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145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39
第911章 絕不向恐怖分子低頭

    (記憶點出了問題,上一章楚國使者是武涉不是涉間,已更正)

    讓季嬰將三名楚、魏、趙使者帶下去後,黑夫嘿然而笑:

    “是兒欲著吾爐火上邪!”

    方才,那楚使武涉說什麼:“天下同苦秦久矣,故尉公武昌首義為天下唱,諸侯隨即並起東方,相率而攻秦。這一年來,尉公戰南陽,而項氏戰關東,對敵王賁,譬如獵鹿,一人抵之,他人射之,終入關覆秦。關東諸侯至西河,聞尉公殺暴君胡亥,真是大快人心,願依舊議,願尊尉公為王,達成和議,以安天下……”

    他甚至進一步拋出了誘餌:“若尉公有意為王,六國願持所獲秦始皇子女於洛水上相盟,殺之以立盟約,並獻上玉璽。自此天下恢復舊制,楚、魏、齊、趙、韓、燕各列封疆,滅秦有功之將尉並為侯王。而尉公獨據有關中、江漢、江東,可為天下伯主!”

    黑夫當時就樂了:

    “我好好一個遵循始皇帝遺詔的秦吏,力挽狂瀾的武忠侯,繼始皇帝之業的大秦攝政。”

    “怎麼在你口中,就變成反秦諸侯之一,還要做分裂天下的伯主呢?”

    “再有,汝等之議,項羽可知道?他答應?”

    黑夫當時就變了臉色,從黑變為更黑:

    “汝等前腳才在重泉殺我將尉,傷我士卒,救走大秦的罪人趙高,劫持始皇帝諸子女,後腳卻頭頂高冠來和談,汝等所謂和議,絕無半分誠意!”

    言罷,黑夫就讓人將三名使者逮了起來。

    這時候,在西席侍坐的叔孫通卻乘機表態:“君侯,秦祚已終,君侯功德巍巍,天下注望,故六國亦願奉君侯為伯主,此天人之應,異氣齊聲,君侯何不順勢踐天子位,以安士卒之心呢!?”

    “叔孫通。”

    黑夫看了這儒生一眼:

    “你是蠢。”

    “還是壞?”

    這一句問,將叔孫通編了很久的“武忠侯是始皇帝私生子”的大膽說辭給憋回去了,連忙俯首不敢言。

    黑夫倒是很清醒:“六國眼下兵不如我,又不得關中人心,征戰日久,恐已萌生退意,故才派使者來遊說。若我中了其計,答應和談稱王,本侯先前一年多里,宣揚的舉兵之義,便不攻自破!”

    他摸著自己的臉,上面已經戴了很久面具,好似已和這張面孔下面的皮肉連在一起,摘不下來了。

    “我將從力挽狂瀾,廓清朝堂的大功臣,變成一個陰謀篡位的叛臣。北伐軍舊部自會繼續忠誠於我,但關中的故秦人,對我觀感,勢必大打折扣,那些舊臣秦吏,也將離心離德!”

    言罷,一揮手,將叔孫通趕了出去。

    黑夫很清楚,光靠一個南郡是不行的,關中才是他未來的基本盤。而若不能將新、故秦人捏合在一起,想要對抗在塞北肆虐的匈奴,想要再度一統天下,將變得更加困難。

    季嬰這時候也回來了,他說道:

    “六國的策士們也太過天真了,加上降卒刑徒,我軍能戰者至少二十萬人,六國卻不過十萬,且不得西河人心,放著這大好局面,為何要和談?”

    黑夫卻看清了范增的目的:“除了心存僥倖外,這三人還有一個使命,那便是試探!”

    “這三人是用來試探我的,若我滿足於稱王關中,做虛有其名的天下伯主,自然大好,六國便算完成了‘誅秦’,能體面撤離。”

    “而若我拒絕和談,那六國也能明白我再一天下的決心,便可早作打算,將諸侯們擰成一股繩,殊死一搏!”

    “那君侯……”

    季嬰出主意道:“莫不如假意答應,待到洛水會盟時,再殺六國一個措手不及!”

    “不行。”黑夫卻搖頭道:

    “別看這三人言之鑿鑿,可實際上,恐怕根本無法代表楚魏趙三國,甚至此事項羽知情與否,都不得而知。”

    “說不定一邊派三人來拖延我,一邊已準備撤軍了,等我信以為真,帶著眾人抵達洛水,卻撲了一場空,坐看彼輩撤往河東,豈不尷尬?”

    他讓季嬰找來地圖,問道:

    “韓信到何處了?”

    季嬰道:“韓將軍已急行軍至翟道(陝西黃陵縣),不日將抵達上郡。當地白翟人回報,匈奴雖肆虐於塞北,但冒頓狡詐,只讓騎從掠北假及雲中,連河南地都未深入。冒頓自己則以數萬騎集結在上郡邊緣,一邊源源不斷將所掠人口往草原運去,一邊包圍膚施(陝西綏德縣)。”

    膚施離咸陽,足有一千里路,距離翟道,也有七百里,少了個把月,別想抵達。

    黑夫只感覺牙疼,因為冒頓選擇了最聰明的打法——若即若離,搶了就跑。

    “這狼崽子,看來其目的在於乘著中原大亂,劫掠人眾錢帛,而不是傻乎乎地一路南下,替六國擋災啊……”

    雖然黑夫很想立刻北上驅逐匈奴,但眼下相比於近在咫尺的六國,匈奴只是肘腋之患,靠上郡和韓信、北地的章邯,足以守住秦昭王長城一線,接應新秦中撤離的人口,避免更大的損失。

    黑夫目光南移:

    “東門豹到哪了?”

