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187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21
第751章 復生

    三月初的安陸縣城,人心惶惶。

    雖身處行伍,但依然難脫貴君子氣息的馮敬站在城頭,看向城內,目光憂慮。

    在城中,所有屋舍都被徵用,用於聚集即將遷離此地的安陸百姓,而他們,便是麻煩的主要來源。

    一陣嘈雜響起,馮敬安排的兵卒立刻衝進城去,少頃,騷亂平息,十多具血肉模糊的屍體被拖了出來。

    這就是半月來,安陸的常態,每天都有人到來,有人試圖逃走,有人病餓死去,被徵用了宅邸的本地官吏板著臉,被強行從自己土地上遷徙的男女在抱怨,無助的老人在嘆氣,失去父母的嬰孩在嚎嚎大哭……

    馮敬手下雖有萬人,但安陸縣每個鄉派一千去搜人,縣城僅餘五千,卻要盯著近三萬人,實在是捉襟見肘。

    當一些地區暴力拒遷開始後,要將全縣人當做囚犯來管理,更必須時刻看著,否則一時不慎,就會引發集體逃亡,鬧出大事來。

    馮敬忙碌間,只能對秦始皇的遺命暗暗腹誹:“遷全縣五萬人去關中,真是個壞主意……”

    他已從父親處知曉秦始皇崩逝,意識到大事即將不妙,卻只能一邊極力隱瞞這個消息,一邊收拾手裡的爛攤子。

    焦頭爛額間,一系列壞消息卻陸續傳來。

    先是前日,奉命駐守夏口的三千南郡郡兵飛馬傳來消息,說與夏口隔江而望的武昌營遭到襲擊,燃起大火,並發生了戰鬥。最終的結果是,武昌營三萬南征軍老卒多半叛逆,楊熊部那五千人只回來一半,其餘或死或俘,已喪失了戰鬥力。

    最讓馮敬驚懼的是,那支“叛軍”打的旗號,竟是“已死”的武忠侯黑夫!

    傻子都知道,若黑夫真是偽死,他下一步要進攻的,定是其故鄉安陸!

    “我分為十,敵專為一,敵是以十攻我一也,則我寡而敵眾!”

    馮敬敏銳地覺察到危險,立刻令人去各鄉召回分散搜人的兵力。

    但他還是遲了一步,先是去雲夢鄉、溳水鄉的兩千人,在押送百姓回程途中遭到襲擊,全軍覆沒!押赴的數千人也全部被救走。

    接著,北面幾個鄉也出了事,分散的官軍遭遇襲擊,一時間,似乎四面八方都有敵蹤,讓馮敬有些暈頭轉向,只覺得,自己被一片汪洋大海包圍了……

    ……

    相比於安陸縣城的混亂徬徨,安陸城外的廣闊天地,卻是一片歡騰。

    “秦始皇帝已崩!”

    逃散在雲夢澤山林間的安陸人,一傳十十傳百,在散播這個消息。

    “逆子奸臣篡位,秘不發喪!還更易始皇帝遺命,嫉賢妒能,要清算擁戴賢公子扶蘇的南征軍,苛待安陸人。”

    一處聚集棚戶內,聽著據說是親眼見過雲夢鄉之戰的鄉人訴說,眾人點了點頭,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情。

    他們對秦始皇帝威風的御駕印象深刻,又見他為黑夫發喪,拜為徹侯,升賞其家人,故有好感。

    “近來的亂命,一定是逆子奸臣下達的,我說怎麼如此古怪!”

    接下來,就是振奮人心的事了:

    “雲夢澤裡殺出一支軍隊,個個白盔白甲,穿著秦始皇帝的素,還解救了南邊兩個鄉的父老!”

    “是南征軍不願束手待戮,遂奉天靖難,他們打的旗號是‘大秦武忠侯’!”

    接下來的傳言變得誇張和離奇,卻讓所有安陸人都歡呼雀躍。

    “武忠侯,復生了!”

    ……

    武忠侯復生的故事,是黑夫舊部,那個曾拿著《日書》給人算命的卜乘散播的。

    他原本在豫章為官,後來回了安陸,當遷徙令一下達,他最早意識到大事不妙,帶著鄉黨遁入雲夢澤。

    後來,也通過季嬰,與黑夫建立了聯絡,在黑夫白衣素甲,帶著幾千人殺回安陸後,卜乘第一時間讓人去各個安陸人在澤中的避難點散播此事。

    卜乘很懂鄉情:“什麼大義,什麼靖難,鄉親們都聽不懂,還不如說些鬼怪故事來得實在。”

    正巧,秦國是很相信“復生”這套志怪故事的。

    早在春秋時,秦晉交戰,有個秦國間諜去晉國打探消息,行事不秘被抓了,被殺於絳市,結果過了六天,這個人的屍體居然活蹦亂跳起來,跑去城樓上取了腦袋,在所有人目瞪口呆中跑了!

    這當然是民間傳聞,但《左傳》卻很認真地記載了下來:“八年春,白狄及晉平。夏,會晉伐秦。晉人獲秦諜,殺諸絳市,六日而蘇。”

    到了後來,這類故事在民間更是屢見不鮮,比如秦昭王三十八年,一個叫丹的人,籍貫為少梁城王裡,在隔壁的垣雍裡刺傷了人,因為畏懼被律法追究,居然自刺,也就是自殺而死,遂棄之於市,三日,葬之垣雍南門外。

    故事到這還是正規的爰書記述,後面卻畫風一變:三年後,一個名叫犀武的令史重新調查卷宗,認為丹的案子有問題,重新徹查,發現他所謂刺傷人實屬冤枉,罪不當死,於是就向司命禱告,結果當夜,有一隻白狗去墓地掘出丹的屍體,居然完好無損,連舊日傷口也痊癒了,在墓地立了三天,終於重新復活……

    而秦始皇時代,也有一個《泰原有死者》的故事,說是泰原有一個人,在死後三年又復生,被送到咸陽,然後講述了一系列有關死人的好惡和祭祀時應該注意的事項。

    總之,類似的傳說,在秦國各地皆有流傳,在每個故事中,死者復生的關鍵都是“冤死”!

    因為罪不當死,故而不甘,所以鬼神垂憐,使之復生!

    於是黑夫的重新出現,也被卜乘放進了這個套路里。

    “武忠侯本已死,始皇帝都替他發喪了,是看見安陸父兄昆弟受苦,故而復生!”

    “不止是看到吾等受苦,不能瞑目,還因始皇帝陛下為逆子奸臣所劫弒,於是心有不甘,去到黃泉,以帝王神威,召回了武忠侯的魂魄,使之復返人間,如此,武忠侯才能知曉皇帝崩逝之事,才能為皇帝陛下戴孝發喪!”

    接下來,故事細節慢慢被卜乘補全,塞進樸實但篤定鬼神的安陸人印象裡。

    什麼天狗刨墳,將黑夫屍體拖了出來,又有曼妙山鬼點了篝火為之舞蹈祈福。

    什麼始皇身死魂魄不滅,一把將黑夫魂魄從黃泉召回,打入身體。然後又有司命、雲中君、湘夫人借了自己的龍駕給黑夫,讓他從嶺南一晝夜回到了雲夢澤……

    一時間,各個聚集點,每個裡的人都在繪聲繪色談論此事,傳得跟真的也似!

    他們的眼神也變了,從不安無助變成了興奮憤恨。

    恨是肯定的,莫名其妙被轟出家門,逼著離開祖地,還因此有不少長輩抗拒死難,若非對方全副武裝,他們當場就要掄起扁擔與其拚命了!

    現在他們不怕了,武忠侯復生了,回來了,要領著家鄉子弟大干一場!

    眼看宣傳達到了效果,卜乘等人也按照黑夫的計畫,振臂一呼,讓所有能拿得動武器的男丁青壯,去一個地方集合。

    “去哪?”

    “還用說麼?湖陽亭!”

    ……

    “湖陽亭變化不小啊,都快不認識了。”

    黑夫騎乘著馬,經過亭外路邊,那樽木雕的“天狗”依然屹立在此,只是其頭部被摸得光滑鋥亮,據說是因為黑夫亭發達了,縣裡人傳聞,過來摸摸這狗頭可以沾沾福氣……

    “老夥計,沒變的,也就你了。”

    黑夫也拍了拍它,笑著搖搖頭,繼而進了亭舍。

    因為舉縣強遷,連亭舍官吏都不放過,所以這座亭的人也罷工了,逃的逃,走的走,裡面空落落的,如今已被東門豹帶人佔領。

    大概因為是“黑夫故居”的緣故,這很得縣裡關照。亭門刷過漆,黑紅相間,襯得牆格外白,邁入結實的院門後,前後兩個院子也已修葺一番,十分嶄新。

    “小陶和亭父當年就常坐在這閒聊,盯著路上情形。”

    黑夫指著門口兩塾對東門豹道,舊日的老兄弟們,如今都成了黑夫舉事的中流砥柱。

    東門豹也十分感慨,指著用上好石塊砌過一遍的院內道:“當年這還全是土,我常與亭長在此習五兵。”

    過了兩塾,進了院子內,黑夫還特地進了左側房間,這是茅廁,他在裡面撒了泡尿,側過臉,還能看到拘留人犯的犴獄,裡面陰暗狹小,還有一股難聞的騷味。

    黑夫露出了笑。

    “等抓住了馮敬,我要將他關在這!”

    黑夫早在舉事當日,就打發了季嬰回安陸來,與卜乘等人建立了聯繫,並安排人混入縣城的遷民之中。

    如何對付馮敬,他已有了計畫!

    “雖然吾母、兄及家眷俱在城中,但我並不擔心他們安危。”

    因為馮敬,好歹是黑夫的熟人,對此人的脾性,黑夫十分瞭解。

    “馮敬是一個心裡自矜無比的貴族,也是君子。”

    “君子,可欺之以方!”

    一邊說著,黑夫一邊朝後院中間豎立的小亭樓走去。

    亭樓高三丈,頂部呈斜尖狀,裡面還有上下亭用的梯子,梯階三尺,亭樓二層有壟灶,可以點火生煙……

    它原本是用來給縣城那邊發出警告,但現在……

    “點煙罷。”

    黑夫淡然下令,隨後將一切交給東門豹等人,便自顧自去後院自己昔日的房間裡睡了個午覺。

    在沙羨大吃大喝之後,黑夫已不眠不休數日,在這張略嫌硬的榻上,他做了個夢。

    夢見黔首黑夫形單影隻,走在雲夢澤畔,夢見那個叫“黑夫”的小亭長,徬徨起安陸,初來亭舍的前一夜,天降大雪……

    好在一路攀爬,初心卻從未變過。

    終於,他來到了人生的拐點。

    成敗,在此一舉!

    等半個時辰後,黑夫打著哈欠出門時,湖陽亭外,除卻隨黑夫乘舟北來的五千人外,又多了六七千人,他們或直立,或盤腿,甚至有躺著的,興致勃勃,噪雜議論,將田野、道路、草地站得密密麻麻。

    下到十四歲的黃毛孺子,上至六十歲的禿頂老漢。

    整個安陸縣,還沒被官軍抓走的男丁,都集中在這!

    黑夫點了點頭,沒戴孝,反而給自己的頭頂,繫上了一抹鮮豔如血的赤幘!

    安陸人,認識這地方,明白這標誌。

    年輕點的人,更能說出發生在這裡的每一個故事。

    湖畔擒賊、盲山裡案、盜墓案、楚諜案、修公廁、興水利……

    他屢屢升爵,終至徹侯之位!

    世人皆言他死了,朝中奸臣都希望他死了,可實際上,他還活著!

    不用多說話,黑夫在拴坐騎的天狗雕塑前騎上馬,微笑著走向人群。

    “亭長?”

    一個滿臉皺紋的男人朝他呼喊,似乎是曾跟隨過黑夫的亭卒魚梁,他揉了揉眼後,連連作揖,淚流滿面:

    “沒錯,是亭長沒錯!”

    接下來,見過黑夫的人也齊齊響應。

    “是武忠侯,還有兩年前離去的八百安陸子弟,卜乘說的沒錯,君侯當真復生了!”

    眾人全體向黑夫歡呼,向他痛哭流涕,訴說這些日子受的苦,而叫法卻各不相同:

    有人喊“屯長”,有人喊“縣尉”,或“司馬”,或“君侯”“昌南侯”“武忠侯”。

    誦喝聲逐漸增強,逐漸蔓延,逐漸膨脹,最後直衝雲霄!

    響亮的合聲嚇到了黑夫的坐騎,這匹秦始皇所賜,來自西域,被黑夫取名“的盧”的龍駒沒經歷過這麼多張嘴在近處對自己大吼大叫。

    它遲疑著往後退去,搖晃著腦袋,甩動著尾巴。

    但黑夫踢了馬刺,驅使它向前,走入這數千熱淚盈眶的鄉黨中間。

    此時此刻,他們都朝他擁來,推推搡搡,磕磕絆絆,向他伸手,向他跪拜,想要觸碰他的指尖,撫摸馬的鬃毛,或被他腰間的劍鞘掃過頭頂……

    “他活著為了多數人更好地活著的人,群眾把他抬舉得很高,很高。”

    黑夫默唸著這句話,決定此志絕不偏移!

    黑夫成了這片汪洋大海的中心,他先是騎著馬疾走,然後小跑,接著如風一般,沿著那條熟悉的道路飛馳,任由赤幘在身後飄蕩!

    萬人景從,追隨黑夫轉戰雲夢澤南北的短兵親衛,在武昌營和安陸重獲自由的兵民們,大夥拿著自帶或分發的武器,隨他向前,向安陸城走去!

    當這支龐大的隊伍抵達安陸縣城外時,應和著湖陽亭的烽煙,一片混亂的縣城內,也有一道濃煙,騰空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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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2章 推倒這堵牆

    遠遠看到湖陽亭的烽煙,馮敬知道,決斷的時刻到了。

    他已將派往各鄉的人手統統收回,不過半日功夫,南邊便損失了兩千,其他各鄉合計損失了一千,大軍尚餘七千,都集中在縣城內外。

    但斥候回報,加上陸續彙集的安陸逃民,黑夫的軍隊,大概是這個數目的兩倍!

    “彼多為烏合之眾,無甲冑兵器,若是野戰,吾等或許不虛,但若是守城……”

    馮敬回頭看向這個擠滿三萬遷民的小縣城,秦始皇的命令來得急,他們可沒法造出能容納幾萬人的高牆大壘來,最初為了防止遷民逃跑,只能將他們扔進城中,而兵卒則在城牆、街道上守備,杜絕逃路。

    可現在,當黑夫“復生”的消息傳來,馮敬卻要面臨裡外受敵的局面。

    決不可將戰場選在縣城,馮敬必須離開,轉移到開闊地區去,發揮己方關中衛尉精銳的車騎優勢!

    但城中本要遷往關中的三萬人怎麼辦?

    手下一個率長如此建議道:“都尉,莫如屠之,在城中一把火,全殺了!”

