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156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27
第861章 舟中指可掬

    從穰縣往西北行,過鄧林之險,便徹底離開平坦的南陽盆地,進入丘陵地區,道路崎嶇陡峭。尤其是到析縣(河南西峽縣)地界後,有一谷名黃谷,為兩山所夾,有一小關隘。

    據說共尉回報,他們從穰縣西來時,在此遇阻,一場鏖戰,付出不小傷亡才奪下黃谷。

    黑夫到此時,士兵們還在收拾戰場,屍體被區分搬走,臂上纏紅、白、黑布料的是南軍,其餘是北軍。

    谷口處,數不清的箭矢插在地上,箭羽潔白,這是用當地一種水鳥製作的,所以析縣也有另一個名:白羽城。

    等抵達析縣城外,卻見這是個水邊的小城,黑夫一眼就看見城外幾十個營壘柵欄裡,抱頭蹲著的俘虜,皆垂頭喪氣,與穰縣那一批並無兩樣。

    數量倒是挺多,黑壓壓的數不清,共尉來拜見時,黑夫詢問他:“截住了多少?”

    “兩萬人!”共尉道:

    “數日前,賊軍遇雨,山道難行,從宛城、酈縣撤離的最後一批北軍被耽擱了,只趕在吾等前一天抵達析縣。不過我軍在黃谷受阻多時,本已趕不及了,是東門叔父冒著雨,帶兵襲擊西岸,擊破斷後敵軍,毀掉了浮橋,又擋住了司馬鞅率師來救,這才絕了東岸兩萬人的希望,投降了,司馬鞅不知我軍多寡,也朝武關撤去。”

    兩萬人不算多,但也不算少,北軍在南陽十五萬人,新野、穰縣的五萬已投降,加上析縣的,算是被留下了小半。

    不過,黑夫最擔心的是東門豹那邊損失太重,得不償失。

    “東門叔父讓大軍掩後,他親率輕兵陷陣,故傷亡不重,只是……”

    “只是怎麼?”黑夫有種不好的預感。

    “只是東門叔父自己受了傷!聽醫者說,還不輕!”

    ……

    東門豹的部隊駐紮在丹水西岸,因為浮橋已毀,現在還沒搭好,黑夫要過去,還得乘船。

    在這艘船上,他卻看到了好幾截沒來得及清理的指頭。

    共尉解釋道:“浮橋為東門叔父所斷,東岸北軍為了過河,混亂中一道湧向河岸,爭船搶渡。先上船者揮劍亂砍,故船中斷指甚多,竟至可以捧起……這艘船,是哪個不用心的屯長清理的?下吏這就讓人將它們扔了!”

    “不必了。”

    黑夫嘆了口氣,低頭將那幾枚泡得發白的指頭一一撿起,孰視良久後,交給親衛。

    “舟中指可掬,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可見此戰之殘酷啊,將它們,連同那些死去的北軍士卒,一起埋了罷,那些年長點的兵卒,或許十多年前,還曾是一起伐魏滅楚的友軍袍澤呢。”

    “有罪的是胡亥、趙高,還有不願悔改的司馬鞅、甘棠,普通士卒,只是受上吏之命行事,在這場戰爭裡,他們並無選擇的權力!”

    “讓彼輩的屍體,頭向西方罷,好不容易,到了離家這麼近的地方,卻死於門閭之外,真是遺憾。”

    這個小插曲過後,載著黑夫的船隻渡過均水,等進了東門豹的營地,卻見這裡雖然有不少傷兵,但減員不算嚴重,抵達大帳後,還不等他入內,卻聽到了一陣聲音很大的唾罵。

    “韓信那孺子,去歲在丹陽被打得大敗,損兵折將。而現在,乃公卻在丹陽得了大勝,等再見時,我看他還敢不敢洋洋得意!”

    聽這聲音,黑夫知道東門豹應無大礙,掀開營帳進去,笑道:“阿豹,共尉說你受了重傷,為何還如此呱噪?”

    “亭長!”

    東門豹正光著上身,趴在榻上,由醫者上瘡藥,卻是背上中了一箭,但因為他甲厚,入體不深,此刻見黑夫來了,立刻起身。

    黑夫讓他趴下,東門豹卻渾不在意:“小兒輩沒受過磨難,這點小傷算什麼?想當年,吾等隨亭長為卒伍時,誰不是滿身瘡疤?”

    他身上,從頭到腳,的確多有創傷,好似一隻豹子斑斕的花紋。

    黑夫卻臉一板:“趴著,我親自給你上藥!”

    等黑夫親手給東門豹敷了傷藥,系繃帶時,東門豹忽然嘆息道:“亭長的手法一如昔日,想我最重的一次,是在外黃城頭,幾死矣,幸而有亭長救治,這才挽回一命……”

    黑夫道:“陳無咎的作用比我大,沒他的瘡藥,就算止住血,也於事無補。你呀你,都已是裨將軍了,怎麼打仗還是喜歡親冒矢石?”

    東門豹道:“我當時也是無奈,那雨天裡,敵眾我寡,我軍皆有退意。遲一步,東岸的兩萬人就要順利撤走了,我不親自衝鋒陷陣,手下的吏卒,又豈會追隨呢?”

    “阿豹死了不要緊,要緊的是多截住敵兵,如此,才能讓亭長早日入關!讓安陸鄉親,早點過上好日子。”

    “若是折了你,縱再多俘虜兩三萬人,也是虧的!”

    黑夫打了活結,卻又笑道:“阿豹,方才我聽你在說韓信,莫非仍對我將你從漢中調回來,耿耿於懷?”

    “是豹無能,未能攻克南鄭……”

    東門豹嘴上不說什麼,臉上的不滿卻袒露無遺——這不滿並非針對黑夫,而是針對韓信!自從那次發生衝突後,倆個心眼一樣小的傢伙,已是結了仇。

    黑夫卻搖頭:“我換將,可不是因為這個。”

    “你覺得漢中和武關,哪邊是主攻方向?”

    東門豹想了想:“自然是武關!”

    “對啊。”黑夫拊掌笑道:“漢中由偏師去取即可,但武關這邊,我卻需要一名勇冠三軍的先鋒大將!”

    旋即黑夫臉一板:“怎麼,阿豹不欲與我同戰?”

    “做亭長馬前卒,也好過什麼偏師主將,只是……”東門豹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想什麼。”

    黑夫站起身道:“開春以來,有些人,我便不點名是誰了……彼輩說我用人就像砌磚,後來者居上……”

    “簡直是一派胡言!”

    黑大帥憤怒地批判了這些流言,轉而寬慰東門豹:

    “放心,東門暴虎有的是立功的機會,往後不論爵位職銜,都不會居韓信之下!”

    ……

    東門豹這邊,總算是安撫了,離開營帳,黑夫心中跟明鏡一樣。

    南郡鄉黨舊部裡,東門豹算得上是爵位功勞最高的一位了,他的態度,不可不止是自己在耍性子,而代表了一群人!

    韓信的飛速崛起,甚至娶了黑夫侄女,這讓不少舊部子弟又嫉又羨,同時有種深刻的危急感。

    雖然將“有功者居上”喊得震天響,但絕對的公平是不可能的,作為領導,一碗水要端平,以後軍隊裡,黑夫之下,絕不會是韓信一家獨大。

    他一方面要繼續提拔舊部,另一方面,還得發掘新的人才。

    所以回到這件事,若完全客觀地來看,東門豹是衝鋒陷陣之才。

    而韓信是帥才,連百萬之軍,將兵多多益善,用蕭何的話說,就是“諸將易得耳,至如信者,國士無雙!”

    後者顯然比前者更珍貴。

    但不能光看二人能力,還得看另一層面。

    “沒錯,韓信可為我而戰。”

    黑夫露出了欣慰的笑。

    “但阿豹,他卻能為我而死!”

    ……

    四月上旬,北伐軍連連告捷,窮寇能截的截了,未能截住的八萬多人,也早已進入武關,閉關而守。

    而這時候,黑夫就得面臨新的問題:哪怕不算“投誠”的新野兩萬南陽兵,俘虜也多達五萬人,一個月就得吃七八萬石糧食,總不能白養著,如何對待這些俘虜,便成了個問題。

    “秦吏卒尚眾,其心不服,至關中不聽,事必危,不如擊殺之!”

    好在,黑夫麾下,還沒人提這種蠢主意。

    畢竟是體制內的反賊,他們這些荊地的“新秦人”縱被關中“老秦人”看低一眼,但這只相當於,天子腳下的帝都人民,看不起其他省份,是地域歧視,倒沒有更多折辱無狀,眾人於北軍更無滅國亡家之仇,沒必要殺之而後快。

    所以如何對待俘虜,黑夫早就有打算了。

    “優待俘虜!”

    “這幾天裡,俘虜食物一如《傳食律》,率長、五百主等,每餐粺米半斗,醬四分之一升,有菜羹,並供給韭蔥。”

    “五百主以下,直到屯長,每餐粺米半斗,有菜羹,供應鹽。”

    “什長、伍長,糲米半斗。”

    “士伍,糲米三分之一斗。”

    伙食一如北伐軍各級別標準外,天下從未有過如此優待俘虜的,眾人都有些想不明白。

    不過黑夫又說了,想吃飯,還有一個先決條件。

    每頓飯前,俘虜都會排排坐,軍法官則對他們進行洗腦,告訴眾人“衣帶詔”的內容,北伐的正義性,以及王賁將軍臨終前的幡然醒悟……

    黑夫這麼做,有自己的打算。

    他曾看過一組數據,後世另一場內戰,戰爭之初,國軍的總兵力為430萬人,我軍總兵力為120餘萬人,雙方兵力對比為3.5:1。

    但在遼瀋戰役後,國軍總兵力降到290萬人以下,而我軍總兵力已達300萬人以上,雙方強弱異勢了!

    等平津、淮海兩戰之後,比例更加誇張。

    總之是敵人越打越少,我軍越打越多。

    這可不是簡單的殲滅,而是此消彼長,不少俘虜通過整編,也搖身一變,成瞭解放軍……

    黑夫準備效仿此法,畢竟就算推翻胡亥的小朝廷,戰爭仍未結束,東方六國餘孽已經起勢,黑夫需要打一場”再征服“之戰。

    到那時,這些整編的俘虜,便又能派上大用場了。

    “我已讓任王翳為都尉,專門統領投降的北軍車騎,安排到汝南去。其餘的徒卒,給他們好好吃幾天飯,宣揚宣揚吾軍乃義之所在,使其釋疑安心後,便要開始甄別挑選了。”

    如果想要加入北伐軍,繼續留下當兵的,那便會被分配到各個軍隊當中。

    “若有不願者呢?”

    季嬰有些擔心,他作為護軍都尉,這幾日可好好觀察了下析縣、穰縣兩地的降卒,知道他們在竊竊私語什麼:

    “今武忠侯能入關取咸陽,大善;即不能,虜吾屬而南,咸陽必盡誅吾父母妻子……”

    所以根本別指望,俘虜吃了幾頓飽飯,又沒遭到虐待,就會喜滋滋地投效。

    “他們是這樣想的?”

    黑夫點了點頭,此乃人之常情,換了誰都一樣。

    “不願加入的,也不必強求。”

    季嬰眼睛閃過一抹狠色,伸出手在脖子處一比:“亭長的意思是,將不願加入北伐軍的俘虜……”

    詐而坑之!

    黑夫卻搖頭:“我說過,有罪的是胡亥、趙高,普通士卒,只是受征令所召,不得已上了戰場,在這場戰爭裡,他們並無選擇的權力!”

    “可現在,我卻要給他們這權力!”

    黑夫露出了狡黠的笑。

    “我會將這些不願加入的人組織起來,送到武關去。”

    “只要胡亥、趙高敢開關隘,我就任由他們‘入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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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2章 武關

    析縣往西百餘里,便是武關東道,這是沿著丹水河谷開闢的道路,東接熊耳諸山,從南陽盆地到這裡,越往西走道路越狹,數百里內,普遍是大山長谷,狹窄難行。

    四月初十這天,五萬北伐軍,連同挑選出的一萬俘虜,正行進在此道上。

    向北眺望,黑夫能隱約看到伏牛山脈的翠綠峰巒,西南則是大巴山的餘脈。

    越是往西,兩大山系就越是併攏,在兩處山巒最接近的隘口,則赫然有一座雄關……

    武關建立在峽谷間一座較為平坦的高地上,北依高峻的少習山,南瀕丹水。關城用夯土築成,亦有磚石為基,牆垣長兩里,延山腰盤曲而過,幾乎嚴絲合縫地將入關的道路完全堵死!

