年前,莊蹻攻佔滇池附近的三百里地後,楚國卻丟了郢都,整個江漢連帶黔中,都被秦國所奪,沒了退路後,便索性在滇地稱王,因為遠征的楚人不過數千,為了讓十多萬滇人接納新統治者,莊蹻便改變自己的服飾、順從當地的習俗。

    黑夫志不在此,可不想讓人“誤會”。

    言歸正題,今日讓陸賈過來,主要是讓他幫忙上傳下達、這也是黑夫將陸賈提拔到身邊的主要原因,他在南方的舊部雖多,但與原屬楚國的兵民,仍有隔閡,黑夫需要陸賈這個楚人,作為籠絡楚籍兵卒的紐帶。

    陸賈鋪開紙筆:“如今陽山關已定,君侯是要告知全軍,從來路返回嶺北麼?”

    黑夫卻反問道:“回嶺北的路,只有這一條?”

    陸賈一愣,隨即反應過來。

    的確,除了走陽山、騎田嶺外,從嶺南去嶺北,還有一條通道。

    那便是從湟溪關往東北行,沿著北江走,從橫浦關(厲門塞)

    進入豫章郡,稱之為“北江道”。

    但那條路,早在一年前,便因揚越梅氏滋擾而斷,一直未能恢復啊,黑夫的意思莫非是……

    “沒錯,我這個人,不喜歡原路返回!”

    黑夫起身:“告知三軍,稍事休整後,便兵發湟溪關,再讓那被我髡了頭髮,罰為刑徒的八百人,在前開路!”

    “他們不是天天嚷嚷著,想回家,想休整麼?”

    “我讓他們回!但得從另一條路,從被斷絕的北江道,若八百人能為我先鋒,打通此道,便記一大功,與過相抵,恢復自由之身!”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6:56
第662章 北江

    陽山關、湟溪關、橫浦關,這是秦軍退回嶺北後,留下的三個據點,三個關口在地理佈局上,形成了一個大三角,而其支點,正是湟溪、北江交匯處的湟溪關。此關西北接陽山,東北通橫浦,在這裡造船順水而下,不過數日,便能抵達番禺!真可謂通衢之地。

    但這三通之地,如今卻僅剩一通。

    站在湟溪關城頭向東北方眺望,黑夫能看到一道綿長黑色的痕跡,從關口開始,一直延伸至遠方,在夏日濃綠的雨林中,格外顯眼。

    那是兩年前,秦軍在嶺南放火燒山,給大地留下的傷疤,在燒出的白地上,還修築了北江道,此番進軍湟溪關,便是為了恢復此道。

    思索間,桑木帶著一名少年登上城頭,拜見黑夫。

    “吳臣拜見昌南侯、大將軍!”

    臉上至少長了七八顆痣的弱冠少年拜在黑夫腳下,態度恭敬,但看到黑夫與越人斷髮並無二致的髮型時,還是忍不住犯嘀咕。

    黑夫卻笑著上前扶起他道:“我與你父,可是斬雞首,飲血結拜的兄弟,眼下又不是在軍前,喚我伯父即可。”

    來人正是番陽令吳芮的長子,吳臣,說來也慚愧,十多年前,黑夫平定豫章時,為了和平收服當地豪酋余干吳氏,便按照越人的習俗,與之盟誓,結為兄弟,還拉上了趙佗。

    黑夫年紀最長為大哥,趙佗次之,為老二,吳芮最少為三弟。

    可現如今,黑夫、趙佗的子女還是總角,老三吳芮的長子,卻快成年了,掐指一算,這吳臣年方16,竟是吳芮15歲那年生的,也真是厲害……

    吳芮家是越化的楚人,因為與黑夫的關係,在豫章混得不錯。在秦越戰爭裡,吳氏權衡利弊後,果斷站在秦朝這邊,他在秦軍逼迫東甌降服的過程中出力不小。

    去年秦西、中兩路敗退嶺北後,東路軍也停止了對閩越的進攻,吳芮回到余干,操練了五千由干越、揚越組成的僕從兵。

    黑夫出任南征主將後,便一紙將令,將吳芮南調。吳芮又派兒子吳臣作為信使,來向黑夫回覆,約定會戰日期。

    因為連接嶺南和豫章之間的北江道中斷,吳臣不得不先從南昌奔長沙,再南下追趕黑夫,可算在湟溪關追上了大部隊,將吳芮的信件送達,累得滿臉倦容,但還不忘將前後經過說了一遍。

    “我與父在南昌分別,此時他應已至橫浦關,數日後,便能進軍北江!”

    早在數月前,黑夫便在籌劃這一戰了,眼下是盛夏,不便對嶺南動兵,但恢復三關兩道,為入冬後的推進做準備,卻是勢在必行。

    眼下他已完全掌控了郴縣、陽山、湟溪三地兵卒,士氣稍有提升,加上吳芮之軍,重新打通北江道並非難事。

    但他們的敵人,也不容小覷,揚越梅氏據說是越王勾踐之後,因為被楚人所逐,從豫章遷徙到台嶺(大庾嶺),與南越的食人部落火拚,依靠來自中原的武器,佔了上風,控制了北江沿線土地,幾代人下來,至少有男丁六千人。

    雖然在戰爭初期遭受重創,梅氏一度退入森林,但在賈和敗退之時,他們卻從森林裡殺出,給了秦軍致命一擊,又阻斷了北江道,使得賈和不得不退往長沙郡。

    近來還聽聞,其首領梅鋗,對來投奔的秦軍逃卒十分歡迎,得了逃卒加入,梅氏勢力飛速膨脹,已與戰前相當……

    “南越諸部捉了秦卒,都是砍掉腦袋,掛在家中當飾品,唯獨這梅氏與眾不同啊。”

    畢竟梅氏是從嶺北遷來的,與楚人雜居數百年,較為開化,不僅會修築城邑,梅鋗還自封“台君”。

    這也意味著,他們可以溝通。

    吳臣提出了建議:“家父讓我稟報君侯,說他可派人去勸降梅鋗,使之歸服,不再襲擾沿途輜重,如此,則北江道可不戰而復也!”

    黑夫卻不置可否,而是反問道:“我聽說,梅氏與吳氏,有過姻親?”

    吳臣不敢否認:“梅鋗之母,正是家父之姊,他與我算從兄弟,不過,已有多年未曾往來了。”

    接著,吳臣便痛罵起賈和來:“三年前,家父便已派人與使者一同拜訪梅氏,遊說其臣服於秦,梅鋗應諾,只要大軍不滋擾其部眾,不闖入其祭祖之地,便可放開道路。陶司馬當年也是力主此策,只可惜那賈和卻輕慢待之,甚至派兵襲擾其部邑,奪其部眾為奴,使得梅氏復叛,與秦為敵。”

    這下可捅了馬蜂窩,直到戰爭結束,北江道就沒太平過,而不管賈和放了多少把火,都未能燒盡森林,也沒法燒光梅氏的反抗。

    如今賈和已死,吳芮認為,是時候改弦易轍,恢復羈縻之策了,主動請求為黑夫分憂,反正他勸降越人歸順,也不是第一次了,兩年前,東甌君便是通過吳芮的關係,向秦東路軍投降的。

    但黑夫非但沒有高興,反倒產生了一絲忌憚。

    一邊做著秦朝的官,一邊卻勾連諸越君長,培養自己勢力,這吳芮,怕不是想做一隻蝙蝠吧?

    吳芮手下已有越卒五千,東甌君對其言聽計從,若再加上坐擁六千丁壯的梅鋗,如此人振臂一呼,則嶺北嶺南,有實力的越人君長皆從之,不可不防。

    這些事情,自然是老部下利咸不斷來信告知的,所以黑夫在調吳芮南下的同時,還加了一道雙保險,由利咸、東門豹帶著五千秦兵,緊隨其後……

    吳芮大概也覺察到了黑夫的顧慮,直接將兒子派到湟溪關,他是信使,也是人質,通過此舉,告訴黑夫一件信上沒寫的事:

    “吳芮,絕無異心!”

    但黑夫還是否定了吳芮的建議,負手看著遠方道:“不戰而屈人之兵固然好,但此一時彼一時,大軍新敗,若此時派人去勸降,好似怕了梅氏似的,梅氏必輕秦,隨時可能反悔,再斷北道。”

    雖然黑夫給秦始皇的奏疏上說過:“南征之道,攻人為上,攻地為下。心戰為上,兵戰為下。”但即便要玩心戰,也是在武力戰勝的前提下,越人須得對秦軍,有敬畏之心!

    黑夫眼中閃過一抹狠色:“必須徹底打敗他們,再讓彼輩俯首稱臣!”

    聽說還是要打,吳臣有些擔憂:

    “但梅氏領地處北江上游,山勢險峻,易守難攻,賈將軍主事時,曾數次派兵進山,都是有去無回,如今多了逃卒投靠,助其修築一城,更難攻打。”

    “不怕他有城,就怕他無城。”

    黑夫卻笑了起來,有時候開化,也有開化的壞處,比起攻堅戰,秦軍更怕和越人捉迷藏!

    “君侯打算如何攻打?”

    黑夫卻看向他:“聽說你在南昌就學讀書時,與利倉是同學,關係十分要好?”

    “是同學,亦是朋友。”

    吳臣有些無奈,二人的關係的確很好,不像他們的父輩,面和心不和。

    說到這吳臣才想起來,利倉不也在昌南侯軍中麼?怎麼沒見著?

    黑夫回答了他的疑惑,指著城下的黑色長痕,它朝山嶺起伏的東北方蔓延而去,彷彿沒有盡頭:

    “他去了那!”

    ……

    與此同時,北江上游,森林的邊緣,一支箭落到了利倉,以及他身後的百餘人面前,箭羽微微晃動……

    面對隱在森林之中,卻到處都是的越人弓手,穿著一身褐衣的利倉朝旁邊的中年人點頭示意,那人便站起身來,大聲喊道:

    “且勿動武,吾等是逃出秦營的徭夫,來投靠台君!”

    這百多人,雖然都是黑夫手下的短兵親衛,半年來訓練有素,但孤軍深入敵境,行詐降之策,難免有些緊張。

    沉默半響,終於有一個聲音冷漠地應道:“當真?”

    那是標準的南楚口音,是早先投靠了梅氏的逃卒。

    “千真萬確!”

    利倉走上前,指著自己,還有身後百多人割掉髮髻後,與越人無二的短髮,大聲道:

    “這便是證明!髮髻已斷,從此以後,吾等便不做夏人,而是越人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6:56
第663章 梅鋗

    (小戰鬥沒有過程,只有結果,從前如此,以後也如此,看書非要一點不漏的人表下態,以後我會多水三章騙字數O(∩_∩)O~)

    ……

    梅氏自稱越王勾踐之後,屬於較為開化的揚越,與南越、西甌不同,已開始築邑而居,整個部族的中心,是被稱之為“梅鋗城”的小邑,就坐落在韶石山與北江之間。

    這裡是顯著的丹霞地貌,峰巒偶秀,或撥聳百餘仞,或狀走獸,臥於夏日濃郁的密林中,沿著曲折的溪流走很久,才能抵達一片小平壩,稻田邊上,便是梅鋗城。

    此邑曾被秦軍奪走,去年敗退後,梅氏重新將其奪回,吸納許多楚地籍貫的逃卒加入,又搬山石,壘夯土,將城邑擴大了一圈,可居住兩千人,與越人狹小的寨落相比,可謂雄城。

    但相比中原名城大都,依然十分簡陋,破綻百出,想要攻破也不困難。

    尤其是在有內應的情況下!