    馮敬連連搖頭,他們家是幾代貴族,他亦是君子,不會做這種沒底線的事。

    “不可,黑夫縱偽死有罪,安陸人何辜?其罪不至死,更別說屠戮殆盡,陛下一統天下,對待六國之人,也從未有過屠城之舉!”

    向秦民百姓舉起屠刀,這種罪名,一向愛惜羽毛的馮家人可不想背。

    就算真想做,他們也沒時間了,慢則半日,快則個把時辰,黑夫就要帶著在外逃竄的安陸人,兵臨城下了!

    馮敬打定了主意:“形勢有變,這三萬人當直接棄之,我軍立刻離開安陸,往西面雲杜、新市而去。”

    “算算時間,吾父也應接到夏口和武昌營的消息,發兵來援了,從邾城到安陸,三百餘里,至少要走五天。吾等輕裝撤走,再拖住黑夫,勿要使其遁入大澤,待父親抵達後,再合擊安陸,與黑夫會戰,屆時,黑夫身邊雖有四五萬安陸人,然多為婦孺老人,將會成為累贅,而非助力!”

    馮敬立刻派人去官寺,將被軟禁的黑夫家人帶到北城門來。

    “只要我帶上黑夫母、兄及其親眷,彼輩為我所控,黑夫依然會投鼠忌器!”

    ……

    看到湖陽亭烽煙的,不止馮敬,還有安陸人。

    安陸縣城大致可以分為東、西兩城區。

    西城瀕臨溳水,有個小小的渡口,是裡閭(居民區)和集市所在地。東城瀕臨曲陽湖,據說以前是楚王的行宮,如今被改建成官寺--黑夫做縣尉時曾在此辦公,秦始皇巡狩時曾在此居住,而今,這裡重兵雲集,看管黑夫、利倉、東門豹等南征軍將吏的親友家眷。

    至於一街之隔的西城,已變成了關押安陸人的難民營。

    一道新築的牆已將西城徹底封鎖,臭烘烘的遷虜們被趕入裡面,街上每隔五步,都有一名兵卒持弩守著,有越牆逃走的直接視為逃亡罪,可當場擊殺,所以無人敢冒頭。

    但在西城牆角,卻有一群年輕人,貼著牆根,聽到馬蹄啪嗒,數百人齊步小跑的聲音,又透過小心挖開,由牆角灌木遮擋的小洞,窺探外面情形……

    而垣雍的目光則更遠些,他往後退去,指著那高高昇起後,隔著兩道牆垣依然能看到的孤煙道:

    “有煙!”

    “是湖陽亭的煙!”

    與他年齡相仿,都是十七八歲年紀的伴當們也跑過來踮起腳觀望,卻道:

    “垣雍,往南邊去,有烽燧的亭舍不下三個,有十里亭,也有鄖亭,你怎如此篤定是湖陽亭?”

    垣雍捏緊了拳頭:“我兩年前尚未傅籍,沒趕上安陸八百子弟隨武忠侯南征,一直深為遺憾,只能去湖陽亭瞻仰君侯故居,兩年來,去過三十多次,那木雕的天狗,我更摸了不下一百次!”

    所以他判斷起煙的亭舍,定是二十餘里外的湖陽亭無誤!

    “看來近日城內的傳言是真的,武忠侯復生了,帶著八百子弟殺了回來,要來拯救受苦受難的安陸父兄昆弟了!”

    垣雍十分激動,雖然安陸人被關在西城,但每每有新來的人,總會帶來一些消息,這些傳言,便是昨日入城之日傳遞開的,年輕男兒們都崇拜黑夫,聽聞他“復生”,將信將疑之間,也摩拳擦掌,準備“幹一番大事”。

    但光有他們這群愣頭青是不行的,垣雍立刻返回院中,不顧幾個僕役的阻攔,推開了緊閉的大門,闖入了自家父親垣柏,和幾位叔父故舊的秘密會談……

    “你這孺子,來此作甚?”

    垣柏大吃一驚,連忙擋在門口,他旁邊的王瓜、冬葵二人,也站立起來,三人如一面牆,遮住了外面人的視線。

    垣柏便是在黑夫服徭役時,和他打賭輸了好幾千錢的那個倒霉蛋。第二次伐楚時,垣柏作為黑夫麾下什長,帶著幾個人斬首立功,黑夫雖看出那些腦袋非楚卒,而是普通的潑皮遊俠兒,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垣柏等人得了這份功勞。

    後來,安陸興起糖業,垣柏又帶著一群人第一時間加入,開蔗田,修工坊。雖然大頭給黑夫一家賺去,但鄉親們也能分一杯羹,如今已有百金之富,隨時兩年前長街宴被黑夫請入正席,社會地位也大為上升,被推舉為市掾吏,成了縣裡有頭有臉的人物。

    至於當年一個什的小兵王瓜、冬葵,如今也都當上了縣吏,作為黑夫舊部,他們陞遷都有保證。

    這半月來,便是這群人維持著西城的秩序,他們與馮敬商洽,四處籌集糧食,滿足鄉親們的生計。

    垣雍卻對三人的綏靖態度十分不滿,也搞不懂他們整日聚在一起商量什麼,遂叫嚷道:

    “湖陽亭起煙了,那就是信號!是武忠侯回來了!”

    垣柏已聽親信僕役說了此事,也知道兒子一貫希望和官軍拚命,遂臉一板道:

    “你懂什麼,想讓鄉親們送死?快出去,等吾等商議完了再說!”

    垣雍血氣湧到臉上,推開僕役道:

    “等等等,就知道等,吾等還要等到什麼時候?安陸人都是良民,極少犯罪,交最多的賦稅,服最頻繁的徭役,更有八百子弟義無返顧,隨武忠侯南下,對大秦忠心不二。可朝廷是如何對待吾等的?將幾萬人統統關進西城,缺衣少食,如今已病餓而死上百人!”

    ”那些關中來的兵,也將安陸人當作敵國仇讎,昨日有人想要潛逃,遂被殺死了十幾人,如今屍體還掛在城樓上。從雲夢鄉來的人說,武忠侯的夫子,閻諍閻翁,八旬長者,因為不願離開祖地,也被活活打死!“

    他一跺腳,義憤填膺地說道:

    “再繼續等下去,吾等就要統統繫上繩索,被當做牛羊、狗彘!從一地趕往另一地。我聽學室夫子說過一句話,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父親,吾等就像是毛,而安陸是皮,再不反抗,這幾萬人,就要從皮上連根拔起了!”

    垣柏沒想到兒子居然會有這般覺悟,正發怔之際,身後卻傳來一陣笑聲:

    “垣柏啊垣柏,你倒有個識大體,曉大義的好兒子,事到如今,也不必瞞著他了。”

    垣柏與王瓜,冬葵二人這才讓開了身形,露出後方廳堂內,他們這些天來極力掩藏的人。

    猶如瘦猴一般,坐在榻上沒個正形,手裡端著酒盅,還翹著個二郎腿……

    除了季嬰,還能是誰?

    ……

    “原來父親和兩位叔父,一直奉季君,奉武忠侯之命行事,與那馮都尉虛與委蛇啊!”

    聽幾人簡單說了這些時日,季嬰易裝潛入安陸,藏身在自家的事後,垣雍十分慚愧,比起他們幾個年輕人,長輩們的謀劃深遠得多。

    “武忠侯在雲夢舉事時,令我回到安陸,與舊部聯絡,伺機解救父老鄉親,還有吾等南征軍將吏的家眷。”

    季嬰將酒一飲而盡,這個當年黑夫黨羽裡膽子最小的傢伙,在經歷了十多年大風大浪後,也變得能獨當一面,有點領袖風範了。

    他說道:“如今武忠侯已率大軍抵達安陸,我看這馮敬,是想要棄城,帶著將吏家眷們撤走!”

    “可不能讓他走了!”

    垣柏少了平日的油滑,擊案道:“我有子弟,君侯誨之。我有田疇,君侯殖之,安陸人,誰沒受過武忠侯的恩惠?”

    “再者,糖嫗和衷君也待縣人極好,一切有利之事,他們都不加隱瞞,分予安陸人同富裕,我便是籍其分利,才能富裕至此,豈能讓彼輩將她擄走為質?”

    旁邊的王瓜、冬葵二人也頷首道:“在伐楚時,吾等貧賤,沒有夏衣和鞋履穿,是武忠侯將家裡做的衣物相贈,那可是糖嫗一針一線親自縫補,吾等至今難忘此恩,今武忠侯家眷有難,決不可坐視不管!”

    他們仍記得當時黑夫的話:“兵卒便如我手足,吾母所織夏裳,所縫鞋履,讓我的手足來穿,與我自己穿,何異哉?”

    二人齊聲道:“武忠侯視吾等為手足,君侯之母,亦我二人之母也!”

    季嬰也大笑起來:“說得好!十年來,安陸換了許多縣令,那些外地鳥官,與吾等不是一條心。但卻只有一位糖嫗,一位武忠侯,武忠侯是安陸人之兄長,那糖嫗就是安陸人的慈母!”

    “二三子,如今君侯已帶著子弟兵朝縣城殺來,吾等且阻住馮敬半個時辰,來個裡應外合,全殲賊人,何如?”

    “諾!”

    廳堂內的人都欣然應諾,但垣雍又撓了撓頭:“但吾等的兵器都被收走了……”

    馮敬在安陸縣實行了收兵令,不但將崇尚習武的安陸人私有劍、刀全部收繳,連劈柴的斧子、切菜的小刀、煮肉的銅釜都不放過,如今的西城,幾乎沒有寸兵斤鐵。

    不過,垣雍知道自家地窖裡,還藏著一批可武裝上百人的兵刃,他之所以來找父親,就是為了那批武器。

    垣柏立刻讓兒子去打開地窖,王瓜、冬葵則將這些天聯絡的,曾經當過兵,打過仗的老兄弟們都喊來,將兵刃分發到他們手中。

    等最後一把劍遞出去後,看著後方密密麻麻的黔首發髻,垣雍看著空空如也的地窖,跺腳道:“恨少啊……”

    垣柏家聚集了上千人,外面的幾千男丁也願意參與進來,為了償黑夫一家的十年恩情,與那些苛待自己的賊兵鬥個你死我活,但大多數人都兩手空空,用頭去打?

    季嬰拍著手,大聲告訴眾人。

    “君侯說了,若是兵刃不足……”

    他振臂一呼:

    “那就斬木為兵,揭竿為旗!”

    ……

    奉馮敬之命,一名五百主帶著數百人立刻出發,沿著昔日黑夫曾大擺長街筵的街道,往縣寺馳去,他們要將黑夫及南征軍主要將吏的家眷帶上,隨馮敬撤離安陸……

    但才走了半裡,旁邊的扈從就指著西城上空大喊道:

    “五百主,西城內有煙冒起!”

    五百主勒馬偏頭一看,果然有一道巨大的濃煙從西城內冉冉升起……

    “是走水了麼?”

    但又不像普通的火,更像是人為放火,再往裡面加干糞等物,火小而煙大!

    再看看南邊湖陽亭經久不熄的烽煙,五百主心裡咯噔一下。

    “不好,城中也有叛軍亂黨,欲以煙為號,裡應外合!”

    但這已經不是他需要關注的事也,五百主必須立刻趕去縣寺,將黑夫家眷帶走!

    但還不等他快馬加鞭,卻有一塊磚頭從右側拋來,不偏不倚,正中五百主額頭!

    這是一塊普通的青磚,斑駁雜色、表面長著綠苔,不知道在牆裡塞了多少年、承受了多少年風雨。

    一如安陸縣城裡的,數萬普通人。

    它帶著安陸人的憤怒,將五百主直接砸得摔下了馬,頭破血流。

    五百主捂著傷口向右上方看去,卻見臨近這堵牆的高門大院,屋頂之上,有幾個不要命的年輕人,已經爬了上來,他們或手持簡陋的弓箭,或抄著石塊、磚頭,正沒頭沒臉地往兵卒身上扔!

    “射下來!”

    就在五百主憤怒地指揮兵卒上弦時,卻感受到了地面的震動!

    “砰!”

    巨大的碰撞聲,在身側響起,有人在猛撞這堵牆!

    轟!轟!轟!

    一下,兩下,三下!

    新壘的堅實牆垣,這道將安陸人關在狹小城區裡的籠壁,他在恐懼,他在顫慄,隨著一次又一次撞擊,他開始不住顫抖,抖動的幅度越來越大!

    最終,轟然崩塌!

    牆倒了,一群安陸人,在垣雍和他的夥伴們帶領下,懷抱著屋子裡卸下的巨大樑柱,喊著巨大的號子聲,直接衝了出來,在其後方,還有不知幾百幾千人,黑壓壓的,猶如一道蓄積已久的洪流。

    推倒了奪走他們自由的牆垣後,安陸人卻仍不止步,直直朝五百主和他身後的兵卒衝去!

    其勢,猶如川壅而潰!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22
第753章 在街壘上

    安陸的集市,並不是沿著一條街,兩邊滿是攤位隨便賣,而是一個封閉的場所,類似後世菜市場,外圍還有市牆圍著。

    高高豎起的木桿,是市旗,長三尺,立於市亭之內,每日清晨,前來貿易的各路商販都在市門外等待,待市旗升起,才能依次入內。

    往日裡,身為市掾吏,垣柏只需要悠然坐在市亭處,坐在市旗的陰影下,指手畫腳,讓縣卒管理市場交易,檢查證件、貨物,再蓋個章。

    但今日,他卻親自動手,將市旗緩緩降下,又將巨大的旗杆砍倒,讓一個身強體壯的僕役扛著。

    但市旗說白了,就是一面普通的褐布,風吹雨打,甚至有些破敗,不堪使用了。

    “旗幟還是太少。”

    季嬰搖頭道:“尤其是大旗,還要鮮豔些,顯眼些!”

    “用我家的布如何?”

    一個聲音響起,卻是在市肆裡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隨一尺”。

    他本為隨縣人,是專門販賣布匹的,家裡還開著一個小染坊,什麼顏色的布都有,眼下便親自從窖裡扛了幾匹鮮豔的布出來。

    患難識人心,這半月來,安陸人對隨一尺的印象大為改觀,此人過去極為小器,縣人買布時,一尺一寸都要斤斤計較,每天拿著尺子量來量去,遂被人取了“隨一尺”的綽號。

    可在大量鄉親被驅入西城,衣食沒有著落後,隨一尺卻一改常態,若有老人孩童凍了,家裡的褐衣葛衣,不要錢地拿出來。

    現如今,又將僅存的豔布全部獻出,要給舉義者做旗。

    他朝季嬰作揖道:“我在市肆做小販時,武忠侯還是公士,與季君一同來購布,連契券都忘了拿。之後十餘年,君侯家常庇護縣中商賈賤籍之人,故吾等得以倖免,不使南遷陸梁服苦役。君侯還特地照拂縣人生意,南征軍的冬衣夏衣,也從我這採購,我家方能富至百金。”

    “如今不止是君侯家眷有難,安陸縣有難,連吾等普通商販,也要被強遷而走,我辛辛苦苦,經營了那麼多年的葛麻園圃、織室、染坊,都要統統拋棄!”

