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207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11
第721章 總有一天我的生命將抵達終點

    “陛下醒了?”

    一入寢宮,趙高立刻收起了方才野心勃勃的狠辣眼神,在門口哭得稀里嘩啦。

    等起來後,他擦了擦眼淚,問太醫道:“陛下已昏厥數日,夏太醫用了什麼法子,讓陛下復甦?”

    “是海東進獻的藥材,叫人參。”

    夏無且也很老了,老到下藥時的手都在顫抖,或是因為,皇帝陛下的命懸於其手,又或者是,聽說咸陽的變故後,生怕那身在南征軍中的徒弟陳無咎會牽連自己。

    趙高頷首,心中卻暗道,這人參,還是黑夫在膠東搞的商社,從海東弄來的吧?若無此物,皇帝陛下就此長眠不起,也說不定。

    等入內後,卻見秦始皇已靠在榻上,正在聽一左一右,跪在地上的兩名丞相李斯和馮去疾,訴說這幾日來的重大變故。

    從墨者行刺,到扶蘇出奔,李斯一邊說,一邊擦著額頭的汗,抬頭觀察陛下情緒……

    夏無且和趙高也緊張地盯著秦始皇的一舉一動,生怕皇帝陛下會氣得再度嘔血昏厥。

    但秦始皇沒有,他顯得異常平靜,皇帝一生中經歷過大風大浪,也遇到過無數親人的背叛:父親、母親、仲父、弟弟、朋友、丞相、將軍……

    如今,又加上了兒子,還是他最寄予厚望的長公子。

    秦始皇的雙眼中有很多情緒,憤怒、不解、難過、失望,但最終,只化作了一句關中方言的罵。

    “狗急跳牆……”

    說罷,便揮手讓李斯、馮去疾退下,只留下趙高、夏無且。

    雖然靠著太醫們近幾年頗喜的參湯甦醒過來,但皇帝身體依然虛弱,閉著眼睛休憩,但就在趙高以為皇帝睡著時,他卻忽然說起話來。

    “他小的時候,在華陽宮摔了玉璧,也曾因為害怕,躲過朕,躲到宮牆角落的蒿草裡,沾了一身的草刺。”

    “朕打了他一頓,孺子不聽話,就是該打,扒了衣裳,往臀上狠狠打!”

    可這一次,扶蘇闖下的彌天大禍,可不止是摔碎一塊玉璧那麼簡單了。

    他差點讓國器墜地!

    秦始皇的眼睛緩緩睜開,看著趙高。

    “丞相稟報,說外面有傳言,說扶蘇欲勾結墨者刺殺朕,呵,朕料此子也沒那個膽子,更無那種狠辣。頂多是想要在朕又出‘亂命’時,發動政變,讓我這個‘天下之大害’,沒法再為害天下,不曾想,卻弄巧成拙……”

    “出了事後,以他的性子,應該一個人入宮請罪的,是誰逼著他不得已出走,還是誰脅迫了他?往南邊去,這是走投無路,想去投靠誰?誰事先給過他承諾?”

    趙高跪地:“陛下,此中疑點的確頗多,但惟有一點可以肯定,昌南侯的家眷也一同離開……”

    “是黑夫?扶蘇去投南軍,把黑夫當成了狄國,他不想做申生,想做重耳,還以為朕是晉獻公?”

    秦始皇嘆了口氣:“悲呼,父知子,而子不知父。”

    這是兒子的問題麼?

    “父不信子,子亦不信父,呵。”

    還是說,父親也有問題?

    秦始皇現在每說一句話,都得休息一會,他再度閉目,片刻後做出了決定。

    “傳朕制。”

    “諾!”趙高立刻提筆。

    “蒙恬私放扶蘇出奔,削去衛尉之職,貶為庶人。”

    “派中郎騎將李良,率兵卒一千,追擊扶蘇,再通告沿途漢中、巴郡、洞庭諸郡縣,若不能追上,讓扶蘇逃到嶺南,所有途經郡縣官吏,不更以上者,皆死!”

    “若是李良和當地官府追上了,卻誤殺了扶蘇或其妻、子,所有追捕的人,不管是一千還是一萬,皆死!”

    兩個“皆死”代表著秦始皇的決心,這天羅地網之下,扶蘇等人,幾乎沒有逃脫的可能。

    “除了扶蘇及其妻、子外,幕僚黨羽,統統殺死,一個不留!”

    秦始皇一直認為,是扶蘇身邊的人,將他帶上了一條不歸路。

    趙高一一寫在詔令上,等了好一會後,秦始皇卻久久未言,只看著頭頂的帷幕發呆,只好問道:

    “陛下,阻住公子之後呢?是帶回咸陽麼?”

    “不。”

    秦始皇搖了搖頭,眼中,除了厭惡,竟還有一絲拒絕。

    父子,不該以那種方式相見。

    “不必回來了,朕不想見他,也不想聽他申訴。”

    “離開咸陽,若是扶蘇自己的意思,說明他連最後一點職責都丟了,既然拋棄了長公子的身份,那他就不配回來。”

    “若是被手下脅迫,一個連寥寥屬下都管不好的人,又如何能管好數千萬心思各異的生靈?”

    而且追根溯源地想想,這一切的根源,是因為扶蘇設想的帝國未來,和秦始皇想要的,不是一個……

    封建、郡縣,這是路線之爭,無法改變,而秦始皇不允許帝國的制度基石,有半分倒退!

    夏無且在旁邊不寒而慄。

    皇帝不見扶蘇,難道是要……殺子?

    老太醫跪了下來:“請陛下三思啊!”

    “夏無且,你是真的老了,又老又糊塗,朕,怎麼會賜死自己的長子呢?”

    秦始皇決絕的目光,變得柔和了一些。

    “扶蘇是八年生人,朕記得他的生日,臘月十九,大雪紛飛。”

    秦始皇依然記得,這孩子初生的時候,彷彿整個咸陽都在高呼他的名:扶蘇,作為秦始皇的長子,他是秦始皇證明自己“已壯”,進而親政的關鍵。

    外面是冰冷的雪夜,懷中那皮膚粉撲的稚嫩嬰孩,卻無比溫暖,枕著皇帝的臂膀酣然入睡。

    他要是一直像當年那麼乖,該多好啊。

    但當他一點點長大,卻疏遠了,也變得讓秦始皇不喜歡了。

    “他今年29了,已為人父,有兩個子嗣,一個四歲,一個六歲,他以為朕忘了,可朕其實都記得。”

    秦始皇閉上了眼。

    “讓李良阻住扶蘇後,扒了他的衣裳,當著兩個兒子的面,打29杖!扒了衣裳,往臀上狠狠打。”

    秦始皇咬著牙:“一定要重,但千萬別打死了。”

    然後呢?

    “嫪毐之亂,朕將其黨羽,及奪爵遷蜀四千餘家,家房陵,呂不韋,朕原本也是要將他流放到蜀地去的,只不過他半路就自殺了。”

    對扶蘇,秦始皇打算踹得更遠些,遠到他再也不可能回咸陽,因為他從踏出咸陽城那一刻起,便已經永遠失去了爭奪皇位的資格!

    這於扶蘇而言,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

    秦始皇問道:“蜀郡和巴郡不是在修五尺道,通西南夷麼?前年蜀郡尉剛打下的那個小地方,叫什麼?”

    這趙高哪知道啊,於是左丞相李斯又被喚了進來,他倒還記得,想了想後道:

    “陛下,在蜀郡沫水(大渡河)以南,叫邛都(今西昌),自滇以北君長以什數,邛都最為強大,現在也叛服不定……”

    “好,就邛都!”

    秦始皇點了點頭:“扶蘇成年那年,朕問其志,他不是說什麼‘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扶蘇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禮樂,以俟君子’麼?好啊,朕就讓他帶著妻、子去邛都,食其邑,戶四百。讓他在那偏僻之鄉,復他最愛的周禮,興他夢寐以求的封建,向蠻夷推廣仁義去吧!”

    李斯、趙高二人對視一眼,他們知道,倘若扶蘇真被抓住,這安排,形同流放……

    但這,已是政爭、奪嫡失敗者最好的下場了。

    也是秦始皇帝陛下,對長子最好的仁慈!

    這時候,秦始皇又說話了。

    “前些天奉命南下,令黑夫到邾城見御駕的使者,還追得回來麼?”

    李斯道:“陛下,這是六百里加急,走的還是武關道,眼下只怕已至南陽郡,追不回來了,再說,出了這麼大的事,昌南侯他……”

    “既然如此,不管黑夫去不去邾城接駕……”

    秦始皇在侍從攙扶下,強起下榻,示意趙高等人替他穿上衣裳,皇帝消失數日,咸陽人心惶惶,他必須出現在眾人視野內,若天下人以為他崩了,恐怕又要來一場諸田之亂。

    “朕,都必須去,南巡計畫,不變!”

    室內眾人大驚,皆下拜道:

    “陛下不可啊!”

    “陛下當靜養!”

    但秦始皇心意已決。

    冕服、赤舄、佩綬、玉圭,一點點披掛到身上,秦始皇伸開雙手,從未覺得,它們如此沉重過,彷彿穿著走到殿上,都會累趴下。

    “黑夫,他曾是帝國安穩的磐石,是朕最信任的人,從來沒讓朕失望過,他也是最年輕的大將軍,呵,三十餘歲,真羨慕啊……”

    可現在,因為謠言,因為扶蘇,形勢異變。

    蒙恬下獄,秦始皇不打算殺他,但起碼暫時不能用了。

    王賁病篤,也許比秦始皇去的還早。

    李信在西域,短時間回不來。

    放眼四方,除了鎮守燕趙,但也已衰老,甚至一度在演武時體乏墜馬,正在養傷的馮毋擇,大秦的將軍,誰還能與黑夫一戰?

    “裡克是晉獻公的股肱之臣,能征善戰,出可為將,入可為相,但他,也算太子申生的堅決擁護者。”

    “然而,就是這個裡克,卻在晉獻公死後,連弒晉國兩君……”

    在秦始皇心中,為自己昌大南疆,原本準備稍微打壓,留給二世皇帝大用的黑夫,已成了天下最不安定的一角!

    大秦,不會有申生、重耳,更不能出現裡克!

    “朕舉其於行伍之中,是朕成就了黑夫!”

    在趙高協助下,秦始皇戴上了自己的皇冕,沉甸甸,搖晃晃!

    “現在,朕,也要親自去……”

    秦始皇抬起手,親自穩住了冠冕,玉旒垂落,嘩啦作響,遮住了他的雙目。

    “將他毀掉!”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11
第722章 陸梁

    秦始皇三十七年,仲冬之月(十一月)中旬,咸陽局勢天翻地覆之際,因為消息得傳兩個月才能到,嶺南仍一切如常。

    北江已經到了盡頭,密林掩映中的番禺城遙遙在望,船上的幾位乘客嘆了口氣,風浪有些大,他們得盡力保持在甲板上的平衡。

    南郡人蓋廬摸了摸光禿禿的下巴,裹緊了褐衣,是誰告訴他嶺南四季皆夏的?明明冷得很。

    不過,這一絲絲涼意,總好過酷熱滋生的疾病,嶺北人對嶺南的種種惡疾,都是談之色變的。

    不同於過去四年,發往嶺南的軍隊以戍卒、更卒、刑徒為主。秦始皇三十七年被派往嶺南的人,有許多“治獄吏不直者”,也就是有違法行為的官吏。他們來自中原各地,將運送到南海郡治番禺,再經由這裡被分派到嶺南各處設立的縣府,以充實當地急缺的公務員隊伍。

    如果沒有其他變故,他們這些新移民的餘生,很可能將在嶺南的原始森林中度過……

    但原本心如死灰的蓋廬萬萬沒想到,才剛到番禺,他竟得到了南征軍最高統帥——昌南侯的接見!

    ……

    昌南侯和傳說中的一樣,面黑。

    不過或許是因為嶺南天氣酷熱,大部分人來這被太陽曬了幾年,也黑不溜秋,昌南侯的膚色隱於眾人之中,倒是沒那麼顯眼了。

    這位君侯沒有想像中的嚴肅,進來自顧自地坐下,上下打量蓋廬一番後道:“知道本侯為何要單獨接見你麼?”

    蓋廬籠著袖子,有些無奈地說道:“或因為,罪吏是南郡人,乃君侯同鄉,又或是,此番南遷之人中,我昔日的官爵最大……”

    黑夫道:“爵位的話,你倒不算最大的,去年有位叫曹咎的咸陽縣丞來這邊,他可是公乘,犯的是貪贓枉法,被那位‘喜青天’給查辦了。”

    黑夫的聲音低沉了下去,充滿了遺憾:“只可惜,曹咎在營地裡,和袍澤沐浴時低頭撿皂角,不慎滑倒撞死,英年早逝。”

    “現如今,你的確是發配陸梁地的罪吏中,還活著的人裡,職位最大的。”

    他笑道:“南郡攸縣縣令,六百石長吏,多少人羨慕啊。所有人來陸梁地的原因都一樣,犯法。但犯的法各不相同,蓋廬,說說你的故事吧,為何會被扔到這個破地方?”

