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157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31
第871章 “天之驕子”

    廣陽郡薊城(北京)以北四百里的地方,有一片廣袤的沙地(渾善達克沙漠)。

    雖然沙地裡分佈著眾多小湖,自然條件比大戈壁好了許多倍,但牧民更願意尋找肥美的草場,於是此地遂空,成了匈奴和東胡兩部天然的分界線,匈奴語稱之為“甌脫”。

    在甌脫邊緣,盛夏的草原上,凝結著幹涸的血,數不清的人馬屍體倒伏在沒過小腿的草叢中,禿鷲和烏鴉在空中高高盤旋,成群結隊的豺狼不斷出沒,啃食拖拽屍體……

    項梁帶著侄兒項莊騎行其間,所見觸目驚心,項梁不由嗟嘆:“冒頓單于有勾踐之相,能忍辱負重十年,而終破東胡而報大恥,真桀雄也!”

    原來,自從開春後,冒頓便帶著整個部族,開始了長途跋涉,從漠北苦寒之地,越過大戈壁,來到漠南草原,一路走走停停,終於在四月底抵達甌脫——這裡是匈奴每年向東胡王進貢的地方。

    往年冒頓便供奉大量牛羊馬及皮革,今年尤為屈辱,東胡王竟向他索要寶馬和閼氏。

    匈奴部落裡不乏反對的聲音,冒頓卻說什麼:“柰何與人鄰國而愛一馬、一女子乎?”

    匈奴的左右大當戶,左右骨都侯等見大單于如此懦弱,皆十分失望,右骨都侯出言不遜,怒火衝天,拔刀要去斫殺東胡使者。

    冒頓立命拿下,拖到帳前,親自鞭打數十下,直打得右骨都侯全身鮮血淋漓,暈了過去,又喝令將其關到羊圈裡,改日拖出去喂禿鷲。

    於是冒頓便十分大方地將閼氏、愛馬及大量牛羊送予東胡王,又派一名能言善道的使者,命他向東胡王說什麼:“今後兩族務須親如一家”。

    但東胡使者帶著哭哭啼啼的閼氏一走,冒頓便變了臉色,將右骨都侯放出,向他鄭重謝罪。

    “經數年休養,匈奴控弦之士已不亞於東胡,然直接進攻恐怕損失太大,不如偷襲。我寧損失閼氏、寶馬,也不肯多死一個匈奴人,於是才贈閼氏、好馬與東胡王,就是為了讓他以為匈奴懦弱,不設提防,眾人集合部眾,明日便去襲擊東胡!”

    諸將俱都拜服,右骨都侯更是雀躍不已,伏地拜謝,求為前鋒。冒頓允了,當下兵分三路,皆為精騎,晝停夜宿,繞小路從甌脫沙漠中行軍,遇到牧人,盡數捉了隨軍而行,以免洩露軍機。

    而東胡人那邊,本來還作提防,但見冒頓二話不說就將閼氏、名馬獻上,又聽匈奴的使者言辭極盡卑屈,頓時大為寬心,撤了守軍,連日在帳中飲宴作樂,笑話冒頓懦弱無能。

    據說東胡王醉酒後,竟將千里馬與匈奴閼氏一塊騎,好不快活……

    哪知匈奴人突然發動了襲擊,在天明時分猶如天崩地裂般衝殺進來,東胡人或醉或睡,慌亂之下,士無鬥志,登時潰不成軍,東胡王也死於亂軍之中。

    大戰之後,東胡王帶來的數萬騎被殺大半,其餘潰逃,冒頓又乘勝追擊,讓手下騎兵一路逐東胡殘部至數百里外的東胡神山赤峰,推倒石冢,焚燒氈帳,縷縷黑煙騰湧翻滾,直上湛藍天空。

    隨後,匈奴人騎馬往來奔馳,揮舞手中長鞭,驅策生還者離開冒煙的氈帳,殺死青壯,將沒來得及逃走的婦孺統統帶回甌脫,向冒頓獻功。

    東胡女人們面無表情,死氣沉沉,步伐踉蹌地拉著啜泣不停的孩子,作為草原居民,她們知道自己接下來的命運。

    冒頓是一個慷慨的單于,他宣佈,眾人奪取的人口,將歸他們自己所有!

    此舉贏得了匈奴人歡呼,東胡的女子盡數被瓜分,而後便是歇斯底里的強暴狂歡,幾乎每個氈帳裡,都有暴行發生,項梁聽了一整晚的女子的嚎哭啜泣。

    匈奴男子在報復,在匈奴小弱之時,東胡不也這麼對待被消滅的匈奴部落麼?

    和東胡一樣,匈奴人也以搶婚為俗,負責給項梁叔侄充當翻譯的匈奴人蘭氏便不無自豪地說:

    “許多年前,一位遠方部落的男子,攜帶妻子來蘭部做客,我父親看中了他的妻子,在客人離開後,立刻帶著兄弟們去殺了那男子,將男子之妻搶回……”

    “六個月後,那女子生下了長子,那便是我的兄長,而我,則是女人的第三個孩子,沒錯,她便是我母親。”

    蘭氏的老大顯然是前任的孩子,但他父親卻不以為忤,視若己出。

    這是項梁無法理解的風俗,在中原,搶掠強暴會被處以刑罰,以秦國尤甚,但在草原上,這些惡行卻是匈奴人、東胡人理所當然的生活方式,甚至會得到讚譽。

    而到了次日,項梁再度見識到了匈奴人的殘酷,他們將擄來的數千東胡孩童脫了褲子,女孩是幸運的,推到她們母親懷中,至於男孩?只要高過車輪,便只有死路一條。

    那群東胡少年是被帶到沙漠裡屠殺的,而他們的母親,卻只是抱著自己的女兒,含淚目送他們遠去,去時黑壓壓的一大群,回來時,卻只剩下談笑不已的匈奴騎手。

    還有血淋淋的青銅劍。

    蘭氏的翻譯聳了聳肩,不以為然:“若是匈奴被東胡所破,也是這下場。”

    項梁算徹底理解草原了,這裡的居民,把弱肉強食作為生活的準則。在他們眼裡,他人只是獵物,殺一個人比殺一頭羊要容易的多。

    當對手強大時,如果不能殺掉對手,就用最謙卑順服態度巴結,騙取對方的信任。然後找機會在幹掉他們。在他們眼裡,就算奉上妻子給敵人淫樂,只要能最終取勝,也是值得稱道和自豪的事。

    至於勝利之後,也少有寬恕和大度,而是歇斯底里的發洩報復,以殘暴還之殘暴,所以胡人所到之處,往往無建設而有破壞,文明化為丘虛。

    “楚國對秦,也該如此麼?”

    項梁如此思索,他從中原來人處聽說,侄兒項籍,已進軍中原,而秦朝在內外叛離下,已經搖搖欲墜了,若再被匈奴從北方給予一擊……

    於是項梁向冒頓請求:“請大單于讓吾等從代地南下,借道趙國去往中原,為大單于聯絡楚國!”

    冒頓允諾,讓五十騎護送項梁叔侄南下。

    但冒頓自己,卻不急著走,至五月中,這場大追剿持續了半個多月,東胡王之下各邑落在廣袤數千的草原上四下逃散,不知多少東胡人死在這次剿殺中。

    還活著的東胡人已經不敢回赤山了,他們分為兩撥,開始朝東胡的兩處駐牧地撤離。

    一處在極東草原深處,叫烏桓山。

    一處在東北大興安嶺深山老林,叫大鮮卑山……

    類似的故事,未來千年間,還會在草原上演無數遍。

    但現在,是匈奴取代東胡,成了草原上最強大的部落……

    經此一戰,冒頓算是威震草原,引弓之民莫不畏服。

    ……

    五月下旬,在最後一支追擊的部隊返回後,甌脫邊響起了巨大的呼聲。

    “撐犁孤涂單于!”

    “撐犁孤涂單于!”

    “撐犁”,匈奴語之“天”,“孤涂”意為“子”,“單于”意為“廣大”。

    廣袤蒼天之子!

    天之驕子!

    匈奴人以為,現在的冒頓,已當得起這名號了!

    但冒頓在做什麼呢?他正站在帳篷裡,對東胡王頭骨做成的尿壺撒尿。

    而冒頓身後則跪著她的閼氏,衣衫不整,方才冒頓以粗暴的方式臨幸了她,一面還在她耳邊詢問,東胡王之前是如何做的?

    閼氏覺得,丈夫應該已經“原諒”自己的失身了。

    畢竟也是他親手將她,送到東胡王處的啊……

    “閼氏,你為匈奴立下了大功勞。”

    冒頓轉過身,笑容裡仍不失柔情。

    “所以現在,我要將你安置到北海(貝加爾湖)去。”

    閼氏的面色頓時一片慘白,北海是匈奴極北的領地,原本是丁零人的地盤,冒頓破丁零後,那兒就成了流放地。

    當地極其苦寒,八月便有飛雪,藍色的冰直到次年三月都不化,最冷的時候人撒尿都會凍成冰柱,豈是人待的地方?

    她抱著冒頓的腿求情:“大單于,你不是說,我立下了功勞……”

    冒頓捏著她的下巴,滿是心疼:“但我一看到你,就想起你曾被東胡王凌辱過,心中發痛,還是不見得好。”

    閼氏絕望了,嘶聲力竭:“單于不是還曾說過,我是你的月亮麼……”

    冒頓低頭,憐惜地看著她:

    “閼氏,你知道麼?在你之前,冒頓還有過一個女人,他是我第一個閼氏,被稱作賀蘭山的月亮。”

    “但後來,我將她送給了月氏王,換取了容身借兵的機會,這才殺死了頭曼,奪得單于之位。”

    “在月氏滅亡後,她來投靠我,帶著幾個月氏王的孩子,我也十分大度,讓她和一眾孩子,去了北海居住,還承諾,只要公羊能下崽,就能歸來。”

    他拍了拍閼氏的臉蛋,拭去她的淚:

    “所以放心,你在北海,當不會寂寞,當然,前提是她們還活著。”

    “而冒頓,永遠會有新的閼氏。”

    “我一定會像之前疼愛你一樣,疼愛她們!”

    言罷,不管閼氏的哭號,冒頓讓人將她拖上高車,往北方駛去。

    而現在,他可以在“撐犁孤涂單于”的呼聲中,高高舉起單于鷹旗,宣佈匈奴接下來的去向了。

    “胡者,天之驕子也!”

    “北到北海,南至賀蘭,皆是蒼天所賜牧場!”

    冒頓大單于戴上了裝飾綠色羽毛的鷹冠,揮動黃金裝飾的利刃:

    “向西,回陰山下,回頭曼城去!”

    “父親丟掉的東西,兒子要取回來!”

    “單于王庭,要遷回到漠南了!”

    “讓中國之人,再度在匈奴人的馬蹄聲中,顫慄罷!”

    ……

    扶蘇這邊,也方才得知東胡為匈奴所破的消息。

    “這下東胡人自身難保,就沒法入長城劫掠了。”

    在屬下都面露喜色,覺得遼東、遼西自此無虞時,扶蘇的擔憂更愈發加重:

    “九年前,我曾在黑夫軍中為監軍,逐匈奴數百里,漠南遂無王庭,而後匈奴消停了近十年,如今冒頓已並東胡,實力大漲,草原再無強敵,而中原擾亂,戍卒多叛,長城已空,匈奴人,是否會乘機南下襲擾,欲重奪朔方?”

    不過現在可不是操心匈奴的時候,眼下扶蘇已離開了陽樂(遼寧義縣),帶著前鋒三千人抵達徒河(遼寧錦州)。

    徒河是進入遼西走廊的入口,憑依山海,隔絕戎胡,地大物繁,屹然要會。

    不過在此往西近四百里,直到碣石,一個月的路程中,幾乎沒有其他城邑,頂多在馳道沿線有些許驛站,且多在動亂中被毀。

    他們若想過遼西走廊西進,後勤補給是一大難題。

    更何況,西面的“燕國”絕不會輕易讓道。

    所以扶蘇決定,且先讓大軍在陽樂休整訓練,他自帶著數千人來徒河,待查明燕軍動向後,再做決策。

    和遼東、遼西一路來許多城邑一樣,徒河已沒有秦吏了。

    不過得知扶蘇抵達,當地父老還是出城相迎,幾年前扶蘇東征曾途徑此地,數月來他的名聲越發顯赫,徒河人紛紛出城圍觀,一時間城門口擁堵不堪。

    扶蘇的風格,一向欲得黔首親和,但也不似以往那麼單純,警備工作得到位,親衛將城門三十步圍一圈,不得擅入,父老們的酒也是派人提前準備好的,由親衛傾倒,以免下毒。

    他的確變了,在處事上,和某個人越來越像。

    尤其記得,當年在花馬池見到這一幕時,扶蘇還質疑說黑夫疑心太重,傷了當地部族的心,讓他們好意白白浪費。

    “我的公子啊。”

    黑夫當時是這樣說的:“如果真出了事,堂堂郡尉橫死當場,事後追究起來,今日來迎我的人不管有辜無辜,都會被論罪,那才真的是辜負了他們的一片好意呢!小心駛得萬年船!”