    季嬰指著鴻門東面兩百里的,華山腳下的一個小縣:“阿豹已與辛夷至寧秦,不日將穿過桃林之險,抵達函谷關,接受三川守趙賁投降!”

    “善!”

    黑夫露出了笑,既然兩路偏師都已到位,那他便可以打開天窗說亮話了。

    “拒絕,必須明確拒絕六國的和談,還要讓這份態度,讓關中人知曉!”

    “立刻殺了魏使貫高,扣留趙使侯公,只放楚使武涉歸去,讓高陵的十萬大軍,做出要從渭北進攻西河之勢,一面讓東門豹的三萬人,迅速東出函谷,搗毀茅津渡,盡燒船隻,收復陝縣(河南三門峽)!”

    “我要讓六國聯軍,尤其是楚軍,就算撤離了關中,也要滯留河北,輕易回不了家!”

    而眼下,江東的安圃、尉陽等人已按照計畫,對楚國大後方發動進攻了罷?

    這是一場跨度數千里的大戰略!

    黑夫又讓人將負責內部宣傳的叔孫通找來:“放出消息,就說六國群盜勾結匈奴與奸佞趙高,佔據西河,並派遣使者來見我,耀武揚威,欲以始皇帝子女公主為要挾,要我退出關中,讓咸陽臣民皆為其虜!”

    他肅然道:“但黑夫乃大秦攝政,亦是秦吏,當遵循秦律!”

    “在秦律中,若遇奸人劫持人質,不論吏、民,皆不得贖以財寶,開張奸路!叔孫通,你可明白了?”

    叔孫通應道:“六國譬如盜賊,入我門戶西河,燒殺搶掠,屠戮民戶,更劫持先帝子女,並欲以之為要挾,窺探內宅。”

    他義正言辭:“但大秦絕不會向群盜低頭,他們只有兩個選擇!要麼放下甲兵投降,要麼為武忠侯擊滅!”

    絕不向恐怖分子低頭,這就是攝政的態度,黑夫閉上了眼:“大善,下去辦吧。”

    叔孫通不敢再言其他,立刻屁顛屁顛走了。

    季嬰又湊了上來:“亭長,那武涉在席間所言,關於長公子扶蘇之事……”

    武涉為了說動黑夫,甚至給他透露了一個,連六國都不知真假的消息。

    “扶蘇已復起於海東,佔遼東、遼西,欲歸關中,若扶蘇回到咸陽,君侯肯讓權與之乎?”

    這真是策士的歹毒手段啊,一腳踩在了黑夫的舉兵理由上,季嬰也不由擔心起來。

    “長公子死了。”

    黑夫卻望著帳外漆黑的夜色,搖墜的營火道:

    “從離開咸陽,卻不南下去投奔我那一刻起,長公子便死了。”

    “即便活著歸來,他也只是扶蘇,再不是長公子。”

    “更不再是始皇帝的,繼業者!”

    黑夫轉過身,目光決然:

    “攝政,是未來十年甚至二十年、三十年,大秦中央之制,絕不容動搖。”

    那一夜在咸陽宮,黑夫曾對張蒼訴說過自己的迷茫,從踏入咸陽起,他就必須比過去,想得更遠:未來體制將是怎樣?如何才能讓天下真正一統,如何才能避免新的領導者,重複秦始皇帝的覆轍……

    作為後世來人,作為一個黨員,他有自己的猶豫躊躇,也有很多大膽的想法。

    可一旦要付諸實踐,卻又面臨種種麻煩,權力與傳承,許多足以讓人陷入死結的悖論。

    苦苦思索,黑夫最後只能確定一件事:

    “這天下的轡,已握在我手中。”

    “這輛載了數千萬生民的馬車,也早不是十年前那輛了,始皇帝的舊臣老的老死的死。眼下,北伐軍的文武官吏,十萬出身低微的士卒,與故秦人一起,構成了它上面極重要的新零件。我要除去上面腐朽的軸,矯正輪子,重新刷上精美的漆,讓關東的有識之士,也能被納入這體制之內……”

    “所以這天下,未來駛向何方,得由我,只能由我們來決定!”

    北伐成功,布衣將相之局已成,絕不可能將勝利的果實,交付其他勢力手中。

    所以黑夫不復那一夜猶豫,而是恢復到了,下令處死蒙恬兄弟時的決然與冷酷。

    不過話說回來,黑夫是得好好跟陳平通信聊聊了,這麼大的事也敢隱瞞?