    蓋廬喉嚨動了動,雖然不太想說,但考慮到這可能決定了自己未來的生活,還是將自己的事講了一遍。

    “罪吏的確是南郡攸縣縣令,犯的罪是‘縱囚’……”

    蓋廬說,秦始皇三十七年正月(十月),發生在攸縣利鄉的一場叛亂,導致他從父母官,成了階下囚。

    “尉將軍的監軍乃昌武侯公子成,坐鎮江陵,一切南來北往的輜重糧秣,都要經由他手。昌武侯徵召南郡民夫運糧,卻有許多才服完更役的人也在徵召當中,黔首不服,與官府爭辯,被打壓入獄,結果引發利鄉黔首聚眾於鄉邑,要求官府放人……”

    因為縣尉、縣丞處理不當,利鄉的群體性事件,最終演變為叛亂。蓋廬當時在江陵上計,聞訊匆匆趕回縣中,卻發現事情越鬧越大,官府鎮壓不利,連不少被徵調去平叛的黔首都逃進了深山。

    “一鄉千人皆為亂,我以為,一味嚴刑鎮壓是不行了,便不顧縣丞反對,釋放那些被捕獲的囚犯,好平息這場動亂。結果動亂稍平,我卻被郡府的卒史捉了,認為我篡逆縱囚,我雖上訴乞鞠,江陵卻維持原判,判我耐為鬼薪……”

    一邊說,蓋廬還摸了摸滿是鬍渣的下巴,所謂耐刑,就是強制剃除鬢毛鬍鬚而保留頭髮,是一種羞辱刑。

    在南郡受刑後,他只覺得所有人的目光都火辣辣的,好在來到嶺南,所見之人,要麼是刮了鬍子,要麼臉上刺字,甚至像昌南侯的四千短兵親衛,竟是人人髡發,人稱“髡軍”,相比之下,他反而不顯眼了。

    這就是蓋廬被發配的經歷。

    一邊聽他說,黑夫一邊瞥著卷宗,知道其所言不虛。

    “你明知可能會違律,為何還要釋放‘反叛’黔首?”

    蓋廬道:“釋黔首可平息動亂,追究起來,不過是’縱囚‘之罪,可一旦黔首聚集,打下了縣邑,我身為縣令,就犯了失地之過,全家老小都要受株連而死,兩害擇其輕。更何況,當時的情形,一味嚴刑打壓,已無濟於事。”

    黑夫點了點頭,暗道:

    “自從喜君之事後,官吏們,便再不敢對律令的條款說半個不字,皆樂以刑殺為威,朝廷也以善逼民勒稅為良吏,像蓋廬這樣的,卻被發配為刑徒,這算不算奉法害民?”

    可想而知,都一味嚴刑處置,天下這口大鼎,眼看又要開了……

    “類似的叛亂,南郡還有麼?”黑夫問蓋廬,他鄉黨眼線雖多,但控制力,無法越過大江。

    “不少。”

    蓋廬憂心忡忡:“除了安陸縣、江陵縣尚好,許多地方都出現了抗徭竄逃之事。黔首逃入山林抓不到了,倒霉的,就是我們這些管事的官吏,多被緝捕定罪。我離開的時候,雲夢澤的盜寇,又多了起來。且不止是南郡出事,隔壁的九江郡,也鬧出了兩件較大的事……”

    “一是一名受秦律被黥,叫英布的刑徒,本要被送去修驪山陵,他卻殺了押送的官員,帶著百餘人,亡之江中為群盜。”

    “二是有一支人馬在巢湖活動,打著項燕的旗號,據說是項燕的嫡孫項籍……”

    黑夫皺眉暗道:“項籍……項羽?他不是隨項梁一起,發配北地郡了麼?”

    不管是真是假,他如今也是泥菩薩過河,可沒功夫管江淮的事了。

    “你就做替我管新移民的吏吧。”

    黑夫親自審核蓋廬後,認為他是一個不錯的官員,遂給他一份體面的差事。

    聽說自己不用干體力活,蓋廬鬆了口氣,下拜道謝,黑夫卻起身道:“隨我去看看你要管的人罷,也瞧瞧,朝廷又往陸梁地,送了些什麼貨色來!”

    ……

    來到番禺城頭,看著絡繹入城的新移民們,蓋廬才知道,自己得到了特殊優待……

    卻見番禺西北,專門容納移民的營地外,在南征軍士卒持矛威逼下,移民們排了大長隊,他們中有駝背的老人,有稚嫩的青年,大多數人渾身酸臭,鬚髮油膩,蝨蚤叢生又衣衫破爛,遍佈補丁且甚少清洗,而且許多人還面色不善。

    “源源不斷的中原移民,從去年本侯打下南海郡,重建番禺城起,他們便絡繹而來。”

    但來的都是什麼人呢?

    黑夫點著那些人笑道:“一臉死相的逃兵,不聽主人話的隸臣妾、欠債賭鬼、偷獵者、強姦犯、盜賊,還有賤籍的贅婿、商賈,乃至於像你一樣的罪吏,統統往這邊塞。”

    在朝廷看來,嶺南,就是個專門接受全國各地人渣廢物的垃圾場。

    “他們是中原的棄民,大秦的棄民,蓋廬,你要幫我管的,就是這樣一群人。”

    昌南侯看似談笑,蓋廬卻總覺得,他話裡滿含無奈,替大敗的屠將軍收拾爛攤子,兩年時間掃平百越,以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繫頸,委命下吏。

    看上去威風不已,但昌南侯也有自己的苦惱。

    “你現在知道,嶺南為何會被稱之為陸梁地了麼?”黑夫問蓋廬,卻自己回答了這問題。

    “嶺南百越,多處山陸,其性強梁,故日陸梁。”

    “南遷之眾,十數萬人,多為棄民,性惡難改,桀驁猖獗,亦可稱之為陸梁。”

    他攤手道:“如今,整個嶺南的移民、刑徒已多達二十餘萬,本侯得靠分散在南海、桂林、象郡、閩中四個新郡的十萬大軍,才能壓住這些新移民和當地蠻夷部落。”

    除了嶺南十萬兵卒外,嶺北三個營,尚有五萬人,這就是黑夫麾下所有力量。

    但這些軍隊,真的可靠麼?

    一點都不可靠,在黑夫看來,他麾下的大軍,不僅成分雜糅,除了四千短兵親衛、三萬南郡、豫章軍,以及韓信正在訓練的一萬人外,大多數都戰鬥力低下,還是一個隨時會爆炸的火藥桶。

    問題在於,是留在自己手上炸了,還是用來炸別人……

    果不其然,結束對新移民的巡視,抵達軍營時,黑夫發現,這裡聚集了不少人,吵吵嚷嚷,正在與新近上任的“率長”陳嬰說著什麼。

    “出了何事?”

    黑夫甫一出現,士卒們立刻就不鬧了,都低下了頭,髡發、立碑,帶著他們打贏了這場戰爭,兩年下來,昌南侯的威信,無人不信服。

    但有些事情,的確拖得太久了。

    陳嬰上來稟報導:“君侯,今天是冬至日,兵卒們思鄉,故聚集在一起……”

    “將軍!”

    士卒裡,終於有人忍耐不住,大聲用江淮楚地方言問道:

    “敢問將軍,吾等已戍守嶺南整整四年!四年未能見妻、子、父母昆弟。”

    他問出了所有南征軍將士,不論秦楚的心聲:

    “今百越已定,北向戶已盡,吾等戍卒,何時能夠歸鄉?”

    PS:

    蓋廬的事,參照張家山漢簡《奏讞書》案例一八“南郡卒史復攸?等獄簿”,時間、名字有修改。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12
第723章 國家終於同意給我們發老婆了!

    “君侯,吾等戍期已延至四年,何時能歸啊?”

    滿臉褶子的老卒抱怨不已,聽口音,他是江淮楚人。

    “然也,吾子我走時才到我膝,如今回去,恐怕到我腰了,也不知還認不認我……”絡腮鬍的關中漢子也恨恨不已。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徵人盡望鄉……尤其是在服役四年之後,許多個夜晚,都有士卒在夜半驚醒時,暗暗抹著眼淚。

    不管哪個時代,徵人的心思都是差不多的。

    本以為終於在昌南侯帶領下,佔領閩越,征服南越,消滅西甌,擊敗駱越,眼看百越皆已掃平,連朝廷的爵位也發下來了,一場場勝利之後,便是載譽歸鄉,但秦始皇帝彷彿將這十數萬遠在天涯海角的人給忘了,結束役期,返回故鄉的事,遲遲不提。

    憤怒和不安縈繞在眾人心中,無數雙眼睛看著黑夫,希望昌南侯能給他們一個答案。

    從一年多前,陸賈在長沙郡給他講“及瓜而代”的故事時,黑夫就料到會有這麼一天,眼看瓜兒已熟四次,藤蔓枯老掉落又長出新芽,可嶺南十數萬戍卒征夫,卻仍不得歸啊,瓜代有期,也變成了瓜代無期。

    “反了!我帶你們回家!”

    黑夫要真說這話,顯然是秀逗了,秦朝不比唐末,眼下朝廷還沒垮,黑夫的家人,乃至於許多士卒的家人,還在咸陽,在關中,在南陽。總之是南征軍力不能及的地方,別看這群人嘴上抱怨不止,真要他們拋妻棄子,拼著全家族誅的代價追隨黑夫,哪怕是南郡舊部,也要愣上半響,猶豫一下,其餘部隊,更別想了。

    瓜未熟,蒂未落,還得再等等,寧為伏地魔,不做出頭鳥,這是黑夫的人生信條。

    過程不重要,吃雞最重要。

    但黑夫也不可能替皇帝和朝廷背鍋,在長沙郡被他砍了腦袋的賈和就是例子,這士卒之怨啊,還是得往上引。

    “二三子!”

    黑夫站上插旗的檯子,對所有人呼籲道:“本侯已數次向朝廷陳述請求,相信陛下很快便能讓汝等歸鄉!歸期或許是今年,或許得到明年!”

    不說還好,一說,士卒們更是炸開了鍋,抱怨不絕於耳。

    “明年復明年,明年何其多!”

    “朝廷不講信用,已不是一次兩次了。”

    曾經,商鞅徙木立信,樹立了秦國的政府公信。隨著一百年的軍功授爵,所有秦人都認定,大秦有功必賞,有過必罰。可現在,隨著一次次瓜代無期,戍卒役夫對朝廷的信任,漸漸動搖,最終耗盡。

    歷史上,秦末中原大亂,實力不俗的南方軍團被趙佗一煽動,直接斷了與母邦的聯繫,拒不返回,恐怕就是出於對政府的失望。

    終於有人大著膽子喊出了那句話:“吾等南征軍將士,不信朝廷,只信君侯!”

    “對!只信昌南侯!”

    黑夫笑了笑,將手往下壓了壓。

    這些話,現在說了也沒用,只希望他們一段時間後,還能記得。

    “今日有句肺腑之言,要與二三子說說。”

    黑夫有些動容:“本侯也想家,家母年近七旬,已是滿頭白髮。”

    此言勾起了不少士卒的心事,有人將頭抬起,不想讓眼淚流奪眶而出。

    黑夫卻又笑道:“我也有妻,常與之夢中相聚。”

    有老婆的士卒們皆笑了起來,大家都懂的,只有單身狗一臉懵逼。

    不過接下來的話,黑夫卻沒按那首中年人們耳熟能詳的《說句心裡話》往下唱。

    “我雖為君侯,但與汝等一樣,無時無刻,不盼著早點歸鄉。只是身為將軍,不論朝廷何時解除南征軍將士役期,黑夫,都將是最後離開番禺,最後走出三關,最後北返的人!”

    “我會站好最後一班崗,哪怕五年,十年,二十年!”

    言罷,黑夫朝所有人作揖:

    “冬至思鄉,人之常情,我已使人宰彘殺雞,錘糯米、年糕,讓二三子吃一頓好的。”

    聽了昌南侯的肺腑之言,又聽說有好吃的,士卒們的抱怨稍熄,嘟囔著散去了。

    “昌南侯也想家,昌南侯也沒辦法,都是朝廷的錯,恐怕是朝中有奸佞,不讓吾等歸鄉。”

    不過這一點,卻成了三軍將士的共識。

    可冬至結束後,昌南侯又出現了,面色凝重,告訴了大家一個壞消息。

    “剛接到朝廷之令,會盡快讓徵人歸鄉,但嶺南須得留人戍守,故有家室妻子者先歸,無妻者,恐怕便要暫留南方了。”

    沒錯,從古至今,國家對單身狗就是這麼不友好!

    此言引發了一片單身士卒的哀嚎。

    “但本侯,還有件大喜事要告知汝等,與不能歸鄉的無妻士卒有關。”

    單身狗們豎起了耳朵,卻聽黑夫喜滋滋地說道:

    “在本侯力陳下,朝廷終於答應,要給單身的士卒們,分發女子為妻了!”

    ……

    “國家終於同意給我們發老婆了!”

    這的確是黑夫的請求,他向秦始皇申請,加派萬餘隸臣妾來嶺南,說是為北方的士兵縫補衣服……

    縫著縫著,有些人自然就看對眼住到一起了。

    對於注定要長期戍守邊疆的單身士卒來說,老婆其實不挑,能動就行。

    當兵三年,母豬賽貂蟬,哪怕是當地紋身的越女,他們也能下嘴。

    但若是可以交流的夏女,即便是隸臣妾,豈不更好?

    可即便有這承諾,因為將歸期從三十六年拖到三十七年,甚至三十八年,朝廷在嶺南將士中的公信力,也再度大打折扣。

    更要命的是,預計十一月下旬來到南方的八千隸臣妾,卻直到十二月初,都不見影子,這讓翹首以盼的單身士卒怨聲載道。

    說好的老婆呢?騙子!

    黑夫卻比他們更著急,因為身在長沙郡的蕭何向他報告,說這群女子,被截留在了南郡江陵,一留就是半個月……

    這個決定是南征監軍,昌武侯做出的。

    更讓人疑惑的是,進入十二月後,聯絡繹不絕的謫戍移民也停了!

    雖然這種暫停很快就得以恢復,八千女子也繼續上路,將於十二月中來到嶺南,但黑夫還是從中嗅到了什麼。

    黑夫摸著漸漸長出的髮髻想道:“莫非是朝中,發生了變故?”

    掐指算算,距離流星雨夜後,黑夫寫了那封信北去,已過去兩個月了,就算季嬰再慢,也該送到咸陽,交到扶蘇手裡了吧?

