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229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6:51
第651章 藥(下)

    女曰雞鳴,士曰昧旦,長沙郡治所湘城的清晨一如往常。

    在官寺區附近,湘縣令、丞等官員起床後做的事,便是讓侍從拿來便桶,坐在上面閉目養神,若是嫌味道不好聞,還會讓人點燃香料,煙霧繚繞中,方便成了享受。

    而普通的小吏就沒這麼講究了,他們走到自家種著點菜蔬的後院,解開腰帶,蹲在糞坑前,一邊打著哈欠,一邊思慮今日要做的工作,而這些糞便,會直接喂給家裡的黑頭彘。

    最低賤的閭左、庶民、商賈,門庭狹小,有個容身之所就不錯,根本沒方便的地方。他們只能掀開蔽席之門,來到裡閭一角的污水溝邊,撅高屁股排泄,還經常與鄰居打照面,兩人並排,一邊拉一邊說著閒話,甚至會共用一根廁籌——咸陽貴人已開始用紙來擦拭,他們卻連紙長什麼樣都沒見過。

    而他們身著破裙的妻女,可不敢光天化日之下這麼幹,只能在便桶裡解決,提出門去,在水溝邊將污物倒掉,再去不遠處的河汊洗涮。

    在這裡,她們會遇到官吏家的僕從,貴人和閭左身份有差距,他們的排泄物卻不分貴賤,一起被水流滌蕩。

    這已算素質較高的時段,更多的時候,湘縣人內急時,都是在大街上隨便找個地方排泄,一些婦女雖有馬桶,但也喜歡把桶內穢物傾倒在街上。

    整個大街是人糞,加上牛溲馬尿,有增無減,重污疊穢,蚊蠅嗡嗡作響。入夏後,氣味揮發,更令人作嘔,直到大雨過後,滿街污穢才流入河水。

    街上是干淨了點,可河水卻被污染了,城市下游數里外,亦有人在洗衣、淘米,甚至用瓢取水直接喝。到了中午,更有一群嫌天熱的孩子脫光了衣裳,躍入河中游泳,嬉鬧之間,卻不知,有無數細密小蟲搖晃著身體,鑽入了他們的皮膚……

    血吸蟲卵就這樣完成了循環,從病患體內到達水中,孵化後,再進入釘螺暫居,成長為尾蚴,浮游在水體裡,等待新的目標來接受寄生。

    湘縣自從春秋時期形成城邑後,生活便一直如此,他們與血吸蟲的共存,亦還要持續兩千多年。

    不過這種情況,在秦始皇三十五年夏初,有了變化。

    首先是在湘城上游的秦軍營地,搬遷到了上游數十里外。而長沙郡府在昌南侯逼迫下,派出徭役,在城內大街小巷,刨開深坑,又在上面修築了一棟棟建築。

    聽說是修廁所後,閭左們頓時哈哈大笑,覺得不可理喻。

    “這方便的地方,怎麼比我家居所還好?好歹有擋雨瓦片,和遮風牆體。”

    公廁雖然修起來了,但卻沒人去用,人都是懶情的動物,能走一步,絕不走十步,湘城的黔首依舊我行我素,滿街大小便的人裡,甚至還有不少管事的官吏,長沙郡守也不認為這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到了四月初,被昌南侯又嚇唬了一遍後,長沙郡守才不情不願地頒布了一道律令:

    “當街棄糞、隨地便溺者,罰一盾!於取水處洗涮糞桶者,罰一甲!”

    隨著此法頒布,貼遍所有裡閭,整個湘城一片罵聲,南楚之人都嘟囔著說,就這群秦吏事多,不僅重稅苛政,徭役極重,現在連他們拉撒的事都要管了!

    當地三老找到郡守,陳述這道法令給當地人帶來的不方便之處,以及整治此行,給當地小吏帶來的困擾——長沙郡根本就沒那麼多吏卒人手,能看住城內三四千戶人家的屎尿!

    長沙郡守心裡也苦,這都是昌南侯所逼,他還口口聲聲說什麼“咸陽、江陵、安陸皆有此法,武昌、櫧亭兩營也已實行”。

    最後,黑夫再次拿子嬰犯病堵了郡守的嘴,聽說長沙吏卒稀缺,便熱情地派了一隊兵卒,來長沙城幫忙。

    四月初,湘縣人目瞪口呆地看著,五百名右手戴著紅袖箍的秦卒,雄糾糾氣昂昂地開進城中……

    ……

    “隨地便溺者罰一盾,說你呢!站住,別跑!”

    湘城內,開始了一場貓捉老鼠、屁滾尿流的遊戲。

    那五百兵卒多是慢性血吸蟲病患者,本來在軍營裡絕望等死,昌南侯帶著陳無咎來到長沙後,對他們加以救治,雖未能拔除病根,但身體倒是好了不少,對黑夫感恩戴德。

    聽聞長沙滿街屎尿是導致水蠱、瘧疾等惡疾常年流行的原因後,他們深惡痛絕,幹起活來十分積極。

    五百人被黑夫打扮了一番,右手戴著赤色的袖標,極其醒目,五人一隊,分批在城中巡邏,逮到一個罰一個,沒錢交罰款,就帶去湘水上游的軍營做工,償清為止……

    如此一來,湘城內的隨地便溺,在水源地涮馬桶的行為,倒是收斂了不少。

    但這群戴著紅袖標的兵卒,卻被長沙郡人罵做“赤矢軍”,連帶黑夫“公廁將軍”的名號,也流入民間,他的名聲,真的臭了。

    後世搞創文創衛的領導們,誰不被縣裡人罵得狗血淋頭?

    “真是愚不可及,竟不知昌南侯這樣做,是為了他們好。”

    子嬰大搖其頭,為黑夫感到不值,作為南征統帥,只管打仗就行,但黑夫路過長沙郡,卻願意為了當地黔首,做到這份上,完全沒必要。

    “若長沙久為疫區,對南來北往的大軍也不利。”

    黑夫笑了笑,給出了一個合理的解釋:“南郡與長沙一江相隔,一衣帶水,言語相似,風俗相近,長沙人也算我的鄉黨,豈能見死不救。”

    後世的他,還真是兩湖之人,他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就算不救那群不知好歹的成年人,起碼,也得救救孩子吧。

    而且黑夫一直認為。

    “一支文明之師,威武之師,帶來的不止是死亡與荊棘,也能帶來文明和進步……”

    ……

    話雖如此,但情況依然不樂觀,即便整治到這份上,入夜時分,依然有人在湘城街上潑糞,以宣洩對官府的不滿。

    而在城區以外的鄉邑裡閭,少許公廁更是無人問津。當地人依然將新鮮糞肥不經堆肥尿漚,直接施於水田,又光著腳在田中踩來踩去。至於官府提倡的飲用井水,或將河水儲存3天再燒開飲用,根本無人執行。

    “他們難道不清楚,堆肥漚肥能讓土地多些產出麼?”

    四月中,利倉再度回到軍營報告近況,連監軍子嬰也發出了困惑的疑問。

    “我也如此問過一些老農,他們都不以為意。”

    利倉解釋道:“長沙江南之地,與關中、南郡不同,地廣人稀,飯稻羹魚,蔬果滿山,蠃蛤盈河,故本地人不待賈而足。不同於中原精耕細,在長沙,縱然火耕水耨,粗種粗收,反正一年兩熟,無饑饉之患,是故雖無千金之家,亦無凍餓之人……”

    這便是溫帶文明持久而昌盛,熱帶雖然人口眾多,卻極少有先進文明的緣故了。無他,資源多,不必日夜勤勉便能溫飽,誰還肯悶頭苦耕,琢磨如何才能讓地裡糧食增產啊!

    懶,這是人類永遠的本性,能坐著絕不站著,能躺著絕不坐著。多虧中原人口密集,旱澇無常,四季分明,使得民生艱難,必須想破腦袋才能生存,這才造就了民族骨子裡的勤勞性格,中國人才能在兩千年後,笑話東南亞、非洲的人懶惰。

    這就是在南郡、關中頗受歡迎的堆肥漚肥,在長沙無人效仿的緣故。於是和城市類似,在農村,血吸蟲也能暢通無阻地完成生命循環,因為農民種植水田,下河捕魚的緣故,感染率比城市更高,腹大四肢細的水腫病,隨處可見。

    “還是得嚴刑峻法,強迫黔首將各家糞肥堆積才行。”

    子嬰如此建議,一想到自己在汨羅江濯纓濯足的水,竟是上游某個農戶涮糞桶的臭水,他就氣得牙癢,覺得一定要好好整治這群南楚黔首。

    黑夫卻搖頭:

    “城中尚可派兵卒巡視整治,畢竟人口集中,方便管理,但戶口分散的鄉邑裡閭,根本不可能。”

    在這場看不見硝煙的戰爭裡,黑夫是有所考慮的,後世消滅血吸蟲病,靠的是消滅釘螺,那需要全民動員,但眼下,他既沒有後世的手段,人手也不夠,滅螺根本沒戲,貿然實施,反而會增加感染。

    於是,只能通過掐斷傳染渠道,來實施初步預防,疫源地的人在河邊洗刷馬桶、隨地大便、施用新鮮糞便及耕牛放牧等都會污染水源,管住人們的屁股,將糞與尿混合堆肥,作無害化處理,便能大大減少染病率。再提倡飲開水,雖不能杜絕病患,但好歹能將當地人均壽命,提高一兩歲吧。

    但他忽略了一件事,一件最重要的事!

    黑夫前世看過一部電影。

    裡面說,這世上只有一種病:窮病!

    但黑夫認為,還有一種病,它不僅比窮病更可怕,還比血吸蟲病更頑固的惡疾,縈繞在世間,代代相傳。

    黑夫喃喃自語道:“這病的名字,叫做‘無知’!”

    ……

    無知是湘縣那滿街的糞便和縈繞的蚊蠅,路人卻習以為常熟視無睹。

    無知是明明自己深受疾病困擾,挺著腫脹的肚子,卻眼看孩子喝著污濁的水無動於衷。

    無知是黑夫派人去幫忙清理市容,挽救他們性命時,還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黑夫能找到治療瘧疾的草藥,能找到預防血吸蟲的良策,但治療無知的藥,有麼?

    營中,陳無咎提議將治療水蠱和瘧疾的藥方公諸於眾,讓長沙人知曉,黑夫點頭同意,但又搖了搖頭,對他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學醫救不了中國人。”

    子嬰惡狠狠地建議,要不要他上書朝廷,加重懲罰力度,效仿殷商之法:棄灰於道者,斷其手。用在屁股上黥字的辦法,來打擊屢教不改之輩。

    黑夫誇獎了他的奇思妙想,但又道:“光是由官府出面,嚴刑峻法,便能一勞永逸麼?”

    嚴刑峻法是一味猛藥,隨地大小便黥字,在水源地洗涮便桶砍手,下河游泳砍腳,的確會嚇退不少人。

    但這不能贏得他們的感激,百姓心中只有憤恨,我為了你好,所以砍掉你的手腳,誰能理解?而一旦官府失去統治力,他們便會歡天喜地地推翻惡法,過去怎樣,以後依然如故。

    不論草藥還是刑罰,都治不了無知之疾。

    那麼,有沒有更加有效,能夠長久治癒的藥呢?

    有的!

    營內眾人議論之際,黑夫站起身來,默默走到了案几前。

    早在幾千年前,華夏先民就已經發明了它。

    它叫文字。

    但最初的文字,被人口萬分之一的貴族巫師壟斷,用小刀刻畫在珍貴的龜甲和銅器上,不輕易示人。

    直到後來,竹簡出現了,士人這個群體也應運而生,在不斷交流中,他們的思想開始爆發,遂有百家爭鳴,但知識,僅在人口百分之一的精英分子中傳播。

    十多年前,秦國的官吏們簡化了文字,它變成了筆畫流暢的隸書,蒙恬也做出了更好的筆,書寫一篇文章需要的時間,比過去快了數倍,秦朝的律令爰書制度才能建立,法律畢竟性命攸關,在秦吏不厭其煩的說教下,起碼有十分之一的人,對律令粗略瞭解。

    而因為黑夫的到來,紙張也開始大行於世,四年前,他更是補上了最後一塊拼圖:雕版印刷術。

    文字、筆墨、紙張、印刷術,藥材都齊了,接下來,只需要一個能深思熟慮的醫生,將這些材料調配,做出溫潤補血的藥,它可能不會馬上生效,但持之以恆,便能滋養出一個健康的身體……

    學醫救不了國人的無知之疾,但知識可以!

    沒有人是生而知之,也沒有人天生聰明。

    我們的祖輩,都曾愚昧過無知過,像湘縣的黔首一樣,過著幾千年沒什麼變化的生活:疾病纏身,朝不保夕,平均壽命不過三十多。

    但到了我們這一輩人,哪怕身在農村,卻從小被告知,飯前要洗手、病從口入、不能喝生水。

    這些事情,當然不是憑空從長輩腦子裡冒出來,他們又是從何得知?這些衛生習慣又是從何時形成?

    那是一個物質雖然貧乏,卻洋溢著理想主義的年代,有一群醫生,甚至都不是醫生,他們在黨的號召下,深入了偏遠的鄉村,左手是***語錄,右手,則是《赤腳醫生手冊》。

    他們翻著書中淺顯易懂的文字,告訴農民一些現代人看起來理所當然的衛生常識,扭轉了那些持續幾千年的陋習,也在南方,幾乎消滅了肆虐幾十個世紀的血吸蟲病,送走了瘟神……

    放在秦朝,這件事,可能要花費幾代人甚至幾百年時間。

    這件事,近期可能看不到什麼成果,於黑夫也沒半分好處。

    但這藥方,總要有人去寫。

    “那就從我開始,從今日始罷!”

