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167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13
第821章 信

    離襄陽越近,韓信就越發忐忑。

    他一直覺得,武忠侯之所以如此看重自己,屢屢越級提拔,甚至高了舊部一頭,是因為自己從未讓他失望。

    可如今,韓信卻打了自北伐軍成軍以來,戰損最大的一仗!

    近萬人啊,還多是老卒,就這樣葬身丹水,或被敵人俘虜。

    東門豹的話歷歷在耳,那些兵卒的家人親眷,江漢南郡的父老,恐怕會恨透了自己罷?而武忠侯,會不會自此視自己為平庸之將,不再重用?

    但韓信沒想到,自己面對的,不是斥責和白眼,竟是歡呼和美酒!

    路上遇到兄弟部隊,無不對他們翹起大拇指。

    “君侯已在城裡宣揚韓裨將之功了,說你穿行敵後,插入敵軍心腹,鬧得後方雞犬不寧,為江漢分擔了壓力,又在四倍之敵圍追堵截下,強渡丹水,順利突圍。”

    韓信有些發怔,聽著意思,武忠侯並未怪罪自己?

    更讓韓信未驚訝的是,黑夫聽聞他歸來,竟親至襄陽城門,迎接韓信!

    對黑夫,韓信可沒有傲氣,立刻滾鞍下馬,拜倒在地:“敗軍之將,豈敢讓君侯相迎?”

    黑夫笑道:“解了江漢之圍的大功臣歸來,我豈能不迎?”

    但他的眼睛又看向後方:“利倉他……”

    韓信覺得最愧疚的就是利倉,其次是戰死的士卒,垂首道:“利倉傷重,不能遠行,留在鄖關南邊的武當山休養。”

    “我會讓陳無咎過去為他診治。”

    黑夫點點頭,再瞧韓信身後的遠征軍們,比起去時,眼下卻只有三分之一歸來,讓人不由感慨:

    “只可惜,真是一將功成萬骨枯啊……”

    韓信聞言大慚,低頭道:“臣喪師辱軍,請君侯責罰!”

    “你覺得,你打的是敗仗?”

    黑夫搖搖頭,用簡簡單單的兩個字描述韓信此戰,著實不公平。

    韓信損失雖然慘重,但一場仗的勝負,得站在全局角度來看。

    失了近萬老卒,最喜歡的舊部子弟利倉重傷致殘,黑夫心裡痛得想蹲下來。

    但作為統帥,眼觀全局,韓信算是立了大功。

    打個比方,韓信切入敵人後方,拔了三座內塔,單殺數人,清空對面野區,最後被人五人抱團追擊,丟了人頭。

    這算敗仗?

    再腹黑點想,自從被蕭何、去疾舉薦以來,韓信屢戰屢勝,實在是太順了,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又有本事,眼睛早飄到天上去了,黑夫早聽舊部私底下隱晦地說過,這韓信,著實惹了不少人,先是輕慢了滿,現在又與東門豹結怨。

    所以啊,讓韓信受受挫折,對他本人,對整個團隊也更有好處。

    但對韓信,黑夫還是要繼續籠絡,小小敲打,重重嘉獎,畢竟,他手下能獨當一面,指揮五萬人以上大兵團作戰的,除了趙佗也許行外,就韓信一位呢。

    韓信若受委屈太過,心中不忿,拍拍屁股跑了,黑夫可要虧死——畢竟,蕭何不在身邊,還要黑夫親自去追麼?

    “別這樣說。”

    於是黑夫心裡有了計較,拍著韓信的手,語重心長地說道:

    “韓信,若損了你,此戰雖勝尤敗。”

    “但只要你無事,往後能吃一塹長一智,便是雖敗尤勝!“

    ……

    “歸來者均賜爵兩級!”

    “戰死者三級!”

    讓韓信下去沐浴休憩,黑夫可沒閒著,馬不停蹄地讓軍法官給韓信軍論功行賞,他要給這支深入敵後,逼得王賁不得不放棄繼續進攻江漢的遠征軍,以英雄的待遇!

    “至於韓信……仍為大上造,只是不給予其餘賞賜。”

    黑夫可不能顧此失彼,另一邊也要安撫。

    “東門豹不是拿下了鄖關麼?王賁軍已放棄了漢水以南,上庸(湖北竹山縣)十八九穩,也升大上造。”

    “此外,利倉本該為右更的,現在加升為少上造,任漢中假守!”

    “君侯!”

    蕭何在江陵招納人才,舉薦給黑夫的文士鮑生忍不住提醒道:

    “利倉不過二十有二啊,豈能任守?”

    黑夫看向鮑生:“你做過枝江縣小吏吧?知曉律令,多大能為郡縣長吏?”

    鮑生應道:“壯者。”

    “幾歲為壯?”

    “二十一……”

    黑夫攤手:“利倉已壯,功勞、爵位也是年輕一輩裡,僅次於韓信的,此番與韓信協力,轉戰千里,殲敵無數,還丟了一雙腳,為何不能為郡守?”

    鮑生無話可說。

    黑夫是清楚利倉性格的,這時候若當他是廢人,扔到後方閒著,利倉恐會鬱鬱不樂,等他傷好了給他一個職位,讓各種事務纏著他,反倒可以讓人不要胡思亂想。

    “對了,利咸爵位亦為少上造,兼任豫章、鄣郡(皖南、南京)兩郡郡守!”

    忙完這些,黑夫又拿了一張草圖,讓鮑生去交給軍中工匠。

    卻見那圖上,有兩個大大的木質前輪與後面單一小輪,中間配上一張有著扶手的椅子所組成,好似後世的輪椅。

    “讓工匠照著做出來,再同任狀、印綬一起,給利倉送去,替我告訴他……”

    想到利倉年紀輕輕就成了殘疾,幾乎當他是親侄兒的黑夫,心裡又是一陣難過:

    “告訴利倉,以後,雖不能馬上為我平天下!那便坐而為我治地方!”

    “讓他好好休養,等開了春,傷好些了,回江漢一趟,我要親自為他與東門豹長女主婚!”

    ……

    安撫完東門豹、利倉那邊,黑夫又要繼續調教韓信了。

    韓信匆匆來到指揮所,卻見一向字不太好的武忠侯,今日竟像模像樣地在案几上寫著大字,見韓信來了,便笑道:

    “未收到賞錢,是否有怨言啊?”

    韓信哪裡敢有,作揖道:“君侯不棄韓信,仍升信為大上造,信豈敢有怨?”

    黑夫道:“南方也困難,此戰之後,賞賜太多,蕭何那邊,已快入不敷出了,所以,錢帛便不給你了,送你一句話罷。”

    說著,便將那幅字拿起來,遞給韓信。

    韓信一看,卻見上面寫著……

    “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

    這話彷彿說到他心裡了,韓信看了三遍,嘴裡輕輕念了兩遍,大為觸動,抬頭道:“君侯,得此字,勝過黃金千斤!”

    “坐罷。”黑夫讓人替韓信將字收著,與他相對而坐。

    “我今日讓你來,卻不是商議軍務,而是想給你講講,一個人,一位故人的往事。”

    黑夫點著韓信道:“他與你同名,都叫‘信’!李信!”

    “是定遠侯!”

    韓信正襟危坐,他原本眼高於頂,蔑視天下將帥,覺得老子天下第一,可在丹水邊被王賁好好上了一課後,這種傲慢,便少了許多。

    至少對黑夫、王賁、李信這幾位,是再不敢輕視了。

    更何況,定遠侯李信的事蹟,著實是一個傳奇……

    黑夫頷首:“我認識李信,是第一次伐楚中,李信得到始皇帝賞識,不但輕慢王翦,覺得他老了,也輕視項燕。李信作為主帥,將二十萬大軍,卻輕敵冒進,遂大敗於項燕,喪七都尉!”

    “那是始皇帝繼位後,前所未有的大敗,那一仗後,李信被始皇帝一貶到底,遷到邊關戍守,李信傲氣,受此大挫,竟一夜白首……”

    ……

    距襄陽萬里之外,西域城邦疏勒國(新疆喀什)以西,有地名行敦谷,這裡有小道穿過蔥嶺腳下,通往西方神秘的大宛、大夏……

    一群飽經沙漠風霜的秦軍士卒,正手持戈矛站在谷口等待命令,目光望向他們的將軍,還有那位突然來臨的咸陽使者。

    蔥嶺群山巍峨,峰巒頂上白雪皚皚,而騎著駿馬,屹立在山下的將軍,頭頂也披著一層銀白的霜雪……

    “使者遠道而來,所為何事?”

    李信的言語,好似冰川般冷。

    咸陽使者身著繡衣,手持旌節,他整整走了半年,才追上了李信的步伐。

    使者說話帶喘,似有些難以適應此地的高海拔,又或者被雪山晃昏了腦袋,但還是努力提高聲音,向李信說明了自己的來意。

    “天下失始皇帝,皆遽恐悲哀甚,然六國故地叛亂,群盜日益西進,欲亂社稷,二世皇帝奉遺詔繼位,有制:令定遠侯,速率三軍將士歸於關中!”

    “什麼!”

    聽聞此言,從披著羊羔裘的軍正喜,到各司馬、率長,再到靠的近的士卒,都極為震動。

    他們曾在北山(天山)腳下受困於風雪,依舊談笑風生。

    他們曾在龜茲與西域胡人浴血奮戰,以一敵五,好整以暇。

    他們曾在大漠裡迷路,但終究在李信帶領下,熬過了暴曬和飢渴,找到了綠洲水源,嘗到了西域瓜果和女子的甘甜。

    可眼下,經歷千辛萬苦,總算來到蔥嶺腳下,只要越過山丘,便能抵達大夏國,卻驚聞始皇帝崩,以及可以“回家”的消息,眾人頓時軍心大動!

    嘈雜聲四起,李信坐下的赤色駿馬似乎也有些不安分,打著鼻息,不斷舉起前足又放下。

    李信輕輕撫摸著它,似乎也在撫平自己震驚的心。

    “別慌,別慌。”

    大軍孤懸異域,他是這群人的主心骨,絕對不能亂。

    哪怕心裡真的很亂,哪怕想悲憤地放聲長嘯,朝東方稽首痛哭!

    都得忍住!

    “始皇帝崩逝了?”

    半響後,李信抬起頭,掃視眾人,斬釘截鐵地說道:

    “絕不可能!”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15
第822章 八千里路雲和月

    二世派來的使者萬萬沒想到,自己苦追大半年,總算趕上李信部後,竟被李信以“假傳詔書”為名給抓了起來,拷問一天後,便殺了!

    但全軍的西入大宛,也為此耽擱,李信駐兵於行敦谷口,時值十月,牧草已經枯死,大軍再待下去,若糧食用盡,後果不堪設想!

    作為嚮導的烏氏延很焦急:“過不過谷,都只在數日之內,再拖下去,恐怕又要耽擱一年!”

    往來西域快八年了,烏氏延也搞清楚了這裡的氣候,就拿蔥嶺腳下打比方,他專門編了一首士卒也能記住的歌謠:“一二三雪封山,四五六雨淋頭,七八九正好走,十冬臘月開頭。”

    再等數日,便會大雪封山,谷裡也寒冷濕滑,難以通行。

    而另一邊,作為軍正的安陸人喜,這位因惹怒秦始皇,被發配西域的瘦骨嶙峋老吏,在仔細琢磨詔令後,找到了李信。

    喜舉著詔令,嚴肅地說道:“李將軍,這份詔令,光看璽印,文制,並無問題,將軍為何以為它是假的!”

    “喜君說得沒錯,詔令是真的,使者也是新皇帝派來的。”

    李信這兩日沉溺在葡萄美酒中,嘆息道:“天下人,已失始皇帝!“

    “陛下當真不在了……”

    喜有些失神,在帳內朝著東方長拜及地,三稽首後,才起身肅然道:“既如此,李將軍為何處死了使者,你此舉,已形同謀叛了!”

    李信晃著杯中酒,盯著裡面的泡沫:“喜君認為,吾等應該回去?”

    喜的言語不留情面:“這是咸陽的命令,合乎律令,自然要回。”

    李信冷笑:“那喜君知道,吾等回去後,要面對什麼麼?”

    “我讓人將那使者拷問了一夜,他總算說出了實情。”

    喜皺眉:“什麼實情?”

    李信舉起玉杯,笑道:

    “叛亂的不止是六國故地。”

    “黑夫,與喜君同縣的黑夫,南征軍的統帥,始皇帝的愛將,也叛了!”

    “什麼!?”

    喜愕然愣住了,相比於早有預料的秦始皇死訊,黑夫的“反叛”帶給他的衝擊力更大。

    但仔細一想又不對,黑夫自得到秦始皇賞識後,一直兢兢業業,始終恪守秦吏的底線,為何會突然叛亂呢?

    李信嘆道:“前因後果,難以盡知,使者只說,三十七年初,咸陽出了大變故,那位替喜君求情的公子扶蘇,因謀刺始皇帝,出奔咸陽,墨者也遭到剿滅。之後竟是少子胡亥被立為太子,始皇帝則南下,欲解除黑夫兵權……”

    “黑夫先是詐死,被始皇帝封為武忠侯,但在始皇帝崩逝後,黑夫便再度出現,赫然反叛,如今已佔了南方數郡,正與咸陽朝廷,打得難解難分……”

    “黑夫啊黑夫,你怎就走到了這一步。”

    喜只感覺有些頭暈,一向不嗜飲酒的他,此刻竟也坐了下來,拿起案几上,他屢屢抨擊李信“太過奢侈”的玉盞,喝了一口葡萄酒,以此壓一壓內心的紛亂。

    “正因朝中出了大變故,所以新皇帝,才想要召李將軍及眾人歸去?”

    “所以我更不能回。”

    李信態度很堅決:“使者說,黑夫反叛後,朝中大肆逮捕他與扶蘇的故舊,蒙恬兄弟、章邯、張蒼等人都遭了難。我素與黑夫齊名,還在擊匈奴時一起共事過,與蒙毅更是好友,可不想因為與黑夫、蒙氏走得近,有交情,入了玉門關後,便束手被擒,淪為階下囚!”

    他將酒一飲而盡,重重砸在案上:“我更不想被迫打內戰,同室操戈,袍澤反目!”