    他是秦吏,手下的精銳主力,不是那群江淮楚人,而是廣義的“秦人”。

    一旦局勢往最壞的方向發展,黑夫需要一面旗幟。

    扶蘇無疑是最好的旗幟。

    雖然三十七年已到,但黑夫不知道秦始皇大限具體在何時,只能提前給扶蘇打預防針。

    因為距離遼遠,咸陽方面暫時沒有任何消息傳來,畢竟再快的信使,也快不過朝廷的六百里急報!

    秦始皇三十七年十二月中,隨著一群怯怯不安的女子踏上嶺南的土地,受到單身士卒熱烈歡迎,副監軍子嬰,也攜帶一封秦始皇的制書,來到黑夫面前。

    “昌南侯,喜事,大喜事!”

    子嬰笑容可掬,看不出什麼異樣,他先恭賀了黑夫一番,又肅然宣佈了詔令。

    “制曰:皇帝休烈,平一宇內,德惠修長。三十有七年,親巡天下,周覽遠方。欲登會稽,宣省習俗,黔首齋莊。”

    “今有倫侯黑夫,勤勉於事,南征陸梁,整十萬敗卒,繩百越君長,使地盡北戶,立閩中、南海、桂林、象郡,有大功,朕甚慰。使黑夫於三十七年仲春初一,攜有功將吏,於衡山郡邾城迎駕,當拜徹侯,愷歌振旅!”

    讀完後,子嬰將制書雙手遞給下拜的黑夫,感慨道:

    “陛下的器重榮寵,二十等爵之極,萬戶食邑,都在邾城等著君侯!昌南侯,你還等什麼?快隨我北上見駕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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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4章 向天再借五百年!

    秦始皇三十七年季冬中旬,詔書已至到黑夫手中,皇帝的車駕,也即將離開咸陽……

    中車府令趙高已將需要的車駕、馬匹備好,與昔日僅有百乘不同,這次,車隊竟多達千駟!

    中郎將王離已讓數千郎衛軍秣馬厲兵,被光甲兮跨良馬,揮長戟兮彀強弩,他們將組成捍衛皇帝的中軍。

    此外還有戍衛咸陽的五萬中尉軍,他們是天下最精銳的部隊,全部由關中青壯組成。

    秦始皇直接從中調撥兩萬,加上剛從北方長城調來的北方軍團三萬,強起墜馬受傷,還沒完全養好的武信侯馮毋擇為將軍。

    這是過去未曾有過的龐大陣仗,黑旗遮天,玄甲曜曰,駿馬如龍,長戟如林,聚於灞橋左右,只要皇帝一聲令下,便能揮師南下!

    他們的敵人,會是誰?

    猜測紛紜,答案似乎從這半個多月的人事變動裡窺探出來:御史大夫茅焦拖著病體入宮請陳後去世,北地郡尉章邯被調回咸陽,任少府少卿,昔日黑夫在北地提拔的一眾舊部,多與隴西、朔方官員交換了職位駐地,柱下史張蒼直接被罷免,先前被緝捕的百餘墨者統統處死……

    做完這一切後,秦始皇帝卻仍未走。

    所有人都知道,皇帝在等什麼。

    一是他唸唸不忘的,西王母邦,以及長生不老的最後指望。

    二,則是上個月因為謀刺未果,懼而出奔的長公子扶蘇,皇帝必須知道他的結果……

    秦始皇病篤期間,朝廷中樞不敢做決斷,蒙天放又膽大妄為,縱阿房刑徒,導致關中大亂,衛尉、中尉兩軍花了半個月才將大多數人捉拿歸案,對扶蘇則追擊不及,未能及時阻住。

    乘著這空隙,扶蘇及其黨羽從杜南入蝕中,往漢中郡而去。

    所謂蝕中,乃是這時代,關中通往漢中的道路里,距離最短的一條,又稱之為“子午道”。

    它最初是荒蕪的鳥道,只有野獸踐踏的山間小路,但在秦昭王時,為了加強關中和巴蜀的聯繫,便耗費巨大財力,在蝕中修築了棧道。

    原本無法通行的懸崖絕壁上,或鑿孔架木,或經谷為道,或修橋渡水使人馬能過,歷經十數年才完工。抵達漢中後,又延伸出”蜀道”和“米倉道”,直入巴蜀。正如秦相蔡澤所言:“棧道千里,通於蜀漢,使天下皆畏秦。”

    這條路極狹,且左右多深澗高山,速度快不起來,一旦被追上,也不易脫逃!

    秦始皇復甦後,令中郎騎令李良帶千餘人入漢中,征發當地官府捉拿扶蘇一黨,並嚴令:“若扶蘇真跑到南郡,沿途官吏,不更以上皆死!”

    在這種死命令下,所有人都卯足了勁,設下天羅地網,一路追捕。

    到了十二月十五這天,中郎騎令李良終於回來向秦始皇覆命!

    “陛下,臣不辱使命,追至漢中郡南鄭,將長……扶蘇黨羽盡數抓獲!”

    “南鄭?”

    秦始皇皺眉,南鄭,是漢中郡的首府,若扶蘇要去投嶺南的黑夫,出了蝕中,直接從石泉亭渡過漢水,進入米倉道就行了,為何要往西拐到南鄭去?

    再一追問,才得知,原來所謂被李良“追緝”的扶蘇黨羽,是十天前,就自己去南鄭投案的……

    這就更令人疑惑了。

    “扶蘇如何了?”

    秦始皇只關心這點。

    李良有些訥訥,秦始皇面色頓時不太好看,不由得想起了同樣被貶入蜀,卻半道自殺的呂不韋,扶蘇性情剛烈,會不會……

    如此想著,他一巴掌拍在案几上!

    “講!”

    不管他是生是死!

    李良畏懼地稽首不已,生怕被皇帝怪罪:

    “陛下,扶蘇已於半月前,在石泉亭與家眷部屬分離,孤身東去,不知所蹤!”

    ……

    “據緝捕的人招供,扶蘇是被蒙天放擊暈裹挾出城,出了子午谷後方醒,朝咸陽長拜泣淚,又怒而持戈攻蒙天放。蒙天放自知罪孽深重,遂自刎謝罪……”

    “隨後,扶蘇夫人,麃公女孫因受驚嚇,又在沿途淋了冬雨,竟逝於石泉亭。扶蘇安葬其妻,在墓前枯坐一夜後,次日凌晨,將二子託付給眾下屬,令他們去南鄭投案自首,便孤身不辭而別……”

    “不辭而別?”

    秦始皇口中有些酸澀,胸口有些陣陣發疼。

    這還沒完,稍後又發生了變故,洛陽人董公和杜人邵平發生了爭執,邵平認為當遵循扶蘇之命,不能再錯下去。董公卻帶著幾個懼死的護衛,奪了一位小王孫渡過漢水南下,消失在莽莽群山中。

    邵平阻止不及,只能帶著扶蘇長子去南鄭自首,一直到十日前,李良追上了他們……

    “邵平及近百扶蘇門客、侍衛皆自殺而亡,臣只來得及將王孫帶回咸陽,他受了驚嚇,有些痴愣,一言不發……”

    秦始皇去看了他的小孫兒,卻見這孩子雙目無神,問什麼都不回答,看到勉強露出微笑的大父後,他卻直往後躲,眼中儘是畏懼。

    見此情形,皇帝收攏了笑容,抿著嘴,轉過身時,像是又蒼老了十歲。

    “等他稍大些,送去邛都吧,還是食邑一座,戶四百。”

    這本來,是給扶蘇準備的。

    讓宗正妥善安置王孫,秦始皇便回了寢宮,一整天沒搭理任何人。

    倒是中車府令趙高惦記著另一件事,追問李良道:“昌南侯家眷呢?”

    李良稟報:“昌南侯家眷不在其中,似是出了咸陽就忽然與扶蘇黨羽脫離,當時紛亂,蒙天放等人自身難保,就此失了聯絡。”

    趙高冷笑:“知道所有人都在追扶蘇,顧不上他們,遂走他道,不愧為黑夫之妻,這條母犬,真是聰明!”

    不過無所謂了,只要皇帝南下,不管黑夫是引頸待戮,還是負隅頑抗,他都徹底完了!

    就算皇帝來不及收拾黑夫,只要趙高一手教導,對他無比信任的公子胡亥能憑藉皇帝的寵愛,登上皇位,一切都不成問題!

    秦始皇一直悶悶不樂了一整日,據說期間又動氣昏厥了一次,到了次日,在參湯激勵下,才重新打起精神,讓人找來地圖。

    皇帝老了,再不是那個站在四海歸一圖上,一步滅一國,揮袂揚海波的巨人了。

    他的背有些微駝,眼神也不太好,需要侍者掌著燈,讓他貼得近近的,在地圖上細細尋找。

    秦始皇的指頭點著代表著扶蘇人生大不幸的“石泉亭”,從這裡往東,有一條沿漢水而修的道路,在它的盡頭,一分為二,往南的岔路,可至南郡,那是昌南侯的老家,黑黨眾多……

    “扶蘇莫非是知道追擊者眾,難以逃脫,於是獨自改走他道?”

    秦始皇喃喃自語,但隨即哼了一聲:

    “為了自己活命,拋棄二子,扶蘇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狠辣果斷了?”

    “舉高些。”

    秦始皇下令,隨著侍者手中的燈光漸漸往上,漢水道的北岔路出現了。

    它會抵達南陽,然後向北拐個彎,便是武關道。

    回關中的武關道。

    也是從咸陽去邾城的必經之路。

    “他是要等在那,還是會回來?”

    秦始皇又自言自語,隨即一聲冷笑,否定這種想法。

    “如同一條喪家之犬般回來?然後跪在殿下,求朕寬恕他,然後一生背負屈辱地苟活著?若真如此,還不如死!”

    秦始皇帝,沒有這樣的兒子,他本該站在風口浪尖,緊握住日月乾坤,卻一敗塗地!

    而攀爬巔峰的失敗者,將永墜深淵,也沒有重來的權力!

    帶著點洩憤的意味,一把奪過燈燭,秦始皇將這張地圖付之一炬!

    老皇帝轉過身,地圖在身後一點點燃燒,先是關中,然後蔓延到南方、關東,最後是整個天下,皆被烈火所焚。

    背後的火光,映照出秦始皇帝鬱結的臉:

    哀其不幸,卻又怒其無能!

    雖然罵扶蘇“活該”,但秦始皇卻不顧準備妥當的出巡部隊,在咸陽又等了三天,讓人每天關注著武關的消息。

    一日早中晚三報?

    不,是每個時辰一報!

    他還一邊喝著參湯,一邊傲嬌地自己安慰自己:“朕等的不是逆子扶蘇,而是李信的消息!”

    數日後,秦始皇等到了……

    依然沒有任何關於扶蘇的消息,倒是李信,從西域送回了又一份捷報!

    ……

    去年,應大夏國之請,秦始皇決定派兵西征,在大夏的引導下,擊破條支,開通前往“西王母邦”的道路。

    秦始皇春天發令,李信夏天時率軍兩萬出玉門關,民夫刑徒四萬、騾馬數萬往返河西及西域運輸糧食,至今大半年,戰果斐然,每一次回報,都被太史令胡毋敬記於史冊。

    “五月,李信收祁連北烏孫精騎三千,出玉門,屯蒲類海。”

    “六月,李信至車師國,其都河水分流繞城下,故號交河。去咸陽五千二百里,有口五千,食麥,信令其獻糧,且出丁千人為徭役。”

    “七月,信至焉耆國,去咸陽五千四百八十里,其口三萬,勝兵數千,拒為秦借道獻糧,李信擊之。”

    “八月,焉耆西有國名龜茲(新疆庫車縣),去咸陽六千里,有口七八萬,勝兵萬人,應焉耆之請,北聯北山月氏殘部,南結尉犁,合兵兩萬,與李信萬人戰北山之下,李信勝,誅焉耆王,斬月氏王子,懸龜茲王首……”

    這是三十六年收到的最後消息,李信在西域北道大殺四方,一路幹到天山腳下,接下來兩個月,完全佔領了龜茲全境,扶持龜茲王子做了君長,利用這個西域北道最大邦國的糧食,喂飽了飢餓的遠征軍。

    而這次送回的消息稱,駭於秦軍的強大,龜茲西邊,距離咸陽六千五百里的姑墨國願意向秦臣服,並開放道路,提供糧食,讓秦軍能夠順利西進。

    但因為西域苦寒,冬天無法行軍,更遇暴風雪,騾馬死數千匹,李信和遠征軍遭到重創,必須在龜茲以東,一個叫“輪台”的地方休憩,開春後再謀西進……

    因為已離玉門兩千里,民夫已難以運送糧食補給,所以李信打算在輪台設官,開始屯田,賦稅諸邦,就地取食,而在當地從無到有,將秦朝制度搬過去的官員,恰恰就是差點將秦始皇氣死的喜……

    “這些地方究竟在哪?”

    秦始皇又讓侍從掌著燈,在新繪製的西域地圖上,一一找到了蒲類、車師、龜茲、姑墨、北山的位置。

    末了一句感慨:“朕過去從未想到,西域,竟如此之大啊……”

    烏氏延稱,西域有三十六國,南北有大山,中央有河,東西六千餘裡,南北兩千餘裡。東則接秦,阸以玉門,西則限以蔥嶺。

    “數十年前,先君昭襄王攘卻戎狄,築長城,然西不過臨洮。”

    “可現在,咸陽以西六千里的地方,也有秦吏了……”

    驕傲歸驕傲,但秦始皇又有些不甘。

    從烏氏延和李信的回報來看,那些地方的確很誘人,沙漠、雪山,綠洲,與中原不同的,高鼻深目的人種,奇異的瓜果……

    但這數千里的距離,卻讓秦始皇無奈。

    “朕去不了那麼遠了。”

    他嘆息:

    “朕只能去邾城,瞧一眼為朕引路十來年,一直忠墾勤勉的狗,看他是沖朕亂吠呢?還是跑過來舔朕的手。”

    而藏在身後的另一隻手,卻不是骨頭,而是利刃!