    小心駛得萬年船,聽上去慫慫的,現在想來,其實還蠻有道理。

    眼下,扶蘇接著父老們敬過來的酒水,還未及飲下,卻忽聽旁邊一人大喊:

    “大王小心!”

    扶蘇一瞥,卻見站他身側,近來頗得信任的劉季忽然抽刃,箭步衝到自己一步內,高高將刃舉起,眼看就要往扶蘇跟前劈下!

    驚呼陣陣,扶蘇是有些本領的,察覺危險後,立刻扔了酒盞,一個翻滾避開。

    “叮噹!”卻聽一聲巨響,竟是劉季雙手一揮,擋下了一支不知何處擲來的短戟!

    它的目標,自是扶蘇方才所站的位置!

    “有人行刺!”

    城門邊上,變起肘腋,事發突然,眾人或呆或驚,唯獨劉季大聲吆喝,讓親衛門保護扶蘇。

    而三十步外,圍觀人群之中,除了那忽然發難擲戟的刺客太過醒目,已被親衛發弩射死外,更有十餘個褐衣大漢猛地掏出所藏的兵刃,欲突破眾人,朝扶蘇擁來。

    他們口裡還用燕地口音大喊著:

    “殺秦虜!”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31
第872章 不臣之心

    “我知道行刺大王的主謀是誰。”

    徒河縣寺內,軍醫在為劉季包紮傷口,他在與刺客搏鬥的過程中力擒二人,只是受了點小傷,老劉渾然沒當回事,說唾口唾沫抹上就完事了,扶蘇卻讓醫者為其好生診治。

    劉季一邊包傷口,嘴裡可沒閒著,篤定地說道:

    “定是黑夫所為!”

    扶蘇抬起眼:“何以見得?”

    劉季咬牙切齒:“我深知黑夫此人,看似忠良,實則心狠手辣。”

    普天之下,劉季恐怕是最有資格說這句話的人。

    黑夫這廝,真是無緣無故,毀他生活,不就在外黃城頭多瞪了你一眼麼?至於如此記仇?

    說起往事,劉季有些悲憤:“大王,你不知黑夫曾做了些什麼,他在膠東做郡守時,已生出異心來,四處招攬門客,將沛縣蕭何、曹參等人納入麾下,還有那陳平,更是個喜用陰謀之人,以三人為首,大肆培植黨羽,搞得膠東只知黑夫而不知皇帝。”

    “他還曾因一點小過,就將我害得家破人亡,流放海東。後來的事我所知甚少,但肯定也將膠東那一套,搬到了南征軍中,市恩於下,讓士卒仰慕他追隨他,就這樣慢慢將朝廷的公士,變成了自己的私卒!”

    扶蘇靜靜聽著:“公器私用……你以為黑夫如此做,是為了什麼?”

    劉季一揮手:“還不是因為他的勃勃野心!”

    “我聽聞,黑夫一年前就在南郡起兵了,如今已佔有了整個南方,日夜進攻北方,與胡亥的軍隊為敵,他雖然還打著秦的旗號,不過是假借忠臣之名,收攬人心,可依我看,黑夫早有不臣之心!”

    “他啊,是想篡位,自己做皇帝!”

    “黑夫欲為帝?“

    扶蘇似有所動,站起身來,望著外面的庭中樹木,久久無言。

    劉季卻更來勁了:“黑夫如今佔了十來個郡,麾下有十幾二十萬大軍,南人無不服從。他若聽聞大王復起,非但不會歡喜相迎,反而會心生懼意,生怕大王回到中原,繼承秦始皇之業,他便不復今日權勢。”

    “於是黑夫才讓膠東的陳平,收了所有海船,不欲讓吾等渡海回中原。而今日的刺客,也必是黑夫指使陳平派來的,欲殺大王,徹底斷絕後患!”

    劉季說得有鼻子有眼,不過扶蘇卻不置可否,他只是在等,等屬下的審訊結果。

    很快,司馬高成來了,作揖道:“大王,還活著的刺客中,有一人鬆了口……”

    “主謀是誰?”扶蘇現在對結果,更加關心了。

    高成道:“他們是偽燕王臧荼所派,奉命在此伏擊大王!”

    “臧荼麼……”扶蘇點點頭,這是前方的一頭攔路虎。

    他轉而笑道:“想通過刺殺來解決,這的確是燕人,很擅長的事啊……”

    當年扶蘇要喊“叔父”的燕太子丹,不也幹過一樣的事麼。

    扶蘇又回頭看向劉季:“看來,這次並不是黑夫。”

    “或是那刺客得了黑夫囑咐,故意說是受臧荼所派!”

    劉季自己都沒發覺,他這幾年被黑夫折騰的,都有點被迫害妄想症了。

    “而且就算這次不是,還有下次!”

    “大王,沒有人比我更瞭解黑夫!他騙得了天下人,卻騙不了我劉季!”

    劉季想起那件事來就心驚膽顫,他在咸陽服役觀秦始皇車駕時,生出了”大丈夫當如是“的想法,而當一年多後,劉季到膠東向黑夫請罪時,黑夫卻一語道出了他當時所想!

    那黑臉的,真是太可怕了,他果真有讀心術麼……

    不過事後劉季仔細一想,卻恍然大悟。

    “莫非黑夫心中,亦生出了相同的想法?他也想坐一坐,始皇帝的位置!”

    一念及此,劉季動容地下拜:“難道大王要等到黑夫的篡位之心,世人皆知時,才肯相信麼?”

    “快起來,我並非不信你。”

    扶蘇扶起劉季,嘆道:“只是黑夫在西南,我在東北,相隔數千里,風馬牛不相及,音訊相差數月甚至半年,他是否持篡位之心,我信與不信,於吾等今日局面,並無絲毫補益。”

    他勉勵劉季道:“劉季,孤知道你一向忠厚,你的擔憂我已知之,且下去養傷罷。”

    劉季再拜:“劉季只是小傷,尚能戰,請為大王先鋒,去討那臧荼,為大王出氣!”

    扶蘇卻搖頭:“既然前方有燕人為阻,築關扼住濱海之廊,一場大戰是少不了的。然兵馬未動,糧秣先行,遼東遼西苦寒貧瘠,又為東胡所侵,耽誤了春耕。各地乏糧,更別說維持我軍所需,西征之事,恐要等六七月麥熟之後了……”

    ……

    劉季出了縣寺,鄉黨盧綰已在外等候,盧綰與劉邦同裡,兩人同日生,算是發小,就算年長後也一直相愛,關係好到常睡在一起。

    前幾年呂雉去膠東時,哪怕是劉季的兩個兄弟,也無人相送,還是盧綰一路陪同。

    只不過海東那地方去時容易回時難,盧綰那幾年又水土不服,染了疾病,難以遠行,遂滯留至今。

    眼下劉季終於時轉運來,盧綰遂成了劉季唯一的左膀右臂。

    見劉季出來,盧綰立刻上前噓寒問暖,又有些吃味地說道:“兄長對大王,真是忠心耿耿啊,今日捨命擊退刺客,我都看呆了,只覺得這不像大兄做派……”

    劉季卻不置可否,回頭看了看縣寺,方才在扶蘇面前作出的忠懇老實人模樣,蕩然無存,反而露出了一絲冷笑。

    “忠誠?”

    “劉季,向來只忠於自己!”

    但對嘴上不把門的盧綰,老劉只是打哈哈道:“不錯,我劉季之志,便是成為召王最信任的手下,爬上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

    “如此甚好!”

    盧綰倒是開始做白日夢了:“以後召王回到咸陽,做了皇帝,那以兄長的功勞,就是三公?九卿?那也是公侯將相,寧有種乎……”

    劉季臉色一黑:又是黑夫名言,這句話咋就流傳得這麼廣呢?

    因為被坑太多次,劉季都對與黑夫沾邊的言或事產生生理反應了,只感覺後面一緊,遂唾了一口:“休得與我提此言!”

    扶蘇能回中原?對此,劉季一點都不相信。

    就算擊破燕趙重重阻礙,數千疲敝的兵卒,回去了又能怎樣?真能虎爭天下麼?遇上黑夫,不過是以卵擊石啊。

    以劉季對黑夫的瞭解,黑夫一旦得知扶蘇在世,恐怕會毫不猶豫地為扶蘇發喪,然後宣佈遼東扶蘇乃是假冒,發兵擊之,戮屍毀跡吧?

    對此人,劉季不吝用最大惡意去揣度!

    他劉季雖然也快滿五十,算老年人了,但自覺還能活好多年,可不想跟著扶蘇,落得如此下場!

    “我要再加把勁,取得扶蘇的信任,超過高成,成為軍中僅次於王的人……”

    劉季扶著腰間的劍,低頭想著。

    “而後,當再一次,扶蘇遭到不測時,我便不必救他了……”

    不論真是黑夫所害,還是死於同燕趙豪傑的戰爭裡,甚至是莫名其妙地亡故。

    扶蘇若死,子嗣又不在身邊,若劉季能混上軍中次席,他又為人豪爽,作戰驍勇,親和戍卒,頗得人心,便理所當然,能繼承扶蘇的遺產——近萬兵卒,以及遼東、遼西的土地、人心!

    “兩遼雖然貧瘠,但人口加起來也有三十餘萬,負山險,阻少海,東西兩千里,頗有中國人相輔,此亦一州之主也,且東胡已殘,朝鮮羸弱,在劉季看來,大有可為,可以立國……”

    沒錯,儘管在海東時無時無刻不想離開那鬼地方,但現在,劉季已經不太想回去了——天下大亂,縱歸了中原,沛縣也早已物是人非了罷?他又能做什麼呢?

    回家?對曾做過遊俠兒的劉季來說,故鄉雖好,但立業的地方在哪,家就在哪。

    “大丈夫當如是……大丈夫當如是……”劉季心中,默默唸著許多年前的這句宏願,卻又悵然若失。

    “我無名無勢,沒底氣回中原,和黑夫相爭,更繼不了秦始皇帝之業。”

    他露出了笑,摸著重新留長的濃髯,心情豁然開朗:

    “但我,可以在這東北之地,繼扶蘇之業啊!”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31
第873章 學習使我快樂

    秦始皇三十八年,整個五月份,劉季眼裡的帶惡人黑夫,都在籌備入關之戰。

    北伐軍中的老人皆知,黑夫打仗是出了名的重視後勤,不管是征匈奴還是伐百越,都是兵馬未動,糧草先行。

    而在奪取南陽郡,兵臨武關後,黑夫也沒急著去進攻,而是讓大軍修繕道路,在丹陽地區設立倉稟囤積糧草,還讓大後方的南郡進行最大限度的動員,動員一切可能的力量支援戰爭!

    戰爭是由人來打的,不止是前線作戰的士兵,這些人的糧食運輸、所使用的箭矢,都需要靠人力來實現運輸,所以十萬之師舉,其背後,至少要同等數量的民夫……

    黑夫的計畫裡,在武關實施入關作戰的部隊大概十萬,而民夫十五萬左右。

    其中五萬是俘虜,五萬來自南陽,五萬來自南郡——之所以人口更少的南郡要承擔相同役力,是因為南陽初定,北伐軍的勢力尚未伸入基層,只能通過投降的官吏或當地氏族進行徵召,效率未免低下,五萬已是強徵的數額,再多,就要出事了。

    南郡則不同,此地是黑夫的故鄉,北伐軍治理當地一年有餘,對基層的控制力,幾乎回到了天下未裂時,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但黑夫此時看著從後方反饋的消息,卻皺起了眉,自言自語道:

    “看來,即便是革命老區群眾,也不是所有人都有很高的思想覺悟啊……”

    這是一份厚厚的報告,字跡工整,文辭絲毫沒有陸賈等儒生的華麗花哨、引經據典,卻從裡到外,透著一位老秦吏的嚴謹老練!