    對有產者來說,若要奪走他們的財產,他們對待革命的態度,將變得比無產者更加積極!

    這也是垣柏如此熱忱的原因。

    隨一尺咬著牙道:“子弟們上路時,不是唱過麼?豈曰無衣,與子同袍!聞某沒有兵刃甲冑,更無殺賊的本領,但這布匹,卻要多少有多少!豈曰無旗,與子同旌!”

    說著,他讓家人把所有的布都扛了過來,裁剪製作旗幟,但又左右尋覓道:“只可惜缺少旗杆。”

    “旗杆在此!”

    又有人過來了,卻是縣功曹“余兆”。

    余兆曾是倉嗇夫,黑夫當年和姊丈獻踏椎,就是他主事。

    作為官吏,余兆家住在西城一角,有一個大院子,白牆高閣。他倒是有些閒情逸致,還在院中種了不少竹子,平日裡在牆外紮了籬笆,不許縣人去偷他家嫩筍。

    可今日,看到湖陽亭的烽煙後,他卻取出藏著的劍,讓僕役將所有竹子都砍了,大竹做旗杆,有數十根,小竹做長矛,足以武裝上百人!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不是每個人都知道這句話,但大夥卻差不多都明白這個道理。

    被關在西城,被視為“遷虜”的安陸人,幾乎全都參與進來了,老弱婦孺縫補旗幟,將其固定在竹竿上——沒有鐵針銅針,那就用骨針木針,甚至是尖銳的荊棘,穿針引線,嫻熟如故。

    曾幾何時,她們也曾如此為父兄子弟縫補衣裳,製作甲冑,送他們上戰場,去為大秦一統天下,為皇帝開疆拓土……

    遠去的父兄子弟鮮少歸來,等來的卻是朝廷蠻不講理的遷令和苛待!

    所以今日,俯首為孺子牛的小民們,她們不為皇命,不為律令,只從己心!

    男人們要出去拚命,女人們,也得做些什麼。

    在無數織女漂婦的努力下,須臾,一面由數匹紅布織成的鮮豔紅旗,被牢牢綁在旗杆上!

    這紅色似血,更似安陸人的不平,似他們的意志。

    “這就是安陸人的大旗。”

    “人人都能看見它,可隨著它往前走。”

    季嬰身材瘦弱,卻也在使出吃奶的力氣,奮力扛起這大旗,作為最早追隨武忠侯的鄉黨,在此危難時刻,他必須獨當一面。

    隨即,便有一雙雙手搭了上來:有曾參加過兩次伐楚的老兵,也有從小聽著武忠侯傳奇長大的少年們,有平日裡低賤卑微的贅婿,滿手油膩的屠夫,就連白髮蒼蒼的老者,也要伸手來觸碰一下,彷彿這樣能將自己的力量傳遞進去。

    就這樣,鮮豔的紅旗在無數雙手的傳遞下,送到了鏖戰正激烈的牆垣處……

    縣城中軸大街,曾經其樂融融的長街筵席處,已成一片廢墟。

    那堵奪走安陸人自由的牆,被眾人合力推倒大半。

    城內的男子,少到十四,老到六十,近萬人都集合在此,人頭攢動。

    若論個體,他們是不起眼的黔首,在被驅離家園時,眾人憤怒過,但很快就習慣性服從於當局,沉默地被關在籠子裡,吃糠喝稀,等待朝廷的判決。

    他們縱有心反抗,但看著外頭全副武裝的關中兵卒,立刻就縮了縮腦袋,失去了勇氣。

    但當武忠侯復生的消息傳來時,當湖陽亭的烽煙燃起時,他們卻備受激勵,在季嬰等人的聯絡下,重新擰成了一股繩,並前所未有的團結!

    百姓知道誰對他們好,黑夫一家對安陸的十年之恩要償,生於斯長於斯的家園,也需要守護!

    兵刃都被收走了?不要緊,既已揭竿為旗,那就斬木為兵!

    昔日老兵們舉著長長的竹矛頂在前方,鄉野獵戶隨手製作的簡陋弓箭在後,更有無數人在幾個狗屠的指揮下,拎著磚瓦,穿梭在他們熟悉的大街小巷,朝“賊兵”頭上砸去,打死打殘一個,就去奪取其兵刃弓弩。

    沒有甲冑,也不要緊,這城裡,處處都是甲冑!

    住在街邊的商販卸下門板當盾牌,頂著對面正規軍射來的一波波弩矢,更多人則在季嬰指揮下,將街上的磚瓦、木石、雜物再度堆砌起來。

    他們推倒了禁錮自由的長牆。

    築起了象徵反抗的街壘!

    ……

    巨大的喊殺聲瀰漫在不大的安陸縣城中。

    所有洶湧的波浪,都在湧向一個地方:縣寺,軟禁黑夫和一眾南征軍都尉、司馬家眷的地方,安陸人要去奪回她們,馮敬卻要守住這僅存的人質。

    牆垣倒塌的聲音、縣人衝鋒的號子、馮敬調兵遣將的鼓點,這兒聽得一清二楚。

    這些人都被關在一間小廳堂裡,被數百兵卒看著,他們手裡的劍、戈,隨時可能往身上招呼。

    由衷牽頭,所有人都圍在一個榻前,黑夫的母親,安陸人的“糖嫗”正躺在上面。

    她病了,得知兒子“戰死”後還算撐得住,因為老人家根本不相信這個消息。

    但自從被關進縣寺,看著全縣百姓因為自家的原因而背井離鄉,受苦受難,老母親更加傷心。

    如今,她已是病篤,有些神志不清。

    “外面怎麼這麼吵?”

    被巨大的聲音吵醒,母親睜開了眼睛,喃喃說道。

    鬢角多了些許白髮,頷下鬍鬚也有一絲白的衷湊過去,笑道:“母親,外面在打雷。”

    善意的話,彷彿是哄小孩子乖的謊言。

    母親信了。

    她復又閉上了眼。

    “打雷,春雨要來了?”

    衷忍著眼淚,握著母親冰涼的手:“快了,旱了一個冬天,春雨要來了。”

    “春雨,可是比油還金貴。”

    母親清醒了一下,似乎察覺出外面的響聲似乎不是打雷,但老人們,最擅長的,就是裝糊塗。

    她也只是翻了個身,嘆息道:

    “可鄉親們的秧苗,還沒來得及種下去呢……”

    ……

    雖然安陸人數量略多,且熟悉縣中道路,但畢竟裝備、武器、秩序,都與正規軍相差甚遠。

    在猝不及防遭到突襲後,精銳的關中兵卒迅速穩住了陣腳。

    他們長長的夷矛酋矛,可比暴民們的竹矛長太多,那些臨時製作的弓矢和拋來的磚瓦,也傷不透厚實甲冑,而官軍的勁弩,又豈是薄薄門板能擋住的?

    許多人勇敢衝鋒,想要衝進縣寺,救出糖嫗,但都盡數死難。

    “飛蛾撲火。”城牆上的馮敬,唏噓不已。

    “黑夫竟如此得安陸民心,看來陛下的遷民之策,是對的。”

    馮敬心中有些感慨和敬佩,但又毫不遲疑地下達了進攻的命令,必須驅散暴民,讓縣寺的人質退出來,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

    就這樣,在弩矢攢射和矛陣推進下,街壘一座座被攻破,那些雜色布料和竹竿拼湊而成的旗幟,被一根根拔除,堅守在裡面的安陸人,遭到了無情的屠戮,但他們在臨死前,也幹掉了不少敵人。

    道路堆滿了屍體,在街壘上,污濁的血和清白的血,混合在一起,流向街心,格外鮮紅……

    一如堅守在最後一座街壘處的血紅大旗。

    護著旗幟的,是垣雍和他的伴當們。

    季嬰受傷了,王瓜被救了回去,冬葵叔父戰死了……

    許多熟悉的面孔永遠凝固,希望一點點渺茫起來,大多數人都退回了西城,經過幾次衝鋒,他們已經明白,光憑一腔熱血和赤手空拳,是無法與正規軍對戰的。

    但垣雍執意不退。

    “我若退了,縱然苟活,一輩子都會看不起自己!”

    他胸中有一股氣,不甘,不屈,不忿,不懼!

    小民發如韭,割復生。

    頭如雞,割復鳴!

    但光憑這股氣,無法扭轉局勢。

    排著密集的陣型,扛著櫓盾,馮敬從城牆上調來的生力軍,在一點點朝最後的街壘推進!

    垣雍和夥伴們咬緊牙,準備做最後的殊死反擊。

    就在這最絕望的時刻。

    城樓處,馮敬的神情,一下子變得慌亂無比!

    牆垣上,原本將弩矢對向城中的官軍,卻在一陣急促的鼓點中,匆匆回頭,將弩矢對準城外!

    街壘前方,官軍的腳步,也遲疑而不前……

    而安陸城外,亦響起了一陣比城內更響亮的雷聲!

    雷聲在北門、在西門、在東門、在南門,在所有能聽到的地方響起!

    “武忠侯至矣!”

    轟隆隆!

    春雨,如期而至!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22
第754章 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

    安陸城內,百姓與官軍正白刃相交,城外的道路、田野、裡閭間,卻冒出一支“大軍”來……

    其中有衣衫襤褸、拿著五花八門竹、木兵器的安陸縣逃人,也有甲冑鮮明,持矛帶刀,只在額頭或手臂上纏白巾以示區分的秦卒。

    馮敬粗略計算,至少上萬人,還有更多的人正在從遠處奔來,隔得遠,望上去他們似乎只有螞蟻大小,然而滿山遍野都是。

    他們並沒有什麼明確的陣列,卻有統一的口號,都敲擊手裡的傢伙,齊聲大呼:

    “武忠侯至矣!”

    城東、城南、城北、城西,一時間四面皆呼,一聲接一聲,如春雷,潮水也似撲入城內眾人的耳中。

    眼看被團團包圍,腹背受敵,城內的普通兵卒一時駭然,縱然是馮敬,也不由大驚!連忙調集眾人上城牆防禦。

    但來的畢竟是對安陸極為熟悉的本地人,不少還參與了牆垣的修補,高矮薄厚都一清二楚。且黑夫從江南帶來的四千短兵,也皆是久習武藝,手持武昌營繳獲勁弩的,他們集中在城南,與城牆上守軍對射,竟不落下風。

    黑夫位於隊伍中央,他騎在馬上,頭裹赤幘,身後是幾面布聯和大旗,極為顯眼。在他左右聚集了數百騎,執兵靜立,虎視眈眈。

    黑夫指揮自若,眼看弩兵壓制住了城頭的火力,便大喝道:“阿豹,賊人堵著家門,為我破開條道!”

    “諾!”

    東門豹立刻帶著上千人人,對南城門發動了進攻。

    而對付這樣一個牆垣低矮的小縣城,不必攻城巢車,更不用意大利炮。

    高舉的盾牌擋住頭頂雜亂無章的箭矢,數十人則舉著粗壯的樹木,衝擊安陸南城門。

    城牆顫抖不已,城門則不斷破裂,數十下後,便破城而入!

    進城比想像中的簡單,一來是因為馮敬想要跑路,本就沒打算守城,未曾堵上城門。二來,城內萬餘青壯的暴動,馮敬的人手都在街道附近與之鏖戰,來不及回防城門。

    守方有些呆愣,攻方卻立刻扔了樹幹,抽出刀劍呼叫著湧入城中,他們身後,是源源不斷的援兵。

    在裝備差距不大的情況下,巷戰的精髓是:狹路相逢,勇者勝!

    論勇猛,東門暴虎若稱第二,沒有敢稱第一,卻見他手持雙戟,與來阻擋的守卒短兵相接,前突後殺,大呼酣戰,只須臾間,已有十餘人死在他戟下!

    而旁邊的安陸籍貫短兵們在自家土地上,為了早點救出被關在城中的家眷,也戰鬥力倍增,短刀劈砍,長矛直刺。

    一行人如入無人之境,殺得來阻攔的人連連後退,丟下上百具屍體,往北邊退去,自身尚不能顧及,更別說堵上城門了。

    眼看東門豹已殺出了一條血路,黑夫也催動了坐騎,帶著一眾騎馬的扈從,直接從城門衝入城中!

    說起來,在安陸這麼多年,不管地位多高,每次回鄉,黑夫一直遵紀守法,在大街上策馬狂奔,這還是頭一次。

    如同一道旋風,他們掃過屍橫城門的戰場,進入滿是街壘和殘骸的街道,也看到了那面鮮豔的,尚在堅守陣地不退的紅旗……

    “去那邊!”

    東門豹等徒卒開始擴大戰果,從城南向城東進攻,黑夫一行則踏過滿是血污的街心,一路向北。

    他不是要打一場擊潰戰,而是一場殲滅戰!

    或許是被安陸人的勇氣所激,一向穩重的黑夫此刻一點不慫,反而像個莽夫。

    黑夫沿著長街奔馳,就這樣一路殺出重圍,擊潰幾道防線,來到了街壘前。

    他身騎黑馬,遠遠望去通身皆黑,唯獨頭頂的赤幘極為耀眼,像一朵跳躍的火焰,在垣雍面前停了下來。

    垣雍呆呆地看著眼前如天神下凡的將軍,一時間連行禮都忘了。

    看著這群身上滿是污泥灰土,眼睛卻格外錚亮的年輕人,黑夫問舉旗的垣雍道:

    “後生,認得我麼?”

    “武……武忠侯?”

    “我就是黑夫。”黑夫點了點頭,問道:

    “你叫什麼名?”

    “垣雍!我叫垣雍!”

    這下垣雍答應得很大聲,恨不得讓全縣人都知道自己的名。

    “垣柏是你什麼人?”黑夫記性不錯。

    “是我父!”

    “好,你比汝父更有血性!”

    垣雍這下才想要行禮,卻被黑夫阻止了,他看著這群鏖戰許久,傷痕纍纍的後生,露出了笑。

    “後生可畏啊,不過,汝等還有氣力隨我沖一陣麼?”

    “有!”垣雍和一眾年輕人齊聲回應。

    “大善!旗來!”

    黑夫伸出了手,垣雍下意識地將旗幟遞過去。

    安陸最優秀的兒子,接過這面鮮豔的紅旗,縱馬回身。

    東門豹、吳臣等人,已從城南帶著人席捲而至,正要將城東、北的敵人團團包圍,但對方畢竟是大秦的精銳正規軍,仍在負隅頑抗,甚至試圖從城西突圍而走。

    是時候打出最後一擊了。

    黑夫親自擎著旗幟,旗尖向東!

    “走!救家人,擒馮敬!”

    “跟著武忠侯,救家人,擒馮敬!”

    原本力竭的垣雍等人,復又有了無窮的力量,大聲吼著,緊隨黑夫,向城東發起了反擊!

    而前一刻還有些士氣低落的城西,被這面旗幟激勵,忽然間人聲鼎沸。

    武忠侯回來了,來救大家了!