    李信不願歸去,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

    “吾等奉始皇帝之命,馳援大夏,助其擊退條支,並向西尋找西王母邦。”

    “自從三十六年,從咸陽出發,幾萬人走了八千里多路,降服了北道所有城邦,經歷了了許多凶險,才走到這,走到蔥嶺之下。眼見就要抵達大夏,看看山那邊的世界是何等模樣,一封輕飄飄的詔書,就要我捨棄?不,在完成這使命前,李信不會停下,更不會回頭!”

    喜認真地說道:“李將軍,那你這就是抗命,在咸陽看來,你與反叛的黑夫,並無區別。”

    李信卻搖了搖頭,不以為然:“兵法雲,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爭,君命有所不受。更何況,我只認一位皇帝……”

    “始皇帝!”

    他朝東方抱拳:“我立過誓,必為始皇帝,找到西王母邦!我既名為信,便須守信!”

    喜卻厲聲道:“李將軍,醒醒吧,這世上就算真有西王母邦,始皇帝,也已不在了,你就算帶著長生不死藥回去,也遲了。這場遠征,結束了!想想外邊遠離故土,飽經風霜的將士罷,他們亦想回家,不想拋屍異國他鄉!”

    “不!”

    李信依然固執:“西王母既然能讓人長生不死,也能讓人,起死回生!”

    “陛下沒有死!”

    “他只是暫離人世,一定,一定還有辦法……”

    說到這,李信竟情難自禁,痛哭流淚。

    原來這幾天來,對始皇帝誓死效忠的李信,一直在為此神傷。

    喜看著馳騁異域,英雄無敵的李信竟當場彈淚,神情複雜,良久後才嘆了口氣。

    “李將軍,你果真是醉了。”

    李信擦去涕淚:“我醉了,喜君醒著麼?你打算怎麼做?”

    喜籠著袖子道:“我是秦吏,認的不是哪位皇帝,是大秦,是律令本身。”

    “既然詔令合法,亦出自朝廷,我就得止步於此,再設法搞清楚中原,發生了什麼。”

    “那正好。”

    李信笑了起來:“喜君啊喜君,你說得對,對外面的將士而言,這場遠征,已經結束了。”

    “是想要回家,回中原去趟那場渾水,還是繼續隨我,做這場醉夢,全憑他們自願!”

    他眼睛裡,燃燒著不願熄滅的火焰:“接下來,無關軍令,而是李信一個人的固執,一個人的叛逆。”

    ……

    突然有使者來喚歸,遠征軍士卒軍心已亂,當李信告知眾人自己的決定後,更是一片嘩然!

    兩年前,李信出玉門關時,一共帶著六萬人,兩萬兵卒,四萬民夫,驅牛趕馬,運送糧秣。

    不過,因為距離太遠,損耗太大,民夫們基本沒有走到這的,他們大多在沙漠前止步,回了張掖郡,少數留在被李信征服的龜茲城(新疆庫車)屯田。

    而兵卒,一路折損、逃亡、留守,也只剩下萬五千人。

    最終的結果是,這一萬五千名遠征軍裡,有一萬人選擇停下腳步,只有五千人願意繼續追隨李信,翻山越嶺。

    李信崇拜秦始皇,忠於秦始皇。

    而這五千人則多是景仰李信,忠於李信的單身士卒!

    七八年來,李信馳騁於邊塞,逐匈奴,滅月氏,開西域,麾下士卒,受李信愛之如赤子,亦見證了身在中原時難以想像的美景,早已習慣了這兵戎生涯。

    對他們而言,家已不在後方。

    而在前方,在那些尚未被探索和征服的土地城郭,在李將軍旗幟之下,在馬蹄盡處……

    而那些選擇回家的人,亦心中有愧,多垂著頭。

    但在拔營當天的清晨,李信仍一個營一個營地認真巡視,與將士們開著玩笑,更為他們安排好了過冬的地點。

    “西域苦寒,大雪快來了,汝等便去疏勒國(新疆喀什)過冬罷。”

    喜決定留下,他有些憂慮:“疏勒一直為大軍提供糧食,已難以為繼,恐怕不會接納吾等。”

    “不給,那就搶。”

    李信很硬氣:“不過是千餘戶,不滿萬人的小國,難道他們忘了龜茲的教訓了麼?若是不從,讓羌璜都尉打下來便是,若有反覆,屠了便是!”

    喜忍不住數落他道:“等到了大宛、大夏,皆大國也,便不比南北兩道城郭小弱可欺,李將軍還是少些這般行事罷。”

    李信笑道:“喜君的囑咐,李信記住,只望喜君與眾人能慢些回,等到中原時,一切已塵埃落定。”

    喜頷首,上萬人,八千里路,還多是雪山大漠草原,哪是說回就回的,吃飯就是個大問題,此去恐怕又要和來時一樣,過兩次冬,方能抵達關中罷。

    玄色的秦軍旗幟隨風獵獵起舞,五千壯士將隨李信踏上新的征途,這一去,既是海闊天空,也是未知窮途。

    李信翻身上馬,即將啟程,卻又回首與喜說道:“我不知何時能再翻過蔥嶺,喜君,你若能見到黑夫,幫我給他帶句話!”

    喜肅然供手:“若老朽骸骨能歸於中原,還能見到黑夫,定將帶到!”

    “我只想問他。”

    李信仰望巍峨的雪峰,就像這三十多年來,一直仰望偉大的始皇帝陛下一樣:

    “黑夫,還忠於始皇帝,記得始皇帝遺志麼?”

    ……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15
第823章 但見三泉下

    “就這樣,李信把自己,從一個敗將,一顆棄子,重新成為一代名將。”

    時間好似過了很久,黑夫終於講完了李信的故事。

    起身望著西方道:“不論李信以後如何,光以其逐匈奴,滅月氏,開河西,通西域之功,靖邊祠中,當有他一席之地!”

    “將六合之內,統統變成大秦之土,這是始皇帝之志,亦是我與李信之志。好在我這八年來,也並非一事無成,他西涉流沙,北過大夏,我則是東有東海,南盡北戶,算是平分秋色。”

    韓信頷首:“只不知李信將軍,現在身處何方?”

    黑夫倒是很瞭解這位老同事:“李信守諾,又敬愛始皇帝,就算聽聞中原之事,以我對他的瞭解,不走到天的盡頭,地的盡頭,不找到那所謂的西王母邦,他恐怕不會回頭。李將軍,恐怕會比我想像中,走得更遠啊!”

    黑夫說完了李信的故事,對韓信道:“之所以提李信舊事,是想告訴你,年輕時受此小挫,並非壞事,關鍵在於知恥而後勇,吃一塹長一智。”

    韓信連忙下拜:“韓信知罪。”

    黑夫擺手:“你哪有什麼罪,我只讓你擊潁川、南陽,你卻連魯陽、武關糧道也給截斷了,大大超出我預期,軍中換了任何一人,哪怕是我,也不能做得更好,怪就怪,你遇到的對手,是王賁……”

    他語重心長地說道:“韓信,你是一名帥才,國士無雙,但也休要小覷了天下人,尤其是王賁!王氏父子,是秦始皇掃平六國的大功臣,皆不簡單!與他對陣,要謹慎小心,稍有大意,恐會重蹈覆轍。”

    “韓信省得!”

    韓信咬牙道:“只望君侯再給韓信機會,讓韓信能與王賁角逐於南陽,定為武忠侯潰軍奪郡!”

    黑夫搖頭:“這個冬天,主戰場在漢中,南陽方面,我不打算有大動作。”

    “那韓信願去漢中!”韓信料定,在丹水上攔截自己的那幾萬人,當是王賁派去馳援漢中,阻止北伐軍的,若能打敗他們,也算一雪前恥了。

    黑夫卻偏要故意壓一壓韓信:“漢中有東門豹,他已奪取上庸,趙佗、吳臣應也能很快殲滅馮劫,三軍會獵南鄭。”

    韓信有些失望,覺得武忠侯還是更信任那些舊部。

    孰料黑夫卻道:“你也不必急於再度出征,從去歲至今,幾乎便沒消停過,且休憩休憩,我還有一事,要與你商量。”

    韓信在黑夫面前還是乖巧的,垂首道:“君侯軍令,信聽之便是。”

    “這件事可不一樣,是你的終身大事。”

    黑夫笑道:“吾兄尉衷在江陵任屯田都尉,聽說你年輕有為,少年英才,且是單身未娶,便想將嫡女嫁與你,讓我替他做媒……”

    “韓信,我那侄女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就像吾嫡女一般,她年方十八,模樣周正,又是吾妻親自教養的,這門親事,你可願意?”

    ……

    韓信出身低微,父母雙亡,娶嫁之事,年輕時沒想過,做了將吏後,忙於軍旅,也沒時間去想。

    倒是進江陵時,有不少當地宗族來與之套近乎,想與這顆冉冉升起的新星結親,但都被韓信拒絕。

    眼下遭逢敗績,黑夫非但不怨他斥他,反而要做主將侄女嫁給他,韓信驚喜之下,豈能不允!?

    黑夫很滿意:“下個月,我會安排你去江陵與她見一面,再讓卜者算算日子,乘著冬日休戰,將這樁喜事辦了!”

    他親切地拍拍韓信:“以後,你便也是吾侄了。”

    “君侯之恩,信不敢忘!”

    短時間內不得任將出征的鬱悶,早忘記在腦後了,韓信現在只覺得,自己在武忠侯心中,果然是獨特的……

    等韓信喜滋滋地走後,黑夫則看著這年輕人遠去的影子,低聲道:

    “這下,算是將你縛住了罷……”

    不過韓信也算一表人才,雖然不會與同僚相處,卻也是個記恩的人,尤其是侄女嫁了他,也不必伺候公婆,倒也不錯。

    當天,黑夫又熬了個夜,除了軍事調度、糧秣花銷、賞錢支出,各郡的上計田租都交過來了,處理完沒完沒了的政務軍務後,走出門,天已將濛濛發亮。

    管了天下四分之一,就已這麼多事,黑夫有點理解秦始皇為何會五十不到就把身體累垮了。

    他捶著有些痠痛的肩膀,羨慕地說道:

    “李信啊李信。”

    “如有可能。”

    “我真想和你換換,一路瀟灑向西,不必管這案牘勞形,也不用看天崩地坼。”

    “但不行啊……”

    他嗟嘆道:“這天下的一統,亦是我親冒矢石,參與過的,知其難也。”

    不知為何,黑夫總有種預感,昔日齊名的黑犬白馬,再相見時,恐怕已是三泉之下了……

    “你我二人,各有各的使命。”

    “有人去開疆拓土,鑿空異域。”

    “就得有人留下來,把秦始皇帝留下的爛攤子,收拾乾淨!”

    ……

    二世元年,孟冬十月下旬,關中腹地,高大的驪山下,黃土平原之上,在數十萬民夫建築下,一座新城拔地而起。

    這座城的佈局像極了咸陽,周回五里有餘,有內外兩重城垣,城垣四面設置高大的門闕,形製為天子之都的三出闕,但城垣之內,卻不是大殿,而是一座深不可測的地宮!

    這正是秦始皇帝的陵墓。

    按照禮制,天子七日而殯,七月而葬,胡亥、李斯、趙高等不願背秘不發喪之名,竟將始皇帝說成是三月底出巡抵達咸陽,聽聞黑夫反叛才逝世的。

    於是,秦始皇的棺槨早在四月份,胡亥繼位前就已出殯。

    那天送葬隊伍整整有十多萬人,前面是儀仗隊,上持翣的一共有五行,每行八人。中間是靈柩,光拉靈柩的就有2000多人。送殯隊伍浩浩蕩蕩,綿延十餘里,從咸陽到驪山走了整整三天,才將始皇帝的層層疊疊的棺槨安置在已修好的地宮墓室之內,而後封閉了墓道的內羨門。

    從此以後,內羨門裡的神秘地宮,便只剩下傳說:據說它又深又廣,挖至三泉之下,然後用銅汁澆鑄加固地基。

    墓宮中修建了宮殿樓閣和百官相見的位次,放滿了奇珍異寶。為了防範盜竊,墓室內設有一觸即發的機巧暗箭。墓室彎頂上飾有寶石明珠,象徵著天體星辰;下面是百川、五嶽和九州的地理形勢,灌輸了水銀,象徵江河大海川流不息,上面浮著金制的鳳鳥神雉,週遭點燃著用東海鯨魚油製成的”長明燈“……

    至於內羨門之外,還有中羨門、外羨門,一層層往外修。

    工程量如此巨大,為了不破壞驪山的風水,十萬刑徒得到幾十里甚至上百里外採石,每天都要累死數十人,跌滾摔死,或被大石壓死者不計其數。

    數十萬塊石材陸續由牛馬人力運到墓區,這裡的石匠叮叮噹噹,打製石磚,身上被一層白灰覆蓋,而燒製陶俑的陶土匠,也換人不熄爐,日夜不休,將一個個惟妙惟肖的彩色兵馬俑燒製出來。

    在數十萬人勞作下,地宮城郭、兵馬俑、陪葬坑等陸續在十月下旬正式葬禮前完工,雖然提前完成也沒什麼獎賞,但起碼,免去了新皇帝的懲罰。

    正式葬禮時,排場決不能遜色於出殯,雖然東方、南方叛亂愈演愈烈,但胡亥為了顯示自己的孝心,依然拒絕了李斯等人“葬禮從簡”的建議,大辦特辦。

    他幾乎耗盡了少府最後的財帛,拉著全體文武官員參加,經過浩大而繁瑣的儀式,為葬禮收了尾。

    眼看儀式結束,二世皇帝和皇親國戚們離開了驪山陵,負責地宮核心建造的三千名能工巧匠都鬆了口氣,覺得自己終於能回家了——他們已在此勞作了大半年,期間被軍隊集中看管,封閉一切與外界的聯繫,也不得有書信流出。

    但這三千人正高高興興收拾東西,卻被督工的官吏告知:“在封閉外羨門前,還需要最後檢查一遍地宮裡的機關!”

    眾人遂不情願地回到幽暗的地下,摸索一圈,確認無誤後,想要回到地上,卻愕然發現,在外羨門等待他們的,是一群全副武裝的弩兵,還有一位神情陰冷的年輕宦官……

    “這是……”

    有機智的人猜到了原因,遂帶著哭腔大罵道:“吾等犯了什麼罪?”

    “汝等無罪。”

    年輕宦官露出了笑:“只是,知道得太多!”