    武關之西,接商洛、終南之山,以達於岍隴;武關之東,接熊耳、馬蹬諸山,以迄於伊闕。大山長谷,動數千里,可以說是兵家必爭之地。

    不過春秋時,此地非秦所有,秦未得武關,不可以制楚,直到戰國初年奪取此地後,才設關守備。

    “扼秦楚之交,據山川之險。道南陽而東方動,入藍田而關右危。武關巨防,一夫守壘,千夫沉滯,一舉而輕重分焉,誠哉斯言!”

    眺望此雄關,黑夫忽生感慨。

    “十二年了。”

    距離他首次經由武關入咸陽,已過去整整十二年。那時的黑夫,才二十出頭,爵不過左庶長,因在統一戰爭裡立下的赫赫功勛,被秦始皇點名去做郎官——他身後,還拉著一車紅糖。

    那時的黑夫心中亦懷憧憬,希望自己抵達帝國的心臟後,多少能改變些什麼。

    黑夫的確改變了自己的命運,以及很多人的沉浮,卻終究無法改變始皇帝。

    “陛下,你真是郎心如鐵啊……”回想往事,黑夫眼中滿含幽怨。

    未能改變的,還有走向混沌的天下大勢。

    他低聲道:“現在,我回來了,來救贖,救這滑落深淵世道,也贖自己之過,為那些出於私心,因為猶豫,未能堅持到底的事!”

    “既然臣道不行,便取兵道、詭道!”

    除了被少府派工匠以三合土加固重修了一部分牆體外,武關和十二年前並無太多不同,只不過,那時等待過關的商旅、官吏,揮汗成雲雨,車馬揚塵埃,好不熱鬧。

    但如今,關前卻空無一人,連帶瘋長的森林,歇腳的亭舍,也焚燒砍伐一空,還挖開數道深深的溝壑,將道路截斷——這是為了阻止攻城器械靠近關城。

    而城頭更滿是持戈架弩的兵卒,警覺地提防著在七八里外就停止前進,就地紮營的北伐軍。

    奉命提前來此偵察的司馬老五來向黑夫回報:“城頭守卒至少有三萬,關後更有塵土不斷揚起,群鳥不敢落下,應該駐守著大軍……”

    黑夫一笑:“王賁病逝,南陽失守的消息應該早就傳到咸陽去了,少了十萬人來守武關,胡亥、趙高能睡得著麼?”

    不過他這次來,可不是為了打仗。

    “凡伐國之道,攻心為上,攻城為下;心勝為上,兵勝為下。是故,聖人之餞國攻敵也,務在先服其心。”

    言罷,黑夫讓三軍前進至距武關三里處,已近到能看清城頭旗號時,一揮手,對眾人下了命令:

    “武關就在前三里外,一刻便至,過了關,便是關內!”

    “君子於役,不知其期,誰沒有家呢……二三子,且讓開道路,叫那些不願加入北伐軍的關中人,回家去罷!”

    ……

    “武忠侯信守承諾,放汝等入關,歸家!”

    騎從四處大喊,跟來的一萬俘虜頓時嘩然。

    “沒想到是真的,武忠侯真的守諾了……”

    駱甲喃喃自語,他是騎兵五百主,隴西郡人,據說祖上是惡來的玄孫大駱,與秦公族同祖,是正兒八經的老秦人。

    秦滅六國,駱甲在王賁軍中,提升了自己的爵位,掙得良田數百畝,此番南方叛亂,他也應徵入伍,任五百主,卻在穰縣被俘虜……

    但與預想不同的是,做俘虜的這幾天裡,他們伙食竟與平日並無不同,對普通士卒而言,甚至比被俘前更好點——開春最困難的時候,底層兵卒,已經只能食四分之一斗糙米了。

    駱甲開始覺得,這些叛軍,和關中宣傳的沾染越俗的食人生番似乎不太一樣。

    而武忠侯,更非窮凶極惡之徒。

    “叛軍”的官吏並未虐待馭使他們,只是每天開飯前,都要用夾雜南音,不太標準的關中話,宣揚始皇帝的衣帶詔,武忠侯起兵的正義性,以及通武侯臨終前的悔悟,三呼“入關”……

    天天聽,俘虜們耳朵都要起老繭了,但至少有一半的人,還真相信了這些事——畢竟關中的那位新皇帝,這一年來做了太多混賬事。

    可即便如此,俘虜們心中的焦慮仍在,秦律嚴苛,在二世繼位後,但凡是收賦稅、征徭役,以及對犯罪的懲罰,變得越來越嚴厲,還美其名曰“督責之術”。

    在秦,降敵可是大罪,足以讓全家株連,百長以上投敵,更足以被定為“軍賊”,身死家殘,男女公於官,也就是做隸臣妾……

    駱甲的家族不算大,但也不小,他唯恐自己倒是得以苟活,可家眷怎麼辦,他的老母親,已年過六旬,白髮蒼蒼了啊,他的幼子,則才三歲……

    這種情況下,當北伐軍宣佈,不願加入者,可陸續放回關內時,對駱甲和數萬秦卒而言,無疑天音!

    他們對心胸寬闊,仁德無私的武忠侯感恩戴德,徹底認同他的事業是正義的。

    但這份認同,不影響眾人默默站到“願歸關中”的隊伍裡,北伐軍的軍法官又從各部隊中挑出一批人,拼湊在一起,作為首批放歸者。

    駱甲很幸運,他被挑中,但在建制打散後,已不太認識旁邊的人了。

    “這裡面,會不會有武忠侯摻進來的細作呢?”他如此想,但在上路抵達武關後,這念頭已經消散,心裡只剩下回家了……

    “穰縣來的五千人先歸!”

    軍法官大聲呼喊,駱甲一個激靈,和其他五千人站起身來,同時看向旁邊站立的析縣降卒,朝一個留著長鬍鬚,身材魁梧的武騎士點了點頭。

    “李必,我先走了。”

    李必也是五百主,乃內史藍田人,與駱甲在統一戰爭時相識,只可惜這次平叛,沒分在一個部隊。

    “駱甲,小心啊。”

    李必有些羨慕地看著駱甲,朝他拱手:

    “關中見!”

    “關中見!我請你吃酒!”駱甲來不及回禮,也不知自己的聲音李必聽到沒,便被後面的人推攮著向前——家門口就在前方,人人歸心似箭。

    北伐軍士卒讓開了道路,駱甲等人膽顫心驚地往前走著,不時瞥向他們的銳利兵刃,俘虜早被卸了甲,收了兵器,現在手無寸鐵,只要對方想,隨時能進行一場屠殺。

    但沒有,北伐軍士卒只是冷漠地目送俘虜離開軍陣,朝武關前的空地走去。

    離開北伐軍陣線後,最初,駱甲等人還是緩步而行,生怕背後忽然射來一陣箭矢,將眾人殺死!

    但身後無比安靜,除了軍法官忽然吆喝的一聲“走好”外,什麼都沒有

    在走了一里地,徹底離開北伐軍射程後,眾人好似約好般,拔腿跑了起來!

    五千人撒開腿,躍過過深深的溝壑,踩在雨後泥濘的地上,朝道路盡頭的武關狂奔起來!

    ……

    “這是腳底抹油了麼?與吾等作戰衝鋒時怎沒跑這麼快過?”

    共尉罵罵咧咧,又看向黑夫。

    “大帥以為,關隘會開麼?”

    黑夫搖了搖頭,不置可否。

    “其一,就算是十二年前,天下無事之時,官吏持符節驗傳,入關前都要再三檢查,何況是一群已投敵,行徑可疑的俘虜呢?”

    “其二,不論是臨時統帥司馬鞅,還是武關城守,不得咸陽之令,敢貿然開關?”

    “其三,就算消息傳回去,咸陽的偽帝、諸公,有開關的膽量和氣魄麼?”

    嗯,李斯倒是有開關的理由,但老倉鼠如此精明的人,應該不會這麼早暴露,畢竟李氏在軍中幾乎沒有影響力。

    黑夫指著那些朝武關狂奔的俘虜:“相信我,就算這些士卒在關前跪三天三夜,呼天搶地,把淚流乾,也不會有人動惻隱之心,冒風險放他們入關!”

    而若是不開……

    碰了壁的眾人回到穰縣、析縣一宣揚,便徹底絕了五萬俘虜的歸心,黑夫的這場攻心之戰,便算大獲全勝了!

    “但若真開了呢?”共尉認死理,覺得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性。

    黑夫一笑:“汝又非不知,五千人裡建制早已打亂,尉不識兵,兵不識尉,其中起碼有一兩千,其實是我的人。若是開了,他們會乘機奪門,乘著城門混亂的一刻,後方三軍一擁而入,一戰而下武關,不是不可能……”

    對方若是頭腦一熱開了關,那黑夫做夢都能笑醒!

    開關就要冒與北伐軍戰於關前的風險,不是黑夫吹牛,王賁已逝,李信不歸,蒙恬被囚,朝中還有將才麼?誰敢與他交手?

    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

    反正一句話,此策無解。

    “壞事別人做,好人,我當定了!”

    ……

    黑夫與共尉對話之際,跑得最快的一批俘虜,已至武關城下百步之外!

    他們滿是汗水的臉上,露出了笑,君子於役,不知其期,家中的父母可曾拄著枴杖,在裡門邊久久眺望?妻妾放下織車後,可曾望著窗外的桑樹微微嘆息?

    還有離家時還年幼的孩兒,可還記得父親的面容?

    雞棲於塒,牛羊下來,這場漫長的徵召,總算是結束了。

    家門口,到了!

    但迎接這群遊子的,卻是機括扣動,弩箭破空的尖銳響聲!

    矢如飛蝗,如此密集,將朝著家奔跑的士卒擊倒在地!

    有的人再也未能爬起來,而更多的人,則掙扎地抬起頭,撕心裂肺地呼喊道:

    “吾等是秦卒啊!”

    “吾等是關中人,是皇帝的子民啊!”

    為什麼?

    但武關的回答,卻是隨著軍尉手揮下,一次更加無情的疾射!

    先前疾呼的人身上,又多了幾根白羽。

    待關下再無生口,陷入沉寂後,冷冰冰的聲音才從武關城頭響起。

    “二世皇帝有制,敢近關前百步者,死!”

    射得最遠的箭矢,就插在百步的位置,就在駱甲面前。

    駱甲雙腿微微發顫,若是再跑快一點,自己恐怕也要變成箭下亡魂。

    和駱甲一樣,四千餘人齊刷刷停在百餘里外,他們望向橫七豎八倒下關外的同袍屍體,望向緊閉的城門,望向高不可攀的城牆,目光滿是絕望。

    然後,是憤怒!

    他們,被遺棄了。

    關中,就這樣將她的兒子,拒之門外。

    武關,不開!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28
第863章 等上路兵線

    “武關都尉,你這是做什麼?”

    看著關下被射殺的數十百人,以及慢慢後退的數千人,甘棠有些憤慨。

    在黑夫令俘虜前驅時,武關城頭的眾人本以為是讓他們填溝壑的,豈料那些人卻手無寸兵,也不著縷甲,一路狂奔,到了城下請求開門。

    甘棠覺得事情不對,請求等等,但司馬鞅已被喚回咸陽,另派二世親信郎官前來代為將,武關都尉則是咸陽市肆屠者之子,因做過趙高門客而得重用,讓他守備要地武關。

    這屠者子卻不聽甘棠之言,只令守卒一通亂射。

    面對甘棠的質問,武關都尉卻不以為然:“那些人中,誰知道是否有叛軍,若開門之時趁機掩殺進來,如何是好?”

    甘棠倒是有急智,建議放一二吊籃下去,拉上幾人,問清楚情況再說。

    武關都尉依舊搖頭:“我受陛下之命守備於此,得知通武侯逝世後,陛下已下制詔,大軍撤進來後,便要緊閉關隘,不可放一人入關。”

    “甘長史,你要知道,武關一旦失守,咸陽最後的防備,就只剩下嶢關(陝西藍田縣城南)了,但嶢關不比武關,徑且易,甚至能從藍田谷繞過去,故武關務必萬無一失!”

    甘棠跺腳道:“但這幾箭出去,便是將那些不得已投降的秦人,往黑夫那邊推,逼著他們為叛軍效命,更寒了我軍之心啊,士氣大降,人心一旦散了,一旦交戰,縱有險固,又有何用?”

    武關都尉不以為然:“從汝等令其斷後起,不就已放棄這數萬人了麼?”

    甘棠道:“若非南陽守降賊,按通武侯遺策,吾等自可全師而歸……”

    誰能想到昔日與黑夫有過節的南陽守,卻忽然跳反呢。

    武關都尉道:“他們既已投降叛軍,那便是國賊、軍賊,秦律從未有寬恕這兩者的先例!至於寒心……”

    武關都尉耍了個小聰明,對旁邊的傳令官道:“讓守卒大聲呼喊,已擊退叛軍第一輪進攻!”

