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223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6:58
第671章 獨斷

    “你以為,商君變法是為了什麼?”

    咸陽宮大殿內,隔著陛上的一排排火燭,秦始皇將這個問題拋給了扶蘇。

    每個公子王孫,成年前後,都會有師、傅教授知識,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史”,太史令胡毋敬曾對他們講述秦國的往昔,那段篳路藍縷的歷史,扶蘇自然是清楚的。

    “稟父皇,昔時我厲、躁、簡公、出子之不寧,國家內憂外患不絕,三晉攻奪我先君河西地,諸侯卑秦、丑莫大焉。孝公繼位後,欲東伐,復穆公之故地,修穆公之政令,故頒招賢之令,使商君變法,自然是為了富國強兵……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風易俗,民以殷富,國以富強,故百姓樂用,諸侯親附。”

    秦始皇頷首:“嗯,富國強兵,你只說對了兩點,但還有一點漏了。”

    “那便是集權,集舉國之權,操持於君王之手!”

    秦始皇說道:“權制獨斷於君則威,斷於公族、庶長、卿大夫,則就會出現厲公、躁公、簡公、出子屢屢被弒之事。不說秦之變法,魏、楚之變法,亦都是打擊公族,削弱封君,彼輩不除,便是貧國弱兵之道。故商君變法,做的事便是將秦之貴公子繩之以法,並使宗室非有軍功論,不得為屬籍,只有大權獨攬於君,秦才能專心耕戰,一意東出!”

    扶蘇點了點頭,同時忽然發現,今日的秦始皇,居然極其耐心,居然會與他說這麼說。

    問題又來了:“你以為,先君惠文王殺商鞅而留其法,又是為了什麼?”

    扶蘇應道:“聽聞是惠文王為太子時,與商鞅有隙,繼位後,宗室多怨商鞅,商鞅逃亡,後又返回封地造反,事不成,便被車裂以徇秦國,眾人皆言,他是作法自斃……”

    “就這麼簡單?“

    秦始皇冷笑:“孝公變法時稱,賓客群臣有能出奇計強秦者,吾且尊官,與之分土。他信守諾言,將商地十五邑封給商鞅,而此時秦的關中之地,集小鄉邑聚為縣,不過三十一縣……便如同朕將整個楚國故地封給某位大臣,你覺得,君臣能相安麼?”

    “商鞅為秦集君權,誅公族,繩宗室,可變法之後,他卻成了最大的封君,足與秦君分庭抗禮,獨立為諸侯,當時他只有兩個選擇,一是棄封邑,退隱告老,第二,便是死!哪怕他未曾得罪宗室,那也是匹夫懷璧!”

    商鞅,這個主持了變法的人,實死於他精心為秦國打造的集權之道,法家給君主獻上一把殺人的刀,卻沒有刀鞘,那把刀,可以指向任何人,包括他們自己!

    他就是第一個死掉的法家,也是第一個死掉的“秦吏”,但絕非最後一個。

    集權,這就是歷代秦王孜孜不倦的路,從秦孝公開始,到秦昭王時臻於鼎盛,但後來兩代,卻被呂不韋破壞殆盡。

    那位來自衛國的“仲父”熱衷分割君權,妄圖讓相權膨脹,實現共治朝堂,他在《呂氏春秋》裡鼓吹:“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還用了一字千金的噱頭,加以宣揚……

    呂不韋差點就成功了,那些年宗室、外戚勢力,也在不斷抬頭,眼看秦王們的百年集權,就要毀於一旦。

    這也是秦始皇,如此恨他的原因。

    可就在那時候,秦始皇讀到了一本書,裡面有一句話,讓他拍案叫絕!

    “獨視者謂明,獨聽者謂聰。能獨斷者,故可以為天下主!”

    這話,已經比商鞅的“法者,君臣之所共操也;信者,君臣之所共立也”更進一步!

    秦始皇彷彿找到了知己,大呼:“寡人得見此人,與之遊,死不恨矣!”

    等韓非入秦後,秦始皇與之深談,對何為“君道”有了更為深刻的理解。

    “能使君王集權之術便是道,君貴獨也,道貴一也!”

    統一,獨斷,這就是秦始皇施政的基石,為了統一,他絕不分封子弟,堅持郡縣制,為了獨斷,他不斷打擊丞相的權勢,昌平君之後的隗、王二相,不過是蓋章用的戳子,以及好看的禮器,等到了李斯、馮去疾,亦毫無為相者的尊嚴,秦始皇說換就換。

    秦始皇踱步到跟前,他與扶蘇的身高差不多,但戴上冠冕後,就顯得更高。

    這是十年來,秦始皇第一次對扶蘇說這麼多話。

    因為皇帝認為,過去的扶蘇,連知道這些事的器量都沒有……

    至於現在?呵,在所有父親眼中,兒子永遠是“不成器”的。

    哪怕我們成長再多。

    他搖頭道:“你倒是學會了投朕所好,讀《韓非子》,用裡面的事來勸諫,但你,卻連朕為何喜歡都不知道!真是白看了!”

    秦始皇是驕傲而自負的,他堅定的意志,是使天下一統的直接動力,若無獨斷,就沒有六國人才歸秦,沒有鄭國渠,若無獨斷,就沒有第二次伐楚。

    而他始終認為,現在做的事情,東伐西討南征北戰,都是高屋建瓴的決策!

    而想要完成這些,且不說長生不死,起碼要長壽……

    那群尸位素餐的官吏,那批吵吵鬧鬧的百家,那些鼠目寸光的黔首。

    他們關心的只是爵祿高低,蝸角之爭,衣食冷暖,怎會看得懂澤陂萬世的偉業?

    憤恨,不解?無所謂,有高人之行者,固見負於世;有獨知之慮者,必見驁於民。愚者闇於成事,知者見於未萌。民不可與慮始而可與樂成。論至德者不和於俗,成大功者不謀於眾!

    他要做的,是不受任何人牽制的、獨一無二的、為所欲為的,真正的皇帝!

    今日的這場父子局,信息量太多,扶蘇有些發怔,但他沒有忘記自己今日的目的,為喜開脫。

    “但這,與父皇懲處喜,並無關係啊……”

    “你還是不明白……”

    秦始皇有些失望,他負手返回陛上:“既然汝等一直與朕說法,那朕便對喜以法論處。”

    還不等扶蘇高興,秦始皇便道:“你說喜當以越職論罪,那誹謗罪呢?”

    論對律令的瞭解,扶蘇怎可能比得過秦始皇呢?那可是他在手邊把玩數十年的東西啊。

    秦始皇將那封害他吐血的奏疏扔到扶蘇腳下,讓他自己看:“這些話,句句皆是誹謗!”

    扶蘇撿起奏疏讀了一遍後,亦大吃一驚,喜比他想像中的,還要大膽……

    誹謗罪,這是幾年前新立的一項罪名,任何有損於秦始皇的言行,都必將視為大不敬,必將遭到最嚴厲的懲處,輕者流放,重者當誅!

    皇帝是神,皇帝不會犯錯,皇帝也不能容許任何批評,哪怕是善意的!若放縱它們匯聚到一起,就能敲碎巨人身上的閃爍鍍金,露出凡俗的斑駁銅鏽。

    “扶蘇,你現在聽懂了麼?”秦始皇的聲音傳來,是那麼的冷血。

    “法者,治之端也,此言不錯,但後面還有一句話,君者,法之原也!”

    秦國律法是哪裡來的呢?一開始是公族宗法,後來商鞅入秦,帶來法經,稍加損益,遂有秦律。但這法裡,卻摻雜了君主的意志,秦孝公、秦惠王以此來剷除公族,殺死商鞅,秦昭王也以此賜死白起,兔死狗烹,讓范雎掉了腦袋。

    今天,皇帝的意志也融入了律令中,乾綱獨斷,只要他想,隨時可能往律令裡添加條款:誹謗、妄言、挾書等言論罪,也能將服役期限從一年改為三年,將每年的口賦從一次變成十次。

    那樣一來,還有固執的官吏說他帶頭壞法麼?

    那樣一來,他們面對這樣的律法,是不是得乖乖執行?

    這就叫朕既律令,這就叫言出法隨!

    法為什麼需要變?是為了便國,是為了利民麼?

    不不不,它不是要讓黎民黔首生活更好而變,而是根據皇帝的大欲而變。

    秦始皇對此,無比清楚:

    “說到底,法,不過是朕用來駕馭天下的器械,就像衡石,就像方升。”

    “而吏,不過是找來操作器械的人,用爵祿換取其忠誠,他們就像弩機上的零件,隨時可以替換”

    “你要明白,這千百人裡,沒有誰是不可或缺的。”

    “高至丞相李斯,下到區區亭長,皆如此,哪怕是黑夫,哪怕是喜,也一樣!”

    每一句話,都震得扶蘇耳廓嗡嗡作響。

    他花費半年披掛的甲冑武裝,被秦始皇的利劍輕易劃開,隱約覺得有不妥之處,但卻無從反駁,只能低頭默然。

    但秦始皇卻不放過他。

    “扶蘇,你以為,喜的這奏疏,是不是誹謗?”

    扶蘇冷汗直冒,說是誹謗,那喜就要罪上加罪,很可能被誅。

    說不是誹謗,那就說明,扶蘇也認可喜的話,這個問題,真難回答啊……

    更難回答的話接踵而至。

    “你覺得,朕若是錯了,需要想堯舜那樣,罪己認錯麼?”

    “你覺得,朕沒辦法長生不死麼?”

    還有一個問題,秦始皇並非直接問出口。

    “你覺得,自己羽翼已豐,這就等不及了麼!?”

    ……

    看著陷入兩難的兒子,秦始皇喉嚨發癢,又想咳嗽了。

    他好希望他說是啊,那是期待。

    又好希望他說不是,那是不甘。

    皇室的父子關係,與一般黔首人家不同,而更像獅子。

    哪怕是雄獅,也會有舐犢情深,但當幼獅一天天長大,二者的關係,卻多了敏感和衝突。因為年輕力壯的孩子,隨時會取代日漸衰老的自己,變成族群的首領。

    動物尚且不甘,會將孩子遠遠趕走,何況是人?

    “扶蘇……不敢。”

    扶蘇語塞,直到人生第一次與父皇正面交鋒,他才發現,在皇帝面前,自以為充分的準備,竟如此不堪一擊。

    自詡為深思熟慮,卻顯得無比淺薄。

    但他必須回答,這個問題,不止決定了喜的生死。

    “若昌南侯在此,他會如何說?”

    電光火石間,扶蘇閃過一個念頭,對秦始皇長拜道:

    “扶蘇堅信,父皇能長生不死!兒臣願去西域崑崙,為父皇,尋找西王母邦!”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6:59
第672章 美夢

    這場十多年來,父子二人唯一一次正面的對話,在扶蘇大聲說自己願去西域崑崙,為父皇尋找西王母邦,求長生後,戛然而止。

    “你怎麼說了和胡亥一樣的話?”