    他一揮手,眾工匠憤慨的聲音被弩機機括的清脆彈射打破,材官機械地上弦,瞄準,扣動,射空了箭囊,一車車弩矢又被送來過來……

    甬道漫長而筆直,工匠們無處可逃,許多人倒在血泊中,更多人被弩箭釘死在牆上。

    地宮中,慘叫聲連綿不絕,良久之後,當再無人發出一絲呻吟,沉重的外羨門才緩緩落下,將最後一絲光束攔在外面,卻擋不住從底部縫隙緩緩流出的鮮血!

    三千工匠藏者,從白髮蒼蒼的老者,到才跟著師長做工的學徒,只要參與地宮核心建設的人,無復出者!

    奉命行事的郎官謹慎,問年輕宦官道:“謁者,不需要去查一查是否有人偽死?”

    “不必了。”

    宦官二十出頭年紀,薄嘴唇,白面無鬚,眼神陰狠,他叫張敖,是統一前送來關中的魏國大盜之子,被閹割之後,在宮中做餵馬小廝,後被管車馬的趙高發現並提拔,如今已成其親信。

    “苟延殘喘,比當場死了更痛苦。”

    張敖冷笑道:“那些僥倖活下來的,就算熬過了傷口的腐爛,再往後,恐怕要在群屍惡臭中,嘗一嘗人肉的滋味了!”

    他舔了舔嘴唇,回到宮城之外,卻變了副臉,卑躬屈膝,對在此監督刑徒填埋地宮,堆砌封土的閻樂作揖道:

    “少府少監,小人事辦完了!”

    “大善。”

    閻樂是趙高女婿:“如此一來,便不擔心有人洩墓道機關之秘了!”

    這邊的哭號聲和血腥味,絲毫不比外羨門處的低,張敖瞥了一眼遠處,卻見許多年紀老幼不一的宮女,在郎衛軍的驅趕下,紛紛跳入深深的陪葬坑,直接活埋。

    也有已經在他處被縊死、殺死的女人,用馬車運送至此,拋入坑中填埋……

    這駭人的一幕,竟也是二世皇帝胡亥的命令。

    “陛下有令,先帝后宮非有子者,出焉不宜,皆令從死。”

    閻樂無奈地說道:“但要知道先帝掃平六國,將六國的宮室悉數遷至關中,輦來於秦。一部分賞賜有功將士,另一部分則安置在甘泉、章台、咸陽六國宮殿裡,不過大多連始皇帝的面都未曾見到,只聽宮車經過,轆轆遠聽,未有子者,有七千之數矣……”

    七千六國女子,按照規矩,這些未曾有子,年歲已衰的宮人,是應該放出宮,任由她們嫁人謀生的。

    但胡亥竟聽了胡巫的話,認為“出焉不宜”,再加上他嫌棄這些女子都年紀大了,自己不欲接盤,卻嫌棄她們人數眾多,浪費錢帛,索性一刀切,統統殉葬了!

    他還得意洋洋地對李斯說:“右丞相不是屢屢勸朕從儉麼?朕這就儉!節流的事朕做了,開源之事,就交給右丞相罷!”

    這一番話,驚得李斯目瞪口呆。

    本該保衛皇帝的郎衛軍,眼下卻成了荼毒女子的凶手,不少出身貴族的郎衛堅決不從,遂被郎中令趙高緝捕下獄。

    又有一隊宮女被縛著手,由郎衛驅趕過來,害怕得走不了路,便被拖拽著往前,經過張敖身邊,卻有個模樣俊俏的小宮女認出他來,遂大喜過望,嚎叫著求饒……

    “阿敖,救救妾,救救妾!”

    “滾!”

    張敖面露猙獰,一腳將衝過來抱著自己腿的宮女踹得遠遠的,不顧她曾與自己對食,相互慰藉過。

    “是早年一同被送來咸陽的魏女。”

    等那女子也被投入陪葬坑,張敖笑著向閻樂解釋。

    閻樂冷笑:“張敖,你可知,郎中令為何如此看重你?”

    張敖連忙下拜,閻樂道:“因為你沒忘記自己是誰,你的仇人是誰!”

    “我的仇人,是逆賊黑夫!”

    張敖拜倒在地,作咬牙切齒狀:“若非黑夫,張敖的母親也不會自殺,不會與父親失散,更不會成刑餘之人!”

    “你知道便好。”閻樂滿意地點點頭:

    “驪山的事辦得漂亮,但郎中令還有件事,要交予你去做。”

    張敖唯唯諾諾。

    “你知道扶蘇有二子麼?”

    “知道。”

    張敖聽說,扶蘇出奔時,二子隨之奔逃,後來次子被扶蘇幕僚董公帶著藏匿民間,長子則被抓回咸陽,又被秦始皇放到蜀郡邛都。

    二世皇帝繼位後,繼續大肆搜捕扶蘇二子。

    入秋時,其次子在漢中郡被抓獲,董公被五馬分屍,扶蘇次子,那才四歲的小少年,也被胡亥令閻樂勒死,一同放進了驪山陵的陪葬坑。

    而主持此事的閻樂,則陞官為少府少監。

    至於扶蘇長子,本也該一同賜死陪葬,但蜀郡卻爆發了叛亂,人沒接回來,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那你知道,黑夫亦有二子麼?”閻樂又道。

    張敖頷首:“扶蘇離開咸陽時,黑夫之妻也乘機帶著二子跑了,小人曾奉郎中令之命去追,只是那賊婦人狡猾,張敖無能,沒追到……”

    為此,張敖可被趙高狠狠懲罰,挨了一頓鞭笞。

    “現在,你將功贖過的機會來了。”閻樂笑道:

    “有人密報,黑夫的長子尉破虜,藏匿在賀蘭山下,你這就去,將他捉來!記住,要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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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4章 煮酒

    孟冬十月底,碭郡陳留縣(河南開封陳留鎮),高陽裡。

    微暗的屋舍,一個年紀六旬,頭髮半禿的老者正在煮酒,銅釜下是燃燒的木柴,釜內的酒正慢慢升溫,室內酒香四溢,老者不由一邊吸著鼻子,一邊用食指擦著口水,準備痛飲一番……

    就在此時,門卻被推開了,一個四十餘歲的壯年俠士捲著寒風,匆匆步入裡中,高興地對屋內正烤火煮酒的老者道:

    “兄長,我有事要對你說!”

    自稱為“高陽酒徒”的酈食其卻渾不當回事,招呼弟弟酈商道:“阿商,你來得正好,此酒已燙,來飲瞭解解寒。”

    “都什麼時候了,還喝!”

    酈商一把將酈食其的酒觴奪了,說道:“兄長終日沉溺酒肉,莫非不知,這天下已大亂了?”

    “我當然知道。”

    酈食其搖頭晃腦,搔著好些天沒洗的油頭道:“老夫不必出門,卻能知天下之事,遠的南郡之變不提,近幾個月,不就是那所謂的北伐軍到潁川轉了一圈,讓王賁不得不退兵,而楚國的項籍已取淮陽……淮陽與我高陽裡之間,就隔著一個陽夏縣,阿商,我知道,你早已想去投楚軍許久了。”

    他板下臉道:“但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酈商是魏地輕俠,被秦律約束了這麼多年,早就不耐煩了,近來天下大亂,關東尤其混亂,除了不時逼近的“南方叛軍”“楚地群盜”,更有許多小毛賊乘火打劫。過去十幾年高壓政策下的律令秩序已蕩然無存,官府自保無暇,各地氏族勢力只能聚眾自衛。

    酈商便靠著昔日的威名和好勇鬥狠的性格,成了本鄉年輕人的首領,聚眾數百,自制兵刃甲冑以保鄉里安全。

    但在酈食其勸說下,酈商也沒公然反叛,所以陳留縣令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任酈商等人在縣東割據。

    這酈商是有些志向的,早不甘於做一鄉之俠了,對在中原大殺四方的楚軍,很是動心,曾想派人去投靠,引楚兵入陳留。

    但酈食其卻阻止了他。

    “楚人極看重地域籍貫,我去了以後,絕不會得到重用,只會遭到楚將排擠。”

    酈商最初有些不信,直到上個月,項籍猛攻碭郡首府睢陽(河南商丘),碭郡守、尉堅守不出,項籍遂令部下繼續圍城,他則西擊襄邑(河南睢縣)。

    然而,項氏少將軍在楚地望風披靡的名頭,在魏地卻不怎麼管用了,襄邑亦堅守不下,項籍花了半個月時間才攻下,且損失不小,他竟一怒之下,下令縱兵屠城,將協助秦吏守城的全城百姓,皆阬之!

    幾千人啊,就這樣成了楚軍的劍下鬼,這件事讓不少觀望的魏人震驚不已,連酈商也收回了想去投效的腳步,乖乖聽老哥意見,再觀察一段時間。

    但近來獲知的一個消息,讓酈商再度激動起來。

    “這次不一樣。”

    他對酈食其說道:“張耳回來了!“

    “哦?”

    酈食其抬起飲酒過度的渾濁眼睛:“是當年聞名中原的大俠,外黃令張耳?”

    “沒錯就是他。”

    酈商說道:“我聽說,張耳這些年一直藏匿在淮陽,他得了楚國的支援,帶兵從襄邑北上,經外黃(河南民權縣),下臨濟(河南封丘)!”

    臨濟也是中原的大城市,眼下碭郡兵都在睢陽與項籍鏖戰,張耳竟不費吹灰之力,靠武臣手下的兩千之眾奪取了此城。

    “外邊的人都在傳,張耳在臨濟找到了寧陵君公子咎,立為魏王,眼下張耳已被封為外黃君、魏相,武臣為將軍,正攻城略地,欲復興魏國呢!”

    說到封君為將相之事,酈商眼中閃著光,言下之意是:張耳是魏人老鄉,又已復辟魏國,我這下可去投他了吧?再不去,就晚了。

    但酈食其卻搖了搖頭:“我不看好這是所謂的新魏國。”

    酈商有些不高興:“吾等不也是魏人麼?”

    酈食其笑道:“你知道衛國麼?”

    “衛國的土地,便是現在的東郡,衛昭公時期,三晉強盛,而衛如小侯,成了魏國附屬。到了嗣君時期,衛國屢屢割讓土地予魏,只剩下濮陽,而衛侯貶號為君。懷君三十一年,朝魏,魏囚殺懷君,魏更立嗣君弟,是為元君,元君為魏婿,故魏立之。”

    “現在的魏與楚,就譬如昔日的衛與魏。依我看,臨濟之魏,不過是楚人的傀儡,欲將魏地豪傑聚集在一面旗幟下,好為楚國所用。魏國的軍權,在那楚人武臣手裡,項籍屠襄邑,魏咎敢放一個屁麼?事後楚國若強佔了宋地,張耳敢拒絕麼?”

    “阿商,為兄可不想讓你傻傻地去為人填了溝壑!”

    酈食其分析利害,酈商卻急了:“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難道吾等就繼續在高陽裡耗著?”

    酈食其語重心長地說道:“這亂世裡,與其急匆匆起兵站隊,不如多看一會,這數月來,我也好好觀察了一下天下起兵的眾人,但他們皆泛泛之輩,握齱好苛禮自用,不能聽大度之言……”

    酈商驚訝於兄長眼光如此之高:“張耳、項籍亦如此?”

    酈食卻盯著釜中已然沸騰的酒,好似天下豪傑皆在其中:“張耳虛名無實,非英雄也,項籍雖血氣方剛,然好因怒興兵,襄邑之屠,本來輕易可下的魏地,便難以攻取了,哪怕他攻無不克戰無不勝,也只是一猛將匹夫,非成大事者也。”

    酈商樂了:“若這二人也入不了你的眼,那兄長覺得,這世上,誰能成大事?”

    酈食其將酒觴搶了回來,滿飲一口,閉目回味道:“南方的那位武忠侯,雖高舉義旗,實則行事無恥,蓄謀多年,倒挺對老夫胃口,像是個幹大事的人!”

    ……

    在酈食其口中“非英雄也”的張耳,此刻正在戶牖鄉,悼念十多年前,喪命於此的亡妻黃氏……

    雖然早就更名改氏,另娶了妻子,但張耳來到此地,回憶往昔,依舊傷心不已。

    “我曾為信陵君門客,但在公子逝世後,微末無行,窮困潦倒,又在大梁殺人,只能脫籍亡命,流落到外黃縣藏匿。”

    “吾嫡妻黃氏,外黃美人也,卻不嫌棄我貧賤,委身於我,又動用妻家財富,為我脫罪,助我揚名張目,張耳能成為外黃大俠,魏國名士,賢妻之功也!”

    只可惜,外黃城破之時,黃氏帶著張耳第一個兒子張敖,來與他攀過親戚的戶牖鄉張氏避難,卻被張氏出賣給了賊秦吏黑夫,最終黃氏自殺,張敖被擒,又成了引誘周市、陳餘的誘餌。

    那天殺的黑夫,就這樣用魏地武卒義士的血,染紅了他的印綬,踏著六國豪傑的屍體,踏上晉陞之途!

    十多年前過去了,故地重遊,張耳仍感到心痛欲裂,幾乎哭死過去,他對亡妻黃氏的感情,倒是真摯無比。

    “相邦,張氏眾人帶到!”

    張耳昔日在魏地的門客好友貫高、趙午二人帶著剛招募的魏兵,從張氏大宅裡,將其老幼婦孺統統押了出來!

    原來,這戶牖張氏又分為二,分別佔據了戶牖鄉邑東、西兩個裡,鄉人稱之為東張和西張。

    其中東張勢力更大,其族長名為張博,親侄兒便是大名鼎鼎的張蒼。西張勢力略小,但也沒差太多,其族長名為張負,張負有個孫女,嫁給了同鄉窮困小子陳平……

    這十多年前來,因為朝中有人,陳平也日漸高昇,頗得黑夫信賴,兩張在鄉里更是風頭無二,就算張博、張負相繼去世,其子弟依然能一手遮天。

    只是去歲陳平捲入黑夫的“叛亂”,官府來索拿其妻、子,未曾找到,西張也好不到哪去,張蒼逃匿,他們也遭到牽連,於是兩家財產被抄沒,族長下獄,宗族星散……

    眼下張耳門客抓到的張氏族人,基本是外圍旁支,但貫高、趙午等,仍極力慫恿張耳,將本鄉所有與東西二張有關的人,統統抓了處死,以報亡妻之仇。

    誰料張耳卻拭去眼淚後,搖頭嘆息:

    “害死吾妻的是黑賊,是張博、張負、陳平,與這些人有何關係呢?”