    有些餓了,黑夫讓人將一隻生彘肩取來,按在俎上,持刀切了一大塊,放入口中,慢慢咀嚼。

    良久後,黑夫才扣著牙縫裡塞著皮肉,笑道:

    “去告訴庖廚。”

    “這彘肩,果然還是太生了啊。”

    “還得用溫火,再煮煮!”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40
第912章 輸不起

    六國聯軍的總指揮部設在臨晉城,這裡本是大荔戎國的都城,大荔為秦所滅後,臨晉被經營成了關中東部重鎮,也是通往河東的通衢之所。

    過去百年來,秦軍去掃滅燕、趙的軍隊由此出發東去,早已被秦人同化的大荔人是秦軍中不可忽視的一支悍勇之師,他們歸家時也帶回了大量戰利品,梁楚的絹帛,趙魏的漆器,甚至是燕國的牛羊,以六國的精美器物,裝飾他們簡樸的家。

    這裡談不上多麼富庶,但也有許多軍功地主的小莊園點綴在平原上,裡閭間。

    但自從去年開始,不少男丁先前都被胡亥徵去南方“平叛”,要麼就去河東、函谷關增加東方的防禦,根本沒料到河東尉趙成竟然降敵。

    六國軍隊沒遭到任何抵抗就穿過了河東,入侵西河,臨晉首當其衝。

    面對忽然打上門的六國群盜,臨晉的縣令、尉下意識做出了抵抗的命令,但難敵對方數萬之師,城邑三日便告破了。

    現如今,一切都調轉過來,在臨晉人看來,那些身材矮小,滿口楚地蠻音的楚國群盜,胸中充溢著一種可怕的瘋狂。

    名為復仇的瘋狂。

    從一年多前起兵開始,項氏便向楚人們一遍遍灌輸著楚國的百年之恥:從張儀的欺騙,楚懷王入關中不返,到鄢郢的十多萬死者,先王之陵被秦人肆意焚燒,項氏三代人戰死沙場,壽春郢宮中,寧願縱深跳下高台,也不願為秦人折辱的楚國公主季羋……

    就算是最漠然的楚人,對亡國之仇感觸不深,可一遍遍耳濡目染,也足以對秦朝產生憤恨。更何況,過去十餘載,楚人不得不背井離鄉遠戍咸陽、嶺南的苦役,那些來自故秦人的折辱鞭打,都是留在記憶乃至身上的傷痕。

    於是從楚人進入臨晉伊始,便毫無軍紀可言。

    他們像惡犬那樣狂吠,像烏鴉一樣雲集,掠奪府庫,踐踏勳廟,將白起、司馬錯的靈位丟到地上,踏上一萬隻腳。

    對待平民百姓,也口出惡言,屠殺男丁,從母親手中搶奪孩童,從孩童身邊奪走母親,肆意凌辱少女,既不怕軍規的懲罰,也再不畏懼秦律的報復。

    楚軍毒打一切穿玄衣的秦吏,拳腳相向,惡狠狠地鞭笞他們的身體,將法冠取下來做尿壺,又砍掉腦袋,高高插在矛尖,臨晉街道上血流成河,許多人像羊一樣被拖去宰殺了。

    不知出於何種邏輯,儘管項羽認為仲父與匈奴聯合,是可笑的與禽獸為伍,但對臨晉城裡真正的禽獸暴行,他卻是默許的態度,甚至還以為,這是正當的報復。

    “昔日暴秦如何對待六國,今日六國就將如何對待暴秦!”

    “報讎雪恨,以彼虎狼之道,還之彼身!”

    暴行就這樣在臨晉,徵縣、大荔等曾劇烈抵抗六國聯軍的城邑持續了半個月:

    無論是在寬闊的大道,還是擁擠的裡閭,沒有秦人能夠逃脫這場劫難,到處是哭喊聲、淚水、哀哭和乞求聲,男人痛苦的呻吟,女人們的尖叫,受害者被砍成肉泥,淫褻的行為,平民被賣為隸臣,家庭骨肉分離,貴族和德高望重的三老遭到可恥的虐待,人們哭成一團,富人被洗劫一空。

    和數百里外,北伐軍進入咸陽時嚴明的軍紀,幾無冒犯相比,洛水兩岸,真是一邊天堂,一邊地獄。

    直到范增到來,極力勸阻項羽,這些暴行才有所收斂。但整個臨晉早已被狂亂的數萬楚人禍害成了一座空城,居民要麼被殺,要麼拚命渡過洛水朝西方逃去。

    西河人開始用腳投票了。

    一時間,六國聯軍連協助輸送糧秣的本地人都找不出來。

    聯軍的戰爭會議,便是在這種情況下,於臨晉縣寺召開:

    楚軍最高統帥,項籍坐於最高處,他年輕勇銳,一身赤甲閃閃發亮。

    他的仲父,武信君項梁及亞父范增位於左右,項梁戴著的大冠將殘缺的耳朵遮住,范增則簡陋地插了個簪,若有所思。

    西席上則是趙、魏、韓三方的代表:趙軍統帥廣武君李左車、苦陘君陳餘、客卿蒯徹;魏國則是魏相張耳,其子張敖;韓國則只有隨項羽入擊函谷關的韓信(公孫信)。

    本來蒯徹提議,知曉關中虛實的趙高也欲與會,但卻被項籍粗暴拒絕,關在了大門之外。

    今日,聯軍的主要爭議,是派往黑夫處的三名使者,只回來了一人。而項羽更是慍怒,因為他直到武涉歸來,方才得知,負責楚國外交之權的范增,瞞著他幹了什麼事。

    “只是為了試探黑夫,並非欲與之立約。”

    范增如此解釋:“如今其意已明,擺明了是要繼秦始皇之暴政,視吾等為群盜而非諸侯,對和談共分天下也毫無興趣,反欲滅之而後快!”