    但是,他其實有更想做的事……

    秦始皇將手伸向遼闊的西域,還有西域以西,更加廣袤,大到無法想像的新世界!

    他真希望,能親眼見證,大秦錚錚鐵蹄,踏遍那嶄新的萬里河山!

    “若朕能早十年……不,哪怕只早五年知曉這一切!”

    只可惜,人丈量土地的速度比較有限,它們來得是那麼不及時。

    而李信奏疏上,描述的未來行軍計畫,也讓秦始皇最後的希望破滅了。

    李將軍稱,三十七年內,他定能通過姑墨、疏勒,翻越蔥嶺,抵達大夏!

    而三十八年,則要與大夏聯合,對條支開戰,爭取三十九年擊潰條支,抵達西海,找到西王母邦……

    這樣算下來,大概秦始皇四十年,便能迎西王母來秦了。

    “四十年?”

    秦始皇苦澀地搖搖頭,連能不能熬過三十七年,他都沒有一點信心。

    “今年祖龍死!”那沉璧復返的預言,儘管不承認自己是祖龍,但這句話,如懸在他頭頂的一把劍!

    秦始皇看了一眼燈油即空的燭火,憤怒之餘,又燒了一張地圖。

    這一次,火焰從關中腹心的咸陽騰飛,它一路向西,將西域南北兩道三十六國統統捲了進來,讓北山行國化為灰燼,甚至越過蔥嶺,開始吞噬地圖外的未知世界……

    花白的鬚髮,虛弱的步伐,蒼老的目光,望向陰霾的天際。

    雖然不願服輸,但這一次,他再沒有那種與天鬥個勝負的氣力了。

    “朕真的,還想再活五百年啊!”

    ……

    說一千道一萬,邾城之行,秦始皇都必須去。

    “等父皇巡視歸來,西王母,或許就在咸陽等父皇了!”

    在啟程出發的前一夜,乖巧孝順的少子胡亥如此樂觀地寬慰秦始皇帝。

    在扶蘇出奔事件後,這傻孩子,或許是秦始皇心中,最後一點溫暖了。

    “但,朕還能回來麼?”

    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秦始皇,從未如此不自信過,與歷史上不同,一系列的變故,似乎讓這位驕傲固執的皇帝,認清了一點現實。

    今日的太陽,遲早都要落下。

    而明日的太陽,也必須做好準備,不然此行若有萬一,這天下無日亦無月,豈不要陷入無盡的黑暗?

    那樣的話,大秦如何傳萬世!

    儘管不太情願,但拖到最後,秦始皇還是下詔:“使群公子明日入宮覲見……”

    “距離陛下上次召見群公子,已有數年了!”

    作為掌印撰詔者,中車府令趙高立刻嗅到了這道明令的不尋常之處,立刻打足了精神。

    “這莫非是……立嗣君的前奏?”

    許久忍耐,終於等到了扶蘇自廢前途,昔日難以與之競爭的胡亥,總算得到了機會!

    趙高暗道:“雖召見群公子,但陛下心裡,肯定會有既定的人選!或將提前傳喚!”

    只可惜,今夜不由他執勤,只能回到家中焦急等待。

    但讓趙高驚詫的是,他是夜讓人暗暗提醒胡亥做好準備,並讓侍從留在胡亥府邸守了一晚上,卻未見秦始皇派謁者來傳喚胡亥。

    反而是宮門處的親信,悄悄讓人,來告訴他一件事。

    “中車府令,有一輛車,入宮了!”

    趙高頓時手腳冰涼……

    “糟了!”

    ……

    與此同時,咸陽宮前,一輛四馬駕轅的車駕停了下來,一位身材高大的公子,從車上下來,隨著郎衛趕赴大殿。

    走過晦暗的宮門,繞過高牆所夾的復道,踏足於階梯之上,為大殿上的燈火通明所照,露出了他的真容。

    他面色猶豫,步履躊躇……

    他不是胡亥。

    更不是扶蘇。

    他單名“高”。

    “秦始皇帝第二子,公子高!”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12
第725章 厲人憐王

    秦始皇就搞不懂了,自己的兒子們,一個兩個,都巴不得氣死自己麼?

    “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寢宮之中,秦始皇憤怒地指著被他秘密傳喚入宮的公子高,而公子高已拜倒在地,頭低低垂在地上,小聲重複了方才說過的話。

    “兒臣無才無德,恐敗壞國事,不敢為父皇監國……”

    公子高是秦始皇的第二子,今年二十七歲,算是諸子中最壯者,雖然秦始皇對周禮中的“長幼之序”嗤之以鼻,但多事之秋,國賴長君這點,他卻是明白的。

    不僅如此,過去二十年間,公子高雖不似扶蘇那般被寄予厚望,也不似胡亥那樣備受寵愛,卻也惇厚孝順,與諸兄弟和睦,且愛護妻子。

    他從未飽讀詩書,但律令掌握得還算牢靠,在農家遷到關中後,更拜在其門下做了弟子。整日在家外的田園裡,擺弄莊稼,料理蔬果,甚至與農家野老一起,成功將西域傳來的“葡萄”種在中原大地上,也算小有賢名。

    更重要的是,公子高之妻,乃右丞相馮去疾之女,他至少能得到馮家支持……

    正因如此,在扶蘇已然出局後,秦始皇思索良久,認為前事之不忘,後事之師,決定為這次不知歸期的出巡上一個雙保險,遂暗詔公子高入宮,想要讓他留守監國。

    雖然沒有明說要立公子高為繼承人,但古人有言:“君行,太子居,以監國也!”秦始皇的意思,很明白了。

    但讓皇帝未曾料到的是,公子高,居然拒絕了這份殊榮!

    不是假惺惺的推讓,而是真的一口回絕,且神情惶恐,好似秦始皇要押他上刑場似的。

    “為何?”

    對權勢迷戀而熱衷的秦始皇帝感到不解,還以為自己每個兒子都眼巴巴地望著這個位置,卻不料出了個異類

    公子高道:“父皇喜愛《韓非子》,當記得他所說的,‘厲人憐王’吧?”

    所謂厲,指的是麻風病人,被視為絕症,淒慘的厲人怎麼會反過來憐惜君王呢?

    秦始皇知道為什麼,他默然不語,由著公子高說下去。

    “這雖然是不恭之言,但兒臣認為,古無虛諺,不可不察也。”

    公子高對這句話情有獨鍾,說道:“這實是針對那些被劫殺而死的君主說的。君主如果沒有高超的權術來駕馭臣子,那麼即使年齡大、資質好,大臣還是會取得君主的權勢,獨攬政事,執掌大權,以公謀私,甚至會殺掉長君,而擁立年幼懦弱的新王,廢掉應該繼位的嫡長子,而擁立不該繼位之人……”

    此言好似在諷刺扶蘇事件,讓秦始皇很不舒服,但公子高說的,的確是事實。

    “兒臣雖然讀書少,卻也聽說許多類似的事,春秋時,楚國令尹王子圍聘問鄭國,還沒有出境,聽說楚王生病,就立刻趕回來入宮詢問病情,卻乘著屏蔽左右的當口,用他的纓帶把楚王勒死,自立為王。”

    “齊國的大夫崔杼,其妻與齊莊公通姦,崔杼乘著齊莊公再來時,率家臣攻之,莊公請求和崔杼瓜分齊國,崔杼不答應;莊公請求在宗廟裡用劍自殺,崔杼又不肯聽從。莊公遂翻牆逃走,被箭射中股部,墜落在地,竟被長戈啄成肉泥,接著崔杼就擁立了莊公之弟齊景公。”

    “秦國的懷公四年,庶長晁與大臣圍懷公,懷公自殺。懷公太子曰昭子,蚤死,大臣乃立太子昭子之子,是為靈公,庶長把持朝政,秦三世不寧……”

    “至於李兌在趙國掌權,將趙主父圍了上百天把他餓死了;淖齒在齊國得到了任用,便抽了齊湣王的筋,把他吊在宗廟的樑上,過了一夜就死了,這都是近百年發生的事。”

    言罷,公子高再拜道:“所以厲人身上雖然滿是膿瘡爛疤,但比起那些被劫殺,絞頸射股、飢死擢筋的君王,其內心之憂懼,肉體之苦痛,恐怕不亞於厲人,難道不值得可悲可憐麼?所以這句諺語,也有些道理……”

    公子高的確是個聰明人,不枉秦始皇第一就想到了他。

    但他,又是一個極有自知之明的人!

    經過這漫長的鋪墊,公子高才小心翼翼地吐露了心聲。

    “兒臣之功勞、才幹、名望皆不及兄扶蘇,兒臣之智,所受父皇之寵愛又不及諸弟,縱為監國,恐怕兄弟及群臣不服,非但無法整頓朝綱,唯恐長此以往,也會遭遇劫殺之事,使厲人憐我啊……”

    秦始皇氣極反笑:“你是在害怕不能約束群臣兄弟,導致遭劫身死?豈不知,有了權勢,便能言出法隨,想殺誰,就殺誰!想要誰亡,誰就得亡!將那些有威脅人,統統除去不就行了?”

    “兒臣不及父皇萬一,唯恐自己沒這本領,更沒有那份堅毅。”

    公子高仍堅決不從。

    秦始皇板起臉:“但你難道不知,秦律裡說,諸罰而請不罰者死!諸賞而請不賞者死!讓你為監國,這是朕給你天大的賞賜,容不得你拒絕!否則,朕現在就能下詔賜死你!”

    縱然以死相逼,公子高卻還是沒改變想法,他稽首不止:

    “兒臣怕死,但更怕妻子兒女受牽連,寧可被父皇賜死殉葬,也不願他日因為才智不及,做了錯事,而像齊莊公等君主一般,慘遭截殺,舉家皆死,或者像皇兄扶蘇一樣,變成喪家之犬,妻離子散……”

    公子高和扶蘇關係還不錯,扶蘇的事,帶給他巨大的震撼,物傷其類,公子高只覺得,父皇要自己監國,就像要將自己推到火堆上!

    他要做的,可是秦始皇帝的繼承人,這世上,還有比這更難做的差事麼?

    如坐針氈啊,說不準,他就是下一個扶蘇。

    公子高很明白,自己也就能在農事上有點成就,至於權術治國上,過去未想過,現在也一竅不通,倉促得到重任,一旦山陵崩,連能不能順利繼位,都沒信心!

    提到扶蘇,秦始皇有些累了,無故賜死兒子?哪怕是他,也做不出來這種事。

    “高,在你看來,這九州天下,赫赫皇權,卻比不上與妻、子怡然自樂重要?”

    他越說越憤怒:

    “你寧可做鴟鴉,守著腐鼠,也不想做鹓鶵(yuānchú),攀上梧桐,食練食,飲醴泉,最終化為玄鳥,摶扶搖而上九萬里?看看那高處的風光,感受將天下踩在腳下的至高無上?”

    “是兒臣短志,讓父皇失望了,還請父皇另擇諸弟罷。兒臣寧可歸隱田園,與皇權無涉!”

    這就是公子高最終的態度。

    “好,好啊!看來這監國的重任,你果然擔當不起!”

    秦始皇又咳嗽了。

    “既如此,那朕,就將你貶你為庶人,去雍都,看守祖陵!”

    他順手抄起案几上的簡牘,朝公子高狠狠砸去!

    “不可雕塑的朽木,扶不上牆的的爛泥,你就去渭水邊,去周原上,做一個老農,耘你的地,種你的菜,和你的妻妾子女挑著糞桶,開心過日子去吧!”

    ……

    捂著被砸破的頭,公子高狼狽地離開了咸陽宮。

    夜還深,這次是秘密召見,應該沒人知道他入宮的事。

    登上車時,公子高擦去額頭的血,心中暗道:“父皇說,監國,乃至於為太子,繼皇位,這是天大的賞賜,但我以為不然……”

    古往今來,還有比秦始皇帝有權勢的君主麼?但縱然是他,繼位數十載,在山呼萬歲背後,卻只有一個孤零零的身影,和一顆漸漸老去的心……

    縱有萬千佳麗,六國粉黛,卻沒法放心讓任何一個女人陪著渡過漫漫長夜。

    沒有人不害怕秦始皇帝,沒有人不畏懼他,哪怕是是子孫,也戰戰兢兢。

    但也再沒有人,愛他……

    天下人,都盼著皇帝死去。

    孤家寡人,尤其是朝不保夕的孤家寡人,公子高可不想做!

    血還是沒止住,從手縫裡不斷往下流,滴落在車側,濺射到石磚上,很快凝結成冰……

    這裡,真冷啊,比宮外冷多了。

    “父皇錯了。”

    回過頭,看著陰森的巨大宮室,公子高心有餘悸。

    “皇位不是榮耀,不是厚賞,而是詛咒!是不管誰人,一旦戴上,就永遠掙不脫的桎梏!”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12
第726章 天下為桎梏

    “厲人憐王?”

    公子高離開後,秦始皇琢磨著這四個字,越想越氣。

    王者當是孤獨而驕傲的,什麼厲憐王?此乃不恭之言,這世上,最不需要人憐惜同情的,就是君主!

    秦始皇一直記得,他的祖母,華陽太后曾告訴過他一句話。

    “王族的血是冷的,說的話是假的,做的事不可瀆,言之辱也。切莫悲憫自己,要放眼於天下!”

    華陽太后說,這是秦始皇曾祖父,打下大秦一統基礎的秦昭襄王留下的話。

    秦始皇雖然覺得自己比昭王偉大得多,但也認可這句話。

    “是啊,身為皇室之人,朕的兒子,明明應該當放眼於天下,豈能拘泥於尋常人家小兒女的快樂?”