    傍晚時分,持續了大半日的戰鬥結束了,屍體堆在城外,幾如小山,俘虜則被捆在地。

    也是梅鋗想要壯大實力,招徠秦軍逃卒惹的禍,原本越人相遇,一張口就知道對不對,可現在,梅氏已夷夏混雜,秦軍逃卒起碼有一千,是扎髻還是斷髮,就成了區分敵我的標誌。

    這次,黑夫先派了利倉帶著短兵親衛百多人來假意投降,見其已髡發,又都說著楚地口音,梅鋗也未起疑,因為中原人對頭髮極為重視,但凡割去髮髻者,多是鐵了心叛逃。

    他哪知道,新來的南征大將軍營中,已多了一支“髡軍”。

    數日後,分別來自湟溪關、橫浦關、長沙郡的三路秦軍近兩萬人,從三個方向突襲了梅氏領地,這次進軍是黑夫蓄謀已久的,越人不管從哪逃,都會與秦軍遭遇,外圍寨落紛紛陷落,最後合圍梅鋗城。

    梅鋗還沒從這來勢洶洶的打擊中緩過神來,前幾日還對他感恩戴德的一百新降之卒,卻在邑中做起殺人放火的勾當,裡應外合之下,不過個把時辰,城遂陷。

    短兵親衛砍刀開路,除去前方枝椏灌木,黑夫可以一路從容騎著他的白騾前行,來到梅鋗城後,掃視了一眼此處地勢,便問起傷亡情況,尤其是充當先鋒的那八百“髡卒”。

    “那八百人還剩下多少?”

    “稟君侯,彼輩冒死衝鋒,先登奪城,傷亡不小,尚餘五百。”

    黑夫點了點頭,聽軍法官說,這八百人雖然要麼有病要麼有傷,但作戰時的確很勇猛。

    他也很講信用:“為這八百人恢復士伍身份,死者妥善安葬,生者然按照斬首分功賞爵,若他們願意,可加入我短兵親衛!”

    相比於傷亡,此戰的斬獲就有些少了,斬首不過五百,俘虜兩千,大多是老弱病殘,梅氏的主力,趕在三軍將包圍圈合攏前逃入森林。

    但令人驚喜的是,敵酋梅鋗毅然斷後,未能走脫,被逼入城中,已生擒活捉。

    “突圍不先走,倒是一位好君長……將他帶上來!”

    黑夫作為大將軍,排場不小,左右百餘短兵戴胄,使壯者執御賜黃金鉞斧,曲柄傘蓋遮陽,前後羽葆鼓吹。

    卻見利倉和幾人連退帶攮,解押著一個越人漢子來到,按倒在黑夫面前。

    卻見此人年紀很輕,才二十餘歲,頭髮披散,頷下有黑紋,更有一根象牙做的簪,橫穿過鼻樑,這是揚越習俗,黑夫看了都瘆的慌……

    典型的越人打扮,卻穿著身秦軍都尉的甲冑,大概是昔日俘獲的。

    “這就是梅鋗?”

    黑夫問道,得到了肯定的答覆,但梅鋗卻怏怏不服,抿著嘴不發一言。

    “他聽得懂夏言麼?”

    “君侯,他聽得懂。”

    利倉推了梅鋗一下:“昌南侯在問你話!”

    梅鋗狠狠瞪了利倉一眼,恨極了這個詐降的小人,這才說話,講的是豫章方言,咬字還挺清晰,大概是和他來自豫章的母親學的:“昌南侯……你是秦國的君侯,新來的將軍?”

    “我就是。”

    黑夫道:“汝反叛大秦,阻斷北江道,為禍多時,今日被擒,可還有什麼話說?”

    梅鋗瞪圓了眼睛:“此地乃我部族世居,本已答應讓道,汝等無禮,對我部眾妄加屠戮,掠為奴隸,又辱我祖靈,侵我土地,梅鋗再不能忍,這才反擊,這也能叫叛逆?”

    “那是過去的事。”

    黑夫敲打著劍鞘道:“賈和行事的確不妥,如今我已將他斬首,這次來,是為了再度招徠梅氏,我聽聞,梅氏有卒六千,眼下破城,只捉住了老弱病殘,你可願讓他們走出林子,向我軍投降?”

    “讓他們走出來送死?”

    梅鋗搖頭:“我乃梅氏君長,不會為了自己活命,讓族人送命,你要殺便殺。”

    “這麼說來,你還是不肯降服?”

    梅鋗盯著黑夫那割了髮髻的頭髮,冷笑道:“不服,你身為將軍,竟用上這種手段詐術,不是說秦人視髮髻為榮耀麼?既然你會拋棄榮耀,我豈會服你?”

    黑夫拊掌:“好啊,這樣,我不用計,你也不竄入林中避戰,兩邊都勿使詐,再整軍馬,共決雌雄,你派人去將林子裡的部眾統統喊出來,就在城外,與我軍三千之眾對壘何如?”

    論陣戰,散亂的越人哪裡是秦軍的對手啊?梅鋗知道黑夫這是在出言激他,頓時閉口不言,省得上當。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

    黑夫露出了戲謔的笑:“難道要將你放回去,最後七擒七縱,你才肯服?”

    梅鋗有些呆愣,完全沒聽明白,黑夫也不跟他費口舌了,揮手道:

    “帶下去吧,先關起來,真是個好君長啊,不出賣自己族人,只是不知你的族人是否也一樣忠誠,看到你將被處死,是否會衝出林子來救你?”

    “你!”

    這是要把他當成魚鉤上的餌呀,梅鋗雙目鼓出,憤怒不已,待被拖出數步後,大聲喊道:

    “黑臉的,你若想讓我降服,便兩人持劍,不著寸甲,比個高低!你若能勝我,我便願降服!”

    鬥劍,這是越人的古俗,春秋時的吳越之地,幾乎人人帶劍,一言不合就兩刃相交,鬥個你死我活。梅氏和東甌、閩越一樣,都自詡為越王之後,也有這種習俗。

    據說在江東也一樣,歷史上,在會稽長大的項羽就曾約劉邦單挑……

    王對王,將對將,聽上去很公平,但仔細想想,一個三十不到的精壯小夥,和五旬體虛老漢單挑,真不害臊!

    在中原,注定不會有這種匹夫輕俠的浪漫,活到最後的,都是老陰B。

    黑夫和老劉的反應一樣,像是聽到一個笑話般,捧腹大笑:

    “秦與越不同,律令有言,大夫斬首者,遷。大夫尚且如此,何況我身為君侯?故只能與你鬥智,不可鬥力也。”

    利倉等人亦嗤之以鼻:“然也,將軍千金之軀,豈會與你一介蠻夷相鬥?”

    梅鋗激將不成,被拖下去後,聲音在遠處迴蕩:

    “秦軍中,就沒有勇士麼?”

    “小小蠻夷,也敢在這大放厥詞,誰說秦軍中沒有勇士!?瞎了眼,沒看到乃公麼!”

    一聲大喝響起,有人從城外大踏步走來,他是身高八尺的偉丈夫,哪怕做了“別部司馬”,腰間依然別著雙戟,滿面虯髯,臉上紅色胎記,在發怒時,越發明顯!

    利倉看到此人,頓時兩腿顫顫,讓到一邊。

    那大漢眼中亦無他人,逕自上前,單膝跪在黑夫面前,大聲道:

    “亭長,讓阿豹來替你宰了這頭無禮的花彘!”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6:57
第664章 暴虎

    “亭長,你別看阿豹我快四十了,但在豫章山林裡時,卻能手撕虎豹,與野豬黑熊搏鬥,甚至能下水白刃宰殺蛟龍!只要你一句話,宰了那頭小花彘,不費吹灰之力。”

    東門豹與黑夫十年未見,這廝沒有因為黑夫封侯就唯唯諾諾,而是坐在近處,吹噓起自己的武藝來,但射殺虎豹、野豬也就算了,宰蛟龍是怎麼回事?

    黑夫看向一旁的利倉,利倉只能小心翼翼地將東門豹的英勇事蹟告訴黑夫。

    原來,兩年前,東門豹作為東路軍前鋒,進軍東甌時,途徑會稽郡大末縣(浙江衢州),渡過浙江時(錢塘江),江中有大鼉(tuó)潛伏,攻擊士卒,咬死兩人,咬傷十多人,大軍遂躊躇不前。

    東門豹大怒,竟讓人駕駛竹筏入江中,以宰殺的牛馬為餌,誘惑鱷魚出現,以強弓利矢射殺,又以長矛刺之,他甚至親自躍入水中,持戟戳死了一條長兩丈的大鱷魚,還拽著它的尾巴上岸,烤了分予眾人食用……

    於是,“東門司馬投水搏蛟”,就成了軍中一道佳話。

    利倉在那吹噓未來老丈人,東門豹面有得色。

    不說與項羽那樣的“百人敵”相比,十人敵總是有的,也難怪他有自信和梅鋗鬥劍。

    但黑夫卻依然搖頭:“不行!”

    “亭長還是覺得我打不過他麼?”

    東門豹有些洩氣,十年未見,他急於在黑夫面前展示自己的勇猛不下當年,更不亞於跟黑夫去北地、膠東的共敖。

    “並非如此。”

    黑夫笑道:“不是我信不過你武藝,梅鋗者,不過是條揚越小蛇,且已被擒,犯不著動用你這屠蛟之刃。能擒殺蛟龍的東門豹,要斬的,豈會是這種無名之輩?”

    其實黑夫就是怕東門豹陰溝翻船,受了損傷,那就得不償失了。

    粗人就吃這一套,黑夫誇了他一番後,頓時輕飄飄的。

    “十年未見,阿豹還是老樣子啊。”

    二人敘舊了一番後,黑夫問道:“你在收服東甌時立了功,如今也是堂堂公乘、別部司馬,爵位已高,可曾取字?”

    東門豹滿不在乎:“我這粗人,哪用得著什麼字啊。”

    “還是要的。”

    黑夫道:“他日你若名震天下了,別人稱呼你,可不敢直呼其名,一般都會以字代替。這樣,我贈你一字罷。”

    東門豹大喜,利倉也在旁暗想:“難怪父親總說,安陸諸多舊部裡,亭長最倚重的是他,最信任的是陶叔,最喜笑罵的是季叔,最偏愛的,卻是東門叔父。”

    思索間,黑夫已經在紙上寫了兩字大字,送予東門豹。

    “這是?”

    東門豹只粗識文字,第二個字他知道是“虎”,第一個卻想不起來,便讓利倉滾過來念。

    “叔父,這是暴,第二個是虎……”利倉笑呵呵地說道。

    “你以為乃公在豫章林子裡打了這麼多年老虎,連虎字都不認識?”

    東門豹吹鬍子瞪眼,沒好氣地將未來的女婿推開,瞪著二字,笑道:“暴虎,好字,好字!”

    他只覺得這字霸氣,旁邊的陸賈卻一聽就知道,黑夫是何意了。

    這是一個典故,春秋時,子路曾問過孔子:“夫子統率三軍的話,會找誰共事呢?”

    “孔子說:‘那種空手搏虎,赤足過河,即使死了都不會悔悟的人,我是不會找他共事的。我一定要找那種遇事謹慎,善於通過巧妙的謀划來取得成功的人共事。’”

    如果說,黑夫是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那東門豹就是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前者為沉穩老帥,後者為先鋒勇將。

    這贈字,既是誇獎東門豹勇猛能與虎相搏,也有勸誡他,勿要太過魯莽。

    但這深層含義,就不知東門豹能否領會了,眼下他高興得不行,對黑夫再三下拜道謝。

    “有朝一日,東門暴虎的威名,定會傳遍天下。”

    經過這插曲,東門豹已完全將梅鋗忘到腦門後了。

    黑夫卻沒忘,這件事總得解決,便問東門豹:

    “利咸、吳芮二將何在?”