    根據報告的總結,南郡百姓對出役意願不高,主要是以下三個原因:

    其一,出役耽誤農忙,比如竟陵縣有常年出役者,結果造成自己家裡土地荒蕪,春天挨餓。江陵附近,一個叫西門鄉的鄉邑,春天出了36匹馬,遇到驟雨,死7匹,病6匹,傷8匹,損失太大。

    而這些損失並沒有得到及時的補償,因而當夏天,官吏再度動員支前時,不少地方,就出現了叫誰去誰不去的現象。

    不僅農夫,城邑裡的小商小販更不願意出役,因為一旦出了役,家庭生活即無法維持,當時有人就因為出役負了債,還有人因為出役吃光了積蓄,因此這些人認為出役是個要命事。

    其二,黔首出役而官吏不出,也引發普遍不滿。

    沒有哪個政權能保證自己一直清澈,才一年時間,腐敗和墮落也在北伐軍內部滋生。

    為了維持各地秩序,大小官吏都是可以免役的,即便去也只抽調一小部分。

    同時,由於這些基層小吏掌握著百姓出役的支配權,因此他們的親戚朋友就有了可以逃避出工的機會。

    雲杜縣令就稟報了基層普遍的現象:“與官吏有關係,在鄉里的閭右富貴者,該著出役,便提著酒拿著錢找官吏想辦法,官吏收了酒、錢,遂將其延後,另使他人代役。”

    黔首對這種徇私的做法自然深惡痛絕,因此對出役更加抵制。

    原因三:支前民工待遇差,畢竟不是信息時代,通訊基本靠吼,交通基本靠走。因為前後溝通不及時,常會出現民夫抵達一地,亭舍驛站卻沒有及時供應糧食,導致吃不飽飯,甚至喝不到開水,夜間也只能睡草堆,蚊蟲叮咬,苦不堪言。

    除了食宿,穿衣也出現嚴重問題,這點黑夫很清楚,去歲襄陽之戰,不少民夫北上時,天氣不太冷,自帶的冬衣不多,結果都凍病了,最後還是靠繳獲北軍衣物才解決。

    食宿有問題,人就容易生病,去年襄陽之戰,民夫裡十有二三得了病,腸胃腹瀉,寒熱是凍的,儘管北伐軍有醫務兵制度,但醫生和藥物連士卒都不夠用,攤到民夫身上更寥寥無幾。不少人死在外面,屍體就地掩埋,死訊通過郵驛系統輾轉運回來,親人哭天搶地,當地人就更視服役為危途了。

    更何況,在南郡家門口保衛家園,和千里迢迢北上去陌生地域,積極性是完全不同的。

    而對黔首不願服役的情況,不同縣處置辦法也不同。

    比如春天時,黑夫發動南陽戰役,南郡要出民夫往前線運糧,每縣一千人。

    枝江縣尉為了完成郡裡安排的數額,採取欺騙手段,先說到縣中三五天的任務,騙得千人上路,又說到郡城,又說到漢水,每逢一地,逃亡一批,到前方者不及百分之三十。

    這件案子轟動南郡,按照《徭律》,不至於失期當斬,但亦是要嚴懲的。只是涉及人數太多了,有七八百人,處理不當將引發一縣民憤。

    最後郡丞樂裁定,認為是枝江縣尉以欺騙方式征役造成的後果,既然是官府失信在先,那些受騙逃亡的人不當處罰,反將枝江縣尉下獄!

    “我為君侯牽過馬!”

    “我去嶺南流過血!”

    “我在安陸立過功!”

    據說,那個行伍出身的縣尉被戴上桎梏時,大呼冤枉,掀開衣裳,露出了一身疤痕。

    畢竟是一縣之尉,還是黑夫舊部,南郡傳書至前線,詢問黑夫該如何處置。

    “我記得此人,他說的都是真的,我匿身雲夢,他是我親衛短兵之一,安陸之戰,則是百長,衝鋒在前,身中數刃,江陵之戰,已是五百主,也橫矛於戎車之上,殺入敵陣,以一當十。”

    黑夫很是無奈,若不是立下大功,受他信任,豈能做到堂堂縣尉?

    但黑夫更清楚,律法無情,這是底線,絕不容破壞!雖然扛著紅旗反紅旗,但黑夫,從未廢除過秦律法令,更不會搞什麼“約法三章”。

    解除重壓的方式是漸漸放鬆,而不是驟然撤銷,沒了律令做保障,社會將陷入更可怖的動盪。歷史上這麼做的漢朝,雖然剛開始得了誇獎,但最後面對失控的社會秩序,只能捂著被打腫的臉,又將秦律撿回來,隨便改改或者改都不改,又繼續沿用。

    所以,黑夫將“武裝鬥爭”“法律建設”,當成了北伐軍的兩大法寶,只是在那些不近人情的條款上,稍加損益罷了。

    黑夫一直認為,秦律本身並無大的問題,真正出問題,讓天下萬劫不復的,是擁有無窮之慾,分不清什麼是公,什麼是私,什麼是急,什麼是緩的始皇帝陛下,他還真以為,人人都能996、997……

    當然,出毛病的,還有上樑不正下樑歪的執行者們!幹部的思想要加強啊!

    於是黑夫將南郡的爰書一字不改發回,意思很明顯:“這是南郡按照律令就能處置的事,不必問我!”

    爰書發回,黑夫卻夜不能寐,枝江縣尉,也是出身窮苦的黔首之子,一年前還是鐵骨錚錚的漢子,怎麼才一年就被腐化了。

    黑夫不寒而慄,彷彿看到昔日掃平六國的大秦銳士,在六國做官後開始發福墮落的情形,那一幕,也要在北伐軍裡重現了麼?

    於是,他在給南郡舊部的公開信中寫道:“或有北伐軍吏,不曾為匕首、毒藥所敗,臨陣時不愧大丈夫之稱;然卻經不起地方豪貴以糖衣裹著箭矢,倒在其下……”

    “官吏知法犯法,收受賄賂,以欺騙之術,自設難關,是毀前線之勝,是毀北伐軍之基也!”

    武忠侯還打比方說:“南郡父老便是北伐軍之基,譬如水與舟也,荀子曾言,水則載舟,水則覆舟!”

    眼下的北方朝廷,不就是因為失信、重役導致天下離心,才眾叛親離的麼?北伐軍口口聲聲要撥亂反正,難道也要重蹈覆轍?

    “前車之覆,後車之鑑!”

    於是南郡那邊遂放心大膽地開始判刑,經查明,這枝江縣尉還曾收受賄賂,數額巨大,免除縣中閭右服役,改而攤派給閭左窮人,這下他徹底沒救了,為其求情的幾個南郡舊部官吏也統統閉嘴。

    最後,這縣尉在枝江縣被斬首,首級傳示各縣,枝江縣人拍手叫好,各地縣官也引以為戒。

    經過此事,黑夫也決定祭出最後一項法寶了——學習,士則學習法令辟禁!

    “學習使我快樂。”

    嘟囔了這樣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後,黑夫傳令,讓南郡郡守蕭何,好好帶著郡吏們重新學習葉騰當年的大作,北伐軍官吏考試必修教材《為吏之道》,搞清楚什麼是好吏,什麼是壞吏,何為吏之五德。

    黑夫還將這次活動命名為:“學習強軍”!

    勒令南郡各縣開展的集中學習活動,大張旗鼓打擊貪腐、怠政,或能讓官吏們老實一點,卻解決不了百姓不願服役的現實。

    已將身家性命全壓黑夫身上的安陸人全民皆兵,就算年紀稍小或稍大的少年老者,輪到服役,也一扔鋤頭,仰頭道:“該咱去即去,不能孬了!”

    但在更多普通百姓看來,服役絕對是一個倒貼的買賣。

    “寧願在本地多干一個月更卒,也不願去前線服役。”

    “活都誤了,擔子又重,減租子還不如不減好呢!”

    這些聲音,通過種種渠道傳到黑夫耳中,這時候就不能只怪群眾覺悟不高了,北伐軍官方的工作,也有不足之處。

    “這場仗不簡單。”

    讀完厚厚一摞文書,黑夫慨然而嘆。

    “我雖要在前方面對胡亥與六國兩方敵人,譬如與外人的衝突,簡單而劇烈,戰場交刃,縱橫權謀,反正贏就是了。”

    “但大後方面對的,則是更加複雜的情況,譬如人體內的毛病,或在腠理,或在肌膚,有時候甚至是塊好肉忽然從裡面爛了,稍微不慎就影響全身健康。”

    但不論老鄉們如何叫苦,役還是必須服的,黑夫需要人民的力量,來助他贏得這場早該結束的內戰!

    “就算勒緊腰帶,也得把仗打完!”

    “好在,後邊的那場仗,稍加指點即可,不必我親自回去指揮……”

    “有一個人,比我更適合做那場仗的主帥。”

    黑夫彈著手裡文書上的署名:

    “南郡守蕭何!”

    黑夫現在,無比慶幸許多年前,自己決定去沛縣繞一圈的明智決定。

    他毀了一個人,又收了兩個人。

    蕭何的這篇上書,是分上下的,上篇說了問題,翻開下篇,便是他已經開始實施的解決辦法了……

    逐條掃視那些舉措,黑夫的煩惱不翼而飛,漸漸露出了笑,由衷說道:

    “鎮國家,撫百姓,給餉饋,不絕糧道,吾不如蕭何!”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31
第874章 吾不如蕭何

    秦始皇三十八年,五月下旬。

    南郡郡守蕭何站在郢縣碼頭,目送最後一批糧食和民夫登船離開。

    隨著那些帆影順著陽水東去,武忠侯的兄長,面容惇厚的“屯田都尉”尉衷這才松了口氣,朝蕭何鄭重行禮,發自肺腑地說道:

    “衷除了種田無甚別的本領,前線要的數十萬石糧食我能湊齊,但若非蕭郡守統籌得當,青壯已多為兵卒的南郡,一個月內,絕對無法集結五萬民夫北上……”

    蕭何連忙還禮:“何只是盡了綿薄之力。”

    “蕭郡守勿要謙遜。”

    尉衷露出了憨厚的笑:“吾弟可是寫了信回來,反覆囑咐讓我要遵從蕭郡守的籌劃。”

    “他還說,鎮國家,撫百姓,給餉饋,不絕糧道,吾不如蕭何!”

    “武忠侯對我的評價如此高?”

    蕭何有些發怔,一般來說,在後方的統籌工作,是費力不討好的,軍隊重視軍功,那些有汗馬之勞,親歷大戰,斬首略地之人常得讚譽,文吏則被認為是“徒持文墨議論”,將士也不認為他有功。

    “不過畢竟是武忠侯。”

    蕭何心道:“這世間,最重視糧草輜重委積之將,故能明白我之功勞,蕭何這些時日,也沒有白白夙興夜寐……”

    原來,針對苦戰一年,南郡人疲乏,戰爭熱情下降,多不欲再去前線服役運糧的局面,蕭何採取了幾個措施。

    措施一,是秦國的老規矩:此次入關之戰,南郡但凡服役者,皆賜民爵各一級。雖然南郡已無熟地可分,分給邊疆土地這一套,百姓們也早就不吃了,於是蕭何遂改為,允許其在裡閭附近的山林自開田土百畝,且不算入稅田。

    這麼大的事,蕭何自己可做不了主,不過黑夫同意了這辦法:“比其他郡多一百畝免租之田,就當是給南郡父老的福利了……”

    黔首們不願服役是因為遠役賠本,那就給他們一點利益。

    第二個措施,則是根據各家實際情況,合理攤派任務,按照《戍律》規定,同居毋並行,不能一家兩名男丁皆去服役,要根據徭役名冊,合理分配。百石以下的吏也要帶頭輪流去,公平問題得到了一定緩解。

    第三,則是針對服役者擔心家裡生產被耽誤,由裡中組織互幫互助,動用鄉里所有的田奴隸臣、庶子,幫去前線服役的人家幹點活。

    第四,則是首先是提高服役者的生活待遇,蕭何要求從這個月起,南郡各亭驛,都要支起10——15口大陶釜,囤積柴火,由縣倉多分發一部分糧食,專做民夫吃飯與喝水之用,每個亭還要爭取有一名南征期間在長沙郡組建的赤腳醫生,照料生病之人。

    雖然,那些其實不會啥醫術的赤腳醫生根本治不了大病,但至少熱水熱飯和一個掛著“醫者”名號的人,能讓役夫心裡得到莫大安慰,相信自己去前線不是填溝壑的。

    如此一來,亂分攤服役名額的貪官之前已經殺了,服役者的生活和利益保障了,還差什麼呢?

    蕭何覺得已經夠了,但前線的黑夫卻派了一隊人回來,由小說家、倡優、侏儒組成……

    “還差宣傳工作。”這是武忠侯原話。

    這是黑夫對蕭何舉措的補充:以“保飯碗、保衛翻身果實”之名做宣傳動員。

    一批完成了“學習強軍”的優秀小吏從各縣出發,分赴鄉里,給目不識丁的鄉親們講述這個道理……

    “百姓們迫切的要求是太平,但打蛇不死,自遺其害,徹底推翻胡亥,讓武忠侯宰天下,吾等方能享太平。”

    “前線的兵卒,不也多是南郡人麼?若人人皆不願去送糧,到時候挨餓的,還是自家子弟啊!”