    此言讓人大吃一驚,但更出人意料的還在後面,張耳不但釋放了這些張氏族人,還從中點了一名叫“張黶(yǎn)”的少年,宣佈任命他為魏國的大夫……

    “張公,你這是以德報怨麼?”在回臨濟的路上,為人直率的貫高有些想不通。

    略有小智的謀士趙午倒是反應過來了:“張公莫非是在效仿文公遽見豎頭須之事?”

    張耳撫鬚笑道:“趙午知我!”

    原來,春秋時晉文公重耳歸國,殺死了許多政敵,一時間,國內人心忐忑,謠言四起,一時難禁,重耳正為此事犯愁,忽然有一小吏叩宮求見,原來是重耳在外逃難時,為他保管財物的豎人頭須。

    說起此人重耳就滿是恨意,因為他在重耳困厄之時帶走所有財物,使得重耳和眾臣在流亡途中挨飢受東,險些死於非命。

    此等小人居然厚頗無恥來見,晉文公起初拒不接見,但頭須卻說,有安定晉國之策。

    那策略很簡單:“得罪於君者,莫大於鳧須矣!”

    於是晉文公恍然大悟,宣佈原諒頭須,還讓他做了御者近臣。

    一時間晉人奔走相告,都認為:“頭須竊君之藏,今且仍舊錄用,況他人乎?”竟安下心來,打消作亂的念頭,晉國的內亂這才徹底平息。

    張耳寬恕了曾害死結髮妻子的張氏族人,便是在效仿晉文公故計!

    “魏國受過我恩惠的人很多,與我結仇的人也很多。”

    作為昔日的黑社會老大,張耳很清楚,自己雖已奉項籍之命,擁立魏咎為魏王,他則做了魏相,但不買賬的人,與自己昔日有過節拒不歸順的人,還有很多。

    眼下若寬恕戶牖張氏的事傳開,定能打消各地豪強輕俠的擔憂,讓他們踴躍來投。

    張氏已散,那些旁支散宗,就算殺了,也難解張耳心頭之恨,不如充分利用起來。

    這一切,都是為了壯大新興的魏國實力!

    雖然被酈食其說成是“楚之傀儡”,但張耳卻不甘心於,只做一個牽線木偶。

    他很清楚,想在這亂世佔據一席之地,想為亡妻報仇雪恨,靠的是佔據的地盤,手裡的兵卒。

    現在的“魏國”,就是個空架子,除了臨時的首都臨濟外,就只有外黃、陽武,以及被屠戮一空的襄邑三個縣,卒不滿四千,且泰半是武臣手下的楚兵。

    往後哪個方向發展,便成了個大問題,項羽久頓於睢陽,催促張耳去支援,但張耳知道,東邊去不得,只忽悠武臣過去,他自己則東張西望,尋找魏國的出路。

    “項將軍猛攻睢陽,甚至一怒屠襄邑,楚兵大掠諸地,如此看來,東邊的宋地就算吾等拚死奪取,八成已一片狼藉,也很難要回來了。”

    “而鴻溝以西,秦軍依然大兵雲集,以守衛敖倉之糧,魏尚小弱,不可與之為敵。”

    張耳更加擔心,聽說眼下王賁已退回南陽,若秦軍忽然向東進軍,魏國豈不是要變成楚國的擋箭牌?

    這是萬萬行不通的!

    思索間,濟水已至,對岸是仍在秦吏控制下的東郡濟陽城!

    東郡是東方大郡,西峙河內,東連齊魯,形強勢固,乃河北之根本,而襟帶河南者也。春秋時,齊、晉嘗角逐於此,爭奪衛國。及六國之季,魏人由此拒趙而抗齊。

    東郡除了定陶,濮陽等大城市極其富庶外,大河邊的黎陽、白馬之險,也是趙魏兩地的樞紐。

    因為大野澤巨盜彭越起兵,奪取了薛郡,擁立田榮之子為齊王,又向北滋擾濟北、東郡交界,所以東郡兵多集中在東面,西、南卻空了出來,這便給了張耳機會。

    張耳指著對岸道:“吾等若想拓展魏之疆土,只能向北,全據東郡,再設法與趙人合作,奪河內!”

    說到這,他想起一事,問貫高道:“陳餘、陳勝半月前渡濟北上,為我取長垣、燕縣(河南長垣縣),前往趙地,今到何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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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5章 趙客縵胡纓

    孟冬10月底,當陳餘與陳勝二人帶著千餘兵從東郡白馬津渡河,抵達內黃縣(河南內黃)時,才發現這裡的形勢發展,比他們想像中的要快得多!

    “聽從北邊逃來的人說,夏末時,有個趙地大俠魯勾踐,便已在大陸澤起兵反秦了,還擁立了趙王子孫趙歇為王……”

    陳勝得知此事心裡咯噔一下,覺得自己預謀的事,好像被人搶先了。

    “我與魯勾踐是熟人。”

    陳餘卻並不擔心,笑道:“魯勾踐年輕時是邯鄲輕俠,常年在市肆廝混,荊軻游於邯鄲,魯勾踐曾與荊軻玩六博。二人玩到一半,爭執博局的先後路數,魯勾踐是個暴脾氣,立刻掀了棋盤,怒而叱之,荊軻也不跟他計較,嘿然離去,之後再未相會過。”

    “魯勾踐只當荊軻是個膽小鬼,也沒放在心上,等到十年後,荊軻刺秦失敗的消息傳來,魯勾踐才為當年的事後悔不已,遂立志繼荊卿之志,要為其復仇……”

    “自那之後,魯勾踐就離開了邯鄲,來到人煙稀少的大陸澤畔,靠漁獵過活,順便招攬燕趙反秦人士,在此暗暗聚集,修習劍術,我與張良,都曾去過他那,也正是在他那,結識了代王嘉之子,趙歇。”

    早在黑夫執政膠東時,諸田在濟北起義,魯勾踐就曾響應他們,舉兵反秦,也打下了幾個縣城,只可惜被官府鎮壓,再度亡命大陸澤。

    如今天下皆反,魯勾踐再度舉旗,這在陳餘預料之中。

    但他沒想到的是,魯勾踐那莽夫竟能想到擁立趙歇為王,還能全據鉅鹿,並大敗河北秦軍,攻陷邯鄲,幾乎恢復了大半趙地……

    莫非有奇人異士相助?

    等眾人再往北,抵達漳水之畔,與趙兵接上頭時,才知曉了這場戰爭的最大功臣是誰。

    “武安君李牧之孫,李左車?”

    陳餘有些驚訝:“我一直以為李左車藏身在代北,竟不知其回到了故鄉柏人。”

    原來,那魯勾踐在奪取鉅鹿後,也遭到了邯鄲、鉅鹿兩郡郡兵的圍攻,是李左車在柏人起兵,帶著一眾趙地輕俠騎從,潰圍而入,這才大敗秦軍。

    李左車繼承了其祖父之兵略,又打了幾場漂亮仗,義軍乘勢包圍了邯鄲,邯鄲趙人幾乎個個都與秦有仇,群起響應,邯鄲遂下……

    如今秦軍敗退至鄴縣,算是放棄了邯鄲郡,只求守住河內,等待朝廷援軍——但秦廷大軍集中於漢中、南陽、三川,哪還有援軍能派往河北?

    得知這些事後,陳餘、陳勝面面相覷,兩人皆懷有野心,都沒打算老老實實給楚國打工,故不謀而合,想來趙地發展,豈料讓別人捷足先登。

    陳勝只能暗嘆時運不濟:“陳餘先生,現在怎麼辦?”

    “吾等作為楚國行人使者,先拜見趙王及將相罷。”

    雖然來遲了一步,但陳餘靠著自己年輕時在趙地遊歷的名望,以及同趙歇、魯勾踐的關係,還是很輕易就進了殘破的邯鄲城,得到了接見——畢竟這新興的趙國,也急需勢頭正盛的楚國做盟友。

    接見的地點是邯鄲北部,趙武靈王所建的從台宮,它在戰爭中被摧毀大半,如今作為趙王歇的臨時宮殿,因為四周多是荒草荊棘,所以看上去這所謂的趙國朝廷,倒像個草台班子。

    “陳生,十餘年未見,你依然如故啊。”

    趙歇是代王嘉庶子,趙嘉北奔代郡建國時,趙歇未能跟去,藏匿於趙地,輾轉投奔了魯勾踐,如今他早不是一副落魄公子形象,穿上了新做的王服,頭戴冠冕,神采奕奕。

    “陳餘早就知道,大王必能復國!”

    陳餘墜淚而拜,心中暗道:“看來這位趙王還是有點實權的,不似楚國的王,只是傀儡。”

    趙歇下階將陳餘扶起來,為他一一介紹堂內眾人。

    “歇能夠復國,多虧了大將軍之力!”

    魯勾踐是陳餘熟人,虎頭燕額,濃須已花白,穿戴著將軍甲冑,但精神有些不振,他在舉義時受了傷,如今已不能上馬了,有些鬱鬱不樂。

    作為“趙國”的締造者,魯勾踐現在被封為“曲梁君”,領大將軍印。

    “這是趙之國尉,廣武君,李左車。”

    李左車三十餘歲年紀,他相貌的特點是,一隻眼睛大,一隻眼睛小,有些奇怪,且因長居代北,頭上總習慣性戴著胡纓之冠,他待陳餘倒是彬彬有禮。

    陳餘對其長作揖:“陳餘雖非趙人,但在大梁時,便已仰慕武安君(李牧)之名,入趙後,更常聽聞武安君破匈奴,敗秦軍之事蹟,若趙遷不聽信讒言,趙國也不至於覆亡……”

    李左車笑道:“趙遷乃是娼妓之子,悼襄王廢黜太子,而立趙遷,如今大王作為嫡孫復位,也算讓趙國社稷,歸了正軌,能告尉大父在天之靈了。”

    一圈介紹下來,別看這趙國只是個草台班子,封君卻有好幾個,基本上帶著千餘人來投奔,立有小功的,都封了君。

    陳勝坐在殿尾,聽在耳中,心裡酸酸的。

    “早知道在趙國封君這麼容易,我當時真眼瞎了,為何要去投項籍?”

    陳餘則心中瞭然,這新興的趙國,魯勾踐看上去時日無多,趙歇有一定的權力,但兵權則控制在李左車手中,他必將是魯勾踐的繼任者。

    不過奇怪的是,趙國至今未立丞相,陳餘的心思,一時間活絡了起來。

    就在這時,旁邊又響起一個尖銳的聲音。

    “陳先生此來趙地,為己乎?為楚乎?”

    陳餘所想被人看穿,不由嚇了一大跳,回頭一看,卻是一位穿著黑衣,頷下留著三角須的中年文士……

    “這位先生是?”

    “這是蒯徹先生,趙國的上卿。”

    趙歇看上去十分喜歡蒯徹,笑道:

    “陳餘,你恐怕還不知道罷?”

    “秦始皇三十六年,天生異象,先有熒惑守心,後有流星墜於東郡,於是天下謠言四起。蒯徹先生便乘機鼓動方術士盧敖,進入咸陽見秦始皇,散佈’亡秦者黑‘的預言,使得秦始皇與南征軍黑夫反目!”

    陳餘愕然:“竟是蒯先生所為?”

    “正是!這之後扶蘇之出奔,南方之叛秦,歸根結底,皆蒯徹先生手筆也!”

    趙歇大概是在草莽中呆久了,說話做事還沒有“王者”的高高在上,反而親自吹捧起蒯徹來:

    “不止如此,蒯先生還在秋初時,鼓動大野澤彭越起兵,立田氏之後為王,今天已據有薛郡、濟北。秋末時,他說動彭越,派趙人丁復帶兵入鉅鹿支援,助我大趙復國。”

    “上個月,蒯先生更不顧凶險,親至范陽,以巧言勸得范陽令降趙,我用先生之計,黃蓋朱輪的車子迎接范陽縣令,封君侯,讓他在燕、趙邊界馳騁炫耀,於是趙地諸縣皆言:‘范陽令先降而得富貴’,不戰而下者三十餘城。”

    對這個結果,趙歇感覺跟做夢似的,這便是他倚重蒯徹的原因。

    “故蒯生一出,始皇帝廢長立幼,秦裂為南北,天下豪傑四起。蒯生一使,復齊、興趙,更傳檄而千里定。蒯先生真有張儀、蘇秦之能也!”

    蒯徹一笑:“彫蟲小技,何足道哉?若非大王之望,若非曲梁君、廣武君用兵如神,光靠我的唇舌,豈能破上萬秦兵於邯鄲?”

    “先生過謙了。”趙歇道:

    “我欲拜蒯先生為丞相,奈何先生堅辭不受。”

    蒯徹道:“我的長處不在於治國安邦,再者,若做了趙相,又如何替大王奔走天下,縱橫捭闔呢?”

    二人雙簧總算唱完了,蒯徹目光瞥向陳餘:“陳先生,如此說來,你我倒是同行了,你此來,也是為楚國做說客,想讓趙國臣服於楚麼?”

    陳餘只能硬著頭皮道:“我來邯鄲,既不為自己,也不為楚國。”

    “我是為了趙國,為了天下人,能早日誅滅暴秦!”

    接下來,他便將楚國希望幫諸侯復國,最終合力西向,破函谷關,誅滅暴秦的計畫吐露。

    “六國分則弱,合則強,昔日孟嘗君、信陵君、平原君、春申君皆曾組織諸侯合縱抗秦,常能大敗秦師,收復失地,甚至一度攻入函谷關。”

    “今楚、齊、趙、魏、韓皆已復國,但暴秦亡我之心不死,五國當再度合一,以實力最強的楚國為縱長,西向伐秦!”

    蒯徹大笑道:“陳先生說得沒錯,既已復國,楚、齊、趙、魏、韓當相互協作,結盟合力抗秦,收復故土,不可再重蹈舊日六國爭相事秦,最終失去強援,相繼淪亡的覆轍。”

    “今天下初發難也,俊雄豪傑建號壹呼,天下之士雲合霧集,魚鱗襍(zá)鹓(yuān),熛至風起,人人皆言,憂在亡秦而已。”

    眾人頷首,復國的諸侯雖各有打算,但滅亡暴秦,為六王復仇,卻是他們一致的初衷。

    蒯徹卻道:“但我卻有不同的看法。”

    他轉過身,朝趙歇長拜:

    “大王,秦不可卒除,為趙、楚計,相比於逞一時之憤,合力西向亡秦,讓秦廷衰而不滅,保有關中,南北均勢,關東則有六國。如此,天下呈鼎足三分之勢,對吾等更加有利!”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16
第826章 今天下三分

    “當今天下,已有三分之雛形。”

    因為荒廢太久,叢台殿堂上的石縫裡,蒿草尚未清除乾淨,但蒯徹並不嫌棄,踱步侃侃而談。

    他不需要地圖,天下形勢,似都包藏胸中!