    東門豹道:“利咸帶著人馬車乘駐兵橫浦關,準備迎接亭長大軍抵達,吳芮就在我後邊,應是快到了……”

    話音剛末,隨著一陣陣通報聲,營帳又被掀開,一個頷下蓄長鬚,穿著輕皮甲的中年男子朝黑夫下拜:

    “番陽令吳芮,見過君侯!“

    “好賢弟。”

    黑夫差點沒認出他來,但亦假惺惺地起身攙扶。

    二人其實也沒多少交情,連普通舊部都比不上,黑夫對吳芮,也不及趙佗重視。

    但雙方的兄弟盟誓,卻讓豫章郡十年來夏夷相安,吳芮背靠黑夫這座大山,在體制內混得如魚得水,所以雙方都很默契地保持表面上的熱絡。

    寒暄結束後,黑夫拉著吳芮來到外面,梅鋗已被綁到一輛戎車的旗杆上,在盛夏烈日下罵了半天后,他也疲了,耷拉著腦袋。

    “這梅鋗好歹是吳氏的外侄,賢弟去好好勸勸他罷。”

    “不瞞兄長,我方才路過時已勸了幾句,卻被此子唾了一大口。”

    吳芮摸了摸臉,有些惱火,在嶺南,不少越人認為,吳芮身為干越君長,卻幫助秦人奴役同族,是為虎作倀之徒。

    “這梅鋗,連自己親娘舅都不認了?梅氏之中,不可能所有人都如此執拗吧?”

    黑夫看向吳芮,道明了自己的計畫:“賢弟先前讓吳臣來稟報,說想派人遊說梅氏,不戰而屈人之兵。”

    “當時我不欲如此,因為不願示弱,寧可力勝,但現在,可以談了……”

    黑夫比了比梅鋗,笑道:“因為,吾等已經有了,最好的籌碼!”

    ……

    秦始皇三十五年六月初,酷熱籠罩大地,黑夫卻帶著數千人,離開了新佔領的城邑,來到韶石山的丹霞岩之上,兵卒分佈十里之內,搜查每一片灌木和草叢,力求萬無一失。

    必須承認的一個事實是,一旦越人遁入山林,秦軍是拿他們沒辦法的,眼下黑夫雖擒獲梅鋗,但梅氏實力尤存,縱然北江道暫時打通,卻仍不安全,在林子里拉得老長的輜重隊伍,依然隨時面臨襲擊,不管是派大軍護送,還是留兵屯守,都有破綻,且曠日引久,損耗極大。

    第一次伐越,就敗在這種叢林游擊戰裡,所以問題必須一次性解決。

    要麼梅氏答應談判,接受黑夫的條件,要麼,就打到這個部族完全毀滅,這片山林完全被燒燬為止!

    過去十來天,黑夫讓人綁著梅鋗在森林邊打轉,同時讓吳臣進入林子裡,同梅氏都老接洽,最終約定在此碰面。

    地方是黑夫選的,因為梅鋗性命在他手裡,來不來隨意,大不了撕票。

    站在丹霞岩上,黑夫與吳芮聊著天,等太陽升到日中時,守在外圍的東門豹親自跑來回報了。

    “亭長,梅氏派人來了,只是……”

    黑夫抬起眼:“怎麼?”

    東門豹氣得不行:“只是那為首的,竟是個女人!”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6:57
第665章 越女

    梅氏派來的,的確是個女人。

    據吳芮說,這老越女是梅鋗之母,同時也是吳芮之姊,但已嫁過來二十多年,早就拋棄了自己的氏,自稱“梅巫”。

    這就是母親啊,為了兒子,明知道可能是陷阱,還是毅然赴會。

    談判在赤紅色的丹霞石之上進行,雖然知道不太禮貌,但坐在相隔五步的地方,黑夫總忍不住去瞅梅巫的臉。

    並不是因為她漂亮,而是其面上的紋繡,密集得讓人驚駭:乍一看像是漁網,再仔細一瞧,才發現其實繡的酷似一隻大蝴蝶,以鼻翼為中線,永遠無法抹去的墨紋朝臉頰延伸……

    “這是揚越人習俗,吾姊嫁過來,自然要入鄉隨俗。”

    吳芮告訴過黑夫,越人剪髮文身,爛然成章以像龍蛇,他們認為,紋面乃祖先訓示,可以避免災禍,延長壽命。在揚越,族中的男子必須學會打獵及獵到人頭,才能紋身,而女孩子得在紋面後,方能學習織布,那也意味著她們已成年,可以嫁人了。

    “先用竹籤蘸上釜底的黑灰,在眉心、鼻樑、臉頰和嘴的四周描好紋形,然後請人一手持竹釧,一手拿拍針沿紋路打剌。每剌一針,即將血水擦去,立刻敷上黑灰,過三五天,創口脫痂,皮肉上就有了青藍色斑痕,這種面紋,永遠也擦洗不掉。”

    光聽著就覺得疼,因此感染喪命的人不在少數,但越人依舊對這種習俗孜孜不倦。而紋面次數越多,顏色越深,花紋越密,就代表地位越卓著。

    黑夫覺得自己再看就要犯密集恐懼症了,這才挪開了眼睛。

    東門豹站在黑夫邊上,這傢伙連生了五個女兒,骨子的重男輕女,對那越女冷笑道:“你,一外嫁來的女子,能替梅氏的都老們做決定?”

    他方才還叫嚷著說“彼輩派一女流之輩來,乃是侮辱君侯”,要將她們轟走呢。

    “梅氏君長由我所生,我還是部族的巫。”

    梅巫倒是不卑不亢,她點了點頭:“我能,但吾子在哪?”

    黑夫示意東門豹先退下,應道:“他現在無事,但若梅氏不肯降服……”

    梅巫像極了一頭失去幼崽的雌虎,她掃視左右,尋找梅鋗的身影:“我要知道他還活著,才能與你談。”

    黑夫拍了拍手,利倉立刻將雙手反縛的梅鋗押了上來,梅巫立刻站起身來,走過去查看,捧起他的臉,心疼不已,見兒子沒有損傷,鬆了口氣後,卻狠狠給了他一拳!

    “你是君長,不是武士,遇上危險,應該立刻拋下老弱婦孺,帶著青壯離開,而不是留下斷後!”

    梅鋗羞愧地低下頭,完全沒了那日剛被擒時的無畏,在母親斥責下,乖順得像頭小鹿。

    黑夫看著這一幕,瞥向吳芮:“我聽利倉說,梅氏的都老們本來想把來投奔的第一批逃卒殺了,是梅巫力圖接納,以彌補人員之損。依我看,你這阿姊,才是梅氏真正的首領吧?”

    “我只知道,她是巫祝。”

    吳芮有些冒汗,說他過去幾年和梅氏一點聯繫沒有,那是騙鬼。

    此刻,黑夫只需要動一動指頭,他的手下,便能將梅氏母子一起拿下,整個梅氏殘部數千人,便失了首領。

    但黑夫沒有,他笑道:“陸賈跟我說,軍無信不立,對嶺南諸越,我也希望,能為我獻給陛下的攻心之策,開一個守信的好頭。”

    這時候,梅巫教訓了兒子一番後,也回到黑夫面前,朝他一拜,大概是感謝未殺梅鋗。

    “你已贏了,還想要什麼?”

    “我要的很簡單。”

    黑夫站起身來,攤開雙手,看向這片奇秀而又荒蠻的土地,完全一副電影大反派的嘴臉:

    “獻上土地和水!世世代代,臣服於秦!”

    ……

    “亭長,就這樣放她走了?“

    傍晚時分,越人們的身影隱入林中,東門豹卻有些怏怏不樂,他還以為會有一場大仗呢,摩拳擦掌準備了許久,可卻以談判結束,實在是沒勁。

    方才,黑夫以吳芮作保,雙方殺雞盟誓。按照約定,黑夫放了梅巫離去,她回去後,需要約束部落,對秦表示臣服,並交出接納的逃卒讓黑夫處死,再也不能襲擾沿途行人車乘,甚至要出人手砍伐樹木,確保秦軍北江道的安全。

    而嘴上依然喊著“不服”的梅鋗,將作為人質,暫時扣在黑夫軍中。

    黑夫同時保證,會向咸陽的秦始皇帝請求,封梅鋗做正式的“君長”,待遇與巴郡、北地的戎狄君長相同,級別類似縣令,可世代承襲,朝廷不做太多干涉,更不會像賈和那樣,對梅氏動輒打殺。

    東門豹有些無法理解,在他看來,上次伐越,西路、中路之所以敗績,是因為統帥不行,如今黑夫來了,只要帥旗所指,他帶士卒一路衝殺過去,便能席捲嶺南。

    可如今,明明已經擊垮了梅氏,卻不窮追猛打,反倒放了一馬。

    黑夫卻站在丹霞巨岩上,搖頭道:“阿豹啊,這場戰爭,不是只靠武力就能解決的。”

    “從一開始,南征打的就不止是軍,也是政。”

    而政治的精髓是兩個字。

    “妥協!”

    政治意味著妥協,在政治中,我們需要選擇最不壞的方案,因為它是可行的方案,我們不可能得到更好的結果了。

    歷史上,在南方持續了兩千年的羈縻制度,絕非偶然,秦漢唐宋元明清,為何每一個朝代,都在少數民族聚集區選擇類似的方式?難道他們心那麼大,能容忍這種國中之國麼?

    無他,非不願也,實不能也。哪怕是大一統王朝的極盛時期,其力量也是有限的,徹底征服邊疆地區,人力財政代價太大了。受制於交通,受制於人口,在中原有足夠的移民填滿這些邊角地區前,羈縻,就是最好的方式——至少是更不壞的方式,維持土司對朝廷的服從,只要你不公然反叛,一起誒好說。

    這是歷史的選擇,也是黑夫的選擇,只有隨著時間推移,移民的南進,區域人口比例發生變化,最終打破平衡,才有改土歸流的可能。

    “比起這片奪取了也守不住的荒野,先讓三軍能重奪番禺,在城裡站住腳,讓途道不受侵擾,嶺南嶺北往來無阻,讓戍卒能安心種田,衣食無憂,才是正事!”

    黑夫很清楚,他能做的,絕不是馬上控制嶺南每一寸土地和每一滴水。

    他能做的,不過是給這片廣袤的土地,印上四個大字,一如越女臉上的紋面,由血與墨鑄就,永世無法褪去。

    “自古以來!”

    ……

    解決完梅氏的問題後,黑夫在當地築了一座小邑,命名“韶關”,留下吳臣和一千人駐守。

    接著,便統帥大軍,帶上作為人質的梅鋗,沿著重新打通的北江道,向橫浦關進發。

    秦始皇三十五年六月中旬,站在台嶺(大庾嶺)陡峭崎嶇的小徑上,黑夫眺見了橫浦關,不由感慨:

    “十年前我來此地時,它還叫厲門塞,只有一座關門而已。”

    而現在,擴修加固的橫浦關,成了出入嶺南最重要的樞紐。

    “從山北和山南看這關口,真是不一樣的風景啊。”

    從北向南,看到的是令人望而生畏的蠻荒。

    從南望北,看到的卻是文明,是故鄉,是脫離這片綠色地獄的希望。

    這就是每個秦軍士卒的真實感受。

    等沿著蜿蜒山路,來到橫浦關門時,利咸已經在此等候。

    黑夫做的第一件事,卻是踱步到朝南的關牆上,撫摸上面的磚石。

    “牆是拆了新砌的?”

    “正是,五年前就拆了。”利咸應道。

    黑夫點了點頭,沒有再問,但他卻清楚地記得,十年前自己初至此地時,牆上寫了什麼!

    它是用暗紅色鮮血寫就的楚國蟲鳥文,一共八字。

    “楚雖三戶,亡秦必楚!”

    它像是一句不甘的詛咒。

    又像是一個神秘的預言。

    那時候,南征眾人都擔心外逃的楚人,擔心跑到南越楚庭的上贛君,覺得他們會捲土重來

    可現在,誰還記得他們?