    而就在這時,城頭再度鼓點大作:

    “都尉,寇復至!”

    ……

    這一次來的,卻是在析縣被俘虜的眾人,騎兵五百主李必亦在其中。

    原來,方才駱甲等人狂奔至武關,卻被一通亂箭射退,他們不得已,只好戰戰兢兢地退回北伐軍那邊,豈料北伐軍卻放平戈矛,黑夫更讓人大聲質問:

    “既已放汝等離去,為何復歸?”

    駱甲等人面面相覷,只好道:“守將不開關城,以矢射吾等,不得入……”

    黑夫卻好似裝傻,讓人大聲道:“恐是守將不認得汝等,也罷,汝等讓開道路,叫析縣的五千人再去試試吧!”

    於是,析縣降的五千人,就磨磨蹭蹭往前走,他們倒是學聰明了,走到兩百步外就不再往前,而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無一人願去挨箭。

    倒是有不死心的人,開始齊聲呼喊起來。

    “吾等亦是通武侯麾下兵卒。”

    “在析縣不幸被截,今得放歸……”

    “吾等絕非投降,絕非……”

    但回答他們的,竟是能射近兩百步的飛石,也就是投石車!

    乖乖,對面優待俘虜的事,哪能讓你們大聲亂喊的?這不是擾亂軍心是什麼?該死!

    眼看人頭大的石頭飛來,倒霉的被砸死一兩個,眾人再不敢留,一邊罵著武關都尉,一邊狼狽往回頭。

    走到北伐軍陣前百餘步,黑夫又讓人問話了。

    “汝等為何亦歸?”

    這一次,析縣投降的眾人紛紛下拜,聲音沮喪:“吾等已表明身份,但武關守卒竟以飛石擊之,若退遲一步,恐已成肉泥……”

    “關內的皇帝……不,胡亥,恐是不欲讓吾等入關歸家了!”

    俘虜們義憤填膺,北伐軍陣中沉默半響,才分開了一條道,武忠侯黑夫乘車而出,他穿著一身漂亮的甲,頭髮梳得整齊,又戴上鶡冠,身後旌旗招展。

    他用悲憫而無奈的眼神看著眾人。

    “既不願加入北伐軍,又不得歸,汝等今後,作何打算?”

    俘虜們面面相覷,只覺得自己的人生,就像被武關和北伐軍相夾的這短短數里,進退維谷!

    黑夫掃視眾人,緩緩道:“余倒是知道,另一種入關歸家的法子。”

    是什麼?駱甲、李必望著武忠侯,嘴邊微動,他們已經猜到了。

    “還用說麼!?”

    這時候,在俘虜當中,不知何處,響起了這樣的聲音!

    “加入北伐軍,棄暗投明!”

    “對,武關不讓吾等進去,難道還不能攻下來麼!”

    “偽帝和奸臣已拋棄吾等了,吾等的家人,也肯定被捕為隸臣妾,破武關,入關中,救家人!”

    類似的聲音越來越多,最初分散,最後擰在了一起,連駱甲、李必,也受此感染,大聲響應起來。

    “早該如此的!”

    “武忠侯,請容許吾等歸順北伐軍!”

    眾人紛紛下拜,這次倒是真心實意,因為他們已無路可走!

    “善,看來北伐軍,又要多出數萬迷途知返武賁了!”

    黑夫露出了笑:“這可是,汝等自己的選擇!”

    一揮手,讓前陣收起矛,又讓都尉、司馬去約束眾俘虜,使他們重新集合,面朝武關方向。

    “二三子可知,通武侯臨終前,三呼何事?”

    這可是每天兩頓飯前,北伐軍軍正必會大聲宣講的內容,十多次下來,那三呼,幾乎印在了眾人腦子裡。

    “入關……”

    俘虜們下意識地嘟囔道。

    “入關。”

    駱甲、李必看著武關,咬著牙如是說,又是挨箭又是挨石頭,他們只覺得自己這一年多的從軍生活都被辜負了。

    “入關!”

    上萬俘虜,連同北伐軍全體將士,同仇敵愾,吼出了這兩個字!

    武關城頭,甘棠面色慘白地聽著遠方傳來的怒吼,只覺得事情要不妙了……

    武關都尉卻哈哈大笑起來,指著數里外,洋洋得意地說道:

    “看啊,果如我言,那些所謂的俘虜,皆是叛軍假冒的,一個人都沒殺錯!”

    ……

    今日的戲份結束後,為防敵軍發覺己方兵其實不算多,冒險來襲,黑夫讓三軍撤至武關外三十里紮營。

    共尉很是興奮,說道:“這近萬人回到南陽後,將所見所聞告訴析縣、穰縣降兵,大帥明明信守承諾,放了眾人,實是胡亥非得拒他們於門外,如此,降卒就只能死心塌地了。”

    “俗言道,歸師勿掩,為了回家,俘虜們也可奮力而戰,推翻胡亥,能派上點用場。”

    傷還沒完全好的東門豹也乘機請戰:“但攻堅戰,還是得靠北伐軍老卒,豹請為大帥攻武關,先登奪城!”

    黑夫卻否決了現在就進攻武關的提議。

    “武關畢竟是險隘,且守卒眾多,這是做了關城被破後,與我戰於關後的準備了。”

    再加上他們的攻城器械尚未運至,想要蛾附強攻,必將付出慘重代價。

    黑夫不想在革命勝利前夕,增加己方太多傷亡。

    於是他道:

    “我軍初定南陽,深入太遠,武關道路途難行,糧食不足,器械未至,若久頓於關下,恐重蹈昔日六國合縱伐秦函谷關,卻屢屢敗北之覆轍。”

    “不如先以丹陽為基地,等俘虜改編完成,大軍糧食器械雲集後,再行攻打,以雷霆之勢,破關而入!”

    東門豹和共尉垂首遵命:“唯,大帥深謀遠慮!”

    等二人走後,黑夫卻摸著下巴,自言自語道:“優勢雖大,可越高地塔還是很危險的。”

    “何不等打野帶著上路兵線到了再一起推呢……”

    他看向西南方向,關中者,四關之間也,東函谷,南武關,北蕭瑟關,西散關。

    從武關往西,越過大巴山和秦嶺的千山萬水,便是關中的西大門!

    “現在,就等韓信在漢中的好消息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28
第864章 西當太白有鳥道

    秦始皇三十八年,四月中旬,漢中郡,郡治南鄭西北部的褒中縣(漢中市西北的褒城鎮),年輕的裨將軍韓信,面對嘰裡呱啦說了一通的蜀將,面露尷尬,看向一旁的陸賈:

    “陸郡守,他在說什麼?”

    這蜀郡派來的都尉是秦化的蜀人土著,雖然已努力用雅言發音,但依舊讓人一頭霧水,更何況韓信作為淮南人,關中雅言也極為糟糕,至今仍有楚音。

    二人相見,一時間如雞同鴨講,氣氛有些尷尬。

    好在,有語言天賦過人的陸賈當翻譯。

    “都尉說,久聞韓將軍大名,西城一戰,殲敵數萬,真乃神人也……”

    卻說二月時,韓信便奉黑夫之命,入漢中,接受偏師指揮權。與此同時,東門豹率兩萬人東去進攻丹陽,做出放棄漢中的假象,韓信也讓眾人退回上庸,讓出西城。

    漢中北軍中計,欲取回西城,結果卻為韓信包圍,他又圍而不攻,一通圍點打援,打掉了漢中北軍一半的兵力,於是北軍撤退,回到南鄭,據守不出。

    三月,陸賈入漢中,帶來黑夫命令:漢中大舉進攻,韓信便繼續向西進軍,而北軍已得咸陽之令,又恰逢蜀郡兵也從金牛道來,遂放棄南鄭,退往關中,北伐軍遂全取漢中。

    漢中郡位於秦嶺和大巴山之間,其實就是一個狹長的東西向盆地,轄西城、南鄭、成固、沮、安陽、旬陽、褒中、房陵、上庸、武陵、鄖陽、長利十二縣,大半都集中在漢水沿線。

    韓信下令禁止將士搶掠,禮賢下士,宣傳北伐軍的政策,用以安撫漢中吏民,同時讓陸賈及巴人在當地招募土著的賨(cóng),以為己用——因為漢中仍是華戎並存,西邊是氐羌部落,山區則是巴人、賨人,比起官府,巴氏的騾馬商隊在那反而更有影響力,黑夫家與巴氏遺女聯姻的好處便體現出來了。

    在南鄭秩序稍微穩定,韓信便來到褒中,與蜀郡來的五千人會師,並謀劃進軍關中的計畫……

    陸賈這半年來往來巴蜀漢中,作為說客,對當地形勢地利自然得瞭如指掌才行,他每到一處都自學方言,又與土人閒聊,韓信破南鄭,陸賈更是第一時間就去府庫收了未來得及燒燬的圖籍。

    卻聽他在韓信、吳臣、蜀郡都尉面前如數家珍地說道:

    “漢中入關之道有三,從東到西,一曰蝕中道(子午道),二曰褒斜道,三曰故道……”

    “吾等所在的褒中,北邊三十餘里,便是褒斜道的起點,其終點則在南山(秦嶺)最高的峰巒惇物山(太白山)下。”

    褒斜道是關中通漢中的官道,這條路歷史悠久,久到西周時,周幽王便經此路討伐褒國,於是褒國不得已獻上褒姒……

    到了近世,褒斜道也是入漢中的不二選擇,秦花了百年時間,對這條路大肆修繕,范雎更建棧道千里,通於蜀漢!

    秦嶺山勢挺拔陡峭,中間流過褒河,兩側的山是真陡,幾乎垂直於江面,只能穴山架木而行,棧道的閣梁一頭紮入山腹,緣側徑於嶺岩,綴危棧於絕壁,另一頭則立柱於水中,水大而急。

    根據陸賈所獲的圖籍,褒斜谷長五百里,共有二千二百七十五棧,幾乎每一棧,都要付出幾個人的性命才能修成,縱然架好棧道,也不過能容一車同行,過時浮梁振動,無不遙心眩目,只要一個不慎,車馬就可能跌落山崖,落入河裡!

    韓信頷首:“有棧道尚且如此不易,更何況眼下,棧道已為北軍燒燬……”

    棧道的確已經沒了,漢中北軍撤退時得了咸陽命令,一路退一路燒,不過半月,五百餘里、兩千多棧閣皆毀。

    陸賈嘆道:“想想當年范雎花了十年功夫,付出了無數財力和數千條人命,才修起此道,今日卻毀之甚易,真是令人感到可惜。”

    “既無棧道,褒斜道便比過去難走了數倍……”

    韓信想想就覺得頭暈,他去褒谷口視察過,但見秦嶺山嶺的汪洋大海中,兩側山崖對傾,互不相讓,只勉強留出中間一條窄窄的小路,如此地形,讓自小長在淮南水鄉平原的韓信很不習慣。

    陸賈又介紹了另外兩條路:

    “蝕中道,又名子午道,南口曰午,在成固縣(漢中市成固縣)東百六十里,北口曰子,在上林之南百里,有子午關,谷長六百六十里,亦有些許棧道,據斥候回報,亦已被燒燬。”

    “故道又名陳倉道,自沮邑(漢中市勉縣茶店鎮)溯西漢水(沮水)而上,入山谷行,谷長四百二十里,全程凡六百五十二里,其中路屈曲八十里,凡八十四盤,出谷則是故道縣散關……”

    這時候,旁邊靜默良久的蜀郡都尉說話了,一通讓韓信頭大的方言後,陸賈搖頭道:

    “祁山道太遠了,繞路祁山,比以上三道長了兩倍,足有千里!且沿途多為氐羌不毛之地,縱大軍能出祁山,也不過是抵達隴西郡,距離咸陽,依然隔著隴關、雍城。”

    後世還有一條儻駱道,此時尚未開闢,杳無人煙,也不在考慮之內。

    韓信點頭:“故我軍欲行武忠侯之策,以漢中偏師配合武關主力,兩路齊頭並進,讓咸陽首尾不能相顧,便要從這三條道路挑選了。”

    他看向陸賈:“若是陸郡守,欲走何道?”

    陸賈道:“縱然褒斜道棧道已毀,但我還是覺得,當走此道。”

    “原因有二,第一是因它位置正好。南邊的褒谷口正對南鄭,不過三十里地,便於軍、糧集中運送,北邊的斜谷位置,正好在雍城東側眉縣附近,出了谷,便能通過馳道進攻咸陽!”

    “第二,褒斜道有一個別道所不能比擬的好處——漕運!”