    再也不需要懼怕,再也不需要退縮,現在要做的事,就是跟著戰無不勝的黑夫將軍,衝他娘的!

    季嬰帶著一群曾追隨過黑夫的老兵舊部,第一個從殘垣斷壁裡湧了出來,摩拳擦掌。

    一群拎著屠刀的狗屠氣勢洶洶,從巷子裡鑽出,滿臉凶惡。

    垣柏、聞一尺等商賈工匠,也現出了身形,步履蹣跚,卻昂首挺胸。

    甚至連被囑咐要保護好婦孺的十餘歲少年們,也忍不住爬上屋頂,站直了身子,揮舞旗幟助威,想要見證這一幕……

    他們從小到大,聽說過武忠侯數不清的故事和傳奇。

    而今日,他們,乃至於整個安陸縣黔首百姓,一切男女老幼,甚至是一條幫主人咬那些賊兵的狗,都參與了這場戰鬥,都將成為這故事中的一部分!

    他們看到了什麼?

    狹小的縣城,猶如一口煮沸的大鼎,人頭攢動,如同沸開的浪花,再度湧動起來,跟著醒目的紅旗,朝城東撲去!

    城東的防線在迅速潰敗,面對洶湧而來的汪洋大海,他們連扣動弩機的勇氣都已喪失,大多數人明智地選擇扔了武器,跪在街邊投降……

    縣寺越來越近,勝利在望,垣雍努力邁動腳步,跟隨那縱馬擎旗者,看著他無畏的背影,心中只有兩個字:

    “英雄!”

    他喊了出來。

    引導父兄昆弟們的,是安陸的大英雄!

    黑夫聽到了,但沒有回頭,因為這一刻,他也被這萬丈豪情,感染得激動不已!

    他心跳激昂,迴蕩戰鼓隆隆。

    腳下是血,眼中是淚。

    但心中,卻仍然清明。

    “引導人民的,是自由!”

    ……

    “母親?”

    城中還有零星的戰事,東門豹奉命去擒拿被困在城樓上的馮敬,黑夫則第一時間衝入縣寺,跟著大哥衷,來到了母親的病榻前,跪下握住了她的手。

    “母親?是兒回來了。”

    母親早不是十多年前一頭烏髮了,花白的頭髮,昏黃的眼睛,就是一個虛弱瘦小的小老太太。雖然這些年衣食無憂,但一連串的變故,還是擊垮了她的身體,據衷說,母親幾次都至彌留,能撐到現在,已實屬不易。

    “恐怕是一直不相信你已死去,定要等著見上一眼。”衷說著,已回過頭抹眼淚。

    聽到喊聲,母親睜開了眼,看到了黑夫,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臉,眯著眼確認了一會,鬆了口氣。

    “老婦就知道,我兒不會這麼輕易死去。”

    “十多年前,你生了那場大病,不也活過來了麼?老婦查過日書,你可是要活過七十歲的……”

    那是命運的拐點,並非取而代之,而是融為一體,所以他才一直以兩個身份一起生活,並且永遠不會換掉“黑夫”這個土掉渣的名。

    因為這是母親給取的。

    做人,不能忘本。

    “兒不該偽死,讓母親受了這麼多苦,擔驚受怕,兒虧欠母親!”

    黑夫磕了三個頭,向母親認錯。

    “你不欠老婦什麼,我也從不相信你死了。”

    母親如同小時候那樣,揪著黑夫的耳朵笑道:“你瞞得過所有人,卻瞞不過老婦!”

    她的聲音隨即低沉:

    “倒是始皇帝待你不薄,又是加官,又是進爵,我聽說他不在了,奸臣逆子改了遺詔,這才苛待安陸人。仲子,你做的事,可對得起皇帝?”

    忠懇,守信,睦鄰,這是老太太從小一直教兒女們的事,簡單,卻是做人基本的道理。

    黑夫肅然,在母親面前,他可以說真話:“我捫心自問,從未做過對不起皇帝的事。”

    “相反,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繼承始皇帝的理念和事業!”

    “天下一統,六合同風,九州同貫,這是他期望的,黔首是富,四海安寧,這是他不曾做到的!兒都會一一實現!”

    “好,這就好。”母親不懂那些國家大事,復又問道:

    “那麼,你對得起安陸人,對得起外面的父兄昆弟們麼?”

    這個問題卻是把黑夫問住了,他緘默半響才道:

    “我欠安陸人,他們早就與我綁在一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從我偽死舉事那一刻起,他們注定要流離失所,未來也會流血流汗流淚!”

    因為他,所有人都要被迫捲入這場時代浪潮。

    他點了點頭,確認這點:“沒錯,我欠他們!”

    這時候,外面又想起一陣呼聲,聲音是如此高昂巨大,是安陸人在詢問糖嫗是否安好,順便呼喚他們的英雄。

    “外邊又打雷了麼?”

    母親好像又糊塗了,翻過身,似是想再睡會。

    “仲子,出去吧,安陸人盼這場雨,許久了……”

    ……

    黑夫重新露面的時候,整個安陸都沸騰了。

    武忠侯去見自己的母、兄,其他人也紛紛尋找起親人來。

    逃亡在外的安陸人找到了一度失散的親屬,抱在一起哭得涕淚橫流。

    追隨黑夫南下的八百子弟也與家人團聚,他們或摟著妻妾,或抱著兩年未見已認不得他們的孩子,鬍渣戳得孩童們扭捏不已。

    他們是歡喜的。

    但也有哀傷的一幕。

    白髮蒼蒼的老人,尋找自己的兒孫不見黯然神傷,牽著娃兒的婦女,依在街頭的屍骸面前,泣不成聲,得由鄰居幫忙收拾良人的骸骨,而黑夫帶來的兵卒們,也在努力收治傷員,順便將俘虜的關中兵拘押起來。

    世上無有不流血之革命,有人會喪生,有人會活下,但在做選擇的時候,他們都站了出來,用性命做賭注,烈士的鮮血,澆灌了安陸的大街小巷。

    所以黑夫才說,自己欠他們。

    但安陸人,卻不這麼認為。

    “多謝武忠侯,救了安陸!”

    手持鳩杖,德高望重的縣中老人顫顫巍巍地倒了米酒,來敬黑夫。

    “多謝武忠侯,救了吾等!”

    在雲夢澤裡匿身逃難的數千人齊齊下拜,若非黑夫帶著他們殺回來,眾人恐怕將永為亡人,再無與家人團聚的一天了。

    “多謝武忠侯,救了安陸人!”

    城樓上、街道上、屋頂上,溝壑裡,數萬人都向黑夫肅然行禮,覺得若非這及時趕到的春雨,他們將凶多吉少……

    黑夫卻在受了眾人一拜,享受他們的讚譽後,朝他們復拜:

    “救了安陸人的,不是我!”

    秦始皇帝,他高高在上,看不到黔首的力量

    但黑夫看得到,或者說,他本就是一微末黔首,所以他明白這力量是多麼偉大和可怕。

    這力量是鐵。

    這力量是鋼。

    比鐵還硬,比鋼還強!

    他們,才是推動歷史車輪前進的動力,而不是王侯將相。

    看不清這一點的人,管你名號是梟雄還是奸雄,最終都將被人民所棄,在歷史死循環裡打轉!

    黑夫之所以敢帶著幾千人冒險殺回安陸,就是相信這種力量:

    這世上,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

    也不靠什麼神仙、皇帝!

    “不是我來救安陸人。”

    黑夫朝全城父老鄉親行了三拜大禮,讓士卒將他的聲音,傳遞給所有人!

    “是安陸百姓,是汝等之勇氣與無畏,救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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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5章 廣闊天地

    有時候最無奈的事情是什麼?

    是你激動時說出的真話,被當成了客套的謙辭。

    雖然黑夫對安陸人說“不是我來救安陸人,是安陸百姓,是汝等之勇氣與無畏,救了自己。”

    但沒人把這句話當回事,在黑夫如及時雨般歸來後,所有人只覺得“他是人民大救星。”

    並如復讀機般,反覆強調這一點。

    “是武忠侯救了安陸人!”

    縣中老人對黑夫的謙遜讚不絕口,歸來的八百子弟在人群中驕傲地講述發生在雲夢澤和武昌營的驚心動魄:雲夢舉事,衣帶密詔,沙羨之宿,夜襲武昌,北歸安陸……這一系列事情,組成了武忠侯傳奇中的幾個新篇章。

    而未有機會參與這些傳奇的年輕人,如垣雍等,則用熱忱的目光看向武忠侯,及東門豹、季嬰等叔伯長輩。他們也穿上了繳獲的秦軍甲冑,有樣學樣地扯了白布,系在臂上,這儼然成了義軍的標誌。

    不客氣的說,若是黑夫和秦始皇帝陛下在安陸比比個人崇拜,現在肯定是黑夫贏。

    黑夫有些無奈,不過在這種極度的崇拜下,他的話變成了金科玉律,很多事就好辦多了。

    比如,安陸的年輕人,想要對被俘的五千關中秦卒,進行無差別報復性屠殺!但黑夫制止了他們,根據安陸人的傷亡,決定在剩餘的人中五人抽一,處死以作為他們打死打傷安陸人的懲戒。

    “安陸人亦是秦民百姓,殺人者死,天經地義。”

    這場處死有審判,有記錄,有爰書,安陸縣的令史、獄吏們繼續扮演原先的角色,按照律令進行宣判。

    被抽中的一千個倒霉蛋,則在殘垣斷壁間遭到處死,由垣雍等人親自動手。

    其餘四千人,則剝了甲兵,光著身子,暫時關押在西城,依然派人去宣講一番“始皇帝已崩,逆子奸臣弒君篡位,武忠侯奉衣帶密詔靖難討逆”的套路話,搞得這些關中兵一驚一乍,狐疑不已。

    黑夫有黑夫的打算:“我不指望這些人投降,就算帶不走,放回去,也能通過他們的口舌,將此事宣揚開來,最好天下皆知!”

    平息了安陸人的怨憤,處理完俘虜後,接下來做的事,便是將全縣所有人集中起來,打開倉稟,讓所有人吃飽,再按照裡閭分配百、屯、什、伍,進行軍事化管理。

    東門豹將安陸所有適齡的男子武裝起來,分予繳獲的一萬套甲冑、兵刃,組成正卒。

    至於年紀較老或較輕的一萬少年、長者組成羨卒,也就是民兵,交給季嬰管理。

    剩下三萬婦孺老弱,則讓衷、垣柏、聞一尺、兆等人負責。

    這下,安陸縣當真是全民皆兵了。

    忙完這些,黑夫才有時間見了被俘虜的老熟人,都尉馮敬一面。

    “知道自己為何輸麼?”

    才見面,黑夫親自給馮敬鬆綁,然後問了他這個問題。

    馮敬摸著被勒太緊而麻木的手腕:“這是汝之家鄉,汝之鄉黨,在此交戰,我輸得不冤。”

    “沒錯,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這是其一,但還有一個原因。”

    黑夫遞給馮敬一盞酒:“馮敬啊,你還是老樣子,行事太正,有貴族君子風範,到最後時刻,也不曾對我的家眷動手,我相信,逼死百姓,甚至是吾師閻翁,也不是你的本意。”

    二人相識十餘年,一起在李由麾下為吏,馮敬陪黑夫參加過江陵城的上巳節,在亭子邊玩過“羽觴隨流波”,那是黑夫和妻子初次碰面的地方……

    說馮敬是二人搭線人,也不為過。

    但今日,卻是各有成敗,一為坐上主,一為階下囚……

    馮敬也感到了一絲羞意,放下杯盞道:“我已是敗軍之將,武忠侯,被陛下深深信賴的武忠侯……”

    他咬著這三個字的重音,語氣裡有些諷刺:“君侯要怎麼處置我?像那些被抽中的兵卒一樣,在斷牆處斬首?”

    “不。”

    黑夫卻未被激怒,反倒嘆了口氣:“我不會殺你,因為你我二人的舊誼。”

    其實不是因為舊誼,而是因為,這樣做太浪費了!

    黑夫與馮敬不同,他是貴族君子做派,但黑夫?則更喜歡商君那一套,商鞅與公子卯是至交,但商鞅卻利用公子卯的單純,在會談宴飲時劫持了他。

    世人都抨擊商鞅的人品,可戰場之上,唯勝負而已,道德?能讓己方少死人,才是大仁大德!

    馮敬有些動容了,而黑夫一邊和他敘舊,把酒言一笑泯恩仇,心中卻琢磨道:“不知令尊知道愛子被俘,在下令攻城時,是否會有一絲遲疑?為我贏得時間!”

    “更不知咸陽宮的新主人,胡亥、李斯、趙高,得知你將安陸之民拱手讓予我,汝父釋我帶著數萬人安然離去,我又反過來饒了你性命,會作何想?會不會懷疑,馮家與我達成了某種交易?”

    ……

    遇到被身上綁著黑夫信件的馮敬部俘虜時,武信侯馮毋擇,才剛離開衡山郡西陵縣,進入安陸縣境,距離縣城尚有兩天路程……

    他是在得知武昌營事變後,立刻揮師西進的,以五十里趨利的速度前行。但因為走的是陸路,還是遲了一步,聽聞黑夫果然“復生”,並搶先一步殺回安陸,奪了縣城,不由恨恨。

    武昌、安陸,這已經是馮毋擇奉秦始皇帝遺命,接手淮漢諸郡兵務後,發生在眼皮子底下的第二場敗仗了。

    好在他還不知道李由在長沙郡被韓信打得抱頭鼠竄,否則會更加頭疼。

    馮毋擇打開黑夫的信,卻見上面一番誇誇其談:

    “後生黑夫敢再拜言,久聞武信侯大名,今日有幸相會!馮氏入秦數代,兄弟皆為九卿將侯,今逆子奸臣弒君篡位,興暴政,苛待黔首,天下板蕩。”

    “公既知天命,識時務,何必從逆?不如共舉靖難義旗,合兵北上,則武關可奪,關中可入,咸陽可定,屆時誅逆子奸賊,共迎賢君繼位,國安民樂,豈不美哉?”

    “逆賊黑夫,一派胡言。”

    馮毋擇是知道秦始皇真正遺命:立胡亥為太子,馮、李、王三家輔政的,更加認定黑夫是亂臣賊子。

    除了這些“勸降”的話語外,信中還附帶了馮敬的一縷頭髮,以及貼身玉珮,同時在信的最後奉勸馮毋擇不要衝動,否則他的長子可能會有不測,“武信侯之嗣絕矣”。

    這一切,都足以讓一位父親揪心。

    但和友善的長兄,右丞相馮去疾不同,馮毋擇的脾氣,出了名的剛烈!

    他一把撕了黑夫的信,將馮敬的玉珮揣入懷中,咬牙道:“昔樂羊為魏將而攻中山。其子在中山,中山之君烹其子而遺之羹,樂羊坐於幕下而啜之,盡一杯!”