    秦始皇愣了愣後,沒有露出喜悅,也沒有再讓扶蘇回答那幾個難死人的問題,更沒有答應扶蘇的請求,只是讓長公子滾出克。

    扶蘇提起的這件事,亦是秦始皇的心病之一。

    自二十七年,秦始皇從陳寶祠巫雅口中聽聞“西王母”的傳說,開始將西拓作為國策,至今已八年矣。

    而三十一年時,李信破月氏,殺月氏王,月氏五部歙侯星散,兩部投降,一部去漠北投匈奴冒頓,一部向西逃到西域北道蒲類澤,一部向翻過祁連山,遁入雪山高原。河西遂入於秦,在那設置了“張掖郡”,自此之後,從咸陽去往西域,通暢無阻……

    只可惜,李信派人走遍了祁連山,這座山海經裡疑似“崑崙之墟”的山脈,除了茹毛飲血,身披羊皮的氐羌部落外,沒有找到任何西王母邦的痕跡。

    秦始皇略感失望,但又有說法,認為崑崙並非祁連,它方圓八百里,高萬徹,遠在西域。

    秦始皇又看到了一絲希望,便任命烏氏裸之弟,烏氏延為張掖典客行人,秩六百石,專門負責向西域通商通使,尋找西王母邦,五年來,倒也每年都有回報。

    三十一年,剛打通西域,便有張掖郡近邊烏孫部在烏氏延帶領下,來咸陽朝貢。

    三十二年,烏氏商隊終於越過了流沙大漠(白龍堆),抵達了綠洲之國樓蘭,樓蘭王震驚於秦朝商人的富裕,向秦朝派出使節,並進獻美女。

    三十三年,烏氏商隊繼續在南道行進,抵達早就間接同中原通商千年的美玉之鄉,一個叫于闐的小邦,數不盡的白玉被送回,為了紀念此事,秦始皇令李信在張掖最西面築玉門關,但可惜的是,在據傳說西王母別居的“玉山”,除了采玉的礦產,並無神蹟。

    三十四年,有絲綢和紅糖開道,烏氏商隊沿著綿延千里的崑崙山麓,徹底走通了西域南道。

    但一路走下來,都未曾尋覓到西王母邦,但在疏勒,卻聽來當地買絲綢的康居商人說:“蔥嶺之西有國居高山,有天馬”。吸引了烏氏的注意,在翻過蔥嶺後,抵達了名為“大宛”的城邦,雖非西王母邦,但還是以高價購得神駿如龍的“天馬”兩匹,連帶當地著名的物產葡萄、葡萄酒若干,送回咸陽,震動一時……

    與此同時,李信也出玉門關,追擊遊獵在蒲類海的月氏貴霜歙侯,大破之,斬首虜數千,並進軍至西域北道的姑師,遠眺北山(天山),同時為中原帶回不少西域瓜果,秦始皇遂封他為關內侯,號“定遠侯”。

    但西王母邦,依然毫無蹤跡,大半年過去了,西域再無消息,甚至連陳寶祠巫雅也已死。

    秦始皇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變得越來越差,可虛無縹緲的“崑崙墟”卻如此難尋,他有時候深夜難眠時,甚至會感到絕望和寂滅……

    於是他起身,讓僕從掌燈,走進一座偏殿,這裡面,掛滿了六國畫工所繪的“西王母像”。

    七國的畫工,技巧手法各有不同,楚人的輕靈飄渺、燕齊的神仙想像、三晉的各色染料,再加上秦國工匠對細節的偏執,便能作出世上最完美的畫作。

    最讓秦始皇滿意的畫像很大,直接繪畫在宮殿牆體上。

    畫工想像中的崑崙墟瑤台無比奢華,在群仙簇擁下,王母上殿東向坐,著黃金褡襡,文采鮮明,光儀淑穆,帶靈飛大綬,腰佩分景之劍,頭上太華髻,戴太真晨嬰之冠,履元璚鳳文之舄;視之可年三十許,修短得中,天姿掩藹,容顏絕世,真靈人也……

    秦始皇一生沒有迷戀過哪個女人,除了這位神仙,他無數次希望,她能脫壁而出,散發著神光,讓這巨大而冰冷的宮殿裡多點暖意,再帶著他遨遊仙境,而他,也會站在雲端,自豪地為她介紹自己一手開創的偉大帝國!

    “那是朕的大秦!西涉流沙,南盡北戶,東有東海,北過大夏。人跡所至,無不臣者。”

    但終究沒有,次元壁不是那麼容易突破的。

    秦始皇的手,輕輕觸碰這畫像,發出了質問:

    “西王母,你在哪?是真有其神,還是巫祝拿來誆騙朕的!?”

    這場長生不死的美夢,該不該繼續做下去?

    ……

    懷疑一旦產生,便難以拔除。

    到了次日,謁者驚訝地發現,勤勉了三十多年的皇帝陛下,難得地沒有辦公,批閱奏疏,而是讓所有人退下,他獨坐殿內,手撐著頭,一直在思索。

    皇帝獨處了數個時辰,接著,又連續召見了幾波人。

    最先來的,是少府姚賈,和中車府令趙高。

    老姚拖著病體入宮後,才發現秦始皇問他的,是關於阿房、驪山兩個大工程的進度,以及馭使人數。

    姚賈顫顫巍巍地說道:“稟陛下,阿房三十萬,驪山二十萬……”

    “傳朕制,使公子扶蘇監阿房!”

    “諾!”趙高雖然折了左手,右手還能用,當然知道秦始皇一旦喊他,都是要擬詔的。

    秦始皇有自己的考慮,當然不可能扶蘇、胡亥說想去哪,就讓他們上路,且西邊有李信、烏氏延,他們耗費四五年時都一無所獲,去幾個公子,除了叉著腰指手畫腳,能有別的用處?

    但扶蘇既然表明了自己的孝心,那秦始皇就必須有回應,好啊,這麼關心你公長生不死,那就去監造阿房,也算盡一份孝心了!

    但第二個命令,就讓人有些玩味了。

    “阿房余十萬徭役便可,調二十萬人,往驪山,左丞相李斯監,中車府令趙高為副……”

    姚賈有些發愣,這道詔令,很值得玩味啊。

    首先,這是“阿房可以放慢,驪山要抓緊”的意思?

    還是“朕不想讓公子扶蘇管太多人”的意思?

    還有,李斯負責名義上監工,這到底算秦始皇對他的信任呢,還是再次貶低呢?

    最後,讓中車府令趙高攙和進去,又算怎麼回事?

    姚賈素來機敏,但這次亦滿腦子疑問,但沒有表現異色,應諾告退。

    等姚賈離開後,奉命擬詔的趙高,卻跪在秦始皇面前,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淚水跟泉湧似的……

    秦始皇嫌棄地看著跟了自己三十年的老夥計:

    “你哭什麼?”

    “臣……臣。”

    趙高難掩悲傷:“還望陛下勿要讓臣去驪山,讓臣去西域吧,趙高也姓趙,願做陛下的造父,就算拼盡老命,也要尋到西王母邦!再回到咸陽,載著陛下去那神仙之境,食不死藥,飲天池瓊漿,必得長生!秦社稷有萬世,陛下亦能治萬世!”

    “過去不是都懼怕西域遼遠荒蕪麼?怎麼近來,人人都來搶這份差事?”

    秦始皇笑了,但慢慢地笑容收斂,看著傷心不已的趙高。

    “你明白了?”

    趙高不敢回答,只是拜在地上,用斷手撐著地,右手抹去臉上的涕淚,更傷心了。

    “也只有你明白啊,善,明白也好,你辦事,朕放心……”

    不等趙高回答,秦始皇便道:“陪朕出去走走吧。”

    說著,他就踱步走出殿門,站在巍峨的章台宮之上,遠處是繁華的咸陽。

    宮中之人看到皇帝身影,不管隔著多遠,都立刻匍匐跪地,戰戰兢兢。

    秦始皇卻不看這群螻蟻,他目光太遠了,眼裡只有天空的層雲,以及日月星辰。

    夕陽正在遠方垂垂落下,秦始皇看到它,彷彿看到了自己。

    他指著那輪紅日,忽然說道:

    “日出日落,週而復始,但有沒有人想過,明天升起的太陽,還是昨日那一顆麼?”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6:59
第673章 驕傲

    “兄長這是怎麼了?”

    宿衛宮中的中郎戶令趙成,在偏殿讓官員們休憩的地方見到趙高時,他依然流淚不止,不由大驚,急問發生了何事。

    “你看那太陽。”

    趙高指著已落入西面宮牆之下,即將看不見的日頭:“我看他初升,其出也,雖滄滄涼涼,但遠近為之生光。等到如日中天時,其溫如探湯,光耀九州,何等的輝煌氣魄。但如今,卻垂垂將暮,其沒之後,天地將為之黯色。我看了全程,事到如今,豈能不悲?”

    說著,卻又忍不住哭了起來。

    他心中想道:“高漸離罵陛下‘時日曷喪,予及汝偕亡’,等它真正落下那天,天下人拍手稱快者不知凡幾,而唯一會傷心的,恐怕就只有我,還有公子胡亥了吧……”

    趙高的眼淚是發自真心,畢竟三十年君臣之義,但他可是趙高啊,哭過之後,會立刻擦乾自己的淚,為自己的生存而拼盡全力!

    太陽落下之後,該怎麼辦?作為分享太陽光輝的徒附,趙高明白,一旦庇護自己的光沒了,蒙毅、黑夫,那些手握重權的人,輕而易舉便能置自己於死地,而新登基的二世皇帝,一句話,便能讓他為老皇帝殉葬!

    趙成沒有領會兄長的深遠心思,只是低聲說起了昨日他在殿中聽到看到的事。

    “長公子是真的變了。”

    他嗟嘆道:“那直愣的性情大改,陛下也變了,昨日竟能耐心教誨公子,這等事,過去從未見過。如今又讓兄長去監驪山陵,這是要盡快完工的意思啊,莫非是覺得長生無望,要開始準備後事了?”

    “你錯了,陛下不會變,雖有一時躊躇,但他絕不會改其政令,更不會向天命低頭,空待鬼伯到來!”

    趙高露出了笑,篤定地說道。

    他與秦始皇君臣相處近三十年,很瞭解這位皇帝,他有很多優點,明斷自天啟,大略駕群才,果斷敢決,目光高遠……

    總之,在趙高心目中,世上所有的溢美之詞加起來,都不夠誇讚秦始皇帝。

    正因如此,他才能開創這前所未有的帝國,完成超越三皇五帝商湯文武的偉業!

    但必須承認,秦始皇帝不是神,也是凡人,也有許多弱點,一如咸陽宮門前的十二金人,風吹雨蝕,越是近處的人,越能發現上面的斑斑鏽跡。

    “惘、懼、恨、怒、疑、狂,黔首有的毛病,陛下一樣不少。”

    趙高見過的,剛剛登基的秦王政,那個十餘歲的小少年,被呂不韋、趙姬簇擁著坐上王榻時,眼中閃過的迷惘。

    當發現母后趙姬竟然與假寺人嫪毐生下兩個孩子時,秦王政滿是怨恨。

    當明白一直被視為“仲父”的呂不韋只是想架空自己時,秦王政充滿憤怒。

    當被荊軻手持匕首,追著滿大殿跑時,秦王政眼中流露過恐懼,事後目眩良久。

    當信心滿滿的第一次伐楚,卻落得個狼狽大敗的結果時,舉朝皆言楚不可再伐,秦王政亦滿是疑慮。

    當發現長公子不類己,統一後的天下也與預想的相差甚遠,秦始皇一度狂躁不安。

    但難能可貴的是,這些弱點,秦始皇帝都能一一戰勝:

    為了承襲六世餘烈,他可以甩掉迷惘,繼位為王。

    為了嬴姓社稷留存,他可以戰勝恐懼,平息嫪毐之亂,奪呂不韋之權。

    為了得孝順的名聲,他可以放棄怨恨,原諒趙姬。

    為了讓東方群賢歸心,他可以出離憤怒,採納李斯之言,寬恕欺騙了自己的鄭國。

    為了完成一統天下的大業,他可以拒絕疑慮,起用王翦。

    為了實現六合同風,他也可以克制狂躁,嘗試接受東方六國的神祇,雖然最終沒能成功,他也能忽然耐心起來,給扶蘇一次次機會,讓他慢慢改變。

    但,時至今日,秦始皇帝,還保留著一個惡習。一隻他永遠無法征服的心煞,它蝸居在皇帝心中,汲取能量,越發膨脹。

    “那就是……”

    趙高看向巍峨的宮室,那裡面,坐著孤獨的秦始皇帝,他富有天下,卻又一無所有。

    “驕傲!(aojiao)”

    ……

    因為驕傲,皇帝認為自己功蓋三皇,德超五帝,自稱“朕”,天地之間,唯吾獨尊。

    因為驕傲,他甚至無法坦然接受,如神一般偉大的自己,竟也會和低賤黔首一樣,注定死亡的事實。

    因為驕傲,即便是全天下人都認為錯的事情,他也會固執地做下去!那是對自己眼光的自信,不容任何質疑。

    驕傲是秦始皇帝永遠無法戰勝的弱點,朝野上下,唯趙高看透了這點。

    “陛下縱然會暫時消沉,但遲早會抬起頭來,絕不遲疑地,將他想做的,要做的事,做完!”