    “南邊有漢水可聯通褒水,直通谷內;北邊有斜水,直接聯通渭水。”

    這四條河流構成了一個方便快捷的物流體系,可以帶來更多的運力。雖然這條路因為山高嶺陡,水路落差很大,部分路段不能直航,所以需要漕運一段,然後改陸路,在盤山道上走一段,再重新登船入水,但也比單純爬山要方便。

    “我卻以為,當走蝕中道。”

    作為韓信副手的吳臣卻一直盯著地圖東面的那條路。

    “雖然三道路途差不多,但若論去咸陽最近者,非蝕中道莫屬。出了谷口,便是一馬平川的關中,杜縣城在前,不過數十里地,北去不遠是咸陽,東去近處是灞上,可以一舉插入關中腹地,若我軍出蝕中,關中必將大震!”

    陸賈卻以為不妥:“此非萬全之計也,子午道狹,堪稱天獄,沿途五百里皆石穴林莽,先前有些許棧道還好,如今和褒斜道一齊被燒後,大軍便再難行走,只能容數千人出沒。”

    “再者,汝欺關中無好人物,蝕中離咸陽太近,很難瞞過,見我從蝕中進軍,偽帝必盡起關中之兵,於黑水峪截殺,以逸待勞。非惟將士受害,亦大傷銳氣,決不可用。還是走褒斜,以水路通糧,一邊修繕棧道,緩緩以進穩妥。”

    “何不這樣呢?”

    吳臣有了新的主意:“兩路並進,將軍若能讓吳臣率巴卒五千,負糧五千石,直從蝕中出,循秦嶺而東,當子午而北,不過十日可到關中。關中聞吳臣至,必舉大兵來阻,導致後方空虛,韓將軍可乘機出褒斜道,則一舉而咸陽以西可定矣。”

    二人的爭論在褒斜與子午二選一,或者都選,但陳倉的故道,卻被忽略了。

    一來是因為走故道距離咸陽最遠,其次是出了故道,還要面對險要的散關,以及集中在雍城的敵軍——那兒畢竟是秦之故都,漢中軍撤離後,便在雍地守備。

    可兵法裡不是說了麼,善攻者,敵不知其所守,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眼下敵人雖多,卻是能夠調動的……

    聽著陸賈、吳臣二人的爭論,韓信在地圖上面左右掃視,露出了笑。

    “如此行軍,便能建功!”

    “將軍有主意了?”

    陸、吳二人看向韓信,正要問他有何妙策,卻聽外面有親衛來說報,說自東方有武忠侯軍令送到。

    三人只好停下話頭,出去迎了軍令,待回到褒中縣寺,由韓信鄭重打開。

    信上儘是讓人喜上眉梢的捷報,諸如王賁已死,南陽已降,數萬北軍為虜,武忠侯已兵臨武關,以丹陽為前線基地,準備等軍隊雲集,糧食充足後,在五六月間發動總攻……

    所以,他要求韓信也要在那段時間,開始新一輪的北伐,配合武關的攻勢,讓咸陽首尾不能相顧。

    而最最末尾,則是黑夫對韓信奪取漢中後,如何進軍關中的建議。

    “或可明伐棧道,假襲蝕中,而暗渡陳倉……”

    韓信一時間驚訝不已: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其策,竟與韓信所想,絲毫不差!?”

    “我實地勘察,方得此略。但大帥坐於帷幄之中,而知千里之外,真天授也。”

    韓信不由感慨:“過去的我真是太年輕了,哪來的膽量,竟敢妄言武忠侯乃中庸之將呢?”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29
第865章 亡秦者

    二世元年,四月中旬,身在望夷宮的胡亥聽聞前線內史保及武關都尉回報說:“叛賊已被擊退,飛石弩矢殺傷數千人”,總算是鬆了口氣。

    “賴宗廟之靈,賴宗廟之靈,可算是打退黑賊了……”

    但旋即,他卻又莫名悲傷起來,哭泣道:“可是婦翁,通武侯,你為何竟這麼輕易便棄朕而去呢?看來朕先前所夢,正是此事的應驗啊!”

    原來,三月份時,胡亥夢到有一條大黑狗齧己左驂馬,驂馬傷重,竟死!

    他醒來後悶悶不樂,招來巫師詢問占夢,巫師占卜後說是:“涇水為祟。”

    涇水與渭水同為關中大川,據說裡面有神,是一條鼉龍,大概是後世涇河龍王的前身。

    於是胡亥便移駕到咸陽東北面,涇河邊上的望夷宮,欲祠之,聽信巫師的話,沉四白馬,又殺了四條黑狗祭祀。

    豈料才祭祀完,前方就傳來王賁病逝的消息,接下來半個月,噩耗不斷,南陽守叛國,數萬人被叛軍所俘,接著便是黑夫叩武關……

    “敢入武關百步之內者,殺無赦!”

    只來得及下達這樣一道命令,胡亥開始徹夜難眠,他像一個惶恐的小孩,瑟瑟發抖地蹲在牆角,望著響聲大作的門口,生怕下一刻強盜破門而入,要了他性命。

    不過眼下扣門聲停了,胡亥便又神氣了起來,氣急敗壞地招來李斯和趙高二人,開始大肆責讓!

    “丞相,你不是說,北強而南弱,關外必無恙麼?”

    “郎中令,你不是說,南方叛軍、關東群盜毋能為麼?”

    “如今趙、齊、楚、韓、魏皆立為王,自關以東,大底盡畔大秦以應諸侯。而南方更糟,南陽失陷,漢中也丟了,賊眾兵臨武關、南山!”

    他還不得知道,自己的好哥哥扶蘇也再度出現,現在正在遼東抵禦東胡呢……

    “眨眼之間,朕的半壁江山,不,是三分天下已去其二,僅剩關中等地……”

    胡亥天性不笨,只是先前只以為是小叛亂,自有親愛的老師趙高的一眾將相幫自己收拾,身為皇帝,只管垂拱享樂就行。

    可眼下,巨大的敲擊聲從門口傳來,殘酷的事實告訴他,大秦的社稷,已搖搖欲墜了。

    胡亥呼天搶地,開始了憤怒的咆哮。

    “秦始皇帝橫掃六國,西涉流沙,北過大夏,東有東海,南盡北戶,為萬世開業,甚光美。然天下失始皇帝后,國家內憂,關東、南方喪盡,朕身為天子,如今僅屈居於一州之地,丑莫大焉,真是醜莫大焉!汝等讓朕以後到了三泉之下,如何面對先帝?啊!”

    這都是黑夫的錯,群盜的錯,將相的錯,唯獨他自己沒錯。

    天子是不會錯的,這是父皇的話!

    面對胡亥的質問,趙高、李斯二人默不作聲,趙高心裡在為王賁的死而竊喜,而李斯想了好久,才緩緩道:

    “陛下無須驚慌,昔時楚國破武關,過嶢關,不也在藍田被打得大敗麼?”

    這就是睜眼說瞎話了,如今北方的軍隊是比秦惠文王時多,但將才和士氣,完全不能同日而語。

    李斯繼續胡扯:“更何況,關中被山帶河以為固,四塞之國也,崤函百二之險。六國曾屢犯函谷,然皆望而興嘆,無能為也。豈非以天下之勢,恆在西北,邊塞阻險,受敵一面,更有陸海天府之饒,縱失關外,亦足以自保哉!”

    “商以六百祀之祚,而亡於百里之岐周;六國以八千里之趙、魏、齊、楚、韓、燕,而受命於千里之秦。我相信,有此地利,假以時日,陛下必能中興大秦!”

    這話倒是中聽,但胡亥卻沒有被忽悠過去,瞪著眼道:“話雖如此,但通武侯已逝,黑賊旦夕欲入關中,前線大軍,總得有人統帥吧?如今之勢,誰可為將?”

    趙高、李斯都欲推薦自己的人,豈料胡亥下一句話,卻讓二人目瞪口呆。

    “蒙恬如何?”

    ……

    “萬萬不可!”

    趙高立刻反對,等這四字喊出口才發現李斯也說了同樣的話。

    二人看了對方一眼,旋即心照不宣,挪開了目光。

    “為何不可?”

    胡亥繼位後,趙高一口咬定蒙氏是黑夫同黨,於是便將蒙恬、蒙毅兄弟下獄。

    但蒙恬當年未釋扶蘇,蒙毅更向秦始皇舉報了此事,一時間找不到什麼謀反的證據,胡亥因為不像歷史上那樣是矯詔繼位,自視為正統皇帝,地位穩固後,得王賁提議,為了得到上郡兵的支持,遂釋二蒙,只將他們軟禁。

    但王賁出關後,趙高又向胡亥進讒,說蒙毅曾阻撓秦始皇立胡亥為太子……

    不過這件事,在胡亥派人去責問蒙毅時,卻遭到了蒙毅的否認,還說什麼:“夫先主之舉用太子,數年之積也,臣乃何言之敢諫,何慮之敢謀!”

    話傳回後,胡亥將信將疑,還是將二蒙再度下獄,有意殺之……

    這時候,子嬰也來勸:“臣聞故趙王遷殺其良臣李牧而用顏聚,燕王喜陰用荊軻之謀而倍秦之約,齊王建殺其故世忠臣而用後勝之議。此三君者,皆各以變古者失其國而殃及其身。今蒙氏,秦之大臣謀士也,而陛下欲一旦棄去之,臣竊以為不可!”

    胡亥與諸兄弟沒什麼感情,和子嬰關係倒是不錯,一時間又躊躇了,即便趙高屢屢進言請早殺二蒙,胡亥都沒有下定決心。

    眼下王賁不在了,胡亥縱觀朝中,見無大將之才,病急亂投醫之下,竟想起了還在獄中的蒙氏兄弟來。

    他嘟囔道:“昔日父皇有少壯三將,蒙恬、李信、黑夫三人齊名,如今黑賊已叛,李信不歸,能與黑夫為敵者,就只剩下蒙恬了,若朕能赦其罪,犒賞三軍,激勵士卒,或能御叛軍於武關……”

    “二卿以為呢?”胡亥抬起頭,這件事他心裡沒底,斟酌地看向兩隻老狐狸。

    二人當然是反對了。

    “你若早點這麼想,該多好……可現在,亡羊補牢已經遲了!”李斯如是想。

    王賁逝世,能撐住社稷的柱子倒了,再頂下去,或許自己也要折斷。再加上李斯先前派去與黑夫接洽的使者回來說李由安然無恙,黑夫也尤記得當年的話,願與李氏一笑泯恩仇。

    未來得到保證後,謀身先於謀國的李斯,更下定了賣掉胡亥的決心。

    眼下關內無大將,黑夫破關便容易些,一旦蒙恬出獄將兵,說不定還真就能抵禦黑夫於關外了!

    這哪行!

    而趙高也有趙高的理由,他曾經差點被蒙毅依法誅殺,多虧秦始皇帝赦免。事後趙高一直記恨蒙氏,本打算幫扶蘇害了公子高,就將矛頭對準蒙氏兄弟,但王賁的上書卻搞得他惶惶不安,沒來得及下手。

    一旦蒙氏重掌兵權,日後清算起來,他趙高豈不是要第一個倒霉?

    於是李斯、趙高開始了輪番進諫。

    “陛下,蒙氏一向與扶蘇交好,而眼下黑夫更欲擁在蜀郡的扶蘇長子為帝,否認陛下的正統,倘若將大軍交付蒙氏,他兄弟二人立刻反叛,迎黑夫入關,該如何是好?”

    “然也,蒙恬、蒙毅不可信也,望陛下另擇他人……”

    雙管齊下,心裡本就沒譜的胡亥哪頂得住啊,他越聽越慌,漸漸也打消了這念頭。

    “那該以何人為將?”

    他搓著手,再度想起一人來。

    “武城侯,王離何如?”

    趙高輕咳一聲:“陛下,武關那邊傳來消息,說是南陽之降,乃通武侯臨終前令南陽守所為,還說他逝世前曾欲與黑夫合流,一同入關,臣唯恐頻陽王氏……”

    “一派胡言!”

    胡亥突然憤怒了起來:“通武侯必不會如此!”

    “他可是始皇帝親自任命的輔政大臣之首。”

    “他可是朕的婦翁,皇后之父!通武侯為朕禦敵,勤勤懇懇,竭盡心力,到死為止,王離也不會辜負朕!速速調王離,及塞北守軍南下!”