    但秦始皇認為繼扶蘇之後,最合適嗣君之位的公子高,卻逃避了這份責任。

    “高,你莫非是將這份榮光,反當成了桎梏?”

    許多年前,秦始皇與韓非談論申不害學問時,韓非說過一句申子之言。

    “命之曰以天下為桎梏!”

    用某人的話說,就是:“欲戴其冠,必承其重!”

    天下,這是壓在天子身上的金桎梏,看似富貴光耀,可實際上,一旦戴上,就要至死方休!

    然後,再將這沉甸甸的桎梏,傳給下一代。

    這麼一看,還真像一種家族的詛咒,福禍相依。

    唯一解脫的方式,就是如夏商周的天子們,被別家改了天命,將這金桎梏從身上奪走。

    秦始皇一直以來,都是將天下揣在懷裡的,雖然他只把這當成了自己的私屬之物,忘了組成天下的芸芸眾生。

    這麼一想,秦始皇也可以猜到公子高的心思了,但卻只覺得……

    “大愚若智!”

    他痛罵道:“不想承擔職責,想做一個安樂公子?朕尚在,你入則賜食,出則乘輿。御府之衣,得以賜之,中廄之寶馬,得以騎之。你以為這些是怎麼來的?沒有權勢,沒有封地,只怕到時候,就要嘗到人生之難了!”

    說不定,有朝一日,還會被人將劍架到脖子上。

    權不在手,睡覺能安穩麼?

    連這點都看不清楚,公子高,的確沒資格接過這“桎梏”!

    “若扶蘇不曾叛朕……”

    時至今日,秦始皇亦有一絲後悔,後悔培養了十數年的長子遲遲不立,最終毀於一旦,只得倉促從剩下的十來個兒子裡,矮子裡拔高個,挑個還湊合的。

    只有失去,才知彌足珍貴。

    但秦始皇深知自己時間不多了,鬼伯在催促他,快些做出抉擇。

    ……

    次日,在召見群公子後,秦始皇讓宗正來見,令他派人查一查,諸公子近來都在做什麼?

    宗正一一稟明,那個娶了箕子朝鮮公女的公子將閭,正在和他的兩名胞弟聚會,其樂融融,其餘幾名公子,不是出門嬉冰,就是閉門不出,或在為開春的大儺做準備。

    雖無分封,但他們都是帝子,每月自有賜金,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最後輪到了二十歲的少子胡亥,卻得知,他這幾日一直去城西的行神廟祭祀……

    “行神?”秦始皇想到了什麼。

    所謂行神,又稱路神,為“五祀”之一,在中原禮儀裡,他是十二月份的主位神,主要是祈禱出行順利。

    聽說胡亥還在行神廟裡投了祭文,秦始皇若有所思,讓人暗暗將那祭文拿來。

    宗正速度很快,禱詞送到後,一打開,秦始皇難得露出了一絲笑。

    胡亥的確是在為秦始皇的南巡,向行神作禱告,希望父皇此行順利。

    翻開第二頁,秦始皇卻騰地站了起來。

    卻見上面竟用血書寫著:“胡亥願損二十年壽,為父皇增壽二十年!使父皇得見西王母,致長生,永治大秦!”

    “也就此子尚孝了……”

    秦始皇素來疼愛胡亥,被扶蘇、公子高傷了心後,此時卻感到了一絲久違的暖意。

    再翻開禱詞最後一頁,他眉毛更是挑了起來。

    “若不能,胡亥願繼父皇之業!彰父皇之威!受天下之桎梏,使秦至萬世!”

    良久之後,秦始皇才合上了禱文,嘆道:

    “胡亥,他也長大了。”

    ……

    秦始皇不知道,胡亥之所以忽然“長大”,緣於數日前,胡亥與趙高的一場對話。

    胡亥今年二十歲了,下巴長出了點軟須,其模樣長相,是所有兄弟裡,最似始皇帝年輕時的。只是全無父皇的正襟危坐和嚴肅,反而兩隻腳盤著坐在榻上。

    對他而言,禮儀律法皆是虛幻,自己舒服才最重要。

    胡亥的眼中,尚有一絲疑慮。

    “夫子,你教我做的事,當真好麼?做嗣君,繼皇帝位,這並非是我的初衷啊……”

    趙高吊著殘疾的左手,坐在胡亥對面,笑容滿面。

    “老僕教了公子五年,自然知道公子的初衷是什麼。”

    他背起了兩年前那場宴饗上,胡亥的原話。

    “公子對陛下直言,人生在世,宛若乘坐六馬快車馳過缺隙,轉瞬即逝。公子不求什麼,就希望能夠在活著的時候,窮盡耳目之所喜好,享盡心志之所慾望,一直等到天壽耗盡的那天!”

    沒錯,胡亥的夢想,就是做個混吃等死的廢物!

    “然也。”

    胡亥笑著拊掌:“還是夫子懂我,所以胡亥才不想做什麼皇帝。”

    他搖頭晃腦地說道:“父皇喜歡韓非子,夫子讓我也多讀,我從上面看到了一種說法。”

    “韓非說,堯統治天下,殿堂只不過三尺高,樑上是未加砍削的柞木椽子,屋頂是未加修剪的茅草,即便是鄉野的逆旅都比這強。他穿麻布褐衣,糙米作飯,野菜藿葉湯,用土罐吃飯,用土缽喝水,這種日子,竟不如一個裡監門。”

    “而夏禹也好不到哪去,為了治水,他大腿上瘦得沒有肉,小腿長期浸泡在水中,汗毛脫落,手腳結滿了厚繭,面孔漆黑,最終還累死在外,葬於會稽,這哪裡是天子啊,分明是刑徒隸臣。”

    好安樂享受的胡亥對此滿臉拒絕:“做天子竟是如此辛苦之事,故我不願為之。”

    趙高大笑:“公子啊公子,不要聽信韓非的謊話,那是上古之時,事易時移,做天子早就不必如此了。”

    “豈不見陛下為天子,每破諸侯,寫放其宮室,在咸陽北阪、上林南苑修築,整個關中,殿屋復道周閣相屬,所得諸侯美人鐘鼓,皆充入之,是何等的奢靡富貴?吃著豹胎,飲著美酒,筷是象箸,杯是犀玉,甚至能從嶺南運送荔枝回來品嚐,更有無數珍奇之物,鄭衛好女,從四周送來,真可謂全天下以奉一人啊……”

    胡亥面露羨慕,但也有自己的看法:

    “那又如何?雖然父皇將整個關中修滿宮室,但都是為了等待那不知何時才能來的西王母,自己卻沒有一點閒暇享受,那些六國宮人美女,最久的,十來年都見不到父皇,至於美味佳餚,父皇也淺嘗輒止。”

    胡亥嘆息道:“比起她們,父皇對案牘奏疏更感興趣,每天批閱到深夜,經年累月不休,直至咳血昏厥,這真是以天下為桎梏了,我可不願這沉甸甸的桎梏,也壓到我身上,將我壓得累死!”

    公子高想要躲避是皇位帶來的危險,胡亥想躲避的,則是責任。

    趙高搖頭道:“這桎梏,為何非要一個人撐著呢?那是陛下太盡責了,將全天下的事攬在手中,若公子繼之,大不必如此,豈不聞‘垂拱而治’?”

    胡亥來了興趣:“垂拱而治?”

    趙高道:“然也,如今天下一統,四海咸平,哪裡會像過去那樣,有生死攸關,存亡緊要的大事?大多是某地鬧了蝗災,某地發了大水,某地有了點小盜賊。”

    “這些事,根本不必天子親自處置,使臣工各司其職,皇帝只點頭搖頭,加蓋璽印即可。如此,桎梏有臣工們幫忙撐著,天子垂衣拱手,而天下大治,還能安享其樂,天下之大,可恣意縱情遨遊,九州至寶,一句話就能送到眼前。各郡縣好女美人,曼妙音色,皆能盡情享用……賜志廣欲,長享天下而無害,這才是公子該做的事情。”

    胡亥還是有一絲猶豫,他不笨,知道這一步一旦邁出去,就回不了頭了!

    而一旦失敗,下場恐怕會比扶蘇還慘。

    趙高見狀,決定拋出自己的殺手鐧,將胡亥逼到了懸崖邊。

    他忽然笑道:“公子知道長安君麼?”

    ……

    “父皇之弟,子嬰之父,長安君成蹻,我自然認識。”

    胡亥出生的時候,長安君成蹻已叛秦奔趙,但他和子嬰的關係卻還不錯,聽說過這位倒霉叔叔的事。

    趙高卻搖頭:“我說的不是秦的長安君,而是趙的長安君,趙惠王和趙威後之幼子……”

    他侃侃而談道:

    “趙長安君名明月。”

    “他乃是趙太后的掌上明珠,極其寵愛,封之以膏腴之地,多予之重器。但六十年前,秦伐趙,趙向齊求救,齊王要求,必以長安君為質!趙威後最初不願。納觸龍之諫,遣人送長安君入齊,齊軍方出,秦軍乃退……”

    “是這件事啊。”

    胡亥想起來了,趙高曾講過,他天性不笨,遂接上趙高的話道:“觸龍當時對趙威後說,趙王之子孫,乃至於諸侯之公子王孫,能富貴三代者,幾乎無有,近者禍及身,遠者及其子孫。何也?並非人主之子孫則必不善,而是因為,位尊而無功,奉厚而無勞,而挾重器多也……”

    “故人主之子也、骨肉之親也,不能恃無功之尊、無勞之奉,而長期保有金玉之重……”

    胡亥聲音越來越小,他有些明白趙高的意思了。

    那些趙國和諸侯的公子王孫,一旦失去了父母庇護,便失去了財物來源,只能靠著封地過活,甚至連封地也會遭剝奪,過不了幾代,就成了種地的庶民。

    更何況,秦無功勞不得屬籍,又不分封,皇帝富有天下,而諸子為匹夫。一旦山陵崩,胡亥自個卻連尺寸封地也沒有,今後還怎麼過快活的日子?

    他並無一技之長,只能慢慢變賣家財,放貸維持生計,若是揮霍得緊,最後,恐怕很要落到堯、禹那種連看門人、隸臣妾都不如的日子了!

    胡亥打了個寒顫,摸著自己腰間佩戴的,價值連城的美玉,這是秦始皇挑選最好的于闐崑崙玉,賜予了他。

    一旦父皇不在了,自己會失去這一切麼?

    “夫子,我……”

    “公子明白了?”趙高又逼近了一步。

    “明白了,但是……”

    胡亥還是有些不情願:

    “若我像扶蘇那樣去混資歷,監軍什麼的,能有點功於國……”

    “有功於國就一定能長保富貴麼?”

    趙高打斷了他的話,冷笑道:“公子可知道,那位趙長安君趙明月,他後來怎麼了?”

    “啊?下面?下面沒了啊!?”

    胡亥有些發怔,觸龍說趙太后的故事到長安君入質齊國,便戛然而止,並無後續啊。

    “讓老僕告訴公子吧。”

    趙高嘆了口氣:“長安君有功,回到國內後,趙威後沒幾年就逝世了,而是年七月……”

    “其兄趙孝成王嫉恨長安君,竟使人下毒,將其藥殺。長安君死後,其封地被奪,諸子竟成庶民,年紀小小死去有之,力田為農有之,經商者有之,流落他國,世代為隱官賤籍者有之!”

    趙高說得咬牙切齒:“敢問公子,長安君明明有大功於國,卻遭其兄所殺,他當如何才能避免這種慘境?”

    胡亥下意識地答道:“他得自己做王……”

    “沒錯!“

    趙高拊掌讚道:“長安君必須做趙王,把持斧鉞,才能避免一死!若他當了趙王!一切就不一樣了!”

    結束了長吁短嘆,趙高道:

    “回到眼前,如今扶蘇出奔,若公子不爭這嗣君之位,落到其餘諸公子手中,又將如何?要知道,陛下最疼愛的,可是公子你啊!”

    人性是惡的,惡的,這是胡亥從小所受的教育,不論是秦始皇,還是趙高,都如此對他灌輸。

    胡亥牙齒有些發顫:“他們會像趙孝成王嫉恨長安君一樣,嫉恨我,甚至是……”

    趙高手往下一比:

    “不錯,甚至會要了公子性命!”

    “皇帝想殺誰就殺誰,到那時,或是一杯毒酒,或是一把匕首,公子無從反抗,只能束手待斃!”

    趙高嘿然道:“敢問,公子的天壽若止於刀斧,人都不活了,還怎麼窮盡耳目之所喜好,享盡心志之所慾望?公子,你該怎麼辦呢?”

    被趙高洗了這麼半天的腦,胡亥的想法,已經跟著這只夜梟動了,他握緊雙拳道:

    “我只能爭一爭,自己做這皇帝!”

    “大善!”

    趙高語氣陰冷,繼續在胡亥耳邊灌輸著他的理念。

    “天家無親情,身為皇子,只有成者與敗者,成者得到一切,敗者失去一切,任人魚肉,沒有中間的路可選!”

    胡亥點了點頭,這才與趙高制定那個,去行神廟獻禱詞的計畫。

    但在趙高離開前,胡亥忽然想起來一事,問趙高道:

    “趙長安君的結局,我從未聽人說過,夫子……是怎麼知道的?”

    趙高朝胡亥作揖,低眉順眼,笑容重新浮現在臉上,卻帶著一絲苦楚。

    “因為趙高,就是那位趙長安君之孫啊!”