    “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牆之內也。”

    黑夫嘆了口氣,真正的威脅,從來不是牆外,而是牆內,聽說近幾年,隨著南征開始,隨著矛盾加劇,在三楚之地,暗地裡嘀咕這句話的人,是越來越多了。

    不過仔細算算後,黑夫發現,自己的手下,竟也是廣義上的“楚人”居多了。

    作為嫡系的南郡舊部自不必說,屬於西楚,雖然被律令管束幾代人虎,皆自視秦人,但滿口楚音想改也改不掉。

    他的幕僚,來自沛縣的蕭何、曹參等人,亦是西楚,這也是歷史上,項羽以彭城、泗水建國後,自稱“西楚霸王”的原因。

    被黑夫視作“後院”的豫章,還有治病除疫後,對他心悅誠服的長沙兵,屬於南楚。

    靠一顆人頭,一撮髮髻收復的郴(chēn)縣營三萬人,還有新歸附的陸賈,多來自淮南壽春,屬於東楚。

    堂堂大秦昌南侯,手裡直接控制的十萬兵民,竟以三楚之人為主。

    “一群三楚之人,卻在為大秦拋頭顱灑熱血,開疆拓土,放在十幾二十年前,沒人敢想吧?而他們的統帥,好巧不巧,又是在覆滅楚國時,出力甚多的我。”

    他曾奪取項燕的帥旗,也曾帶人先登進入楚都壽春,掠奪楚王財富,親眼看著楚國公主墜樓而死,摔得頭破血流。

    也沒有人比他,一個親歷戰爭的老兵更清楚,這天下,是流了多少血,死了多少人,才完成統一的。

    歷史真喜歡開玩笑,最熱衷於將剛剛發生過的事情,再演一遍又一遍,樂此不疲。

    乘馬進入橫浦關時,耳邊充斥著三楚口音的歡呼,黑夫心中不免自嘲一笑:

    “若我說,我還想以這群三楚之士為羽翼,扶保這危如累卵的天下,將破碎的河山重新捏合,讓離心離德的七國之人,消弭仇恨,不敢說兼愛彼此,至少能捏著鼻子,湊合著過……”

    “這話,會有人信麼!?”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6:57
第666章 你信的是哪個洛阿神?

    秦始皇三十五年六月下旬,豫章郡南野縣(江西南康)秦軍駐地,繞了一圈,從橫浦關歸來的黑夫及其部屬在此休整。

    一嶺相隔,氣候大不相同,南野縣氣候不錯,不似嶺南那樣酷暑難耐,黑夫可以自在地在樹蔭下納涼吃瓜,一邊看第一次伐越時繪製的地圖。

    這時候,外邊卻傳來一陣震天響地的叫好聲,惹得幾名短兵親衛都忍不住翹首而望。

    “這是第幾次了?”

    黑夫也不抬頭,問幫自己整理文書圖籍的文秘陸賈。

    “第七次。”

    陸賈無奈地說道:“這個月以來,梅鋗已同君侯的‘暴虎’角抵七次了!”

    原來,黑夫收服梅氏後,梅鋗作為人質,被帶到嶺北。自由倒是恢復了,但這廝依然嘴硬,頗有不服之色,常說碩大秦營之中,無人能與他相鬥。

    東門豹哪受得了這話,頓時大怒,強烈請求下,黑夫便答應,讓他們打一架。

    不帶兵刃,赤手空拳,是角抵而不是鬥劍,也不會出現梅鋗傷了東門豹,或者東門豹將梅鋗捅死,破壞盟約的情況。

    梅鋗才二十餘歲,龍精虎猛,自信滿滿。而東門豹年近四旬,按年紀可以做他爹了,但事實卻是,不過數合,梅鋗就被東門豹撂倒在地!

    事情發生得太快,梅鋗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輸的,覺得是湊巧,遂一次次發起挑戰,東門豹不打仗時也閒得慌,遂欣然應戰,二人就一路走一路打,東門不愧是能手刃大鱷魚的猛士,梅鋗屢敗屢戰,眼下已是第七次了……

    前幾回,黑夫還親自去看,二人皆是勇將,如同兩頭兇猛的虎豹,你來我往,互相撕扯碰撞,踩得場內黃土飛揚,士卒們則在邊上拚命為東門豹吶喊助陣。

    秦律只准公戰不許私鬥,營中極少發生打架,頂多吵嘴,經常會出現兵卒三五成群罵戰,卻不敢動對方一下的情況。

    “兵球”在咸陽、南郡風靡一時,但在南征軍裡卻玩的不多,士卒唯一能看的熱鬧,便是比較武藝高低的角抵之戲,兩人的意氣之爭,竟成了三軍飯後的消遣節目。

    “聽士卒們叫得如此高興,大概是東門豹又贏了。”

    黑夫搖搖頭,不甚關心,繼續忙於案牘。

    但與先前不同的是,這回,歡呼響起後不久,東門豹與梅鋗便齊齊來到黑夫面前,東門豹面有得色,梅鋗則鼻青臉腫,一反常態,扭扭捏捏的。

    黑夫皺眉:“讓醫者好好給他診治,阿豹你也是,下一次,下手輕些!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苛待梅君長呢。”

    大家一瞧還真是,這半月來,梅鋗屢屢挨揍,看上去,像是受了酷刑虐待似的,頓時哈哈大笑。

    梅鋗則滿臉漲紅地下拜:“君侯!梅鋗服矣,秦軍中,果有勇士,梅鋗不如,請勿要再羞辱我了!”

    真是太陽西升,鐵樹開花,一向嘴硬頭鐵的梅鋗,居然低頭服軟,黑夫放下地圖:“真服了?”

    “心服口服!”梅鋗一點脾氣都沒有,一個月內連打七場,七場皆負,可不是得認輸麼?

    這倒是意外之喜,黑夫樂了,雖無七擒七縱,卻有七揍而服:“我問你的事,也能好好回答了?”

    “但凡梅鋗知道的,一定全部告知君侯!”

    黑夫要問梅鋗的,自然是嶺南諸越的事,雖然秦軍一度深入嶺南,但對他們的瞭解,依然只停留在皮毛。

    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勝一負。既然做了南征大將軍,就得仔細瞭解自己的敵人,敵之虛實、分佈,甚至是習俗喜好,都要搞清楚。

    有了這些,才能對其分化利用,在軍事進攻的同時,施展“攻心”之策。

    梅鋗的部落屬於揚越,本居住在豫章南部,在一百多年前,楚令尹吳起遷徙封君,開發江南的浪潮中,梅氏被擊敗,不得已退到嶺南,至今已有數代人,對這群鄰居的瞭解,自然遠勝秦人。

    這一聊不要緊,在梅鋗的敘述中,黑夫發現了一個驚人的事實。

    “你說什麼,越人信的,還有蛤神?”

    ……

    世界是雷王創造的,而布洛陀則是越人的老祖父,這便是嶺南越人的創世神話。

    其中雷王管上界,布洛陀管中界,蛟龍(鱷)管下界。後來大地萬物崢嶸,人類興旺,布洛陀便和雷王商議,把天地間分為12國。

    梅鋗告訴黑夫:“嶺南十二部,生出十二王,各部不相同。一部蛟變牛,一部馬蜂紋,一部聲如蛙,一部音似羊,一部魚變蛟……曾有一個羊部的麼來投靠梅氏,他便是這樣說的。”

    所謂的“麼”,便是嶺南越人的巫祝,根據麼巫世代口口相傳的神話,嶺南諸越同祖同源,分成十二個部落,區分的標誌,就是信奉的動物神靈不同。

    其中,其中信奉蛙的國度,就是位於柳江流域的西甌。此外還有離水上游的桂國,信奉黃牛神。

    而被秦人命名為南越的地域,生活著五個部落:水牛部佔據西江,馬蜂部佔據東江,羊部控制番禺,蛟部濱海而居,蛇部匿身於叢林沼澤。

    更西邊的駱越,則有鳥部、蛇部、魚部,但都已經統屬於駱君。

    此外還有竹部,在數百年的混戰中,被崇拜蛤神的西甌擊敗,遷徙到了西北邊的群山中,如今有了一個新的名號:夜郎,其首領自稱“竹王”。

    數來數去也只有十個,另兩個,大概是在混戰裡被吞併,徹底消亡了。

    梅鋗講完後,黑夫算是明白了,越人的信仰,很像某遊戲裡,巨魔崇拜的“洛阿神”。

    仔細想想,聚部而居、干欄建築、獵頭、嗜血、紋身、巫蠱,除了不喝魔精,不修金字塔,越人和巨魔還真像。

    “你信的是哪個神來著?”這大概是兩個不同部落的越人碰面後的溝通方式,同一個神,就意味著同族,不同的神,就得相互提防了。

    “要是我,肯定信蛤神啊……”

    黑夫暗暗嘀咕,他感覺,自己似乎找到了歷史上,趙佗能長命百歲的原因……

    據梅鋗說,或因神靈,或因領地、獵場,南越五部各自為政,經常相互獵頭攻殺,梅氏與他們也有世仇。

    黑夫聽後不由感慨:

    “能讓這群信仰不同,矛盾重重的越人統一對外,屠將軍能做到這點,死的真不冤!”

    ……

    陸賈對黑夫的評價是:“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這種統帥,最注重戰前的廟算,瞭解了嶺南越人的情況後,便可以著手制定戰略了。

    南越也就是後世的廣東,地形北高南低,眾川發源於三面群山,奔流入海,根據來路不同,南越的主要河流有三:

    北江、東江、西江,最後三江匯於番禺,形成了廣州灣。

    北江由梅氏控制,如今已歸附秦軍。南越五部,水牛部居西江,馬蜂部居東江,羊部居番禺,這三部是種水稻為生的。而蛟部位於後世潮汕一帶,直到唐朝,那兒都以鱷魚多而出名,蛇部則散居於叢林之中。

    秦軍的戰略目標,是控制已形成城邑的番禺,在那裡站穩腳跟,通往番禺的諸水道,也要納入控制。所以上次戰爭中,與秦軍有無法調和矛盾的,便是水牛部、羊部,馬蜂部被賈和殺了首領,其子欲復仇,所以才對駐紮東江龍川的秦軍窮追猛打,導致了小陶的陷落與失蹤。

    此番黑夫籌劃的第二次伐越,大的戰略上也一樣。

    “進攻南越,無非是兩條路,越五嶺、出三關,沿北江而下,可至番禺,其次便是從桂林出兵,經蒼梧,破水牛部,與主力會師番禺。”

    黑夫提綱挈領,看向帳內的利咸、吳芮、東門豹、陸賈諸人:“二三子有何方略,可暢所欲言。”

    利咸首先稟報導:“君侯,我先且說說上次伐越之誤,那位賈將軍只走陸路,從長沙、豫章發兵行數百里,資衣糧,入越地,輿橋而逾嶺,柁舟而入水,沒有大的涂道,大軍穿過深林叢竹,林中多蝮蛇猛獸,夏月暑時,瘧疾霍亂之病滋生,曾未施兵接刃,死傷者已眾矣。就算抵達番禺,越人遁入林中後,數萬大軍的糧秣也難以為繼。”

    黑夫頷首,氣候、交通、糧食,這是擺在面前的三大難題。

    陳無咎治療各種熱帶病的草藥,只能治標不能治本,所以進軍只能挑冬天。

    至於交通和糧食,除了黑夫鍾愛的就地屯田外,吳芮還想到了一個主意:

    “水陸並進如何?分別於桂林及湟溪關造船,待水大時順流而下,可避開密林,直至番禺,糧秣亦然,以人力騾馬運到湟溪關或桂林,便可順流而下,補給大軍。”

    利咸搖頭:“水陸並進雖好,但又有一難,越人擅長舟戰,番禺水網縱橫,瀕臨大海,上次便是如此,秦軍奪取番禺,但越人乘舟如乘馬,來去迅捷,襲擾我軍,難以制之。”

    眼下的番禺,諸流所匯,是一座水上城邑,若無過硬的舟師,就算奪下來,也守不住,這都是上次戰爭的教訓

    “秦軍亦有舟師。”

    黑夫道:“本侯在膠東時,花費數年,打造了最強大的樓船,可渡東海擊寇,如今那支舟師,也已奉陛下之命,調到了會稽郡……”

    “會稽太遠了。”

    利咸道:“君侯當知,南方不比北方,夏秋之際,狂風捲來,巨浪滔天。樓船舟師不可能直接從會稽到番禺,非得在中間停歇數次,而這三千里海路,能泊船補給的,只有兩處津港!”