    趙高知道離間胡亥和王氏有點難,遂閉口不言,目光瞥向李斯。

    李斯則拱手道:“陛下,王離將兵五萬,守上郡、朔方、九原長城邊塞,若讓上郡兵悉數南下,恐新秦中為胡虜所侵啊……”

    自十年前黑夫、李信、蒙恬三將北逐匈奴後,在塞北河南地及河套設置朔方郡,遷民三十萬實邊,復三年之租稅。

    邊民辛苦耕耘,農耕區域一直擴展到了陰山腳下,自長城以南處處阡陌相連、裡閭相望。十年下來,富庶能與關中媲美,因為所遷多為秦民,故這片區域稱之為“新秦中。”

    “老秦中都要保不住了,朕還管什麼新秦中!?”

    胡亥卻決心已定。

    “胡虜雖惡,然黑賊之毒,甚其百倍,胡人只是劫掠些人口財物,可黑夫,黑夫他要的可是朕的性命,想要摧毀大秦七廟社稷啊!”

    “二卿別忘了那個預言,亡秦者黑!”

    那是懸在胡亥頭上的一把利劍。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朕的疆土子民,是棄是守,朕說了算!”

    秦始皇親自挑中的繼業者,二世皇帝胡亥失態了,嗓子破音,激動地說道:

    “若真到了關中失陷的那天,這大好山河,朕寧予胡人,不予叛賊!”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29
第866章 原來是同行

    “恭賀婦翁!”

    復任郎中令的趙高從望夷宮回到咸陽府邸中時,女婿閻樂便向他賀喜。

    “王賁已死,黑夫又受阻於武關之外,婦翁可高枕無憂了!”

    他壓低了聲音:“與六國的通洽,是否還要停下?”

    “得抓緊,絲毫不可放鬆!”

    趙高搖頭道:“王賁雖亡,但其舊部恐怕亦欲殺我而後快,還有那黑夫,卻離咸陽越來越近了……”

    一條惡犬在門外齜牙咧嘴,一旦開門,它就會撲過來咬斷你的喉嚨,由不得趙高不害怕啊……

    “且陛下病急亂投醫,非但不欲誅殺蒙恬兄弟,更有釋放之意,蒙毅是我仇人,若放出來,得了勢,必藉王賁誅我之言。”

    趙高感覺自己已經玩崩了,現在裡外不是人,王賁舊部、蒙氏兄弟、黑夫都想要他授首。

    就算有胡亥庇護也沒用。

    “秦大勢已去啊,陛下欲調王離南下為將,但吾等都知道,這位武城侯不比乃父乃祖,只會誇誇其談,卻無將兵只能,是絕對靠不住的。”

    而且趙高還警覺地發現。

    “李斯有鬼!”

    “這老賊不知在想何事,一味附和我,欲阻撓蒙恬、王離為將……”

    搞不好是同行?趙深海有種不妙的預感。

    他一面得提防李斯,另一面,與六國的溝通,還是得抓緊!

    趙高頗為焦慮地看向東方:

    “也不知張敖,可否抵達魏地了?”

    ……

    二世元年四月中旬,張敖此刻正在翻過太行山,走在軹關陘(河南濟源縣)上。

    太行山橫絕千里,將山西與河北分開,不過在高聳的山系間,也有一些溝壑小道,稱之為“陘”。

    軹關陘便是後世“太行八陘”的第一陘,位置最南,處於太行、王屋二山之間,當地傳說是一位叫“愚公”的老人帶著子孫開道,感動天帝后,讓操蛇之神移開的。

    繞過王屋山麓,山勢越發起伏不平,道路漸漸狹窄起來,綿延的山嶺佔據了天空,一個又一個的隘口出現在面前。

    軹者,車軸之端也,軹道者,通道僅當一軹(車)之險關也,一路都是山間羊腸小道,所經之處,崇山峻嶺,瀑流湍急,實為險隘。

    在其末端,又有軹關橫絕,張敖手持來自咸陽的通關符節,才順利過關,抵達河內郡。

    張敖行走在河東時,還只見一片太平,但河內就不同了,所見儘是往西走,欲通過軹關去河東的難民——他們是為了避讓戰禍,秦軍與趙、魏兩國正在河內鏖戰。

    原來,張敖走在路上的個把月裡,關東形勢再度發生了變化。

    隨著王賁死訊傳到三川、潁川,當地秦軍的士氣也大為降低,而楚軍主力,卻已從陳地抵達大梁,在韓人的配合下,在熬倉吃過一次憋的項羽再度對滎陽發起猛攻,滎陽秦軍不能守,遂燒燬敖倉後撤離。

    敖倉近百萬石糧食,就這樣化為灰煙,據說大火燃了三天三夜,就算在大河對岸的河內郡,動動鼻子,也能聞到烤粟米的香味……

    項羽未能獲取敖倉之糧,氣急敗壞之下,又屠了滎陽城,旋即揮師西進,雖在京、索之間再敗蘇角,斬首虜近千,卻受阻於成皋之塞,三川守趙賁派兵支援蘇角,穩住了陣線。

    今已半月,楚軍依然無法越過虎牢之險進軍洛陽,更不用說函谷關了。

    這就好比,黑夫已到大門口,砰砰砰敲門了,但楚軍距離關中,卻還隔著一條街。

    項羽是個急性子,於是便命令魏相張耳,率魏軍一萬人,渡大河北上,配合趙軍攻陷河內。

    看其意圖,大概是想走河內孟津渡口,直接由趙魏兩軍襲取洛陽,再夾擊成皋罷……

    眼下,趙軍李左車部兩萬人,已包圍河內治所懷縣(河南武涉縣),魏相張耳則在攻打溫縣(河南溫縣)……

    聽聞張耳在溫後,張敖喉嚨微動。

    “軹縣到溫縣,不過百里距離。“

    ”父親,十六年了,兒從未離你如此近過……”

    他不再猶豫,立刻假言自己是奉命去前線傳令的使者,讓人護送,抵達了野王縣。

    野王縣是秦朝所有郡縣中,最獨特的一個,因為這裡的統治者不是縣令,而是一位封君——衛君角。

    衛國本是周代一個大諸侯,但卻在晉國齊國夾擊下越發衰落,到了戰國,更成了誰都想砍一刀的肥羊,魏國和趙國為了爭衛沒少開戰,近百年來,衛已淪為魏國的附庸,國君去侯號,只稱君,地位跟魏國隨便一個小封君並無區別。

    秦始皇六年時,秦軍奪取魏國的東部領土,設置東郡,將衛國最後的領土濮陽收歸己有,或許是因為呂不韋乃衛人的緣故,竟未滅衛國社稷,只是將衛君角遷徙到了河內野王,讓他在這做一個安樂封君。

    秦始皇親政後,也不知是將衛君忘了還是忘了,竟也沒管他,衛國就這個上一時代的遺留物,就這樣維和地存在於秦朝大一統的江山裡。

    原本的歷史上,這個在”你知道嗎,秦始皇並沒有統一中國“的各類真相體文章裡露面的小國,會被二世撤銷,但如今天下大亂,胡亥自顧不暇,河內也一團亂,哪還有時間搭理它?

    除了多個封君外,野王與一般秦縣並無不同,因為打著咸陽使者的旗號,張敖得到了衛君角的熱情招待,案上美食佳餚,堂下鄭衛之音,一個勁地向他敬酒,並訴說著對六國群盜擾亂河內的煩惱。

    衛君角五十餘歲,看上去溫文儒雅,是個好脾氣的善人,他向張敖作揖道:

    “還望尊使返回咸陽後,能替我告於陛下,盜賊紛亂,野王恐不能保,下臣角,希望遷徙到河東去。”

    張敖滿口答應,筵席散場後,衛君角還打算讓幾個女子服侍,她們也真是奔放,剛進門就想解張敖腰帶,有個濃妝豔抹的還往下面一摸。

    卻空空如也!

    那女子的面色,一瞬間就僵住了,氣氛無比尷尬。

    自然,她們立刻就被張敖惱怒地趕走了!

    作為刑餘之人,張敖最敏感的就是下面,被這群女子一弄,他又想起自己殘缺的身體了,開始自卑自艾了。

    又念及明日便能抵達溫縣,見到失散多年的父親,張敖一時間變得躊躇起來,翻來覆去,難以入睡。

    雖然命運沉浮,但張敖畢竟,只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

    就這樣假寐到了後半夜,外面卻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

    張敖以為衛君角又要讓女子來伺候他,大為惱怒,卻聽到幾聲悶哼,才發覺不對。

    還不等張敖去拿劍,門扉便被一腳踹開!一群衛卒衝了進來,將狼狽的張敖揪了出去!

    張敖的幾個手下已倒在血泊中,外面皆是明火執仗的甲士,衛君角也一身戎裝,笑眯眯地看著張敖。

    “衛君,這是何意?”張敖並未慌亂,只怪自己大意。

    衛君角朝張敖拱手道:“真是對不住尊使了,野王去咸陽千餘里,山河阻隔,遠水救不了近火啊,為了衛國的八百年社稷能夠延續,我也只能自救了。”

    張敖明白了:“你欲降六國?”

    衛君角道:“不瞞尊使,魏軍將至,我家本就是魏之附庸,今天算是復歸於魏,我已向魏相投誠,至於尊使……便是表達誠意的禮物!”

    “哈哈哈!”

    衛君角如此一說,張敖只差點笑出了眼淚,真是沒想到啊,竟在這遇到了同行。

    衛君角道:“你這豎宦,為何發笑。”他已從幾個婢女處知道,這是個受過腐刑的宦者。

    張敖卻傲然揚起下巴:“衛君,知道魏相與我是何關係麼?”

    “有何關係?”

    “魏相是我父也!”

    “哈哈哈!”

    “你這豎宦真是可笑。”

    衛君角頓時就樂了,這話逗得他,比看一群倡優赤身跳舞還開心:

    “你說魏國相邦是汝父?”

    “我還能說,那武忠侯黑夫,是我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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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7章 裂地而封為王侯

    不管衛君角信與不信,最終還是將張敖送到溫縣,當做禮物奉於張耳。

    張耳比記憶中老了許多,畢竟已是年過六旬的人了,一把濃髯有幾分灰白,昔日外黃大俠的豪氣變為身為魏相的威儀。

    “容貌確與我那失散多年的兒有幾分相似……”

    張耳湊近仔細看跪坐在堂下的張敖,孰視良久後,又讓人解開他的束縛,令其脫去鞋履,露出左腳底的三顆黑痣……

    “你生來便有?”張耳指著那三顆痣。

    張敖坦然道:“生來便有,有相面者告訴父親,我日後必繼父親之志,有侯王之貴,父親抱著兒歡呼,這些事,兒都一一記得。”

    張耳嘆息:“這便是做不得假的。”

    他基本能確定,眼前的白面青年,確實是十六年前因黑夫那奸賊所害,失散的兒子張敖了。

    但接下來,卻沒有父子相認,涕淚滿襟的戲份,張耳回到堂上,冷漠地說道:“你從咸陽來,所為何事?”

    “自然是為了找到父親,為了回家……”

    張敖心中如此想,嘴上卻正色道:“秦郎中令趙高駭於黑夫,欲與六國聯手,河東守趙成乃其弟也,可開軹關以迎義師,再從蒲阪入關中!”

    “趙高、趙成願開軹關!?”

    張耳意有所動,要知道,當年蘇秦論天下形勢時,曾有“秦下軹道則南陽動”的說法,此南陽自非宛城南陽,而是河內郡,軹關陘是河東通向河內的唯一通途。

    而河東郡(今臨汾),更是富庶之地,東連上黨,西界黃河,南通陝、洛,北阻太原,子犯所謂表裡河山者也,更是通往關中的跳板。

    眼下楚軍受阻於成皋,輕易不得入,項羽令張耳與趙軍奪河內,南渡孟津攻打三川郡,但就算突破成皋,降服洛陽,西面還有讓人六國談之色變的函谷關啊……

    秦之東有崤函,邃岸天高,空谷幽深,澗道之峽,車不方軌,號曰天險。

    想當年信陵君組織合縱,子率五國之兵破秦軍於河外,走蒙驁,然而卻受阻於函谷天險,時日稍長,聯軍補給吃不消,遂縱敗約散,各自回家了。

    站在”誅滅暴秦“的大義上,張耳以為,與其去函谷關下吃灰,倒不是抓住這個機會,走河東入關還更快些呢。

    而站在”魏相“的角度上,入軹關取河東,也是有百利而無一害……

    “百年前,魏有其地。秦商鞅曾言於孝公曰:秦之與魏,譬若人有腹心之疾,非魏並秦,秦即並魏。何者?魏居嶺厄之西,都安邑,而獨擅山東之利。利則西侵秦,病則東收地。魏失河東,然後秦據河山之固,東向以制諸侯矣。”

    反過來也一樣,魏國若能取此西魏之地,亦能重現昔日魏文、武之雄業!

    於是張耳道:“趙高有何條件?”