    黑夫鋪開紙,拿起筆,敲了敲案几,讓帳內數人停止了爭議。

    “無咎兄。”

    黑夫笑道:“我想請你,幫我寫本書!”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6:51
第652章 常識

    四月中旬,由黑夫提綱挈領,陳無咎及軍中醫者們集思廣益,補充細節和醫理的小冊子,放到了黑夫案前。

    整本書的開篇,頗似秦朝每個公務員都讀過的《法律答問》,從一段但凡是血吸蟲病患者,便會豎起耳朵的對話開始。

    “問:有人患鼓脹之疾,腹大四肢細,腹堅如石。小勞苦足脛腫,小飲食便氣急,此終身疾不可強治,患者皆未至四旬便死,此何疾也?”

    “曰:病名為水蠱。”

    “問:何為水蠱?”

    “曰:蠱者,腹中蟲也。南郡、長沙、衡山、豫章之地有毒蟲,夏月在水中,其蟲甚細不可見,人入水浴及涉水而行,此蟲著身而附,便鑽入皮中……”

    總之,問答圍繞什麼是血吸蟲病開始,用了十來個問題,將發病的原因,發病的症狀、致死情況,都淺顯易懂地描述了一遍。

    然後就開始分析患病原因,解釋這毒蟲主要是隨著人畜糞便散播,所以官府才要求百姓不得隨地便溺,不得在水源地洗刷糞桶,最好將糞與尿混合,做堆肥處理。亦要停止喝不乾淨的生水,並要約束孩童,讓他們勿要去疫水中游泳戲耍。

    總之,並非是秦吏沒事找事,管黔首拉屎放屁,而是為了讓他們不要被毒蟲所害。

    黑夫從頭翻到尾,不斷點頭,時而忍俊不禁,對陳無咎笑道:

    “畫工不錯。”

    這上面還有一些粗糙的畫,畫出了血吸蟲寄生人體的過程,據說是出自陳無咎的手筆。只可惜黑夫暫時造不出顯微鏡,陳無咎對他的說法,依然半信半疑。

    但這不重要,這本小冊子,至少說清楚了困擾南方人無數代人的“腫脹”之病,還給出了預防和治療之法,表明官府頒布的一切法令,都是為了黔首好,希望他們為了自己的性命安危,能乖乖照做。

    按照黑夫的提議,還在最後嚇唬說:若再不注意,則黔首們從老到小,皆將患上水蠱之疾,被蠱蟲所害,最後斷子絕孫……

    斷子絕孫,這可是對中國人最可怖的詛咒,話說到這份上,心臟再大的愚夫,也該被嚇到了吧,就算不為自己,也要為宗族,為子孫計。

    陳無咎對此很樂觀,相信官府將這本小冊子發到裡閭,令裡正、田典教之,定能扭轉現在的局面,他笑道:

    “我擔心的是,得知真相後,會不會沒人敢下水下田了。”

    黑夫卻搖頭:“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有些黔首的愚昧程度,遠超你想像,依我看,有畏懼之心,總比一無所知好。”

    這本小冊子,黑夫是受了歷史上的《赤腳醫生教材》影響,它是南方版本,深綠色封皮,不少內容針對血吸蟲病,是當時風靡全國的暢銷書,各地的赤腳醫生幾乎人手一冊。

    它的內容十分簡單,就是本科普書,以問題為中心,清晰明了。

    於是黑夫回憶前世,自己小時候在外公家翻這本書時記得的隻言片語,結合秦朝特色,按照《法律答問》的體裁,編了這本專門針對水蠱的小冊子。

    這就是黑夫,給“無知”開出的藥。

    但這味藥,該如何播及萬千大眾?卻是個麻煩事。

    新中國的衛生常識,是靠了無數赤腳醫生,一個鄉一個村的宣揚,才得以普及。可黑夫上哪找那麼多醫生去?尤其在南方,鄉間往往有十個巫祝,卻難覓一位醫師。

    子嬰的想法倒是簡單,交給官府去做啊!反正現在各郡都開始使用雕版印刷術,用來印製律令條文,將小冊子印上數百份,分發到每個城市,讓縣令、鄉嗇夫、亭長、裡正一層層宣揚不就行了。

    這倒是個不錯的辦法,畢竟秦朝的統治深入基層。

    但黑夫搖搖頭,在南郡、豫章行得通,但長沙、衡山兩郡乃楚國故地,在許多地方,秦吏根本管不到鄉鎮裡閭。加上稅率極高,徭役頻繁,黔首與官府日益對立,對抗的情緒,會讓他們恨屋及烏,容易流於形式。

    子嬰覺得黑夫多慮了,勸他道:“昌南侯,民不可與慮始而可與樂成,至德者不和於俗,成大功者不謀於眾!君侯有憂國憂民之心,那些黔首若不領情,死了也是活該。”

    “此事若不使眾人知之,做與不做有何區別?”

    黑夫認為,百姓不需要知道太深奧的學識,但關係到生死存亡的常識,卻萬萬愚不得。思慮間,恰好聽到營帳外,傳來士卒拉練的聲音,頓時萌生了一個想法,拍著額頭笑道:

    “真是騎驢找馬,散播這本《常識》的人,不就在眼前麼!”

    ……

    《常識》,這是黑夫給這小冊子取的名,而第一批知曉它的人,便是櫧亭營的數千人。

    按照黑夫的要求,每個屯都發放了一本,每日訓練結束後,百長、屯長或者識字的軍吏,就會捧著書冊,將上面關於水蠱病的常識,以及預防之法,大聲告訴盤腿而坐的士卒們。

    讓他們明白,昌南侯勒令軍營搬遷,並要求士卒飲井水、開水,不得四處便溺的原因……

    士卒們常被點名出列,背誦一些前世小學生的衛生常識:

    “飯前便後要洗手。”

    “病從口入。”

    “喝生水,滿腹蟲。”

    這座營地的兵卒,多因染上了水蠱、瘧疾,發病難以成行,體質差的人早死光了,慢性病患者,撐到黑夫和陳無咎抵達,喝了一個月的藥,略有好轉,不少人已經痊癒。

    有了切膚之痛後,對學習衛生常識,防範水蠱,士兵們十分積極,對昌南侯的感激之心也愈發濃烈。

    除了士兵,來營地干活的數千名本地民夫,也被強拉進來,排排坐下,聽軍吏講課。每兩個民夫,還會受到一名士兵監督,直到他們磕磕巴巴背出那些常識斷句,才能吃飯。

    黑夫還突發奇想,將這些短句,當做巡營口令,如此一來,哪怕最笨的兵卒,不識字的民夫,也能脫口而出。

    這下,本地民夫們總算知道,自家父母、叔伯們的腫脹早死,到底是什麼毛病。聽到“斷子絕孫”的恐嚇,皆汗如雨下,嘟囔說回去以後,定要學著軍營裡的辦法,再不讓孩子喝一口生水。

    黑夫看著營內“講文明,創衛生”的活動進行得如火如荼,十分滿意,對子嬰、陳無咎、利倉等人道:

    “兵法有雲,一人學戰,教成十人;十人學戰,教成百人;百人學戰,教成千人;千人學戰,教成萬人;萬人學戰,教成三軍。”

    “戰技如此,常識亦如此,不出一月,營中兵卒、徭役皆知水蠱之疾的可怕,等打完仗,眾人回到故鄉後,便能讓家中五口人知曉……”

    雖然這法子有點慢,卻最為有效,子嬰點點頭,默默記下,這裡發生的一切,他都會寫入奏疏裡,送回咸陽讓皇帝看到。

    黑夫決定將這本小冊子,先在南征二三十萬軍民裡推廣,再以他們為媒介,傳給家人、鄰居,慢慢向外傳播,幾代人後,百年之後,終有一日,它們會變成全天下,人人皆知的常識!

    讓這些知識,能被千家萬戶接受。

    讓這片土地,早日擺脫瘟神肆虐!

    “南征軍不止是征服者,是拓殖隊。”

    黑夫滿懷期待。

    “他們還是宣言書,是宣傳隊,是播種機!”

    ……

    《常識》暫時只有水蠱一篇,四月底,這本小冊子的雕版被送到武昌營,要求都尉共敖印刷數百冊,分發給各屯“學習”。

    “抨擊朝廷的殘酷冷漠,宣揚君侯的重情重義……”

    共敖想起陳平曾對他說過的話,遂自作主張,神秘兮兮地告訴已經成為心腹的安陸各屯長們:

    “宣講此書時,務必告訴子弟們,此乃昌南侯愛兵如赤子,又思及南郡鄉黨之疾病痛苦,故而作之,再讓子弟們將實情,告知所有兵卒!”

    與此同時,得到黑夫新命令的蕭何,也抵達了武昌營,著手本地的屯田工作。

    在蕭何身邊,已被升為什長的胯下少年韓信,頗為好奇地打量武昌營的創衛運動……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6:51
第653章 脫穎而出

    “我叫韓信,東海郡淮陰人,奉搜粟都尉之命,來此為什長。”

    武昌左營的一角,被蕭何提拔為“什長”的韓信見到了分給他的十名兵卒。

    這些兵卒多是南郡、衡山郡人,地理上屬於西楚、南楚,韓信卻滿口東楚口音,讓他們感到陌生而奇怪,但還是訥訥應是,各自報出了自己的名,多是無氏之人,唯獨裡面的伍長名為“朱皂”。

    朱皂一對三角眼上下打量韓信,見他身材高大,穿著制式的甲衣倒也顯得英武,但其頭頂上,卻無幘無冠,甚至連右髻都不是,而是偏向左……

    他頓時笑了起來,露出一口黃牙。

    “什長,你沒爵位麼?”

    韓信知道這是自己最大的軟肋,但在軍中冒充有爵者是大罪,便點了點頭:“無有。”

    “無爵的士伍怎能當什長?”

    朱皂頓時得意起來,託了死在滅楚之戰的父親的福,他好歹也是個“公士”。

    韓信卻一點不慌,笑道:“在我們東海郡,還有這衡山郡,別說什長,士伍做屯長的也不在少數吧,何足怪哉?”

    為吏者必有爵,這是過去的規定,但隨著秦朝統一天下,六國地區,根本找不出幾個有爵者來,但押送戍卒徭役的屯長、什長總得有吧,於是便放開了政策,百長以下,無爵者亦能臨時充當。

    那朱皂嘟囔道:“在我們南郡可不是這樣。”

    提及南郡時,他臉上不無炫耀之色,誰不知道,南征大將軍昌南侯,便是南郡人,南郡子弟,便相當於軍中嫡系,走到哪都高人一等!所以他壓根就看不起這空降來的什長。

    但沒辦法,他們這一千人被劃歸搜粟都尉蕭何管轄,肯定會安插點親信下來,什麼阿貓阿狗都能做吏。

    韓信也不想與朱皂多做計較,說道:“不管如何,任命已下,還望二三子能從命!”

    他面容威嚴,縱然朱皂還想找茬,最後還是縮了縮腦袋,只能背地裡罵他。

    換了四個月前,韓信說話肯定沒這麼有底氣。

    一月初,離開帶給他無數白眼的家鄉淮陰後,韓信隨蕭何乘船,沿邗溝南下,經會稽、豫章,來到了武昌營。

    這一路上,從未邁出家門的韓信增長了見識,蕭何將整個南楚地區重要的幹道、水路都走了一遍,瞭解各地糧倉情況,也在無數個兵營停留過。

    但從未有一個軍營,有武昌營帶給他的震撼大。

    首先是規模,這裡已聚集了兩萬兵卒,另有兩萬民夫,營壘比淮陰縣城大三四倍,而且規劃得井井有條。

    其次是精神氣,會稽、豫章的兵卒勞師久持,已經沒了銳氣,更有前線傷病不斷被送回來,他們都眼神空洞,彷彿剛從鬼蜮裡脫身。

    但武昌營不同,這裡洋溢這一股朝氣,尤其是南郡兵,訓練時口號喊得極大,聲震四野,整個營地都聽得到。

    加上韓信初到時,正好昌南侯所作《常識》送達,印刷了數百本,發到每個營中,讓百長、屯長教兵卒民夫學習,頒布了韓信從神秘老翁送他的兵法裡,聞所未聞的新規:比如軍中糞便統一處理,駐紮期間,不得飲用可疑生水等……

    但行走營中,韓信也覺察到了一些事。

    比如,屯長們在宣講《常識》時,會特別強調,此乃昌南侯愛兵如赤子,又思及諸郡鄉黨之疾病痛苦,故而作之,言下之意,是要士兵們對昌南侯感恩戴德。

    南郡兵亦視自己為昌南侯嫡系,高人一等,而視其他郡的兵為雜牌。

    韓信若有所思,將這些事稟報給蕭何後,蕭何卻在沉吟後道:“這不是你該關心的事!”