    張耳深以為然:”黑賊滅我之心不死,六國是時候放下偏見,一致對敵了,胡亥雖亡,然暴秦未滅,反較以往更強!“

    “然也。”

    趙國客卿蒯徹附議道:“一韓、魏、齊、楚、燕、趙以從親,以畔秦。令天下之將相會於洹水之上,通質,刳白馬而盟,不然,黑夫已據攝政之位,待其廓清關中,必效昔日秦王,出函谷以害山東矣。”

    策士的身份本就是多變的,橫不離縱,縱不離橫,全視天下形勢強弱而定,蒯徹這會扮演的,卻是力主合縱的蘇秦了。

    但李左車卻拆了自家客卿的台:“六國再度合縱,一致對敵強秦,可也,但若欲引匈奴入塞,恕趙人恥於與胡虜為伍!”

    當是之時,冠帶戰國七,而燕趙秦三國邊於匈奴,邊境之民常苦其為害,皆與之為敵,從未有哪一國為了進攻鄰國,而引匈奴入寇,這已成了一種默契,直到燕代將亡時,才被走投無路的燕國太傅鞠武打破。

    而李左車是李牧的嫡親孫子,他大父便是在雁門對抗匈奴時一舉成名的,而李左車隱匿在代北,當秦北逐匈奴時,亦壯其氣,也佩服黑夫為大父李牧設祠悼念的舉動。

    眼下要李左車與匈奴人結盟,怎麼可能,若使匈奴再度坐大,最先受苦的,不還是他們趙人麼!

    但國土偏南的魏國人就有些難以理解了,大言不慚地說道:“吾等邀匈奴一同對付暴秦,這與趙國軍中征樓煩人為騎,有何不同?”

    他見李左車軍中,就有不少頭戴皮帽,長相奇異的婁煩騎士,都是胡人,既然可以利用婁煩,為何不能利用匈奴呢?

    李左車彬彬有禮,嘴上卻絲毫不落下風:“敢問魏相,家養的犬與野外的狼,能一概而論?”

    總之,趙國人的意見擺在這了:合縱可以,但絕不同意將匈奴也拉進來。

    張耳還欲勸說,作為在場眾人的主心骨,項籍的聲音卻響了起來。

    “廣武君之言,籍深以為然!”

    “六國之仇,不必籍匈奴之力,惹天下人嗤笑,而當靠吾等自己來報償!”

    既然聯軍裡最強大的楚、趙主帥都不同意與匈奴結盟,那此事便不了了之了,反正匈奴那邊似乎也沒什麼誠意,至今仍在上郡邊緣游弋,並無舉族南下的打算。

    項梁心中嘆了口氣,他明白,將強大新秦國絞殺的機會,就這樣失去了,匈奴人本就只想乘火打劫,既然六國不願盟誓,冒頓自不會全力相助。

    “那現在的問題是,諸侯留在西河對敵,還是退回去?”

    接下來是持續的爭論,三國的主事者尚未說話,其下的各路小帥都尉、軍師策士便各抒己見,他們也把握機會,卯足全力……或大吼大叫、或高聲咒罵、或曉之以理、或語帶玩笑。

    楚、趙、魏各自掌握的情報被分享出來。

    趙國方面說,偵察到黑夫軍一部兩三萬人,正沿洛水北上,似是韓信的部隊,看上去是要去上郡的,而趙軍忙於進攻太原,這邊卻連少梁山負隅頑抗的秦軍殘部都未能解決。

    魏國方面也稟報,風陵渡對岸的斥候,發現也有一支三四萬人的大軍,沿著馳道向東行進,進入魏軍久攻不下的桃林之塞,桃林塞的秦人守卒稍作猶豫後,開城迎東門豹進入,想來抵達函谷關,威脅三川郡,只是時間問題……

    而楚國方面則坦言,黑夫主力十餘萬大軍,已離開了高陵,向東進發至櫟陽一帶,兵日漸向西河靠近。

    最終得出結論,看來黑夫是想搞一出三方鉗擊,與六國在西河決戰了!

    面對這種情況,大多數人希望暫時撤退,畢竟西河已被六國,尤其是楚軍禍害得一片狼藉,當地人抵抗不絕,大軍在此失了人和,不是決戰的好地方。

    陳餘見聯合匈奴無望,遂力主暫時撤兵,更指出:眼下聯軍在西河,除了以戰養戰外,吃喝全靠河東郡提供,已難以為繼,不妨暫退,讓疲累的軍隊得到休整。黑夫急於廓清關中,暫時不會東進,待各國休養一個冬天,再度發動舉國之兵,湊齊數十萬大軍,再合力伐秦不遲。

    這個人提議得到了大多數人的贊同,但項籍卻拍案道:

    “不戰於秦地,難道要讓黑夫兵臨諸侯都邑之下,才匆匆拚死不成?”