    直到生命前最後一刻!

    而他趙高,亦不是引頸待戮之人!

    的確,不改其政,這就是秦始皇的決定,在安排扶蘇去監造阿房,使李斯、趙高監造驪山陵後,他又立刻振作起來,連夜批閱奏疏,接二連三,下達了數道詔令。

    通往玉門關的馳道,今年必須完工,不管死多少人,花多少錢。

    下詔去催促黑夫、子嬰,詢問南征進度:“大半年過去了,卻一點成果都沒,你黑夫自稱好打慢仗,學的是烏龜呢,還是蝸牛啊?照這速度,怕是要再過二十年才能到北向戶!”

    派人去問蒙恬,秦燕趙三國的舊長城,何日才能完全連到一起,域外的匈奴與東胡,以及那群從六國發配去實邊的豪貴,近來可還老實?若不安分,該殺殺,該打打,不要猶豫,朝廷會全力支持。

    還有,巴蜀檄外西南夷不是要入貢麼?今年可以讓他們來了,但前提是:所有小邦,都得去掉王號,接受秦朝封的君長之名!

    鬼伯越是催促,皇帝越是想要親眼看到,這六合之內,巨鼎鑄成的時刻……

    一口氣忙完這些事後,直到御史大夫茅焦和廷尉蒙毅戰戰兢兢地來請示,秦始皇才發現,自己忘了一個人。

    “陛下,喜,該如何發落?”

    侍御史喜,已經在廷尉大牢裡關七天了!是生是死,倒是給個準話啊!

    “卻將這荊蠻老吏忘了。”

    秦始皇拍了拍額頭,做了批示。

    “喜有誹謗、越職之罪,留其性命,謫貶邊郡!”

    其實,就算是只考慮到南邊的黑夫,秦始皇也不會直接殺了喜,他深知權術之道,也明白,一旦殺了此人,的確會使不少人寒心。

    茅焦心中暗喜,詢問到:“陛下,是讓他去長城,還是嶺南?”

    自從三十四年後,但凡適治獄吏不直者,多去南、北兩地建設祖國邊疆。

    “長城太近,嶺南?黑夫與喜有舊,朕讓他去那養老安度晚年?不,怎能如此便宜他!”

    一想到那奏疏裡罵自己的話,秦始皇仍會喉嚨發癢,心裡惱火,一拍案,說道:

    “讓喜去西邊,去流沙大漠,到李信軍中服苦役!”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6:59
第674章 勸君更盡一杯酒

    做了大半輩子獄吏,斷了幾百起案子,喜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枷鎖會戴到自己身上。

    秦律有言,凡囚者,上罪梏拲(gǒng)而桎,中罪桎梏,下罪梏。喜犯的是誹謗皇帝之過,自然是最重的上罪,所以腳上有桎,雙手有拲,脖子上還架著沉重的木梏,走出牢獄時極其艱難。

    離開廷尉大牢,初見光明,他便聽到一個聲音。

    “這不是喜君麼?怎麼,也是今日上路?”

    卻是上個月被喜判定貪污、不直之罪,要去嶺南服役的曹咎,他罪責較輕,所以只著桎梏,反而比喜輕鬆。

    喜不欲理會曹咎,曹咎卻十分高興地湊過來問東問西。

    “喜君這是將往何處,莫非是與我同路?”

    喜別過臉,押送他的獄卒代為回答。

    “是要去張掖郡,去玉門關。”

    “玉門關?”

    曹咎做出一副吃驚的模樣:“我可聽說那地方流沙千里,幾百里只有一個亭障,喜君這把年紀,一個長在南方水鄉的人去了那荒蕪之地,受得了麼?”

    如果說,方才曹咎還有些謹慎的話,當聽說喜要去的是西域而非嶺南,他便沒了顧慮。

    “我很佩服喜君這樣的人。”

    曹咎舉起手上的木梏,對送他進大牢的喜咬牙切齒。

    “精潔正直,慎謹堅固,審悉無私,微密纖察,安靜毋苛,審當賞罰,那《為吏之道》寫的,簡直就是你本人啊,更難得的是,一心為國,竟敢指摘到陛下頭上!”

    “但那又如何?”

    喜冷冷地看著曹咎,曹咎卻笑道:“喜君,可別用這種眼神看著曹某,沒錯,我是貪腐不假,居官善取,安家室而忘官府,犯了為吏之五失,罪有應得。但喜君一心為國,為官廉潔公正,到頭來,不也落得和我一個下場麼?”

    “不不不。”他繼而搖頭:“喜君可比曹某,多戴了一個木拲呢!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曹咎湊近喜,胖乎乎的臉上滿是譏諷:“這意味著,現在的大秦,早就不是十幾二十年前了!”

    “說實話的罪,可比貪腐錢帛,重多了!”

    他說這些話,希望能讓喜悲憤,讓喜絕望,讓他眼中的正義動搖,墜落,最後粉碎。

    “說完了?”

    但喜聽完之後,卻不為所動,只是偏頭吹了吹肩膀,彷彿曹咎的靠近,讓空氣變得污濁。

    他是南郡人,多少聽過屈原的事蹟,數年前去洞庭君赴任,沿著沅水逆流而上時,也聽過那幾句著名的話。

    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

    他說道:“律法沒錯,我也沒錯,錯的是汝等。我相信,在這大秦四十郡,數百餘縣,定還有人恪守著為吏之道,肅然恭儉,莫不敦敬。世道縱然暫時變濁,只要這些真正的秦吏尚在,它終歸,還有變為皓皓之白的那天!只望你,我,都能活著看到那一日!”

    言罷,在獄卒的催促下,喜艱難地邁動腳步,向外走去。

    “喜!”

    曹咎漲紅了臉,大聲道:“我是污濁,但我出國都,親朋好友皆來相送,一路上衣食無憂。但喜君你,犯了謗君之罪,有人敢送麼!?”

    喜並未回答,身影穿過人群遠去,道旁之人皆避之不及,畢竟他可是得罪皇帝的欽犯啊。

    曹咎洋洋得意地看著這一幕,他去的是南方,是昌南侯的地盤,家裡已經通過氣,自然會被好好照顧……

    喜就這樣一路西行,路過御史府時,昔日同僚都遠遠望著他竊竊私語,御史大夫茅焦也沒露面,喜是被秦始皇欽定為“誹謗”的罪吏,官府的人公然來送,這不是打皇帝的臉麼?

    路過渭水,南眺正在動土修築的阿房宮,喜朝那邊遙遙行禮,因為他聽說,是公子扶蘇入諫,才保下了自己。但陛下動了怒,扶蘇忙於接手阿房宮的監造事宜,這敏感時刻,也未敢來相送。

    就這樣孑然一身,走到杜亭時,一行人停下歇息。

    “這便是武安君當年自刎的杜亭?”

    喜打量著眼前這座不起眼的小亭,根本無法想像,威名赫赫,橫掃天下的武安君,竟會憋屈的死於此地。他當年服兵役伐趙時,即便過了幾代人,白起之名,仍能止趙兒夜啼。

    白起當年得罪秦王,孤身上路時,也是滿心悲涼麼?也無人相送麼?

    獄吏忙著喝水吃飯,給喜解開了手上的梏,腳上的桎,卻與牛馬一起,拴在繫馬石上。喜手裡端著碗粗糙的豆飯,看著據傳是白起自殺,熱血濺上後再也無法洗去的斑駁石柱,愣愣出神。

    這時候,卻有一乘馬車抵達,帶的隨員很少,但細心的人仔細一瞧,便知道那馬車的規格,是君侯一級的。

    一名身著素服麻衣,三十上下的美麗女子下了車,在侍從、隸妾的陪同下,朝這邊走來,到了五步之外,施施然朝喜行禮。

    “尉氏之婦,來送喜君!”

    ……

    “原來是昌南侯夫人!”

    喜沒料到還有這麼一出,連忙起身還禮,他聽說黑夫娶了葉騰獨女,但二人沒什麼私交,登門拜訪也寥寥可數,故從未見過。

    來到咸陽後,葉氏倒是差僕人來拜訪,說是喜家裡,請她捎帶一點安陸物產來——喜一向清貧,家裡送來的,無非是幾件衣裳,一點北方不容易買到的稻米。

    到這時,喜才聽說葉子衿也在咸陽,但尚在孝期,數月來足不出戶。

    這當是她來咸陽兩個月後,第一次走出家門,竟是為了送喜……

    喜有些動容:“咸陽市肆之上,眾人見我桎梏而行,皆避之不及,夫人就不怕來送我一介罪吏,連累了昌南侯?”

    葉氏笑道:“喜君與良人的關係,誰不知道,既是同僚,還是鄉黨,他甚至視喜君為師長、楷模,要來連累,早連累了。再說,是良人一時失言,使喜君之名讓陛下知曉,這才有了咸陽之行,歸根結底,也是我家良人連累了喜君才對。”

    喜搖頭道:“是老朽自己惹的禍事,與昌南侯何干?”

    葉子衿道:“良人常說,他生平最敬重者,不過三人而已,喜君便是其一,若他知道喜君離都遠謫,而妾不相送,定會罵我是不懂事的蠢婦人……”

    喜道:“但若陛下當真怪罪起來……”

    葉子衿卻渾然不在意,詼諧一笑:“那就怪我這蠢婦人自作主張,陛下總不至於和一個女子一般見識吧?”

    葉氏人情做得很足,她並非空手而來,還送了喜兩個僕人。

    “一舍人,供喜君使喚,一女傭,供喜君沿途洗衣造飯之用。”

    喜覺得不妥,葉子衿卻道:”她二人是一對夫妻,也是安陸人,乃自由身,而非隸臣妾,並非贈予喜君,只是同路而已。玉門遼遠,一路上也能陪喜君說說家鄉話。到了地方,若想與家中通信,可使二人代傳。“

    她看向一旁的獄卒,笑道:“二人自有符傳,食宿自理,這,不違法罷?”

    獄卒哪裡敢得罪昌南侯夫人?連連垂首應諾,也再不敢慢待喜了。

    如此一說,喜也不好推辭了,只能道謝。

    葉子衿還讓人倒了一盞酒。

    “妾代良人敬喜君,祝君早日歸來!”

    言罷,仰起頭來,一飲而盡!素服麻衣的哀婉外表下,卻帶著一絲女子少有的豪氣!

    喝了送別酒後,喜只覺得,胸中塊壘已消,再無悲涼。他看著復朝咸陽駛去的馬車,頷首道:

    “昌南侯有位好夫人啊!若為男兒,亦可為二千石!”