    或許是認為韓信太閒,身為大軍後勤部長的蕭何,也給他安排了一樁差事:作為什長,帶著十個兵,監督一百名徭夫幹活。

    韓信心中略有失望,但也知道,在秦軍中,沒有一蹴而就,宰相必起於州部,猛將必發於卒伍。

    “昌南侯當年也是從什長做起,最終建立功名,能將數十萬大軍。”

    韓信只能如此安慰自己,雖然,秦滅六國那樣的浪潮他是趕不上了,但韓信一直覺得,這天下,絕不會一直太平下去,他遲早有表現的機會。

    萬幸,此時已是四月下旬,地已經種完,韓信他們不必整日躬耕壟畝,只需要去附近的林地砍柴伐木,以供大軍每日之需——四萬人每天兩頓飯,可要燒不少柴火,昌南侯勒令士卒,必飲燒開過的水後,消耗更大。

    但對於每天都要生兩次火造飯的古人而言,就著爐灶的餘溫,順手再燒一釜水,只需多花半刻功夫,非要拿這做藉口飲生水,說白了,還是無知,還是怕麻煩。

    這伐木工作看似簡單,實則也不易。

    韓信需要起一大早,帶人去武庫領取數十把銅、鐵斧頭,再離開營地,在林地邊召集民夫,將工具分發。

    幹活期間得時刻警惕,萬一這群民夫扛著斧斤作亂,或者鑽進林子逃跑,必須馬上抓住,若放走一二人,韓信就要倒霉了。

    到了傍晚,還得將斧斤一一收回,一把不能少,有殘缺損壞的,要立刻稟報給武庫吏,若稟報不及時,責任還是要韓信承擔。

    韓信絲毫不敢鬆懈,好在他有一種組織大規模活動的天分,來的路上,生性孤僻的韓信,卻耐下性子,盡力與袍澤攀談,稍微熟絡,知道誰老實,誰奸猾,誰靠譜。

    到了地方後,安排兵卒分成五組,分別站立,能照顧到每個角落,又能彼此看見,一旦出事,便能八方馳援。

    韓信自己,則站在一個能俯瞰整片林場的小丘上,他目光警惕,眼睛在徭役、兵卒身上不斷跳躍。

    斧起斧落,咚咚響聲不絕於耳,相伴的還有嚶嚶鳥鳴。

    韓信不由想起,那位教授自己兵法的老翁,有時候,自己在淮水邊釣魚,他就會在身後唱起歌謠。

    “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出自幽谷,遷於喬木。嚶其鳴矣,求其友聲……”

    小鳥為何要鳴叫?它只是為了求知音。

    老翁的歌聲滿是孤寂,韓信當時不懂,後來才恍然大悟:大概是他一生中,從未遇上知己之人,腹中韜略,也沒了揮灑的舞台。

    相比而言,韓信覺得自己是幸運的,雖在家鄉蒙受大辱,但也因此遇上了知音。

    蕭何是他的知音,這份恩情,韓信會記一輩子。

    但蕭何,並不是韓信的梧桐木,因為他也居於人下,做不了主。

    “我何時,才能一鳴驚人,才能脫穎而出呢?”

    嘆了口氣後,韓信決定還是先做好眼前事,這片林地,竟成了兵仙的第一個戰場……

    他很清楚,自己需要在蕭何的小口袋裡冒尖,才能進入更大的口袋。

    昌南侯的口袋!

    這時候他發現,伍長朱皂就坐在樹下與人閒聊,眼睛根本不看周圍的徭夫。

    韓信皺了皺眉,但想到自己初來乍到,還是隱忍未發,只是做出調整,自己過去盯著。

    好在武昌營伙食比較好,黑夫“入冬前絕不南下”的承諾也讓人心安,今日沒有徭役逃跑。

    時間過得很快,一整天就這樣過去了,眼看日色將暮,到了夕食的時間,韓信讓兵卒們收攏徭夫,將最後一批木柴搬到大營外,便張羅著大夥吃飯。

    熱騰騰的稻米飯裝在大木桶裡,由專門負責伙食的兵卒端出,還有在陶罐裡放置的涼白開,聽說營中數十個土灶徹夜不息,一直在燒水。

    韓信雖然飢腸轆轆,但還是讓兵卒和民夫先吃,等所有人都端上後,他才擦了把汗,沖洗下滿是泥污的手,掰了兩根細木棍,準備坐下就食。

    但就在這時候,剛回來就在隔壁屯與人說閒話,期間還不斷往韓信瞥的伍長朱皂回來了。

    朱皂看著韓信,目光中有一份戲謔,他當著上百人的面,大聲說道:

    “韓信,我聽人說,你在東海郡時,貧而無行,曾到處要飯,為了一口吃的,還鑽人胯下!真的假的?”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6:51
第654章 什長得誅十人

    “什長韓信,伍長朱皂是你殺的?”

    軍法官去疾將事情經過的爰書草草看了一遍,抬起頭問被五花大綁,送到軍中法庭的高個青年。

    去疾乃南郡安陸縣湖陽亭人,十多年前,他因匿名投書案被亭長黑夫緝捕,卻因為他的舉報,順藤摸瓜破了一樁震驚全郡的盜墓案,從此走上人生巔峰……

    第二次伐楚,去疾在黑夫身邊任書佐,滅楚後,積功做了獄吏,後來在衡山郡鄂縣為獄掾。眼下黑夫在武昌營召集大軍,就調了豫章郡獄曹樂和去疾過來,擔任軍法官。樂為“軍正”,秩六百石,管軍隊,去疾為“軍正丞”,秩四百石,專門負責屯田、輜重兵。

    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去疾數月來,要應付各種各樣的案件,私鬥、逃亡、瀆職,一些小事,就直接交給屬下處理了,今日的案子,若非死了人,他也不會親自出面。

    有趣的人,眼前名叫“韓信”的什長,是自己跑來稟報的,面對去疾的詢問,他不卑不亢地回答:

    “稟上吏,伍長朱皂,是韓信依軍法所殺。”

    去疾皺眉:“依軍法?但他的同鄉說,你是因為朱皂昨日當眾辱你,心中懷憤,故今日尋藉口殺之。”

    昨天的事,去疾略有耳聞,伍長朱皂當眾揭了什長韓信的短,說起他曾鑽人胯下的醜事,引得全營哄笑,韓信當時卻什麼都沒說,只是靜靜地扒完飯,恍若未聞。

    各營之人遂議論,說這韓信果然是膽小鬼,人人皆可欺之。

    軍中最瞧不起的,便是慫包孬種了,朱皂洋洋得意,他本就看這個空降來的無爵之人不順眼,這回揭露了他的本來面目,看韓信還敢不敢對他們吆五喝六。

    誰料,到了第二天,這“膽小鬼”,就在林場的一根木樁上,手持斧斤,把朱皂腦袋砍了!

    韓信一點沒有殺人後的慌亂:“我殺之,是因朱皂違反軍法,並非他當眾辱我。”

    “犯了哪條軍法?”去疾不以為然,在他印象裡,這些小什長伍長,字都不識,也知道軍法?

    “戰誅之法!”

    韓信直接將原文背了出來:“什長得誅十人,伯長得誅什長,千人之將得誅百人之長,萬人之將得誅千人之將,左右將軍得誅萬人之將,大將軍無不得誅!戰陣之上,有亂行者誅,有敢高言亂令者誅,有敢不從令者誅!”

    一字不差,過去是沒有學習的渠道,來到軍營這段時間,韓信可一天都沒閒著。

    去疾詫異地將韓信重新打量:“你接著說。”

    韓信道:“朱皂輕我,箕坐無禮,最重要的是,他不服我命令,還出言不遜,說我若有膽量,就殺了他,否則就也鑽一鑽他胯下。”

    “我三次相勸,他卻依舊謾罵不休,韓信無奈,便援引戰誅之法,斬之。此來並非自首,而是帶回首級,向軍正丞稟明經過!”

    去疾搖頭:“雖有此法,但你殺朱皂是在大營附近的林場,而非戰陣,縱然朱皂不從號令,你大可將他拘了,稟明軍法官處置……”

    “林場,便是韓信的戰陣,事急不得不從權!”

    韓信垂首道:“聚卒為軍,有空名而無實,外不足以禦敵,內不足以守國,此軍之所以不給,將之所以奪威也。什長雖小,亦是軍吏,若失了威信,便無法約束兵卒,兵卒不從吾令,散漫無禮,使得徭役、刑徒乘機作亂逃跑,出了事,這罪責,誰能承擔?對這種害群之馬,韓信不得不即刻誅之!以震懾眾人。”

    去疾似乎被說服了,點頭道:“你才上任兩日,是如何說服其他人,助你拿下朱皂的?”

    韓信道:“朱皂自大,自詡為昌南侯同鄉,常欺辱衡山郡兵,旁人深恨之,當時,他既不敢冒死殺我,那就只能被我所斬。”

    去疾明白了,但韓信卻讓他更加驚異,做事條理清晰,該殺人時絕不遲疑,這還是那個鑽人胯下的膽小鬼麼?

    他在案几上記了幾筆,看向韓信。

    “最後一個問題。”

    “軍中不少什長,縱然屬下有不服號令者,頂多層層上報,由軍法官抓住此人,打幾鞭子而已,你倒好,直接殺了!真是膽大。既然如此,為何在家鄉,卻因膽怯而鑽人胯下?莫非這是不實之言?”

    韓信咬咬牙:“韓信的確曾在家鄉受胯下之辱,但當時,他辱的是我一人,與之私鬥則犯律。而現在,朱皂辱的,卻是是軍法軍紀,殺之無罪!”

    “於私可退,於公,不可退也!”

    “好,好一個於公不可退。”

    去疾肅然,讓韓信先退下,他召同什數人上堂,詢問經過,與韓信所言一樣,便與左右商議一番後,下令鬆綁。

    “朱皂不服號令,韓信依軍律殺之以正軍威,無罪,你可以走了!”

    ……

    與民事不同,秦軍的軍事法庭極其高效,給這起案子定調後,左右有些遲疑地問去疾:

    “軍正丞,就這樣放了?那小什長雖然說了一堆漂亮話,但依我看,他還是因私怨殺人!”

    秦律把有無犯罪意識,作為量刑定罪的主要依據,在屬下看來,只要證明韓信有報私怨之嫌,便能再次緝捕!

    去疾瞥了一眼屬下,說道:“大將軍無所不誅,什長得誅十人,這是軍法上所寫,字字在錄。朱皂不從軍令,韓信殺之,合理合法,那便無罪。”

    “但他殺的,可是南郡人啊……”屬下面有不平,他與朱皂是同縣老鄉。

    “南郡人犯法便殺不得?得供著?這話是誰說的?”

    去疾大怒,拍案而起,雖然他也是安陸舊部之一,但對那些打著“南郡子弟”名號,違規亂紀之輩,卻深惡痛絕。

    “傳我之令,將朱皂頭顱懸在轅門上示眾,這件事,也正好給營中眾人提個醒。”

    去疾掃視來自南郡的書佐小吏們,冷笑道:

    “軍中與縣鄉鄰里,還是有差別的!那朱皂還自詡為南郡子弟,君侯鄉黨,欺辱外郡兵民?呸!這種老鼠屎,死了也好!省得敗壞君侯名聲!“

    眾人頓時訥訥,不敢再言。

    去疾則將這件事寫入記錄的爰書裡存檔,嘴裡還嘀咕道:

    “一個小什長,居然熟讀軍律,還口出儘是兵法,這搜粟都尉不知從哪找來的手下,不簡單啊……”

    ……

    “蕭君。”

    半個時辰後,韓信跪在蕭何面前,向他請罪。

    “韓信為蕭君招惹事非了。”

    蕭何放下手裡的糧食簿冊,抬頭道:“我還來不及派人去為你說情,你便自己脫身了,哪來的事非?”

    蕭何比了比手,示意韓信起來,目光投到他還微微顫抖的手上。

    “第一次殺人?”

    韓信也注意到自己手上的顫慄,索性捏成拳頭,這樣就看不到手指抖動了,他笑道:“是頭一次。”

    尤記得動手前,被按在木樁上的朱皂依舊罵聲不絕於耳,真是個蠢得不可救藥的愚夫啊,前一刻還以為韓信是個膽小鬼,不敢殺他,出言不遜,說:“你有膽量,;來殺了我啊?”等韓信當真舉起斧鉞時,他卻害怕了,出言威脅,說:“我是南郡人,是昌南侯鄉黨,父兄曾是他舊部,你敢殺我試試!”

    韓信沒有理會,利斧揮下,沉重而精確,一擊致命!血濺了旁人一臉。

    但這之後,不知是斧鈍還是手滑,他連斬了四次,才將頭顱與軀體分開,完事後,心裡撲通亂跳。

    唉,還是手生。

    將這事隱下,韓信把去疾審問他的經過說了一遍。

    蕭何靜靜聽著,發問道:“韓信,你之所以殺人,真的是因公麼?”

    韓信聰明,但在信任的人面前,卻極為老實,他搖頭道:“也有私心,此僚當眾辱我,若不殺他,我便無法在軍中立足。”

    他已有過一次受辱後無容身之地,只能倉皇離鄉的經歷,不想再來一次。

    但與淮陰不同之處在於,這次韓信是個吏,手中有權,背靠蕭何,可以號令眾人。

    正好,那朱皂蠢笨,居然自己撞到刀口上,既然他不從號令,自己送上藉口,這就怪不得韓信了。

    他看錯了韓信,慈不掌兵,一個懦弱的人,怎可能揮師東征西討,點兵多多益善?

    殺一人而三軍震,則殺之!就這麼簡單。

    蕭何誇了韓信:“你應變得不錯,看來是將軍法吃透了。”

    韓信苦笑:“蕭君謬讚了,韓信並無過人武藝,有的只是好記性,身處軍中,軍法,是我唯一能利用的武器,豈敢不日夜打磨?”

    蕭何拊掌:“說得好,不過,你過去的事,已人盡皆知,我會派人查查,是誰嘴碎說出去的,定嚴懲不貸。”

    將這件事傳出去的人,只可能是蕭何的隨員,見過韓信在淮陰時的窘相。

    “蕭君,不必了。”

    韓信卻謝絕了蕭何的好意,說道:”這件事,讓人知道也正好。”

    蕭何詫異:“人皆樂道其善而隱其惡,這可不是什麼光彩的事,你就不氣惱?”

    “加以遮掩,難道就能裝作事沒發生過?”