    ……

    而數日後,因為聽趙高說,秦始皇前一天晚上召了另一位公子入宮,而在府邸中焦躁不安的胡亥,終於等來了秦始皇的詔令。

    “皇帝行狩,使十八子胡亥從,以撫軍也!”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13
第727章 而立

    三十七年季冬下旬,秦始皇帶著龐大的隨員,離開了咸陽……

    人眾多達數萬,車馬一輛跟著一輛,前鋒已至灞橋,秦始皇的金根車卻還沒駛上渭橋,錦旗招展,戈矛如林,這不像是巡狩,反倒像一次遠征。

    秦始皇帝看著車窗外送行的臣民,若有所思。

    他依然記得,自己第一次來咸陽時的情形,那是秦莊襄王元年,公子政年僅十歲。出生後十年,他從未離開邯鄲,一直以質子身份寄人籬下,若非母家庇護,早被趙人殺了。

    靠著呂不韋的外交手腕,母子二人終於得以來秦,一路西行,他仍記得華山的高大,記得涇渭交界的分明,記得膏腴的良田和繁華的都市。

    也記得咸陽宮殿前磚塊的冰冷。

    認祖歸宗沒那麼容易,莊襄王的生母,夏太后不欲認他,希望成蹻繼位。華陽太后,也一直在往莊襄王后宮塞羋姓女子,希望生下正兒八經的“太子”,延續楚氏外戚的權勢。

    為了得到承認,公子政在母親鼓勵下,在殿前跪了許久,也喊了許久。

    “大秦先祖襄公二十六代子孫!”

    “天祖孝公之來孫!”

    “高祖惠文王之玄孫!”

    “曾祖昭襄王之重孫!”

    “大父孝文王之孫!”

    “今王之長子政,自邯鄲歸來!認祖歸宗!”

    他跪了整整一天,一直喊到嗓子嘶啞,嘴皮冒泡,將兩位太后喊得心軟,才終於被接納,不再是“野種”,納入宗室籍貫,成了正兒八經的公子。

    但接下來等待他的,是更艱難的奪嫡之路。

    公子政從小為質子,最慘的時候竟被趙人羞辱,讓他去做馬童,還有一口糾正的邯鄲趙音。對上成蹻的關中雅言,從小接受的良好貴族教育,似乎不佔優勢。

    但“仲父”教了他取勝的關鍵。

    “你不必趕上成嬌,下臣想讓公子具備的不是武功,不是滿口的引經據典,詩書禮樂,而是為王者的意志!”

    “凡成大器者,能忍天下之不能之忍,能苦天下不能之苦,能為天下不能之為,這就是意志,只要能做到這一點,就能克服天下一切不能克服的,他就是史上最偉大的君主。”

    他成功了,經受住了華陽太后的考驗,成為嗣君,當然,作為交換,也不得不迎娶她塞過來的楚國公主,這才有了扶蘇的出生……

    而現在,輪到當年的公子政擇嗣了。

    “比起朕當年受的苦,朕的諸子經歷的,又算得了什麼?”

    秦始皇嘟囔著,在他車駕的前方,是胡亥的車馬。

    胡亥作為少子,備受秦始皇寵愛,幾年前就提前行了冠禮,而這一次,在左右為難的抉擇後,秦始皇最終讓胡亥隨自己巡狩。

    但不同於以往,這次,胡亥有了一項職責:撫軍!

    “君行,太子從,以撫軍也!”

    雖然尚未正式冊立,但在群臣看來,這場奪嫡的天平,已偏向了胡亥。

    胡亥從小接受了良好的秦式教育,以趙高為師,書法、律令、斷獄都有不錯的素養。

    “而且幼子的優勢在於,他們往往只需要做長子的十分之一,就能讓君主滿意!”

    眾說紛紜,但仍沒人敢妄下定論。

    隨著御駕駛過渭橋,秦始皇忽然感到了一絲不安。

    或許與初來時所受的冷遇有關,秦始皇一向是不太喜歡咸陽的,這裡的水太鹹,口音太土,宮室也狹小。

    所以秦始皇一有機會,就絕不呆在此地,而是要出門巡遊,還不斷從外遷徙民眾,修築新宮,將咸陽改造得面目全非。

    可這次,他卻對這座城市,感到了一絲不捨。

    “四十年了,從朕初來乍到,已過去四十年。”

    他曾無數次離開又無數次歸來。

    但這次,可能是最後一次離開。

    而再無歸來的機會……

    掀開車簾,看著身後越來越遠的都邑,秦始皇只感覺,一個相處多年的熟人,在向自己揮手道別,即將凍結的渭水,像是他流出的濁淚。

    別了,老友。

    別了,咸陽。

    再歸來時,或將躺在車中,赴驪山入葬。

    濃厚的烏雲遮蔽了天空,鵝毛般的雪花從天際飄落,落到車窗邊,落入秦始皇手心,一片冰涼……

    下雪了。

    觸景生情,秦始皇又想起自己那個在大雪夜出生的長子了,近來,他入夢的次數越來越多。

    有時候,是那個不小心摔碎玉璧的孩子,躲在蒿草裡偷偷哭泣,生怕父皇責罵。

    但下一瞬,他卻突然長大,鮮血淋漓,跪在榻邊一言不發。

    秦始皇嘆了口氣:“扶蘇,今天,你便虛歲三十了,三十而立,你究竟去了何處?”

    從咸陽到鴻門,從鴻門到灞上,雪越來越大,秦始皇卻時常掀開帷幕,不住往外眺望,像是期盼著什麼。

    但落滿白雪的道旁,卻始終不見那個修長的身影……

    ……

    季冬下旬,整個北方,迎來了一場全國性的降雪。

    南陽郡也不例外,雪下了一整夜,到第二天早上,整個宛城內外,就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山林的樹木披掛上了雪團,如瓊枝玉葉;裡聚的屋頂被積雪覆蓋,百姓們躲在屋子裡哆嗦不想出門;那些空落落的田畝成了一片雪場,有幾隻出沒的野兔在上面留下梅花般的腳印,四處一派清冷景象。

    宛城之外,一條三叉路口處的亭舍,卻有一個身材修長的中年男子,在此接受盤查。

    他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凌亂的鬍鬚,看年紀三十多歲,手持驗傳,驗上的身份是“芷陽上造白夫”。

    而傳上,則蓋著咸陽官府的印章,允許關梁隨意通行。

    他將劍交予亭長檢查,松木鞘,劍有些鏽跡,亭長打量此人裝束道:

    “劍得磨一磨了。”

    那人笑了笑。

    他曾穿著貂裘袍服,手握美玉,一身皓皓之白,如今卻換成了粗布皂衣。

    他曾騎乘千里龍駿,腰掛萬金寶劍,如今卻換成了羸瘦馱馬,短小鏽劍。

    他曾經擁有著的一切,轉眼都飄散如煙。

    秦朝亭舍檢查雖嚴,但畢竟沒先進到刷身份證錄指紋的程度,只要不像十來年前,那個冒充馮毋擇兒子的學室弟子一般膽大包天,直接找官府騙錢。

    天下律令已馳,既然驗傳沒毛病,亭長只隨意檢查了一番,也不為難,將劍還給那人,藉口索要了幾文錢後,示意亭卒放行。

    但此人走到岔路口後,卻陷入了躊躇。

    路分三條,分別向南、向北、向東。

    向南是南郡,那是昌南侯的家鄉,在那裡,很容易找到其鄉黨舊部,再輾轉前往江南嶺南。

    向北是武關,可以在那等待秦始皇帝的車駕,亦或是過了關梁,潛回咸陽……

    而向東,則是一片未知。

    天又陰了,雪又落了,他在雪中遲疑了許久,許久,最後才喃喃自語道。

    “三十而立……”

    曾經,他集天下人的希望於一身,被所有人推著,所有人嘰嘰喳喳,逼著他去做各種事。

    看似離雲端很近,那金色的桎梏,觸手可及……

    但實則如玉般易碎,一點挫折和意外,就足以毀掉一切,墮入無邊黑暗!

    因為他所謂的權勢,所謂的名望,所謂的黨羽幕僚,不過是空中樓閣,根本靠不住。

    靠得住的是什麼呢?

    “手中的劍,麾下的兵!”

    背叛,欺騙,辜負,絕境……經歷過人生的大起大落後,扶蘇彷彿重生般,想明白了很多事。

    “若是只倚靠著四壁而立,那只是一個‘囚’字。”

    “只有打破這枷鎖,靠自己雙腳站立,人才是為人,方稱得上而立!”

    他的目光,漸漸變得堅定,再看三岔路,便不再迷茫了。

    “南方不可以止些,哪怕去了,也只會變成昌南侯手中的一面旗,從今以後,一切都由不得我。”

    “北方不可以止些,大勢不再,孤身潛返亦無用處,縱然父皇饒我性命,一旦諸弟繼位,我還是得死!”

    直到肩膀落滿了雪花,他終於看向東方,露出了一絲釋然的笑。

    答案,不是早就有了麼?

    “我東曰歸,我心西悲!”

    言罷,他翻身上馬,然後調轉馬頭,毫不猶豫地,向東馳去。只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蹄印!

    此行再無他物。

    唯有一人,一劍,一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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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8章 這鍋真黑!

    同一時間的南海郡番禺城,藉著一場宴饗,將子嬰灌醉後,黑夫卻召集了幾名曾向他表露過心跡的幕僚,開了個小會。

    如今秦軍全據嶺南,還順便守著閩中,佔地廣袤,許多城邑都要分人去管,所以還留在番禺的人,就不多了,今日能與黑夫密談的,也就陸賈、利倉二人。

    利倉之父利咸早在十多年前就喊黑夫“主君”了,黑夫將他呆在身邊兩年,無疑是信得過的。

    陸賈雖然是個濃眉大眼的儒生,但在鬱林與黑夫談論王朝天命時,卻說過什麼“今上廢先王之道,禁百家之言,南征北戰,無一日安寧。於是外內騷動,百姓靡敝,行者不還,往者莫反,皆不聊生,亡逃相從,群為盜賊……秦之天命,搖搖欲墜!”

    這個在秦朝體制內,得不到任何機會的楚地士人,如今已成了黑夫比較信任的顧問。

    “數日來,我對子嬰旁敲側擊,甚至灌醉詢問,但子嬰看上去的確什麼都不知道,只說這是他在長沙時,接到江陵昌武侯公子成送來的詔令……”

    黑夫負手踱步,他總覺得秦始皇這道令他去衡山郡邾城接受封賞的命令,有些不同尋常。

    “利倉,你以為呢?”

    利倉雖然年輕,卻有些智謀,他想了想道:“君侯,小子以為,朝廷此舉很是奇怪!”

    他說道:“嶺南初定,三軍將吏分駐各地,趙裨將駐桂林、陶叔與蕭都尉駐長沙營、我父親駐豫章、安叔父駐三關、吳叔父駐東冶城、共叔父駐鬱林,其餘東門伯父、韓信、吳臣、梅鋗、陳嬰等人,隨君侯在番禺。”

    利倉將黑夫麾下眾吏的分配一一道來,可以說,名義上新建的嶺南四郡,南海、桂林、閩中、象郡,都控制在黑夫及其黨羽舊部手中。

    “整個嶺南安危,繫於君侯一身,現在讓君侯去邾城,來回將近三個月,嶺南初定,沒了主帥,各地還不得亂了套?若朝廷還在乎嶺南,一定不會下達這種命令,而會派使者來封賞!”

    黑夫沉吟:“按照子嬰的說法,我不在期間,可由任囂接手嶺南防務……”

    幸好黑夫事先派任囂、徐福、尉陽三人去了西邊的海域探索,他們不在番禺,子嬰無奈,只好答應多等幾日,黑夫這才拖延了點時間。

    “下臣也以為,此事異樣凶險。”

    陸賈雖是儒生,卻也擅長遊說言辭,立刻對黑夫道:“君侯可曾聽說過一句古諺,飛鳥盡,良弓藏!”

    “狡兔死,走狗烹?”

    黑夫點了點頭,示意他繼續講。

    陸賈道:“這是吳越爭霸結束後的事,范蠡見越已吞吳,大霸江淮,便離開了越國,還給種大夫留了一封信,信上說,越王為人長頸鳥喙,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享樂。”

    “文種看完信後,不以為然,但在有人向越王進讒言,說文種將要作亂時,勾踐便送給文種一把劍。對他說:‘大夫教給寡人滅國七術,寡人只用其三,便吞併吳國,剩下四個別無所用,只用了三個就把吳國滅掉了,還剩下四個方法,你替寡人送去給先王吧。’於是文種自殺……”

    言罷,陸賈道:“但凡為臣為將者立下不世之功,手握重兵大權,而君臣相善者,幾乎沒有!此番皇帝召君侯去邾城,恐怕不懷好意啊,君侯若行,恐將重蹈文種、白起、李牧之事!”

    黑夫卻搖頭笑道:“陸生多慮了,我的功勞,如何能與文種、白起、李牧相提並論?”

    他朝北方拱手道:

    “而皇帝陛下,也不是秦昭王,更不是勾踐,他能下士,用人不疑,所以才能成就比二者更大的成就!”

    “王翦父子滅五國,皇帝卻能反覆起用,再不濟也能安享晚年。我雖然南征北戰,功至徹侯,但與之相比,亦不算什麼……”

    近幾年,黑夫已經在儘量藏拙壓制自己了,做事不做滿,擊匈奴的風頭讓給李信,伐海東的風頭讓給扶蘇。

    所以在黑夫看來,自己藏得還算好,根本沒到“功高震主”的程度,完全想不出來,秦始皇為何會對他下手?

    本打算隔岸觀火,以待時變的黑夫不知道,咸陽的一系列變故,已將熊熊烈焰引向他了……

    話雖如此,但人與人之,尤其是君臣之間,的確是不存在信任的。

    陸賈說的黑夫都懂,在番禺幫他練兵的韓信,不就是“敵國破,謀臣亡,天下已定,我固當烹!”的最典型例子麼?歷史上,漢高祖拿下韓信,是不是類似的手段來著?

    黑夫不想做了韓信的前車之鑑,更不會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寄託在帝王的仁慈承諾上!