    “若是他黑夫有膽,便也將吾子烹了,將羹送來,吾當一邊痛飲肉羹,一面下令蕩平安陸!”

    對接下來的戰鬥,馮毋擇有足夠的信心。

    他大致知道黑夫手下都有什麼人:五千從武昌營帶來的親兵、老卒,此外更無軍隊,只能倚靠安陸的五萬之眾,其中三萬老弱婦孺,能戰者不過兩萬……

    而馮毋擇手下,除了兩萬堪稱精銳的關中中尉軍外,還有四千楊喜從夏口帶來的軍隊,六千新近調來的九江郡兵。

    此外,在馮毋擇的要求下,北方的南陽郡也發兵五千南下,與五千南郡兵匯合,將趕來安陸!

    舉四萬之師,擊成分駁雜,甲兵稀缺的烏合之眾,勝算很大。

    唯一擔心的就是,黑夫這個不要臉的直接棄城而逃,這是馮毋擇最不希望出現的情況,那樣的話,他對朝廷就不好交代了……

    馮毋擇的擔憂不是多餘的,當別部司馬王翳,帶著前鋒三千車騎抵達安陸時,才發現安陸城中只剩下被拴在一起,凍餓了幾天,抱在一起瑟瑟發抖的四千赤身秦卒。

    至於全縣百姓?則早已人去城空了!

    ……

    早在派人去給馮毋擇遞信那天,黑夫便帶著全縣百姓跑路了。

    從靈渠千里迢迢趕過來的舟師可載的人數不多,僅五千,這也是黑夫只帶五千人來安陸冒險的原因,眼下回程時亦然,他讓衷帶著母親,以及走不動路的五千傷員、老人、孺子、病殘走水道,前往江南沙羨……

    其餘四萬餘人,則隨他走陸路,從縣南進入雲夢大澤。

    號稱九百里的雲夢澤,並非連成一片的水域,在枯水期,它會變成兩個南北分離的大湖,分別是漢水以北的“雲澤”和漢水以南的“夢澤”。

    黑夫一行人走的,正是雲、夢之間乾涸的區域,這裡白茅遍地,蘆葦成群,是安陸人捕魚、狩獵甚至是逃荒的好地方。

    他們進入這兒,就像進入自家後院一般,外人眼中的危途,在本地人看來卻處處有路,轉移至此,他們的牴觸心遠沒有遠徙關中那麼大,但黑夫還是親自出面勸說,才說服了鄉親們。

    但血氣方剛的共尉卻有些不解,他重新被黑夫調到身邊做了親衛,帶著垣雍和一眾在安陸之戰裡表現出眾的年輕人。

    此刻,共尉就有些疑惑地問道:“君侯,好不容易奪回了安陸,為何卻不戰而棄?”

    這也是垣雍等人的疑問,他們立刻豎起了耳朵,想聽聽君侯到底是怎樣的心思。

    “讀過吳孫子兵法麼?”黑夫問共尉。

    利倉、吳臣、共尉,這些舊部年輕一代的子弟們,多受過良好的教育,黑夫還專門印了兵書贈予他們。

    共尉頷首:“讀過。”

    “《權謀》篇中,知勝有幾?”

    共尉想了想後道:“有五!知可以戰與不可以戰者勝,識眾寡之用者勝,上下同欲者勝,以虞待不虞者勝,將能而君不御者勝。此五者,知勝之道也。”

    “敵我眾寡如何?”黑夫再問。

    共敖舉起兩隻手,對比道:“馮毋擇有三四萬人,都是正兒八經的軍隊,我則只有精銳五千,其餘兩萬則是臨時組建,缺少訓練的民眾,還有三萬老弱婦孺,必須分心保護……嗯,的確是敵眾我寡。”

    他有點明白黑夫的意思了,但還是狡黠一笑:“不過君侯,上下同欲者勝,將能而君不御者勝,小人以為,這兩點我方佔優勢。”

    “至於以虞待不虞者勝,然吾等新近兩場大戰,極為疲敝,敵軍遠道而來,也好不到哪去,大致持平,或可一戰啊……”

    黑夫樂了,現在的年輕人啊,還真是不能小覷,共尉是會動腦的,比他那個莽撞的爹強。

    但薑還是老的辣,他搖頭道:“不然,敵強我弱,敵眾我寡,這些硬性條件,可不是靠指揮和上下同欲能解決的。輸了的話,就舉縣皆亡,就算贏了,也損失慘重,值得麼?”

    他板起臉,用首長教訓小鬼的語氣道:“汝等記住,本將軍行軍打仗,講究的是保存自己,消滅敵人!”

    “保存自己,消滅敵人?”眾人重複這句話,共尉、垣雍若有所悟。

    “沒錯,只有大量地消滅敵人,才能有效地保存自己;反過來,只有有效地保存自己,才能大量地消滅敵人。”

    “所以不利的仗,可以不打,代價太大的城池,可以不守。這就叫知可以戰與不可以戰者勝!想要贏得整場戰爭,就不能在意一城一池之得失。在南征軍主力奪取長沙郡北上之前,敵強而我弱,這種情況下,只能暫避鋒芒,讓出安陸。”

    “原來如此!”

    共尉、垣雍都被說服了,但一個沒讀過書的短兵因為沒聽懂,仍些失望:“君侯,你說了這麼多,還是因為打不過,被迫撤離唄?”

    他話音剛落,就被對黑夫盲目崇拜的垣雍狠狠踩了一腳。

    “君侯自有君侯的道理,你懂用兵之道麼?亂說什麼!”

    黑夫也不以為忤,笑道:“汝等可去告訴眾人,這不叫撤退,也不是棄城而逃,而是‘戰略轉移’!”

    激情和熱血已經過去了,黑夫還是那個只打必勝之戰的黑夫,能不冒險,就不冒險。

    他指著前方的湖澤道:

    “看,現如今,吾等已進入廣袤的雲夢澤,這生吾等養吾等的母親湖中來了。”

    黑夫一揮手,豪情萬丈:

    “跳出窠臼,廣闊天地,大有作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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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6章 尉即墨攜民渡江

    安陸縣雲夢鄉西臨雲澤,南瀕夏水。

    夏水是長江的分支,得名於數百年前,楚莊王取陳國夏氏移民所建的“夏州”,它從江陵城東南分江水東出,在雲、夢之間蜿蜒流淌,最終匯入漢水,於是自交匯處以下的漢水,也兼稱夏水。

    雖與之相鄰,但從安陸縣城出發,抵達夏水,尚需百餘里距離。黑夫這邊,雖然將最疲弱的老人、幼兒、傷殘都送上船直接走了,但其餘人等比不了正規軍隊,數萬人推著大小車乘上千輛,挑擔背包者不計其數。

    從在安陸揭竿而起的那一刻,他們便成了叛逆、逃民,所有人都知道,若是留下,再度被官軍所擒,等待他們的,可能是集體淪為刑徒的制裁。

    所以安陸縣幾乎所有人,都選擇了追隨黑夫,扶老攜幼,將男帶女。

    就這樣緩緩而行,日行三十里一舍已是極限,就這樣走了數天,方才接近夏水。

    數萬民眾聚集在北岸,夕陽之下,夏水被太陽染成紅色的江面浩浩湯湯。

    今日是夏曆三月初七,靈渠來的舟師已將第一批安陸難民送去沙羨,如今跑了一個來回,已奉命在夏水渡口架設浮橋,等待接應。眼看浮橋即將搭好,疲敝不堪的百姓們都覺得,總算可以鬆口氣了。

    但黑夫卻並未放鬆,他在大隊人馬背後留了許多斥候,時刻通報情況。

    黑夫很清楚,馮毋擇不會如此輕易放己方離開,身後的追兵,可是以日行五十里的速度追來,尤其是車騎前鋒更快。

    “若是敵軍乘吾等渡夏水一半時忽然進攻,使百姓大驚潰散,搞不好長阪坡大敗,就要提前幾百年上演了……”

    好在黑夫手邊雖無趙子龍一般的人物,卻有一“張飛”,亦渾身是膽!

    ……

    奉馮毋擇之命,對黑夫和安陸民眾窮追不捨的,是別部司馬王翳(yì)。

    王翳三十上下,是王氏旁支,曾在北方軍團服役過很長時間,後來秦始皇南巡,就將他調到御駕隨行裡,管理車騎部隊,眼下黑夫突然“復生”,奪取安陸,馮毋擇調兵遣將匆匆來擊,便使王翳為前鋒。

    在王翳心中,對馮毋擇的決策,是有些質疑的。

    “武信侯老矣,從一開始,他就該移師江南,駐於武昌營,若如此,黑賊定無機會!”

    但也怪不得馮毋擇,誰料得到,那大奸似忠的黑夫會這麼快跳反呢?

    眼下武昌已失,三萬老卒盡歸黑夫,安陸的幾萬人質也丟了,若不乘著南征軍尚未全部造反前,追上攜帶民眾的黑夫兵重創之,那最好的情況,也是大江之南的各郡皆叛,這結果,馮毋擇也擔不起。

    於是王翳帶著三千車騎日夜兼程,總算趕在安陸人渡過夏水前,抵達了水濱……

    遠方十餘里外人頭攢動,數萬人滾滾渡河,在黑夫和民兵的組織下勉強算有秩序,但畢竟人數眾多,起碼得一天才能渡完。

    王翳暗喜:“只要我能擊其後方,使秩序擾亂,便能多拖一陣,等到馮將軍到來!”

    但一支軍隊,卻已攔在了面前……

    黑夫在安陸縣裡所獲得車、騎五百皆在此,已列陣以待,佔據草澤中間狹窄的道路,擋在王翳忽和正在渡江的安陸民眾中間。

    那迎風獵獵而飄的旗幟,寫著“東門”二字。

    “東門豹。”

    王翳聽說過,這是武忠侯麾下最驍勇的都尉,有“暴虎”之稱。

    “以數百對三千?今日且要看看這暴虎是真虎還是假……”

    讓王翳詫異的是,還不等他想完,人數明顯更少的對方,就搶先一步發起了進攻!

    沒有排兵佈陣,沒有臨敵挑戰,更沒有慣例的斥候試探,直接旗幟一揚,數百車騎一擁而來!

    這不按套路出牌的打法,卻讓王翳有些始料未及,眼看敵人來勢洶洶,也顧不上多想,便使五百輕騎迎敵!

    這附近多草澤,車騎並不好列陣施展,只能在稍微高燥的道路上交戰,雙方正面交鋒,並無北方草原側翼包抄,且戰且射的花架子,人數多的一方,也佔不到便宜。

    只能憑藉膽氣硬剛!

    這下,王翳才算明白,為何東門豹會被稱之為“暴虎”!

    遠遠看去,有一身材高大的戰將,身披厚甲,站在當先的一輛戎車上,手中握著“夷矛”改造而成的長戟。

    夷矛柄長2丈4尺,是五兵中最長的一種兵器,需要兩人共持。

    但如今換下矛尖,安上戟頭後,將近五米的沉重長兵,在東門豹手裡卻好似一根輕巧的樹枝,雙手握著盤旋舞動,秦軍輕騎的一丈短矛根本近不了身,自己反而被東門豹一戟或戳或砸,跌落下馬。

    迎敵的輕騎初戰不利,東門豹已帶著人殺入其中!

    王翳連忙下令輕騎撤回來,下馬步射,又使戰車上前阻擋!

    王翳麾下,車兵五百主的高大雄壯不亞於東門豹,也手持夷矛,瞪大眼睛瞄準!

    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除非運氣爆棚,一箭射死對方御者,否則,戰車的交鋒總是在錯轂的一瞬間!

    兩車接近,相隔數丈時,那五百主已能看清東門豹的長相,他臉上有駭人的紅斑,兩眼瞪大如牛鈴,鬚髮賁張,吼聲如雷!

    這一瞬間的對視,竟讓五百主有了一絲怯意,稍微遲疑後,放棄了與東門豹對沖的打算,反將夷矛,瞄準了東門豹前方的御者!

    他寄希望於戳死御者,使敵方戰車失控。

    然東門豹不止有勇有力,五兵技巧也練得爐火純青,他立刻察覺了五百主的意圖,長戟猛地一蕩,將五百主的夷矛打偏,讓他失去了擊殺御者的機會,旋即猛地舉起長戟,在錯轂之時,鐵製的戟刺毫無阻力地刺入了五百主的臉中,並借助馬速,穿過了整個顱骨,染血的戟尖從他的腦後透出!

    但那五百主臨死前,夷矛卻狠狠插進東門豹戰車的驂馬脖子裡……

    凌余陣兮躐余行,左驂殪兮右刃傷!

    四匹戰馬的行進是相互牽扯的,一馬受傷倒下,其餘三馬也失了前提,整輛車轟然倒塌!

    但東門豹卻只在地上翻了個身,便棄了長戟,抽出背後兩柄鐵製的沉重短戟,繼續應戰,而他身後的親兵,也或射弩,或抽刃,為東門都尉掩護。

    受到都尉激勵,諸人緊隨東門豹,有馬的騎馬,坐騎死掉或者受傷的丟馬步行,盡皆奮勇爭先,恥於落後,敵人的長矛弓矢及身,都面無懼色。

    霾兩輪兮縶四馬,援玉枹兮擊鳴鼓!

    這數百人在狹窄的道路口,在車馬奔馳間,擎旗大步向前,尤其是東門豹,作戰恍如狂野的舞蹈,或刺或劈、或砍或砸,呼喝叱咤,當面之敵,幾無一合之將。

    他們且行且戰,長驅直入,一路過處,留下一地的屍體、殘肢,自己也血滿征袍,不過轉眼功夫,已殺到距王翳只有百步的距離!

    王翳再不敢有輕視之意,面露欽佩:“今日方知東門暴虎之勇!”

    而就在這時,兩邊草澤之間,也響起了震天的喊殺聲,一群安陸民兵踩著濕軟的地面,手持兵刃衝殺出來……

    “鳴金,撤兵!”

    先前的道路,王翳一直派斥候探索,以防敵人設伏,但此地的左右草澤,卻沒來得及查看。

    他本就只派了五百車騎去試探東門豹,自己謹慎地留在後方,眼看東門豹有萬夫不當之勇,而兩側似有伏兵,遂失去了繼續作戰的膽量,鳴金收兵,一行車騎調轉馬頭,丟下了六七百人馬屍體,倉皇而去……

    ……

    等兩個時辰後,馮毋擇親率踵軍萬人抵達夏水邊時,數萬安陸民眾已安然渡過,靈渠舟師組成的浮橋也已拆毀,又帶著走不動路的幾千民眾,進入雲夢澤,往南方而去,只留下一片帆影。

    對岸的黑夫卻還沒走,他帶著一萬民兵接應了斷後的東門豹,眼看”武信侯”的大旗出現在對岸,又令眾人卯足了氣力,朝敵人大聲喊了兩句話:

    “多謝武信侯手下留情,勒兵不追,令子馮敬,黑夫會依信中所言,稍後放歸,不傷一毫!”