    韓信有他自己的想法,低聲道:“韓信不會忘記那胯下之辱,更不會忘記自己是何人,因為別人不會忘記,我越是遮掩,彼輩便越會津津樂道。”

    這是韓信多年來的經驗。

    他抬起頭:“不如就讓人盡皆知罷,也讓韓信記住這件事,蕭君不是告訴過我一句話麼?知恥,而近乎勇也!”

    蕭何頷首道:“果然,韓信雖為布衣,其志與眾異也。”

    他沉吟後道:“木場的活先放下吧,讓你去那邊,大材小用了,從今天起,你便是屯長,做我親衛!”

    韓信拜謝蕭何,但又面露難色。

    “可是蕭君,我沒有爵位,做什長尚可,無尺寸功爵卻被提拔做屯長,難免惹來非議。”

    蕭何笑道:“放心罷,朝廷已下詔令,此番南征,軍中不更以下者,皆賞一級爵,我已將你放進第一批名單裡,很快便能落實。”

    “這麼說,我也是公士了?”韓信有些自嘲,這爵位來得也太輕鬆了。

    “不是公士,是上造。”

    蕭何將一份文書遞給他,看著韓信驚喜的目光,露出了惜才的笑:

    “我已替你納粟千石,你只需要在上邊寫上名,按下手印!”

    ……

    “家主對韓信真是看重啊。”

    韓信再三拜謝,感恩戴德地告辭後,常年侍候在蕭何身邊的老家傭走了出來,他服侍了蕭家兩代人了,看著蕭何一步步從小吏做到六百石。

    老家傭也知道,家主慧眼識人,但自從沛縣劉季後,就從未見他對一個人如此重視。

    蕭何看向他:“你覺得,韓信曾受胯下之辱的事,是怎麼傳出去的?”

    老家傭笑道:“在淮陰時,滿船的人都知道韓信的窘迫,眾人見家主厚待韓信,心生嫉恨,遂揚其短。”

    “會是誰呢?”蕭何顯得很困惑的樣子。

    家傭想了想:“應是個嘴碎的小隨從,或許,就是老僕我!”

    蕭何點頭:“沒錯,誰都有可能,查無可查,此事到此為止。”

    “老僕會守口如瓶,將這件事,帶到棺材裡!”

    家傭退下後,蕭何回想整件事,覺得十分滿意。

    他就是想看看,韓信到底是石頭,還是塊玉。

    若只是塊石頭,即便廢了也不可惜。

    “若他是真玉,豈會怕刀削雕琢?”

    事情按照預想的發展,韓信在輿情譏諷下,再度進退維谷,卻靠自己的智謀,對軍法的運用,完全扭轉了局面。

    而韓信方才的自述,更讓蕭何刮目相看,他沒看錯,韓信果然是一位人才!

    假以時日,還可能成為大才!

    要施惠,就得施到底!那一千石粟,便是蕭何對韓信的第二筆投資。

    不容易啊,這塊璞玉,經過打磨,總算露出來一個角來了。

    但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還得再磨磨。

    來到武昌營後,被一群南郡軍吏包圍,蕭何深感勢單力薄,唯一有交情的曹參遠在膠東,兒子蕭祿,同鄉周昌等人皆為中人之輩,不足大任。蕭何需要能得昌南侯重用的朋友,讓他嶄露頭角,以此固身。

    蕭何會尋找最合適的時機,將韓信推薦給昌南侯……

    但不是現在。

    看著案几上的地圖,蕭何思索道:“算算時間,昌南侯,也應該經由靈渠,抵達桂林了罷……”

    老蕭雖然會看人,卻無法料事如神,黑夫沒去桂林,一個突發事件,讓他調轉方向,去了長沙郡最南端的陽山關!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6:52
第655章 三鼓

    郴(chēn)縣,是長沙郡最南端的縣邑,“郴”字為篆書“林”與“邑”二字組合,意思為“林中之城”。

    這裡地處五嶺北麓,耒水上遊山林河谷地帶,山巒重迭,溪河眾多。

    但在耒水兩岸,亦有一片廣闊的壩區,伐盡林木後,足以設立城邑,修築兵寨,可容納數萬大軍。

    第一次攻越失敗後,嶺南道路為越人所斷,大軍衣食困難,中路軍剩下的三萬人,便只得放棄番禺、龍川等領地,退回此地就食。期間奉朝廷之命,一邊修繕加寬道路,一邊南方修築陽山、橫浦、湟溪三關,派遣少量兵卒戍守,以圖再戰。

    秦始皇三十五年五月初,從長沙營開來了一支隊伍,簇擁著南征軍新主帥黑夫,抵達郴縣秦營。

    “屬下拜見君侯!”

    賈和在路邊下拜,他是中路軍裨將,帶著幾名都尉來路口迎接。

    “賈將軍不必多禮。”

    黑夫倒是於傳說中的黑面凶煞不同,十分和善,立刻下車將賈和扶起。

    這賈和倒很會來事,感慨道:“素聞昌南侯軍功卓著,百戰百勝,尤其是長於在南方作戰,將軍至此,賈某便能安心了。”

    黑夫大笑:“賈將軍勿要自謙,我雖曾征豫章,但時過境遷,對嶺南情形已不熟悉。倒是賈將軍,先是一把大火,燒得越人狼狽不堪,斬首數千。又在桂林、蒼梧兩軍大敗,屠將軍戰死之際,尚能將中路軍主力帶回,實在難能可貴,今後再戰嶺南,還需要賈將軍相助啊。”

    賈將軍小心地回應,他那把火,著實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被越人反引火燒了幾座營寨,而那數千斬首,亦是運氣好,搗毀越人據點後,砍了老弱的腦袋,甚至將越人獵得的首級也拿來湊數,水分很大。

    最要命的是,他在撤退時太過匆忙,將黑夫的舊部小陶扔在龍川,至今未知生死……

    但今日黑夫卻半句不提,是他成功遮掩過去了,還是引而不發呢?

    相互試探一通後,黑夫也不廢話,面色嚴肅地說道:“監軍車馬明日才到,軍情緊急,賈將軍,將陽山關發生的事,再詳細說一遍罷。”

    “是這樣。”

    賈和不敢怠慢,說道:“十多天前,奉命在陽山關駐守的楚籍戍卒一千人,竟殺其官吏,造反了!”

    ……

    “郴縣城南六里有溫泉,其下流有數千畝田,常十二月下種,明年三月新谷便登,一年三熟,故郴縣年產稻二十萬石不在話下,足夠萬餘將士食用。加上長沙、南郡之粟,勉強能養活在這的三萬人。可若是大軍南移,逾五嶺運糧,光是沿途糧秣消耗,就要增加一倍,所以在道路被斷,又沒了西路軍保護側翼後,中路軍若不想餓死,就只能退回來。”

    黑夫笑了笑:“畢竟不是每個將軍都像我一樣,打到哪,就在哪屯田。”

    次日,監軍子嬰也抵達郴縣,與他一同來的,還有長沙營一千兵能戰的士兵,經過月餘時間,這群兵卒,已經唯黑夫馬首是瞻,畢竟從沒有哪位將軍、都尉,對病卒的性命如此上心。

    黑夫還耐心跟子嬰解釋了,中路軍無法獨處嶺南的原因。

    無他,還是交通太不方便,糧食接濟不上,趙佗之所以能久駐桂林,是因為靈渠的緣故,但這邊有什麼?僅是山壑縱橫的五嶺中,幾條小道而已。

    “而扼守這些小道的,分別是三座關卡,陽山、橫浦、湟溪。”

    其中,陽山往南便是南越,也就是後世的廣東,橫浦是通向豫章的必經之路,而湟溪更在南方,直逼南越人聚集最多的地區,番禺。

    《周禮》雲,九州之外謂之蕃國,番禺,便是“番人蠻夷之地”的意思,這名是還是楚國人取的。

    總之,修築並控制三關,是秦軍能再度南下的前提,橫浦關到湟溪關之間的道路為揚越梅氏所斷,已經無法通行一年了,遲遲未能打通。

    眼下陽山關又出事,這就意味著,秦朝通往南越的道路完全斷絕,別說重新推進,聯絡上那些賈和撤軍時,丟在各地的秦軍營寨,就連駐守湟溪關的三千人,也被隔絕在外,孤懸異域……

    “如此說來,陽山關得立刻收復才行啊。”

    子嬰也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難怪黑夫在去靈渠的路上,乍聞此事,立刻調轉馬車,往這邊疾馳。

    按照賈和的說法,那群奉命在五嶺山間拓寬道路的楚籍徭役、刑徒皆是窮凶極惡之徒,本就不服管束,更與越人勾結,意欲謀反,故殺吏奪關。

    賈和認為,此舉不可饒恕,應該立刻發兵,將那群叛賊拿下,盡斬之!

    聽上去沒毛病,但但黑夫卻搖了搖頭:“吾恐大軍之憂,不在陽山關,更不在南越,而在這蕭牆之內啊!”

    子嬰一愣:“君侯此言何意?”

    “監軍沒有發現麼?”

    “發現什麼?”子嬰不明所以。

    黑夫笑了笑,讓御者桑木帶人去屋外看守,勿要使任何人靠近,這才問子嬰:“監軍方才入營,覺得此地,與武昌營、長沙營有何不同?”

    “不同之處?”

    子嬰沉吟,仔細想想,還真有點異樣的地方,比如營地不太規整,沿途看見的士卒都是垂頭喪氣的,哪怕對他們說,朝廷賜每人一級爵,也無人歡呼。

    總之,營中瀰漫著灰色的悲觀氣氛,這在黑夫整治過的武昌、長沙兩營,是看不到的。

    黑夫解開了謎題:“古人云,一鼓作氣,二而衰,三而竭。武昌營之兵乃新募,故當一鼓,士氣高昂。長沙營之兵久頓當地,受疾病所擾,近來服藥治癒者甚多,士卒看到希望,士氣稍振,故當二鼓,士氣衰而未竭,尚可用也。”

    “唯獨這郴縣營,在嶺南駐紮整整一年,屢遭越人襲擊,傷亡不小。恰逢西路軍敗,糧道被斷,他們不得已撤退時,損失更加慘重,死傷上萬。回到郴縣後,卻被告知不得歸還,身心俱疲,師老生怨,故郴縣營之兵,當三鼓之氣,士氣已竭。”

    “一支士氣枯竭的軍隊,是打不了仗的,若以嚴刑峻法強行馭使,讓彼輩開山築關,南下與越人死鬥,既然前進後退都是死,結果便只有兩個。”

    黑夫拍了一下掌:“要麼潰散逃亡,要麼引發反彈,就像陽山關的徭役兵變一樣。依我看,這郴縣營再這樣下去,恐怕也會生亂!”

    “不……不至於此罷。”

    子嬰聽得冷汗直冒,郴縣營駐紮著兩萬多人,他們還身處此地,一旦引發兵變,後果不堪設想!

    黑夫嘿然:“怎麼不至於,公子扶蘇為將時,不也鬧過一場營嘯兵變麼?眼下的情況,可比那嚴重多了。監軍,你我現在,就坐在一點火星就能著的木柴堆上啊!”

    子嬰悚然,一時間,還真感覺屁股發燙,他有膽量拖著病體,跟黑夫到處走,做好監軍的職責,但不意味著他想不明不白地死在南方。

    就在這時,屋子的門被吱呀一聲推開,嚇了子嬰一跳!

    好在,是守在外頭的桑木。

    “君侯,利倉回來了。”

    “快讓他進來!”

    被黑夫安排去做事利倉走了進來,作揖道:“君侯,監軍,我以分糧犒軍為名,在營中行走了一番,果然士氣低落,不止是楚籍徭役怨聲不絕,連從關中來的秦卒,也頗為不滿,嚷嚷說他們明明得到官府保證,一年可歸,如今服役已兩年,戰尚未休,袍澤還在不斷患病死傷……”

    簡單說了下自己的見聞,利倉又道:

    “期間還有一人,暗中拉住我,說他有要事向將軍、監軍稟報!”

    “是秦卒?”

    “不,他是一個楚人小書佐,方才替我給徭役發糧,口才不錯,我已將他帶回。”

    黑夫點了點頭:“帶進來吧,正好聽聽,這郴縣營,還有何不為人知之事。”

    不多時,一名體形高瘦如竹竿,身著皂衣的男子走了進來,看他年紀,比黑夫略小,膽子倒是挺大,站定打量了黑夫、子嬰後,在親兵的催促下,才微微一笑,下拜頓首,聲音是熟悉的淮南壽春腔。

    “小人陸賈,拜見昌南侯!”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6:52
第656章 回家的誘惑

    “君侯,他說了什麼?”

    陸賈俯首,嘰裡咕嚕說了好幾句話,子嬰卻聽不太懂,因為他用的是楚地方言,並不是每個人,都會講普通話……

    黑夫示意利倉將陸賈的話轉述一遍:“監軍,他說,陽山關的事並非孤例,這數月來,軍中已逃亡兩三千人了!”