    ……

    葉子衿的家書傳到豫章郡,已是月餘之後的八月中旬,信上將這段時間,咸陽發生的動盪,都告訴了黑夫。

    她說了司馬欣之妻曹氏為其兄求情的事,但卻認為“曹咎貪婪可鄙,不可用也,且自認為有良人庇護,行事張狂,不以罪吏自居”。

    於是黑夫決定,等此人來到後,讓他好好體驗下南方生活,領會人世險惡。

    更讓黑夫驚訝的是,葉子衿,竟心有靈犀般,代自己去送了喜一程。

    “真是好老婆!懂我!”

    黑夫讚不絕口,對妻子的智商情商,佩服得真.五體投地。

    這也讓黑夫久在南方,生理空虛想找個當地妹子樂呵樂呵的想法打消了……

    黑慫決定,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葉子衿還給他捎來了喜的話,只一句。

    “何為法?何為吏?喜未曾忘懷,願昌南侯勿忘之!”

    “為了這信念,為了這句話,竟不惜得罪皇帝。”

    黑夫苦笑不已,這即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將那樣一個人,放到那樣的環境裡,若還能一片和氣,視而不見,喜還是喜麼?

    想到這十多年為秦吏的生涯,想到喜遠赴西域,可能再也無法見到,黑夫百感交集之下,也有些話想贈予這位“師長”!

    黑夫立刻讓人找來紙筆,眼下他們身處南昌城郊外,各地大軍雲集,正準備開拔,前去進攻閩越。軍情似火,時間緊迫,容不得長篇大論,只夠匆匆寫一句話!

    說什麼呢?黑夫看著白紙,有些躊躇。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但寫下去後,他卻猛地搖頭!

    不,不!不該是這句,喜的遠去,不是蒼涼的永別,亦不是對世道黑白顛倒的哀嘆。

    黑夫將紙張揉成一團,扔進火裡。他和著出征的戰鼓,手持毫筆,認認真真,力道十足地,寫了另一句,他認為配得上喜的贈言:

    “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你的名字,可能不會塵封在雲夢的棺槨裡,載於幾部秦簡之上。

    “但是喜君,汝之名,此時此刻,已天下皆知!”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6:59
第675章 葡萄美酒夜光杯

    黑夫篤定,喜自此之後,定能名揚天下,是太過樂觀了,作為一個得罪皇帝的罪吏,喜一路上所受更多的,是白眼和慢待。

    好在得了葉子衿安排的二人照料,衣食好歹有保障,押送的獄卒知道這罪吏與昌南侯交情莫逆,也不敢苛待,進入隴西郡後,喜居然還得以坐在車上,不必忍受徒步跋涉之苦。

    八月中時,一行人來到清澈的大河邊,名為“金城”的小邑處。

    “喜君,過了此地,便是張掖郡了。”名叫“馳”的獄吏如此告訴喜,他是負責此次押送的吏,去過張掖兩次,輕車熟路。

    喜點了點頭,他聽說過,二十七年時,陛下西巡,聽巫祝言西王母事,有意西拓,遂使黑夫、李信為之祭河源。

    那黑犬白馬二人在積石山獻上二牢後,就跑到這一帶,黑夫在此看到了西羌人的薅羊毛之術,將之嫁接到北地郡。不曾想,羊毛,竟成了帝國北方邊疆諸郡的支柱產業,一件件厚實且粗糙,還散發著些許臭味的羊毛衣,不僅讓戍守軍士再無凍寒之患,更走入千家萬戶,成了北人必備的過冬之物。

    而李信是位銳意進取的將軍,他看出此地西有西羌之利,控扼大河上游,又迫近月氏,是兵家必爭之地,遂令兵卒在此掘土築城,因為掘到了不知什麼時候什麼人埋下的黃金,遂命名金城。

    現如今,經過數年發展,金城已十分繁榮,尤其是過河的渡口處,每日都有來自咸陽的徭役、戍卒排隊過河,他們奉命去修築長達千里的馳道,以及上百個亭障。

    而對面也不斷有船隻泊來,載著來自西域的奇異物產、駝鈴陣陣的商隊,甚至是胡人小邦的使團……

    與喜他們擦肩而過的,便是一支在秦軍士卒引領下,東張西望的使團,卻見他們頭髮捲曲而黝黑,鼻樑挺拔,鬍鬚濃密,衣著竟是一整塊布披在身上,一直從肩膀垂落下膝蓋以下。

    中原人與蠻夷戎狄,衣著習俗有異:東方曰夷,被髪文身;方曰蠻,雕題交趾;西方曰戎,被髪衣皮;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

    然而眼前的異鄉人,卻是第一次見,與傳統意義上的蠻夷戎狄皆不同。

    “應是西域胡人,那些胡邦,衣裳言語,千奇百怪皆有之。”

    獄吏馳如是說,後來他們一問,果然是西域來客,一個名叫“大夏”的邦國使團,要入咸陽朝見秦始皇帝。

    “大夏?不是太原別稱麼,陛下還稱大秦疆域‘北過大夏’。怎麼西邊也有?”

    喜有些被弄糊塗了,但也未深究,直到這時,一行人才算真正深入邊陲。

    但眼前的河西張掖,與喜想像中遍地枯石,絕無水草的荒蕪沙漠,相差甚遠。

    呈現在他面前的,是一片雪山下的水草富饒之地,森林中,馬鹿、獐子飛影掠過,草原上,牛羊成群結隊,它們是關中牲畜的主要來源。

    而在發源於雪山的河流灌溉下,兩岸多有屯田,眼下正值粟熟,來自中原的一萬戶移民正在完成豐收。

    不過,幹活的仍以婦孺居多,男人們則騎在馬上,手持矛戟,巡邏在剛建立數年的移民村邑周圍。遠處山崗上出現的人馬影子,會讓他們緊張兮兮,立刻敲鑼警告,頃刻間,不管男女老幼,全民持械,鼓噪之聲大作,遠山的騎從,這才消失不見……

    事後一問緣由,喜才得知,這裡並不安全,來自湟中的羌人不時出沒,掠奪農民們積累一整年的財富。那些羌人各有君長,沒有統一約束,騎在馬上呼嘯而至,得手後又席捲而去,難以制止,如今已成張掖東南部的大患……

    “李將軍也派人來保護,甚至數次深入湟中,剿滅羌部,但這群天殺的羌人,像是聞到血味的野狼似的,怎麼殺都殺不完。”

    一個被羌人奪走妻兒的邊地移民有些悲憤地告訴喜,他們現在只能自發組織起來,全民皆兵,與之對抗。

    喜只是一個謫貶罪吏,他能做什麼?只希望沿馳道修築的烽火台,還有不斷從中原調派至此的駐軍,能保護這些黔首。

    旅程繼續向前,渡過黑水河後,治安略有好轉,由於祁連山餘脈的阻隔,西羌人已無法深入至此,但黑水下游的豬野澤,仍然盤踞著月氏五部之一的“休密部”。

    作為唯一投降秦朝的月氏人,休密部被允許保留領地,但眼下,他們的存在,已同湟水西羌一樣,對馳道構成了威脅,據說李信將軍,已有將他們再度遷徙之意。

    最終,到九月中時,喜終於抵達了張掖郡首府,昭武城。

    押解他的獄吏已第三次來此,他告訴喜,相傳這座城邑的建造,還有一個故事:逐水草而居的月氏部,一次狩獵來到這塊水草茂美的地方,月氏王騎在高大的馬背上向南遠眺,巍巍祁連白雪皚皚,向北一瞅,綿綿合黎青翠欲滴,裊裊霧嵐中百鳥和鳴,山腳下濤濤弱水一瀉千里,令他心旌搖曳。

    於是月氏王率領部族在茂密的蘆草叢中放馬狂奔,忽然,一對交配的馬鹿躍入他的眼簾。月氏王看見這對高大的馬鹿,十分狂喜,不便帶著部眾,張弓如月,引箭如飛,向雙鹿射去。

    但接著,那兩隻馬鹿,竟踩著祥雲飄向空中,頃刻消失在白雲藍天之間……

    鹿雖未獵到,但馬鹿消失的地方,卻成了月氏人定居之所,月氏王抓來西域城邦的奴隸,在他們勞作下,一座城邑拔地而起,取名“昭武”。

    如今,昔日引弓數萬,獨霸河西的月氏已滅亡,月氏王被李信砍了腦袋,部族或逃或亡。李信則鳩佔鵲巢,秦人移民也隨著馳道,慢慢遷徙到此,徹底改變了昭武城的人口結構,如今城內半數已是秦人。

    在昭武城外,喜也終於見到了決定他未來命運的征西大將軍,定遠侯李信。

    與李信的初次會面是在弱水邊遊獵的營帳,李信高坐一張虎皮之上,身邊是兩個侍酒的美豔胡女,高鼻深目,喜進去時,她們正在為李信奉上精緻的于闐白玉盞,接著將冒著寒氣的觥蓋打開,用金勺將帶著甘甜之香的暗紅色液體鑰出,緩緩斟入盞中,再含情脈脈地雙手奉上。

    這是西域送來的葡萄酒,在咸陽是十分名貴的飲品,但在李信這,卻跟喝水差不多……

    但這副悠然享樂的做派,讓崇尚極簡主義的喜大皺眉頭。

    在喜眼裡,李信是和黑夫完全相反的人,黑夫厚重,李信銳利;黑夫事事謹慎,李信不拘小節;黑夫節制己欲,李信及時行樂;黑夫打仗慫為先,喜歡結硬寨打呆仗,李信好用奇兵,他自己,就是用來刺穿敵人的劍尖。

    還有,黑夫面黑,李信發白;黑夫被叫做黑犬,李信則被譽為白馬……

    但李信,亦有一種黑夫不曾有的,醉臥沙場君莫笑的豪情直爽!

    “喜?我聽說過。”

    李信輕輕搖晃白玉盞,一旁的胡女還伸手為他擦去嘴角酒漬,酒汁鮮紅,猶如人血:“你的名聲,比你本人來得更快。”

    “有人說你誹謗中傷陛下?又有人說你直言進諫,一心為公,因此被貶,你說,我該信誰的話?”

    “都不可信。”

    喜不卑不亢:“若為法吏,當自查信證據,不可輕信罪人言辭,將軍請自度。”

    “果不其然,的確是位直吏。”

    李信笑了起來:“既然你精通律法,那就在軍中,做軍法吏吧!”

    喜有些發愣,軍法吏?那是百石的小官,雖然相比喜曾經的職務不算什麼,但他現在是待罪之身啊,直接任命為吏,不要緊麼?

    李信的理由,卻讓喜哭笑不得,更加堅信,這位定遠侯,是真醉了。

    “我喜歡你這名,喜,喜氣!”

    李信指點著喜,起身倒了一盞葡萄酒遞給他:“正好近來,張掖郡也有一件大喜事!你來的路上,可遇上大夏使者了?”

    “大夏使者?”

    喜拒絕了酒水,卻想起一個月前,在金城渡口遇上的,披著一塊垂膝之布當衣裳的一群胡人。

    “不負數載苦尋,上千人倒斃大漠啊!”

    李信今日心情甚佳,他將手中美酒高高舉起,嗟嘆道:“吾等找遍了崑崙、北山,都未尋覓到西王母邦蹤跡,直到在蔥嶺以西造訪大夏,他們竟知道,西王母邦的下落!”

    美酒美人相伴,異域建功立業,都比不上能夠一雪前恥的機會。他鬱結多年的心結,總算被鬆開了一絲縫隙!