    他站起身來,掃視眾人:“諸將戮力而攻秦,卻聽聞黑夫入關,遂久留西河不行。趙魏之王埽境內而專屬於汝等,國家安危,在此一舉,何不在此與黑夫決一死戰!?”

    張耳提醒項籍:“上柱國,在西河決戰,吾等輸不起……”

    尤其是楚軍,距離家鄉最遠,一旦敗北,幾無歸還可能。

    但就是這種逼到絕境的氣魄,才讓項籍打贏了鴻溝之戰啊!

    他肅然道:“夫戰,勇氣也,一旦吾等退卻,勇氣頓失。以黑夫之軍,合關中之卒,不出一年,其甲兵將倍於六國,到那時候,秦人兵臨邯鄲、濮陽、彭城之下,吾等才是真正的輸不起!”

    “可若在西河對決,黑夫,同樣輸不起!”

    “他一旦敗了,就將失去咸陽,失去關中!”

    雖然是出於不服輸,不願退的單純想法,但項羽卻一語道中了六國現在的處境:西河之戰,大概是最後一次,雙方都輸不起的戰爭了……

    他指出:“黑夫分兵乃是失策,雖有大批降卒及驪山徒,但不能全心信任,只能充當偏師,其主力不過十餘萬人,與我相當。”

    “那以上柱國之見……”

    項籍一揮手:“焚燬橋樑,燒掉糧秣,破釜沉舟,殺牛羊饗士,就在西河,與秦人決一死戰!”

    “一戰定天下之勢,若勝,吾等可入咸陽,焚秦社稷,報百年之恥,若敗……”

    項籍叱咤怒吼:“那也死得其所!”

    這話聽著霸氣,但卻可嚇壞了眾人,在場的人,包括李左車、張耳、蒯徹都大搖其頭,覺得項籍太過意氣用事了,他們可沒有用三軍來賭博的覺悟。

    就連楚國的范增、項梁,皆老成持重者,也不置可否。

    軍議陷入了僵局,而就在此時,一個消息的到來,也徹底打擊了楚人在西河與黑夫決一死戰的決心。

    楚國的蕭公角趨行上堂,他頂著高高的冠,繞過嘈雜的會場,來到范增面前,將一封帛書交給了亞父,又小步退下。

    范增睜著有些昏花的眼睛,打開後,瞳孔微微變大,但還是將帛書塞衣袖,不動聲色地挪動腳步,來到項籍跟前,附耳道:

    “上柱國,壽春急報,黑夫令舟師自江東渡江擊我淮南,九江、東海告急!”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40
第913章 江東子弟今雖在

    項籍等人接到的情報,來自千里之外的淮南,由快馬疾車飛奔二十日,方才將七月初,江東北伐軍對淮南的攻擊傳至臨晉。

    而這場“渡江戰役”的命令,則是在黑夫攻陷武關,對秋收前奪取關中志在必得後下達的。亦是由快船沿丹水入漢,從夏口直入大江,順水順風千里而至,傳到尉陽等人手中。

    看似都是發生了月餘之內的事,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黑夫的這場戰略大包抄,他對淮南的覬覦,早在一年前便開始籌備了。

    沒有人比吳郡守徐舒更加清楚這點,早在秦始皇三十七年末,黑夫還與王賁對峙於江漢之際,便對江東做出指示:增造大批船隻,囤積糧食,操練士卒,等待時機。

    “江東雖小,地方千里,眾數十萬人,本侯以荊州五郡之民,以敵關西、中原之強,江東雖然不與敵交刃,也不必溯流載糧來濟,然仍需為此戰做出貢獻。”

    江東子弟今雖在,但卻與項羽擦肩而過,雙方沒了歷史上的交集,反而先被黑夫所佔,肯定得好好利用一番。

    黑夫也做了承諾,戰後的江東,將同南郡、衡山、長沙、豫章等地一同,享受革命老區“復三年”,也就是免租稅三年的待遇。

    但還未到來的承諾,根本無法取信於人,好在黑夫讓郡守徐舒便宜行事,他只有十二個月的時間來完成任務。

    徐舒長期在江東為吏,明白相比於當地人,北伐軍人數太少,儘管三十八年初,江東同樣實行了減租政策,但當地楚人仍怏怏不服,越人躁動不安。

    徐舒必須利用越人脅迫楚人,又要用楚人制衡越人,用欺騙、訛詐、承諾、鎮壓等種種手段,以保證他們老老實實為北伐軍服務。

    他宣佈,那些居住深山的越人部落可以不必納租稅,但他們必須持兵戈加入北伐軍,集中居住在太湖平原的楚人農夫則承擔了生產稻穀的主力,還要抽丁協助造船。

    另一方面,儘管吳越之地以舟楫為馬,但製造大型船舶在哪都非易事,光是造船及船體整修就是一項宏大工程,需要大量木材、膠漆、麻布、繩索,以及製造銅釘、鐵錨和其他設備所需的銅鐵。

    為了獲取這些資源,人們遍尋整個江東,大優質木材被越人從太湖周圍的原始森林砍伐,順著吳淞江漂到海邊的華亭(上海),此地的是新的造船中心,但很大一部分工作,都是在分散於太湖各處的小船塢內進行的。