    “兩三千人!?”子嬰有些驚訝,這怎麼可能,賈和給朝廷的回覆,只說一切如常,只是有零星刁民逃遁……

    “小人句句屬實。”

    陸賈朝子嬰拱手,眼睛卻看向黑夫,他知道,這位,才是真正的主事之人。

    “賈將軍撤離南越時,跑在前頭,使得各地駐軍來不及跟上,數千人被拋在五嶺之外。回到郴縣後,眼看一年戍期結束,眾人想要回歸鄉里,但朝廷不允,只能久頓長沙。詩云,君子於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士卒徭役思歸,遂無戰心,士氣低落。”

    “這時候,賈將軍又欲遮彌敗績,便驅使兵卒、徭役修築三關,在五嶺增修道路,欲再度攻越。時值春雨連綿,病者甚多,兵卒、徭役畏死不往,賈將軍便動輒懲罰,將其降為刑徒,驅使他們為先鋒,填溝壑。”

    ”山中瘴氣頻發,死者日多,不少兵徭生怨,為了活命,常在修道時逃走,賈將軍追捕不及,只能遮掩。此番陽山關那一千楚地籍貫的徭夫,並非有心作亂,而是忍無可忍。賈將軍輕視彼輩,少予衣食,每天還要開山斬壑,一旦有人病倒,不加救治,直接拋下山崖喂野獸。眾人心寒,遂與押送的官吏理論,卻遭到賈將軍親信鞭打,引發衝突,最後奪了關隘……”

    黑夫摸著鬍鬚:“你身在郴縣,對陽山關發生的事,倒是很清楚。”

    陸賈解釋道:“小人當時正好在去陽山的路上,而那一千人裡,有不少是我淮南同鄉,他們也知道,謀反者族,家眷皆在壽春,豈敢如此?”

    “你將此事告知本侯,意欲何為?”

    陸賈道:“聽聞君侯乃南征主將,定需知曉實情,或許阻止大難。”

    ”什麼大難?“

    陸賈說道:”君侯定已發覺,如今軍中士氣枯竭,均不願與越人交戰,更何況對自己的袍澤下手?若驅使他們去攻陽山關,恐怕會鬧出更多事來,到時候軍中生變,可就不是丟一座陽山關那麼簡單了。”

    利倉將陸賈的每句話都在耳邊告訴子嬰,子嬰越聽越驚奇,這陸賈對形勢的分析,和昌南侯簡直一模一樣。

    黑夫卻沒有輕信陸賈:“在其位者謀其政,你身為小小佐吏,對此事倒是上心。”

    “不瞞將軍,陸賈的確有私心。”

    陸賈一笑:“不願同鄉枉死,家眷受誅,此其一也。”

    “亂軍之中,我一身無武藝的書生,恐怕難以保全,此其二也。”

    陸賈再拜:“小人是壽春人,記得年少時,秦軍破城而入,開進城的第一支軍隊,便是打著‘李’字旗號的南郡兵。其餘各率,皆大掠平民,姦淫擄殺。唯獨其中一支,曾奪項燕將軍軍旗的數百人,卻秩序井然,只奪封君富戶,絕不滋擾民戶,後來才知道,此乃昌南侯手下的安陸兵……”

    “將軍乃有德之將,眼下臨危受命,南下為主帥,定不願看到中路軍因兵卒之怨而土崩瓦解,如此危局,也唯有將軍能救!”

    黑夫點了點頭:“聽你說話,極有條理章法,還能引經據典,讀過書?”

    “讀過?”

    “九流十家,哪一家?”

    陸賈抬起頭:“小人在壽春時,從一儒者學詩書,前年因私藏書籍被緝捕,發配至此,因為識字,做了書佐。”

    “是儒家啊……”

    黑夫點了點頭,讓陸賈下去。

    子嬰湊過來:“將軍,此人之言,可信麼?”

    “八九不離十。”

    昨天抵達郴縣後,看似與賈和及眾都尉置酒高會,談笑風生,可暗地裡,已派利倉以犒軍為名,去各營查看情況,對郴縣營的士氣枯竭,兵卒生怨,都有所瞭解。

    而昨夜酒酣時,亦有一名賈和手下的都尉,名為“辛夷”者,藉著敬酒的時候,暗暗將一卷小紙條塞進黑夫掌心。辛夷告了賈和的狀,他說,一年前,黑夫舊部小陶主動請纓,為大軍斷後,卻反被賈和所棄……

    “在長沙營,吾等要治的是兵卒身體之疾。”

    黑夫起身道:“可在這,要治的,卻是兵卒心中之疾!”

    何疾?怨也!

    黑夫帶兵多年,最清楚不過,治軍時,須留意君、將、兵、民之“和”,以求三軍無怨。遇上士氣枯竭,徭役思歸時,絕不可使怨治怨。

    否則,怨心就會釀成更可怕的動亂,歷史上,陳勝吳廣的事自不必說,唐亡於黃巢,而禍基於桂林,也是一群戍卒想回家鬧出的事。

    千萬不要小看,回家的誘惑。

    “但兵卒欲歸不得之怨,要如何平息?”

    子嬰很苦惱,按照律令規定,秦朝戍卒的服役期限是一年,本該在一年前,就有新兵前來接替南征軍,讓他們回家。

    但秦始皇下了死命令,百越一日不平,南征的將士就不能回家!

    於是,十幾萬人,無奈地在前線超期服役一年又一年,這也就罷了,賈和處置失當,一味嚴刑懲處,無疑點燃了全軍的憤怒,這才逃亡鬧事不斷。

    即便黑夫是主將,也沒有權利,將兵卒徭役放歸啊。

    “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黑夫笑了笑,似是有了主意,讓利倉去通知將軍賈和,以及諸校尉來這開會,而後拉著子嬰,低聲說了幾句話。

    子嬰面露遲疑:“真要如此?”

    黑夫話語不容置疑:“只能如此!”

    ……

    “監軍乃是皇室貴胄,陛下之侄,公子王孫之長!”

    半個時辰後,等賈和及四名校尉到齊後,黑夫也不提別的,先吹了一波子嬰,簡直將他說成是秦始皇帝在南方的耳目、眼睛,讓將尉們心生畏懼。

    稍後,黑夫又按照程序,出示了鎏金的虎符,以及文書、節杖,表明自己號令三軍的權力。

    他轉述了秦始皇帝兩年平越的意志,肅然道:

    “欲平南越,必固三關,如今陽山關戍卒徭役反叛,嶺道斷絕,當立刻收復,但我聽聞,軍中士卒頗有怨心,難以馭使,諸君以為,當如何處置?”

    賈和渾然沒當回事:“君侯,兵卒些許小怨,罰之即可。”

    “罰?”

    黑夫搖了搖頭:“兵法雲,卒未親附而罰之,則不服,不服則難治,眼下兵卒思歸,與將吏離心,單純重刑懲處,恐怕不妥啊……不過賈將軍說得沒錯,為了正軍心,罰不可逾日,有些人大敗而歸,卻遮掩戰績以逃懲罰,已經很久了……”

    他的聲音變得急促起來,將手裡的軍符一擲,喝令道:“二三子,將賈和拿下!”

    說猶未盡,屋舍內,便走出二十餘人,為首的是桑木,身後均是黑夫在安陸時精挑細選的親衛,身著甲冑,手持利刃,把賈和橫推倒拽,恰似皂雕追紫燕,渾如猛虎啖羊羔。

    賈和有些發懵,大呼冤枉,其餘四名都尉也面面相覷,頗為心驚。

    已被黑夫說服的子嬰卻站了出來,肅穆地宣佈道:

    “軍法有雲,夫將自千人以上,有戰而北,守而降,離地逃眾,命曰‘國賊’。身戮家殘,去其籍,發其墳墓,暴其骨於市,男女公於官。自百人以上,有戰而北,守而降,離地逃眾,命曰‘軍賊’。身死家殘,男女公於官。”

    “賈和身為裨將,統轄兵民四萬,卻棄軍先遁,喪師數千,又丟失番禺、龍川等邑,有國賊、軍賊之罪。為遮掩大敗,虛報斬首,無為將之德,駐於郴縣,又舉止失措,致使軍中多有逃亡,更有據城反叛之徒,亦無為將之才,今撤其裨將之職!”

    賈和憤怒大呼,事發的時候,他也曾顫慄膽怯,但比起西路軍,中路的戰損沒那麼誇張,稍加掩蓋,加上一萬多顆“越人”的首級,算是所失與所得相抵消,朝廷也沒治他罪,畢竟南方已成爛攤子,貿然撤換前線將領,只會更糟。

    本以為這一篇算揭過去了,黑夫初來乍到,身邊僅有寥寥千人,也不敢拿他怎麼。

    卻不料,報應來得這麼快!

    其餘四都尉戰戰兢兢,按這說法,若真要追究起來,他們難逃一劫麼?

    黑夫的話卻讓眾人安心了:“諸君勿憂,我已徹查清楚,南越之敗,兵卒逃亡,皆賈和一人之過,四位都尉以為呢?”

    “將軍明察,正是如此!”

    四人訥訥應是,還有人告起賈和黑狀,要與他劃清界限。

    這時候,外邊響起一陣騷動,卻是賈和帶來的親兵,被利倉帶著長沙營的人拿下,對方反抗,打鬥中見了血。

    令人將賈和拖下去,黑夫又掃視眾人:“如今賈和雖束手就擒,但其屬下一千短兵親衛尚在,為免彼輩生亂,需四位都尉率兵圍住,加以控制,誰願前往?”

    四人有些遲疑,黑夫卻一笑:“屠將軍戰死後,是趙佗收拾殘兵敗卒,退保桂林,有功。故我已向陛下去信,舉薦他做西路裨將。如今中路也缺偏將,只可惜我與諸位不甚熟悉,不知才幹高低,誰能勝任,不然……”

    這次,沒有猶豫,一人立刻出列,是個年過三旬的關中校尉,也是昨夜裝醉,往黑夫手裡塞紙條的人。

    “君侯,辛夷願往!”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6:52
第657章 斧鉞之誅

    認符不認人,這是秦軍傳統,雖然一名統率軍隊多年的將軍,多多少少會培養一批自己的親信,最起碼,身邊的短兵是忠誠的,昔日子嬰的父親,長安君成蹻叛秦,他那四千名守備屯留的親兵,就跟著一起反了。

    但賈和不得人心已久,他的短兵親衛士氣也高不到哪去。在營盤裡被都尉辛夷帶人一圍,又見到新來的主帥、監軍乘車來喊了一番話,說他們的賈將軍犯法被捕,餘者皆無罪,眼看敵不過,紛紛棄了兵械,按照黑夫的吩咐,手抱在頭上,排隊蹲在一起。

    “不愧是辛勝將軍之子,頗有將軍之風。”

    黑夫對辛夷大加稱讚,這位來自關中的都尉,亦是將門子弟,他父親辛勝,曾做過王翦的副將,於易水之西大破燕軍,只可惜在秦一統天下前,就英年早逝了,辛夷繼承了中更之爵。

    控制住局面後,黑夫立刻任命辛夷為中路軍裨將,發兵控制整個郴縣,安撫士卒,也是牆倒眾人推,各營聽聞逼著他們修路,南下的賈和被撤職,皆歡呼不已。

    穩定住局面後,黑夫又做了一個決定。

    “君侯是說,現在就要殺了賈和?”

    子嬰有點慌,前腳才擒拿賈和,後腳就要殺他,太草率了吧……

    雖說在秦軍中,上級有處死下級的權力,左右將軍得誅萬人之將,大將軍無不得誅!除了監軍外,只要大將軍有理由,便能任意誅殺!

    而判斷其理由是否合理合法,則是監軍之職。

    子嬰斟酌著語氣:“賈和雖有國賊、軍賊、不直諸罪,但他畢竟是右更,爵位不低,就算不押回咸陽審判,至少要去信告知一下昌武侯吧?”

    如此重要的事,子嬰不敢擅自處理,畢竟在江陵置酒高會的昌武侯他老人家,才是正兒八經的監軍啊。

    黑夫卻搖頭道:“咸陽回信半年,江陵回信兩月,監軍覺得,這郴縣營的士卒之怨,還能忍那麼久麼?”

    “《尉繚子》有言,凡誅者,所以明武也。殺一人而三軍震者,殺之;殺一人而萬人喜者,殺之。”

    “又說,當殺而雖貴重必殺之,是刑上究也;賞及牛童馬圉者,是賞下流也。”

    軍中除了他黑夫,還有子嬰,還有誰的腦袋,比賈和更貴重呢?

    “數萬將士積怨已久,今日需得有一次痛快的發洩,光是緝捕賈和還不夠,我要用他的人頭,來安撫軍心。賈和今日必死,這樣罷,也不需監軍為難,此事我一人決之!”

    子嬰還欲勸,黑夫卻喊了話:“利倉!”

    “唯!”

    “去鉞車上,將陛下所賜斧鉞取來!”

    不多時,利倉帶著數人,將黑夫不管到哪,都要拉上的沉重斧鉞取來了。

    卻見著是一柄青銅鉞,造型誇張,刃長近一尺,鉞身上雕刻著玄鳥與游龍,還以黃金裝飾,柄則為榆木所制,看上去十分沉重,得由兩個人扛著,小心翼翼地奉上。

    他們可不敢磕著碰著,平日裡這鉞得安置在專門的鉞車上,每天專門有人照料,一點點擦拭掉除來南方後長出的銅綠,因為這是皇帝御賜之物,也是黑夫這南征大將軍殺伐權力的象徵。

    看到這銅鉞,連皇室貴胄的子嬰也不得不肅然下拜,一時間,室內諸人,唯黑夫站立。

    他踱步上前,指尖輕觸斧鉞,冰涼徹骨。

    “半年前,陛下在碣石宮,先封我為侯,又拜我為將。”

    黑夫尤記得當日情形,真可謂是他的人生巔峰。

    “陛下言,社稷安危,一在將軍,今百越不寧,願將軍帥師應之,故封侯昌南,以昌大南疆。”

    秦朝君權膨脹,拜將雖不設壇,但亦是極其重要的儀式,絲毫馬虎不得,一連折騰了好幾天。

    “我既受命,陛下又命太史卜卦,沐浴齋戒三日,鑽靈龜之甲,卜算吉日,以授我斧鉞。是日,陛下在碣石宮門,西面而立,而我則北面而拜。”

    黑夫露出了笑:“陛下親執親鉞首,授我其柄,曰:‘從此上至天者,將軍制之。’復操斧持柄,授我其刃曰:‘從此下至淵者,將軍制之!’”