    “李信這一次,總算未再辜負陛下厚望!”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6:59
第676章 按圖索驥

    典客,乃是秦朝九卿之一,掌諸歸義蠻夷,相當於後世的外交部+民委。

    而典客之下的屬官,有行人、譯官、別火三令丞,分別管出使、翻譯、蠻夷部落朝貢之事,此外,在邊疆各郡,還設置了郡邸長丞,直接負責各屬邦。

    烏氏延,便是張掖郡典客長丞,這個新建的郡,戶口雖少,但卻控制著秦朝與部世界與溝通的孔道,乃至於“三十六國”的外交,所以秩祿比北地、隴西的高一些,六百石。西域的烏孫、樓蘭、姑師、于闐等入貢,都要由他經手,可謂祿低而權重。

    但秦始皇三十五年九月,烏氏延卻將西域事務統統扔給屬下,親自帶著一個使團,匆匆前往咸陽。

    那便是喜在大河渡口見到的蓬頭捲髮,高鼻深目,身披白布為裳的大夏國使節。

    這群“大夏”人,好似鄉巴佬進城,從進入大秦疆域起,就興奮不已,看什麼都好奇。

    烏氏延對彼輩的一言一行都十分關切,讓花了大半年功夫,學會大夏語言的譯者一一道來。

    “稟長丞,大夏人說,他們原以為,秦人高為三丈,聲音洪亮,壽命極長,最高可達三百歲高齡……”

    烏氏延嗤之以鼻:“我怎不知道?要是真能活三百歲,陛下也不會讓吾等去尋找西王母,求長生了。”

    譯官道:“他們還說,秦人之所以長壽,其訣竅是整日喝涼水……”

    烏氏延感覺很滑稽,據他所知,北地郡華戎軍民,乃是學著黑夫郡尉的親兵們,開始喝熱水後,疾病才略有減少了,喝涼水長壽?好啊,讓大夏人自己喝去吧!

    而大夏人對“塞裡斯”的國家想像竟是:“平和度日,不持兵器,永無戰爭……”

    這就更與大秦無日不征的****相差甚遠了,對了,塞裡斯,這是大夏是對秦人的稱呼,直譯過來是“絲國”。

    大夏對秦朝,或者說中原的印象,就完全來源於絲綢,以及近來走俏的糖。

    九月中旬,進入內史地區,看到市肆隨處可見的絲帛後,大夏人變得更加興奮,他們拿著叮噹作響的銀質錢幣,瘋狂購買所有看見的絲帛,完全不顧烏氏延:“這只是劣質粗帛,山東之帛更佳”的勸慰。

    其結果,自然是因為使用違法貨幣,啥都沒買到。

    在中原普普通通的絲綢,在大夏人眼中,卻是神蹟和美的象徵——這世間,哪裡還會有第二種布料,披三層後,透明的絲質羅紗,還能將女神雕像的**、臍眼完全顯露出來呢?

    而對於絲綢到底是怎麼來的,大夏人也當著烏氏延的面,進行了一次劇烈的爭吵。

    有人侃侃而談:“賽裡斯人所用織綢緞之絲,來自一種名為塞兒的小蟲。此蟲的大小約兩倍於甲蟲,吐絲時如樹下結網的蜘蛛。蜘蛛八足,該蟲也有八足。賽裡斯人於冬夏兩季建房舍蓄養該蟲,並用該蟲所吐細絲纏繞其足。先以稷養四年,至第五年改用青蘆飼養。青蘆為此蟲最愛,蟲因食之過量,血多身裂而死,體內即為絲。”

    但有人反對這種說法,提出了更加離奇的想像:“應是林中有羊,有人勤加灌溉,梳理出之,成精細絲線,半似羊毛纖維,半似粘質之絲。”

    此人在途徑隴西,看到秦女紛紛織羊毛衣,更堅信不疑、

    烏氏延越聽越好笑,直到一個整日手持蘆葦筆,在皮革上寫寫畫畫的文質學者說道:“不必爭了,亞氏曾說過,絲織品,是由一種頭上有角的大蛆所產之繭織成!”

    烏氏延依然笑容滿面,轉過身卻有些驚訝,那個叫“亞氏”的賢人也太厲害了吧,說的竟八九不離十,居然還能篤定,這種“蛆”形變先為幼蟲,次為蛹,然後出蛾,,一整合過程要用六個月的時間!

    但其餘大夏人皆笑之,認為這不可能。

    為了保護商業秘密,保持大秦的貿易順差,烏氏延加強了管控,杜絕使團與任何人接觸,導致機密失洩。

    就讓他們繼續保持一無所知吧,想像越離奇,對這種名貴布料的渴求也越旺盛!

    ……

    不論如何,中國的形象在大夏人眼中,恰如其絲綢一樣,輕盈、神秘、高貴。

    對他們來說,遙遠的東方是一個夢,這裡晴空萬里,皓月朗朗,如夢如幻,仙境一般,恰似霧裡之花。

    而現在,隨著西域打通,迷霧消散,雙方才有了第一次親密接觸。

    不過話說回來,大夏對秦瞭解泛善可陳,秦人對大夏,其實也知之不詳……

    一回到咸陽,以“防疫”為名,將大夏使節團關進驛站裡,烏氏延就忙不迭地,與大秦九卿之一的典客,也就是昔日北地郡守,如今的建成侯趙亥通氣。

    將他如何去到大夏,與大夏人談了什麼,一一道明。

    “稟典客,大夏在大宛西南二千餘裡,媯水南北。其俗土著,有城屋,與大宛同俗。有王,而城邑往往置小長。其眾可百餘萬,兵十餘萬,善賈市,其都曰薄知,言語重九譯,以銀為錢幣,錢之陽面繪其王容顏,陰面繪其神裸身之像。”

    大宛此時作為大夏國的盟友,正依靠大夏庇護,抵禦“正在逼近的大批遊牧武士”。一年前,當他們接觸到神秘的“塞裡斯人”後,將其告知給大夏,大夏王對此極其重視,這才有了烏氏延的薄知城之旅。

    可以這麼說,整個西域三十六邦加起來,都不如薄知城帶給烏氏延的震撼大!

    都市周圍用高大的城牆圍築著,白色石塊堆砌的神殿、體育場、宮殿等,規制整齊,大夏人尤愛人物雕塑,形態各異,或立或臥,站滿樑柱。

    荒蠻的盡頭,竟是另一種形態的文明,這是秦人從未想到過的。

    九州之外還有九州,陰陽家的論斷是正確的,世界,比想像中更大!

    但烏氏延沒有忘記自己的使命:尋找西王母邦,數年來,他走到一個地方,令譯者粗通當地言語後,就不斷追問:

    “吾等要找有蓬髮、戴勝、持杖、梯幾,美貌的帝女之神西王母,其居弱水、負炎火之山、肩有三青鳥,可使人不死,亦可使人間風調雨順……”

    西域各國面對這個按圖索驥的問題,多是迷茫地搖頭,唯獨大夏人似是聽懂了,他們身著長袍的長老們,在石柱所築的廳堂中一番劇烈討論後,大夏王給了秦人肯定的答覆。

    “我們知道!”

    這才有了大夏使節團對咸陽的回訪。

    但趙亥根本不相信大夏人,堅信他們懷有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

    “陛下欲尋西王母不假,但你是否想過,大夏之人無緣無故,為何如此熱心?”

    烏氏延極力解釋:“典客,據我所知,西域商賈所購絲帛及糖,皆薈於大夏。大夏人利秦之美物,欲與秦親善。”

    這麼說吧,大夏,是秦朝在西方的“第一貿易夥伴”,所以才費力結好於秦,希望能多得絲糖。

    不過烏氏延還是對趙亥隱瞞了一件事:他從譯官偷聽匯報的話中隱約瞭解到,大夏購買絲綢,多半不是自用,而是向西,以更高的價格,賣給他們的同族邦國們。

    而其中一國,名為條支,比大夏更大,其幅員之遼闊,軍容之盛,甚至能與秦朝相媲美,隨時可能吞併大夏!

    但烏氏延小心翼翼掩藏了自己知情的事,將大夏人的目的,拚命往貨殖貿易上引。

    但趙亥將信將疑,依然認為大夏人“別有用心”,沒有批准他們的朝覲,萬一彼輩圖謀不軌,以異邦邪術行刺怎麼辦?非得問個清楚才行。

    但在館舍困了數日的大夏人卻不干了,趙亥眼中,這群體味很重的“蠻夷”居然公然抗議:

    “吾等來自大夏,廩充財盈的千城之國,來自眾城之母薄知,大夏王歐西德莫斯,讓吾等為大秦皇帝陛下,獻上禮物!”

    “是何禮物?”

    譯官稟明後,趙亥不以為然,大秦地大物博,幅員遼闊,皇帝富有四海,區區域外小邦的禮物,陛下豈會放在心上?

    大夏人卸掉了他們攜帶的木箱,將裡面的填充物統統拿走,只剩下一個大理石雕刻的,半人高的塑像。

    那是一個英武的女子,身穿長袍,手持長槍、盾牌,頭戴冠狀戰盔,全副武裝,面容栩栩如生,肢體優雅而強壯……

    “陛下有一萬個兵馬俑。”

    趙亥卻不欣賞這種的審美,嗤之以鼻道:“每一個,都比她雕得好!”

    大夏人十分激動,指著這女神塑像,讓譯官告訴趙亥:“她就是秦人要找的女神,吾等也知道,她在哪!”

    “這是西王母?”

    趙亥目瞪口呆,他能想像這所謂的“西王母像”擺到秦始皇面前後,陛下的表情,跟伯樂讓兒子按圖索驥,卻找來一隻蛤蟆差不多。

    但大夏人卻不曾洞察這點,他們滿是自豪地,念出了這位女神在大夏,在希臘諸邦的名諱:

    “Aθ?νη!”

    PS:

    大宛——今費爾干納盆地

    大夏——巴克特里亞,今阿富汗北部、中亞河中地區

    條支——塞琉古王朝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00
第677章 王之蔽甚矣

    被你稱之為“老婆”的二次元小姐姐突然有一天,變成了等人高的手辦,但不管是容顏還是風格,都與你想像的完全不同,你是大罵著脫粉,還是會欣然接受新設定?

    誰也想不到,功蓋三皇,德超五帝的偉大的秦始皇帝陛下,居然也要面臨這種抉擇。

    咸陽宮內,新築的“王母殿”,是秦始皇專門為西王母而修的“寢宮”,裡面尚無女主人,有的只是各類與西王母傳說相關的物件,以及殿牆上的巨大畫像。

    畫像上,位於崑崙墟瑤台仙境的西王母是這般形象:視之可年三十許,修短得中,天姿掩藹,容顏絕世。她在殿東向坐,著黃金褡襡,文采鮮明,光儀淑穆,帶靈飛大綬,腰佩分景之劍,頭上太華髻,戴太真晨嬰之冠,履元璚鳳文之舄……總之,是中原人標準的審美,漂亮而又端莊嫻淑。

    而被搬進宮殿,擺在秦始皇面前的“大夏西王母像”是什麼鬼?

    她倒是個女人,這點毋容置疑,還是個體態豐滿的少女,眉宇清朗,雙目有神,鼻樑挺拔。

    但又有男子般的氣概和健壯,披掛得像個戰士:頭戴戰盔,盔上左右有兩隻獸身鳥首有翼怪物,秦始皇不知道這叫“獅鷲”。身上是袍掛和長裙,胸部披飾甲冑,其上裝飾浮雕,那是一條人首蛇身的怪物——它其實美杜莎,右手托著只人身雙翼怪——這是勝利神尼凱,左手持一桿長矛,腳邊靠著盾牌,盾牌背上浮雕著戰鬥場面,盾內盤有一條大蛇。

    當聽說這就是大夏人所知的“西王母”時,秦始皇是有點懵的。

    這……相差也太大了吧!

    儘管大夏人言之鑿鑿,說這兩位是一個神,但秦人始終無法接受,若黑夫在此,肯定會摔碗大罵:“你特麼在逗我!”

    雅典娜是西王母?他還想說咸陽宮外的十二金人是十二黃金聖鬥士呢!