    甚至,黑夫還在南陽宛城找來幾個流落在那的“小說家”,以及貴族豢養的倡優。

    黑夫提供思路,小說家搞定劇本台詞,倡優負責演戲,最後鼓搗出一個樣板戲,就叫《北伐方能享太平》。

    劇情無非是:某個南郡黔首仲家飽受朝廷苛捐雜稅壓迫,這時候胡亥趙高謀弒篡位,越發倒行逆施,要捉了所有南郡人去做刑徒。

    武忠侯得了始皇帝遺詔,起兵靖難北伐,解救百姓,減租焚券,並開始徵召兵卒、役夫。黔首仲毅然加入北伐軍,隨武忠侯北上討賊,其母親雖不捨,卻堅決相送的故事……

    但就這樣純粹為政治服務的爛俗故事,混亂的舞台和尬破天際的演技,在江陵城演的時候,卻看得百姓們目瞪口呆,津津有味。

    “若武忠侯不能推翻偽帝,那畜生回到南郡,我家也要遭殃,昆弟父兄們,北伐,方能享太平啊!”

    當那兒扮母親的倡優,用一口南郡方言說出這話時,整個江陵沸騰如雷,全場感動,叫好不絕……

    一首從黑夫鼓搗的《北伐軍軍歌》改編來的,套啥都行的歌也在江陵城裡響了起來:

    “減免租稅,減免租稅,赴前線,赴前線!”

    “北伐靖難成功,北伐靖難成功,享太平,享太平!”

    一時間,江陵城的市民們踴躍報名,爭為役夫。

    這效果是南郡官吏們未曾想到的,連被黑夫稱讚為“吾不如”的蕭何也看得呆愣,直暗道:

    “武忠侯真可與古之聖賢媲美,能想吾等之未曾想,他也足夠瞭解南郡,知道家鄉人之喜好,《陽春》《白雪》可沒法打動彼輩,愛的就是這等《下里》《巴人》之戲。”

    “他說在鎮國家,撫百姓上,不如我,實在是謙遜之言。”

    如此一來,經過黑夫與蕭何努力,五月底,南郡的征役工作總算順利完成,各縣加起來,共有五萬人北上,幾乎佔了南郡尚餘男丁的七分之一……

    十萬子弟十萬兵,為了贏得這場戰爭,南郡人已付出了太多太多。

    望著背負衣食草蓆,或步行,或乘船北上的眾役夫,蕭何拱起雙手,朝他們作揖:

    “希望武忠侯能一戰功成。”

    “希望今日北上的二三子,皆能歸還!”

    ……

    秦始皇三十八年,五月底。

    雖然已經離武當山很遠了,但北上服役的南郡黔首伯勞,還是會夢到那巨大的吼叫。

    他始終忘不了途徑武當山時,聽到遙遙傳來的巨響,好似炸雷,抬起頭,卻萬里晴空……

    “真是見鬼了。”

    當時役夫們很恐懼,以為是深山裡潛藏的凶獸,不過自那之後,再未響起過。

    只是那巨大的迴蕩雷音,時不時會在伯勞夢中重現。

    搖了搖頭,伯勞站起身來,他們是較早一批北上的役夫,雖然蕭何郡守和武忠侯改善了役夫的待遇,但眼下數萬人彙集在丹陽,睡覺的地方仍只是一席乾草,在上面休憩的,可不止是人。

    啪!伯勞拍死了一隻還停在脖子上的肥跳蚤,掌心留下一灘血。

    “敢吸乃公的血。”

    他罵了一聲後,走出臨時搭的窩棚,雖才清晨,但已有些熱了。放目望去,卻見丹水縣(河南淅川縣寺灣鄉)的津渡,已停滿了從南郡來的糧船,正在不斷卸下上面的糧秣。

    船是加了明輪的,加上槳櫓劃動,手腳並用,能更容易逆流行駛。

    一般是在江陵裝了糧食,沿著陽水進入漢水,再溯流而上,抵達襄陽。襄陽是北伐軍漕運的中樞,有兩津,往來行舟,夾岸停泊,千帆所聚,萬人雲集,將糧食、兵員、物資不斷運往漢水各支流的駐軍處。

    而大多數船隻,會在襄陽繼續向西北行,進入丹水,抵達此地。

    水路是這時代最方便快捷的通行方式,真正的戰役戰略級運輸,都是通過水路將各處物資運輸到戰役的物資站,才由人力轉運去最前線。

    雖然丹水縣再往上游,在豐水時節也可通航,運氣好,再有縴夫拉船的話,甚至能一口氣將船開到商於之地去。但亦多險灘,有些地方谷底狹窄,亂山夾峙,奔流若沸,北軍更為了阻撓南軍入武關,在不少地方鑿沉了大船,導致航道斷絕。

    所以北伐軍將南郡的糧食儲存在丹水縣,役夫自然也在這彙集,從這開始,就得靠人力將糧食送到武關外,送到前線戰卒的飯碗裡了……

    丹陽的民夫,由南郡尉小陶負責,民夫們按照籍貫分成不同的率、百、什、伍,帶他們來的小吏搖身一變成了百長、什長,帶著民夫們來到岸邊倉稟處等待分配任務。

    今日是五月最後一天,據說前線已大軍雲集,北伐軍需要不斷運送糧食去丹陽,伯勞他們才抵達休憩了一日,便要開始正式幹活了。

    但左右看看,伯勞發現並沒有牛馬分配給他們,看來這次輪到的不是趕牛馬輜車的活,而是要更賣力氣的肩挑手拉啊……

    牛馬驢騾畢竟有限,更多的時候,役夫們得挑著沉重的扁擔,或兩人同拉一輛笨重的“輦”,上面堆放許多糧袋,用龜爬的速度跋山涉水,等到地方,手都快廢掉了。

    “肩膀得遭殃了。”

    伯勞露出了一絲苦笑,摸了摸肩上的繭痕,那是常年勞作留下的。不比平日干活,他聽說,這可是上百里的跋涉,沿途道路難行,要歇兩夜才能到前線啊。

    不過讓伯勞沒想到的是,倉吏卻給眾人,一人分配了一輛奇怪的車子。

    車子是木製的,但與一般兩人同拉的人力車“輦”不同,這木車更加小巧些,前後各有雙把,可前拉後推,最獨特的是,車子只是憑一隻單輪著地……

    這……一個輪子能拉得穩麼?伯勞有些發怔,忍不住問道:

    “這是什麼車,為何形制如此古怪?”

    負責發放獨輪車的倉吏露出了一絲嫌棄,不耐煩地說道:

    “此乃墨者所制,武忠侯說了,就叫‘木牛流馬’!”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32
第875章 木牛流馬

    在分到形制奇怪的“木牛流馬”後,伯勞等剛到的役夫,還有幾天時間學會如何使用。

    “只有一個輪,上了路不得翻了?”伯勞如此嘟囔。

    中原擁有車輛已有數千年歷史,但從最初開始,便以兩輪車為主,不論是牛馬拉的輿車,還是人推的輦車,儘管車輪距離各不相同,但人們下意識地認定,兩個輪子,加一條好車軸,才是穩的,方能負重。

    而如今,秦始皇帝頒布車同軌法令已有十餘年,天下的兩輪車不僅形制相同,軌距也變成了六尺,幾無異類。

    可現在,北伐軍卻整出了獨輪車?

    心裡犯著嘀咕,伯勞等人這幾天啥都不干,就在闊地上開始推動獨輪車,但令人驚奇的是,看似不穩的小車,在開始推動後,卻穩穩當當,在路面上留下一條曲線,最開始不容易把握方向,但稍加練習,便能推成一條直線前行了……

    更妙的是,因為憑一隻單輪著地,不需要選擇路面的寬度,所以不論窄路、巷道、田埂、木橋都能通過,可比笨重的兩輪車靈活多了!

    不過光推空車可看不出什麼,當四石糧食被裝到車上後,役夫們發現這車仍然可以推動,累是累了點,但也比扁擔和輦車輕鬆。

    “搬運糧米,甚是便利,牛馬皆不水食,可以晝夜轉運不絕也。”

    倉吏如此解釋,不過伯勞卻想:“這車之大小不似牛馬,卻似驢子,為何不叫木驢呢?“

    總之,在役夫們能夠靈活使用獨輪車後,小陶便讓眾人立刻推著糧食,去往百餘里外的前線大營!

    而就在丹陽的路旁,伯勞他們也望見了自己終生難忘的一幕:

    卻見成千上萬輛獨輪木車,皆載著糧食,隨著一聲令下,由黔首役夫推著,一個跟著一個,悉數往西方駛去!

    一時間,丹水河谷,武關東道,儘是軲轆之音!

    ……

    黑夫此時已至武關前線,站在望樓上,看到如同長蛇般的役夫們,身帶一張草蓆,掛一個喝水吃飯都能用的小瓢,推著獨輪車,絡繹抵達營地後方,將糧食堆積在高聳的倉稟中。

    看著這一幕,黑夫不由心情大好,誇獎旁邊的墨者阿忠道:“阿忠,我只是描述了幾句,你便能做出此物,更帶著南郡、南陽工匠趕製數萬輛,真是立大功了!”

    軍無輜重則亡,黑夫重視後勤,武關東道雖是馳道,但狹窄和泥濘一直是常態,以往以大車載重物,常會陷入道中,需要幾十個人連推帶攮方能脫困。

    而現在靠數萬輛獨輪車運送物資後,效率就變得高了許多,使用這獨輪車,一個南郡役夫便可輕鬆攜帶足夠的食物,一個人送來四個兵卒一月所需之食。

    而南陽那邊用獨輪車推開的,則是成捆成捆的鐵簇箭和甲冑兵器,雖然南陽過去也是富庶地,但這一年來淪為南北主戰場,又被韓信繞後搶了一波,北軍後撤又帶走了不少糧秣,眼下青黃不接,有些凋敝,糧食甚至還需要從南郡、衡山補充。

    所以南陽提供的戰爭物資,除了人手外,就只有甲兵了。

    宛城早在楚國時就是著名的冶鐵中心,荀子曾言,楚人鮫革犀兕以為甲,堅如金石,宛鉅鐵釶(shī),慘如蜂蠆(chài)……

    而秦奪取南陽後,也對此地鐵礦善加利用,還將大梁冶鐵世家孔氏舉族遷來。王賁死後,孔氏本來是要被遷往關中的,但卻被東門豹截了胡,悉數俘獲,又送回宛城,重新修繕開工鐵坊,終日濃煙不絕,日夜生產武器,尤其是消耗巨大的鐵簇羽箭。

    這些兵矢、糧食,是贏得入關之戰的保證。

    早在南征時,就在黑夫軍中搞軍工的墨者阿忠卻不邀功,他的興趣一直在黑夫曾提過一嘴的“自行車”上,做獨輪車只是順手為之,卻沒想到,能為這場戰爭起到這麼大的作用,他說道:

    “君侯起兵一年有餘,天下紛亂,自立為侯王者,不可勝數,南北相攻喪師亡者多不可勝數,百姓飢寒凍餒而死者,亦不可勝數……”

    “作為墨者,忠只望此戰能早日結束,天下能少流些血。”

    “會的。”

    黑夫指著陸續匯入前線大營的役夫河流,感慨地說道:

    “武關不是終點,很快,他們便會推著車,隨我軍前進,一路推進關中去,為北伐軍,推出一場大勝!為天下人,推出一個太平世!”

    ……

    任誰都知道,武關之戰,將決定關中歸屬,南北存亡,在積極做戰爭準備的,可不止是北伐軍,咸陽的朝廷,也在緊鑼密鼓地調兵遣將,佈置防線。

    在胡亥“老秦中都保不住,哪還有空餘管新秦中”的嚎叫下,王離及最後五萬長城兵團,最終受調遣南下,一時間,朔方、上郡幾乎已空,只有少許郡兵留守。

    一時間,關中大軍雲集,加上從南陽撤回的王賁殘部,北秦尚有二十餘萬之兵——大概是關中諸郡總人口的二十分之一。

    其中五萬在三川、函谷關、太原、河東、上黨,由三川守趙賁、河東守趙成統轄,防禦六國群盜。

    五萬上郡兵,七萬從南陽郡撤回來的王賁殘軍,由王離、司馬鞅所率,開赴前線,在武關拒敵。

    五千郎中令軍,由郎中令趙高親自統轄,在咸陽保衛胡亥。

    一萬五千衛尉軍,在藍田、嶢關組成第二道防線,衛尉李良為將。

    三萬中尉軍由內史保帶領,分據蝕中、褒斜、故道入口,防禦漢中之敵。

    此外北地、隴西各餘數千郡兵。

    而負責大軍食糧的役夫,則由昔日驪山、阿房的數十萬刑徒充當……

    儘管關中素來稱富天下,牛田水通糧,但經過這麼多年許多個大工程的消耗,以及供應南陽一戰鏖戰後,關中存糧並不算多,過去還能通過關東敖倉補充,可現在,卻只能倚靠本地了。

    當食者多,調度不足,胡亥下令調郡縣轉輸菽粟芻蒿,民夫往倉稟送物資,皆令自賚糧食,咸陽三百里內不得食其谷。

    一邊又加征田租,一邊又從百姓嘴裡搶口糧,且無半點補償。儘管有人提出這是飲鴆止渴之策,但前線將士二十萬張嘴等著,他們若一垮,黑賊便能進入關中,胡亥也顧不上那麼多了。

    而現在咸陽朝廷最具爭議的,便是漢中諸道重點防守何處的問題。

    六月初三這天,外邊酷熱無比,胡亥難得放下了手裡的玩樂,穿戴皇帝冕服,旁聽了將相們的朝議。

    作為百官之首,丞相李斯也出席,但這位年近八十的老丞相這幾日身體似是不太好,一直昏昏欲睡,不過也沒事,反正眾人都知道,李斯是文吏出身,對於兵事,一向發言極少。

    郎中令趙高倒是積極,向胡亥稟報:“陛下,近日從斜口得斥候來報,說叛軍在利用昔日棧道所鑿岩孔,修繕褒斜道,並派人沿著褒水前行,設立糧站,吾等當著重防守郿縣(陝西眉縣)。”

    “郿縣離咸陽多遠?”胡亥問道。

    “不過兩百里,數日可達。”

    胡亥這下緊張了,準備從趙高之議,向武安君白起的故鄉郿縣增加人手。

    但負責關中防禦的內史保卻有不同的看法:

    “昔日應侯范雎修棧道,花了十年功夫,死了數千人才得以通行。眼下棧道既已燒燬,重修若無數載功夫,決難成功,更何況入夏水大,就算有現成的穴孔可用,褒斜二水湍急,卻難以落柱。”

    “故我以為,這所謂的修繕棧道,不過是叛軍的計策!其真正目的,在於吸引我軍主力守於斜谷,而另走他道,襲擊咸陽!”