    “我知道。”

    黑夫頷首:“一處是東甌,而另一處,是閩越的東治城!”

    那麼問題就清楚了,想要奪取並守住南越,需要擊潰越人的水上力量,這就須得舟師幫忙。但舟師想南來,又需要一處距離適中的港口。然而,能出動一萬青壯的閩越桀驁不馴,直到現在,也不願歸服秦朝。

    “故欲收南越,必先奪閩越!”

    黑夫起身,給這次軍議定了調子,離冬天還早,正好讓中原調來的民夫、兵卒在武昌集結訓練,入冬後與在嶺北戍守數年的老卒輪換,等熟悉氣候了,才能進軍。

    而這期間,他正好動用任囂統帥的舟師,以及殷通的東路軍,先將閩越拿下……

    但欲破閩越,又該從何處著手呢?

    眾人紛紛建言,各抒己見,但就在這時候,有人不顧短兵阻攔,掀開帷幕,闖了進來!

    “季嬰?”

    會議被迫中斷,看著被桑木按在門口的人,雖然他留了鬍鬚,但那瘦猴般的模樣,不是季嬰,還能是誰?

    “你不是在南昌麼,怎麼來這了?”

    黑夫讓盡忠職守的短兵放手。

    “亭長!“

    季嬰神情激動,也顧不上禮節了,快步走上來,告訴他一個好消息:

    “小陶回來了!他還活著!”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6:58
第667章 七閩

    秦始皇三十五年,六月底時,當黑夫率軍抵達廬陵縣時,從南昌趕來的小陶,也到了這。

    眾人一度以為他被賈和拋棄後,已命喪嶺外,卻不想竟能安然回來,一時間感慨萬千,不過這略帶悲情的氣氛,卻被黑夫一句話給破壞了。

    他打量了一下形容枯槁的小陶,打趣道:“瞧你曬得,比我都黑。”

    利咸、東門豹、季嬰等人哈哈大笑起來,連小陶也忍俊不禁,一時間,眾人彷彿又回到了在湖陽亭時,上班摸魚打卡的快樂時光……

    但昔日的無名小卒們,如今已是秦南征軍的中流砥柱。

    這時候,東門豹給了小陶一拳:“季嬰說,你是從余干回來的,為何兜了這麼大圈子?”

    這也是黑夫的疑惑,利咸早就寫信跟他告狀,說小陶太過耿直,常與賈和爭辯,便被派去東江,築龍川城。老賈兵敗撤退時,小陶所率的一千兵卒,兩千民夫來不及離開,被南越諸部圍困在龍川,長達數月。

    但半年前安圃想方設法,派人去龍川接應時,那裡卻早就城破人空。本以為是慘遭屠戮,但仔細搜查後,發現並無多少屍體,就算南越人好食人肉,總不能一點渣不剩吧。且旗幟、金鼓,甚至是廚房的釜都統統帶走,完全是安然撤離的模樣。

    於是,小陶去了哪,就成了一個謎,直到今天,才得以揭曉。

    “吾等去……去了東邊。”

    小陶還是口吃,他花了很長時間,才解釋清楚,自己究竟是如何兜了一個大圈子的。

    原來,南越諸部圍困龍川數月後,還是無法攻破城池,遂陸續撤走,小陶他們也吃光了城裡的存糧,因為東江越人“馬蜂部”的滋擾,根本沒有種稻屯田的可能,最後決定戰略轉移,想辦法回到嶺北。

    但西面的路,被南越諸部所阻,根本打不通,北上則崇山峻嶺,無路可走。小陶不得不率部東進,他們走走停停,一個月後,一頭闖入了閩越人的領地……

    不過,那片土地上的閩越領主,卻並對到來的秦軍表現出敵意,反而贈予衣食,讓小陶他們在一座山間壩子安頓下來。過了數月,又提出可以借道,讓小陶從閩越北部,走小道返回秦朝……

    “如此說來,竟是閩越人幫了你,汝等才能繞道閩越,回到豫章?”

    黑夫可算明白,為何小陶和他身邊剩下的千餘人,為何會翻過武夷山,突然出現在余干縣秦閩邊境了。

    東門豹沒想明白:“閩越不是與大秦為敵麼?為何會幫小陶。”

    小陶口吃,半天講不明白閩越內部的複雜情況,黑夫看向一旁的吳芮:“賢弟,你家世代與閩越隔山相望,你來講講。”

    吳芮應諾,說道:“閩越雖號稱一國,但也並非鐵板一塊,是分封的,這傳統,還得從越國時說起……”

    原來那閩越的“王族”,並非土著閩人,而是來自江東的越國。

    一百年前,勾踐六世孫,越王無疆在位,都城吳被楚軍所破,無疆戰死,越國滅亡。

    但好在,越國是分封制,錢塘江以南的會稽地區,仍有不少越人領主苟延殘喘。但他們非但不能齊心協力復國,反倒為誰做新越王,打得不可開交,於是或稱王,或稱君,一盤散沙,名義上朝服於楚。

    這種情況,一直堅持到四十年前,春申君封於江東,這才將錢塘江以南的諸越君長一併收拾,併入楚國。

    但跑的最遠的越王無疆子孫,卻得以倖免,他們在浙南、福建一帶建立了閩越國,以初代王無騶之名為姓,號騶氏,今已傳承六代。因為繼承了古越國的制度禮儀,故閩人在百越之中,是最為先進的。

    不過,在繼承文明遺澤的同時,閩越也承襲了越國的習慣:分封。

    吳芮道:“最早的閩越國,今已分出了東甌、閩越兩王,各自為政。閩君之邦,又陸續分封子孫,共有七邑,號稱七閩,各有邑主君長……”

    其中控制後世閩北、閩南地區的,便是閩王無諸之弟,騶無恤,正是他幫了小陶一把。

    “無恤?”

    黑夫總感覺這名似曾相識,不過於越、閩越人取名,無X,是最常見的。

    說起來,眼下這位”閩越王“騶無諸,著實是一條漢子,他的堂兄弟,東甌君騶搖都已經向秦軍投降了,但騶無諸一聽說,秦人要他去王號,改稱“君長”,便一口回絕了使者。

    那宣言的大意是:我乃勾踐子孫,當年先君無騶,乃是越王無疆太子,本可投降楚人,做楚國封君,但他為保留王號,從會稽來到閩地,現在我也一樣,若是去掉王號,毋寧死!

    無諸心中,是有作為勾踐子孫驕傲的,哪怕秦軍強大,也不願屈從,正好西路、中路秦軍敗績,東路統帥殷通謹慎,或者說膽小,不敢孤軍冒進,遂給了閩越喘息之機。

    但這個世界上,不管在哪,有錚錚鐵骨的硬漢,就會有帶路黨……

    黑夫問小陶:“那位無恤城主,他幫了你,所圖是什麼?”

    小陶道:“騶無……無恤說,兄無諸不知天高地厚,妄圖與上國為敵,必敗無疑,他不願勾踐、無疆斷絕血食,願助秦擊破無諸,事後,當臣服於秦,但要讓他做閩君!”

    “我答應他。”

    黑夫露出了笑,真是瞌睡來了枕頭,有帶路黨的話,閩越何愁不破?

    “你且讓人按原路翻過群山,去告訴騶無恤,若能助我,便可世代承襲為閩君。我只要東冶一座城邑,其餘的七閩、八閩、九閩、十閩,統統給他!朝廷不會往山裡派一名官吏,也不留一個兵卒!”

    ……

    攻閩之事有了眉目後,對於暫時保持守勢的中路,黑夫做了一系列安排。

    統領郴縣兵的“假裨將”,自然是那位幫他幹掉賈和的辛夷都尉,辛夷是統一戰爭裡名將辛勝之子,爵位不低,只等咸陽同意,就能轉正,黑夫對他的要求只有一個:聽話。

    此外,黑夫又以平陽山關之亂為由,卓拔老同事,湟溪關守將安圃為“三關都尉”,將陽山、橫浦、湟溪三關,連同一萬兵民交給他,開始囤積糧食,伐木造船,為明歲進攻南越做準備。

    而後,黑夫又擬定了用來攻伐閩越的軍隊,將自己的老部下們,統統塞入其中,幾乎個個都升了官。

    利咸素來穩重,黑夫讓他在南昌督糧,為治粟都尉。

    東門豹勇猛,為踵軍都尉,繼續做前鋒大將。

    小陶亦為都尉,但他帶回的那批殘兵需要休整,黑夫讓他掛名,打算平定閩越後,讓小陶去武昌和共敖輪換,論練兵,還是小陶更有心得,能帶著一群殘兵敗卒,兜了一個大圈子,在異域轉戰數百里,還能活下來一半,且建制尤存,實在是一個奇蹟,足見其能。

    而季嬰,則被任命為“督郵”,這是新官職,專門管整個軍團各部的驛信軍情往來。

    這也算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沒有外人的時候,季嬰樂呵呵地笑言:“你們看,亭長做主帥和不做主帥,簡直是親兒子和乾兒子的差別,過去公不疼母不愛,如今,吾等卻個個高昇了!”

    眾人哈哈大笑,黑夫卻語重心長地對他們說道:“汝等可知,在第一次伐越大敗後,人人皆言,南方是個爛攤子,但我卻毅然接了下來,這是為何?”

    季嬰和東門豹最先嚷嚷道:“是因為亭長想吾等了!”

    利咸心思最多:“亭長是不願吾等在南方,受外人欺凌。”

    小陶想的比較深:“是因為……亭長不願,國事敗壞,子弟喪命。”

    黑夫點頭:“汝等說得都對,我不僅無法放任國事敗壞,也是捨不得舊部,捨不得南郡、安陸子弟,我曾說過的,要帶你們回家!這承諾,至今未改!”

    “但,我之所以敢隻身南下,還有一個原因!”

    四人都看向黑夫。

    “汝等,還記得在湖陽亭,在戶牖鄉,在蘄南戰場,還有在這豫章的事麼?”

    “都記得!”

    小陶、利咸、季嬰重重頷首,東門豹也大聲道:“怎可能忘!”

    那是過去十五年來,他們一步一步,攜手同行的足跡,雖然現在,黑夫已經一步邁上了帝國的山頂,而他們尚在半山腰。

    黑夫讓眾人聚過來,動情地說道:”在這些地方,吾等面對的敵人各不相同,或是賊寇盜匪,或是魏國武卒,或是楚軍精銳,或是荊邦餘孽……“

    “但相同的是,不管在哪,汝等都是最值得信賴的鄉黨,是可以將背交給對方的袍澤!”

    他握緊自己的拳頭道:“在冒著風雪南下時,我告訴自己,只要有東門豹、有利咸、有小陶、有季嬰,只要有你們,只要吾等能夠重聚,那就如同五指合成拳頭,就沒有做不成的事!只要吾等齊心協力,就沒有斬不了的敵酋,滅不了的邦國!”

    “然也!”