    等陸、利二人退下後,他思索道:“我若去,在邾城侯駕,待謁見之時,秦始皇很輕易,就能令武士擒我,只需要一人之力耳。”

    “但我若不去,便是違詔,是叛逆,皇帝可命將統兵伐之,我在咸陽、南郡的家人也要遭殃。”

    這下有點左右為難了,所以,他現在最需要的就是時間,還得知曉,更多關於北方的情報,以此判斷局勢。

    只可惜,它們都被朝廷的六百里加急拉在後頭。

    好在任囂遲遲未歸,子嬰也不敢接下軍權虎符,就這樣,等到十二月下旬時,黑夫總算接到了一封來自北方的信……

    來自膠東,來自陳平的警告!

    ……

    信是陳平在兩個月前寫的,走的是海路,今日方至。

    他在信中,告訴了黑夫一件近日才傳到嶺南的“新聞”。

    “平聞東郡天降隕石,上刻‘始皇帝死而地分’,皇帝尚在,人心已動,皇帝若去,天下必叛……”

    針對未來可能出現的局勢,陳平給黑夫獻了一策。

    “秦為無道,天下苦之,始皇帝所逝,中原郡縣豪長必興軍聚眾,畔秦相立,擾亂中國。”

    “值此之時,君侯把持嶺南,擁兵十餘萬。南海僻遠,君侯可興兵絕道自備,番禺負山險,阻南海,東西數千里,頗有中國人相輔,此亦一州之主也,可屯田練兵,以待時變。至天下殘破疲憊之際,君侯再北出三關,虎爭天下,掃江南,奪南郡,舉兵入武關,佔咸陽,則大事可定也!”

    “平與曹參,亦可於膠東響應君侯,以為策應,助君侯抵定中原!”

    “屆時,君侯進則可為成湯、周武,退可為伊尹、周公……”

    黑夫合上信,無奈地搖頭:

    “陳平這小白臉,膽子越來越大了,信中每個字都夠他誅三族啊……”

    不過,陳平對局勢的分析是到位的,幾乎完美預言。

    而那句“進則可為成湯、周武,退可為伊尹、周公”更是搔到了黑夫癢處!

    他之所以南下領兵,就是想在無從改變秦始皇做派,也無從操縱政局的情況下,先豐滿自己的羽翼。

    有劍在手,才有底氣做事,重鑄秩序,靠的是槍桿子,可不是靠嘴炮和空等,更不是將一切都寄託在一個能否繼位都難說的“好皇帝”上。

    但礙於自己的身份,黑夫又不想和未來可能出現的各地反王們搞在一起。

    他是秦吏出身,一步步從亭長升到侯爺,是體制的既得利益者,道德上,還受過秦始皇之“恩”,又是命氏,又是贈字,一點點,將他染上了秦的色彩——深沉的玄黑。

    想洗掉?除非把皮剝了。

    而局面上,手下雖龍混雜,但精銳主力,多是廣義上的“秦人”,來自南郡、南陽、關中,這數萬人的家眷都在各郡縣呆著,受秦法律令約束限制。

    若問將士們,是家人性命更重,還是昌南侯割掉的發髻、樹立的墓碑,推衣推食的幾頓飽飯更重?

    對大多人而言,顯然是前者更重要。

    所以黑夫絕不可能做陳勝吳廣,拼著手下叛離的風險,拼著秦地輿情譴責,傻乎乎地造反吸引仇恨,為王前驅……

    性格使然,黑夫原本的想法就是坐擁大軍,隔岸觀火,在嶺南做伏地魔。

    “苟,也能苟出一片天地來!”

    但他雖然是個老陰比,卻也有兩條底線:

    第一,天下若亂,必須爭取以最小的傷痛恢復統一,恢復秩序。

    第二,未來如何,得由他說了算!遇上秦始皇這個強勢而聽不進勸的領導,黑夫受夠束手束腳,也受夠做裱糊匠了!讓天下大治,讓六合真正一統的新政,果然得自己拿主意,才可能推行!

    只可惜,一系列事件,打破了黑夫的如意算盤。

    又過了兩日,一個來自咸陽的最新消息,讓黑夫坐不住了。

    那句謠言,依然帶著北方的陰冷寒意。

    “亡秦者黑?”

    “陛下雖烹了盧敖,但我家人府邸也被監視了,這消息還是通過張蒼傳出來的?”

    “這就是皇帝南巡,還讓我去邾城見駕的真正原因!?”

    真是人在家中坐,鍋從天上來!

    黑夫搖了搖頭,又摸了摸自己的臉,隨即笑道:

    “好一群唯恐天下不亂的陰謀家,這口鍋,真TM黑!”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13
第729章 套路

    季冬的北方已是白雪皚皚,位於帝國極南的合浦港(廣西北海),陽光卻仍有些曬人。

    舟師士卒們可以只穿短打,躺在沙粒細膩,潔淨銀白的海灘上,享受這愜意的時光。

    在他們目光所及之處,是在淺海裡捕撈的南越人,他們的捕魚方式極為特殊:踩在高蹺上,肩扛著重重的漁網下海,還要在海水中推罾(zēng)、起罾、收罾、撿蝦、抖罾等,因為海中生靈繁多,每次都收穫頗豐。

    魚蝦之類,南越人隨意扔到簍裡,自己留著煮食,但每每撈到海蚌,便要立刻剖開,發現裡面靜靜躺著圓潤光澤的珍珠,便是中了大彩。

    更有甚者,冒著海中鯊魚撲咬的危險,直接憋氣潛入深海,在礁石縫隙裡撈取大蚌。

    得到珍珠後,越人會興奮地將它們裝在芭蕉葉編成的小碗裡,跑到幾個月前剛修建的秦人港口邊,將珍珠獻上。

    商賈會挑挑揀揀,按照珍珠色澤和個頭大小,給越人一些中原貨物:布匹、紅糖、陶器,甚至是稻米。

    這可以說是雙贏的貿易,越人歡天喜地地離開,而來自南郡、豫章的商賈也滿意地捧著中原已不多見的大珍珠,嘲笑越人以珠璣為瓦礫。

    這一切,都被坐鎮港中的任囂看在眼裡,

    獲取入貢中原的珍珠,這是昌南侯在此建港設治的原因之一,但若只為此事,是不必勞煩樓船將軍任囂出馬的。

    但黑夫還有一項秘密使命交給任囂。

    那是月餘前的事了:

    “近來聽聞,行人烏氏延出使西域蔥嶺以西大夏國,竟在大夏見到了蜀布、邛杖等巴蜀之產。至去歲,張蒼在咸陽與大夏學者蘇氏互譯其言語,交流更多,便詢問那些巴蜀物產大夏人從何得來?大夏人稱,是從南方身毒所得……”

    黑夫對任囂侃侃而談,但這些遠方的事聽得任囂一臉懵,這關嶺南啥事啊?

    “這兩件事是有聯繫的。”

    黑夫卻十分嚴肅,強行將這兩件事扯上關係。

    “本將已使趙佗探明,從巴蜀可通西南夷夜郎國,從夜郎國沿牂牁江,可至南越番禺,枸醬、蜀錦、邛杖等皆能至此,而越人擅長航海,常在海邊往來貿易,或許便將這些貨物,一點點沿著海路,傳到了那西方的身毒,又販至北方大夏……”

    這其實是一直存在的“蜀身毒道”的作用,但黑夫當時為了找藉口打發任囂離開番禺,就把海上絲綢之路提前開張了。

    “去歲,徐福率眾人自出番禺,向西行,自徐聞(雷州半島)南入海,得大島,東西南北方數百里,命名珠崖島,略以為臨高縣。”

    “今歲,徐福再繞過徐聞,向西行,至海市明珠之地,建合浦港。一位活了上百歲的當地越人都老卻告訴徐福,說合浦之西,船行十日,海岸折而向南,竟有千里之遙,但行駛到極夏之地,卻忽然向西,有一條狹窄海道,可通另一陌生大洋……”

    “我猜測,順著這條海路走下去,或能抵達身毒,而陛下使李信將軍出征的條支國,乃至於陛下孜孜以求的西王母邦,據說就在身毒以西!”

    那所謂的“越人都老”根本不存在,徐福最遠只派人去到紅河入海口,距離馬六甲還有十萬八千里。

    但反正是瞎編,黑夫也不管具體方位了,一通胡謅將任囂唬住。

    既然是“為陛下通西王母邦”的命令,任囂也不好推辭,只能不情不願地出海上路……

    但沒想到,他才到合浦,就病倒了。

    任囂將目光從窗外銀色的海灘收回,捂著肚子,無力地躺在船艙裡,空氣中瀰漫著一股難聞的味道……

    最初是吃海鮮鬧了肚子,作為船隊裡醫術最好的人,徐福為他開了幾味藥,但沒想到卻越來越嚴重,半個月下來,任囂已經拉得虛脫,整個人都變形了,不得已,只能在合浦將養,把艦隊指揮權交給黑夫之侄尉陽——他因為臨塵一戰,配合韓信斬駱王立下大功,已陞官至公大夫,可以做樓船司馬了。

    這時候,房門開了,卻是徐福帶著兩人走了近來,手上還端著一碗難聞的藥,笑容滿面:

    “任將軍,該喝藥了!”

    ……

    這年頭的方術士,都是全能型選手,不但會看星座,還識地理,能煉丹,擅算命,危急關頭,甚至能背上藥簍子,客串一把醫生。

    照顧任囂,徐福可謂盡心盡力,因為怕他嫌藥湯苦澀,還特地加了糖。

    但今天,那苦甜苦甜的藥湯遞到嘴邊,任囂眼中,卻露出了一絲疑慮。

    “徐先生,你這藥,確定沒開錯?”

    徐福收斂了笑容,彷彿自己的職業素養受到了侮辱:“將軍,你這是何意?”

    “本將已病半月,為何越喝先生的藥,就越嚴重?”任囂懷疑徐福不是一天兩天了。

    徐福嘆息道:“將軍得的是痢疾,這是嶺南惡疾,腸胃都壞了,哪有那麼快康復?小人的醫術,也就勉強讓將軍性命保住,至於治癒?恐怕還得一些時日。”

    說著,又雙手將藥湯奉到任囂面前。

    “本將不喝!”

    任囂卻早已失去了耐心,命令兩名垂首待命的親衛:“請徐先生出去!”

    他要換一個醫生。

    但兩名親衛,卻遲遲未動!

    “汝等……”

    被病痛折磨多日,精神有些渙散的任囂這才發現,這兩人,似乎有些面生……

    “將軍真是病得不輕啊,都開始學著蔡桓公,諱疾忌醫了!”

    徐福冷冰冰的聲音傳來,卻見其慢慢往後退去,雙手一比,那兩名“親衛”就一擁而上,將任囂按住,一個堵嘴,一個用繩子將他捆了。

    “徐福,汝欲何為,想造反麼?”

    任囂大驚,欲反抗,但拉了半個月肚子,卻一點氣力沒有。

    “豈敢,只是將軍得的是頑疾,為免傳染給將士們,使舟師眾人皆病死,不得不隔離一段時日,得罪了……”

    任囂的聲音聽不到了,徐福笑著退到門口,對門外黑夫從番禺火速派來的利倉拱手道:

    “還請回報君侯,徐福幸不辱命,已制住任囂,樓船舟師,現在是尉氏的了!”

    ……

    “任將軍在合浦去世了。”

    數日後,黑夫將這個沉痛的消息告知了子嬰。

    子嬰愣在原地,卻見黑夫在他面前捶胸頓足,痛哭流涕:

    “是我害死了任將軍啊!若非我讓任將軍去尋找通往條支、西王母邦的水路,好好呆在番禺,他也不會遭次大難!”

    “我與任將軍共事多年,親同手足,在膠東、在閩越,在番禺,你我掎角之援,首尾相儔,如今不幸夭亡,天哉,天哉!真是痛煞我也!痛煞我也!”

    黑夫如此悲痛,子嬰只好安慰他。

    子嬰對朝中發生的劇變尚且不知,只受昌武侯指派,讓他帶黑夫去邾城接駕,嶺南軍務交由任囂接管,但如今任囂卻突然離世,這該如何是好?

    黑夫這時候也結束了貓哭耗子,一擦臉上的水,說道:

    “皇命不可違,如今已是月底,再也耽擱不得,我須得立刻與監軍北上了!”

    子嬰卻急了:“且慢,昌南侯,你若一走,這嶺南諸郡,便沒了主帥,總得有人主事啊!”

    萬一因為黑夫匆匆離開,導致嶺南諸越復叛,這罪過,子嬰也無法承擔。

    “人不能被尿憋死,總有辦法。”

    黑夫乘機喊了軍法官去疾上來,嚴肅地問他:

    “軍正丞,如今任將軍已逝,而本侯將離嶺南,依照律令,軍中的指揮之權,當交由何人?”

    去疾一板一眼地說道:”當按職務爵位,依次下移,如此,君侯若北上,嶺南軍務,當暫時交予另一位裨將,來番禺執掌……”

    “另一位裨將?”

    子嬰知道,除了任囂,黑夫還有三位裨將,分別是在豫章的殷通,在武昌的辛夷,以及在桂林的……

    “十萬火急,必須是最近的裨將才行。”

    黑夫拍板了:“事不宜遲,既然如此,只能立刻告知身在桂林的左庶長、桂林郡尉趙佗,讓他來坐鎮番禺了!”