    這邊內史保識破韓信”明伐棧道“之謀,上首的丞相李斯,雖然還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心中卻是一驚!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32
第876章 萬事俱備

    “內史所言極是,叛軍修棧道,恐是故意誘我,其實另有圖謀……”

    內史保話音剛落,李斯的兒子李於得了父親眼神,便立刻出列,他們家雖不知北伐軍真正的主攻方向到底是哪,但也猜到,棧道那邊恐是虛晃一槍。

    如今內史保識破北伐軍的策略,李家索性將水攪渾,於是李於獻上一份急報:

    “隴西郡尉派人來報,說叛軍中一部萬人,已西出南鄭,大舉沿漢水上游西行,水陸並進,正對隴西郡下辨縣(甘肅成縣)猛攻。彼輩恐是見關中防守嚴密,故想一舉奪取隴西,還是要速速派中尉軍過去馳援!接下來或將走祁山道,軍鋒直指西縣!”

    “西縣!?”

    這下胡亥有些坐不住了,他雖不學無術,卻也知道,西縣就是西陲,乃是秦公族起源之地,至今那裡依然有西陲宮,並建有秦襄公之廟,每年要安排人回去祭祀的。

    “豈能教叛軍辱我先祖之廟,速速派人去支援!”

    “陛下。”

    內史保再度出言道:“臣倒是以為,不必派兵去隴西。”

    李於道:“內史何出此言?若失隴右,關中亦不寧,譬如側榻有虎,更何況西陲宮、西犬丘皆有先君之廟,豈能棄之?”

    內史保笑道:“李御史想得太嚴重了,我曾在隴西為郡尉,深知祁山道虛實,此道雖然平坦且有河流,然周邊皆戎狄氐羌之屬,極其難走,漕運不通,就算用驢馬運輸,沿途損耗高達五分之四,叛軍頂多派數千人取下辯,有郡尉姚印在,隴西郡兵足以禦敵,阻於祁山之外,賊定到不了西縣。”

    “故我以為,祁山道那邊,同樣是叛軍疑兵,不必理會。”

    退一萬步講,隴西離關中甚遠,且有隴阪相隔,大軍難越,縱賊取隴西,也沒辦法直接進逼關中,而眼下漢中諸道里,對關中威脅更大的,可不止一條啊……

    “叛軍素來狡詐,喜歡用虛實之術,依我看,祁山、褒斜,不過是欲調動我軍而為。叛軍真正的進攻方向,只有這兩條!故道、蝕中!”

    胡亥又發問了:“故道北口在哪?”

    “散關。”

    “離咸陽多遠?”

    趙高道:“三百里。”

    胡亥又問:“蝕中北口呢?”

    “在杜縣(西安市雁塔區曲江鄉)南邊的子午關,離咸陽不到百里。”

    “不……不到百里?兩天就能抵達章台宮?”

    胡亥頓時面色一變,得知這一情況後,他晚上恐怕都睡不著了,也不管內史保如何述說故道、蝕中的地勢了。

    “這還用說麼?”

    英明神武的二世皇帝一拍大腿:“中尉軍一分為二,兩萬守子午關,一萬守散關!”

    ……

    咸陽君臣商議禦敵之策的時候,北伐軍裨將韓信,眼下正在故道的南口:漢中郡沮縣(陝西略陽縣)。

    沮縣是個山中小城,這裡的地形對韓信這個淮南水鄉出來的青年來說,實在太不友好:

    縣城周長五百餘步,只開西北一門,外面還有壘倉,儼然是一個單純的軍事要塞,周邊則為群山包圍,在韓信看來,周圍一圈好似高聳入雲且全無空隙的圍牆,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儘管入入漢中好幾個月了,但韓信還是會覺得壓抑,不由暗道:“這樣一個窮鄉僻壤,甚至無法駐紮萬人,眼下卻成了漢中北伐軍發動入關作戰的樞紐。”

    只因為,沮縣是西漢水和嘉陵水交匯之處。

    西漢水是漢水的源頭,順流而上,沿著河流,有一條相對寬闊的通道,可從漢中直通隴西,這便是祁山古道。走廊的南牆是南秦嶺和岷山山系,北牆是北秦嶺,完全是穿山尋地而行,婉轉曲折,最後抵達祁山。過了祁山,就等於出了山區,一路開闊可抵秦人發源地西縣。

    先前陸賈評定漢中入關的三條路,因為老陸對僻處氐羌之地的祁山道不熟悉,結果被他略過了,還多虧來自蜀地的都尉提了一嘴,才讓韓信注意到。

    於是韓信在黑夫提出的“明伐棧道,襲擾子午,暗度陳倉”外,又加了隴西的奇兵,讓蜀兵攻擊下辯,做出祁山擊西縣之勢。

    但誠如內史保所言,祁山道雖然看上去平坦,還有河流,但都是假象。這一帶的地形相當複雜,西邊朝青藏高原過渡,北邊向黃土高原過渡,南邊向四川盆地過渡,三大地質帶在這裡交會,可想而知地形有多麼錯綜複雜。

    所謂的通道,只是一系列盆地、谷地、山峪和海拔相對比較低的丘陵組成。這種地形,勉強可以行軍,但對運輸輜重糧草來說,是個徹頭徹尾的噩夢。不僅路途遙遠,且多有林木為阻,氐羌活動,大軍根本不可能通過——想想就知道,要真這麼好走,當年秦人的老祖宗說不定就不拼著犧牲幾代人,設法東拓,而南下漢中發展了。

    所以韓信真正相中的進軍道路,還是故道,也就是陳倉道,此處有嘉陵谷,便是嘉陵江的發源地,過了沮縣,嘉陵水南下蜀中,又匯入大江。

    換句話說,如果有足夠的船隻和縴夫,蜀中物資可以不必繞路漢中,從嘉陵江水路直接運抵沮縣,接濟北伐。

    在這個年代,巴蜀、漢中和祁山、隴西四個區域完全聯成一片,物流極為順暢,故道也是能行軍的。

    韓信不知道的是,二十餘年後,一場大地震會襲擊沮縣,徹底改變這裡的河流走向,西漢水與漢水被阻斷,為嘉陵江所奪,而故道也幾乎被摧毀,再難行軍。

    這不得不說是韓信的運氣,雖然對此他恍然不知,只看著從武關送來的武忠侯軍令,上面寫明了武關、漢中兩軍合擊入關的進攻時間……

    “六月十五……”

    還有,偽帝以兵卒兩萬守子午關,僅以萬人守散關的機密情報……

    韓信合上信,目光炯炯,好似能看穿層層疊疊的南山秦嶺,望見他從未去過,卻早已聞名的關中陸海,雄都大城!

    “去告訴蝕中道的吳臣,開始罷!”

    ……

    六月初十日,武關外二十里的北伐軍大本營,東門豹又在向黑夫請戰了。

    “亭長!”

    東門暴虎已經忍受一個月了:“宛城已奉命備齊二十萬支鐵簇箭。”

    “南郡最後一批糧食已由役夫用木牛流馬送至大營。”

    “漢中郡的韓信,也已做好暗渡陳倉之準備。”

    “魯陽關及葉縣、方城已設防完畢,六國群盜絕不敢踏入南陽半步!”

    “就連墨者製作的那些器械,也皆已準備妥當,在城外安置完畢。”

    “萬事俱備,要乘著士卒士氣正旺的時候,一鼓作氣,攻下武關啊,一旦久持不攻,只怕師老氣衰,到時候偽帝卻派更多人守關,恐怕更難奪取……”

    這些天來,黑夫只讓東門豹帶人稍微試探了幾次,但都是淺嘗輒止,讓阿豹很不過癮。

    “是啊,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黑夫卻不為所動,皺著眉,依然盯著各地傳來的軍報,十萬大軍,後方數百里更有十五萬役夫往來運送輜重糧秣,千頭萬緒,可不是好管的。

    他一點急於進攻的想法都沒有,就這樣不緊不慢地試探、等待,直到兩日後,等來了一個消息。

    “君侯,徐福已至丹陽!”

    將手裡文書一拍,黑夫站起身來,哈哈大笑:

    “我的‘東風’,到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32
第877章 武城

    “王將軍,敵已移營至七里外,侯望斥候又見遙遙有大木器械抵達,恐是要準備攻城了……”

    聽人喊他“王將軍”時,站在武關城頭的王離,通常會微微一愣。

    旋即才會反應過來,自己現在,已經繼承了這個曾是大父、父親專屬的名號。

    從父親死訊傳來的那一刻起,曾經的“小小王將軍”“小王將軍”便再沒了,王離必須扛起家族和邦國的重擔,繼續通武侯未竟的事業!

    他點了點頭,目視遠方層層疊疊的敵營,這群叛軍,竟還堂而皇之懸掛著玄色秦旗,更有兩面素旌,據說是為始皇帝和王賁發喪……

    “相鼠有皮。人而無儀。人而無儀,不死何為?這世上,竟有黑夫這等恬不知恥之人!”

    王離恨極了黑夫,這廝年輕時多受大父之恩,卻恩將仇報,不但拖得自家父親病故於南陽,更讓人宣揚誅心之言,說什麼王賁死前幡然醒悟,欲與黑夫合流,未及而亡,只來得及令南陽降黑,臨終前對著西方大呼三聲“入關”……

    “顛倒黑白!”

    得聞此事時,王離氣得渾身發抖。

    黑賊這是想要通過謠言,毀了通武侯的身後名,毀了王氏啊!

    更讓人痛心疾首的是,靠著這種言論,黑賊竟騙得數萬王賁軍俘虜為其所用,轉運糧秣,或充當兵卒。

    幸好二世皇帝陛下英明睿智,依然信任王氏,立刻調王離及上郡兵南下平叛,等王離抵達咸陽後,二世與皇后,也就是王離之妹在望夷宮款待他,交付斧鉞虎符,又含淚說大秦社稷,就依靠王離了……

    “從此上至天者,將軍制之。從此下至淵者,將軍制之!”

    得了天子斧鉞,新的統帥已然出爐,王離帶著五萬上郡兵南下武關,與王賁舊部及武關都尉匯合。

    王離這三十來年,一直活在大父、父親的陰影下,自從他在伐匈奴之戰迷路失期後,軍中已有“虎父犬子”之說,儘管繼了“武城侯”之爵,躺成徹侯,但秦始皇帝在世時,王離一直不受重用,更有多事者給他取了“迷路侯”這樣的匪號,更言:

    “相比於迷路侯,黑夫更似繼武成侯兵法之人。”

    王離就這樣鬱鬱不樂地過了七八年,直到二世繼位,才給了他執掌兵權的機會。

    對這機遇,王離很珍惜,而對手又是黑夫,這讓王離越發想證明自己。

    “挫黑賊之氣,復王氏之譽,扶邦國之危,在此役矣!”

    如此想著,王離努力擺出少時見大父、父親為將的威儀,板著臉,一番下令後,肅然道:

    “讓公輸讎來見我!”

    ……

    站在王離面前的禿頭工匠名為公輸讎,是魯班之後。

    魯班後人世代為木工匠人,居於被楚國征服的魯地。秦一統天下後,征公輸氏入少府為工官,在墨者徹底與秦官府決裂,被清繳乾淨後,公輸氏的匠人遂成了少府最後的王牌。

    王離很有大軍統帥的架勢,問這禿頂的匠人道:

    “我聽聞,數百年前,墨子曾與公輸班在楚王面前較量,公輸班為雲梯,墨子御之,墨子解帶為城,以牒為械,公輸盤九設攻城之機變,子墨子九距之。公輸盤之攻械盡,子墨子之守圉(yù)有餘……”

    “如今黑賊麾下亦有墨者,已在製作攻城器械,不日便要來攻,公輸讎,汝能御否?”