    張敖道:“趙高希望,能與楚魏立盟約,他開軹關,讓六國聯軍能西進關中滅秦宗室社稷,事後能讓他割上黨郡(山西長治),以為王!”

    ……

    “割上黨以為王?”

    張耳有些出乎意料,本以為趙高會張口要河東,畢竟河東兵權在其弟趙成手裡。

    不過想想就明白了。

    “趙高是聰明人啊……”張耳露出了笑。

    趙高想必是考慮到魏國貪河東之地,與虎謀皮的事不敢做,就退而求其次,索要過去屬於韓國的上黨。

    韓小弱也,連潁川都未收復,還死了韓王成,至今未有新王,更被項羽空降了個鄭昌去管著,就算滅秦功成後,韓國能否恢復社稷還是未知數,自然更不可能越過魏國,對上黨提出任何要求了。

    而且觀天下局勢,消滅北秦後,黑夫與六國的矛盾就變得不可調和,有河東為蔽,趙高還能在上黨過幾天安心日子……

    若這條件擺到項羽案前,楚人只怕想都不想就答應了,反正不是他們的土地。

    但張耳卻另有想法,反問張敖:“你以為如何?”

    張敖道:“兒途徑軹關,曾聽當地三老說,當地本屬韓,而後韓國將此地與魏國作了交換……”

    因為趙、魏、韓三家分晉,其領土均是在各自卿族原來的封地基礎上擴充來的,因此沒有連成一片,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尤其是早期的魏韓,主體都被分成兩個部分,魏有東西,韓有南北,那態勢,酷似一對69。

    因此韓魏兩國沒少交換土地,但即便是魏國換得軹關,也只有一條道將河東與河內相連。

    “故魏國分東西,河東與河內,為上黨從中阻斷,故為四分五裂之國,東西不能相顧……”

    “今父親為魏相,不可重蹈昔日覆轍,將東西命脈交給趙高,而當全取河東、上黨以為魏土!上黨四塞之固,東有滏口陘、白陘、太行陘三關以通河內,不必單靠一條軹關。再並有河內、東郡、大梁,則魏必然強盛!北聯趙國,南合楚國,東接齊國,地方兩千里,持戟十萬,足以自保於亂世。”

    張耳略微詫異,他沒料到,淪為豎寺的張敖,竟有這般見識。

    “這些事,你是從何處學來的?”

    張敖抬起頭:“用耳聽,用眼看,用心記!趙高亦是隱官出身,卻自學成材,精通律令,兒作為父親之子,身負母親血仇,又豈會自怨自艾,甘心做一輩子奴婢呢?”

    他這些年的苦,可不是白吃的。

    張耳頷首,露出了玩味的笑:“你不是趙高的使者麼?若魏國取了上黨,他怎麼辦?”

    “沒錯,我是趙高使者。”

    張敖道:“但張敖,首先是魏相之子,是魏人!”

    “趙高本小人也,巧言令色,獻媚人主,竊弄國柄,荼毒生民,反覆無常,他對我,不過是利用罷了。父親且先允了他,先取得河東、上黨,假言邀趙高之國,待他去上黨,必經河東,兒有一百種法子,將他殺死!”

    他趙高能賣胡亥,我張敖,就不能賣趙高麼?

    “善!”

    “大善!”

    張耳拊掌而起,哈哈大笑:

    “你確實是張耳之子!敖兒,事成之後,上黨我便不給趙高了,我留給你,讓你在那裂地封為君侯!”

    ……

    不理會下拜請罪的衛君角,從溫縣縣寺裡出來,張敖感受著著外面灑下的陽光,感覺真是久違了。

    “君侯……”

    他喃喃自語:“少時有相面者說,我日後當有侯王之貴,做了這麼多年人下人,我還有機會做君侯麼?”

    雖然決定和張耳一起坑趙高,但張敖甚至趙高非易與之人,自己這次回咸陽,若是被其發現破綻,可能會命喪其手……

    決定命運的時刻來了一念及此,張敖未直接離開回咸陽向趙高覆命,而是讓張耳派給他的親衛,捧著金帛,朝溫縣市肆走去。

    張敖早就聽說,溫縣有一名女相士名許負,善相面,只要看人一眼,就知道他未來的富貴貧賤。

    一路詢問,張敖找到了許負家,門外有不少拜請相面的人,但許負有規矩:“每日一算,錢多者得!”

    卑賤貧窮了十多年的張敖,這次一擲百金!

    等見到這位馳名關東的女相師後,張敖卻發現她戴著一塊面具,面具雪白,只露出眼睛和氣孔,嘴巴位置畫著一個神秘的笑。

    據說許負臉上有麻,相貌醜陋,從小就戴著面具,曾有酒醉的豪俠取了面具,大肆取笑,但次日,那豪俠便莫名其妙地橫死街頭,眾人都說是遭了天譴,之後再無人敢輕辱許負。

    許負安靜地跪坐在對面,雙手緊緊並在一起,張敖盯著面具上那張僵硬的笑臉道:

    “許先生看看,我能做君侯麼?”

    許負透過眼孔,孰視張敖良久,又讓他伸出手來,略觀掌紋,不由嗟嘆:“可惜了,可惜了。”

    出乎意料,許負的聲音,卻柔媚好聽到了極致,她畢竟只是個二十歲不到的小女子。

    “可惜什麼?”

    許負幽幽地說道:“君本來是可以做諸侯王,迎娶帝女的人啊,只是勢已去,氣運破了,可惜,真是可惜!”

    ……

    遠在千里之外的遼西邊塞,本該是張敖老丈人的劉季從死馬下爬了出來,他一副濃髯上滿是血漬,肩上挨了一箭,幸好是骨簇,入體不深,射出這一箭的胡人,則早被劉季刺穿了咽喉。

    這是一片蕭瑟的荒原,瀰漫著霧氣,廝殺已告一段落,地上滿是屍體,有戍卒的,也有胡人的,陰沉的氣氛籠罩著大地。

    “吾等該直接回中原去的,為何會在這,與胡人糾纏不清?”

    公子扶蘇帶著戍卒們,從遼東打到遼西,一路上收攏戍卒,助當地秦吏抵禦東胡,保護邊地黔首。

    一開始劉季以為扶蘇是為了收買人心,可這種不顧一切要將胡虜逐出塞外的打法,也太拼了罷?且太耽誤時間了,他聽說中原的豪傑們驟裂地而自封為王侯,老劉一向志向遠大,心裡沒想法是不可能的。

    “五百主,看!”

    這時候,屬下指著遠方,劉季站起身來,望向那兒,旋即瞳孔陡然睜大!

    一里外,一隊東胡騎兵再度從山上馳騁而下。

    這群殺不光的胡虜!

    扶蘇說好的援兵,又在哪?

    “乃公怎總是這麼倒霉?”劉季喃喃自語。

    “近幾年沒遇上一件好事,莫不是被人奪了運氣?”

    來不及思考更多,這時候掉頭逃跑反而是將後背交給敵人的箭。

    “結陣!”

    身為五百主,劉季發出巨大的吶喊聲,還存余的戍卒紛紛朝他靠攏,手持戈矛或殘缺的盾牌,咬著牙並肩站立,不管是燕人、楚人、趙人還是秦人,現在都只能將身側交給對方,目光盯著前方!

    東胡人越來越近,劉季甚至能看到馬蹄濺起的泥土,以及胡人高高舉起的彎刀……

    這又是一場死戰!

    “架矛!”

    劉季能感受到肩膀傳來的劇痛,能聽到旁邊沉重的呼吸,能察覺到眾人握著矛桿微微顫抖的手!

    胡人不會傻乎乎衝到矛陣前,他們開始在五十步外停下戰馬,取下弓矢,準備釋放一矢後朝兩邊奔去,旋即再度迴旋,如此反覆,不斷殺傷,讓中原人流血,讓他們崩潰。

    但就在一眾胡騎勒馬停下的當口,卻有一人身騎赤馬,從側面的霧中衝出,九尺矛,七尺馬,甲冑鮮明,外裹白袍,驍勇如龍。

    而在他身後,則是同樣一往無前的數百騎!

    援兵到了!

    公子扶蘇一騎當先,橫矛帶領遼東騎從,衝入胡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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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8章 當立

    距離遼西首府陽樂城(遼寧義縣)六百里的草原深處,有一片赤紅色的山脈,東胡語稱之為“烏蘭哈達”。

    烏蘭為赤色,哈達意即山峰,烏蘭哈達,就是赤峰!

    赤峰腳下,便是東胡的大本營,一座石冢矗立在此,碩大無比,上面插著的犛牛尾旌旗在碧波蕩漾的草原上灑下迆長的影子,為遠方紅色山巒的風景加上了邊框。

    圍繞著石冢的,則是數不清的氈帳,門向東開朝著太陽升起的方向。眼下正是日出之時,草葉上的露珠尚未蒸乾,東胡人不論男女老少,便走出帳篷,朝著赤山跪拜,眼中滿是景仰。

    在東胡人的傳說中,遠古時,天上的女神不小心打翻了胭脂盒,胭脂撒在了山上,因而出現了九個紅色的山峰,而那名女神遭到蒼天的懲罰,降臨人間。

    在這裡,她遇到了饒樂水伯,兩位神祇結合,這才有了東胡部族,所以,東胡人一直視饒樂水(西拉木倫河)為父,視赤山為母。

    典籍裡,中原對東胡的記載也很早,早到商周之際,召公北征燕、毫之後,就有東胡部落向周朝進貢過“黃羆”。不過當時,東胡與諸夏之間還隔著一個山戎,齊桓公北伐破山戎後,東胡部眾繁衍,才逐漸南下進入山戎故地,也就是燕、代之北。

    那時候的東胡依然是一個分裂鬆散的部族,數十個邑落散佈在廣袤的草原上。

    邑落首領並不世代繼承,誰最勇猛強健,並能夠決斷格鬥爭訟等事,就會被族人推選為邑落首領。數十個有血緣關係的邑落又結成一個部落,再推選出一位大首領,佔據一片百餘里的草場。

    不過,為了同草原上的鄰居匈奴競爭,東胡各部開始團結在一起,推舉最強大的部落首領為東胡王——中原人這麼稱呼,但按照東胡的規矩,應該叫“大人”才對。

    有了東胡王后,東胡變得更加強大,雖然平日裡逐水草而居,食肉酪,但遇上草原的牛羊病死,或者水草不夠肥美的年頭,東胡便會在東胡王帶領下,便會成群結隊地向周圍的部落邦國發動進攻,掠奪他們的糧食和人口。

    這種劫掠一般集中在秋冬兩季,遼東地區的貊人和穢人深受其害,只能臣服於東胡。

    不過作為七雄之一的燕國卻沒這麼好脾氣,燕昭王時,令秦開潛入東胡為質,在摸清楚東胡戰法,底細後,秦開率燕軍大破東胡,奪取遼東,拓地千里,又築燕長城,將東胡趕回了草原。

    距離那場大敗已過去四代人,新一代的東胡王被選為“大人”後,卻遇上了兩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第一個便是匈奴遭到秦朝重創,冒頓弒父自立為單于,遠走漠北,於是東胡便堂而皇之地接收了匈奴的東部領地,連帶部族民眾,甚至強迫冒頓每年給東胡上貢。

    第二,則是強大不可一世的秦朝也崩潰了,燕趙豪傑叛亂不休,漁陽、右北平的戍卒紛紛揭竿而起,反抗秦吏。

    乘著中原一片混亂,東胡王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越過長牆!”

    開春後,東胡各部在饒樂水大會,旋即大舉南下,他們俗善騎射,幾乎人人皆兵,最開始取得了巨大的戰果:

    漁陽、右北平兩郡燕山以北地區全部淪陷,當地軍閥臧荼不敢與東胡為敵,將人口全部撤回內地,放棄數百里疆土,任由移民的城寨農田,重新變成東胡人的牧場。

    但在隨後進攻遼東、遼西的過程中,東胡人卻遇到了未曾想到的阻力。

    一位號稱是秦朝王子的人,帶著一群身上滿是凍瘡的戍卒,在襄平城下給了冒進的東胡牧民沉重一擊,隨後又組織善騎馬的遼東土著,向北迎擊,一路將東胡趕回長城一線……

    胡人一向是欺軟怕硬,既然遼東難啃,那就去遼西唄。

    豈料那王子不依不饒,又帶著兵卒殺向遼東,解了陽樂城之困,並在白狼水(大凌河)重創東胡王的部隊。

    東胡雖善騎射,但甲兵仍與中原有代差,不然也不會被戰國七雄裡墊底的燕打得抱頭鼠竄了,當遼西遼東的居民得到武器被組織起來後,胡人也討不到好果子。

    眼看遼東遼西不易攻打,而所掠的人口、財物也足夠,東胡王遂撤兵回了赤山……

    不過清點人數,這竟是自秦開擊破東胡後,東胡損失最重的一次,上千名部族戰士倒在白狼水,好不容易才搶回屍體。

    就像關東的中原人相信,自己死去以後魂靈將返回泰山一樣,東胡人也認為,所有人死後,靈魂也會在赤山彙集,而戰死者,更將被安置在山頂,回到女神母親的懷抱。

    他們送葬的方式很特殊,以棺木收殮屍體,有悲哀哭泣的儀式,但到下葬的時候用歌舞相送。

    每家每戶還要養一隻肥肥的狗,以黑狗為最佳,用彩色的繩子牽著,與死者所騎的馬和衣服物品一同焚燒,這意思是要狗護送死者的魂靈返回赤山。

    於是此時此刻,赤山周邊,便燃燒著上千個火堆,空氣中瀰漫著烤狗肉的香味……

    東胡王抽了一下鼻子,卻拒絕了義憤填膺,請求對遼西、遼東再度發動進攻,為這些死者報仇的邑落首領們。

    “去白狼水報仇的事不急,現在,有更重要的事得去做!”