    四人動容,紛紛將手放了過來,與黑夫的拳頭,堆疊到了一起,齊聲道:

    “吾等,願為亭長披荊斬棘!”

    ……

    重新彙集了舊部,安排好前後諸事,就在黑夫抵達南昌縣,準備揮師東進時,作為“督郵”的季嬰,卻給他送來一份來自咸陽的信。

    是葉子衿的家書,裡面絮絮叨叨說了很多家常裡短,從她為葉騰守完墓,到回了一趟安陸看望黑夫他母親,最後又帶著兩個兒子,以及陪在身邊的侄女小月,去咸陽居住。

    這一去,是作為人質。

    她廢了很多紙墨,描述了驪山的新景,說了渭南街的繁榮,已風靡都城,香氣撲鼻的麵食小吃,還有上林苑那一大片新宮殿的雄偉,以及孩子們初到咸陽後的種種趣事:來自西域的新奇瓜果,高鼻深目的異鄉客商,還說這座城市變化太大了,難以適應:“吾等如陋鄉之子入城。”

    直到最後,她才輕描淡寫地,告訴了黑夫一件政事。

    黑夫眼睛掃過那幾行字,頓時閃過一絲驚詫:

    “陛下,換相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6:58
第668章 換相

    “我記得是兩年前罷,李丞相七十大壽,陛下封他為徹侯,文武百官皆登門恭賀,門廷車騎以千數。我家良人本不欲往,是章少榮非得拉著他前去賀喜,他只是個小官,章少榮卻是堂堂比二千石的郡尉,卻還得在門外排隊才能進,那時候,李丞相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尊榮無比……”

    曹氏是咸陽丞司馬欣之妻,在咸陽的女人交際圈內,她素來以好事、熱情、多嘴出名,今日她來“昌南侯府”中拜訪,與女主人葉子衿嘮起家常,說著說著,便扯到政事上去了。

    她壓低了聲音,好讓對方聽得更專註:“可今日我路過李府,掀開車簾一瞧,夫人你猜怎麼著?”

    葉子衿打開黑夫前幾年在膠東時讓工匠製作的冰鑑,給曹氏加了一盞冰涼透徹的漿水,笑道:“怎樣?莫非是冷落了些?”

    “沒錯,真是天壤之別,那碩大的門前冷冷清清,一個訪客都沒,我還聽說,李丞相近來只在朝廷和家中往返,回到家便杜門謝客。”

    說完,還偷偷看了看葉子衿的表情,據她所知,昌南侯早年發跡,多虧了李由的提攜,但後來兩家關係破裂,不論是焚書之議還是南征,雙方都有不同立場,幾成政敵。

    曹氏在這眉飛色舞地說著李斯的倒霉事,為的就是討好葉子衿,順便果斷站隊,讓丈夫司馬欣和失勢的李斯父子撇清關係,緊抱蒸蒸日上的昌南侯……

    畢竟“夏陽三傑”之首的章邯,也是被李斯發掘並逐步提拔的,司馬欣作為章邯朋友,與李家也沒少往來。

    “是啊,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

    葉子衿搖頭嘆氣,在給黑夫的信中,她對此輕描淡寫,可在咸陽,這件事卻掀起了軒然大波!

    女主人的回應鼓勵了曹氏,她繼續道:“夫人,你說這李丞相是怎麼想的?隨行車騎眾多以至僭越,被陛下看到後怫然不悅,這也就算了,竟有內官近臣向李丞相通風報信,使之減少隨行車駕……”

    葉子衿聽說,秦始皇帝自從在莒南遇刺後,性情便越發乖戾,令咸陽周圍二百里內的二百七十座宮觀,都用天橋、甬道相互連接,春天時這批道橋建好,皇帝就變得神龍見首不見尾,每天住哪,所到的地方,除了身邊內官,無人知曉,敢洩者死。

    可那天,卻有人將皇帝的態度偷偷告訴李斯,這可惹了大禍,秦始皇勃然大怒,令廷尉將在場數十名內官中人都緝捕審問,無人認罪,於是便將他們統統殺了。

    李斯那邊,秦始皇也沒放過,竟罷了他的右相,改任左相,而原來的左丞相馮去疾,則做了右相……

    這一換,代表著皇帝對李斯的不滿。

    秦以右為尊,右更比左更大,右相也位在左相之上,曾經炙手可熱的李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栽了個大跟頭!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李通古能怎麼辦?只好向秦始皇請罪,戰戰兢兢地忙碌於案牘,從此之後出門,只駕一駟,帶一老僕。

    不過,李斯的馬失前蹄,只是咸陽朝堂動盪的開始。以這件事為契機,秦始皇令御史大夫茅焦整頓吏治,嚴查貪污舞弊奢靡之風,御史府的黑衣御史們整日出入各大官署,並鼓勵官員相互舉報不法之事,一時間咸陽官不聊生。

    而曹氏今日來,鋪墊了那麼多,以贏得葉子衿好感,其實是為了此事……

    曹氏結束了八卦模式,開始擦起眼淚來:“夫人不知,家兄曹咎,乃是咸陽獄曹掾,一向勤勉節儉,前日,他卻被御史府約談,說是有人舉報他貪污受賄,這真是飛來橫禍啊!”

    “是這樣?”

    葉子衿笑而不語,曹咎,她當然知道,曾做過櫟陽獄吏,接著去東海郡下相當獄掾,與項氏關係莫逆,收了項梁兄弟不少錢呢。

    她甚至聽丈夫提起過,說項纏抗吏殺人,導致項氏舉族被緝捕時,曹咎又收了項梁的賄賂,寫信給當時任櫟陽丞的司馬欣,希望放項梁叔侄一馬,不必株連,但司馬欣得了黑夫囑咐,將此案嚴辦,認為項纏不是簡單的殺人,而是“謀反”,三族皆當株連,遂不由分說,將項梁叔侄發配北地郡。

    若不如此,他怎會被葉騰抬舉,高昇做了咸陽丞?

    這曹咎就沒有司馬欣聰明了,貪的不是權,是財,手腳不乾淨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過去無人追究他,反正奢靡納賄,已是統一之後,秦朝官員心照不宣的事。

    但誰讓他倒霉,遇到這樣一個非常時刻,被御史府雙規,能怪得了誰?

    曹氏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道:“查辦家兄的人,正是新近從南邊調來的侍御史喜,妾聽說他是安陸人,是昌南侯鄉黨,可家兄,也與良人一樣,唯昌南侯是瞻啊,這真是大水沖了河伯廟,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

    葉子衿遞過去絹布,無奈地說道:“曹夫人有所不知,那位喜御史,雖是良人鄉黨,但一向鐵面無私,只按律令辦事。休說是我,哪怕我家良人出面,也不好使,恐怕他會反過來,追究吾等包庇,到時候,唯恐連累了司馬縣丞……”

    “這世上還有這種人?”

    曹氏被嚇到了,她也是哀求丈夫無果,才來昌南侯府試試的,見求情無望,只能退而求其次,避席下拜道:

    “夫人,我家良人說,家兄有貪腐、不直之過,將判司寇之刑,要去嶺南軍中服役,南方暑熱而多瘟疫,他一個北人過去,恐怕難活……”

    葉子衿明白了,承諾道:“若真如此,我定會寫信去,讓昌南侯好生照顧曹獄掾,必不使損傷!”

    好說歹說,葉子衿才勸走了曹氏,送她到院子裡時,正好侄女小月,牽著兩個孩子從外面來。

    曹氏了了心結後,好事、熱情的性子又上來了,聽說這個模樣周正的少女是昌南侯的侄女,便一把拉住,不住地上下打量她,讚道:

    “好俊的淑女,不愧是侯門之女!”

    接著,什麼“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的稱讚,就源源不斷地說出,最後又問道:“可曾婚配了?”

    小月羞澀地說道:“未曾……”

    曹氏有種咸陽人的自然熟,笑道:“莫非已有意中人了?”

    “沒有!”

    小月斷然否認,俏臉上一片燥紅,她被這個熱情過頭的大嬸弄得很不好意思,行了個禮後,便帶著破虜和伏波進去了。

    這個剛從安陸鄉下來到都城的姑娘不知道,她的心思,全寫在臉上,在葉子衿和曹氏眼裡,根本就沒秘密。

    “看來是有看中的士了。”

    曹氏笑道:“不過這碩大咸陽,能配得上昌南侯侄女的,可沒幾家啊。”

    言語中有些豔羨,比如他們家,就根本高攀不起。

    “怕是要公子王孫才行!”

    葉子衿卻搖頭:“咸陽的公子王孫們,誰會看上她一個鄉下小女子?”

    她看向侄女背影的眼睛,有些憂心。

    這天真爛漫的少女,自從剛入咸陽時,在渭水橋見了公子扶蘇的車駕一眼後,就痴了似的,常愣愣出神,這讓葉子衿覺得,帶她來咸陽,並不是什麼好事……

    曹氏還邀請葉子衿去家中坐坐,但葉子衿指著自己一身素服,以為父守孝一年方可出門為由婉拒了。她來到咸陽後,幾乎足不出戶,也拒絕了任何可能的麻煩。

    政局動盪,皇帝施政急躁不耐,這時候,跑出去長袖善舞,不是好的選擇。

    何況,她雖不出門,消息,卻靈通得很!

    前腳才將曹氏送走,後腳,家裡的女管家鳶就來了。

    許多年前,鳶為人所略買,被黑夫所救,父女二人為了報恩,自願做了黑夫家的庸保,至今已有十年了。黑夫伉儷二人去膠東時,亦是鳶留在咸陽守著府邸。

    鳶已不是當年瘦巴巴的樣子了,時間和好日子,將這少女變成了大媽,腹圍比她那啞巴丈夫還粗,牙尖嘴利,十分乾練,是葉子衿的好幫手。

    她奉女主人之命,在昌南侯府和市肆糖鋪間來回,將打聽到的消息一一稟報。

    “夫人,出大事了。”

    這大熱天的,樹欲寧而風不止啊,葉子衿無奈:“又出什麼事?“

    鳶說道:“我方才路過渭南街時,看到君侯十分敬重的那位喜君家,被官府的人圍了,他也被官吏拷著枷鎖帶走,聽說是廷尉署的人……”

    這卻是葉氏沒想到的,她皺起眉來:“喜本就是糾察官吏的侍御史,怎麼會被人抓走?”

    “莫非是太不講情分,得罪了人?”

    鳶也聽說了,喜執法極嚴,不管你是多大的官兒,一旦有過失,就翻臉無情,鬧得咸陽官場雞飛狗跳,也被許多人痛恨。

    “有御史大夫茅君護著,誰敢在這節骨眼上針對喜?”

    葉子衿卻明白,這股糾察吏治的風,是秦始皇的意思,只要喜不查到九卿頭上,誰也不會為難他。

    此事太過蹊蹺,猜也沒用,等到稍晚一些,通過多方打探,葉子衿終於知道了事情原委:

    “喜昨日向陛下上了一道奏疏,直言大秦吏治之敗,律令鬆弛,皆源於君道之壞,請停阿房,罷尋西王母邦求長生諸事!觸怒了皇帝,被廷尉抓了!”

    “好大的膽!”

    縱是葉子衿,亦滿臉驚駭,比聽說李斯翻船還吃驚:“他一個六百石的小御史,也敢糾察到皇帝頭上!?”

    PS:

    三十七年十月癸丑,始皇出遊。左丞相斯從,右丞相去疾守。

    --《史記.秦始皇本紀》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6:58
第669章 上行下效

    廷尉蒙毅看了一眼身陷囹圄,跪坐在秸稈上的喜,目光中有欽佩,亦有惋惜,又轉身對來者道。

    “御史大夫,我只能給你一刻。”

    茅焦作揖道:“一刻已夠了,多謝廷尉。”

    蒙毅還禮:“不敢,他一介小小侍御史,卻做了吾等九卿不敢做的事,蒙毅雖無法效仿,但也敬佩不已。”

    言罷,蒙毅便讓眾吏都離開,只留下茅焦與喜,隔著牢獄的木欄相望,鋪在地板的稻草充滿尿臊昧,這裡沒有窗戶,沒有床榻,只有外頭的火把能映出喜的身形。

    “糊塗!”