    昔日是墨守魯攻,而今日,歷史卻開了個大玩笑,雙方位置易換,變成了墨攻魯守。

    公輸讎卻自信地說道:“世人常言,墨者善守,公輸善攻,的確如此,但那是兩百年前的往事了。墨者雖然入秦,助秦一統天下,但常拘於非攻兼愛之議,對攻城之術一直不甚重視,遠不如我公輸氏。但這十年來,小人在少府,得以盡觀墨翟《城守》諸篇,墨者守禦之術,我已無所不知!”

    接著,公輸讎便引著王離,指點起他這月餘來在武關所做的禦敵準備。

    “函谷關,百二之險也,兩人守關,百人難越。武關雖不如函谷,然亦是十二之險也!”

    “將軍請看,丹水之谷,越往西北越窄,而武關便設在最窄處,北依少習,南瀕丹水,西為商於,僅東面禦敵。關城有大石為基,五年前,又用三合土重新修築,牆垣長兩里,高五丈,底厚三丈,上為兩丈,其中平地僅有一里,另一里延山腰盤曲而過,兩側崖高谷深,狹窄難行,完全堵死入關道路!”

    按照墨翟的城守之法,如果十萬敵軍列隊進攻,隊寬者不過五百步,中等寬三百步,短的五十步。

    眼下武關前狹窄的地勢,決定了進攻方無法展開太寬,不算攀爬山巒去仰攻的話,正面至多三百餘步,若投入更多人,反倒會前後擁堵攻城不力,城頭閉著眼睛放箭也能殺傷大批人。

    一架雲梯至多容三五人同時在上面,這也意味著,每一批沿雲梯蟻附而上者,不過千餘人,而城頭、山頭和牆垣加上幾座望樓,卻能站數千人,永遠以多打少。

    如此一來,就算南軍有兵力優勢,也無法體現,更別說其兵力比之北軍,還少了兩萬,雙方輪換攻守,最後耗盡銳氣的,定是攻方。

    說完紙面上的雙方實力後,公輸讎又開始為王離介紹細節:“今之世常所以攻者:臨、鉤、沖、梯、堙、***、突、空洞、蟻傅、轒辒、軒車,再加上飛石,不過十三種,小人已做好萬全之備。”

    公輸讎也不是吹噓,他的確將墨家的守城之術學了七七八八,針對不同的攻城術,都有對應御法:備城門、備高臨、備梯、備水、備突、備穴、備蛾傅等。

    關前有早早挖好的壕溝和蒺藜,引丹水而過,作為護城河。城頭有渠答、籍車、行棧、行樓、斫、橘槔、連梃、長斧、長椎、長鋤、鉤鉅、飛沖、懸(梁)、批屈、弩廬等器械,專門用來應對各種進攻方式。

    又比如,最為脆弱的城門已直接用土石堵塞,又以巨木撐著,防敵破門而入。

    城頭每100步設有1亭,亭有亭尉現場指揮,配有“樓櫓”,類似巢車,上有巨大的木板遮蔽敵人箭雨,以防指揮官為敵人所傷,導致指揮混亂。

    而為了應付敵人夜間猛攻,還於城頭每2步儲存20把火炬,便於夜戰,隨手取火燒敵,插在女牆下的孔洞“爵穴”旁。

    又每5步1個灶方便燒火,配備沙石,燒燙之後從“爵穴”傾倒而下,可大規模殺傷城下擁擠之敵。

    有火就必須有水,一防敵人火攻,一防草料自燃。城上5步1瓦木水罐,可容10斗水,全城這樣的水罐共千餘個。

    從石階下了城頭,公輸讎又指著牆垣之後的一條條暗溝,有的還配備深深的土坑,埋著瓦缸,可容一名耳力好的“穴師”在內。

    “此乃幽溝,為防賊穴攻,掘地道攻城,不管彼從何處掘地,皆會為幽溝所阻,即刻堵塞,或者放火熏死道中敵軍……”

    此外,還佈置著能發兩百步的飛石,以及海量蹶張弩材官之陣,可以保證火力不遜色於進攻方,這是王離從咸陽武庫帶來的增援。

    “公輸讎,光看這城守之法,若你不說,我會以為,你是墨家鉅子。”

    王離滿意地點頭,準備如此充分,又有地勢之利,他只需要以兩萬人輪流登城守關,便足以御十萬之賊。

    而剩下的十萬大軍,則放於關後數里,隨時輪換疲敝之卒,同時列陣以待,做好最壞準備,一旦武關被攻破,他們就要充當大秦最後的干城,將叛軍打退。

    “如此完備的守禦之法,就算黑賊手下亦有墨者,但他們的攻城之術,不一定就比公輸強,故就算賊費勁破了關,也定已損失慘重,銳氣大挫,我再以十萬之眾以逸待勞,定能敗之於武關!”

    公輸氏想要證明,他們與墨者誰才是世間第一擅長技巧的流派。

    而王離則要證明,誰才是王翦用兵之道的真正繼業者!

    “武王伐殷,往伐歸獸,識其政事,作《武成》。武成者,武功大成也,大父得此為侯名,可謂實至名歸。”

    那是王氏最輝煌的時刻。

    “但先帝以為我配不上‘武成’之號,故改為‘武城’。”

    這是王離的心結,但今日,他卻第一次對這爵名露出了笑。

    “武關,城守,莫非天意乎?也好,今日,我便要靠守下這座武關,來證明……”

    “王離,未曾墮大父、父親威名!”

    一切就緒後,王離又想起一事來,遂問公輸讎:

    “近日斥候來報,說黑賊令墨者制大輪之船逆水而上,又作木流牛馬……”

    “王將軍,是木牛流馬。”

    一旁的司馬鞅輕咳一聲,糾正道。

    王離丟了小丑,有些不高興,瞪了司馬鞅一眼,繼續道:

    “據斥候居高遙遙望見,那些木牛木馬,方腹曲頭,僅有一足,頭入領中,舌著於腹。每牛載十人所食一月之糧,只需一人驅趕,便能自行走動。人不大勞,牛不水食,可以晝夜轉運不絕,在丹水山間窄道上如履平地,真是神乎其神。”

    “如此墨家機巧器械,公輸氏能仿製否?”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33
第878章 如果忠誠有顏色

    五六月本就多雨,即便刑徒們從關中來武關運糧,有馳道之便,但再好的路,也是土質路面,夯土木杵更比不上後世壓路機。

    所以,不管同軌後的六尺車過去軋出多深的車轍,雨水一澆,十幾萬人來回一踩,全沒了影子,牛馬拉的笨重大車常陷在泥濘裡,有時候竟堵了好幾里路,需要推攮才能出陷,耗時耗力。

    反觀南軍,在雨天后路況更糟的武關東道,卻能依靠十萬役夫木牛流馬,糧食不絕於道,這件事,對北軍士氣打擊還挺大的。

    聽斥候描述那神奇器械之便利後,王離有些眼饞,遂問公輸讎是否能制。

    “當然能!”

    公輸與墨者卯了兩百年,對方行的,他必須說自己也行。

    公輸讎吹牛不打草稿:“昔時,墨翟曾斫木為鷂,三年而成,飛一日而敗。而吾祖公輸班,亦制木鳶以窺宋城,一月便成,三日不壞。墨家與公輸氏技藝孰高孰低,不言自明!”

    “將軍只需要讓人俘獲一匹木牛木馬,我將其拆卸後,定能明白其中奧妙,重制後,休說日行數十里,百里亦不在話下!”

    這下王離可犯難了,南軍挾大勝之威,士氣正旺,北軍眼下連關都不敢出,只能在關內遙遙侯望,又哪來本事去襲擊在十萬南軍保護下,從容運糧的民夫呢?

    “此事不急。”

    王離點了點頭,樂觀地說道:“此戰若能敗黑賊,使其退走南陽,定能俘獲一二頭來!”

    ……

    武關之外的北伐軍大營,亦有一場指揮官與匠師的對話。

    “汝觀武關守禦,如何?”

    黑夫忙了一宿,連朝食都沒顧得上吃,這會才匆匆扒了幾口素粥,他一邊擦去嘴邊的沾著的粥,一面詢問墨者阿忠。

    阿忠面色嚴肅:“城頭有渠答、籍車、行棧、行樓、飛沖、弩廬等,觀其形制,儘是子墨子城守之法。”

    黑夫皺眉:“難道對方也有墨者幫忙?墨家出了叛徒?”

    “不可能是墨者。”

    阿忠對自家組織的兄弟十分信賴:“自從扶蘇出奔後,還留在咸陽的墨者,幾乎被趕盡殺絕,他們寧可死,也不會背棄子墨子,城頭助王離守禦之人,可能是公輸氏!”

    阿忠遂將墨家和公輸氏的百年恩怨,以及秦統天下後,也征辟公輸氏入關中居住,並納入少府管轄的事說了一遍。

    “不是冤家不聚首啊,昔日魯攻墨守,今日墨攻魯受。”

    黑夫也為墨者與公輸攻受體位置換感到滑稽。

    “既然彼輩有如此守法,你為我所制的各類器械,是否還能取得奇效?“

    阿忠在南越時還秉承墨者“非攻”的準則,不願做殺人之器,但在得知咸陽墨家全滅後,又被黑夫以“早日結束內戰,天下便能少流血”勸說,才替黑夫做了射程倍增的大黃之弩,在襄陽、穰縣兩戰立過功。

    但他素來謙遜,和喜歡吹牛的公輸讎不同,阿忠老實回答:

    “墨者之中,各有所長,亦有所短。我善機巧,能作明輪、獨輪車,卻不太擅長制攻城之器。大黃之弩,巨木飛石,雖然改易了射程、力道,但武關也被加固過,用的還是君侯當年所獻的三合土之術,牆厚而堅,恐怕難以輕易攻破……”

    三合土是黑夫和章邯搞出來的,在王翦作壁防禦楚軍時獻了上去,又運用在南征百越時,在嶺南多設碉樓,讓越人碰得頭破血流。

    現在,報應不爽,黑夫當年開過的掛,卻成了面前的阻礙。

    面對如此堅城,改良後的攻城之器,只能達到量變,難以達成質變。

    阿忠卻又話音一轉:“不過,依我看,敵軍仍然難以守住武關!”

    “為何?”黑夫問他。

    阿忠道:“子墨子曾言,若想守住一座城池,必須十四個條件!”

    “城厚以高,壕池深以廣,此一也;守備繕利,樓撕揗,此二也;粟米薪食足以支三月以上,此四也;人多勢眾,此五也;士卒父母墳墓在焉,不能不守,此六也;有四鄰諸侯之救,從七也;後有山林草澤之饒足利,此八也;地形之難攻而易守,此九也。”

    “主智而勇,讓前方無後顧之憂,此十也;守將善戰,知己知彼,此十一也;賞明可信而罰嚴足畏,此十二也;上下親,吏民和,此十三也;後方萬民樂之無窮,與君同仇敵愾,此十四也。”

    黑夫頷首,墨子的確是大能啊,這些條件既包括軍事,也包括內政和經濟。戰爭的勝負是由綜合國力,包括軍事力量、後勤供應、人心向背、外交形勢等所決定的,這是古今戰爭的一般規律。

    阿忠繼續道:“此十四者具,則城可守。十四者無一,則雖善者不能守矣。”

    他攤手道:“今敵有前九,卻無後五,二世昏聵殘暴,不得人心;王離不過籍祖、父之名,實無本領;咸陽賞罰不明,屢屢失信;上下不信,百姓怨聲載道,豈能守之?”

    黑夫發笑:“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堅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汝等墨者,看法難得與儒者一致啊。”

    但說到底,攻城,還是得靠人命和器械搏殺較量,光靠滿嘴仁義人和,那道堅牆也不能自己塌了。

    黑夫敲打著案几:“那你以為,我軍以目前器械強攻,損失會有多少?”