    東胡王很清楚,富庶的中原城邑雖然誘人,但草原,才是東胡的根本。

    隨著匈奴衰敗,月氏滅亡,東胡現在是草原上最強大的部族。草原一向是強者凌弱,東胡王可沒少乘火打劫,逼迫匈奴臣服,每年入夏時,匈奴都得送牛、馬、羊皮過來,過時不具,東胡便悍然扣留匈奴女子……

    眼下又到一年一度,匈奴來進貢的時節了,東胡王與匈奴單于冒頓約定在甌脫會面,而這回東胡王索要的除卻牲畜皮革外,還有冒頓的閼氏和寶馬……

    搶婚,這是東胡人的習俗,娶老婆若不是靠搶來的,在邑落裡都抬不起頭,他們會先搶來其他部落女子同居,有時過了半年上百天,而後給女方送去牛、馬、羊等牲畜,作為聘禮--若是匈奴女子、中原女子,就只作為奴婢。

    女人還是搶來的好,東胡王亦是此道的愛好者。

    “冒頓若不獻,我就要踏平單于庭,冒頓若獻了,定會叫手下各部看不起,到那時我再殺過去,十萬匈奴人,都要改稱東胡了!”

    在燒完狗子,送戰死部眾的靈魂上赤山後,東胡王即刻令部眾啟程西行,還勒令:

    “遼東遼西戰敗的事,決不能傳出去叫匈奴人知道!”

    “且先去甌脫,收了冒頓的貢禮,等秋後馬肥,再南下去遼西遼東,割了那秦國王子的頭!”

    ……

    得知東胡人撤退的消息後,遼西首府陽樂城,已經成了一片歡慶的海洋。

    月餘前,陽樂城為胡騎所圍,搖搖欲墜,危機之時,是公子扶蘇帶領海東戍卒潰圍退敵,他又組織遼東、遼西本地人組成騎從,親冒矢石,大敗東胡於白狼水上,殺胡虜兩千餘。

    這是振奮人心的大勝,眼下白狼水北已無一座氈帳,當地人總算不必擔心出門種個田,自己及妻女就為胡騎所擄了。

    派去遠方的斥候更回報,整個東胡部落,竟開始離開了老巢赤山,向西行進。

    危險暫時解除,如此一來,遼東、遼西兩地黔首對扶蘇感激不盡,長公子的威望,在兩遼達到了頂峰……

    但在這一片歡呼和歌頌下,因為在白狼水之戰立下功勛,被擢拔為率長的劉大鬍子,卻在私下裡,向扶蘇表達了自己的擔憂。

    “公子,雖然遼東、遼西黔首感念公子擊退胡人,拯救他們的恩情,但彼輩乃土著也,肯隨公子返回中原的人恐怕不多。倒是海東戍卒,這數月來水裡去火裡去,傷痕纍纍,損失近千人,抵抗胡人時倒沒功夫想,可事後,袍澤們怨言不小啊。”

    “戍卒軍心的確有些不穩……”

    扶蘇也注意到了這種情況,留在兩遼抵禦胡人是他的決定,雖然大義上說的過去,但歸根結底,於戍卒們並無半點利好。

    劉季近來得到了扶蘇的重用,乘機進言道:“剛離開海東時,戍卒們想法簡單,回家而已。但眼下,付出這麼多後,光聽遼人稱讚,可不能讓他們滿意。”

    扶蘇看著劉季:“我一向賞不逾時。”

    劉季笑道:“是,公子是將兩遼獻上的糧食和錢帛的賞賜悉數分予眾人,自己卻不留分毫。但這些,也只能滿足小卒之慾也!”

    “至於司馬、率長、五百主們,嗯,也包括我劉季。”

    老劉十分豪爽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不吝置身事外:“追隨將軍打了兩場勝仗,又佔了兩遼作為地盤後,吾等的所求,已不僅僅這麼簡單了!公子不可不慮!”

    軍官們的所求是什麼呢?列為公侯,甚至是裂土封疆,這是人之常情。

    而扶蘇如今卻仍然只稱公子、將軍,這讓底下的人怎麼想?

    “劉季,你是個實誠之人,肯與我說真話。”

    扶蘇默然半響,頷首道:“我知之。”

    但扶蘇還是看輕了人的慾望,並沒有料到事情的發展竟會何等迅速。

    他更沒想到,劉季的膽子有多大……

    到了是夜,扶蘇再度去巡視軍營時,儘管損失不小,可他的隊伍比剛離開海東時,卻不減反增,遼東、遼西黔首數被寇,民尚武,各有三四千人加入,一時間,扶蘇麾下已有萬人之眾。

    扶蘇才進入營壘深處,卻見諸吏卒露刃列於庭中,面容肅整,似是早有準備。

    “汝等這是……”

    扶蘇正詫異間,身後,卻有劉季、高成將一襲早已準備好的,朱玄相間,繡有十二章的冕服往扶蘇身上一披!

    不等扶蘇反應過來,在劉季等人帶領下,數千戍卒便朝扶蘇下拜,山呼震地:

    “始皇帝已逝,胡亥不當立,當立者乃長公子也,今天下無主,望公子繼皇帝位!”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30
第869章 昭穆

    “二三子!”

    玄袍加身的戲份來得突然,而高成、劉季恰是引發眾人情緒的那人,高成率先大喝,聲音在軍營中迴蕩。

    “自古嫡庶有序,皇帝位,當由長公子繼承才對。公子遭讒言而出走咸陽,但卻沒有忘記吾等,收亡者戍卒,北御強胡,保遼東、遼西平安。不管於情於理,公子皆當為天子!”

    “然也!”劉季立刻附和。

    “吾等現在雖還稱秦軍,但那所謂的二世皇帝……“

    老劉狠狠地朝地上唾了一口:”於我而言,狗彘也!”

    “胡亥乃以陰謀逐長公子而篡位,憑什麼讓一幼弱稚子做皇帝?胡亥小兒自在咸陽享樂,哪裡見識過遼海之寒,更何曾懂得吾等邊地戍卒的苦楚,吾等孤苦無助的時候,他在哪?”

    “胡人肆虐入塞的時候,他又在哪?”

    戍卒齊叫,遼人附和。

    不知心裡打什麼主意的劉季帶頭朝扶蘇下跪:“劉季以為,始皇帝只有一個繼業者,那便是長公子!其他人坐那皇位,劉季不服!”

    “然也,願公子繼皇帝位!”

    一時間,不論是海東戍卒,還是遼西遼東加入的民兵,皆大聲贊成劉、高二人之言。

    這小半年來,扶蘇的所作所為眾人看在眼中,兩遼的燕人頭一次對一個秦人無比欽佩,海東戍卒雖對滯留北方略有怨言,但對智、信、仁、勇、嚴皆具的扶蘇,也是打心眼裡服從。

    這碩大軍營裡,唯一頭腦還清醒的,大概就扶蘇本人了。

    在周圍的喧嘩裡,他想起了從中原一路走到海東的所見所聞,心中默道:

    “這天下病了,病入膏肓。就好比一個人四肢反噬,心腹抽搐,不復昔日強健,無罪之人肝膽塗地,父子暴骸骨於中野,不可勝數。又有胡虜在外虎視眈眈,恐命不久矣。”

    “但稱王稱帝,是解救天下危難的靈藥麼?”

    從始皇帝崩逝後,不知幾人稱王,幾人稱侯,分裂疆土。一時間城頭變幻大王旗。

    扶蘇卻覺得,其實這天下,一點都不缺野心家,甚至還嫌多了——多一個,便亂一分。

    這天下真正缺的,是一個打心裡,想要戡亂保民的人!

    能看清楚這點的人,不多。

    “受國之垢,是為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為天下王!”

    “能救天下的人,自有資格為民之主。”

    “反過來,匆匆稱了皇帝,非但不能增我一兵一卒,反倒為虛名所累,讓我成為六國的眾矢之的,吾麾下萬人而已,遼東遼西貧瘠,哪經得住多方圍攻,恐旦夕敗亡!”

    所以稱皇帝對天下來說絕非良藥,對扶蘇自己而言,更是一劑毒藥!

    道理是這樣,可眼下的情形,卻是萬萬不能講道理的。

    眼看亂軍山積,大噪趨營,扶抱擁迫,局勢幾乎控制不住,扶蘇知道眾人自貪富貴,要推著他前進,自已絕不能拒絕,否則後果不堪設想,眾人若是失望,一旦叛離散去,便難以復合。

    於是他說道:“若二三子能從我命,扶蘇自當為君主。”

    “陛下之命,豈敢不從?”劉季又開始起鬨了,眾人也高興得山呼“萬歲!”

    但扶蘇卻還有話沒說完,他讓眾人肅靜,說道:

    “然百年前,韓、燕皆稱王,唯趙主父獨不肯,曰:‘無其實,敢處其名乎!’令國人謂己曰君。”

    “扶蘇亦然,無其實敢處其名乎?我雖為先帝長子,然始皇帝以眇眇之身,君臨天下,一四海,統九州,故稱帝。今社稷板蕩,關東六國復自立,扶蘇偏居一隅,未近中夏,未入咸陽,乃以空名為帝,不可,宜為王如故。”

    眾人面面相覷,雖然和預想的有差距,略微失望,但公子先稱王也行啊!

    那樣他們裡面立功較多的人,也能得到封賞,過一過做君侯的癮。

    於是來自關中的高成等人,紛紛下拜:“請公子為秦王!”

    倒是劉季他們躊躇了一下,方才附和,至於遼東、遼西本地人,熱情勁就退散了許多。

    他們希望扶蘇為秦皇帝,重點在皇帝,不在秦。

    兩遼的燕人,對秦有個屁的歸屬感啊!要不是看在公子扶蘇救他們於危難的份上,說不定也跟著燕地豪俠殺秦吏反叛了!

    但扶蘇再度拒絕了這一尊號:“我未曾有秦中尺寸之地,如何為秦王?豈不是讓天下人嗤笑?”

    “更何況,東胡既已擊退,接下來吾等將繼續回歸中原,出遼西,進入右北平、漁陽之地。汝等亦知,燕趙之人對秦有怨,若直接以秦王為號,恐當地豪俠黔首猜疑排斥,反而給我軍惹來無窮阻力。”

    他擲地有聲:“故我若為王,當另擇一臨時王號!”

    這下大夥可犯難了,這裡既無儒生,也無禮官,眾人多是不識字的大老粗,不擅長這種事,一時間開始胡亂出主意起來。

    有戍卒嚷嚷道:“公子起兵東北,不如稱東北王?”

    這不倫不類的稱謂聽著就不靠譜,惹來一陣哄笑。

    劉季則撓了撓頭:“公子起兵海東,不如稱海王?”

    一時間眾說紛紜,若是黑夫在,說不定也要湊熱鬧吼一嗓子:“北境之王!”

    還是高成多少進過學室,讀過點書,提的議見更靠譜些。

    “公子以遼東遼西為基,何不稱遼王?”

    “遼王好!遼王好!”

    遼東遼西人這下可高興了,紛紛附和,一時間佔據了主流——他們甚至都希望,扶蘇就別回什麼中原了,留在兩遼為王多好啊。

    但扶蘇,卻有自己的主意,他比了比手,讓眾人安靜下來。

    “召王……”

    他露出了笑,也不想給眾人解釋這個字的寓意,就這樣定下了自己的王號:

    “從今日起,扶蘇便立為召王!望二三子能隨我戡大亂,保黔首,重整河山!”