    整整一年,江東各港口,空氣中充斥著錘擊聲、鋸木聲、斧頭的撞擊聲、錛子的銼磨聲;大釜裡煮的皮膠冒著泡翻滾著;熔鐵爐映著紅光;制繩工匠放出數百尺長的扭曲麻繩;各種材料經過加工、劈砍、縫製、鍛造,被製成槳、滑輪、桅杆、帆和錨。

    漸漸地,在龍骨的基礎上,船體逐漸成形;也有的船隻是從南征軍舟師舊船重新裝配,但它們在濕熱的嶺南服役數年,又經歷過無數次與食人生番的戰鬥,早已千瘡百孔……

    在銅山的工坊中,人們則在製造戰爭器械,水戰用的鉤矩,以及咎待儲備的數十萬支箭——《田律》中的一些禁令被取消,捕獵一年到晚都在進行,幾乎所有獵戶每月都有交納鳥類長羽的任務,太湖水鳥這下遭了秧。

    經過一年不懈努力,江東舟師恢復了往日的強大,大小船隻三百餘艘,足以傲視天下,不論是湖泊、大江還是近海,都是絕對的霸主,無人能與之抗衡。

    在大量越人被徵召入軍後,江東三郡:吳、越、丹陽的徒卒兵甲銳利,其總兵力,也達到了三萬人……

    是楚人淮南留守士卒的兩倍。

    於是,當進攻命令抵達吳郡的那一刻起,戰鼓便隆隆敲響,徐舒站在華亭港,目送尉陽啟航。

    對已懷有數月身孕,隨一眾同樣挺著肚子的“姊妹”來為丈夫送行的薄姬而言,眼前這壯觀的場面讓她們深感震:

    數百艘艦船在吳淞江口揚帆,它們的大小旌旗在微風中輕揚。在群集的艦隊中鶴立雞群的是一些形似城堡的巨型樓船,如同高塔一般聳立在海上,懸掛著熠熠生輝的尉字旗幟,而從南方的會稽、東甌、閩越,也不斷有越人的小船加入進來。

    在太湖和近海操練了一年的樓船之士們擠在一層層甲板上,振臂高呼北伐,隨著鼓點和鐘鳴的齊奏的聲響充滿整個江口,槳帆船的木槳敲碎波浪,向大江入口駛去。

    而最領先的一艘被武忠侯遙遙命名為“遼寧”的漆黑樓船上,則是吳郡尉,樓船將軍,尉陽。

    回首看著如此壯闊的舟師浮於海上,又瞧瞧相比於大海,有些狹小的江水,尉陽不由感慨:

    “叔父作此舟師,卻只叫吾等用來跨江擊楚人,會不會有些大材小用了?”

    樓船舟師的任務不難,無非是擊垮江上殘存的楚國舟師,保護位於丹徒的浮橋,好讓來自吳郡、越郡,由吳芮指揮的兩萬將士渡江攻擊廣陵。

    廣陵便是後世揚州,還不是後世煙花燦爛的富庶地,雖有魚鹽谷帛,但大多數地區,依然是出了名的窮鄉僻壤,水澤雜生,當地百姓每逢青黃不接,只能吃大閘蟹度日的。

    但此地的戰略價值,早在吳越爭霸時便顯現出來了:根柢淮左,遮蔽江東。當年夫差與齊爭霸,便是由此北上。

    守備廣陵的是楚國邗公,廣陵本地人召平。

    召平負責大江東段防務,有一定的本領,然召平手下不過五千之眾,他本欲派人以艨艟突擊,燒燬浮橋,卻為尉陽舟師所阻,錯失機會。

    眼看吳芮渡江,召平只好退守廣陵,然越兵兇猛,加上舟師運送江東製造的攻城器械在城外一擺,強攻十日後,城破一角,召平為了保鄉黨性命,遂降。

    按照北伐軍的政策,徐舒接受了召平及楚卒之降,且禁止眾人屠戮降卒,反而好吃好喝招待一頓後,一人發幾枚錢,讓他們各自歸鄉,將北伐軍寬恕降者的政策宣揚出去。

    楚兵遂散,吳芮與尉陽則繼續向北進發,他們的目的是沿著邗溝運河一路北上,橫掃東海郡,進入泗水,最終威脅楚國的新都:彭城。

    這是東路軍,西路方面,則是由利咸主持,丹陽郡的安圃,也會乘機從丹陽渡過大江,掃蕩淮南,他將與從衡山郡過來的尉驚匯合,以兩萬之師攻擊壽春,尉陽也會分一部分舟師去幫忙。

    楚人大多隨項籍西擊秦了,大後方反而相對空虛,就這樣,七月中旬,樓船舟師與越兵配合,一路連破高郵等地,抵達南北通衢的淮陰城……

    不同於廣陵、高郵等地楚人的劇烈反抗,淮陰竟是不戰而降,本地人驅逐了項籍派來的縣公,打開城門迎接北伐軍。

    一問才知道,原來這淮陰卻是北伐軍中位列“裨將”的韓信家鄉。韓信過去數年以多次大勝,名聲躁於南方,淮陰也或多或少聽說過。

    於是在北伐軍打到家門口時,這個曾嫌棄並逼走韓信的縣邑,卻將那遊子當成了護身符,連忙祭出來,希望得到優待……

    過去多次被韓信白吃白喝的南昌亭長家更被全縣父老推了出來,硬著頭皮拜在尉陽面前,稱:

    “敢告於將軍,南昌亭長乃韓信故舊也,韓信視其如親兄。”

    南昌亭長朝尉陽露出了一個難堪的笑。

    本地三老又指了指昔日為難韓信,故意先偷偷吃晚飯,讓韓信難堪的南昌亭長之妻道:

    “而視其妻如親嫂也!”