    “將軍且擁兵自重,我則引南軍兵卒前來,待你我各取江南江北,再奉始皇帝遺詔,揮師北上,靖國難,得馮氏為內應,取咸陽,誅逆子奸臣,易如反掌耳,屆時,再共擁賢公子為新帝!”

    聽著對面的陣陣喊聲,監軍、士卒皆面露驚異。

    而馮毋擇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最後氣得怒髮衝冠,一口老血,吐在車側!

    “黑夫,豎子!你果然是那亂天下的熒惑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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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7章 小小的改變

    夏曆三月中旬,當黑夫再度來到沙羨縣時,一切都大不一樣了。

    上回來這,他還是“易小川司馬”,帶著三千人,行冒險之事。

    而此番,他麾下可謂浩浩湯湯,除了在武昌營解救的兩萬餘南征軍老卒,已在黑夫去安陸期間,回師佔領這個小縣外,從安陸帶來的五萬民眾,也陸續抵達了此地。

    兩者加起來,人數已是沙羨全縣人口的三倍,搭起的營帳足足圍著沙羨縣城繞了兩圈……

    才到城門,陸賈等人前來拜見,看著外面安陸民兵、百姓的人頭攢動,陸賈頗為憂心地說道:

    “君侯,眼下青黃不接,沙羨縣的倉稟已被武昌營兩萬人吃盡,所剩不多了,恐怕不出十日,沙羨必乏糧!”

    糧食,這就是黑夫面臨的最大問題,相比之下,馮毋擇那幾萬過不了江的大軍根本算不了什麼。

    在舉事初期,黑夫寄希望於取得武昌營的軍糧,但楊熊那一把大火,卻將數十萬石糧秣統統燒成灰燼。

    這個無意之舉,給黑夫造成了巨大的麻煩。

    兵法云:“軍無糧食則亡”。人是鐵飯是鋼,一天不吃餓得慌,眼看糧食只剩下十天,手下七八萬人嗷嗷待哺,若是解決不了這個問題,也不用舉什麼大事,自己就先崩潰了。

    黑夫遂問道:“長沙、豫章兩處可有消息了?”

    陸賈轉憂為笑:“豫章尚無,不過君侯去安陸期間,陶、韓、蕭三位都尉已數次從長沙送來捷報!”

    在陸賈的敘述下,黑夫這才得知,二月下旬,發生在長沙郡湘南縣興樂水上的大戰:韓信以沙囊雍塞河流,半渡誘敵,最終成功水灌李由軍,殲滅俘虜數千人,李由只剩下四五千退保長沙,而韓信、蕭何、利倉、小陶等人進圍臨湘……

    而臨湘以南,湘水沿線各縣,皆已在南征軍控制之下,利倉還帶了三千人北上進攻羅縣,希望能打通道路,一旦攻克長沙,便能立刻讓軍隊、糧食北運。

    這已是昨天才收到的最新消息,黑夫在擊節讚歎韓信只能,以及慶幸自己沒有賭輸的同時,也多了一份心安。

    而打開蕭何附在軍情裡的一封信,這位盡職的後勤大隊長,也向黑夫闡述了全取長沙郡對未來的重要性……

    “嶺南雖一年兩熟,然少編戶齊民,君侯舉大計後,半數軍民將北調,更少糧食,縱然種出,亦難以逾嶺北運。”

    總之,嶺南的糧食,頂多做到自給自足,就別指望反哺了。

    蕭何又分析說,豫章一郡,移民開發不過十餘年,雖是黑夫舊部分佈最密集的地方,但產業不太平衡,多蔗田,少粟稻,也是每年需要外運大批糧食才能滿足吃食的地區。

    一眼掃下來,整個江南嶺南之地(不包括江東),都處於人少乏糧狀態,也就長沙口數稍多,且有幾處產糧地。

    蕭何在信中寫道:“百餘年前,齊威王曾遣使者說越王無疆,復讎、龐、長沙,楚之粟也,竟澤陵,楚之材也,越窺兵通無假之關,此四邑者不上貢事於郢矣……龐,長沙,今鐘武(衡陽)、臨湘是也,今仍為江南膏腴產糧之地,常經靈渠輸往桂林,亦可經湘水、雲夢至江漢、鄂地。”

    搜粟都尉認為,雖然當年越王無疆的戰略輸得一塌糊塗,但今時不同往日。掌握這些地區,控制糧食,是黑夫在江南站穩腳跟的前提——很顯然,寫信的時候,蕭何對黑夫能走多遠還沒信心,所以提議裡透著保守。

    黑夫頷首:“一旦臨湘攻克,便能通過水路運來長沙、衡陽之糧,軍民之飢可少解矣!”

    但遠水解不了近渴啊,就算臨湘攻克,因為船隻有限,每次運來的糧食也不會太多,還得想其他辦法。

    “不如抄糧罷!”

    東門豹口直心快:“當年吾等隨亭長伐楚,不也經常這樣做麼?”

    眾人都沉默了,抄糧的對象有兩種:一種是當地貴族富豪。

    但尷尬的是,沙羨,或者說整個江南之地,根本就沒啥大的貴族富豪:江淮以南,無凍餓之人,亦無千金之家。

    就算楚國時有幾個封君貴族,在秦一統天下時,也逃的逃亡的亡,基本都被幹掉了。

    取而代之的,是象豫章徐氏,余干吳氏一樣的後起之秀,以及如雨後春筍般成長起來的南郡移民,軍功貴族,他們如同種子一樣,被散播在江南大地上,在紅糖熱中得以小富。

    所以和在膠東時不同,在江南、南郡,階級鬥爭只會鬥到自己人,主客矛盾也不能激化。黑夫還指望舊部鄉黨積極響應自己呢,革命能革到自己頭上?

    所以一旦選擇抄糧,就只能抄當地百姓,從他們的嘴裡奪食。

    陸賈第一個站出來反對這種的做法。

    “朝中奸臣逆子不道,君侯欲改其弊,於是弔民伐罪。此時當行仁政,解民之倒懸,豈能反其道而行,抄掠百姓?那樣的話,吾等還號稱什麼義軍,什麼仁者之師,與賊寇有何區別?”

    聽這儒生罵自己是賊寇,東門豹正要發怒,黑夫卻表了態。

    “阿豹你坐下!”

    “陸賈所言不錯,現在彼輩不是楚民,而是秦民,被烈日灼曬太久,盼望甘霖,指望被吾等解救!從貧民黔首處抄掠糧食,此乃殺雞取卵之舉,不可取!”

    黑夫倒不是對陸賈張口閉口的儒家仁義感冒,而是認為,想要打贏這場戰爭,光靠南征軍和安陸人十幾萬人,是絕對不夠的,他需要讓越來越多的人參與進來。

    秦始皇意識不到普通黔首的力量,但黑夫卻再清楚不過,他需要借助這洪流,來改變時代。

    首先,要順應水流。

    “當今之時,萬乘之國行仁政,民之悅之,猶解倒懸也……”

    黑夫唸著陸賈這句話,覺得挺適用於當下。

    如今的情況很微妙,舉義的大旗雖已打出來了,但什麼靖難,什麼討逆,跟普通百姓生活並無瓜葛,也吸引不了他們……

    “我這口號,恐怕還沒有‘亡秦必楚’有號召力罷。”黑夫暗暗吐槽。

    搞革命,光是“寧有種乎”這種雞湯是不行的,還得有實實在在的東西。

    黑夫必須讓天下認識到,武忠侯麾下的“義軍”和朝廷“逆軍”的不同之處,他們才能擁護,才有源源不斷的兵源和糧食。

    而這一切,只需要一點小小的改變。

    就從沙羨開始吧!

    於是黑夫輕咳一聲道:“吾聽聞,武昌營兩萬兵卒入駐沙羨後,軍紀不嚴,在百姓家中白吃白喝者有之,隨意進入裡閭,踐踏莊稼,霸佔屋舍,污辱婦女者有之,傷人殺人者亦有之!”

    越說到後面,黑夫面容就越是嚴肅和惱火。

    “今沙羨人心惶惶,主客有隙,豈能長久?今且使軍法官至軍中,設棘庭,按照秦律軍法,嚴懲犯罪擾民者,不得縱容!”

    千萬不要高估封建軍隊的紀律,哪怕秦軍也一樣,再不管管那群老兵,他們都要無法無天了。

    鐵不鍛不成鋼,黑夫覺得,自己手下的軍隊,是需要重新改編一下了。

    在強調軍紀,殺雞儆猴後,黑夫又說起另一件事。

    “且讓沙羨令、丞來見,我有一項新政,要在沙羨試行。”

    陸賈是“仁政”“王政”的積極推動者,聽後,不由精神一振,作揖道:“君侯,不知是何新政?”

    黑夫只說了四個字,卻足以將天下震得晃三晃:

    “減租減息!”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23
第758章 農民的兒子

    和安陸一樣,在沙羨,“武忠侯白盔白甲戴了始皇帝的素”也早已傳開。

    但相比於“靖難”等大人物才關心的空洞口號,沙羨人則更膽顫心驚地看著城外越來越多的安陸移民、武昌兵卒,生怕這支客居此地的龐大軍民,會搶了自己的土地,佔了自家的屋舍,再奪去糧食和妻女。

    好在雖有些兵油子欺男霸女的小衝突,但武忠侯手下的軍法官,已將犯事兵卒及時處理,罪大惡極者拉到街心斬首。

    眼看縣卒依然街頭維持秩序,這無疑在告訴沙羨人:

    “天雖變了,但王法還在!”

    百姓們過去嫌惡秦法苛刻嚴格,現在卻只希望這支“義軍”還能受律令約束。

    沒有規矩的亂世,比有秩序的暴政殘酷一百倍。

    三月中旬,一支車隊從縣寺開出,繞著縣城遊行起來。

    “二三子且聽好了,此乃武忠侯親口所言,關乎汝等衣食飽暖!”

    車上有人敲著銅鑼,等百姓聚集得差不多了,陸賈手下的幾名楚地儒生們,便咳嗽一聲,讀起《武忠侯告百姓書》來:

    “自三十年始,朝廷租稅日增,竟收泰半之賦,百姓苦不堪言,武忠侯數度力勸,始皇帝本欲更易,然逆子奸臣貪其利,罔顧民生,弒君篡位不欲變之。”

    “商君有言,苟可以彊國,不法其故;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禮。天下無不可變之法,今武忠侯欲撥其亂而反其正,租稅之法,由安陸、沙羨率天下之先!由今日始,稅田只為輿田之五一……”

    群眾們伸長了脖子,瞪大了眼睛聽著,但半響沒啥反應,過了一會,才有一個老漢吼道:

    “後生,能不能說人話?”

    大夥哈哈大笑,儒生面色尷尬,陸賈咬禿好幾隻筆想出來的典故,什麼商君之言,什麼撥亂反正,黔首聽不懂啊。

    好在黑夫對此早有預料,一旁的五百主,沙羨人興立刻接口,用本地方言和老鄉們聊起天來。

    “老丈,你去年交了多少田租?”

    那老翁對車上幾名儒生吼時毫無顧慮,此時看了看興的甲衣,卻往後縮了縮,不想冒頭了。

    儒生只有嘴,兵卒卻有戈矛刀劍。

    倒是他旁邊的老嫗十分膽大,插嘴道:“我家是公士,地在城外,共有一百畝輿田,其中五十畝被劃成稅田,每畝產兩石稻穀,你說我家交了多少?”

    簡單的數學題,這也是秦朝交田租的方式。

    每戶人家登記在官府《田租籍》中的田地,叫做“輿田”,而根據朝廷今年要求的稅率,比如十一稅,就將一百畝輿田裡,劃出十畝來,稱之為稅田,到八九月秋收完畢,這十畝地的收成,都要交給官府。

    但十一稅,永遠只存在於諸子百家描繪的理想中。

    秦朝如此多的大工程大征伐,尤其是南征軍民幾十萬人都要吃飯,十一稅完全無法滿足,所以田租的稅率是一年高過一年。

    在沙羨,今年的稅田比率,已佔到輿田的一半,相當於每年一半收成,都交了田租!地裡剩下的糧食,只夠貧民勉強維持生活,果腹還行,但基本不可能有積蓄。

    雪上加霜的是,還經常會遇到當地官府資金周轉不利,要加收口賦,貧民家徒四壁,當然交不上來,於是就欠了官府錢糧,只能苦著臉接過強加的債券,多服苦役償還。

    後世說秦的稅收“二十倍於古”“收泰半之賦”,多半是這情形,高額的田租、口賦和繁重的徭役,這是秦政最被人詬病的地方。

    “安陸也一樣。”

    沙羨人心有畏懼不敢說,安陸來的百姓卻知無不言:

    “最初遇上荒年歉收時,田租口賦還可以少交緩交,可如今卻不管不顧了。”

    “我聽說,自從安陸的喜君被判遠遷,地方官吏們,便再不敢對奸臣篡改的律令說半個不字,皆樂以刑殺為威,朝廷也以善逼民勒稅為良吏,交不夠數額的,則被當成庸吏,統統發配嶺南。”

    一時間,沙羨不大的街道成了訴苦大會,民眾都對朝廷的沉重田租意見很大。

    “現在好了!”

    興振臂一呼:“武忠侯主南方之政,從今年起,安陸、沙羨的田租只收五一!五分之一!一百畝輿田,只劃二十畝稅田,其餘產糧,百姓們可自留。”

    “此外,百姓先前因交不足口賦,而虧欠官府的錢糧債券,且都交到縣城來,武忠侯說了,不論欠了多少,皆一筆勾銷!”

    這下,街上不識字的黔首也都聽懂了,聽說租降了,過去的欠債也統統不算數,誰會不高興?都笑逐顏開,但還是狐疑地問道:

    “當真?”

    “真不真,且問武忠侯!”

    隨著興手指方向,眾人一回頭,卻見武忠侯正站在城牆上,朝安陸、沙羨所有人作揖,聲音中氣十足。

    “我,亦黔首之子也,知小民之苦。”

    “從今日起,但凡歸順義軍的郡縣,田租只收五一之數,絕不食言!”

    “等吾等靖難成功,撥亂反正後,不止是安陸、沙羨,不止是南方,全天下的田租、口賦,還會減得更低,更少!”

    ……

    安陸人唯黑夫之命是從,他說什麼就信什麼,武忠侯可是安陸人大救星,還能欺騙鄉黨麼?

    但對於沙羨人而言,哪怕黑夫出面打包票,依然沒多少人相信武忠侯的“新官府”會履行承諾。

    畢竟收租是八九月份的事,到時候會怎樣,沒有知道。

    直到兩件事發生,沙羨人才轉變了態度。

    其一,是一些貧民黔首將信將疑地,把欠官府口賦的債券送到縣寺,武忠侯真就在門外當眾扔進火堆,燒了!

    這下,類似的債券如紙片般送來,都付之一炬,於是就出現了類似孟嘗君焚券市義的場景:

    來的人皆拜,甚至有幾年交不起口賦,已經快淪為永久刑徒的氓隸高呼道:

    “武忠侯萬壽!”

    “君侯萬壽!”