    典客趙亥和烏氏延戰戰兢兢地向秦始皇匯報經過:

    “陛下,大夏人言,此神名為牙典納,乃大夏國及同族諸邦所奉之女神,與使者所述西王母頗似,為天帝之女,亦可使人長生。其與諸神居於高不可攀之神山,當為崑崙之墟,此山在西海對岸,距玉門關兩萬餘里,乃大夏人祖地也。”

    “大夏雖距西海甚遠,然每隔四年祀神時,亦會派使者歸去,然近來,路途為條支國所阻,故久未前往朝拜,知陛下欲尋此神,特來告知……”

    “牙典納,條支,西海?”

    這些從未聽過的新名詞,讓秦始皇皺起眉來,讓人拿出一年前的地圖,才發現蔥嶺以西,皆是一片空白。

    又令烏氏延將大夏國道路、城郭一一標出來,還算比較詳略,但更西邊的條支究竟有多大,西海有多遠,那座山位於何處,就只能腦補了。

    “鄒衍先生所料不差,九州之外,果然還有九州麼?儒者所謂中國者,於天下,不過八十一分居其一!?”

    這種發現帶來的驚喜,遠勝過“找到西王母”本身,尤其是聽烏氏延訴說,大夏國土著,耕田,田稻麥,甚至還有禮樂文字時,眼中幾乎熄滅的火焰,又再次燃起!

    當你征服了已知世界,六合之內,無不臣者時,卻被告知,這不過是天下的一角……

    當然是無比的興奮,但想到自己可能命不久矣,便又充滿不甘!

    帶著這種感覺,秦始皇再度審視西王母與名為“牙典納”的女神像,竟覺得這高鼻深目的胡女,忽然順眼多了。

    對了,聽大夏人描述,說她雖壽命已有萬萬年,還是”處女之身“呢,這設定,倒是更合秦始皇口味。

    於是,秦始皇卻沒有暴怒,王母殿未曾成為大型脫粉現場,他也沒有狂喜,立刻讓人兵發條支,定要去西海瞧個究竟。

    而是冷靜思索之後,下令道:

    “召集眾博士、巫祝,讓他們來說說看罷!”

    ……

    烏氏延出宮後,剛回到身為九卿之一“太僕”的兄長家中,烏氏裸就屏退左右,拉他進密室,惡狠狠地說道:

    “你竟敢誆騙陛下,是想害我家族誅麼!?”

    “兄長在說什麼?”烏氏延大驚。

    烏氏裸冷笑道:“你與大夏人的說辭漏洞百出,當大秦所有人都眼瞎,當陛下看不出來?”

    在他的逼迫下,烏氏延藏不住了,只好將自己和大夏人的如意算盤一一稟明。

    “我何嘗不知道,大夏將此神說成是吾等尋找的西王母,其實是想禍水西引?”

    原來,通過讓暗暗學會大夏言語的譯者,裝作僕從,偷聽其日常對話,烏氏延已猜出,大夏之所以熱衷於此事,不止是想討好秦朝皇帝,建立更深的貿易關係,他們還想借秦朝的人手,抵禦外敵的入侵……

    “我聽說,那大夏原本是條支王治下諸侯,獨立方數十年,如今條支王欲復昔日疆域,近來不斷發兵東來,已擊破安息,下一個要兼併的,就是大夏。條支擁兵數十萬,大夏恐不敵……”

    除了條支外,烏氏延還在大宛打聽到,媯水北邊的大草原處,被秦人稱為“塞人”,而大夏稱之為“斯基泰、薩迦”的遊牧部落,也在不斷發動進攻。

    腹背受敵之下,大夏恐亡,恰逢神秘的“塞裡斯國”使者現身,還在尋找什麼“西王母”,病急亂投醫之下,大夏人便派遣使者入秦,見秦果真十分強大,便謊稱知道西王母所在,並將矛頭指向條支,意欲借秦朝皇帝的軍隊,擋下條支的遠征……

    反正秦朝隔著蔥嶺,對他們的威脅,遠沒有條支、塞人大。

    “這群大夏人,真是打的好主意啊……”

    聽完弟弟的實話後,烏氏裸嘖嘖稱奇,這大夏國果然與一般的蠻夷戎狄不同,居然會有如此精明的算計。

    “可不是,這群大夏人,鬼精著呢,與彼輩貿易絲糖,最喜討價還價。”

    說罷,烏氏延朝烏氏裸下跪道:“兄長,弟也是出於無奈,距陛下尋西王母已八年矣,距吾等遠涉大漠,尋遍西域,也已四年矣,雖每年都送些駿馬、瓜果回來,但真正的使命,卻無半分進展。眼看,出使耗費無數錢帛,陛下催促越來越緊,我心急如焚……”

    他知道秦始皇的耐心有限,唯恐再交出成果,自己會成為皇帝暴怒之下的犧牲品!

    於是,烏氏延雖未與大夏人合謀,但卻對他們的詭計故作不知,希望能向秦始皇交差。

    烏氏延朝兄長稽首:“是我心存僥倖,誠如兄長所言,此事若敗,烏氏必族!兄長不如將我告發,或能保住這太僕之位和全家性命!”

    烏氏裸卻只是嘆息道:“汝等之計雖平平無奇,明眼人都能瞧出來,但如今的大秦,與過去不同的,說實話的罪,可比說謊重多了!”

    “現在的情形是,人人知之,人人不言,最後一個說真話,直言世無西王母,長生不可期的人,已被陛下趕到遠方服苦役,碩大一個咸陽城,更無人敢說一句真話!”

    烏氏裸說的正是侍御史喜,看到喜的下場後,朝野上下,還有誰會傻愣愣地直言呢?

    他將烏氏延拉起來,低聲道:“更何況,你以為,陛下真的還相信長生不死麼?”

    烏氏延有些發愣:“陛下不相信,那為何日夜催促吾等尋崑崙墟……”

    烏氏裸道出了他所理解的真相:

    “陛下需要的,其實已經不是西王母,而是一個能讓他,將這場美夢做下去的由頭……”

    他指點著弟弟,露出了笑:“陛下本來意有躊躇,削減了阿房宮的人手,但汝帶回來的消息極好,真是瞌睡來了枕頭。呵,九州之外的九州,泰西之地的禮樂之邦,一定能為陛下的夢,添色幾分!”

    “吾弟,你還記得陛下封禪泰山之年,各地爭先恐後,送來的祥瑞麼?”

    烏氏延點點頭,當時他還未開始西行,見證了那出荒誕不經的鬧劇,直到秦始皇去到泰山腳下,在膠東守黑夫言“人瑞方為祥瑞”後,這股歪風才有所消停。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你且放心吧!”

    烏氏裸冷笑道:“咸陽城,馬上又要上演一齣好戲了!陛下不是讓眾人議論麼?博士、陰陽家、巫祝、胡巫,甚至是朝中大臣。所有人,都會為了圓陛下這場夢,竭盡全力,引經據典,將你與大夏人的謊話圓上!”

    百年前,曾有鄒忌諷齊王納諫,言:“今齊地方千里,百二十城,宮婦左右莫不私王,朝廷之臣莫不畏王,四境之內莫不有求於王:由此觀之,王之蔽甚矣……”

    而秦始皇之威,遠勝於齊威王十倍不止!其蔽,亦甚過十倍!

    碩大帝國,繫於一身,所有的臣民,都圍著一個人轉,所有的謊言和恭維,都為你一個人準備。

    這就是皇帝!

    所以,不管西王母究竟不是雅典娜!

    但如今,她必須是雅典娜!

    ……

    PS:

    安息長老傳聞條枝有弱水、西王母,而未嘗見。——《史記.大宛列傳》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00
第678章 文明

    大夏使團的到來,成了秦始皇三十五年末,咸陽最後一件大事,轟動一時。

    而與烏氏裸所料不差,秦始皇使令博士論證“胡神牙典納是否為西王母”,這件事活脫脫成了一場學術鬧劇。

    經過收書、坑術士兩次事件後,博士群體已幾經輪換,大批儒生、黃老、道家博士相繼離開,只剩下周青臣、叔孫通等御用文人儒士,整日鼓吹秦始皇之偉大。

    此外,又有一批投秦始皇所好,雖不是方術士方仙道,卻對“大九州”“陰陽五行”有鑽研的膠東籍學者加入,自號陰陽家。

    這兩批人皆博學強記,飽讀詩書,他們開始引經據典,尋找西王母與大夏人所述“牙典納”的相同之處。

    比如文獻裡說西王母蓬髮,最初以為是一種髮式,如今卻有了一種新解釋:泰西胡人的蓬鬆捲髮。

    又如“戴勝”,應為鳳冠狀羽冠,巧了,那胡神雕像所戴,正是以馬鬃裝飾的科林斯頭盔……

    至於穆天子傳裡,據說是西王母的自述:“嘉命不遷,我惟帝女”,就更好解釋了,聽大夏人說,這“牙典納”是他們信奉的至尊帝神“咒死”的女兒。

    而胡神的信使貓頭鷹,被說成西王母的使者三青鳥。

    “那虎齒和豹尾呢?這又怎麼解釋?”

    儒士伏生不合時宜地提出了這個問題。

    一時間,熱鬧的廳堂寂靜了,諸生面面相覷,這個設定不被陛下所喜,早就無視了,他們於是都笑了起來,打算裝作沒聽見,跳過不談。

    但眼下咸陽儒生的領袖叔孫通,那可是有本事的人,他輕咳一聲道:“所謂虎齒豹尾,這說的是,西王母有虎豹之力也!”

    大家表示贊同,看看手持長矛,背著盾牌的胡神,那不就是虎豹之力麼!

    於是令人驚訝的事發生了,隨著博士們的論證,你會驚訝地發現,壁畫上中原人想像中的西王母形象,開始慢慢變化,在飛快向雅典娜轉變……

    經過七十名博士三天三夜的討論,通過大量文獻、古籍論證,西王母就是雅典娜,遂板上釘釘,成了“事實”,被稟於秦始皇帝……

    秦始皇也很乾脆,立刻順水推舟地下制:使烏氏延為行人,持國書往大夏國回訪,又令定遠侯信,兵出玉門,在西域建立前哨據點,為日後遠征條支,打通前往西海“崑崙墟”的道路做準備!

    南方烽煙未平,西方遠征又起,朝堂上下,明面上恭賀秦始皇找到了西王母邦,可私底下,都面露愁容,戰無休而禍不息,這天下,就沒有安生的一天……

    就在這種情況下,秦始皇三十五年,開始步入尾聲!