    ……

    半個月後,四月底的膠東,一艘來自北方的輕便快船在黃縣靠岸,商賈打扮的人卻持有各縣不得搜檢的郡守符節,匆匆進入縣寺,將一封貼身攜帶的信,交到陳郡守手中……

    就著燭火,陳平對著這封從北方傳來的密信皺眉。

    “擊退東胡,救民水火?”

    “焚燒債券,頗得人心?”

    而最後一條,讓陳平最為警惕。

    “未曾稱皇帝,卻稱召王?”

    他琢磨著這“召王”的含義,但陳平畢竟是陳平,對敵人,總是往惡意的方向推測,最終得出的,自然是扶蘇必有所謀。

    “召者昭也,天子立七廟,祠堂神主牌的擺放次序也就是昭穆……二世為昭,三世為穆。”

    “自立召王,是暗示自己才是真正當立的二世皇帝?”

    這下明白了。

    放下密信,陳平笑道:“扶蘇公子,你果真是變得聰明了,看來這種小伎倆,已對付不了你……”

    這場遠在東方的較量,他得認真起來了!

    起身左右思索後,陳平招來齊地大賈刀間。

    “告訴在遼南過冬避禍的衛滿,天熱了,該是北上的時候了,我聽聞扶蘇已離襄平,郡中男丁多隨其西去,遼東空虛,此時不取,更待何時?”

    衛滿本是東征軍一員,當年卻帶著一批人嘩變逃走,後來盤踞在夫余、朝鮮、遼東三地交界,也就是後世高句驪的地盤,不少夫餘人,肅慎人,濊貊人加入,形成了一個成分複雜的匪幫。這群匪徒乘著天下大亂,也乘機出來,欲劫掠遼東。

    豈料卻被扶蘇以海東戍卒擊敗,還斷了其北上的退路,衛滿只能帶著兩千人流亡遼南,寒冬臘月啊,就在他們將要凍餓死在海濱之時,還是陳平派人送去了幾船衣食,眾人這才活了下來。

    去年養下的狼,就是留這時候用的。

    陳平囑咐刀間:“膠東會派船給衛滿提供一批糧食、甲兵,只要他有本事,遼東郡,便是他的了!”

    刀間應諾而去,陳平旋即招來被曹參推薦到郡府做吏的盧縣人婁敬。

    先前婁敬給膠東出了“離間齊楚”的主意,讓膠東兵假冒齊楚之兵攻擊對方,導致龍且和彭越反目,眼下兩家僵持在臨淄,為誰取臨淄城爭執不休——雖然臨淄比過去凋敝,但畢竟是數萬戶的大城市啊,且光商賈租稅便有百金,誰能奪取,誰就握住了錢袋子。

    那邊鶩蚌相爭,膠東便安生了幾個月,在陳平、曹參一文一武經營下,膠東郡成了亂世裡的避風港,接納大批齊地難民,又挑選其青壯訓練為民兵,加上郡兵、商賈武裝,一時間膠東兵員超過兩萬,足以自保。

    陳平給婁敬另有使命。

    “婁敬,你裝作商賈,為我去一趟燕地,給漁陽、右北平的臧荼傳遞消息。”

    臧荼是燕地豪俠,去年也拉著一夥漁陽戍卒扯旗造反,如今佔據了兩郡,以及遼西的碣石地區,自稱燕王,封手下大將欒布為孤竹侯。

    這則是一頭,守著巢穴不讓人靠近,又時刻唸著擴張地盤的猛虎……

    “警告臧荼、欒布,扶蘇欲出遼西,經沿海南下,取碣石,入右北平,讓他們小心提防,強敵已至!”

    婁敬奉命而去,陳平這才心情好了一些,他以手指彈著信上工整的隸書字跡,笑道:

    “扶蘇,你不是愛民如子麼?你不是要保境安民麼?如今前虎後狼,一旦遼東再度遭到襲擊,向你求援,你是繼續往前,還是後退呢?”

    在燭光下,陳平摸著下巴,一副反派嘴臉。

    “長公子,就讓陳平看看,你要如何應對罷!”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30
第870章 山海

    遼南雖在遼東半島,行政上卻不屬於遼東郡,而歸隔海相望的膠東管轄。

    這是黑夫在膠東做郡守起便一直延續的舊制——誰讓從膠東北部各港到遼南只需要數日,從襄平跋山涉水抵達半島末端卻要足足一個月呢?

    雖經數載開發,但遼南除了如珍珠般鑲嵌在半島尖端的“旅順”外,其餘地方仍然人煙稀少:

    沿海是群島密佈的海岸,海豹的數量比居民還多;內地則是滿是松柏交錯組成的森林,林間冒出許多青蔥的圓嶺、許多長著茂盛花朵的土丘和許多尖尖的山峰,間或看到麋鹿、獐子在林間跳躍。

    這時代的東北,處處皆是北大荒,偶有夷人雜處其間,甚少編戶齊民。

    不過在距離鴨綠江口不遠的地方,卻有一座小邑,這是西安平(遼寧丹東),本是秦軍戍卒駐地,但在扶蘇帶著戍卒離開後,此地遂空,如今成了逃亡戍卒衛滿等人的居所。

    衛滿本來帶著昔日逃亡的戍卒群盜,在箕子朝鮮以北的山林出沒,光靠野物可無法滿足他們的需求,時常對夫余、朝鮮、遼東劫掠。眼看天下大亂,遼東不寧,衛滿也生出野心,甚至想吞併海東戍卒,為一方之主。

    豈料扶蘇比他早到一步,控制了戍卒,雙方在武次縣遭遇,衛滿大敗,北歸之路被斷,只能南下,暫居遼南海濱。

    時值寒冬臘月,眾人衣食無果,好在幾艘膠東商船抵達,留下一批物資。

    作為條件,衛滿遂聽膠東之命行事,在遼南一直呆到開春,冰消雪融後,見西安平空虛,扶蘇也忙著對抗東胡人,衛滿遂乘機佔據此地。

    好歹有地方遮風避雨,周邊還有戍卒開闢的熟地,但就算種下糧食,也要到秋後才能收穫,千餘人的吃食,除了狩獵捕魚外,仍由膠東供應。

    五月初,膠東的船來了又走,這次送來的卻沒有一粒糧食,而是一批甲兵……

    “上好的革甲,雖然只有三百副。”

    “兵器倒是足數。”

    衛滿拾起一柄銅戈,捧在手中,笑道:

    “武庫淘汰的銅兵,只是銷去了武庫匠作的鑄名,真當衛滿看不出來?”

    刀間給衛滿帶來的話是:“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糧食是再沒有了,但卻可提供甲兵,汝等欲食,且自取之……”

    刀間希望,衛滿能向北進攻武次縣,再越過千山,劫掠遼東腹地。

    “每月初一,在西安平,以人口換取糧食,大男子大女子換兩石,小男子、小女子減半。”奴隸商賈撂下這樣一句話,便揚長而去。

    衛滿的手下湊過來道:“將軍,吾等真要聽膠東的話?”

    衛滿冷笑:“膠東這是將吾等當劍使,我聽說那自稱公子扶蘇的人,已取遼東、遼西,擁兵近萬,且多騎從。吾等不過兩千,若惹怒了他,回身來擊,恐又要大敗。”

    “那就不管膠東?”

    手下出主意道:“搶哪都是搶,吾等不如去朝鮮罷,箕氏軟弱,其民又不善戰,可比遼東好打多了!”

    “你當膠東傻麼?”

    衛滿倒是挺心動的,但又指著鴨綠江上停泊的膠東戰船:“刀間並未走遠,一直在那看著呢,還有十餘艘艨艟大翼。更知會了朝鮮,教其提防吾等,吾等敢乘筏渡江,彼輩就敢橫擊之,乃公可不想葬身漁腹!”

    不僅遼南,在海航恢復後,箕子朝鮮,也被膠東視作勢力範圍。

    “那怎麼辦?”手下們傻眼了。

    衛滿道:“遼東,打是肯定要打的,不打便沒有糧食,但吾等只將男丁交給膠東,女眷自留,尤其是會毛紡制絨衣者!”

    發端北地郡的羊毛衣,以及黑夫最喜歡的狗皮帽,都已傳入遼東,在苦寒的東北,掌握毛紡技能的女子,成了香餑餑。

    “等掠取足夠女眷、糧食後,吾等便不在遼東久留,離開海濱,既避開扶蘇的報復,也脫離膠東掌控,往東走,進山去……”

    衛滿理想中的地盤,便是他們之前流亡的地域,遼寧、吉林之間(遼寧恆仁、新賓,吉林通化),後世高句麗的起家之地。

    北邊是新建的夫余國,其王曰東明;南邊是朝鮮,西邊是遼東,東邊是東沃沮。雖然丘陵縱橫,多深山老林,但也有些許平坦可耕作之地。

    最妙的是,能夠遠離海濱,不必再仰膠東鼻息。

    “我要在那,修築城邑,繁衍生息,建立屬於我衛滿,自己的邦國!”

    ……

    就在衛滿打算搶一波就跑,向山裡走去的同時,臧荼卻來到了大海之濱。

    欒布前來相迎,拱手下拜:“大王!”

    臧荼還是貪圖虛名,他沒聽欒布的勸,拒絕了趙國送來的“漁陽君”封號,稱了燕王,定都無終(河北玉田縣),也因此與欲吞併燕地的趙國決裂,雙方劍拔弩張。

    現在這“燕國”佔據漁陽、右北平及遼西郡濱海地區,總兵力不過兩萬,還得一分為二,一半在西邊與“代王”韓廣一起提防趙國,另一半,則派到了東邊的遼西走廊上。

    遼西走廊是燕地去遼地的必經之路,此地東臨海灣,西依嶺山,有的地方寬,有的地方窄,而最窄之處,莫過於渝水,山海之間不過數里坦途。

    開春時,在聽聞扶蘇復起於遼東後,臧荼十分警惕,將此事通知趙國,希望能一同對敵的同時,也派欒布在這山與海交接的地方,築起了一道夯土及山石所築的關隘……

    卻見此地北倚崇山,名兔耳、覆舟,山皆斗絕,高峻不可越。南臨大海,有渝水通海,是天然的護城河。

    臧荼還是知兵的,巡視之後,十分滿意。

    “我……孤近日從膠東商賈口中得知,扶蘇已並有遼東、遼西,欲西擊燕地,必過此處,本王決意新徵,在此禦敵!”

    欒布一驚:“大王欲親自來此禦敵?國中何人守備?”

    臧荼卻很放心:“欒將軍有所不知,趙國亦已知扶蘇復起之事,其行人蒯徹代趙王到無終出使,說扶蘇志在恢復暴秦統治,其人又奸詐虛偽,好為善事以欺民,一旦得逞,燕趙代地恐為其所有,唇亡齒寒,故三國應當協力抗之!”

    “於是,三國已在軍都山達成盟約,燕代趙休兵。”

    在陳平有意推動下,在蒯徹的私心下,在反王們對“公子扶蘇”這一名號的畏懼下,膠東、燕國、代國、趙國、衛滿,一個扶蘇包圍網,已漸漸形成。

    欲將這股不該出現的秦之餘孽,剿殺在東北!

    臧荼有自己的意圖:“我雖為燕王,然並非召公之後,姬姓王族,燕地貴人多有不服,我若能親自擊破扶蘇,聲望在燕地將無人能及,燕趙豪傑亦將爭相來投!”

    他又道:“不過防人之心不可無,欒將軍且回去守漁陽,就算趙國信守承諾,寡人也擔心東胡……”

    近來東胡王帶著部眾西行,在漁陽、上谷以北數百里活動,臧荼恐其再度入塞。

    欒布有些不放心:“大王還是要小心為上,我聽聞扶蘇收戍卒及遼民,大破東胡於白狼水上,其戰力不可小覷也。”

    臧荼卻不以為然:“我自然不會去與其戰於野地,吾等只需要在此以逸待勞,渝關背靠碣石、令支等縣,兵食充足。扶蘇若來,卻要在亭驛皆毀的濱海行進數百里。渝關依山襟海,攻之不易,彼與我兵力相當,又無後援,定會撞個頭破血流。”

    “再者。”

    臧荼露出了一個得意的笑:“或許扶蘇在途中會遭遇什麼意外,連這,都到不了呢?”

    ……

    回漁陽的路上,欒布一直在思索臧荼的話。

    “大王說扶蘇或會在途中殞命,是何意也,莫非……”

    欒布心中瞭然,雖然他為人方正,對此略有排斥,但兵者詭道也,若能就此消解扶蘇對燕地的威脅,也不失為好事。

    但等五月中旬,欒布回到“燕國”都城無終時,卻從北方,聽聞了一件令人驚訝的消息。

    “東胡,已在上谷漁陽之北,為匈奴所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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