    喊聲參差不齊,因為沒有組織,很快就淹沒在其他聲音中。

    但負責此事的沙羨官員還是聽到了,沙羨令有些不安地問季嬰道:“季度尉,彼輩如此呼喊,恐怕不妥罷……”

    “百姓想喊什麼,就喊什麼,並無不妥之處。”

    季嬰笑容可掬,這計策還是陸賈出的,焚無用虛債之券,捐不可得之虛計,令沙羨之人親君侯,而彰義軍之善聲也。

    他上下打量這兩日來任勞任怨的沙羨令,說道:“對了,君侯還讓我,向縣令借一物。”

    沙羨令唯唯諾諾:“何物?”

    “縣君的項上人頭!”

    ……

    沙羨令的腦袋,有點重。

    這便是讓沙羨人開始相信“新官府”承諾的第二件事了:很擅長課稅催租,逼死過不少人的沙羨令,竟直接穿著官服,被拖到市場口斬了,武忠侯的手下還拎著血淋淋的人頭給眾人看。

    “奸臣逆子乘陛下久病,把持朝政,以稅民深者為良吏,殺人多者為忠臣,沙羨令為陞官職爵位,竟一味逼民,督責過厲,犯吏之五失,使沙羨民不聊生,黔首氓隸凍餓而死者不知凡幾,罪當死!”

    圍觀者皆拍手稱快,叫好聲,竟比聽說可以減租時更響亮,歡喜之情,幾與焚券時相當。

    畢竟一個是八九月份才能見分曉的事,一個卻是發生在眼皮底下,做不得假。

    但有了後兩件事做鋪墊,減租之事,沙羨人已信了七八分。

    黑夫在城樓處看著這一幕,面色有些悲傷。

    “沙羨令還是不錯的,雖然為官期間幹了不少為虎作倀之事,但這幾日為了活命,對我安排的事無不盡心盡力,就這樣斬首,真是可惜了……”

    但沒辦法,地方上的苛政推行已久,既然黑夫口口聲聲要“撥亂反正”,就必須有人出來頂了“亂政”的黑鍋。

    縣令、尉、丞,一把手二把手三把手,挑一個民憤最大的出來背鍋,反正他們都是異地任官,早就被本地人恨透了。

    這樣,昔日淤積的民憤得以平息,剩下的兩名長吏兔死狐悲,會更加恭謹,黑夫再任命一名軍吏頂替缺一的位置,當地秩序也能維持。

    殺一人而萬民喜,則殺之!

    “誅吏、減租、焚劵,這三件事,可以複製到江淮以南,甚至是全天下任何地方,都能屢試不爽!”

    這就是黑夫用來爭取民心的三板斧了。

    雖然近來黑夫老把“我是農民的兒子”掛在嘴邊,但絕非虛言,他確實是利用自己的出身優勢,代入百姓的視角,仔細研究過他們的好惡。

    不要動不動就照搬後世經驗,要“打土豪分田地”,要搞“土改”,具體問題,具體分析。

    秦朝的主要矛盾,是官民矛盾,是朝廷重租重稅、繁重徭役和民眾渴望休養生息的矛盾。

    江南地區,地有餘而人不足,基本沒有土豪劣紳,百姓黔首也不似關中、山東一樣渴望土地,分地也沒啥大用,減租、焚券才是對症下藥的良方。

    黑夫已敲定了未來長期爭取民眾支持的妙招,陸賈對此讚不絕口,但吳臣還是好心提醒道:

    “君侯,這些更易雖然仁義,也頗得百姓叫好,但換不來糧食啊……”

    沙羨的餘糧,只夠軍民吃八天了。

    黑夫似才想起這件事:“沒錯,這些更易是為了長久,不能解燃眉之急,那些實實在在受惠的黔首貧戶,他們家裡也一窮二白,就算想羸糧而景從,也沒有一粒多餘的糧食。”

    “然也,君侯已有妙策?”

    黑夫忽然問了吳臣一個問題:“朝廷的信譽,值幾個錢?”

    吳臣是受過點教育的,知道商鞅時移木立信的典故,說道:“商君時值百金,現在嘛……”

    他搖頭道:“一文不值!”

    要是朝廷的信譽還有用,就不會有南征軍將士跟著黑夫舉事了。

    黑夫指了指自己:“那我,武忠侯的信譽,又值多少錢?”

    吳臣阿諛道:“君侯之諾,可值千金!”

    黑夫大笑:“孺子,別吹捧我,吾之信譽,根本不值千金,頂多值三十石糧食,而有了減租、焚券、誅吏,我的信譽,已漲到五十石糧食了……”

    他拿起一枚嶄新的契券,這是秦朝很普遍的交易、借貸證據。

    “百姓欠舊官府的債券一筆勾銷,現在,輪到新官府向百姓借糧了,吳臣。”

    “諾!”

    “讓興按照戶曹的簿冊,將沙羨縣家貲十萬錢以上的富人都找來,我要宴請他們,讓各家借糧百石,家貲超過二萬,不足十萬的中家,則每家借糧三十石,本侯親自蓋章,給他們打欠條!”

    吳臣一愣,明白了黑夫的意思,但又遲疑道:“但君侯,沙羨人少糧也少,縱然富戶、中家皆願借糧,也不過能湊上萬石米,夠軍民吃三五日啊……”

    黑夫搖頭:“我當然知道,這只是解燃眉之急,讓我軍能羸數日之糧,前往他處。”

    吳臣大喜:“他處,君侯欲使得士卒去往何處?”

    “要去的地方很多,但最重要的,只有一處……”

    “那兒有糧,有人,不但有主導江漢形勢的地利,還有號召天下雲集響應的地位!”

    “那是楚國故都,南郡首府!”

    黑夫看向了西方,看向了大江的上游:“江陵!”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24
第759章 不知幾人稱王?

    與此同時,豫章郡南昌城,郡守殷通也在焦急等待一個人的到來。

    他臉有些瘦削,還有很深的眼圈,鬍子落了不少,因為過去的月餘時間裡,殷通就沒睡過一個好覺,吃上一頓舒心的飯……

    一月底,南征軍的監軍子嬰從南昌匆匆北上,然後便有消息傳開,據說武忠侯戰死了!

    殷通在北地郡做過官,與黑夫算是同僚,還有些舊誼,不免心哀,但隨後發生的事,讓這一切都顯得不那麼簡單!

    二月初,從北邊有使者來,要求控制並監禁武忠侯的舊部,殷通頓時感到事情有些不妙。

    “豫章皆為武忠侯舊部鄉黨,若我對其不利,彼輩或將反撲。”

    於是,殷通明面上謹遵朝廷之命,令郡兵緝捕利咸、驚等,暗地裡,卻通知利咸等人逃走。

    事態紛繁複雜,他想要再觀察一下形勢,再做抉擇。

    殷通的等待是對的,三月初,又有小道消息傳來:武忠侯復生,奪了武昌營!還四下散播始皇帝已崩,朝中奸臣逆子弒君篡位之事,甚至還讓信使給殷通發來了一份《衣帶詔》的副本,讓他帶著豫章郡響應首義。

    這下,殷通陷入了兩難,一方面,馮毋擇的部將帶著三千人入駐南昌,準備南下“平叛”,殷通親信僅餘千人,故不敢妄動。

    而在南邊,亦有一支上萬人的南征軍抵達廬陵縣,領頭的是正黑夫麾下戰將,三關都尉安圃,那些兵卒多曾目睹黑夫髡發,對武忠侯信任不亞南郡短兵。

    豫章本就如同南郡的後院般,官吏多是黑夫鄉黨舊部,本就對朝廷突然打壓自己十分不滿,眼看子弟兵打回來了,一路上的縣邑皆不戰而降,如今安圃的旗幟已近南昌城……

    馮毋擇派來的別部司馬欲堅守城池,待馮將軍之援,而殷通卻成了熱鍋上的螞蟻,這個二五仔眼看形勢不妙,立刻將藏匿在城中的前南昌令利咸找來,並屏蔽左右,想要與他商量對策。

    “郡君的抉擇是對的。”

    不多時,利咸已至,他看出了殷通的猶豫,力勸道:“郡君還不知道罷?今武忠侯已奪武昌營,以數萬雄兵,縱橫江漢,而長沙郡那邊,李由也已大敗,被陶、蕭、韓幾位都尉困於臨湘!”

    “當真?”

    殷通大驚,他只聽說李由去南方收嶺南兵權,不曾想,在長沙就折戟了,難怪近幾日長沙方面再無消息傳來,恐怕道路都已被”叛軍“控制。

    利咸道:“始皇帝已崩,嶺南江南皆從君侯,大勢在武忠侯,不在朝中奸臣逆子。吾聞先即制人,後則為人所制,郡君若開城迎南征軍入城,成為率先響應首義的郡官,事成之後,則不失為靖難元勛。”

    “若是不從……”

    他收起了笑容,冷冷道:“南昌是武忠侯所建,虛實皆知,城內遷民百姓,誰沒受過君侯之惠?武忠侯舊部潛藏民間者甚眾,城外更有百戰之師上萬,裡應外合,南昌斷不可守,若郡君執迷不悟,城破之日,君或有亡身之虞!”

    “容我再想想……”

    殷通左右踱步,內心久久無法抉擇,這時候,外面卻爆發了一陣山呼海嘯,是安圃在進攻城池,而潛藏裡閭的尉驚,也帶著一眾人等,在城內舉事!

    “怎就打起來了?”

    殷通一怔,說時遲那時快,利咸突然拔下了髮髻的木簪,近了數步,將殷通逼到了牆邊!

    雖年過四旬,鬢角斑白,雖身無寸兵,但看似文弱的利咸,卻一如許多年前,在危在旦夕的鮦陽城中一般果決。

    他將木簪銳部緊緊頂著殷通的脖頸,和顏悅色地說道:

    “還請郡君下令,使郡兵反戈,開城以迎義師!”

    ……

    三月中旬,豫章守殷通為利咸所迫,下令郡兵打開了南昌西門,使安圃暢通無阻地進入城中,與此同時,城中百姓也響應號召,配合南征軍,對官軍圍追堵截,那三千人大潰,稀里糊塗地做了階下囚。

    隨即,在利咸威逼之下,殷通只能將蓋有郡守銀印的爰書發往各縣:

    “豫章全郡,皆高舉義旗,隨武忠侯靖難!”

    ……

    豫章郡的建立,本就是黑夫舊部們十數年努力的結果,南昌拿下後,有了殷通的命令,其他各縣也自然爭相響應,不必發兵一城一池的攻略,可以“和平解放”。

    於是安圃幾乎沒有留下兵卒守備,在奪取南昌數日後,立刻與尉驚一同揮師向北。上萬人攜半月之糧,經潯陽(今九江),沿大江西進,繞過幕阜山脈,進入衡山郡轄區,至下雉縣(今湖北陽新縣)。

    黑夫派人給安圃的任務,便是在解放豫章後,略取衡山郡在江南的幾個縣,同時控制鐵山、銅綠山兩座富礦。

    眼看上萬大軍來襲,下雉小縣自然只能降服,但從這再往西,一行人卻遇上了大量從鄂縣逃難而來的民眾……

    鄂縣(今湖北鄂城市)各鄉民眾扶老攜幼,本欲逃往下雉,卻遇到前方有一支大軍,不由驚愕,被團團圍住後,見對方沒有加害之意,這才支支吾吾地說明事情原委。

    “從西邊來了一支賊人,雖穿著秦卒甲冑,卻無惡不作,殺人劫財,焚掠裡閭,霸佔百姓妻女,鄂縣全亂了……”

    “鄂縣有亂兵作祟?”

    安圃、尉驚面面相覷,但在黑夫派來的使者提醒下,很快就反應過來了:

    “定是武昌之戰時,臨陣脫逃的那數千楚籍兵卒!”

    ……

    半個多月前,黑夫帶著短兵親衛夜襲武昌,收攏南征軍士卒,與楊熊交戰,但在對陣之前,右翼卻整整跑了三四千人,都是將火把一扔,借助黎明前的黑暗掩護,向東遁逃……

    之後,黑夫忙於打回老家安陸,解救父老鄉親,而他之後的戰略目標是奪取江陵,故留在江南的兩萬餘人放棄了被燒燬的武昌營,西走沙羨、州陵,沒功夫去管那群逃兵。

    誰料,這群逃兵卻在符離人葛嬰糾集下,逃到武昌東邊百里外的鄂縣,禍亂鄉里起來。

    鄂縣本為衡山重鎮,僅次於邾城的大城市,防守甚嚴,但縣卒都被調去協助守備武昌營,之後半數為黑夫所俘,半數隨楊熊撤往夏口,如今兵力空虛,縣令、尉只能放棄各鄉,退守縣城。

    據逃難的鄂縣人說,他們南逃時,鐵山鄉也爆發了叛亂,上千名隸臣殺死鐵官,加入了亂兵,正在葛嬰帶領下,圍攻縣城……

    “鐵山丟了?”

    尉驚有些駭然,他曾在衡山郡為吏,做過一段時間的冶官,雖然管的是銅綠山,但卻知道,鐵山、銅綠山,這兩個富礦是衡山立郡的基礎,更是兵家必爭之地!

    南征百越期間,消耗的不止是兵卒,還有兵刃,隨著朝廷一道指令,鐵山、銅綠山再度變成了兵工廠,類流水線作業日夜不休,生產大凶之物,幾年下來,那裡存有大量兵刃,足夠武裝數萬人……

    原本,南征軍的官吏已滲入兩個礦山,但隨著二月份朝廷對武忠侯勢力的清除,與黑夫有瓜葛的鐵官、銅官或被囚禁,或東奔西逃,朝廷另派官員取代,兩座礦山的管理和生產,幾乎陷入了停頓。

    恰逢亂兵殺至,作為舊楚國時代,被秦軍俘虜後,鐵山處,上千幹了十多年苦力,早就忍無可忍的隸臣竟舉事,從了葛嬰。

    “只希望銅綠山還未叛,我任官期間,對那的二千餘刑徒還算不錯,若我出面,當能說得彼輩順從……”

    話雖如此,但尉驚心裡也沒底,只能與安圃商量後,自己隨車騎趕路,爭取早點抵達。

    從下雉到銅綠山,有九十餘里距離,尉驚與數百車騎只走了一天。

    作為黑夫的弟弟,他小時候雖也舞劍習武,但後來學了律令,又長期在各個金鐵工坊為吏,不習慣戎馬倥傯的生活,被馬顛得腰都快斷了。

    一路上,卻見因賊亂之故,道上行人稀少,偶有所見,亦多是避禍他徙的難民,皆神情惶恐,見大軍路過,或神情呆滯地跪伏路邊,或遠遠地拔足逃走,從他們口中得知,銅綠山形勢不容樂觀。

    快馬加鞭,等總算抵達礦區,尉驚大腿兩側已磨破,疼痛不已……

    但他咬了咬牙,還是繼續馳騁,帶著人往一片嘈雜的銅綠山礦區趕去!