    “第一分為秦廷,且稱之為北秦,儘管這半年來,丟了許多郡縣,但關中根基尚在。關中北有朔方、雲中、雁門、代郡,得胡馬之饒。東有太原、河東、上黨、河內、三川、南陽為屏障,南有漢中,十五郡完好無損。”

    “而潁川、東郡、臨淄、常山、廣陽、漁陽、上谷、右北平、遼東、遼西等地,雖多有豪傑舉事,但仍有長吏尊二世之令,保於郡府,與之相抗。”

    “故天下泰半,仍在北秦手中,幅員萬里,兵數十萬,車五千乘,騎數萬匹,只是有些分散,但亦足以維繫帝業。”

    說完所謂的“北秦”,蒯徹又談起了另一大勢力。

    “第二分為黑夫之北伐軍,他雖舉兵叛秦,號稱要北伐靖難,卻仍以秦吏自居,既立足南郡,吾等且稱之為……南秦!”

    “南秦南有嶺南四郡,征越卒為兵;東有江東兩郡,樓船千帆橫絕大江;西取巴蜀,得糧秣百萬;中據有荊州五郡,黑夫頗得當地人擁戴;千里之外,更有膠東陳平、曹參亦遙相響應。”

    “迄今為止,南秦已奪十四郡也,地方五千餘裡,戶百萬,卒二十萬,車千乘,騎萬匹,此霸王之資也。再加上黑夫之威名,其下韓信等能征善戰,天下莫能當也!”

    並不是每個人,都有縱觀全局的能力,陳勝聽著蒯徹對黑夫的勢力讚譽有加,一時間竟有些後悔當初與吳廣分道揚鑣。

    “第三分為復辟的六國。”

    這時候,蒯徹走到陳餘跟前,拱手笑道:

    “楚上柱國項籍起淮南,轉斗逐北,至於彭城,乘利席捲,取淮陽,擊碭郡,威震中原。然觀其所屬,不過九江、東海、泗水、陳郡,碭郡與琅琊之半,雖楚人效命,但卒不過十萬,陳先生,我說的沒錯罷?”

    這是事實,但蒯徹消息如此靈通,讓陳餘心中駭然,此人在楚國那邊,恐有內應暗中提供情報啊。

    “山東之建國莫強於楚,除楚國外,趙國實力次之,趙已取鉅鹿、邯鄲;齊國實力與趙相當,彭越方佔薛郡、濟北,欲攻臨淄;韓魏更次之,韓復立於許縣(河南許昌),張良與韓成將千餘人西略韓地,得數城,北秦輒復取之,往來為遊兵潁川。魏立國於臨濟,我料想,張耳恐怕是想北上取東郡吧?”

    “至於燕國那邊,燕公子王孫皆為秦所誅,雖有韓廣起兵上谷,臧荼起於漁陽,但廣陽郡負隅頑抗,尚未能復燕……”

    燕地的事,陳餘倒是首次聽聞。

    “總之,六國加一起,可算一分。”

    蒯徹一番概述,竟將錯綜複雜的天下形勢,說得清晰無比!

    他復對陳餘拱手:“陳先生以為,這三分之中,誰為最強?”

    不用說,六國才剛復國,肯定是墊底的,陳餘沉吟道:“應是北秦最強,蒯先生方才也說了,北秦尚有二十餘郡,人口兵員眾多,且有關中,據四塞之國,被山帶渭,有百二之險……”

    正因為對秦廷勢力的畏懼,各地反秦豪傑,才紛紛叫嚷著要“誅暴秦”,否則他們一天都睡不踏實。

    但蒯徹卻有不一樣的看法。

    “光看郡縣、戶口、兵員,的確是北眾於南,但要我說,在襄陽之戰後,北方頹態已現,南方則佔盡了優勢!”

    “北秦才遭內鬥,大將凋零,唯有一王賁將二三十萬大軍,在關東苦苦支撐。”

    “王賁為了集中兵力對付南秦,坐視東方諸郡叛秦不救,猛攻襄陽漢水數月,卻無尺寸之功,反被南秦奇兵燒了糧道,元氣大傷,我聽說,蜀郡也已叛北投南,馮劫被困巴郡,恐已全軍覆沒。”

    “夫銳氣挫於險塞,而糧食竭於內府,百姓罷極怨望,容容無所倚,北秦士氣已失,只能退守南陽、漢中。然王賁不但要抵擋南秦攻勢,還要阻止楚、魏、韓在中原攻城略地,實在是捉襟見肘。”

    “王賁縱然是天下第一名將,也回天乏術,更何況,天下苦秦政久矣,二世若改弦更張,尚有復興可能,但我聽聞,他先後食言,田租倒是減了點,但口賦徭役卻加重數倍,百姓怨望,都恨不得二世倒台。”

    說白了,北秦像一個雖然身材碩大,卻處處是傷的巨人,且要面對的敵人太多了,積累的怨氣也太大了,步履蹣跚,蒯徹並不看好。

    “南秦則不然,其興勃勃然也,黑夫愛民惜兵,穩紮穩打,一邊固守江漢,一邊使人略江東,入巴蜀,已挫王賁銳氣,又奪了邊角。接下來,只需要在南陽拖住王賁主力,遣偏師及巴蜀兵爭漢中。既取漢中,北伐軍出子午、褒斜等道,逾嶺渡渭,則不出數月,兵必戰於咸陽之下!此北秦君臣之大患也。”

    趙歇看向堂下最精通兵略的李左車,李左車頷首,認同蒯徹的看法。

    說起黑夫,蒯徹就覺得驚奇,他曾施展毒計,誘使盧敖入咸陽,以“亡秦者黑”誆騙秦始皇,招致君臣反目。

    本以為黑夫將就此消亡,豈料此人竟不是忠臣,沒打算老老實實受死,詐死藏匿,悍然舉兵,全據南方,不過半年,已得王霸之業,這是蒯徹沒料到的。

    他繼續道:“總之,北秦之所害莫如南秦,南強則北弱,北強則南弱,其勢不兩立,譬如兩虎相爭。”

    “這時候,六國有兩個選擇,為了‘誅暴秦’的口號,助南攻北,或是各自略地,坐看南北相爭。”

    蒯徹道:“若如楚國之策,諸侯聚兵於中原,西向攻三川,入函谷。王賁肯定會抽兵北上阻止,六國恐將敗北,就算沒敗,甚至順利入關奪取咸陽,燒了秦國廟堂,吾等也難以長期立足。北伐軍會乘機從武關、漢中進入關中,秦人必然攜壺漿以迎,助其驅逐六國,黑夫終得漁翁之利。”

    “如此,秦一統於南,南秦已得關中,必因勢利便,加兵於六國。”

    “到那時,黑夫身率關中之眾出於函谷,命一上將將荊州之軍以向宛、洛,江東樓船渡江擊九江。來勢將比王翦、王賁父子滅六國更猛烈,復辟的六國,這次恐怕熬不過十年,一年半載之內,便會被黑夫掃平!”

    說完之後,蒯徹攤手問所有人:“驟興驟亡,社稷覆滅,這是大王和將軍們想看到的麼?”

    趙歇搖頭:“自然不是。”

    李左車亦道:“蒯先生之言有理,為今之計,六國當各自奪取鄰地,以鞏固自身,等關東郡縣已盡屬六國,再以楚國為盟主,聯兵與南秦相抗,讓北秦保有關中,如此,才能得三分鼎足之均勢!”

    魯勾踐最後接話:“然也,所以,趙國恐怕不能派兵南下,與楚國一同西擊函谷了!”

    趙歇笑道:“陳先生,這便是趙國的態度,還望將以上種種,回覆楚國項少將軍,提醒他,切不可急於西進,最後便宜了南秦啊!”

    陳餘哪還能不明白?今日叢台之會,蒯徹的侃侃而談,就是給他設的套,是為了讓趙國拒絕楚國——趙人忙著擴張地盤,才沒功夫跟你楚國去打什麼函谷關,自己玩去吧!

    他心裡有點亂,事情與預料中的完全不同,正不知該如何是好時,殿尾卻有個聲音響起。

    “蒯先生之言,我深以為然,反抗暴秦,只在百里之內,何必去千里之外呢?”

    陳餘回頭,卻見是護送他來趙地的陳勝,這小子不聲不響聽了半天,忽然冒了出來,讓人愕然。

    陳勝上前,朝趙歇等人行禮:“外臣陳勝,陽城人也,乃楚軍率長。”

    李左車頷首:“陳率長有何高見?”

    陳勝道:“我從白馬津北上時,只聽聞趙國僅有邯鄲、鉅鹿兩郡,北邊的恆山、廣陽,南邊的河內,西邊的上黨,依然是秦之郡縣,趙國何必捨近求遠,放著近處的敵人不打,跑去函谷關呢?”

    “陳勝一直以為,項將軍之策不可取,屢屢勸誡,他卻不聽,我聽說,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仕,陳勝願以麾下千人,歸順趙國,助大王略取週遭郡縣!”

    他國將領突然提出投效,趙國眾人有些驚訝,陳勝則看向陳餘,朝他點了點頭。

    “陳勝此言極是!”

    陳餘也反應過來了,他倆北上本就是為了實現自己的野心,如今使命失敗,趙國不願跟楚國一起幹,二人若灰溜溜回去,以項籍的脾氣,縱不殺他們,恐怕也會徹底冷落。

    與其回去受氣,不如留在北方,說不定還能混上個封君之位!

    陳餘咬咬牙,出列道:“陳餘本非楚人,而將趙國當成了自己的家,也寧為趙臣,為大王效力。”

    “陳餘嘗游趙地,妻家更乃苦陘大族公乘氏,我願意北上,替趙國招攬恆山郡豪傑!”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16
第827章 從散約敗

    趙國的出手,果然比楚國大方很多,是夜,在封陳餘為上卿,陳勝為都尉後,趙歇又召見了蒯徹。

    “蒯先生以為,二陳可信麼?”

    蒯徹笑道:“現在的形勢,和百年前一樣,士人遊走諸侯,只求出人頭地,今日從秦,明日投楚,後日仕趙,但他們不會忠於趙,也不會忠於楚……”

    “只忠於自己的利益!”

    “大王給二陳的比楚國多,彼輩自能為趙國出力。那陳勝是外來人,他只能依靠為大王立功,才能在趙地立足,至於陳餘……他過去常年在恆山郡,與當地豪傑交遊甚廣,大王倒不妨讓二人去略取恆山。”

    這也是蒯徹給新興的趙國制定的戰略,以李左車南拒秦兵,使魯勾踐北徇燕地以自廣,現在多了二陳,恆山郡也能派一支兵過去。

    “若趙能南據大河,西有太行,北吞燕、代,必為疆國,不弱於楚,項籍必不敢對趙發號施令。日後乘南北兩秦之蔽,可奪取太原、上黨、河東、河內,全據冀州,得志於天下!”

    “托先生之言。”趙歇十分感激,若無蒯徹,復興趙國,恐怕沒這麼順利。

    但在蒯徹離開前,趙歇卻又問出了自己一直以來的疑惑。

    “蒯先生耗費心裡,謀劃多年,亂秦中樞,以變天下,現在則游仕於齊趙之間,更拒絕了寡人和齊國兩個相位,也不取寸土封地,只願為客卿,先生,你又忠於何方呢?”

    蒯徹卻未回答,只笑了笑,告辭離開。

    出了叢台,他昂首看著冬日的夜空,暗道:“我只忠於縱橫之道!”

    縱橫者,無縱則無橫,無橫則無縱,橫能一變為縱,縱亦能一變為橫!這才是縱橫的真諦!

    對縱橫家而言,大一統,是索然無味的。

    對他們而言,最好的時代,應當是捐禮讓而貴戰爭,棄仁義而用詐譎。

    是篡盜之人,列為侯王;詐譎之國,興立為強!

    是上無天子,下無方伯;力功爭強,勝者為右!

    那才是縱橫之士大放異彩的舞台!

    蒯徹笑道:“若真能鼎足三分,北秦、南秦、六國勢均力敵,各自為疆,那以後的縱橫之士們,都得感謝我蒯徹。”

    “謝我又給他們,開創了一片樂土!縱橫策士又能像張儀、蘇秦那樣,一言興邦,一言喪邦;所在國重,所去國輕;一怒則諸侯懼,安居則天下息了!”

    至於這分裂帶來的兵革不休,詐偽並起,殺人盈野?

    至於這紛爭帶來的天下無罪之人肝膽塗地,父子暴骸骨於中野,不可勝數?

    對不起,這些東西,是儒家、黃老、法墨的事,不在縱橫家考慮之內!

    ……

    蒯徹只管挖坑不管埋,靠嘴皮子和陰謀術攪亂天下,卻不管今後如何變亂為治。

    而膠東的曹參,卻輾轉反側,思慮如何保全膠東平安。

    自曹參與陳平七月份聯合十三家大商賈,起兵奪取膠東以來,已過去三月有餘,膠東局勢已完全穩定。

    依照陳平“唇亡齒寒”之策,曹參率師五千,支援琅琊郡,與楚國莫敖龍且對峙於莒縣、諸城之間。因為楚兵主力隨項羽進攻中原,龍且雖擁兵上萬,仍難以突破防線,琅琊城更被膠東控制,船隻也籍此南下。

    從琅琊到會稽的航線古已有之,麻煩之處在於,千里海岸皆為楚國所佔,好在東海郡朐縣以東,有大島名雲台(連雲港),荒無人煙,卻有河流淡水,樓船司馬羅輿佔領了那,作為南北通航的樞紐,膠東與會稽,得以每月通航傳遞情報一次。

    真正的麻煩在西邊,上個月,秦臨淄郡守接受了陳平的提議,雙方休兵,臨淄得以集中郡兵對付意圖奪取齊地的大野澤巨盜彭越。

    但彭越狡猾而善兵,幾場仗下來,臨淄損失慘重,再加上龍且見琅琊難取,遂派人越過東泰山,進攻臨淄之南,兩面夾擊下,臨淄難支,預計最遲開春前,臨淄便會陷落。

    一時間,大量避戰禍的臨淄難民湧入膠東,陳平全盤接收,讓人組織他們到濰水以東居住,選拔青壯訓練,以期為膠東增加新的兵源。

    但郡守曹參卻有些悲觀:

    “我倒是有把握守住南線,但西線,靠那些臨時組織起來的難民,以及商賈僮僕,能擋住來勢洶洶的群盜麼?”