    南昌亭長之妻被鋪天蓋地遮蔽淮水的舟師,全副武裝的士卒嚇住了,垂首不敢言語。

    但三老萬萬沒料到,他們抬出來的護身符非但沒能討好眼前的將軍,反而惹怒了他。

    尉陽聽他們提及韓信,氣不打一處來,遂皮笑肉不笑地說道:

    “韓信吾妹婿也,兄事於我,聽汝等之言,這南昌亭長亦為韓信之兄,該與本將軍同席抗禮不成?”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40
第914章 一飯之恩必償

    外人多以為,尉陽乃是韓信妻兄,關係應當不差,卻沒想到,尉陽卻是聽到韓信兩個字就來氣!

    早在嶺南時,尉陽就不喜歡韓信此人,倒不是因為出身,而是因為脾性,他覺得韓信恃才而傲,難以合群,偏又得仲父信賴寵愛,三番五次給這無賴兒機會,讓其立功,甚至軍中有聲音說:

    “比起尉陽,韓信更似武忠侯親侄。”

    這話最後成真了,尉陽聽聞,本來韓信在丹水打了場大敗仗,仲父卻非但不責罰,反將妹妹尉月許給韓信,等消息傳到江東,兩人都已經定親了。

    這讓尉陽好似吃了一隻蒼蠅,為此鬱鬱不平數月,納了好幾個妾才平復了心裡的惱火。

    儘管對這樁婚事不滿,好似看了許多年的好白菘被彘拱了,但畢竟是仲父的決定,木已成舟,尉陽再不樂意也得認同。

    而且他們家有個習慣,從大母還在世時起,有什麼矛盾怨言,都是關起門來自己掰扯,外人面前,卻必須其樂融融,所以衷、黑夫、驚兄弟三人從小到大,絕不在外人面前拆對方台。

    用尉陽長大後從張蒼學到的話,就是“兄弟鬩於牆,外御其侮”。

    尉陽對這家中傳統,記憶猶新。

    於是他也不發作,只笑著對南昌亭長道:“既然汝猶如韓信之兄,那自然熟知其過往,汝且好好將韓信舊日事蹟,與我分說……”

    南昌亭長先說了一堆好話,比如韓信從小就表現得不凡,母死無處可葬,便置於高崗之上,其地可置邑千家,如今果然大富大貴,看來是地方選得好,用後世的話說,便是風水極佳,祖墳冒煙……

    尉陽要聽的可不是這個,一拍案几,讓南昌亭長不要只挑好的說。

    南昌亭長這才將韓信年少便開始吃百家飯,大而無業,終日晃蕩,為了一口吃的能在鄰居家一賴半個月開始說起,最後連著名的胯下之辱,也如實道來。

    不論哪一條,都足以讓韓信為人所輕,這下連尉陽聽著都替韓信臉紅,越想越氣,自家阿妹,怎就許給了這樣一個無行之人呢?

    但既已是一家人,就算尉陽捏著鼻子,面上也必須撐住!

    “那屠戶子呢?”

    “聽聞北伐軍至,害怕被報復,逃了……”

    尉陽頷首,又問南昌亭長:“韓信一共吃了汝家幾頓飯?”

    “這……”南昌亭長哪記得清啊。

    卻是他垂首不敢言的妻子忽然抬頭道:“三百四十三頓!婢記得明明白白!”

    眾人啞然,連南昌亭長也慌了,斥責妻子道:“你莫要記錯了。”

    其妻卻振振有詞:“米是我淘的,釜是我刷的,飽的是韓信,餓的是吾家子女,你不記得,我記得!”

    尉陽頓時樂了,這婦人倒是精明得很,日子過得清清楚楚。

    他也不小器,一揮手道:“尉氏一向知恩圖報,一飯之恩必償,便一飯一兩黃金,暫代韓信還於汝家!”

    南昌亭長夫妻,乃至於三老等人都驚呆了,按照此時的物價,普通人家的日常食物,連湯帶菜,每人也不過二三錢,而一兩金,卻是值五六百錢的啊!南昌亭長家得到百多倍的報償,真是賺了!