    “賊寇敵酋,不尊王化者,將軍以此誅之,三軍上下,不服將領者,將軍以此斬之!”

    這些權力,是秦始皇帝親手交到將軍手中的,而這斧鉞,就是黑夫的尚方寶劍!

    黑夫回過頭,這位一向和和氣氣的將軍,眼中有了為帥者的傲然,他俯視子嬰,聲音不容置疑:

    “敢問監軍,今日,本將可有斬殺賈和之權?”

    子嬰無言以對:“可也,請將軍自決之!”

    黑夫有一意孤行,斬殺偏將的權力,而他子嬰,也有將今日發生的一切,回稟咸陽的權力!

    這就是將軍與監軍之間的平衡。

    不再遲疑,黑夫在木券上奮筆疾書,最後蓋上自己的南征大將軍之印,讓桑木去將賈和提來,又看向難以抑制情緒的利倉。

    他臉頰通紅,為黑夫方才的舉止言談心馳神往。

    這孩子,在豫章呆久了,沒見過太過世面,激動壞了,看向黑夫的眼神,滿是崇拜。

    沒關係,以後,你會見識更大場面的。

    黑夫將木券輕輕拋出:“利倉,去告知辛夷,召集三軍,本將要當著眾人的面,將賈和斬首!”

    “諾!”

    利倉心中狂喜,接過符券就往外跑去,心裡暗道:

    “果然,父親說得沒錯,昌南侯頗為護短,最見不得舊部受欺負!”

    ……

    “快去看,快去看,新來的大將軍,要判賈和之罪,將他斬了!”

    “真的假的?”

    “不信便去瞧瞧,辛都尉有令,所有人都要去。”

    “辛都尉不是最聽賈將軍話麼?到哪都愛跟著。”

    “大將軍比偏將軍大,你說他聽誰的?屯長催了,快走罷!”

    次日,郴縣城下,全軍駐紮在此的兩萬餘人,被辛夷召集到城外空地上,仰頭看著這場激動人心的宣判。

    城頭上,黑夫的黃牙帥旗高懸,他換上了將軍裝束,頭戴鶡冠,身著醒目的朱玄二色甲衣,神情肅穆,按劍而立,站在所有人都看得到的地方,眼瞳嚴厲無情,一如驪山陵的將軍俑。

    而子嬰及辛夷等將吏,則在靠邊侍立,站如嘍囉,目光各有所思。

    “這才是真將軍啊。”

    底下的兵卒徭役看到黑夫身材魁梧,威風八面,不由誇道:“不似那假將軍。”

    黑夫下達了對賈和的宣判,他每說一句,就有數十名身材壯碩的親衛,大聲重複傳遞,讓城下數萬人都能聽到。

    “大將軍言,賈和身為裨將,統轄兵民四萬,攻取南越,卻辜負陛下厚望。”

    “戰而敗北,離地逃眾,棄軍先遁,更虛報斬首,有不直之罪,苛待兵卒徭役,有貪鄙之實,無愛士之心。”

    “數罪並咎,當斬之!”

    每說一句,就會引發城下山呼海嘯的歡呼,不論是關中的秦卒,還是楚地的徭役,聽說這個殘酷馭使他們兩年多的賈將軍要被殺,都高興極了。

    不知多少次,在抱怨自己役期已滿,應當歸去的時候,他們都會罵一遍自己的上司。

    最開始是罵將自己帶來的屯長、百長,後來發覺,這些小官也做不了主,便越罵越高。

    最後,所有的怨恨,都集中到了賈和身上……

    不是每個人的覺悟,都能高到,敢罵朝廷,罵皇帝。

    平時他們敢怒不敢言,但逃亡亦時有發生,如今倒好,總算有人來為他們出氣了!真是痛快!

    在一片歡呼中,黑夫下了命令,數名衛士把套了一身囚犯赭衣賈和人拖到城牆邊,將他的頭,硬是按在漆黑的硬木上。

    看到賈和,若非黑夫帶來的一千長沙兵攔著,下頭都有人要朝他扔石塊了。

    黑夫上前,俯瞰賈和。

    “賈和,你還有何話要說?”

    賈和抬起頭,露出了一絲慘笑。

    “我是敗北,是喪師,是將昌南侯舊部扔在南越,按律當死,只可憐我在咸陽的妻兒,也要受我連累。”

    ”但我亦是一心想要為陛下征平嶺南,不敢有半分懈怠,若是鬆懈,只怕早就被召回。將軍今日便斬我,恐怕是要我做替罪之人,以平三軍之怨。但即便我死了,將軍,你一樣要遵從陛下之命,馭使彼輩翻越五嶺,深入蠻荒之地,到那時候,他們怨的,恐怕就是將軍你了!”

    黑夫點頭:“你糊塗了這麼久,可算明白了一回。”

    不再多言,黑夫親自接過立起來後,足有一人高的斧鉞,雙手擎柄,朗聲說道:“本將今日,親加汝斧鉞之誅!”

    語畢,他將斧鉞高舉過頭,猛地一揮,利落地砍下賈和的首級。

    鮮血濺射,灑落城頭,滴在城下仰頭觀看的兵卒身上,一如嶺南梅嶺上的點點紅梅!

    “殺得好!”

    歡呼喊叫不絕於耳,震得城頭瓦片都在發抖,在這群久戍南方的兵民心中,黑夫留下了一個完美的第一印象。

    但他心中,卻無半分高興。

    黑夫讓利倉將在城頭滾來滾去的人頭收好,轉過身,背對歡呼的三軍,內心清明冷靜。

    “是啊,建樓的和拆樓的,往往是同一批人。”

    “若不有所更易,不需多久,這萬千兵民的怨憤,就要集中到我身上了!”

    摸摸自己的腦袋,黑夫自嘲笑道:“就不知我這狗頭,誰敢斫之?”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6:53
第658章 吃瓜

    陸賈被利倉帶到幕府時,黑夫正坐在帳幕裡吃瓜……

    五月中的長沙郡正是最熱的時候,大熱天的,黑夫只穿著短打,跪坐在案几後,右手搖著蒲扇,左手則拿著一塊瓜大嚼。

    瓜當然不是西瓜,而是傳到中原已有好幾千年的甜瓜,與它還在西域的近親哈密瓜略有不同,皮薄,瓤白,籽小而多,瓜肉只有淡淡的甜。

    吃甜瓜時,人們會把籽丟掉,這些籽只要落在土地上,不論乾濕冷熱,但凡人類能過得不錯的地方,它都能發芽生長,所以不論中原還是江南,都十分常見。

    陸賈上前一步:“下吏拜見君侯,恭賀君侯平三軍之怨,謝君侯卓拔之恩!”

    砍了賈和腦袋後,黑夫將陸賈任命為主簿,相當於大將軍的文秘,驟然高昇,雖然這並非陸賈所求,但卻無法拒絕。

    “不必多禮。”

    見二人來了,黑夫也不與他們客氣,隨手一比:“在北地時,八月食瓜,在膠東時,七月食瓜,南方較熱,居然五六月就熟了,正好解暑,汝等也坐下吃罷。”

    “唯。”

    陸賈應諾,早聽說這位將軍出身黔首,不講究繁文縟節,果然如此,不過再一看案几上的瓜,卻若有所思。

    他雖然學過一點黃老,但更多的,還是偏向儒家,多年閱讀詩書禮樂形成的價值觀,是根深蒂固的,接人待物時,總喜歡看看合不合禮。

    眼下黑夫的吃瓜方式,顯然是不合於禮的。

    《禮》中有說過:“為天子削瓜者,副之,巾以絺;為國君者華之,巾以绤;為大夫累之,士疐之,庶人龁。”

    翻譯成人話就是:天子吃瓜,切八塊,用細布蓋著端上來;國君切四塊,用粗布端著蓋上來;大夫切四塊,沒有布;士一刀兩段。

    至於庶人?呵呵,只能整塊瓜抱著啃,更慘的是奴隸,做吃瓜群眾的權力都沒。

    眼下黑夫吃的瓜比較大,他喜食小塊,便一口氣砍了十份,在儒生眼裡,真是大大僭越!

    不過那些都是春秋時代的老古董了,禮崩樂壞後,除了宮廷之中,已無人講究。陸賈雖是儒生,卻不迂腐,將話吞回肚子裡,就與利倉並排而坐,拿起一塊瓜嚼了起來,一邊吃,一邊聽黑夫與利倉說話。

    黑夫對利倉道:“烏氏通商西域也有六七年了,行經三十六國,可帶回來了不少好東西,有肩高八尺的駿馬,還有不少中原無有的蔬果,酸甜可口的葡萄,皮兒雖厚,卻比甜瓜更甜幾分的甘瓜。”

    當然,可不止這些,還有芝麻、胡桃、黃瓜等物,只可惜黑夫許久未回咸陽了,沒能親眼看看這些異國物產。但聽子嬰說,剛把大本營遷到關中的農家眾人看到這些陌生的種子,可高興壞了,立刻開始栽培,經過四季耕耘,第一批菜蔬已經產出,果樹也漸漸長大。

    想來數十年後,中原人的食譜,應會被大大擴展……

    利倉年紀尚輕,還有些嘴饞,不由心生嚮往,陸賈也頷首稱是,眼看一瓣瓜已啃完,他便就著這話題,說起了今日來意,笑道:

    “說起吃瓜,君侯可知瓜代有期之事?”

    黑夫想了想:“幾年前讀《左傳》時看到,只不太記得內容了。”

    聽說黑夫還讀過左氏春秋,陸賈有些驚訝,看來這是位好學的將軍啊,對自己的勸說,多了幾分信心。

    “敢言於君侯,此事說的是數百年前,齊襄公派派連稱、管至父二人戍守葵丘,以備諸侯之伐,二將問齊襄公何時能歸?當時齊襄公正好也在吃甜瓜,便言:‘及瓜而代’,意思是,等來年瓜熟時,便派人輪換。”

    “但一年之後,齊襄公卻忘了約定,連稱、管至父只好送回一瓜,說:‘瓜已成熟,是否該派人接替吾等?’齊襄公卻毀諾,讓他們再守一年,於是二大夫暴怒,煽動役夫之怨,帶兵回到臨淄,遂弒襄公……”

    “就因為這點小事?”

    利倉卻是聽呆了,他不知道,春秋時卿大夫弒君跟玩似的,不僅有國君綠了自己弒君的,還有不能吃老鱉湯弒君的……應有盡有。

    他覺得有些誇張,黑夫卻聽明白了陸賈的意思。

    聽上去是一顆瓜惹得禍,可實際上,卻涉及到政府公信。

    陸賈語重心長地說道:“君侯,吾等是三年前秋天南下的,如今長沙瓜熟已有兩次,可數萬戍卒征夫,卻仍不得歸啊,瓜代有期,也變成了瓜代無期。”

    黑夫默然,在邊疆屯戍一歲為戍卒,在咸陽力役一歲為正卒,這是律令明文規定的,自商鞅後,百年未改。

    但朝廷不講信用,食言而肥,已不是一次兩次了。

    早在十多年前,他率部奪取豫章後,秦始皇帝就讓謁者宣詔,讓三千南郡兵就地駐留,不得歸鄉。當時脾氣暴躁的共敖差點拔劍,被黑夫壓住,這才不情不願地留下,遠征軍搖身一變,成了衛所。

    雖然十年下來,隨著豫章郡日子變好,將吏們的抱怨少了,但他們對朝廷的信任,已無過去那麼牢固。

    類似的事,在整個江南地區,乃至於塞北新秦中,反覆發生過多次,雖然朝廷也遷了永久性居民過去,但第一批戍守的兵卒,卻是被強行留下的。

    隨著疆域越來越大,輪流戍守的經濟代價的巨大的,還是永久駐紮划算,邊疆需要人才啊……

    但高層卻忘了一點,那群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兵卒小民,他們也是人,也有自己的想法,安土重遷,並無保衛祖國邊疆的覺悟。

    曾經,商鞅徙木立信,樹立了秦國的政府公信。隨著一百年的軍功授爵,所有秦人都認定,大秦有功必賞,有過必罰。可現在,隨著一次次瓜代無期,戍卒役夫對朝廷的信任,漸漸動搖,最終耗盡。

    歷史上,秦末中原大亂,實力不俗的南方軍團被趙佗一煽動,直接斷了與母邦的聯繫,拒不返回,恐怕就是出於對政府的失望。

    而眼下,為朝廷食言壞律買單的,就是前線的將軍們了。

    趙佗那邊還算處置得當,軍中沒怎麼鬧事,但賈和沒意識到這點,秦軍士卒,因久不得歸憤懣不已,這份怨恨,聚集到賈和身上,說白了,他的死,不過是在為朝廷失信頂缸。

    陸賈道:“今君侯雖殺賈和洩三軍之怨,但若不加更易,過不了太久,都等不到明年瓜熟蒂落時,那位新上任的辛將軍,甚至是昌南侯你,也會遭到士卒怨恨所指啊!到那時,下吏唯恐,軍中會有連稱、管至父之事!”

    “大膽!誰敢如此?”利倉動怒,欲拔劍。

    黑夫止住了他,看向陸賈:

    “你是來替你的鄉黨、同袍們說情?想讓我放他們回家?”

    陸賈下拜:“下吏也是在為君侯考慮,昔日,子貢向孔子問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

    “子貢又問:若必不得已而去,要去掉一項呢?”

    “孔子曰:去兵。”

    “子貢又問:若必不得已,要去掉兩樣呢?”

    “子曰“去食,自古皆有死,然民無信不立。”

    “民無信不立,軍無信,能立焉?能戰焉?還望君侯三思!”