    曹參已將煩惱寫信告知陳平,但陳平尚未回覆。

    正想著,門外卻有一軍吏來見,卻是盧縣(山東蒙陰)人虞廣,他本是琅琊人,幾年前調到膠東做率長,是曹參的部下,陳、曹二人起兵時虞廣毅然反正,助他們奪取了即墨,遂升為司馬。

    虞廣是曹參的左膀右臂,便讓他入內,道明了來意。

    “郡尉,下吏今日巡視軍營,竟遇到了一個舊日的同鄉,他是布衣文士,楚兵入琅琊,他逃到這邊,被徵入軍中為戍卒,行挽輅之事。”

    大車橫木為輅,前牽曰挽,說白了,就是個拉車賣力氣的,在軍中屬於最低級的戍卒。

    “你是可憐他,想替他求情?”

    曹參瞭然,他做事一向很靈活,遂笑道:“那就讓他去你營中做親衛罷。”

    “並非如此。”

    虞廣拱手道:“我的確有意讓他免此苦力,但他卻反問了我近來膠東形勢,我挑能說的告知,他便說,膠東守、尉定是犯難了,說有一妙策,可讓膠東不必腹背受敵,希望我能將他引薦給郡尉。”

    “哦?”

    曹參有些驚奇,軍中一黔首戍卒,竟通過局勢的三言兩語看出他正犯難?

    但轉念一想,武忠侯、陳平等人,不都是起於微末麼?遂來了興趣,讓虞廣將他那同鄉帶進來。

    不多時,人已帶到,果然是個剛幹完拉車重活,渾身散發著汗臭的黔首,三十餘歲年紀,留著短鬚,頭紮扁髻,有些拘謹地跪在門口,朝曹參長拜。

    他衣著很不得體,虞廣有些尷尬,怕曹參生氣,忙解釋道:“下吏本欲與之鮮衣,讓他體面點,他卻說,‘臣衣帛,衣帛見,衣褐,衣褐見,不敢易衣’。”

    曹參大聲問那人道:“不過是換身衣裳,為何不敢?”

    此人抬頭,笑道:“能以衣欺郡尉,亦能以言欺之,小人不敢欺郡尉!”

    “哈,倒是能說會道。”

    曹參令人賜食,問此人:“汝何名?”

    戍卒再拜:“小人婁敬!”

    曹參嘴裡撕著根雞腿,含糊地問道:“婁敬,汝讓虞司馬引薦來見我,欲言何事?”

    婁敬面前也擺著魚肉,但他只是嚥了下口水,並未動手:“言膠東安危存亡之事!”

    曹參吮著雞骨頭:“說下去。”

    婁敬道:“小人雖是琅琊人,但也曾聽聞,武忠侯治膠東,誅大族,興商賈,修農稼,更使膠東避免了諸田之亂。近年來,又有陳、曹二君繼武忠侯之業,膠東遂從齊地最窮的郡,一躍能與臨淄比肩。”

    “想來經多年積蓄,膠東糧秣倒是不缺,所以陳、曹二君才會接納一切投奔的臨淄、琅琊難民。”

    “但膠東雖富,畢竟僅有一郡之力,兵卒有限,縱接納數萬難民,一時半會也無法成軍作戰,曹君守諸城,使楚盜難越琅琊一步,但只怕臨淄無力抵擋彭越,一旦失陷,齊楚兩軍結盟,夾擊膠東,龍且圍曹君於諸城,彭越長驅而入濰水,則膠東危矣!”

    這婁敬不愧是讀過點書的,雖淪落為拉車戍卒,卻一語道出了膠東現在面臨的難題。

    不知不覺,曹參已停下了動作,擦了擦油膩的指頭:“你有何良策?”

    “很簡單。”

    婁敬道:“離間齊楚!”

    “齊楚眼下雖看似齊心協力,共擊臨淄,實則各懷鬼胎。”

    “薛郡過去是楚國之土,如今卻為齊所佔,琅琊乃齊國之疆,如今則為楚所據,眼下還能共處,一旦臨淄失陷,為爭那七萬戶的大城,齊楚必生齟齬!”

    “郡尉何不設法讓齊楚矛盾加劇,使之相互提防,無法合力進攻膠東?”

    曹參聽完後,沉吟道:“倒是可行。”

    又讓人給婁敬多賜食:

    “看你面黃肌瘦,想來是許多天未沾油水了,吃罷!”

    婁敬的確餓壞了,這下可不客氣,拿起一整隻雞啃了起來,每一下都咬得很用力。

    他背井離鄉,逃難的日子不好過,肚子裡的韜略對拉車干苦力一點幫助都沒有,也幸虧今日遇到同鄉虞廣,得以面見曹參,只希望能靠出言獻策,改變現在的處境——這位曹郡尉看上去,還是很虛心納諫的。

    等婁敬大快朵頤後,曹參敬了他一盞酒,復問道:“具體要如何離間齊楚,你可有法子?”

    婁敬道:“郡尉可知百餘年前,秦假道韓、魏以攻齊,齊威王使章子將而應之之事?”

    章子便是匡章,乃齊威王、宣王時齊國名將,有旬月破燕,垂沙敗楚,並大潰秦軍的戰績。

    曹參是好學的,雖然入齊地前他不知曉,但幾年下來,齊地之事已了然於胸。

    他想了想道:“我倒是聽人說過,當初匡章與秦軍相對紮營,使者數相往來,更使齊軍變其徽章,以雜秦軍……”

    靠著變徽章旗號衣甲,匡章成功讓齊軍混到了秦軍側方,在作戰時突然發難,取得大勝。

    曹參恍然:“你的意思是……”

    婁敬道:“然也,齊楚合擊臨淄,兵卒犬牙相錯,彼輩言語不通,平日裡為了爭奪財物,難免會發生衝突。將軍何不派人偽作齊兵徽章,襲擊楚兵,又派人偽作楚兵徽章,襲擊齊兵呢!”

    “好主意。”曹參拊掌,這麼做的話,齊楚兩軍將失去信任,就算不大打出手,也再難合作了。

    “婁敬,你以後不必拉車做苦活了,到我身邊,做文吏主薄罷,出行有車,食有魚肉。”

    婁敬大喜,向曹參道謝,而就在這時,長史叩門而入,原來是曹參盼了許久的膠東來信,總算到了。

    展開一看,曹參不由大笑。

    “離間齊楚,使之從散約敗,從而讓齊地呈三方鼎足而立之勢,好個婁敬,你的計策,竟與陳平想的一模一樣!”

    ……

    那頭,曹參喜得智謀之士,而身在即墨的陳平,卻在為一個來自北方的消息大皺眉頭。

    “你親眼所見?”

    陳平看向齊地大賈刀間,九月時,眼看膠東局勢平穩,陳平便讓刀間帶幾艘船北上,恢復與海東中斷數月的通航。

    他也清楚,膠東一郡之力恐怕無力對敵齊楚群盜,想起海東還有三千秦軍留守,分別駐紮在西安平(遼寧丹東),列口,韓城三地,他們是扶蘇舊部,或可取得聯絡,接來膠東,共抗楚盜。

    但十月份的最後一天,刀間返回匆匆回報,陳平才得知,有人趕在自己前頭,捷足先登了……

    “郡君,千真萬確啊。”

    刀間神情嚴肅:“我在船上,遙遙望見海東韓城、列口的兩千駐軍,正緩緩北上,而西安平也已備警,入港船隻統統扣留,我遂不敢入,只讓僮僕設法誘捕了一隊出來巡邏的兵卒,審問之下,他們說……”

    “說什麼?”

    “他們說,長公子扶蘇,回來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16
第828章 山河破碎風飄絮

    PS:忘記婁敬出場過了,反正前面只露了個名沒台詞沒事蹟,無關大菊,悄悄劃掉,以後文這個為準吧。

    ……

    滿番漢,秦帝國的東北界,它是大同江的入海口,有一個很小的海港,只不過這兒並無一艘船舶,膠東的商船來了又走,一點靠岸的想法都沒有。

    一位容貌比實際年齡大許多的中年將軍站在海邊,他被風吹日曬變粗糙許多的皮膚,已不再懼怕冰冷的冬風,乾裂的嘴唇喃喃自語:

    “今天是十一月初一。”

    “很快,就滿一整年了!”

    扶蘇能感受到,今天的冬風,就像那天夜宴散場那麼涼……

    一年前,十一月十六日那天,天下稱賢的大秦長公子扶蘇,在咸陽失去了一切,因為他的幼稚、愚昧。

    他升得太高,愛得太廣,怕得太多。

    在大難臨頭時,他畏懼不前,卻回頭試圖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卻加速向深淵沉去,被人代替自己,做了最錯誤的抉擇。

    結果就是,扶蘇變成了一顆飛速隕落的流星,離開咸陽滑落向南,最後在漢中失了蹤跡。

    扶蘇出奔,成了秦始皇三十七年開年最大的政治事件,天下震驚,也決定了以後許多事情的走向。

    唯獨他的去向,成了一個未解之謎,百姓或以為死,或以為亡。

    其實那之後半年裡,扶蘇一直形單影隻,靠著偽造的驗傳,在關東漫無目的地遊蕩。

    扶蘇記得,多年前與黑夫相聚時,自己常抨擊秦始皇帝,說父皇“不知民間疾苦”,言下之意,就是自己很懂百姓黔首的喜怒哀樂。

    當時,黑夫總是露出一個禮貌的笑,不同意,也不否認。

    後來扶蘇才明白,那禮貌背後,是發自內心的不以為然。

    “我當年,不過是無病呻吟,故作仁慈,哪知道什麼疾苦啊?”

    半年遊蕩,讓他深切知道了什麼是真正的“疾”和“苦”。

    驗傳雖然好使,但身上的錢帛總有耗盡的一天,當走到東郡時,扶蘇不得不賣馬,甚至賣了最後一身乾淨衣裳,儘管那瘦馬蔽衣只為他換來了數日之食。

    他真成了孑然一身了,除了手裡的一把劍。

    而後的日子裡,扶蘇就不得不和天下芸芸眾生一樣,為填飽肚子而奔走了。

    他在河上幫人劃過船,在碼頭幫人扛過包,一度還欲為傭耕,只是他根本不會種地,遂失了業。

    這下扶蘇算是徹底明白韓非那句話了:“堯為匹夫,不能治三人;紂為帝王,足以亂天下。”

    更何況,他本非堯舜,只是個因為身體裡淌著秦始皇的血脈,被包裹上公子身份的普通人。

    脫了這冠帶,誰不是赤條條的匹夫呢?

    “沒了公子身份,我果然什麼都不是……”

    自嘲的苦笑沒法填補飢腸轆轆,被逼無奈時,扶蘇甚至為了一口吃的,做了商賈的幫傭打手,與人在市肆上大打出手。

    那天,他靠著從小修習的武藝,將那些只會三腳貓功夫的混混打得滿地找牙。

    那是扶蘇流浪以來,最痛快的一次,他算是明白了,為何山東輕俠這麼痛恨秦法了,那些條律簡直是個鳥籠,將他們的天性關了起來。

    但當地秩序仍在,其結果便是,扶蘇與滋事的眾人一起,被官府緝捕,扔在牢獄裡,又拴著繩索,作為刑徒,去修築河防。

    當地官府不會想到,這個滿身臭味的遊俠兒,竟會是咸陽暗中搜尋的扶蘇!

    一個夜裡,扶蘇和許多人一起逃了,但他也挨了追兵一箭,一瘸一拐,進了山澤。

    這之後數月,傷痛和疾病糾纏著扶蘇,讓他身體孱弱,幾乎喪命。

    不會有御醫軍醫巴巴地來救他,也不會有家人隸妾噓寒問暖,一個偶然路過的巫祝,也不過摘一把可疑的野草來熬成黑乎乎的湯,灌到他腸胃裡。

    沒有藥到病除,反而更嚴重了。

    他就這樣,滯留在河濟之間的一個窩棚裡,在傷病的折磨下形銷骨立,半夢半醒間,回憶自己的前半生,想到曾經的豪言壯語,想到那些因天真犯下的錯誤,時而哈哈大笑,時而痛哭流涕。

    當地裡閭的人都覺得,這人瘋了。

    標籤貼上是很難揭下來的,在眾人眼裡,扶蘇真成了一個瘋子,玩水的孩子朝他扔石頭,洗衣的婦人看見他遠遠就跑開,村裡的男人氣呼呼地用棍棒驅趕他。

    扶蘇繼續遊蕩在大河之畔,一路走來,受盡了白眼,也只有癘人村裡的麻風病人,才不嫌棄他,尤記得,當他快要餓死時,一個滿臉瘡疤的癘人,還分了他一點吃的。

    然後衝他露出了一個難看的笑。

    “癘人憐王!”

    “癘人憐王!”

    扶蘇感受到了世上最大的諷刺,他再度放聲大笑,又哭得像個孩子,瘋得更厲害了。

    昔日的貴公子,好像徹底從他身上消失了。

    就這樣渾渾噩噩過了月餘,直到盛夏時節,他坐在大河邊抓著身上的蝨,卻從路過的漁夫閒聊中,得知了秦始皇崩逝的消息……

    他一下子呆住了,手裡掐住的跳蚤掙紮著,蹦蹦跳跳地溜走了。

    旁邊漂絲的婦人們看到,這個披頭散髮,又髒又臭的乞丐瘋子,竟一頭紮進了大河!

    驚呼陣陣,但也就這樣,沒人來救他。

    扶蘇會水,淚流在河中,而激盪的濁水,也沖走了他用來包裹自己的髒殼。

    良久後,當扶蘇再上了岸,眼神已清醒了不少,他動作麻利,用樹藤紮起髮髻,找出了那柄殘破的劍,離開滯留許久的窩棚,一路向東走去!

    扶蘇走到了海邊,那一望無垠的湛藍喚醒了他的初心,現在扶蘇已記起,自己當初一路東行,是想去哪了!