    ……

    秦始皇三十七年一月初一,從子嬰傳旨開始,拖延了十來天后,黑夫終於將嶺南軍務安排妥當,帶著少數隨員,與子嬰一道北上。

    黑夫坐在船上,看似閉目養身,可實際上,卻在反覆確認自己留的“後手”是不是足夠穩妥。

    “我故意讓徐福、尉陽將任囂制住軟禁,如此一來,我北上後,嶺南的指揮大權,就得順位移交給趙佗。”

    “儘管我一再壓制,但趙佗還是因為南征的功勞,得了桂林郡尉的職務,他雖是我結拜兄弟,可一旦我與朝廷決裂,其態度叵測,坐擁一郡兵力,又得部屬忠心,將是嶺南最大的隱患……”

    歷史上,趙佗就是這麼幹的,若是辛苦打下嶺南給趙佗做了嫁衣,那就搞笑了。

    “但虎落平陽被犬欺,趙佗的根基在他呆了四年的桂林,一旦離開他的老巢,來到番禺,兵不識將,將不識兵,將被我留在此處的親信們架空,他的命令,根本出不了番禺城!”

    “而共敖奉我之令,帶人從鬱林北上,控制住桂林駐軍,以及鐔城、靈渠這兩處交通要道,加上南海郡三關有安圃看著,嶺南險隘,盡在我手矣……”

    黑夫但凡做一件事,都是未思進,先思退。

    萬一發現事情不妙,他隨時可以奔回嶺南,堵塞道路,繼續苟下去。

    “作最糟的打算,有尉陽控制住舟師,老子最差也能流亡海外,去海南臨高……”

    退路已經安排好了,但這次北方之行,黑夫左思右想後,覺得還是得去。

    為了自己不知安危的親眷,也為了三軍將士的家人。

    黑夫抬起頭,秦始皇帝,就像是懸在所有人頭頂的太陽,太陽未落,群星難現,只要他還在一天,不管怎麼逃避,都躲不過去那烈日灼熱的直射啊……

    反正北上路途漫漫,長沙有小陶、蕭何,豫章有利咸以及諸多舊部,一旦察覺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他隨時可以回頭!

    但一月初,當他們抵達湟溪關,是夜休憩時,又有來自遠方的意外消息,將黑夫的佈置,統統打亂!

    ……

    冒死來送消息的人,是黑夫的堂弟,南郡最大的商賈,糖彥,他穿著一身褐衣,嘴皮乾裂,是騎了馬一路狂奔至湟溪關的!

    他說的每一句話,都讓黑夫心中駭然!

    “墨者刺殺皇帝未果?全城大索?”

    “扶蘇心虛,攜黨羽家眷,還有吾妻、子出奔,欲入巴蜀南下,被追上後,生死不明?”

    “蒙恬下獄,茅焦去世,皇帝大張旗鼓,御駕出咸陽?相隨兵卒有十萬之眾?”

    “我南郡的家已被昌武侯派人圍住,吾母吾兄,不得踏出門半步?”

    糖彥作為商賈,儘管消息靈通,但事關皇室機密的細節,卻全然不知,大多是道聽途說來的。

    但每聽一段,黑夫的心裡就涼了三分。

    這些事,忽然在短時間內爆發,真讓人猝不及防。

    黑夫讓所有人都退下,面臨朝中如此劇變,縱然是他,也需要好好冷靜冷靜,才能思考對策。

    “不安是對的,這次召見,的確是凶多吉少……”

    “扶蘇到底做了什麼,讓局勢短短數日內盡數逆轉?”

    “我寫給他的那封信也被發現?鍋全甩我頭上來了?”

    黑夫捂著腮幫子,只感覺牙疼。

    現在回想,亡秦者黑?那哪算黑啊,一鍋更比一鍋黑!

    而消息的不對稱,讓人更生疑竇。

    望著夜空上被烏雲遮蔽的彎彎月牙,黑夫冒出了一個駭人的想法,一個最壞最壞的可能!

    他猛地一拍牆磚,目光如炬!

    “又或者,秦始皇帝,其實已經去世了!?”

    “而趙高、胡亥篡改了皇帝遺詔,逼得扶蘇出奔?”

    “現在又令我北上見駕,這一切,只是趙高、李斯、胡亥秘不發喪,欲騙我去邾城擒殺的詭計!?”

    歷史上,扶蘇、蒙恬不就是被這招坑死的麼?呵,現在又故技重施了?

    黑夫冷笑了起來:

    “套路啊,我才不上當!”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14
第730章 有的人活著

    陰雨連綿,這就是嶺南的初春,一連數日,南海郡北部出現了中到大雨,局部暴雨。

    雨和霧就像一對孿生兄弟,每次都一起出現,尤其是在山嶽丘陵地區,更是隨時瀰漫著濃霧。

    子嬰打了個哆嗦,在這種天氣裡,不管穿多少都沒用,總感覺身上濕噠噠的,甚至連髮髻也會沾滿水珠。

    現在是一月初,距離邾城之會還有二十多天,本來是趕得及的,但現在子嬰卻有些拿不準了。

    今早從湟溪關啟程時,黑夫突然通知他:“陽山關去嶺北的道路因為大雨,山崩了,道路被遮掩,一時半會刨不開,吾等得改道。”

    子嬰只好連道倒霉,但也能理解,這一年多來,他往返嶺南嶺北好幾次,知道那些山路極其容易堵塞,只能邊修邊湊合著用。

    幸好北上的路不止一條,一行人折而向東北行,走北江道,將經過黑夫修築的“韶關”,再從橫蒲關入豫章,經由南昌去邾城……

    “監軍居然沒走過這條道?”

    路上休憩時,黑夫十分熱絡地與子嬰聊著天。

    子嬰苦笑道:“王事靡盬(gǔ),不遑啟處,我只能走最近的路,且聽聞……這北江道兩旁尚有越人梅氏,雖然彼輩歸服,但我若無大軍護送,卻不敢從這群吃人生番的領地穿行啊。”

    說著他看了看在這座亭舍安營紮寨的眾人,不過數百,難免有些擔心:“昌南侯,你帶的人,會不會有點少?”

    黑夫攤手:“嶺南諸郡盤子大,許多地方需要人駐守,只好將親衛短兵也分出去一些,我倒是想將那四千人都召來同行,但正如監軍所言,皇命催得緊,一天都不敢耽擱啊,小隊人馬,速度也能快些。”

    他十分樂觀地笑道:“至於越人?大不必擔心,梅氏已歸順朝廷,其子嗣還在我軍中為質,已十分恭順!”

    ……

    話雖如此,但子嬰還是有些擔憂,一路上疑神疑鬼,聽到道旁密林有動靜就猛地轉頭,有時候只是虎豹野豬在走動,可有的時候,的確能看到紋著大花臉的越人蹲在樹叢裡,一直盯著他,等子嬰再回頭時,卻已不見了蹤跡。

    好在,一路到韶關城,都沒發生任何意外。

    來到這,黑夫與子嬰的談話中,已開始暢想起見到秦始皇時的場景了。

    “我雖然完成了陛下之命,使大秦南盡北戶,但在番禺這兩年,常聽聞海外之事,故產生了一個想法。”

    子嬰瞭然:“莫非是從海上去往西王母邦之事?”

    “然也。”

    黑夫拊掌:“監軍應當聽說過陰陽家鄒衍說的‘大九州’之說吧。”

    子嬰當然聽說過,曾幾何時,方術士們以此遊說秦始皇,只是隨著坑術士事件,這點鮮少有人再提及,直到大夏人的到來,這一學說,再度被張蒼拎了出來……

    “鄒衍以為儒者所謂中國者,於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這有點太誇張了,於是張蒼與我對其稍加改良。“

    黑夫在信中與張蒼說的,是州分大、中、小。

    按照禹貢的劃分,中原有九個小州,雍、梁、豫、冀、揚、荊、兗、青、徐是也,它們加到一起,形成了鄒衍命名的“赤縣神州”,這是“中九州”。

    而繼續照搬陰陽家的理論,中國外如赤縣神州者八,乃所謂九州也。

    黑夫建議,為了加以區分,那不如給中九州加上三點水,是為“洲”。

    “河西張掖,應該算雍州的一部分,而西域,應算乾涸沙化的裨海。”

    “直到西出蔥嶺,便是另一個中九州,既然傳說西王母居之,可稱之為‘西王母洲’!”

    子嬰點了點頭,皇帝陛下,應該是會喜歡這個稱呼的。

    黑夫指著遠處的滿是雲霧的大庾嶺:“其實嶺南,也已是另一個中九州的地界,這裡的特點是,一年中許多時候,門戶可北向迎陽,稱之為北向戶州可也。”

    西王母洲、北向戶洲,這名聽上去雖然怪,但也與“赤縣神州”一樣,是四個字的,還算工整。

    “雖然陰陽家說,各個中九州有裨海環之,人民禽獸莫能相通,那是幾十年前的陳舊看法了,如今聖天子在位,大海也成了坦途,樓船可渡東海,也能渡南海!”

    黑夫滿懷憧憬:“我堅信,天下是可相互連通的,黑夫這次前去面見陛下,必要向陛下陳述此中情形,請求為陛下率舟師南行,找到從北向戶洲通往西王母洲的海路,正應了陛下那夢中的情形,白馬黑犬,為其西行,若遇強敵,我二人聯手,也可盡數掃平,必為陛下開出一條通暢大道來!”

    黑夫說的激動,讓子嬰不由動容。

    眼下相信有西王母邦存在,相信秦始皇能長生不死的人不多了,看來黑夫,是為數不多的一個啊。

    “昌南侯真是至忠至誠啊!”

    子嬰不由想起自己近來從嶺北聽聞的”亡秦者黑“之言,真是平白無故地抹黑!

    再度上路,天氣又陰雨起來,他們走走停停,黑夫也與子嬰斷斷續續地聊著,聊他上次回咸陽時,皇帝陛下身體如何,公子扶蘇可還安好?

    聽上去,子嬰知道的事,甚至還沒黑夫打探來的多。

    黑夫斜眼瞥向朝木盞吹氣,飲用熱水的子嬰,目光陰冷。

    但誰又知道這是真的,還是在作偽?

    而秦始皇到底是否還活著,邾城之會是不是敵人設下的陷阱,也成了一個無法證實的謎題。

    那麼,有沒有萬金油的答案呢?

    “不管秦始皇帝在或不在,這次召我迎駕,以最大的惡意揣測的話,恐怕都只有一個目的吧,那就是……”

    黑夫,扼住了腰間的玉玦!

    ……

    又走了一天,眼看即將走出森林,而大庾嶺將至,子嬰不由鬆了口氣,但前面卻出現了一道濕滑的陡坡,車馬難行,必須由士卒奮力,才能將車乘推上去。

    ”讓監軍先行!“

    黑夫笑了笑,一揮手,讓利倉帶著數十人人先將子嬰送上去,自己帶著其他人在坡下等著。

    待他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上到半坡時,黑夫正要令人也將自己的車推上去,卻聽到森林中,忽然響起一陣亂叫!

    接著,從濃霧繚繞的林子裡,衝出無數斷髮,裸身赤足,以黑泥塗滿全身的“越人”。

    他們手持武器,嚎叫著衝向昌南侯等人!

    “敵襲!”

    利倉大聲示警,坡下數百短兵親衛倉促應戰。

    但那些越人太多了,竟有兩三千之眾,喊殺震天,仗著人多勢眾,竟把秦卒沖成數段,然後,又將黑夫的車乘淹沒在了其中!

    “昌南侯!”

    子嬰大駭,利倉也作勢要去相救,卻被幾個人強拉了回來。

    “利倉,吾等人少,救不了君侯,還是先去橫浦關求救罷!”

    “我乃短兵親衛,豈能棄君侯而去!”

    小利倉不愧是師承黑夫,演技出眾,當眾大罵飆淚,最後還得親衛將他打暈,扔到子嬰的車上。

    “走,快走,越人來了!否則吾等也將陷於敵中!”百主不斷催促。

    “保護監軍,保護監軍!”一旁的兵卒也跟著大叫。

    情勢危急,容不得子嬰思考,那些“越人”的確分了數百,凶神惡煞地朝坡上殺來!

    子嬰只能被動地趴在車上,扶著差點掉落的長冠,倉皇回頭,看了坡下最後一眼。

    他看見了百餘步外,昌南侯的旗幟……

    那面秦始皇親手所賜,在嶺南飄揚許久,赤色的交龍之旂(qí),在越人衝擊下,搖晃了許久後,徒然折斷,倒下了!

    ……

    秦始皇三十七年,一月底時,秦始皇那浩浩蕩蕩的御駕大軍,總算踏上了南郡安陸縣。

    原本十天前他們就應抵達此處,但秦始皇一路上病情幾度反覆,全靠參湯吊著才勉強上路,於是停停走走,耽擱不少時間。

    “這就是黑夫的家鄉麼?”

    消瘦的手掀開辒辌車簾,眯著眼看向外面。

    也就是個再尋常不過的小縣罷了。

    南征軍真正的監軍,垂垂老矣的昌武侯公子成,已帶著安陸大小官員,在縣城外候駕。

    但還不等御駕入城,卻有中郎將、武城侯王離,引著一個渾身髒兮兮的人穿過全副武裝的郎衛軍陣,來到車駕前。

    那人也顧不上體面了,直接跪倒在十步之外,俯首而拜……

    “陛下,是左更公孫嬰……”

    “子嬰?”

    秦始皇有些詫異,子嬰不是應該帶著黑夫,去邾城侯駕麼?怎麼跑這來了!

    皇帝示意後,帷幕被中車府令趙高微微掀開,子嬰這才抬頭,看到了他伯父秦始皇花白的鬍鬚。

    這個三十多歲的人,竟忍不住淚了。

    “出了何事?”即便身體已到燈枯油盡的程度,秦始皇的聲音,依舊古井無波。

    “陛下!”

    子嬰再拜,沉痛地說道:“昌南侯,昌南侯他……”

    “遭到越人襲擊,當場甍逝了!”

    秦始皇的白鬍子,顫了一下。

    為了不讓旁人看到自己虛弱,輕易不再下辒辌車的秦始皇帝,卻猛地從車中站起,來到子嬰面前,一字一頓地問道:

    “你再說一遍……黑夫他如何了!?”

    子嬰只好換種說法:

    “陛下,黑夫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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