    ……

    秦始皇三十五年最後一天,御史府柱下史張蒼卻沒有回家休息,他穿著一身厚實的禮服,造訪了大夏人居住的館舍。

    作為全天下最博學的人,張蒼亦被邀請,參加博士們的研討會,但他卻斷然拒絕。

    作為在封禪泰山時說實話,差點被秦始皇砍了腦袋的人,張蒼當然明白,這是一場毫無意義的論證,大夥不過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別看滿口禮儀典故,可說的都是胡話。

    再說,對那披甲持矛的女胡神,百人斬張蒼的興趣,只在她是“處子之身”這件事上,相比雕像,他對這群大夏人,或者說,大夏國的興趣反而更大。

    “大夏是除中原外,唯一有錢幣,有文字的國度……”

    這是張蒼得出的結論,放眼整個天下,從海東三韓到西南夷,從塞北匈奴到南疆百越,那些政權服飾風俗各異,但都被秦人視為蠻夷,因為他們有語言而無文字,只能結繩畫圖記事,以物物交換卻無貨幣。稍微先進一點的,例如箕子朝鮮,就直接拿中原的文字、貨幣去用。

    張蒼認為,這兩者,當與章服一樣,是文明禮樂之邦與蠻夷戎狄的區別。

    然而,大夏國至少三佔其二。

    張蒼見過大夏人的國書,上面的文字猶如蝌蚪,與秦篆是完全不同的體系,仔細研究後發現:字源二十四言,轉而相生,用之備物,書以橫讀,自左向右,其實就是橫寫的希臘文字母……

    此外,大夏以以銀為錢,錢幣的正面是大夏王的頭像,背面則是手持雷霆槍的胡人帝神“咒死”立像,但那一絲不掛、滿身肌肉的匹夫居然是帝神?這讓張蒼對大夏的文明程度大打折扣。

    “帝神尚且如此,難怪彼輩沒有章服之美,披一塊長布就當衣裳了。”他暗暗吐槽。

    雖不如大秦,但大夏依然是秦人在域外遇上的第一個文明國度,帶著好奇,張蒼造訪了使節團居住的驛館。

    出於各方面考慮,大夏人在覲見過秦始皇帝一次後,被禁止外出,在屋子裡悶得慌。聽說秦朝第一博學之人來訪,他們表現得格外熱情,也派了一位留著蓬鬆大鬍子的學者,與張蒼接洽。

    張胖子對大夏言語一竅不通,二人對話必須通過譯官,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開始了緩慢而艱難的對話。

    兩人有共同點,那就是胖,張蒼兩百斤上下,那個自稱“蘇赫克特爾”的大夏學者也差不多,只是個頭比張蒼略高,張蒼嫌他名字拗口,簡稱為“蘇氏”。

    這場有史以來,東西文明間的第一次深度對話,中國和希臘世界,都由一個胖子作代表。

    一開始的話題,集中在簡單的事務上,比如食物。張蒼發現,蘇氏不喜歡粟飯,卻對十年前流行起來的烤麵餅情有獨鍾。

    他說,大夏人的主食,也是小麥麵磨粉後,烤出來的麵餅,一般以橄欖、葡萄酒、鹽佐餐,偶爾來點魚和肉。直到遇上來自秦朝的糖,遂引發了一場味蕾革命。大夏的權貴都對這種紅褐色的甜美物品十分著迷,他們這次,還有購買大量紅糖歸國的使命。

    張蒼告訴蘇氏,他認識第一個製作紅糖的人,是一位將軍。

    蘇氏十分認真地聽譯官翻譯張蒼的每一句話,聽到這後,眼睛一亮,在珍貴的莎草上記錄下來。

    蘇氏自稱,年輕時候去過大夏的母邦,跟隨一些學者學習,學成歸國後,成了大夏王身邊的顧問。

    但對大夏以西諸國的地理、歷史,蘇氏有些顧慮,遮遮掩掩,說得不是很清楚。

    張蒼只打聽到,大夏人的母邦位於西海以西,他們也曾有一位同秦始皇帝一樣偉大的帝王:亞帝。他征服了半個世界,大夏許多城市都以他之名命名。可惜亞帝英年早逝,他的將軍們各自割據一方,遂有條支、大夏等國,其中大夏位於最東邊。

    “上無天子,下無方伯,力功爭強,勝者為右?”

    張蒼只能如此理解。

    眼看天色已黑,話題也陷入僵局,蘇氏不願意再透露更多,但張蒼並不滿足這種淺嘗輒止的溝通,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來,邀請蘇氏來到院子裡,開始指著天上星辰。

    地理不能說,天文總行吧?

    這一聊,遂令人大吃一驚,蘇氏對星辰的瞭解,遠超張蒼想像,他興奮地指著滿天星斗,念出了一個個奇怪的讀音,譯官告訴張蒼,大夏人用動物或者神明的名字,給星星命名。

    於是,蘇氏每點一個星座,張蒼就報出它在中國的名字,二人還會通過譯官,聊聊這顆星星在各自文明裡,代表的含義。

    “阿瑞斯。”

    蘇氏指著南天之上,顏色略顯鮮紅的星辰,告訴張蒼,在希臘,那是戰神阿瑞斯的守護星,它代表著戰爭和災難,也是雅典娜的死對頭。

    張蒼聽完譯者的話,有些吃驚,笑道:“巧了,倒是與中原一樣,它也意味著兵者凶器,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軍之後,必有凶年,而邦國,也會遭逢大亂。”

    想到接二連三的戰事,想到盛景之下,危機重重的帝國,張蒼不由面帶憂慮,指著火星告訴蘇氏:

    “吾等稱之為,‘熒惑星’!”

    與此同時,西方玉門關,李信也在眺望這顆懸在大漠上空的明星,他已經料到了什麼,正秣馬厲兵,並相信,很快就有皇帝旨意傳來,讓他劍指西方!

    而遠在玉門萬里之南的閩越,天空中熒惑大亮,一顆黑色的災星,已經降臨了這裡!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00
第679章 風暴

    “風暴總算過去了。”

    五丈高的樓船桿頂上,安有一隻銜著花的銅鳥,可以隨著風轉,鳥頭正對著風來的方向。

    秦始皇三十五年九月末,看著豎立在船頭,轉速不快不慢的候風儀,統領五條船的會稽舟師率長尉陽,不由長吁了一口氣。

    早在去年冬天,他們就接到秦始皇命令:接送完海東士卒後,便準備南下,前往江南操練駐守,於是膠東舟師,這支秦朝唯一的海軍部隊,就搖身一變,成了“會稽舟師”,統帥還是任囂,名義上歸南征大將軍昌南侯調遣。

    夏末時,奉昌南侯之命,會稽舟師大小船隻數百艘,離開了長江口的朱方港,南下至海上,欲配合陸軍,從水道發起對閩越的進攻。

    但天有不測風雲,他們才繞過舟山群島,就遭遇了狂風巨浪,那風浪之大之速,別說尉陽,連隨軍觀測各地緯度、星相的徐福都沒見過。

    被風暴擊沉數艘船後,舟師不得不打消了南下的計畫,只能狼狽地在會稽南部的小津港躲避。

    他們遇上的,卻是在南方令人談之色變的“颶風”,也就是後世颱風,常以六七月為最盛,從海上吹來,未至時,三日之前便會雞犬不寧,風起則人心恐懼,壞屋折樹不足以顯示颶風之烈,甚則吹屋瓦如飛蝶,大的颶風會持續六七日,小的一二日。

    也是不巧,今天恰是多風之年,船隊才等到一場颶風平息,匆匆上路,才到東甌,又趕上一次大風,這次損失更重,即便他們瑟瑟發抖地躲在港灣裡,仍有三分之一的船隊都被摧毀……

    “難怪昔日勾踐攻吳,欲從海上發軍,但又擔心浩浩之水,朝夕既有時,動作若驚駭,聲音若雷霆,波濤援而起,船伕不能救,不知命之所維,念樓船之苦,涕泣不可以止……這說的就是颶風啊。”

    徐福倒也沒閒著,讀罷在會稽郡淘到的幾本春申君藏書,講的多是吳越往事,最後不得不承認,他雖然在東海閉著眼睛都能找到航線,但來到陌生的南方海域,便兩眼一抹黑了。

    眼看風波難息,樓船將軍任囂十分焦慮,不過比起他來,更希望秦軍早點離開此地的,當屬東甌君騶搖。

    位於後世浙南溫州的東甌,歷史遠比他的鄰居閩越久遠,早在兩百多年前,臥薪嘗膽,十年生聚十年教訓的越王勾踐為了打造伐吳復仇的大後方,便遣范蠡來到此處,築東甌城,並招募七閩土著,加入越軍。

    後來越國為楚所滅,越王無疆的子孫南逃,東甌亦是其停留的第一站,越王的子孫們在此重建越國,至今已傳六世,兩代人前,由於習慣性的分封,分成了閩越、東甌二君,皆稱王,閩越稍大,有七部,口眾二十萬,東甌狹小,口眾不到十萬。

    不過隨著秦軍的到來,東甌明智地選擇了投降,並獻出甌江入海口,給秦朝舟師停泊。

    最初時尚好,但隨著南征船隊被風暴所阻,困頓於東甌,東甌國小人乏,要養這一大批秦舟師,提供其衣食,已耗盡了倉稟。

    但任囂卻未對東甌君的叫苦有半分同情,他對這位名義上的“君長”吆五喝六,重整船隊所需的木料、人手必須按時供應,他還讓東甌君在甌江北岸修了一個皮革製造工坊,為秦軍提供甲冑用具。

    “東甌不是以魚皮之鞞,烏鰂之醬,鮫鼥利劍聞名麼?大軍甲冑受潮,朽壞甚多,且制三百副甲送來!”

    所謂魚皮之鞞,便是鯊魚皮製作的刀鞘,為秦軍服役修補船隻,則狩獵捕魚的人手不足,這不是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麼?東甌君無奈之下,只能以牛皮當鯊魚皮湊數,被識破後,還被任囂叫到船上厲斥一通。

    就這樣,東甌幾乎耗盡國力,總算等到九月末,最後一場颶風停息,秦軍也修好了損壞的舟師,揚帆起航,離開了溫州灣,向南邊數百里的閩江口進發,那是閩越國都東冶所在,任囂約定好與昌南侯正旦初一,在那匯合。

    眼看千帆入海,這群滿口好牙海蝗蟲遠去,被吃得一窮二白的東甌君不免喜極而泣:

    “這群秦人,總算走了,只望他們早日打下東冶,勿要再回來了!”

    ……

    舟師入海之際,黑夫也已從豫章率軍,抵達了閩北。

    閩地,古往今來都是一塊封閉的區域,四面八方皆有崇山峻嶺環繞。後世從外地進入閩,只有四條路,一路由江西經崇安分水關人閩,一路由浙江過仙霞嶺進入浦城,一路由江西梅嶺進入閩西寧化,另一路由海上進入福州。

    眼下也差不多,黑夫親率舊部兩萬人翻越武夷山,而豫章郡尉殷通,則帶著會稽、鄣郡一萬兵卒過仙霞嶺。兩軍約定在閩北君長騶無恤的領地匯合,半年前,正是此人幫了困境中的小陶一把,使小陶及其部屬能借道閩北,返回南昌。

    進入閩地後,眾人才發現,豫章已算多山了,閩地更甚,他們在閩江峽谷裡穿行,舉目望去皆是山地森林,極少平壩。

    大軍行進的艱難程度,與在南越熱帶雨林中披荊斬棘跋涉差不多,但問題在於,南越只需要一把火,就能燒出一片膏腴田地,但閩地不行,在美洲新作物引入前,這裡的土地,想要養活大量人口是極其困難的,眾人得一邊行進一邊修路,以木棧、石梯橫渡山嶺,這也是他們一百里路,足足走了兩個月的原因。

    “難怪君侯允諾那騶無恤,說秦只要東冶一座城池,這群山峻嶺,茂林從竹,就算派官,也找不到民治,駐軍的話,想屯田都沒地方屯啊。”

    利倉發現騎馬走山路還不如徒步快,索性下馬,跟在黑夫的白騾子屁股邊上喘氣。

    黑夫聽到後一笑:

    “八山一水一分田,這便是閩地,八分的山可棄,只控制一水一田即可。”

    而閩地的平原,集中在沿海地區,眼下只有一座東冶城是良港,那也是秦軍唯一可能久佔的區域。

    九月底,一行人終於鑿空了武夷山道,抵達一座位於閩江上游的閩人聚邑,此地的領主騶無恤,在得到前鋒東門豹、小陶通知後,帶著部眾於山路旁等候。

    “騶無恤拜見君侯!”