    “三里之城,七里之郭,殺人多必數於萬,寡必數於千,然後城郭且可得也。”

    阿忠露出不忍之色:“今敵已仿子墨子城守之法,城後亦有許多飛石,蹶張弩,我若強攻,縱有大黃之弩及改良後的飛石為助,恐怕也要猛攻半月,死傷萬人,方可拔城。”

    黑夫默然了,在他熟讀的《吳孫子》裡,孫武總是強調“攻城為下”,因為在冷兵器時代,攻城往往會伴隨著極高、極可怕的傷亡率。後來隨著墨家的出現,更將守城技術提高到時代巔峰,攻城就更加困難,尤其是險隘之地,往往要以十倍之眾,通過水攻和圍困等手段方能破開。

    “殺士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災也,就算我費勁氣力破開武關,關後還有十萬人以逸待勞,久挫於武關,於我不利。”

    黑夫搖了搖頭,忽然笑道:“我軍已頓兵丹陽一月有餘,當時東門豹便力請擊武關,卻被我否了,於是眾將皆言我臨大敵而不急。”

    “可實際上,沒有人比我更急。”

    “我聽聞,項羽率楚、韓、魏聯軍五萬,已破成皋,兵臨函谷關。”

    你可以懷疑項鐵蛋的智商情商,但不能懷疑他武力和用兵之術。

    更不能不擔心,楚人一炬,可憐焦土的局面重現。

    文明的大廈建成需要百年千年,但摧毀它,卻只需一把火。

    “而對面北軍的主帥王離,本該守著上郡、朔方長城一線,防禦胡虜,而現在卻被胡亥南調,長城已空……”

    黑夫當年費盡心機也未能剿殺的狼崽子,現在終於成長為一匹尖牙利爪的惡狼,據說冒頓已從漠北南下,這會恐怕在淌著口水,望向新秦中呢!

    “所以我急。”

    黑夫摸了摸嘴角的血泡,他其實已經急上火了。

    “我生怕晚了一步,咸陽已是一片火海,文書圖籍,三代遺存毀於一旦,關中化作丘墟,百萬生民流離失所。”

    “我生怕晚了一步,塞北為匈奴所奪,三十萬邊民盡陷胡塵,當年無數人赴湯蹈火取得的一切,都將白費!”

    “若這些事情發生,黑夫,便真成了天下的罪人!”

    “所以我著急,為了攻破這座關,我會不擇手段!”

    “但我也必須裝出一副安穩之態,不能因急興兵,讓我軍損失慘重,殺卒之半,就算順利擊破王離,卻難以應付接下來可能與楚軍、胡人的連番大戰,強弩之末不能穿縞……”

    黑夫難得吐露肺腑之言,阿忠頗受感觸,拱手道:“大帥真是心繫天下,愛民謹忠。”

    “忠……”

    黑夫嘆道:“雖號武忠,但許久沒人用這字來形容我了。”

    阿忠肅然:“儒士罵墨者是無君無父,不忠不孝之人,但墨者也講究忠,只是與一般人所言的忠有所不同。”

    “以為利而強低也謂之為忠。不利弱子家,足將入止容,亦為忠。”

    “謹遵子墨子之道,不得偏移,此所謂小忠;認為對天下有利而奮力抗爭,對不利邦國的事,就要去阻止,此所謂大忠!”

    黑夫樂了,暗道:“忠於組織,忠於人民麼……這果然很墨家。”

    如果這種忠誠有顏色的話,它一定是黑色的吧。

    是墨者之黑。

    是秦吏皂衣之黑。

    亦是千萬黔首頭頂之黑!

    “說得好。”

    黑夫笑道:

    “所以這場仗,才不能按往日的尋常攻法打。”

    “所以我才忍到了現在。”

    他看向外面。

    “等來了該來的人!”

    話音剛落,營帳被掀開,一名身穿素袍,風塵僕僕,卻難掩仙風道骨的中年人步入營中,長拜於地。

    “君侯!臣來晚了!”

    卻是奉黑夫之命,一直在武當山潛心”煉丹“的方術士徐福!

    “準備妥當了?”黑夫看向徐福,讓他免禮。

    半年未見,徐福耳朵竟變得有些背,黑夫問了兩遍才聽清,但他眼中,卻閃著興奮的光。

    “妥了!此役,必將震驚天下!”

    黑夫滿意點頭,方才難得露出的焦慮完全消失,轉而變成自信,甚至是膨脹……

    “哈哈哈哈。”

    “善,大善!如此一來,武關,唾手可得!”

    “這一戰,本大帥,要兵不血刃!”

    黑夫與徐福的對話,阿忠全程發懵,他不知道,黑夫在令阿忠及工匠打造傳統攻城器械的同時,也給了徐福一項秘密任務。

    “兵不血刃,君侯要如何做?”阿忠滿腹疑惑。

    黑夫卻笑道:“你拭目以待就是了。”

    “從今日起,城池攻守,將與墨子的時代,全然不同!”

    黑夫藏著沒說,等阿忠走後,他才轉過身,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地笑道:

    “真是對不住了,小小王。”

    “這掛不是為我自己而開……”

    “而是為天下人而開!”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33
第879章 狗血

    武關攻防戰,在六月十五日這天清晨,正式開始。

    最先發起攻擊的是城外兩百餘步的十餘架“飛石”,這種據說是范蠡所制的攻城器械高丈餘,數人操作,可以將人頭大的石塊拋射而出,儘管命中率極其感人,但只要數量夠多,也足以砸得城頭守軍不敢抬頭。

    更何況在墨者稍加改造後,叛軍的飛石射程比官軍要遠不少,城池後的數十架北軍飛石,無法對它們造成威脅。

    但它們已足夠阻止敵人大規模集結兵力貼近城牆——飛石砸不壞厚實的夯土牆,卻足以砸得全副武裝的士卒頭破血流。

    好在飛石命中率實在是太低,雙方你來我往,但大多數飛石都遺憾地錯過了目標,亡者寥寥無幾,只有真正的倒霉蛋才會被一石頭轟掉腦袋。

    另一種攻城器準頭就足了很多,那是龐大的弩機,由墨者所制,原本黑夫是想叫它“大黃弩”的,但軍中士卒常愛稱為“大黑弩”,寓意是“墨者所制,黑君所用”,遂為常名

    這種弩體型龐大,需要兩個人操作,直接以矛為矢,百五十步外幾乎能直接射中城門,並伴隨著巨大的震顫,矛尖好似要透木而入……

    很顯然,城門是敵人瞄準的主要攻擊目標,從早上到中午,他們發動了一輪又一輪的攻勢,在箭雨和沖車的掩護下,敢死之士接近城門。

    王離在城後,亦能聽見木頭受撞的轟鳴,無疑是攻車下所藏的攻城錘投入了戰鬥,木門雖厚重,然亦吱嘎作響,好似垂死巨人的呻吟。

    好在他已令人徹底用石條和磚石堵死了城門,嚴絲合縫,就算將木門徹底毀了,也無法通過,避免這武關最脆弱的區域為賊所破。

    十五日一整天,儘管試探了幾次城門,但叛軍卻遲遲沒有以雲梯蟻附攻城,大概是意識到成功率不高,北軍憑牆而守,佔有極大的便宜。進攻者往往付出很大的犧牲,卻不能達到的目的。

    所以為了破開城池,攻擊者必須發揮自己全部的聰明才智!

    公輸讎站在高出城牆丈餘的望樓上觀察一段時間後,下來告訴王離:“王將軍,這一切都是黑夫為了誘騙我軍全力以赴,防禦城門而做出的假象。”

    “此戰真正的較量,在地下!”

    王離十分警惕:“穴師聽到動靜了?”

    “這倒尚無。”

    公輸讎稟報:“但小人於望樓上所見,敵於數百步外以帳幕遮蔽,長百餘步,其後人影攢動,莫名多出了集聚的土石,堆成土山,又有渾濁泥水時常流出,依我看,這是敵在挖掘地穴的跡象……”

    他篤定地說道:“彼輩想要穴地攻城!”

    ……

    戰爭迫使人們動腦筋,為了克服城池的障礙,早在春秋時,火攻水攻都依次上陣,墨子和魯班這對冤家甚至設想過,從空中作木鳶的辦法。

    既然腦洞都開到天上去了,腳底下厚實的大地,自然也不會被忽略。

    這樣便出現了“穴地攻城”法。

    據說在三百多年前,鄭國鄭子展、子產帥車七百乘伐陳,就在晚上挖掘地道進入陳城,遂陷之。從此開始了挖地道攻城的辦法,到戰國時,這種法子已比較普遍,而針對此術,墨子還專門寫了一篇《備穴》。

    如何察覺敵人在挖地道,除了造望樓仔細觀察敵情外,還得用上耳朵:

    在牆邊挖深坑,坑中放大甕,甕上蒙皮革,然後派人仔細聽,如果敵人挖地道,就能發現動靜。

    果不其然,到了次日,趴在冰涼大水甕裡的“穴師”匯報了情況:

    “公輸先生,叛軍果掘了數條隧道,依次通往城牆處,復又停下……”

    這下公輸讎基本可以確定了。

    “彼輩用的是穴地燒隧之法!縛柱施火,以壞吾城!”

    穴城術可以細分為兩類:一種比較原始,挖地道穿過城牆,直通城內,士兵從地道入城消滅敵人,但這辦法只能用於攻者眾守者寡,且不能被守捽髮現,否則通過狹窄地道派進去少許人,純粹是給對方送人頭。

    另一類方法使用得更普遍:在隧道里的支柱放火,導致隧道塌頂,毀掉城牆地基,以這種方法弄塌城牆!

    叛軍用的,顯然應是後者。

    《備穴》裡說得很清楚,如果敵軍開鑿地道攻城,守軍也應徑直迎敵,針對敵穴方向開鑿地道,以穴攻穴,把敵軍消滅在地下!

    於是守軍也針鋒相對,根據穴師確定的位置,開始橫向挖掘地道。

    北伐軍派來挖掘坑道的人,多是銅綠山的礦工,由尉驚送到前線來,他們被承諾,只要干完這一票,人人皆可得爵,黑夫給他們提供了最好的鐵鍬和所謂的“工兵鏟”。

    眾人像是黑暗裡的一群鼴鼠,在暗無天日的地下以鐵器掘地,有時候運氣不好遇上岩體,這還好說,退回去就是了,有時候則挖到地下水脈,為泥水倒灌,便有喪命之虞。

    而最糟糕的情景莫過於挖坑挖得好好的,前面卻突然空了,來的是敵人,手持兵刃,然後便是狹路相逢勇者勝。

    一場地道戰,就這樣在地下五尺處展開,殘酷卻無人記述經過,畢竟那些閉塞之地,漲紅臉握住對方兵刃,甚至用上牙齒指甲的殊死搏鬥,毫無英雄氣息,壯士激情。

    只有令人窒息的緊張與不適,還有殘酷。

    地方狹窄,戰死的人往往將坑道都堵塞,而隨著行跡被敵人發現,一條費勁人力挖開的長長隧道也宣告被捨棄,若攻擊者退之不及時,等待他們的還可能是煙燻水溺……

    就這樣,像堵老鼠穴似的,堵塞三條坑道後,穴師稟報,敵人似乎暫停了坑道的挖掘。

    看似是打退進攻了,但也說不準敵何時再來,還是墨家自己想出來的辦法:每個井穴口派狗執勤,以“審之穴之所在,鑿穴以迎之”,狗的警惕性很高,一旦發現有動靜就會叫。

    “怎麼沒有一條黑狗?”

    公輸讎掃了一眼從後方送來的狗子,隨口一問,他們守城的人,常有些迷信,需要用黑狗血來破除魔障。

    “陛下下令,屠了全關中的黑狗。”

    從咸陽來的少府官員大搖其頭,有巫師說“東南有天子氣”,二世皇帝唯恐指的是黑夫,認為這樣就可以大挫黑夫的氣運,還將此次行動稱之為“掃黑”。

    少府官員嘟囔道:“黑賊之氣是否被奪不得而知,倒是咸陽近日狗肉價錢大跌……”

    “荒唐。”公輸讎搖頭:“真是荒唐。”他開始懷疑起自己選擇是否正確來。

    不過,敵人似乎已放棄了掘地穴攻城,改為明目張膽地用生牛皮覆蓋的櫓車帷抵城牆,又在其厚重木頂的掩蔽,派人在城牆腳下開始挖坑,每深尺許便豎立頂柱,漸挖漸深。

    王離豈能讓他們如願?立刻讓人矢石俱下,甚至讓敢死之士繩墜而落,冒著敵陣發來的飛石大矢,擊退了這一波進攻,而敵人突至城下挖開的一點小坑,也被扔下磚石瓦礫堵塞……

    到了十六日傍晚,叛軍再度停止了攻擊,那些被打傷的兵卒欲搶回城下的屍體無果後,撤回了大營,看上去,銳氣似乎沒最開始時強盛了。

    “穴地攻城無果,這下黑賊無計可施了,明日恐怕要讓眾人蟻附強攻!”

    王離就怕黑夫不硬上,他為守,彼為攻,在硬碰硬的較量裡,王離有足夠的信心殺傷足夠多的叛軍。

    公輸讎卻有些擔憂:“城下之犬雖未大吠,但有可能是賊白日乘著嘈雜混亂,已挖了多條地道,開至於城牆之下,又暫停舉動,故穴師亦未曾聞,吾等不可不防。”

    “就算他偷偷燒了一二處又如何?三合之土為壘,豈是那麼容易坍塌的?”王離不以為然。

    而就在這時,侯望卻來報,說賊營地裡想起了一束束火把,列陣前行,更有軍吏在前大聲呼和下令,似乎是真要連夜進攻……

    “夜攻?”