    他欲走捷徑,渡海去海東,但正值咸陽使者緝捕膠東黑黨,對齊地政策改弦更張,海,被禁了,臨淄、膠東、濟北,片板不得下海。

    彷彿老天注定不想讓他走得太輕鬆。

    也正是在海濱,扶蘇聽聞了黑夫“叛亂”的消息。

    沒有難以置信,沒有不可思議,扶蘇只是默默掉頭,轉而向北走去。

    他算是恢復了健康,恢復了神智,但行事卻與過去大不相同。

    過大河時,因身無分文,船家罵罵咧咧,扶蘇直截了當,橫劍在膝,脅迫船家載他渡河。

    到了河北,為了填飽肚子,扶蘇更開始持劍搶掠行人,掏空他們的錢袋,搶奪其車馬,只在離去時,扔下一把錢,只當是回家的盤纏。

    若在平日,他恐怕又要遭官府緝捕,可現在,已沒人顧得了小小一起搶劫案了。

    在關東流浪時,扶蘇見識過秦律重壓下的民怨民憤。

    而眼下,他開始見識到,比苛政秩序更可怖的,是這些秩序,一夜間蕩然無存!

    鉅鹿郡,趙人舉義,意欲復國,與郡兵相互攻殺不休,屍橫遍野。

    廣陽郡,盜賊橫行,虎狼食人,莊稼被大火燒燬,濃煙直衝天際。

    漁陽郡,早已忍耐多時的燕趙戍卒造反,長城沿線烽火繚繞,這裡沒有孟姜女,但女人的哭聲為何仍如此響亮?

    遼西郡,東胡王乘機入寇,大掠不休,胡馬踐踏邊民,彎刀斬落無數頭顱,婦女橫於馬背上,嚎叫著被擄走。

    遼東郡,昔日竄逃的戍卒衛滿擾邊,這群在山林裡窩了許多年的暴徒窮凶極惡,邊境許多里閭遭了秧,這是當年那場兵變營嘯留下的隱患。

    山河破碎,人的命運一如飄絮般,零落成泥,碾作塵土。

    相比之下,自己遭遇的,算什麼?

    扶蘇一路北來,目睹了這一路慘相。

    他聽說過,往古之時,共工與祝融大戰,怒觸不周山,於是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火爁焱而不滅,水浩洋而不息。猛獸食顓民,鷙鳥攫老弱……

    眼前發生的事,不就是傳說在現世的寫照麼?

    扶蘇孑然一人,縱殺死一二盜賊、胡人,卻無法阻止更大的慘劇發生。

    他只能漫步在屍骨之間,逼迫自己睜大眼睛,看這一切,記住它們。

    “都是你的錯。”

    一張張死人面孔前,一個個破敗裡閭外,扶蘇對自己如是說。

    “你辜負了父皇,懦弱躊躇,讓他不能瞑目。”

    “你辜負了妻、子,自私自利,拋棄了她們。”

    “你辜負了門客臣屬,讓他們沒個好下場。”

    “你辜負了黑夫,讓他走到今日這一步。”

    “你更辜負了天下人的期望,讓這亂世降臨人間……”

    “扶蘇啊扶蘇,你才是那顆熒惑星!”

    他有罪。

    罪大惡極。

    所以他需要彌補,需要贖罪。

    扶蘇只想到一種辦法。

    經過數月跋涉,終於抵達襄平城時,他一度躊躇,但最終還是放棄入城,繼續向東。

    他不再天真,不再輕信,就算遼東守認識自己,但孤身而去,縱然表明身份,也可能被縛擒拿。

    只有自己手裡有兵,交涉才是對等的。

    於是,他再度用腳步丈量大地,沿著昔日遠征的路繼續向前。

    荊棘深深插進手裡,鮮血淋漓,腳上的水泡破了又起,最終變成硬實的老繭,餓食野菜,渴飲溪水。

    當九月初,扶蘇抵達西安平時,整個人已不成樣了。

    他才三十出頭,看上去卻似四旬老漢,皮膚黝黑,形容枯槁,腳踏草鞋,若非很熟悉的人,仔細辨認容顏,再無人認得出這是過去如玉般高貴優雅的公子扶蘇。

    扶蘇現在不再是易碎的玉,他親手毀掉了自己,褪去了所有印記,在烈火裡焚燒許久,而成了堅硬的青銅。

    西安平的駐軍是扶蘇舊部,因為太過偏遠,忙於對付北伐軍的咸陽朝廷,甚至都來不及派使者來。

    本地駐軍也零星聽說了中原的事,以及遠近的叛亂,他們躊躇不安,有的人覺得該就地等待,更多人認為不如自行回故鄉去,這兩種對立的看法,隨著與膠東間聯繫中斷,越發惴惴不安。

    官吏已彈壓不住戍卒,叛逃不斷出現,像上谷、漁陽那樣的兵變隨時可能發生!

    所幸,西安平的守將高成曾是扶蘇的左膀右臂,助他鎮壓兵變,高成仔細辨認這個自稱“故人”的造訪者,一下子認出了他是誰。

    那個咸陽朝堂鬥爭的失敗者。

    那個或以為死,或以為亡,去向成米迷的失蹤者。

    高成激動萬分,拜在扶蘇面前哭泣,喊出了扶蘇一年來都未聽過的話……

    “公子,長公子!”

    真是熟悉的稱呼啊,但聽上去,卻又感覺如此刺耳。

    他現在已不是長公子,只是扶蘇!

    扶起高成,扶蘇對他笑道:

    “別叫我公子了。”

    “叫我‘將軍’!”

    扶蘇來的正及時,成了救星,成了希望,成了戍卒們努力抓住的救命稻草。

    當戍卒們聚集在一起,當扶蘇再度披掛上一身將吏甲冑,面對這些巴巴望著他的眼睛時,竟一時失語。

    他太久沒和人說過話了,喉嚨和鐵一樣硬。

    沉默良久後,扶蘇才朝所有人重重作揖。

    千言萬語,匯成了簡單的話。

    “扶蘇辜負了所有人。”

    “但不會再辜負二三子。”

    “我來履行未兌現的諾言。”

    “我來,帶汝等回家!”

    ……

    “將軍!”

    高成的呼喊,打破了扶蘇的回憶,回過頭,卻見高成眼中滿是昂揚的鬥志。

    “最後一批戍卒已經回來了,是從漢城那邊來的!”

    漢城在海東的東海岸,是黑夫所建,雖名為城,實則只是個小寨子,駐紮百人,可以說,那就是秦帝國最偏遠的哨所了。

    既然連漢城駐軍也召回了,整個半島,將再無秦軍一兵一卒。

    那些遠在域外的據點,現在都要統統放棄,遊子們得回家了,相比於這片蠻夷之地,他們有更重要的東西,需要去守護。

    高成稟報導:“漢城的五百主是拖家帶口回來的,以百人之力,擊潰了襲擾的數百穢人,他也想隨將軍回中原,正欲親自拜見。”

    “不容易。”

    扶蘇頷首:“帶他過來罷。”

    不多時,一個濃髯漢子大步走來。

    此人五十上下年紀,身穿羊皮襖,頭上戴著狗皮帽,雙目有神,見到扶蘇,十分乾脆地雙膝跪地,聲音裡帶著激動的哭腔:

    “沛縣劉季,拜見長公子!”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17
第829章 誰能置身事外?

    十一月初十,十天時間,足夠陳平的探子往返遼東、膠東一趟了,陳平更親自到了夜縣,好第一時間獲知海東情形。

    “海東駐軍在西安平集中,然後又往北走了?”

    陳平琢磨著這個消息,海對岸的戍卒們倒是想渡海而來,但陳平早已勒令所有膠東船隻近期不得前往海東,又增強了遼南旅順港的防禦,萬不得已,甚至會將那的膠東人統統撤回來。

    但海東戍卒沒有心存僥倖,前往遼南,而是離開了海岸,進入了老林密佈,野豬和熊瞎子出沒的遼東丘陵,沿著上一次征東之役開闢的小道北上。

    “彼輩恐怕是要去遼東郡首府襄平啊。”

    眼下已是仲冬,膠東都很冷了,遼東更不必說,再過幾天恐會降雪,倘若一個月內走不到襄平,等待海東戍卒的,很可能是凍餓致死……

    陳平追問刀間:“膠東已數月未曾送糧過去了,海東的戍卒,有糧食吃麼?從何而來?”

    刀間道:“郡君,我派人在箕子朝鮮打探,說是公子扶蘇以兵威脅箕氏,逼迫箕氏獻糧數萬石,又征走了朝鮮幾乎所有的牛馬……”

    “嘖。”

    陳平有些驚訝:“那所謂的公子扶蘇,莫不是假冒的?這行事,真不像其作風。”

    但不管是真是假,陳平都已將海東戍卒,當成了潛在的敵人對待。

    陳平復問刀間:“海東戍卒裡,有你的人麼?”

    刀間露出了笑:“有!”

    他作為膠東大賈,主要業務是販奴,順帶送妓女去海東,為戍卒提供服務。幾年下來,培養了很深的人脈,哪些人貪財,哪些人好色,哪些人怕死,這些熟客的性情,刀間都一清二楚。

    只要他願意,戍卒中的什長、屯長、百長,甚至是某位五百主,都能為他提供情報!

    “這便好,且讓彼輩先藏著,以待日後之用。”

    陳平並不著急,他很清楚,不管對方是不是扶蘇本人,想要帶兵走陸路回中原,實在是太難了。

    且不說路程有數千里之遙,陳平已讓人沿燕趙海岸打探過,知道那發生了叛亂,趙已復國,燕地的上谷、漁陽兩地也有兩股大的群盜叛軍,至於遼西、遼東,雖尚未發生叛亂,但當地官府也苦於東胡王入寇擾邊……

    前路遍佈荊棘,那三千餘人想回家,得度過多少難關啊。

    至少半年內,是不必擔心的。

    刀間問道:“郡君,此事是否要立刻派船,去告知君侯,以早作打算?”

    膠東和北伐軍大本營的聯絡很不方便,但得先去會稽,再溯江而上,就算現在派快船出發,等消息傳到南郡,最快也得開春了……

    “先等等。”

    陳平卻有自己的打算,他捋著鬍鬚,那雙小眼睛裡,不知又在琢磨什麼陰謀詭計。

    “君侯日理萬機,虎爭天下。”

    “膠東能自行解決的事……”

    “就不必惹他煩心了!”

    ……

    陳平卻料錯了黑夫,十一月中旬這幾天,黑夫並沒有日理萬機,而是抽空回了趟江陵。

    算起來,黑夫與妻子葉氏已分開三年有餘,再度相見,分外眼紅。

    葉氏呢喃著說想還要個女兒,然後……

    黑夫整整一天沒下床!

    老婆孩子既然回來了,當然不能再擠黑夫當年做兵曹左史時的小院子,江陵城郡守府被騰了出來——這可以說是葉子衿長大的地方,一草一木,一磚一瓦皆十分熟悉。

    夫妻二人飯後散步,過了月門和廊道,便是葉騰當年最喜歡待的書房。

    “我當初挺怕來郡守府的。”黑夫笑道。

    葉氏頷首:“妾知道,良人那時候便有些怕婦翁。”

    那是當然了,黑夫尤記得,自己第一次來這的時候,就差點被葉老頭戳穿,質問得額頭冒汗,幸好一陣琴音救了他,打破了緊張的氣氛,葉騰才沒追問到底。

    琴聲不太熟練,像是一個初學者,在別人的指導下試彈,有些生澀,時不時還會走調。

    後來黑夫才知道,那是年輕的葉氏嫡女在學琴。

    他戲謔地說道:“說起來,成婚十年來,從未聽吾妻彈過琴啊。”

    他家其實一直有許多琴,且價格不菲,只是一直是擺設,黑夫不會,葉氏不碰,最後落了層灰。

    葉子衿含蓄地笑道:“妾十指笨拙,不是學琴的料,還是在北地織羊毛衣適合我這蠢婦人。”

    走到院子裡,聽遠遠聽到一陣孩子嬉笑聲,卻是兒子伏波跟幾個僕役小廝在玩鬧。

    小兒五歲曰鳩車之戲,七歲曰竹馬之戲,伏波五歲多了,玩的卻不是尋常的鳩車,而正坐在一匹木馬上,前後搖動——這是黑夫給兒子帶來的禮物。

    夫妻二人沒上前,只站在竹林後望著二兒子,心裡卻想起了大兒子。

    雞蛋不能放一個籃子裡,葉子衿出奔時讓桑木帶著破虜去北地投靠黑夫舊部,這是很明智的抉擇。

    但葉子衿總放不下心,昨夜還喊著破虜的名驚醒。

    黑夫寬慰妻子道:“你大可安心,上次北地來信,說破虜與章邯藏匿在一處,絕不會有事……”

    因為章邯跟黑夫關係太好,連累他也被胡亥的朝廷清算,這倒是意外之喜,這傢伙後世被稱為“白起之亞”,大秦最後的名將,他不敗,秦不亡,是外行掌兵卻吊打內行的典範。

    黑夫不求章邯在北地搞事,但自保應是沒問題的。

    葉子衿貼近道:“還有,伏波的婚事,是妾自作主張,還未向良人告罪。”

    黑夫搖頭:“你當時也是無可奈何,巴氏敗亡,眼看就要四散潰逃,汝母女也將再度陷入危險。多虧你急中生智,提出聯姻,不僅讓巴氏保全,還以巴人襲擊魚復,奪取江關,打破了巴蜀局勢,否則,就算陸賈說破嘴,蜀郡也不會投向我。”

    換了黑夫,設身處地,也不一定做得比她好。

    再說了,從利益上看,巴氏家富萬金,巴人驍勇善戰,對他來說,不失為一奧援。

    黑夫卻又嘆道:“只是,吾子要捲入此事,真有些愧對他,他這麼小,與這場戰爭無關啊……”

    “良人之言,妾不敢苟同!”

    對此,葉氏卻有不同的看法,她朝黑夫行禮,肅然道:

    “妾回到江陵這月餘時間,正值王賁猛攻襄陽,良人帶著前方將士浴血鏖戰,阻敵於漢水之外,後方的南郡百姓,也無不為這場仗出力。”

    “我登上城樓看到,江陵的男子丁壯在蕭郡守徵召下,挑著扁擔,運送糧食去往前線,源源不斷。”

    “我回到城中,但聽各家各戶機杼聲不絕於耳,這是婦人在為前線的父兄昆弟趕製冬衣,軍吏都尉之婦,則由妾領著,為北伐軍縫補旗幟。”

    “平日裡游手好閒的弱冠少年們,也被組織起來,乘著農閒時節,在校場訓練行伍隊列,戈矛刺殺之術,因為一旦父兄敗北,就得靠他們來保衛家園。”

    “就算是不懂事的孩童,嬉鬧之時,男孩玩的是竹馬,自稱是北伐軍都尉,猜拳輸了的人則扮演逆軍。女孩玩的是扮家家酒,以塵為飯,以涂為羹,以木為器皿,嚷嚷著做好了要給前線打仗的父兄吃……”

    “這場戰爭,雖因良人而起,但時至今日,已將所有人都捲進去了!”