    引經據典,層層遞進,不愧是歷史上的名嘴。

    黑夫負手稱讚:“好口才,不過,士卒歸與不歸,此乃朝廷之令,我縱然是大將軍,也無從更易。”

    秦始皇已經下了死命令,不平百越,三軍將士均不得返國。當然,黑夫猜測,就算平了百越,這數十萬人,很大可能也永遠回不了故鄉了,他們多是秦始皇想要消滅的楚籍兵民,是這個國家的“毒”,自然要輸送到外面,禍害越人去了……

    朝廷、兵民,各有各的理由,夾在中間難做人的,就是將軍了。

    黑夫低頭看看案几上剩下的瓜皮,笑道:

    “這瓜,真不好吃啊。”

    ……

    “陸生回來了!”

    “怎麼樣?昌南侯怎麼說?”

    半個時辰後,陸賈回到了營中,佔軍中人數最多的淮南兵便都圍了過來,詢問紛紛。

    他們都知道,是陸賈拜見大將軍,言賈和苛待楚籍士卒,隱瞞戰損的事,才促成那場痛快的斬首。

    眼下,陸賈儼然成了楚籍兵民的代表,一直在孜孜不倦地替他們向黑夫請願,訴說士卒思鄉之情。

    陸賈被圍在其中,只能請利倉和同來的官吏約束秩序,向他們宣佈大將軍的話。

    “昌南侯說,他知士卒思鄉之苦,他也想家,但為將者,受命而不辭,敵破而後言返,將之禮也。”

    “如今百越未平,兵戎未休,故將軍不能將汝等直接放歸。”

    此言剛末,士卒們頓時鼓噪起來:

    “說白了還是不肯放吾等!”

    “他與那賈和並無兩樣啊!”

    抱怨聲不絕於耳,陸賈只好讓他們肅靜,才提高了音量。

    “不得胡言!昌南侯愛兵如子,因朝廷嚴令,不能縱士卒歸鄉。但他說了,不會讓士卒再越過三關,與越人交戰。入冬後,便有新卒來輪換汝等,讓服役滿兩年的人,離開此地,先去衡山、南郡的營地休整、屯田,一旦南方征平,汝等便可就近回家!”

    “有人來輪換?”

    “我家就在衡山郡邊上!”

    “總算能離這鬼地方了!”

    這是意外之喜,先前的失望化作喜悅,士卒之怨,思鄉是根源,但南方暑熱辛苦,也是他們恨不得立刻離開的原因。

    眼下雖不得歸鄉,但最起碼,得到了將軍承諾,或去南郡,或去衡山,離家鄉近了一步,且氣候舒適,比在這飽受病痛折磨,深入險阻與越人死鬥強多了。

    士卒們驚喜不已,歡呼陣陣,終於,在一次次瓜熟失期後,盼來了一絲曙光。

    昌南侯,一下子又成了萬眾敬仰的好將軍,他風評在無限制地拔高,軍營中已容不得說他壞話,雖然黑夫遮遮掩掩,沒有說他“不得縱兵歸鄉”的理由,事後卻有人替黑夫鳴不平。

    “汝等也不要不知足,仔細想想,哪怕昌南侯現在就讓大軍就地解散,使彼輩手持致書歸鄉,也不會得到官府承認,回家都見不到妻兒父母,就會被緝捕,罰為刑徒!因為咸陽的朝廷發文說了,南征未定,不得歸也!”

    據說,這話是陸賈說的。

    所謂致書,就是證明眾人服役期滿,合法放歸的文書,這份文書一式兩份,一份送到戶籍所在地,另一份讓更卒們自己拿著,千萬別丟了。

    你自己聲稱服役歸來?那可算不得數,必須有開具的證明。

    可若是地方官府得了朝廷命令,不予承認呢?那縱然將軍開恩,也沒用。

    想想還挺有道理的,這些話一傳十十傳百,於是,楚籍兵民,對黑夫只剩下感激,而怨憤,開始轉向失信的朝廷、官府……

    玩全面戰爭,還知道把士氣耗盡的部隊往後拉呢,黑夫的判斷是,這群士氣枯竭的兵民,已不可用,留下部分有經驗的將吏,其餘全部替換成武昌營訓練的新軍!

    而且眾人也高興得太早,入冬前,這幾萬人還有許多活計:種田屯糧,伐木修路,甚至是開挖附近的鐵礦鍛造兵器,就算回到南郡、衡山,一樣要屯田種地,直到將他們的勞動力榨乾為止!

    黑夫的心,黑著呢!

    陸賈也沒逃過,他被黑夫安排了一項差事,不得拒絕!

    “陸生,你不是口才了得麼?給你十天時間,為我去遊說陽山關叛卒,十日之後,關門不開,大軍拔城,必屠之!”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6:53
第659章 陽山

    後世有句俗話,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從郴縣前往陽山關(廣東陽山縣)的路上,黑夫感觸頗深。

    “賈將軍還是一心為國的,這條路就修得不錯嘛,為我省了不少麻煩。”

    坐在騾子背上,翻過“騎田嶺”後,回望身後在綠色密林中蜿蜒向上的道路,黑夫如此感慨。

    騎田嶺雖是五嶺中較小較矮的,但一樣峰巒迭起,萬木飛翠,昔日並無道路,僅有飛猿鳥道,限以高山,人跡所絕,車馬不通,大軍翻越極不容易。

    第一次伐越之所以敗績,除了北兵不適應嶺南氣候,多有病死外,交通困難也是原因之一。南郡、長沙的糧食要送到番禺去,只能靠人背著翻過騎田嶺,再在陽山關走水路,效率極低,難以為繼。

    賈和吸取了這教訓,駐紮郴縣期間,別的事沒幹,花了大半年時間,馭使兵卒徭役,鑿山開險,將這條羊腸小道拓寬至可行車馬,著實不易。

    只可惜老賈為人太過實誠,一心為國,到頭來眾人卻歸怨於他,丟了腦袋不說,這條用血汗開闢出來的路,全給黑夫做了嫁衣。

    每每想到這,黑夫都想落兩滴鱷魚眼淚了,為賈將軍哀之了。

    黑夫答應入冬後派人來輪換,讓眾人回南郡、衡山過年,賣了戍卒一個大人情後,挑選精兵收復陽山關,自然是順理成章。

    翻過騎田嶺後,大軍休憩一日,沿著湟水(連江)行進,卻見江流悍急,橫波之石到處都是,根本無從行舟,但在水流拐了個彎後,前方卻豁然開朗……

    這是一處寬約3萬畝的谷地,背靠陽山嶺,湟水自西北向東南流淌,一座石頭修築的小關隘依山傍水,橫亙於南端狹窄處。

    這就是陽山關,眼下仍為一千叛卒控制,關門緊閉,城頭擠滿了人。

    黑夫放目望去,陽山關河岸邊,有一座小碼頭,但連帶船隻,都已被燒燬。

    河對岸,是一片闊地,起碼一半種了糧食,粟苗已青青蔥蔥,有些許屋舍村落點綴期間。

    其上側平地對岸,有一座高約六七百米的山峰,上面築有一烽火台,正冒著烽煙……

    一艘小船在縴夫和撐篙的共同努力下,從下游劃了上來,又泊到對岸,卻是黑夫派來聯絡湟溪關守軍的利倉,還有一名身材矮小的秦軍吏。

    還沒走到跟前,那軍吏就有些情難自抑,跌跌撞撞走了幾步,拜倒在地,聲音哽咽:“司馬!”

    不用問,這肯定是老部下。

    黑夫的舊部跟隨他的時間前後不一,所以稱呼也不盡相同。

    最早的那批人叫他“亭長”,稍後點的,參加了第一次伐楚的叫他“百長”,第二次伐楚,一同轉戰豫章的,則習慣性地稱呼他“司馬”。

    黑夫上前扶起此人,在其肩頭重重拍了他幾下。

    “安圃,快十年未見了!”

    此人正是湟溪關守將安圃,他和黑夫的交情極早,黑夫在安陸做亭長時,安圃是尉史,沒少幫忙。他後來隨黑夫征楚,下豫章,做了番陽縣賊曹掾,後來輾轉去長沙郡任縣尉。第一次征百越時,也被徵召,去年兵敗之際,秦軍皆欲返回嶺北,唯獨安圃,主動留在了湟溪關。

    “豈有摒棄袍澤之理?我要在此等小陶!”

    這一等,就是一年。

    安圃有些激動地告訴黑夫:“我幾次派人向外搜尋,都被南越諸部擋了回來,冬天時好不容易,有一隊人馬去到龍川,卻發現營寨空了,看火灶裡的灰,大概廢棄了月餘,小陶及那三千人,已不知所蹤……”

    黑夫點頭,這些情況,他都從利倉處聽說了,雖然疑惑小陶去向,但眼下的事更緊要,安慰了安圃一通後,問起了戰況。

    安圃十分自信:“湟溪關有一千兵,兩千徭,我一直謹遵司馬教誨,要愛兵如子,對他們不薄,故無人反叛。聽聞司馬……君侯來此,便留了一千守關,其餘兩千人,來堵了陽山關南門,並奪取高處烽燧,居高臨下,可知關內虛實。”

    據安圃說,那一千叛卒,是二十日前舉事的,但因為陽山關地形尷尬,只有兩條路,北去騎田嶺,南赴湟溪關,不管往哪,都會被秦軍堵個正著。發覺自己無路可走後,一千叛卒便全須全尾地留在陽山關。

    但陽山關守將雖然苛待兵卒,最後時刻,倒還知道燒了碼頭船隻,以及城內糧倉。所以叛卒乏食,又沒法從水路逃走,已是進退維谷。安圃說,他率軍抵達時,叛卒已在對岸拔青苗煮食,應是斷糧了。

    “還有,昨日我軍初至時,倒是有一人從北面進了關,聽說是君侯派去的說客?”

    “他叫陸賈。”

    黑夫道:“是淮南楚人,也是那群叛卒的鄉黨。”

    他指點著陽山關道:“此關險隘,且地形狹窄,真可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大軍不好展開攻打,只能以木梯蟻附強攻,彼輩若作困獸之鬥,難免會有傷亡。”

    黑夫回過頭,看看雖然跟著他來,但士氣依然萎靡不振的五千人,嘆息道:

    “這三年來,枉死嶺南的人,已經夠多了,能少一個,是一個吧。故我派陸賈持賈和首級入關,將這場兵變歸咎於賈和處置不當,情有可原。若關內眾人投降,可免死罪,縱不能成,也能讓不少人心存僥倖,亦有圍三闕一之效,可洩其氣。”

    安圃作揖,讚道:“多年未見,君侯用兵依舊奇正相合。”

    黑夫搖頭:“安圃啊安圃,你怎也學會了溜鬚拍馬?”

    安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在官場混了十多載,又非那賈將軍嫡系,若不會此道,下吏,恐怕都活不到再見君侯,小陶他就是太耿直,屢屢與賈和爭執,才被棄在嶺外的……”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啊,安圃話中有無盡辛酸。

    黑夫有些慚愧,拍了拍他:“不一樣了,從現在起,南軍我說了算!”

    話雖如此,但攻城的準備,黑夫卻一點不耽誤,他讓安圃回關南面去,伐木製作木梯,等傍晚時分,黑夫和陸賈約定的時間到後,再一齊攻打。

    下市時分,黑夫帶來的五千人已在關北排開陣勢,但這群兵卒多不願意做排頭兵,不幸被選中的,一臉苦澀,他們都看得出來,陽山關如此之險,做先登之士,當真有死無生。

    更何況,兵卒多為楚地籍貫,打殺越人也就算了,可這次,兵刃要對準的,卻是聲息相通的同鄉……

    眼看時間越來越近,士卒們不斷抬頭看著太陽,利倉也盯著木表和漏壺。

    隨著日影推移,利倉越來越不耐煩,不斷擦拭眉毛上流下的汗水,士卒也越來越緊張,喉嚨乾燥,口中無唾。

    唯獨黑夫,卻大馬金刀地坐在軍旗下的小馬紮上,手上輕輕搖扇,只可惜不是羽扇,而是田間老農納涼的蒲扇。

    終於,夕時到了。

    利倉上前告知:“君侯,時辰到了……”

    黑夫的蒲扇,可算停了。

    然後,它被微微舉起,指著陽山關。

    數百架弓弩上弦,緊隨其後,瞄準城頭。

    城上城下,數千雙眼睛,都盯著這小小蒲扇。

    只要它一揮下,黑夫身後一字排開的十面鼓就會齊齊擂響,聽到此聲後,南北兩面數千將士,就會在軍法官的逼迫下,硬著頭皮向前,拿下這座關隘!

    就在這千鈞一髮的一瞬,陽山關的門,卻轟然開啟!

    一名文士縱馬而出,他也不顧什麼禮儀了,用盡氣力,大聲喊道:“君侯,陽山關,降矣!”

    ……

    陽山關是真的降了,在攻城前最後一刻,緊隨陸賈之後,是垂頭喪氣的一千人,他們絡繹出城,按照黑夫的要求,在城門口將兵器扔下,又在道兩邊抱頭蹲好。

    “利倉,給他水。”

    黑夫看到陸賈嘴唇乾涸開裂,好似要滴血。

    陸賈嘴都說干了才有這結果,猛灌一口,卻辣得直咧嘴:“咳咳,怎麼是酒?”

    利倉對陸賈改了口,不再直呼其名,而是笑道:“陸先生,你靠巧舌拿下此關,如此壯舉,當然得有好酒壯之。”

    黑夫頷首:“難怪軍中士卒稱你為陸利嘴,果能將彼輩說服,過幾日,將你的說辭寫下來,或許就是一篇策士傳頌的遊說範文。”

    陸賈苦笑道:“不是陸賈嘴利,而是彼輩無路可走,糧食也盡了,不降,便只有死。他們看到賈和首級後,又聽聞君侯允許戍卒輪換,去江漢休整,相信君侯是愛兵的,會信守承諾,向朝廷請命,饒恕他們……”

    說到這,儒生陸賈抬起頭,有些不確信地盯著黑夫:“君侯……會守信麼?”