    茅焦終於忍不住了,怒責這個被自己看好的屬下。

    “我讓你糾察吏治,整治不法官員,但你怎敢直接指點到陛下頭上,竟還說陛下乃是吏治敗壞之源!?”

    “喜愧對御史大夫厚愛。”

    喜已去了官服,摘了獬豸冠,穿著刑徒的赭衣。他對茅焦長拜,半年前,正是茅焦點名讓喜入朝為御史的。

    “但喜,卻未曾愧對自己的職責和本心!”

    茅焦的火氣沒了,嘆息道:“你為何要如此?”

    在這昏暗的牢獄裡,喜向茅焦講述了他這麼做的原因。

    “我年輕時,有幸來到咸陽服正卒之役,住過一年。那時候,關中百姓尚且淳樸,其聲樂不流污,其衣服不輕佻,對有司敬畏恭順,埋頭苦耕。而咸陽的官府,每個秦吏都肅然恭儉,莫不敦敬、忠信。卿大夫們,也是出於其門,入於公門,出於公門,歸於其家,不比周,不朋黨。又聽人說,陛下剛剛親政,銳意進取,每天批閱奏疏,親自聽決奏疏,他勤勉節儉,虛心納諫,凡事皆決於法,賞罰公平。”

    “從那時起,我便明白大秦必將一統天下,也知道,該如何做一名秦吏!”

    喜侃侃道來,茅焦不由閉上了眼,那是二十多年前,秦王政親政之初,整個國家如同冉冉升起的朝陽。

    如今,帝國看似如日中天,但許多事卻變了。

    喜的聲音變得低沉:“此番,我進都城五月有餘,看到了無數過去未見的怪事。”

    “從武關到藍田,沿途皆是膏腴之地,本是春耕農忙時節,可在田地裡忙活的,卻都是老弱婦孺。一問之下,他們才說,家中子弟都去服役了。去的地方五花八門,或是塞北長城,或是張掖西域,或是海東之地,或是江南嶺南,但更多的,還是在驪山和阿房。”

    喜回想起自己看到這兩處奇觀時的震驚:難怪田地無人,原來數十萬的勞力,都集中在此。二十年前他來服役時,修的也是驪山,但規模不大,幾千人就能完工,但如今的地基,卻足足擴大了一百倍!

    到底有多大呢?將所有地上地下建築囊括後,相當於半個安陸縣的面積!

    而阿房的規模,亦不亞於驪山,或者說,皇帝已經把整個關中,都變成了一個大宮室,處處有樓,步步是閣。

    咸陽沒有外城牆,因為函谷、武關、蕭關、隴關,它們便是秦都的四座城門!

    多麼宏大的野心,多麼壯麗的奇觀,但喜卻沒有絲毫激動,反而脊背發涼。

    “這,得多少人才能修起來啊……”老秦吏無法想像。

    帶著滿心疑問,喜開始了在咸陽的工作,但他卻發現,這已不再是自己熟悉的官場和朝堂。

    和黔中郡一樣,官吏的隊伍裡,尋找藉口,收受禮金者有之,直接貪贓枉法者有之,對各地刑徒徭役,敲詐勒索者亦有之。

    卿大夫之中,也不再大公無私,而是不敢做事,多數人都是在混,更有甚者,連丞相、九卿也開始崇尚奢靡,結黨營私,李斯車騎僭越,卻有內官通風報信,便是最典型的例子。

    當秦始皇令御史府整頓吏治時,喜也曾摩拳擦掌,親自帶隊,出入各大官署,緝捕了曹咎等貪污受賄者,攪得咸陽雞犬不寧。

    哪怕別人暗地裡痛罵他“安陸荊蠻”,喜也不為所動,只希望能在污穢的水中,注入一絲清流,讓朝廷恢復成二十年前的模樣。

    可越往裡走,他才發現這水深不見底。

    一名貪腐的官員一席話,讓喜恍然大悟。

    ”安陸荊蠻,你縱然將全咸陽,乃至於全天下的貪墨之吏都抓了判刑,黔首日子就能好過?吾等貪墨的那點錢,夠燒阿房宮的幾塊磚?”

    猛然回首,喜看清了自他入咸陽後,就一直隱約察覺的違和,來自何處了。

    《為吏之道》教訓秦吏們:需知民能,善度民力。但事實是,朝廷卻從不顧及民生,天下十分之一勞力,一直在路上和邊疆奔波。

    官吏貪污一文錢就判罪,但無數的民脂民膏,卻被用於建設宮室、甬道、廊橋,百吏乘機從中抽利。

    朝廷要求官吏、黔首務必遵循法令,但朝廷自己,卻經常喜歡帶頭破壞法律:一年的役期延長到三年,每年一次的口賦,最多時追加了十多次。本來該殺的人,皇帝一句話就放了,本不用死的人,卻因上位者的怒火,被一起殘殺。

    法家絕不言鬼怪神靈,甚至不相信天,堅信一切皆決於人。然而,秦始皇卻一味尋仙求長生,不惜耗費巨資,派遣使者通西域,修長達千餘里的馳道直達玉門關,又築阿房,期待神仙王母能入住。

    喜抬起頭看著茅焦,眼中滿是不解:”御史大夫,我是鄉下鄙人,從入武關開始,就看到無數的宮室,已經這麼多屋子了,就算陛下後宮美人充棟,也夠住了吧?“

    他想不明白,為何要為這些多則無用的東西,荒廢了真正重要的事。

    不以小功妨大務,不以私慾害人事,丈夫盡於耕農,婦人力於織,這是法家的理想,可現在,怎麼全反過來了?

    以上種種,就是帝國中樞,最大的違和!

    “我竊以為,若想要吏治清明,不僅要律令嚴明,且需君主帶頭守法,恪守為君之道,為吾等做出表率。否則,一人之心,千萬人之心也,天下人見陛下喜愛紛奢,亦紛紛效仿,視法為無物也。故吏治之敗,源於君道不正,若陛下一日不改弦易轍,縱然將全天下的貪官污吏都抓了,吏治依舊難清!”

    貪污腐敗是每個政權都要面對的難題,事情當然沒這麼簡單,但喜是個固執的人,固執的人,會認準一個理後,做自認為正確的事!

    “你說的沒錯。”

    茅焦嘆氣:“但你身為侍御史,又不是諫議大夫、博士,為何要如此剛烈直諫,這是越權了……”

    “因為無人說話啊。”

    喜苦笑起來:“諫議大夫們訥訥其言,儒生博士天天鼓吹天下太平無事,那些敢說話的,如淳于越等,早就被趕走了。”

    至於九卿丞相甚至是御史大夫?他們一直在迎合皇帝,戰戰兢兢地守在自己的職位上,不敢多說半個字,伴君如伴虎,他們怕啊。

    “御史大夫,我最怕的,不是吏治敗壞,而是人人對此習以為常,熟視無睹,是明明看在眼裡,卻裝作看不到!”

    喜站起身,握著著牢獄木欄:”知丈之堤,以螻蟻之穴潰;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熾焚,總得有人說實話啊。

    茅焦靜靜地聽著,目光悲憫,從喜身上,他彷彿看到了曾經的自己,也曾在認為秦始皇帝做錯事時,站在沸騰的大鼎前,面不改色地罵醒他,然後欣然就烹。

    而陛下,當時幡然醒悟,勸下他來,對他說:“非先生,寡人幾鑄大錯矣。”

    那時候的陛下,能做到禮賢下士、虛心納諫,躬行節儉,是理想的君王。

    但是啊,人是會變的,從寡人,變成了朕。

    一統天下後,皇帝不僅不再節儉,開始意得欲從,更嚴重的是,衿奮自賢,驕溢縱恣,群臣恐諛。

    在秦始皇二十六年,也就是天下剛剛統一的那一年,還能做到“事皆決於法”,到秦始皇三十五年,則變成了“天下之事無大小皆決於上。”

    這一切,都不幸被尉繚子說中了。

    “秦王少恩而虎狼心,居約易出人下,得志亦輕食人。我布衣,然見我常身自下我。誠使秦王得志於天下,天下皆為虜矣……”

    茅焦回味著這些話,心中無比酸澀,他敢肯定,自己再像當年那般直言進諫,恐怕真的會被烹了。

    這就是喜要面臨的狀況。

    “上一個向陛下直言進諫的人,叫優旃。”

    茅焦放緩了語氣:“他是一個倡優,說話滑稽頑皮,素來討陛下喜歡,那次他假裝酒醉,當眾說,這天下哪有什麼西王母,更沒有長生,意在進諫。但他沒想到,陛下也醉了,大怒之下,割了他的舌頭。”

    從幾年前開始,秦始皇就最忌諱兩種話,一是說長生是假的,二是提議立太子,這兩件,都會讓皇帝想到一件事:

    死亡!

    “喜,你的奏疏措辭之劇烈,十倍於優旃之言,恐怕要被斬了腦袋啊!”

    這也是茅焦來廷尉監牢見喜的原因,他想拉這個觸碰逆鱗的莽撞人。

    “立刻陳書向陛下認錯,或能免死!”

    喜默然半響,卻道:“御史大夫,從前沒有雕版印刷,也無紙張時,我喜歡將律令抄到竹簡上,一抄就是十年。”

    “那些法律答問上,只有兩種情形,對、錯。我一遍遍告訴來詢問律法的黔首。切記要做律令上認為對的事,不做錯的事。”

    他抬起頭:“在獄掾眼中,這世上的事,唯對錯而已,喜認為自己沒有錯,是陛下錯了,故縱然死,亦不悔!”

    “你!你怎麼如此固執呢?”

    茅焦氣得想將牢獄踢開,將喜揪出來扇幾耳光,讓他清醒清醒。

    曾經,公子扶蘇也固執得不行,認為全天下就自己敢說真話,一次次頂撞皇帝,遂受冷落。

    但那是他未經世事,被打發去海東吃雪兩年,跟黑夫學了點東西后,扶蘇也變得圓滑,回咸陽半年了,即便看到許多不順眼的事,亦未曾發一言。

    可喜是從基層調上來的,為官二十載,他就不明白,這世上並不是非黑即白,若不加變通,是沒法做事的麼?

    “因為,我答應過人一件事。”

    喜笑道:“在安陸縣,我有一個很看好的晚輩,十多年前,我曾經對他說過一句話,過了十多年,他在我入咸陽任官前,又回贈給了我,請我勿要忘記,如今若要違背,豈不是讓那後生笑話,說我虛偽。”

    “是什麼話?”

    喜的神情變得認真:“法者,天下之程式也,萬事之儀表也!”

    “吏者,民之所懸命也!”

    他退到牆邊,對茅焦長拜:“為人臣,喜不敢欺君,為法吏,喜更不敢見錯而不言!”

    茅焦無言以對,他能怎麼說,他能告訴喜,自己也知道皇帝在往歪道走,但勸了也沒用,索性閉口。

    機敏的人都看得出來,皇帝身體漸漸不好,求長生遙遙無望,恐怕沒幾年了,對茅焦而言,保持現狀,拖到山陵崩塌,拖到公子扶蘇繼位,這就是他的目標!

    到那時,一切問題,就能迎刃而解!阿房、邊戍、征戰,都能停下!就能真正做到黎庶無徭,男樂其疇,女修其業!

    他已經放棄了老主人,期盼新的可能。

    茅焦相信,扶蘇,乃至於南邊的昌南侯,也是這樣想的!