    “戰爭不僅和男人有關係。”

    “和女人、孩童也有關係。”

    “人人如此,伏波作為良人之子,良人若敗,吾家必遭族誅,怎能說,他與這場大戰沒有關係,憑什麼置身事外?”

    這一番話說得黑夫無言以對,只好道:“話雖如此,只是那巴氏之女大伏波好幾歲,且蠻夷之性不改,我……”

    葉子衿笑道:“妾會親自教養,保她變成大家閨秀!”

    黑夫輕咳一聲,連忙轉移話題:“是啊,小月也從一個鄉野丫頭,被你管教得舉止有度,落落大方……”

    他看了看天:“也不知她今日與韓信在蘭台相見,二人觀感如何?”

    ……

    雖打算讓兄家與韓信結親,但黑夫還是讓他二人先見一面,相個親。

    以黑夫想來,韓信相貌堂堂,身材高大,且有雄才兵略,未來前途無量。

    而侄女則要身份有身份,才貌雙全,又有好教養。

    高富帥和白富美,應該能相互看對眼吧?

    韓信和尉月的相親地點,選在蘭台流水亭,此處是黑夫與葉子衿初見之地,面對大江,風光秀麗,是談戀愛的好地方。

    這一談就是一個下午,直到入夜時分,黑夫的侄女總算回到了府邸,滿臉無奈。

    葉子衿立刻去與小月相談了個把時辰,又跟一同去的女婢鳶打聽了細節,這才回來,將今日的事告知黑夫。

    “小月倒是沒說什麼,只是鳶吐露,她最初以為,這韓信是個啞巴呢。”

    “他就坐在那,一動不動,更不張口,臉頰通紅,就像塊燒燙的石頭,天可憐見,我家淑女都沒臉紅呢!”這是鳶的原話。

    總之,初見的整整半刻,打完招呼後,韓信喉嚨像是被哽住了一樣發不出聲音。

    可以想見,當時氣氛之尷尬,流水亭的曲水流觴,都快結冰了!

    好在小月很懂事,非但沒甩臉就走,還一邊為韓信泡茶,一邊問起韓信的得意之事,那些他打的勝仗——儘管少女對這些打打殺殺的事一點不感興趣,來這也是迫於仲母之命。仲母告訴她,韓信是仲父愛將,十分器重,必須將談話維持下去,決不可落得尷尬收場。

    就這樣,頻頻誘導,韓信才總算張口,他儘量不去看對面的美麗少女,只深呼吸,喝了口茶,從牙縫裡擠出了一句:

    “茶……茶真甜!”

    但你知道的,那茶,其實是苦的。

    黑夫聽得直翻白眼,心中暗道:“這韓信,怕還是個死處男罷,他以前跟同齡女子說過話麼?”

    不過據鳶描述,後來,韓信總算還是說話了,且越來越多,越說越快,直到停不下來!

    葉子衿忍俊不禁:“於是,韓信便在那亭子裡,談了一下午的兵法!”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17
第830章 五世相韓

    淮陰韓信稍遠戎馬,在江陵談婚論嫁之際,另一個韓信,卻在為韓國的未來與人爭論不休。

    “什麼,要放棄好不容易才奪取的縣邑?”

    十一月初十這天,潁川郡許縣,充當臨時王宮的縣寺裡,韓國新上任的“將軍”公孫信瞪大了眼睛,看著對面的韓國“申徒”張良,想不通他為何會提出這種建議。

    前幾個月,楚國使者把公孫信當成韓信的誤會,早就解開了,雖然有些尷尬,但公孫信稍後便等來了楚國的增援,

    來的還有大名鼎鼎的張良,以及歸國的橫陽君韓成。

    在張良建議下,韓成被楚國擁為韓王,正式宣佈韓國復辟,范增希望他們能西略韓地,作為楚國的西部屏障,好讓項籍能安心攻略碭郡。

    雙方合兵,得兩千人,在張良的建議下,以召陵縣(河南漯河)為基地,北攻許地。

    要知道,在滅亡前夕,韓國已失去了宜陽、南陽、上黨,只剩下兩部分:鄭地,許地,皆是春秋古國,其中許地在東,一馬平川,鄭地在西,稍有山川。

    張良的建議是,只從南往北打,絕不貿然西進,越過潁陰縣,接近潁川郡的主幹道。

    作為將軍,公孫信是合格的,復辟韓國先克許縣(河南許昌以東),作為臨時都城,再取鄢陵,前幾天又佔領了尉氏縣。

    四縣在手,兵員也擴充到了三千,但對未來韓國將向何處發展上,公孫信卻與張良產生了分歧……

    “沒錯。”

    張良作為韓國申徒,卻依舊衣著簡樸,他說道:“召陵本楚地也,可歸還楚國,而後當放棄許縣、鄢陵,將兵員集中到尉氏去。”

    “這是為何?”

    當著韓成的面,公孫信與張良持不同意見。

    “許縣是吾等控制最大的城,西控新鄭、陽翟,東引鴻溝、淮陽,舟車輻集,轉輸易通,原野寬平,耕屯有賴,土田沃衍,人民殷阜,正當以此為基,召集韓地仁人志士,以圖光復新鄭,復我大韓啊!”

    張良搖頭:“正因為許縣乃東去淮陽的必經之路,所以才必須放棄!”

    “秦軍仍然強大,吾等曾得數城,潁陰、長社相繼投靠,但秦輒復取之,眼下王賁已從漢水退兵,大軍雲集南陽,兵線收縮後,王賁便能騰出手來,對付諸侯,我韓國首當其衝!”

    張良最近一直在擔心這件事,所以才主張去最偏遠的尉氏,避其鋒芒。

    至於去尉氏以後,他也有一個清晰的想法。

    張良取出袖中地圖,在案几上攤開,指著尉氏以北對韓成道:“大王請看,尉氏以北,有圃田澤,東西六十里,南北三十里,是韓地最大的湖澤……”

    此湖位於後世中牟和鄭州之間,在上古時期,中原地區洪水氾濫成災,由於兩地中間地勢低窪,便蓄積成一個很大的湖泊,方圓百里,現在稍微乾涸,尤其冬天,有很多可落腳的地方。

    它在春秋時被稱之為“崔苻之澤”,子大叔執政時,鄭國、宋國一帶流民結集在此,給鄭國造成了很大的困擾。

    “若秦軍來攻,吾等可放棄尉氏縣,帶著兵員百姓,以及糧食牲畜,避到澤中去……”

    “澤中?”韓王成和公孫信面面相覷。

    張良苦口婆心,開始分析形勢。

    “秦大韓小,秦強韓弱,而其主要軍力集中在郡府和交通要道沿線,在楚國忙於進攻碭郡,無暇西顧的情況下,單靠韓國一家不可能恢復全境,更有被撲滅之危……”

    經過十月份的反覆爭奪後,張良意識到,攻佔陽翟、新鄭已不可能。因此,要改變計畫,轉移到敵人統治力量薄弱的地區去,找個歇腳的地方,保存韓國的力量。

    而圃田澤,無疑是最合適的避難所。

    那兒草澤密佈,遠離大城市,秦朝統治薄弱,有自給自足的經濟,是積草囤糧、聚集反秦力量的好地方。

    更妙的是,圃田澤西北不遠,便是成皋,後世稱之為:虎牢關!

    張良飽讀典籍,知道在許多年前,韓國創業之初,韓氏的謀士段規力勸韓氏宗主韓虎曰:“分地必取成皋。”

    成皋,石溜之地也,看上去沒啥油水,但它卻是三川東面的天險,用段規的話說,是所謂“一里之厚而動千里之權者”。

    韓虎依段規之言,分地時要了成皋,趙無恤和魏駒都認為韓虎是傻子,要了塊破地去。然而,韓卻從得到成皋開始,佔據地利,慢慢吞併了鄭國。

    成皋是韓國興盛的開端,但到韓國衰敗的時候,成皋又成了索命的鎖鑰。

    對韓國而言,它太重要了,好似韓國的***,每次秦國掐住成皋,韓王就得跪地求饒,入朝請服。

    到秦莊襄王元年,使蒙驁伐韓,韓獻成皋。而自秦據成皋,韓國再無險要,十九年後,葉騰率軍過成皋,入新鄭之郊如入無人之境,韓遂亡。

    而成皋之險後的滎陽,更是關東最大的糧倉,敖倉之所在!

    張良看得很透徹:“韓之重險,不在於陽翟,不在於新鄭,更不在許地,而在滎陽、成皋!未來天下爭衡,必決於此!”

    他力勸到:“大王,吾等在圃田澤立腳,避開秦軍反撲,等到這個冬天過去,等到開春時,北秦與南秦必將再度開戰,主戰場除了南陽,還當有漢中。”

    “屆時,北秦將無暇顧及後方,楚軍也應已掃平碭郡,集結諸侯之力,揮師西進,到那時,韓國可乘機出圃田澤,與楚軍一同奪取滎陽、成皋,取敖倉之糧,項籍一心滅秦,必繼續西攻三川,破函谷,大王可遣一上將隨之入關,而自留滎陽、成皋,略取韓地,何愁不能光復全境?”

    張良說了這麼多,口乾舌燥,但韓成卻望向公孫信:“將軍如何看?”

    韓成雖是得了張良推薦才得為韓王的,但他卻並不太信任張良——畢竟韓成可看到,楚國那位王是如何被項氏架空的,於是韓成便在張良、公孫信之間玩起了平衡。

    公孫信對張良的提議嗤之以鼻:“若按申徒之言,吾等復國了半天,卻復到草澤之中做盜寇去了,這叫什麼復國,豈不是讓天下人笑話?”

    在他看來,張良的想法,簡直就是逃跑!

    只有打下新鄭、陽翟等大城市,才叫復國,就算暫時不打,也不能棄地啊!

    公孫信看了一眼韓成:“再說了,我聽聞圃田澤一帶險惡水居,五穀所生,非菽而麥,民之食大抵菽飯藿羹,一歲不收,民不饜食糟糠,去了那,恐怕大王的餐食都不能保障!”

    聽聞此言,剛結束流亡生活的韓王成頓時有些急了,他過去許多年裡,就是在大澤窮山裡輾轉,可受夠那苦日子了,好不容易進了城,戴上韓王冠冕,過了幾天好日子,眼下張良卻又主張回農村,韓成一百個不樂意!

    他暗道:“哪怕秦軍殺來,我寧可退回楚地做一流亡之君,也不願再去荒澤之中。”

    但韓成也不敢直接拒絕張良,畢竟在韓人心目中,刺秦英雄,家族五世相韓的張良,說話恐怕比他這“韓王”更管用。

    於是韓成沉吟後道:“遷都遷民非一日之事,更何況,莆田澤情形如何,尚不清楚,申徒,不如由寡人和大將軍籌集糧草,準備遷徙之事,由你帶兵去走圃田澤一趟,建好立足之地後,吾等再去不遲。”

    張良有些失望,但還是朝韓成作揖到:“臣,遵命……”

    ……

    “今日的韓王成,已不是當年的橫陽君了,不是能輔佐的人啊。”

    離開許縣,帶著數百人北上時,張良不由嗟嘆,他倒是想用武力迫使韓成隨他北上,但許縣裡,大半的兵卒只聽公孫信調遣,張良不想韓國剛復辟就打一場內戰。

    回憶往昔,韓成尚年輕時,也算一位賢公子,為了復韓,在新鄭舉義,還讓公孫信來拉張良入夥。

    雖然失敗,但卻勇氣可嘉,這也是張良一直記著他的原因。

    三人各自流散,多年未見,再會韓地時,公孫信依然銳意十足,沒多大變化,但東躲西藏十來年的韓成,卻變得暮氣沉沉。

    經過這一次,張良算是明白了,韓成並非賢主,自己縱有智謀,他卻不一定聽。

    “但除了韓成,還有誰可為韓王呢?”

    踢開韓成自己來幹?張良從沒想過。

    張良不僅是韓人,還是世代貴胄。

    他的大父張開地,相韓昭侯、宣惠王、襄哀王。他的父親張平,相釐王、悼惠王。悼惠王二十三年,平卒。卒二十歲,秦滅韓。

    正因家族五世相韓,和這個國家有太深的羈絆,所以張良才將復韓作為自己的人生目標。

    但現在,張良卻有些後悔,早年一心想著刺秦,應該找到某位年輕的韓國宗室子弟,對他耳濡目染,言傳身教的……

    “也罷,也罷,既然我已一手復立韓國,現在該想的,是讓她繼續存續下去,韓國的社稷香火,不能再滅了。”

    再說,韓成也未明確拒絕,希望他後面能清醒過來,看清週遭的險惡形勢吧。

    如此想著,張良咬咬牙,頂著凌冽的寒風,繼續向北走去……

    張良圃田澤之行很順利,澤中的流民群盜很快就答應歸附韓國。

    並不是因為他頂著的“申徒”之職,更不因為韓王成,而因為,群盜的首領聽說過莒南刺秦的故事,而主謀是個韓人,這讓他們倍感自豪!

    和張良謀劃的一樣,這裡條件雖比不上城裡,但的確能在事情緊急時,容數千人避難,只要將南方數縣的糧食搬過來就行。

    到十一月下旬,張良打算派人去許縣告知韓成,請他“移駕”尉氏縣時,卻只等來了一群殘兵敗卒,以及臉色煞白的公孫信。

    張良心中咯噔一下,知道大事不妙。

    “申徒,子房!”

    公孫信滾下馬,膝行跪在張良面前,抱著他的腿,嚎嚎大哭。

    “是我愚昧,悔不聽子房子言,子房走後沒幾日,王賁果派裨將涉間率軍兩萬出潁陰,擊許縣……”

    張良一把攢著公孫信的衣襟,怒目喝道:“大王呢?”

    “我……我帶著大王拚死突圍,但在鄢陵遭遇秦軍車騎伏擊,眾人失散,大王他,殞於亂軍之中了!”

    公孫信悲憤欲絕:“子房,大王沒了,韓國,又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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