    “這是自然。”

    黑夫一笑,看向降服的叛卒們,利倉已經帶人控制住所有人,安圃親自穿過關隘,來稟報黑夫,說關內已經搜索一遍,已無叛卒。

    聽聞事態已盡在掌握,黑夫滿意地點了點頭,走上前去,忽地變了臉色,指著一千叛卒喝道:

    “統統拿下!”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6:53
第660章 自討

    “軍中之制,五人為伍,伍相保也;十人為什,什相保也;五十為屬,屬相保也;百人為閭,閭相保也!”

    “伍有干令犯禁者,揭之,免於罪;知而弗揭,全伍有誅。什有干令犯禁者,揭之,免於罪;知而弗揭,全什有誅……閭有干令犯禁者,揭之,免於罪;知而弗揭,全閭有誅!”

    “今有陽山關戍卒、徭役千人,殺其上吏而叛,按軍法,皆當誅之!”

    雖是盛夏,天氣炎熱,但聽著傳令兵大聲吼出的話,被按倒在地,雙手反縛的一千名叛卒,卻渾身冰冷。

    看此架勢,聽這話語,雖然降了,還是要殺他們?

    一千人裡,年齡層次不齊,上至削瘦枯槁的五旬老者,下至十八九歲的蓬頭青年,他們或披掛屯長、什長的薄甲,或穿著徭役的褐衣,常年累月在嶺南鑿山開險,不是有傷就是有病,因為糧倉被燒,餓了多日,都有氣無力。

    但即便如此,他們眼中依然有強烈求生的慾望,故心存僥倖,開關投降,但卻被現實狠狠打了臉。

    希望變為絕望,不少人憤怒地大吼了起來。

    “陸賈小兒,誆騙吾等!”

    陸賈聽在耳中,他咬咬牙走上前,撲通一聲跪倒在黑夫面前,陳情道:

    “君侯,你曾與陸賈約定,以十日為期,若能讓陽山關叛卒開關投降,便會饒恕他們性命,今陸賈不辱使命,還請君侯守諾!”

    黑夫卻不為所動:“你也知道他們是叛卒,豈能赦之?”

    陸賈不願放棄:“君侯可是親口對我說過,二十多年前,有類似的事,嫪毐之亂,其門客舍人四千餘人從叛,但皇帝陛下平定叛亂後,卻只是將他們流放道蜀中,未曾殺戮……”

    黑夫笑了笑:“天下之大,唯獨能凌駕於律令之上者,唯陛下一人而已。其餘萬萬人,縱是公子王孫,若犯國法,依然不能逃脫懲處,更何況黔首戍卒?除非是陛下破例特赦。”

    “然陛下有權特赦,我身為大將軍,卻只能循規蹈矩!倘若赦之,違法的,便是我了!”

    陸賈卻認為這是藉口,大軍遠在天邊,連監軍子嬰也因中暑,沒跟來嶺南,這群人是生是死,還不是黑夫說了算?

    他再度懇求:“話雖如此,但君侯分明答應,會向陛下求情,放他們一條性命!”

    黑夫彷彿才想起來,撓了撓髮鬢:“來去半年,賞罰豈能逾時?今日若不加懲處,恐怕整個南軍,都要亂了套,兵卒怨其將吏,便可殺之,反正事後只要投降,便能逃脫懲戒。其陵犯無節,破矣,水潰雷擊,三軍亂矣。我不可因這寥寥千人,而亂數十萬人之矩!”

    陸賈越聽越心寒,再拜道:

    “君侯口口聲聲軍法,十日前,讓我以花言巧語來騙關時,怎麼隻字不提?孔子云,人而無信,不知其也。大車無輗(ní),小車無軏(yuè),其何以行之哉?將者五德,智、信、仁、勇、嚴也,君侯今日若毀諾,日後恐怕再無兵卒敢信你,承諾眾人說會派人輪換,讓彼輩回南郡、衡山休整,莫非也是假話?”

    “多說無用!”

    黑夫變得極其固執,板起臉:“進有厚賞,退有嚴刑,叛則誅殺,此之謂信將,相比於個人約定的小信,遵循軍法,這才是大信!我意已決,退下!”

    陸賈雖是儒生,也有幾分志氣,憤怒之下,竟跳了起來,仰著脖子,上前幾步道:

    “我自問亦是丈夫,不願隨小人失信,既然將軍要殺,那就連陸賈也一起殺了吧!”

    “好啊。”

    也太把自己當回事了,沒有陸賈設想中的幡然醒悟,黑夫乾脆地答應下來,比了比手,親衛竟真的將陸賈拉了下去!

    陸賈徹底懵了,愣了半響後,回頭破口罵道:

    “黑夫,你……你食言而肥,枉為君侯!如此小人行徑,他日恐有身死軍滅之難!”

    ……

    陸賈罵聲不絕於耳,直到被方才還“陸先生”叫個不停的利倉塞了塊布堵住,又被拖到湟溪河邊,與那一千叛卒並排跪著。

    黑夫不帶感情的聲音響起:

    “吏為兵卒之表,自什長以上,至左右將,上下皆相保也,今千人謀叛,軍吏難辭其咎,先斬百長、屯長、什長!”

    這些小角色,自不必秦始皇的御賜斧鉞出馬。對黑夫忠心耿耿的安圃派湟溪關眾人,配合黑夫從長沙營帶來兵卒,三人一組,手持鄂地鐵山打製的砍刀,從十名百長砍起,接著是二十名屯長,最後是一百名什長……

    伴隨著淒厲的嚎叫、求饒,百餘枚人頭滾滾,落在河邊灘地上,鮮血彙集成小溪,匯入湟水,一時間,水流皆赤!

    而刀刃,也翻了卷,必須換一批了。

    郴縣營五千兵卒站在遠處,神情複雜地看著這一幕,不乏竊竊私語,卻無人敢阻止。

    陸賈也跪在溪水邊,呆呆地看著眼前這一幕,駭然不已。

    是啊,他竟忘了,四年前,齊地諸田造反,臨淄、濟北大亂,黑夫作為將軍,率膠東兵討平之。

    聽說他先在臨淄城大開殺戒,處死了叛眾家人兩千,高唐一戰後,又屠叛卒一萬,還將其釘上木架,插在道路亭舍驛站邊,隔著十里,遙遙相望。

    那些恐怖的木架屍骸,遍佈中原,用於震懾對秦不滿者,壽春也有不少。

    “這黑夫本就是個言而無信,殺人不眨眼的酷吏、屠夫,我當時,怎會信了他的鬼話呢?”

    陸賈追悔莫及。

    這時候,已殺完軍吏,該輪到普通的戍卒、徭役了。

    陸賈旁邊的淮南小卒也嚇壞了,哭哭啼啼:“我本不想反叛,是被其他屯的人裹挾,也沒有殺任何人,我只想休憩,只想回家……”

    是啊,他們只是想回家,只是不想被苛待,只想離開這片綠色地獄,哪裡有錯?

    但一切都來不及了,手持砍刀的長沙兵走上前來,揪住眾人髮髻,緩緩提起兵刃來,眼看就要身首分離。

    唯獨沒人碰陸賈。

    但他已心如死灰。

    本想著振興儒門,推廣先師孔子的治世理念,讓這個世道,不必再以殺治殺,能夠文武並用,德刑相濟……

    卻不曾想,會在這裡,以這種方式收場。

    “縱我飽讀詩書,舌尖嘴利,也終究敵不過兵戈利劍啊。”

    刃上反射的陽光刺來,他閉上了眼睛,不想看那一抹抹血色,世界變成一片黑暗,只等待一切的結局。

    但這次,卻沒有砍刀劈入骨頭的噪音,沒有人頭落水的撲通,卻只聽到旁邊傳來幾聲乾嚎,然後是詫異的驚呼!

    “沒……沒死!”

    陸賈睜開眼,看到邊上的青年徭夫並沒有被斬首,那長沙兵,只割走了他的發髻!青年滿臉驚喜,渾然不覺下面失了禁。

    不止是他,抬頭看過去,整整數百人,皆是被割了髮髻,彷彿是一個大型剃髮現場。

    “起來!”

    兵卒粗魯地將眾叛卒提起,眾人又驚又喜,本以為死定了,甚至有人方才不小心崩出了屎尿來,只能叉著腳,狼狽地回到關下。

    黑夫早已移步到關隘之上,拄劍俯瞰一切。

    他讓人傳話道:“若按軍律,汝等叛軍殺吏,當誅。然本侯事先答應,降者免死。今不欲食言,故只刑什長以上,其餘眾人,暫不處死,且先施髡刑,罰為刑徒,在軍中效命。”

    這反轉來的突然,聽說不必被處死,七八百叛卒皆鬆了口氣,心有慼慼,但也有種揮之不去的屈辱感。

    就在時候,黑夫卻又大聲道:

    “軍正丞何在?”

    ……

    “諾!”

    隨著黑夫傳喚,城下一人出列,朝他作揖:“君侯,軍正丞在此!”

    黑夫問:“汝掌管軍法賞罰,我問你,大將軍對叛軍之卒,不斬反釋,是否違律?”

    軍正丞遲疑了,但還是應道:“的確是違律了……”

    黑夫又問:“士卒違律,軍正可討,大將軍違律,誰人可討?”

    軍正丞跪下:“大將軍出征在外,上至天者,下至淵者,皆可制之。將軍違律,唯監軍可諫,唯陛下可討!”

    “如此說來,眼下無人來懲處我嘍?”

    黑夫笑著搖頭,雙手伸到頭上,取下了君侯之冠,遞給利倉。

    “身為大將軍,帶頭犯律而無討,敢不自討乎?”

    而後,他便猛地拔出了佩劍。在數千人的驚呼中,舉劍至頭頂,利刃劃過發結,將圓形的椎髻整個割了下來!

    陸賈嘴裡的布早被人取走了,也鬆了綁,他與其他人一樣,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

    眾人萬萬沒想到,昌南侯居然會自施髡刑!

    “君侯!”

    利倉、安圃阻止不及,只撲到黑夫腳邊,抱著他的腿哭泣。

    “將軍!”

    桑木及黑夫在安陸挑選的親衛們,齊齊跪倒在地,眼睛發紅。他們是短兵,職責就是保衛將軍,不容將軍有任何損傷,將死士死。平日裡,縱然戰陣上矢如雨下,有眾人持盾在前,也不會讓黑夫傷半根毫毛。

    可今日,他卻加刃於己,割的是頭髮,但刺痛的,卻是親衛們的尊嚴!

    黑夫卻渾不在意,他披散頭髮,手裡握著厚實的椎髻,這是他養了幾十年的成果,毀於一旦……

    眼下,雖然還沒有“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損傷”的說法,但一頭濃密的頭髮,亦是作為健壯人類的標誌。

    在中原,不論男女,皆崇尚蓄髮,成年禮後,男子更將頭髮扎到頭頂為髻。

    可以這麼說,高聳的發髻,就是中原男人,露在外面的**。

    這玩意是小是大,是扁是椎,偏左還是偏右,上面加的什麼冠,冠高不高,鑲珍珠還是黃金,都與各人的階級地位息息相關,若是亂扎,可是要負刑事責任的。

    所以割發作為一種極具羞辱的刑罰,就可以理解了,那在秦朝,什麼樣的人會被施以髡刑呢?

    因為這刑罰侮辱性太重,一般的鬼薪、白粲、隸臣妾,都不會被施加,他們頂多能享受被剃去眉毛鬍鬚的“耐”刑,只有城旦舂和判了死刑的刑徒,會附加髡鉗……

    對七八百叛卒而言,看到這一幕,方才被施加了髡的屈辱感,已不翼而飛,取而代之的,是感動。

    對其餘數千兵卒而言,方才關於“君侯不守信”的竊竊私語,已無人再言,他們眼中,只有深深的震撼。

    一個尊貴無比的關內侯,一位手握重權的三軍統帥,居然願為一群死刑犯,做到這種地步?甘願與他們一起承受屈辱!

    當黑夫聲音再度響起時,所有人,都站直了腰桿,不敢漏聽一個人。

    “現在,我同與汝等一樣了,皆是犯法之後的刑餘之人。”

    黑夫鬆開了手,那許多個清晨,妻子葉氏細心為他梳理紮好的發髻,如今失了依存,被風一吹,變成了萬千微絲,飄得到處都是。

    “違律就是違律,我會將我的性命,連同汝等的生死,一起回稟咸陽,請陛下定奪!”

    “但在此之前,二三子,且先將這份屈辱,這份羞恥化為勇銳,一起在這嶺南荒外,活下去吧!“”

    “諾!”

    從內而外,陽山關裡裡外外,近萬人皆單膝跪地,山呼海嘯的應諾之聲響起。

    “君侯大義,信而仁德!”

    陸賈也在這山呼大軍之中,等喊完之後,他發現自己竟情難自抑地哭了出來。

    男兒有淚不輕彈,陸賈是為黑夫的毅然自刑而欽佩,也為自己沒信錯人而喜悅!

    等陸賈擦了擦眼淚,再抬起頭時,赤紅如血的夕陽,正垂垂落到陽山谷地,黑夫立於城頭,身影恍如與那輪紅日,融為一體。

    他雖然沒了髮髻,但在陸賈眼中。

    這位將軍,卻比方才扎髻戴冠時,更高大了無數倍!

    陸賈唏噓不已,由衷讚道:

    “高若,垂天之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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