    騶無恤倒是粗通一點秦言,在小陶引領下,向黑夫下拜行禮,只不過閩越口音太重,一句話得重複三遍,黑夫才聽得懂。

    看到密密麻麻,在山道上如同長蛇般的秦軍士卒,竟有兩三萬之多,騶無恤是又喜又憂,喜的是秦軍勢大,消滅閩越王鄒無諸,易如反掌,憂的是他一介七閩小領主,治下兵民也就這個數,如今一口氣來了這麼多人,恐怕要將他吃窮。

    “無恤君長。”

    黑夫下騾扶起他,客套了一陣,誇他深明大義,能助大秦除惡,定會向朝廷表彰,使之為新的閩越君。

    隨即,又看著騶無恤身旁精皮瘦骨,個子矮小,眼睛綠油油盯著秦兵精良甲冑嚥口水的閩人,打趣道:“你這群部眾,莫非是沒吃飽飯?怎個個都似餓鬼,這麼盯著吾等,怕不是想吃人罷?”

    “不敢,不敢!”

    騶無恤連忙解釋:“君侯放心,閩越雖為化外蠻夷,卻絕無食人惡習,吃人的,是南越諸部!所殺之人,美鬢髯者,乃剝其面皮,籠之於竹,及燥,號之曰鬼,鼓舞祀之,以求福利,報怨相攻擊,必殺而食之!故南越常與吾部相攻殺,他們吃起閩越人來,那叫一個狠!”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00
第680章 閩在海中

    秦始皇三十五年底,戰火從閩江上游,一直燃到閩江下游,秦軍順閩江而行,在山間轉戰數百里,搗毀數十個忠於閩越王無諸的村寨後,前方豁然開朗,碧藍色的大海就在眼前。

    抵達東冶城時,黑夫才發現,和後世的福州不同,這裡的陸地尚未完全形成,東冶城半在江心洲澳中,半在陸上。

    眼看秦軍來勢洶洶,更有騶無恤這帶路黨前驅,甲冑、兵刃皆不如秦人,兵員數量也不佔優勢的閩越人連連敗退,眼下已完全放棄了陸上的小邑,燒燬碼頭,退保江心洲。

    閩越人素以善制舟楫,巧於馭舟而聞名,而秦師遠道而來,面對寬達數里的閩江口,當望洋興嘆才對,在騶無諸看來,這寬闊水面就是東冶城最後的城牆,希望能多喘息一陣,實在不行,還能乘船遠遁,在閩越漫長的海岸線負隅頑抗。

    但閩越人的希望落空了,就在秦軍陸師在閩江北岸紮營之際,閩江的入海口處,也有烽火被點燃:那是來自東甌的會稽舟師,大小船隻數百艘,張開的風帆如同一層雲,遮蔽了海面。

    震驚之餘,騶無諸只能動員所有退到江心大洲的閩越人,越人善楫,幾乎人人都是好水手,在震天的戰鼓聲中,數百艘槳船從江心洲出發,順流而下,朝入海口的秦船衝去!

    這場擊破閩越的最後一戰,終究得以舟師來一決勝負。

    黑夫自知幫不上忙,索性在岸邊放了個馬扎,帶著一眾手下。欣賞這場水上攻戰。

    秦軍的船隊,船隻數量眾多,搭配合理,除了十餘艘用於指揮的樓船外,還有大翼、小翼、艨艟等,它們多是數年前在膠東青島港建造的堅船,但滄海君並無強大的水上力量,只充當運兵運糧船,此番來了南方,總算有用武之地。

    反觀閩越人的船隻,品種就有些單一了,多是小船、槳船,唯一的大船,還是閩越王騶無諸的座駕。

    “是艅艎。”

    前幾日在海岸登陸,前來與黑夫接洽的徐福一眼就看出那船的級別,閩越人竟然還在沿用數百年前,吳越爭霸時期,吳王夫差和越王勾踐的船樣。

    那時候,艅艎是長江、太湖上的巨無霸,但世易時移,如今它的大小,竟不如秦軍樓船之一半。

    騶無諸大概也意識到了這點,艅艎遠遠落在後頭指揮,與秦船接戰的任務,交給槳帆小舟們,利用越人熟悉舟楫水性,船隻輕便靈活的優勢,順流而下,打秦船個措手不及,是他們勝利的唯一機會。

    任囂也明白,相比於寬闊的海邊,江口是以少勝多的好地方,雙方能在這投入的船隻有限,且笨重的樓船一旦被纏住,就成了任由鯊魚撕咬的大鯨。

    於是他下令樓船揚帆退後,而大翼、小翼降下風帆,以槳力劃動靠前,形成了一道木牆,阻擋閩越人的第一波進攻。

    眼下的水戰尚且原始,戰艦隻充當了一個平台的角色,水上作戰的方式與在陸地上的區別極為有限。敵我士兵手持各種弓箭長矛等武器,在距離敵方戰艦較遠時用弓箭、標槍等兵器射擊,接近時則改用鉤爪長矛等兵器攻擊,這種作戰方式名為“接舷戰”。

    這是閩人唯一的優勢,他們從小到大在船上討生活,哪怕海浪顛簸,亦能如履平地,這點,只有最優秀的秦軍水手才能做到。

    雖然遠射武器上,閩不如秦,但秦人的弩機,在閩船飛速衝來時,也只夠射上兩三輪,且晃動的船隻上,命中率感人。

    不過當閩船即將撞上秦船時,秦人卻立刻放下船尾安放的長長木桿,頂住了衝來的越船!

    “是拒麼?”

    黑夫遠遠瞧見了這一幕,問徐福。

    “退者鉤之,進者拒之,正是魯班所作的拒。”徐福頷首。

    據說兩百年前,楚國與越國在長江上爭鋒,楚舟師屢敗於越,無奈之下,只能求助於公輸班,公輸班遂為楚軍發明了“鉤”和“拒”。

    當敵軍處於劣勢時,“鉤”能把敵軍的船鉤住,不讓它逃跑;當敵軍處於優勢時,“拒”能抵擋住敵軍的船隻,不讓它追擊。楚軍有了鉤、拒後,遂無往不勝,漸漸扭轉戰局,而越國失去了水上優勢,漸漸步入衰亡。

    黑夫點了點頭,大概同一時代,在地中海上,羅馬人與迦太基的鏖戰,也用上了類似的戰術……

    眼下,不少衝來的閩越船隻被拒所抵,處於一個不遠不近的位置,秦船上的兵卒乘機再上了一輪弩,居高臨下激射,閩人死傷慘重。

    但閩越作為越國後人,對這種武器自然記憶猶新,他們船上也有“鉤”,遂齊齊伸出,勾住秦船,雙方你拉我推,一時間,水戰變成了拔河比賽……

    但與有明確戰術的秦人不同,閩越人作戰就講究一個莽,搖槳的閩人冒著極大的風險和疲勞,奮力划槳,時而進攻時而後退,時而分散時而集中。數不清的槳帆小船,不斷衝來,撞到一起,層層疊疊,彷彿寬闊的浮橋。

    彪悍的閩人光著身子,嘴叼短劍,成群結隊在船上跳躍,他們竟將其當成了坦途,更有甚者,直接躍入水中,游泳靠近秦船,再攀附而上,抱住秦卒,白刃相交!

    秦人也不甘示弱,他們有更鋒利的兵器,以及厚實的甲冑,五人結為一陣,用群體的力量,將亡命的閩人殺死,或逼他們跳海。

    一時間,船槳擊水,兵器相撞,海戰頓時變成了陸戰。船上、海上血肉橫飛,到處是漂泊的船板和斷殘的肢體,鮮血染紅了海面。

    但隨著木拒被砍斷,船隻終於親密接觸,閩人源源不斷登上秦船,前排數十艘秦舟不敵,開始落敗……

    但還不等閩越人歡呼,便發現了可怕的事實,這些舟船,不過是誘餌。

    在秦舟師前鋒阻擋閩船衝擊的短短時間內,秦人剩餘的船隊已完成了結陣,數十艘艨艟風帆鼓鼓,水手猛劃木槳,在海風推動下,正朝江口衝來!

    “強弩之末不能穿縞,閩人雖勇,但還是敗了。”

    岸上的黑夫拊掌而笑,任囂是如今秦朝最厲害的樓船將軍,明白秦舟師的優劣,思路很清晰。

    外狹而長曰艨艟,以衝突敵船也,艨艟是這時代的重甲戰艦,船上蒙牛皮,船體狹而長,機動性強,如今更是在船首安裝了硬木包銅皮的撞角。

    “撞上去!”

    黑夫的侄兒尉陽已是率長,他親自擊鼓,麾下的數艘艨艟破浪而至,兩船相碰時,發生了劇烈的搖晃。

    艨艟尖銳的撞角徑直破開了閩越小船脆弱的船體,或將其截為兩斷,或徑直掀翻。再不濟,也能將船槳破壞殆盡,使其失去了動力。而後,艨艟上的秦卒便手持長兵,結成堅陣,讓撲上來試圖肉搏奪船的閩人無功而返。

    江口處,大船小船混雜在一起,喊聲、號角聲和船板破裂聲交織在一起,戰鬥十分激烈。

    秦軍的樓船隨即靠近,如同一條條海中大魚,而這龐然大物的作戰方式便是箭樓,上面滿是持弓弩的兵卒,強弓勁弩配合著船樓高大的身軀,對著閩人小船發射箭矢,殺得他們毫無還手之力。

    甚至有煙矢落下,江口遂燃起了大火,熾烈的火焰映紅了海面,閩船被燒燬大半,哀嚎聲不絕於耳……

    閩人完全落於下風,縱然有心退卻,但先前助他們順流而下的閩江水,如今卻成了阻止勇士們撤離的障礙,水戰變成了一場屠殺。

    而給閩人最後一擊的是,位於大後方,閩越王騶無諸的艅艎大艦,見敗局已定,卻選擇逃跑。

    當艅艎在江心洲靠岸,無諸帶著少數親兵倉皇往冶城撤去時,閩江口的閩人,也散的散,逃的逃……

    ……

    雖然秦舟師勝局已定,但江口的鏖戰,使得許多船隻沉沒,變成了凶險的暗礁,船隊無法立刻溯流而上,一直等到次日,才得以接應陸師,踏上了這座江中小城。

    然而,剛登岸,黑夫卻沒有遇到想像中的拚死反抗,而是一群群跪著出降的閩人,一問之下才得知,騶無諸昨夜死了……

    “死了?怎麼死的?”

    “聽說是自殺。”

    黑夫與任囂都有些詫異,昨日水戰中,閩人的悍不畏死給他們留下了深刻印象,已做好了巷戰的準備,不料卻是其王自殺,城邑不戰而降。

    不多時,有頭上插滿鮮豔羽毛的越巫,攜帶無諸的首級來獻。

    黑夫那群髡首的親衛短兵十分盡責,攔下了所有人,桑木親自端著無諸的人頭過來。

    帶路黨騶無恤被喊來辨認,他湊近端詳良久後,嘆了口氣:

    “君侯,的確是騶無諸的首級不假。”

    “善,既然首惡已誅,那無恤君長,便是新的閩越君了……”

    黑夫頷首,也走近一瞧,只見無諸脖頸的血液已干,雙目緊閉,臉上有許多刺青,皆為黝黑的蛇紋,或交相纏繞,描繪得栩栩如生,更誇張的是,他微張的嘴巴裡,竟也探出了一個蛇頭……

    “有蛇!”眼尖的桑木大呼示警,立刻衝了過來。

    接下來發生的事,出乎所有人預料,那死人頭的腮部開始劇烈蠕動,色彩斑斕的小蛇整條鑽出!它驚慌失措,到處亂竄,隨即發現了距離最近的黑夫,他正下意識地拔劍。

    小蛇感受到了危險,信子嘶嘶,身子往後一伸,如一支離弦的箭,直撲黑夫面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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