    和預想的差不多,兩千餘隸臣,的確正處於反叛的邊緣,他們一個個都灰頭土臉,瘦骨嶙峋,或髡發,或黥面。

    但平日不干活時,束縛他們自由的桎梏枷鎖,已被打碎,取下。

    十數年的奴役生涯,昔日楚軍俘虜大多已活活累死,壓抑已久的隸臣們,眼看北邊四十里外的鐵山千餘人已得“自由”,也按捺不住了。

    如今眾人手持礦鋤,大錘,氣勢洶洶,將工坊圍得水洩不通,咬牙切齒,而工匠、官吏則躲在裡面抵禦,這裡火藥味十足,一場叛亂眼看就要爆發!

    “二三子!”

    尉驚一騎當先,帶著六七百車騎,馳入雙方中間,阻止了衝突。

    他高舉著手,大呼道:“二三子勿慌,我乃武忠侯之弟,君侯已舉義旗,撥亂反正,大赦罪人,銅綠山之隸臣刑徒,從今日起,皆得恢復自由!”

    ……

    等安圃抵達銅綠山時,發現這裡的隸臣們都乖乖蹲在地上吃著飯,不吵不鬧。

    而除了一名剛上任不久,因苛待刑徒,遭人憤恨的鐵官被尉驚處死以洩刑徒之憤外,其餘官吏工匠,無一人死傷,尉驚正帶人清點礦場武庫。

    安圃鬆了口氣,對尉驚拱手道:“不愧是武忠侯之弟,有勇有謀,讓一場大亂消弭於無形啊。”

    “不過是狐假虎威,借兄長之名耳,哪能及他皮毛?若無車騎助威,恐怕我第一個就要被刑徒打殺。”尉驚擺了擺手,又嘆道。

    “而且真正的大亂,恐怕已經開始了……”

    說著,尉驚拉過來一個小鐵匠,卻是兩年多前,在鐵山與黑夫有一面之緣,還被授權為軍官們打造佩劍的邯鄲人郭紹……

    “將你知道的事,與安都尉再說一遍吧。”

    郭紹是從鐵山暴亂裡逃生的,他倒還算冷靜,沒有急著南奔,而是帶著一群工匠,溜到鐵山鄉,趕在亂兵佔領那裡前,把親眷都帶了過來。

    他對安圃作揖道:“上吏,吾等從鐵山鄉過來時,只聽聞,葛嬰已奪取鄂縣,盡殺秦吏,將令、尉、丞五馬分屍,又屠城中客民……”

    作為外遷客民之一,郭紹憤怒地吐了口唾沫:

    “葛嬰還在城中找了一個據說是鄂君的後人,名為襄強者,立為楚王!”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24
第760章 聲東擊西

    “鄂君一家不是被吾等趕到豫章,又在番陽死絕了麼?怎麼又冒出一個後人來。”

    得知葛嬰立鄂君後人為“楚王”後,安圃頗為愕然,這是之前從未想到的。

    尉驚在衡山郡當過官,知道些本地故舊,倒覺得不足為奇:“鄂君一族在本地延續數百年,其子孫,何止數百上千?隨便一個放羊娃,說不定,亦是鄂君後人呢。”

    據說第一代鄂君名為子晳,乃楚王母弟,官為令尹,爵為執珪,封於鄂地,家族繁衍不息,曾經是楚國最富庶的封君。

    百年前的楚懷王時代,子晳的第九代子孫,鄂君啟亦擁有巨大的車舟隊伍,壟斷著江南的貨殖貿易,其手下商賈足跡甚至抵達嶺南。

    但隨著楚國滅亡,鄂君家族幾百年的統治也灰飛煙滅了。

    十多年前,樓船將軍屠某擊潰了末代鄂君的船隊,李由部乘機渡江擊鄂,率長黑夫為先登。

    黑夫便帶著安圃、驚等一眾鄉黨兄弟,搶了鄂君的府庫,奪了不少銅禮器,那成了他們在豫章發家致富的啟動資金。

    末代鄂君本人出奔豫章,被黑夫追得抱頭鼠竄,最後死在番陽,他的後人也流散各地,鄂地也有不少遺留,所以冒出來一個“後人”也不奇怪。

    “倒是那葛嬰,先前不過南征軍一屯長百將,竟也知道,不能舉無名之師,既據鄂地,便找來鄂君子孫,更擁戴其為‘楚王’,此子之志不小啊。”

    一邊說著,尉驚回過頭,擔憂地看了一眼長長的隊伍,這些南征軍士卒,也多為楚籍之人啊……

    他們可還記得那句在楚地流傳甚廣的話:“楚雖三戶,亡秦必楚!”

    對秦朝統治最不認同的,就是楚人了,畢竟秦滅五國皆十分輕易,唯獨滅楚,是差點被翻盤的。楚社稷雖滅,但貴族、輕俠、遺民對昔日榮光唸念不忘,百姓也因為苦於秦田租勞役過重,很容易被煽動。

    如今葛嬰以”楚王“為號召,軍中是否有人動搖?

    但安圃得知尉驚的擔憂後,卻哈哈大笑,讓人找來幾個軍頭百夫長,問了他們這個問題。

    幾個軍吏對所謂的“楚王”根本不屑一顧:

    “別說是假楚王,就算是真的又如何?不管楚、秦,日子還不是一樣難過!武忠侯為帥後,才對士卒稍好些,如今更願帶吾等北上歸鄉。”

    “故吾等不管什麼秦帝楚王,只認南征軍,只認武忠侯!”

    ……

    眼看軍心並未因亂兵舉起的“楚王”大旗而有絲毫動搖,尉驚內心稍安,這時候,一行人也抵達了隸臣暴亂之後的鐵山……

    這裡的工坊已在官兵與隸臣的交戰中被摧毀,高大的爐灶被推倒,堆積的炭場柴堆燃起大火,數十里外都能看到濃煙。

    “真是造孽啊。”

    尉驚一陣心疼,如此破壞,鐵山要恢復鍛兵,恐怕得好幾個月才行。

    而儲存鐵兵的武庫,果然被搬得空空如也,亂兵隸臣搶走了大部分武器。

    尉驚憂慮道:“若彼輩都裝備了鐵兵,進攻鄂城,恐怕將是一場惡戰。”

    安圃卻信心滿滿:“烏合之眾而已,遇上整編訓練已久的三關將士,定將土崩瓦解!”

    再往北,便抵達了鐵山鄉邑,卻見這裡都是空空無人,居民都逃去下雉了,沒來得及逃走的,要麼被迫從逆,不從者多遭殺戮。

    常能見到路旁院牆、裡閭邊上躺滿屍體,其中有不少是衣不遮體的婦女,甚至還有十多歲的女童,都是被亂兵侮辱洩慾,死相淒慘,一群黑鴉正在屍體上啄食,三關大軍靠近時,它們才呱呱叫著振翅飛走……

    尉驚心軟,建議道:“都是母生父養,與南郡隔著條江,一衣帶水,言語相通,都算鄉黨。不如留下點人,將她們埋了罷,不然再過不久,鄂地就要鬧疫病了。”

    安圃同意了,又嘆息道:“這場景,似曾相識啊。”

    他想起,十多年前,滅楚之戰,當時楚國朝廷已被摧毀,秦的官吏尚未入駐,廣袤的楚地也曾陷入無政府狀態,盜匪惡徒橫行。

    接下來路過的幾個鄉,亦是空空蕩蕩,基本不見有人出入,偶然遇到一兩個人,一瞧見大軍過境,也都像見了鬼似的,忙不迭地奔逃進了山林。

    只不知他們是逃過一劫的平民,還是脫離了大部隊,流竄的亂兵。

    越靠近鄂縣縣城,地方被破壞得就越嚴重,尉驚在衡山郡做官時,常在這條路上往返,當時鄂地被鄂君經營數百年,是江南難得的富庶地,人煙茂集,路上儘是行人。

    當地人富裕優輟,常唱著“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的古老歌謠,安樂度日,沒想到亂兵一過,竟變成這個樣子!

    他不由唏噓,同是南征軍,有軍法約束的還算秩序井然,但失去控制之後,人性中的惡,就被放大了無數倍。

    “葛嬰等亂徒匪盜,統統都該死!定要除去這群南征軍中的敗類!”

    如此想著,安圃和尉驚令大軍加速前行,前鋒連續殲滅了在野外劫掠搜糧的幾股亂兵,但就在他們向縣城趕路時,一支數十人的斥候,卻攔在了前方!

    雙方都警惕地看著對方,稍後,數騎縱馬過來表明身份,大呼道:

    “可是從豫章北來的南征軍?”

    安圃的斥候也上前接洽:“正是三關安都尉,已復南昌,奉君侯之命至此!”

    那騎從被引到近處後,驗明符傳後,下馬作揖道:

    “安都尉,東門都尉奉君侯之命,東進略地,數日前聞亂兵寇鄂縣,遂揮師攻之,眼下正在進攻縣邑,請安都尉助陣!”

    ……

    鄂城屹立在江邊,此城比安陸縣城稍大,有五門,各以所向為名,十多年前,安圃、驚曾隨黑夫攻克過此城。

    等安圃和尉驚帶著大軍靠近東邊的鐵山門時,才發現自己還是晚了一步。

    城牆上綻開了朵朵血花,是兩次攻城留下的痕跡。

    城內外上滿是屍體,五門皆已大開,寫有“武忠”的旗幟在城樓上,一支軍隊正在收拾戰場,給還沒死的亂兵補刀,並收走他們從鐵山搶走的兵刃。

    東門豹正盤腿坐在路邊,手持一個碗喝酒,見安圃、尉驚過來,不由大笑道:“安圃、驚,汝等是爬來的麼,怎來得如此之慢?乃公都已打完半響,喝完一斗酒了!”

    安圃、尉驚面面相覷,一時間有些尷尬。

    他們聽說,東門豹就帶了五千人,亂兵在裹挾部分鄂縣民眾後,也差不多是這個數,更奪取了許多鐵兵,佔據城邑,以逸待勞。

    本該是勢均力敵的局面,誰能料到,東門暴虎不講道理,只花了短短一個時辰,便已破軍陷城,殲滅亂兵!

    究竟是亂兵太不經打,還是東門豹太過勇猛?

    他們只能朝東門豹行禮,唯唯應諾,這廝不愧是武忠侯麾下首席戰將,不服不行。

    尉驚對東門豹亦是以兄長事之,聊了幾句後問道:“東門都尉,葛嬰與那‘楚王’呢?”

    “賊子葛嬰太滑頭,搶在乃公進攻前,便帶著一千人坐竹筏渡江跑了。”

    東門豹又飲了口酒,卻並未因葛嬰脫逃鬱鬱不樂,而是得意地指著城樓處道:“至於‘楚王襄強’?在那呢!”

    安圃和尉驚過去一瞧,這才知道,繼位僅三天的“楚王”襄強,在投降之後,又被東門豹梟首,此刻正連屍帶頭,一起吊在城樓之上,隨著風來回晃蕩……

    像一條死狗。

    這亂世裡,第一個草頭王,卒!

    ……

    “按照君侯在沙羨定的規矩,鄂縣被破壞得太嚴重,不但要減租,更要直接免租三年,並焚燬欠官府的債券,讓逃走的百姓能回來耕作,勿要讓此地流民賊寇越來越多。”

    與東門豹同行的軍法官叫“怒”,他是黑夫在安陸縣的老相識,也在南征軍中做了兩年軍正丞,地位與去疾相當。

    怒一如其名,額上兩條粗眉毛,為人嚴肅,是少數能勒住東門豹這匹野馬的人,此刻正一板一眼地為鄂縣制定恢復計畫。

    “至於擇一惡吏誅之?看來是不必了……”

    因為鄂縣的令、尉、丞,已被葛嬰五馬分屍,三人在亂兵臨城時,為保護民眾而戰鬥到最後一刻,怒也是秦吏,物傷其類,敬其忠於職守,讓人好生安葬了。

    嚴懲亂兵,治民和恢復秩序的事交給怒來辦,東門豹則只關心黑夫交給他的軍務:

    “君侯在沙羨、州陵向富戶、中家借糧,只能讓七八萬軍民多挨半個月,總是聚集一處不是長法,於是吾等奉君侯之命,率軍五千東來,本欲分兵就食,但這鄂縣被亂兵鬧了一遭,恐怕是無糧可取了……”

    他已飲酒兩斗,倒是還沒喝醉,問安圃和尉驚道:“豫章那邊的糧食,能運過來吃吃麼?”

    尉驚搖頭道:“從南昌到鄂城,走陸路的話,六百里饋糧,不易。”

    “下雉、潯陽的存糧倒是近些,只是數量不多,再借向富戶中家借點,運過來,可使吾等萬五千人,維持一月。”

    “一個月夠了,一個月時間,足夠我打到對岸去!”

    東門豹站起身,叉著腰,看著鄂城以北的濤濤大江,對面有一座城邑,在江霧中若隱若現。

    當年,他們正是隨黑夫從邾至鄂。

    如今,卻站在鄂地,北窺邾城。

    東門豹舔了舔嘴唇:“對岸可是衡山郡首府,肯定有許多糧食。君侯的命令,本就是讓我與汝等合軍,再打著武忠旗號,大張旗鼓,做出跨江進攻邾城之勢!”

    邾城並不空虛,起碼有五千守卒,聽說是從九江郡、東海郡那邊調過來的。

    但在鄂縣遭到亂兵所劫時,衡山郡守、尉隔江看著百姓慟哭,無數人死在屠刀下,卻無動於衷,沒有派一個兵過來平亂,最後還是東門豹收拾了局面。

    安圃思索道:“駐紮在夏口、西陵的馮毋擇擁兵三萬有餘,定不會坐視不理。”

    “亂兵肆虐鄂縣,屠戮秦吏百姓時,他去哪了?不就沒理麼!”

    東門豹對一直被己方牽著鼻子走的馮毋擇十分看不起,那老傢伙大概以為這是黑夫的調兵之計,所以按兵不動吧。

    阿豹拍案道:“他若不理,吾等就直接取了邾城,佔住不走了!他若是理,就要揮師東進,吾等將馮毋擇拖在衡山郡,隔江對峙。那樣的話,西邊,就空出來了!”

    尉驚反應過來了:“我兄長在何處?”

    東門豹大笑:“君侯說了,此乃聲東而擊西之計,吾等在東,你說他會在哪?”

    ……

    此時此刻,黑夫已帶著兩萬五千人,搭船渡過大江,至州陵縣(湖北赤壁市對岸)。

    州陵縣位於雲、夢兩澤和大江之間,早在十多天前,就已被南征軍控制。

    看著大江濤濤東去,對岸岩壁映照在夕陽下,黑夫不由感慨,心中有一句詞就要脫口而出: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

    但他立刻摀住了嘴,左右看著這兩岸葭葦彌望,百里荒蕪,頓時樂了。

    “說起來,我才是第一個來此創造歷史的,風流人物啊!”

    “此詞不該由我來說,而應讓千百年後之人,至此憑弔懷古時,用來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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