    所以乘著這秦始皇換相,李斯為左,馮去疾為右,朝局動盪的機會,茅焦也在藉著整頓吏治的機會,打壓那些可能反對扶蘇繼位的人,安插親近扶蘇者。

    可這大好形勢,都給喜一封奏疏給破壞了!

    “御史大夫!”

    就在這時,廷尉蒙毅再次來到身後。

    “一刻到了?”

    茅焦有些發怔,哪怕真有讀者將他們的對話,一字不漏從頭看到尾,也不過半刻吧?

    蒙毅面容嚴肅,屏退左右後,在茅焦耳邊輕聲說了幾句……

    茅焦頓時勃然色變,指著喜大罵道:

    “你這安陸荊蠻,真是好大的福氣!半年來,長公子未曾發一言,可這次為了你,一個區區六百石侍御史,卻毅然入宮,力勸陛下留你性命。若連累他惹怒了陛下,再次失了帝心,喜,不管你本意如何,是對是錯,你都將是大秦的罪人!”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6:58
第670章 君道

    秦始皇被喜的奏疏氣吐血了。

    過去三十年,他曾接到過無數奏疏,多有諫詞,但多是拐彎抹角,譬如李斯的《諫逐客書》,都是擺明事實,跟他慢慢講道理。

    但從沒有一篇奏疏,從頭到尾,都在批評他:你做得不對,失了君道!

    “合符節,別契券者,所以為信也;衡石稱量者,所以為平也。”

    這鄉下來的老法吏大概是文書抄多了,寫東西乾巴巴的,不似李斯那樣有文采,也不像茅焦那樣,每次直點主題,囉嗦得不行。

    但他一開篇,就用每個秦人每天都要做的合符節,稱米量來作比喻:法律,就是這符節和衡石,而秦始皇,則是操縱它們的人。

    所以君主,才是法政的源頭,就像測量時刻的標竿,吏民,就像這標竿的影子,標竿正直,那麼影子也正直,標竿若歪,影子也歪了。

    而喜接下來長篇大論地告訴秦始皇帝:你這標竿,已經徹底彎了!

    “一統之前,陛下尚能尚賢使能,無貪利之心,萬事皆決於法,則吏民亦勤勉苦耕,聞戰則喜,戮力同心,致忠信,而謹於臣民之道。”

    可如今,陛下你做的都是什麼事呢?

    喜指出了秦始皇帝這些年做的謬誤:“陛下把自己的剛強英明用到錯誤的地方,以為人真的能夠長生不老,而一味的追求不死。先信任方術士,給他們大把錢帛煉製丹丸,還打算不顧風險,乘船前往仙島。”

    “如果君主喜歡偏斜顛倒,那麼大臣百官就會乘機跟著邪惡不正,官吏投陛下所好,在各地編造神仙祥瑞不知凡幾。”

    “最終卻發現那不過是群騙子,一怒之下皆坑之,可陛下還不死心,又醉心於尋找西王母邦。發十萬人築通西域之馳道,少府三分之一的錢,都耗費在上面,其餘三分之二,亦入於驪山、阿房。”

    “非但如此,陛下富有四海,卻不念及那都是民之脂膏,常大興土木,大修宮殿廟宇,口賦越來越多,租稅越來越重,徭役也一年帶頭沒個完。君主熱衷於貪圖財利,那麼大臣百官就會乘機跟著去多拿少給,以致於沒有限度地盤剝百姓。天下黔首,被壓得無喘息之機,山東之地,遂有群盜四起,邊境之地,逃卒不知凡幾,於是吏治國事敗壞。”

    總結下來就一句話:“君者,吏民之源也;源清則流清,源濁則流濁。”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吏治之所以敗壞,源頭就出在陛下你身上啊!

    喜最後說道:“君道不正,是天下第一大事,諸卿卻都訥訥應諾,一味順從,小臣職位雖低,卻不能知而不言,於此不言,更復何言?故今日冒死竭忠,望陛下能改變心思,正本清源,若能如此,便是大秦宗廟、社稷、國家之福,亦是天下黎民百姓的幸運。”

    上一個敢這樣痛罵秦始皇的人,叫高漸離。

    皇帝倒是將奏疏看完了,但看過之後,臉紅耳熱,氣得當場吐血半升!

    “這就是黑夫、茅焦舉薦入都的人?這安陸荊蠻,竟敢說朕彎了?”

    緩過氣來後,暴躁的秦始皇勃然大怒,第一反應是把這老吏抓起來,殺了!

    但等到喜真的被抓進廷尉監牢後,秦始皇卻又躊躇了,強忍著憤怒,將奏疏又看了兩遍,一會拍案大怒,一會又若有所思……

    直到今日執殿的中郎戶令,趙高之弟趙成來報,說長公子扶蘇請求謁見。

    “朕知道他會來。”

    秦始皇放下奏疏,不動聲色,讓謁者宣公子入殿。

    他很清楚,喜、茅焦、蒙毅,甚至還有蒙恬,在這些人眼裡,自己近年來一直在做錯事,而扶蘇,是未來能補救“錯誤”的人。

    皇帝被喜直指瘡痛的震怒,變成了心裡陰冷的邪火。

    “壞人朕當,好人你做,是這樣麼?”

    但事實卻是,壞人沒那麼好當,好人的名聲,也沒那麼便宜就能掙到!

    “朕倒要看看,你要如何為此人求情!”

    皇帝高坐君榻,而公子扶蘇由趙成及謁者引入殿中。

    秦始皇沒有讓眾人退下,宮女侍者們就戰戰兢兢地侯在門口,今天皇帝心情不好,只能乞求待會千萬別有一場父子衝突。

    秦始皇性情越發乖戾,半年來,宮中每隔幾日,都會幾個看到不該看,聽到不該聽話的寺人宮女,人間蒸發,公子扶蘇挑這時候謁見,真是糟糕極了。

    扶蘇年青時長得很像他母親,羋妃,而現在他年近三旬,留了須,舉手投足間流露的楚式貴族氣派,又總讓秦始皇想起一個人:昌平君……

    不過算起來,自從開始將行蹤神秘化後,秦始皇已經兩月沒見扶蘇了,胡亥倒是常帶在身邊。

    中規中矩的行禮,近前後,扶蘇在五步外下拜:

    “扶蘇今日此來,是想懇請父皇,懲處一人!”

    他沒有大喊什麼“主明臣直,恭喜父皇得一直臣”,倒是出乎了秦始皇的意料。

    “哦?是誰得罪了一向寬厚仁德的長公子,你想懲罰誰?”

    扶蘇抬頭,看著已數月未見的父皇:“正是御史府的侍御史,喜!”

    ……

    “陛下根據群臣之才,授予職事,依照職事責求功效。功效符合職事,職事符合主張,就賞;功效不符合職事,職事不符合主張,就罰。”

    扶蘇說明了他認為,必須懲罰喜的理由:

    “扶蘇聽聞,韓昭候晝寢,身邊兩個小吏侍候,一個典冠,負責戴帽;一個典衣,負責穿衣。典冠看著韓昭侯睡覺冷了,就給他蓋了件衣裳。後來韓昭侯醒了,問是誰蓋的。左右回答:典冠。於是,韓昭侯把典冠與典衣都處罰了。”

    “處罰典衣,是因為他瀆職;處罰典冠,是因為他越職。”

    “如今喜身為侍御史,本該糾察官吏,卻幹了諫議大夫、博士的職事,向陛下進奏疏諫言,且不論他說的有無道理,侵官之害甚於寒,故喜當罰也!”

    秦始皇淡淡地說道:“那當如何罰?”

    扶蘇道:“律令自有章程,輕者奪職,重者遠謫。”

    “不管如何,喜的罪過,都不至於死,是麼?”

    秦始皇看出來了,扶蘇這是以退為進啊,與先前強諫的做派,真是大相逕庭。

    秦始皇搖頭道:“這是《二柄》裡的話啊,你開始看《韓非子》了?”

    “是。”

    “你過去不是一向拒絕麼?不是一直討厭韓非之言,覺得那是遊說主上學會虛偽,玩弄陰謀權術,不合君子之道,極為不齒麼?”

    扶蘇道:“那時候扶蘇少不更事,後來才知道,韓非子所講的,不止是術,還有法和勢,扶蘇還曾在府庫裡,找到過他與父皇的對話……”

    自己與韓非的對話?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吧?

    秦始皇閉上了眼睛,回憶那有趣卻又吃力的對話,有趣在於韓非所述與秦始皇所欲幾乎完全契合,吃力是因為,韓非是個結巴。

    “朕都快忘了,與他說過什麼?”

    扶蘇道:“父皇曾經與韓非議論法、術的利弊,最後問他,君主使用申不害的術,而官府實行商鞅的法,可乎?”

    “韓非的回答是,申不害的術不夠完善,他曾說:‘辦事不超越自己的職權範圍,越權的事即使知道了也不說。’辦事不超越職權範圍,可以說是守職;知道了不說,這是不告發罪過,與律法相悖。人主以一國之吏民的眼睛去看,所以看得最清楚;用一國之吏民的耳朵去聽,所以聽得最明白。假若眾人礙於職權,知道了卻都不說,那君主還能假誰之耳目?”

    “現在喜也只是將他聽到看到的事,告訴了父皇,豈有自戮耳目的道理?”

    “這是《定法》裡的話。”

    秦始皇笑道:“你讀的還真不少,肯定也看了《說難》吧,不然怎麼忽然就學會了以退為進。”

    “韓非寫得好啊,說難也,故諫說談論之士,不可不察愛憎之主而後說焉。扶蘇,你也開始琢磨朕的愛憎喜惡,然後加以遊說了麼?說來說去,還是想讓朕留喜性命。”

    扶蘇再拜:“兒臣不敢,只是父皇曾告訴過我,法者,治之端也,法家,是大秦立國之本。故對父皇而言,術士可坑,儒者可逐,墨家可疏,倡優可刑,但惟獨法吏,尤其是這等忠厚勤勉的法吏,不可貿然誅殺!”

    “且父皇前些年才表彰過喜,還卓拔他入咸陽為吏,若動輒論罪殺之,恐怕天下人,會說父皇葉公好龍……”

    秦始皇彷彿不認識扶蘇般,將他上下打量。

    他真的變了,不再有昔日天真的議論,不再有白痴的頂撞,說話變得有理有據,這也是半年來,他第一次出面發聲吧?

    是因為做了父親,開始變得穩重成熟?

    扶蘇的婚事並不顯赫,他與麃公之女孫六年前就已成婚,夫妻恩愛,現在,第二個孩子已經出生。

    亦或是,親自承擔責任,肩負身死後,有所覺悟。

    兩年前,秦始皇惱怒扶蘇入諫,一腳將他踹到遼東領兵,征討海東,親歷艱辛,又和秦始皇最器重的將軍之一,學了不少吧。

    不容易,沒毛的小家雀,總算會飛了。

    但在秦始皇眼裡,這跟沒長出幾根毛的雛鷹撲騰著翅膀,想要教老鷹飛翔般,幼稚得可笑!

    “從朕殺韓非時起,便已是葉公了……”

    最讓秦始皇不滿的是,扶蘇徹頭徹尾,搞混淆了一件事!

    他本末倒置,根本不明白,君道的真正含義!

    扶蘇還要再勸,秦始皇卻打斷了他。

    “而且你錯了,扶蘇。”

    秦始皇臉色陰沉下來,他站起身,高大的身軀,在燈燭映照下,投射出巨大的陰影,將扶蘇整個籠罩!

    “大秦自孝公變法以來,最先死的,死得最多的,不是策士,不是儒生,更不是什麼墨者、術士。恰恰是這群法家,這群秦吏!”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kelvin12354

LV:9 元老

追蹤
  • 967

    主題

  • 16729

    回文

  • 5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