    王離來到城下,不憂反喜:“黑賊真是狂妄,以為吾等沒有防備,他難道不知,夜攻對於攻方更不利麼?我看他是無計可施,昏招迭……”

    然而王離話音未盡,卻感覺眼前一閃,卻見隨著一陣尖嘯,一朵熾熱的火花,忽然在他頭頂,也就是武關城上空炸開!

    它像是鐵匠打鐵時擊打出的火花,四濺而開。又像是三十七年,無數顆從天而墜的流星,看上去灼熱奪目,卻又轉瞬即逝……

    事發突然,王離張大了嘴,而城頭眾人面面相覷,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訝。

    還有重新爆開的朵朵亮光。

    火花又來了,這回武關守卒看清楚了,它們從百步外的叛軍營地升空,隨著一陣白煙和刺鼻的氣息,斜斜朝武關城頭飛來,又在其上空炸開。

    這次不再是獨數,而是數朵,數十朵,直至上百朵!先是古怪的尖嘯,然後是炸聲噼啪刺耳,驚得武關城內備穴突的狗子們狂吠不已。

    在這火雨的轟炸中,王離好歹還站著,數千名剛揉著眼睛起來迎敵的守軍,乃至於武關之後枕戈待旦的十萬大軍,則盡數呆愣如雞,有人癱坐在地,有人下跪磕頭。

    “是楚越巫術!”

    在這前所未見的灼目火花裡,混亂和恐慌席捲城頭,城頭士兵難以握住手裡的戈矛,民夫更是抱頭鼠竄,試圖避開,更有人大聲稽首求饒,發出了驚駭的呼聲。

    “難道真是鬼神之罰?是被墨者借來的?”

    王離一時失聲,公輸讎也難以鎮定,步步後退,墨者常言《明鬼》,今日這常人難以想像的奇怪花火,莫非與此有關?

    他忽然想起一事來,大叫道:

    “快,快宰幾條黑犬,以其血潑城下,破叛軍邪術!”

    “公輸先生!”

    旁邊的少府官員是又急又怕,哭喪著臉:“我不是說了麼,黑犬都已為陛下所屠,別說武關了,關內數百里之地,一條黑犬都沒啊!”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33
第880章 竄天猴與二踢腳

    人類在面對初見的未知事物時,往往會產生兩種情緒。

    一是好奇,二是恐懼。

    而面對首次出現在世人面前的煙火,更多是後者,畢竟那劇烈的響聲,刺鼻的煙霧,乃至於炫目的視覺效果,無不顯示,這是一種極其可怕的武器,更讓人將它,與三十七年那場讓天下人恐懼不已的流星雨聯繫起來!

    “黑夫是熒惑星所化,此亦其妖術也。”

    “楚人信巫鬼,重淫祀,此定乃楚越巫術……”

    誰能想到,這只是普通的竄天猴、小炮仗呢?

    猜測與恐慌在守卒中瀰漫,而黑夫這邊的北伐軍,其實也好不到哪去,也被這陣煙火嚇得不輕,荊楚之人本就迷信,不乏下拜祈求者。

    幸好黑夫早已派人提前通知各營:

    “讓二三子安心待戰,此乃丹陽水伯神主顯靈,以流星火鴉為武忠侯之助力,助義師破此關隘!”

    什麼火鴉流星自然是黑夫扯淡,這東西說白了就是春節裡家家戶戶都喜歡往天上放的傢伙,乃是他命令徐福這大半年在武當山潛心研製的秘密武器的……

    副產品。

    作為前世警校生,玩過槍的黑夫自然是記得某種神秘配方的,未雨綢繆,在一年前起兵後,他決定利用方術士來進行秘密實驗。

    以黑夫對方士的瞭解,他們是這時代最像”化學家“的人,據說最早的黑火藥便是這群傢伙的後學,煉丹時湊巧做出來的。硝石、硫磺等物更是方術士煉丹必須的物品。

    這年頭的方士已很重視硝石,不斷摸索它的性質,說它是“感海鹵之氣所生,乃天地至神之物,……能使七十二石化而為水,柔潤五金,製煉八石,雖大丹亦不捨此”,視為煉丹的“陰君”。

    硫磺的利用較就要燒些,可能是由於中原一帶缺少天然的硫磺,方術士對這一稀缺物品瞭解不太多,只說它“能化金、銀、銅、鐵奇物”。

    徐福雖然更熱衷於海外求仙,但方術士務必全能,對燒汞煉丹之術,徐福也有所涉獵,起兵後,更奉黑夫之命,招攬了不少南方楚地術士。

    這下思路和研製人員就有了,黑夫已並南方諸郡,錢帛、人手都不缺,缺的只剩下材料。

    材料收集耗費了黑夫巨資,考慮到火藥若想用於戰爭,其純度和數量都要達到一定保準,廁所刮硝是不靠譜的。好在蜀郡梓潼縣有一座硝山(江油老君山),馳名梁州,當年方術士為秦始皇煉丹,丹砂來自巴郡,硝石則來自蜀郡。蜀郡歸順後,黑夫向蜀郡守提出的要求便是讓運幾船硝石出來。

    硫磺比硝石更難獲取,據說西域有,但畢竟太多僻遠,好在北伐軍擁有龐大的樓船艦隊,遂從閩越海外的島嶼夷洲,想方設法與當地獵鹿的食人生番貿易,運來了一點硫磺……

    這兩物不遠千里,彙集在武當山,算上物力運費,價格幾與黃金等價,再加上本地燒木所得木炭,徐福開始了他的實驗,近半年來,那一帶,開始有巨獸怒吼,晴空天雷的傳聞……

    黑夫老早就和墨者阿忠說過,科技樹得一級一級攀,一項發明往往是數個前置科技同時達標才能實現,所以什麼火炮火槍是別想了,徐福這大半年鼓搗就拿出來兩樣東西,一個是純度不高,效果堪憂的黑火藥,另一個,便是在黑夫攛掇下,做出的“流星火鴉”。

    但你還別說,這玩意第一次拿出來,效果還真不錯,竟搞得武關守軍大嘩,對此黑夫表示理解,畢竟外國人春節到中國,聽著外面的連環爆炸,火花四射,多半也會以為是在打仗,更別說秦時的普通人了……

    不過天上的絢爛煙火只是幌子,真正的殺招還是在地底。

    “大帥,白日時,地下已有左右兩坑道暗暗挖至城下,一在西側,一在東側。”

    “開始罷。”

    眼看敵人一片混亂,必須乘熱打鐵,黑夫讓人給三軍傳令:“堵上雙耳!準備衝鋒!”

    別把黑火藥當成TNT,更別提做什麼炸藥包了,人類花了幾百年跨越的技術,徐福就一個破方士,光提純就能難倒他,做出來的是最最劣質的黑火藥。

    數月前,黑夫曾去過武當山,視察過黑火藥的進度,當時的它,就是大號二踢腳,那時候的威力,也就炸炸牛糞還行,連一堵薄薄的小土牆都掀不翻。

    不過哪怕是二踢腳,只要量足夠多,還是有一定威力的,與徐福商議之後,黑夫決定將此物與早就出現的“穴地攻城”結合起來,稱之為“鰲覆”之術,讓徐福在武當山做了大量實驗,其具體方法是:

    先掘地直至城牆腳下,再於城牆底心略微偏外處掘一橫廊,於橫廊內裝一棺材的劣質黑火藥。

    裝藥多少視城牆堅固程度而定,以“擔”為單位,可以數擔十擔不等。當然,火藥必須使用棺木等器材包裹密封,以免受潮,也容易劇烈燃燒後發生爆炸。續而將藥信密封引出地道之外,然後點火引爆……

    別看這種用法又老土又麻煩,後世土耳其人攻君堡,太平軍橫掃南方,此術多建奇功。

    不過武關是底部厚達三丈的三合土牆,與普通關城不可同日而語,徐福一直鼓搗了數月,通過不斷加量,或調整放置棺木的位置,也成功了那麼幾次,他覺得可以了,遂便帶著幾大車秘密武器匆匆北上了……

    眼下徐福已去引燃仙,旁人皆已奉命掩耳,唯獨黑夫沒有,他滿懷期待地看著兩方火光映射下的武關牆垣,期待那一聲天崩地裂!

    在黑夫想像力,接下來,當是一聲巨響,濃煙騰空,磚石俱飛,城牆被轟開一道缺口,士兵們喊著衝鋒的號角,立即乘著煙焰向缺口發起衝擊……

    自此之後,雄關大城再也難不倒攻方,秦始皇心心唸唸的“隳名城”,去除天下關防,最後由黑夫以這種方式完成。

    這是多麼浪漫的事啊!

    時間一秒秒過去,前方舉起火把,不斷晃動,坑道口的人拚命往後撤,這是已經點火了……

    而此刻,距離朝武關放竄天猴煙花炮仗不過相隔了一會,敵人仍驚慌失措,並未發覺。

    黑夫心裡算著引線燃放的速度。

    “三。”

    “二。”

    “一!”

    稍有延遲,旋即是”轟隆”一聲,地底傳來沉悶的巨響,以及一陣顫動,而武關城牆!

    它!

    抖了幾下後,依然安如磐石,紋絲未動!

    連牆皮都沒掉一塊啊!

    “娘的!”

    黑夫狠狠瞪了徐福一眼,說好的數丈牆垣轟然倒塌呢!?這方術士果然不靠譜。

    徐福也急得直咬指頭,實驗和實戰畢竟有所不同,好在穴地爆破點不止一處,眨眼功夫,地底又是一聲悶響!

    這次,一陣晃動後,也不知是那一段牆修的較差,還是埋對了地方,亦或是攻方和守方打地道戰挖空了底下的地基,那段牆垣,竟塌了丈餘……

    但也只是垂直往下坍塌了點,讓站在上面的人打了個踉蹌,距離轟的一聲城牆上天還差了十萬八千里。

    “果然是二踢腳。”

    黑夫這邊心裡罵娘,像極了開掛失敗的玩家,北伐軍士卒卻在捂著耳朵看到這一幕後,發出了劇烈歡呼。

    “地動了!地動了!”

    “吾軍果有神助!”

    反倒是守卒那邊一片寂寥,旋即是更是狗吠人哭,越發混亂了。

    “不等能再等了!”

    雖然事情和預料的不太一樣,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只能乘著敵軍驚駭,立刻攻城!

    於是黑夫讓三軍趁亂大呼道:

    “始皇帝顯靈了!”

    “通武侯顯靈了!”

    “天降流星火鴉,地動山搖,助我入關!”

    本是科學的方法,最後卻要披上迷信的皮來取勝,還真是滑稽啊。

    進攻方主帥心裡慌得一筆,好在其屬下都鬥志昂揚,士氣大漲,倒是對面對主帥到小兵,比黑夫更慌十倍……

    無數雲梯被東門豹所帶的衝鋒隊高高豎起,準備蟻附而上,黑夫拔出劍,向前下達了總攻的命令:

    “入關!”

    “入關!”

    “入關!”

    ……

    六月十六日是個神奇的夜晚,發生了許多震驚天下的異象,當事人眾說紛紜,好在御用文人叔孫通觀看全程後,在前方東門豹先登破關之際,他已握著激動而顫抖的筆,寫下了這樣的記載:

    “秦始皇帝三十八年,夏曆六月十五,武忠侯率師北伐,圍武關三重,列營百數,雲車十餘丈,瞰臨城中,旗幟蔽野,埃塵連天,鉦鼓之聲聞數百里。或為地道,沖輣幢城,然逆軍負隅頑抗,作困獸之鬥,積弩亂發,矢下如雨,義師不得入。”

    “義師眾將皆失銳氣,怯怯欲退,唯武忠侯以為此關必下,功在漏刻,意氣甚逸,眾皆不解。”

    “至十六日夜,果有流星墜城中,萬隻火鴉飛騰入城,口內噴火,翅上生煙,嘯而不寧,守卒驚呼,稽首而拜。”

    “晝而又有地火濺射,天搖地動,巨響如雷,武關牆應聲而壞,崩百餘步,城中吏士皆驚駭,以為神也,不敢持兵而戰。義師遂鼓噪而出,震呼動天地,逆軍大潰,降者萬餘,棄城而走者不知凡幾,關後十萬之眾,亦絕然而退,走者相騰踐,奔殪百餘里間……”

    描述完所見後,叔孫通望著天空的魚肚白,若有所思,又加了一段自己的私貨:

    “君應秉德而受之,不該論其如何也。昔周武王師渡孟津畔,六馬共仰鳴,流星似赤烏,白魚由外入,此豈非天命?今武忠侯入武關,天降神火,地動牆崩,此豈非天命耶?”

    寫完後,叔孫通為難地撓了撓臉:“本以為君侯色黑,仍是繼秦水德為妥,可如今,卻又是天火又是地崩,他是該算火德,還是土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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