    這尉陽將軍不愧是武忠侯之侄,行事大氣,才一會,他手下長史,便帶人從樓船上抬了一小匣黃金下來,當眾稱量好,留給南昌亭長家……

    在千呼萬謝下,尉陽繼續向淮陰縣邑進發,他年少得志,又好享受,光靠那點俸祿自然是遠遠不夠的,在奪取吳越的過程裡,尉陽沒少默許屬下私吞戰利品,他自己也留了一些,對此徐舒睜隻眼閉隻眼,並有自己的邏輯:

    “江東遠離中樞,武忠侯可以在江陵搞清廉,但在這邊鄙之地,若人人皆清,便無人做事了……”

    但尉陽還是小覷了人性的大膽與貪婪,到了次日,等他一覺醒來,卻發現縣邑門外擠滿了淮陰人,一面對樓船之士的甲兵懼怕不已,一面卻又抬起頭,露出了貪婪的目光!

    “敢告於將軍,韓信當年吃了我家十頓飯。”

    “我家是吃了一月。”

    “我家是吃了半年!”

    “其少時便得我家施捨,不知幾頓,但絕不少於百次……”

    好傢伙,這些韓信的鄰居是見南昌亭長家一夜暴富,頓生貪念,不管昔日是善心還是礙於面子,才分了韓信一口吃的,竟都找上門來,希望得賞了。

    尉陽冷笑,此縣之人,還真是欺善怕惡啊!

    但他卻沒有翻臉,只教長史告訴全縣之人:“但凡曾接濟韓信者,皆在官府記錄發契,待大戰告畢,天下一統,韓信回到淮陰,汝等便持契尋韓信要債……”

    外面的眾人歡天喜地,有老實人記得是吃了幾頓,一五一十寫上去的,也有揣測著韓信自己也未必記得清,所以大著膽子多寫的,最後數下來,加起來,竟有萬頓之多……

    尉陽卻不憂反喜,更不分辨真假,轉過身,笑得肚子都疼:“仲父說過,但凡貧賤者,一旦富貴,必錦衣歸鄉,以受鄉黨父老之敬,韓信也不例外,他昔日在淮陰有多淒慘,日後便會多想會淮陰擺闊,更何況,其母墳還在此地,肯定是要回來的。”

    “一飯一金,韓信就算一直得仲父另眼相待,每戰必克,積功封了萬戶徹侯,這萬金之債,他若不償,便是無信,要遭淮陰人唾罵低看,若是償還,則足以將他食祿掏空。”

    “等韓信金帛已盡,成了個空名君侯,就得指著吾妹過活,不敢有絲毫不敬,看他不得像仲父怕仲母一般,敬畏有加!”

    ……

    一邊“好心”替韓信,其實是替北伐軍在淮陰市恩,尉陽也沒閒著,舟師的主要用途是輸送糧秣,當年吳王夫差為了北上爭霸,頃國之力也要修成邗溝,就是為了連同江淮兩瀆,讓吳中大軍隨時能食江東之稻,無飢餓之虞。

    現如今,這條運河彷彿是專門為北伐軍打造的,可以水陸並進。

    七月下旬,尉陽已接應吳越之兵抵達淮陰,並西進控制了淮泗口,隨時可以拐入泗水,溯流而上,不過半月,便能抵達彭城,在其城外水面上大張風帆,看不得將楚國人嚇得半死。

    這種牽制,是高明的戰略。

    按照計畫,尉陽還要分出一百艘船,沿著淮水往上遊走,配合丹陽、衡山之兵進攻壽春。等北伐軍佔領淮南為基地後,割其稻穀,有樓船保護,又有水路四通八達,便可進可退。

    “而遠在關中的項籍,就得疲於奔命了……”

    東路軍高歌猛進,但萬事不可能一切順利,就在尉陽沿著淮水向西,佔領尚未養殖小龍蝦的盱眙縣後,卻接到了一個晴天霹靂的消息。

    尉陽陰著臉看罷急報後,下令道:“停於盱眙,舟師暫不向西……”

    越人校尉華毋害來詢問時,尉陽只是道:“安圃郡守那邊,遇到了一些小麻煩……”

    但在他反手攢在背後的急報裡,安圃遇到的可是天大的麻煩!

    “丹陽守於廬邑(安徽合肥)遭逢大敗,亡兩司馬,丹陽軍或死或亡,餘者不到五千,退至舒縣,待衡山兵之援!”

    而打得黑夫舊部裡,還算有點軍事才能的安圃損兵過半的楚軍將尉,是一個尉陽雖有耳聞,但一直輕視的名:

    他咬著牙,擠出了那兩個字:

    “英布!”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40
第915章 投鞭斷流

    不管淮南戰場有何變數,遙遠的關中都無法及時得知,七月下旬,在徹底控制咸陽,穩定後方後,黑夫統帥著北伐軍、故秦降兵、馳刑士組成的十萬大軍,抵達洛水西岸的重泉縣。

    從驪山被救出來的司馬欣便是西河人,籍貫夏陽縣(陝西韓城),如今他被黑夫任命為馳刑士組成的“無垢軍”都尉,率領一萬自由的刑徒隨中軍至重泉縣,同時也要承擔嚮導之責。

    眼下,司馬欣隨黑夫在洛水西岸的一處黃土塬上遠望對岸敵情,便指著腳下道:“君侯,此乃百餘年前,秦之故壘。”

    又指著河對面一道綿長土黃色的牆垣道:

    “君侯,那便是昔日的魏長城。”

    “我還當是河堤。”黑夫沒來過重泉,聞言微微點頭。

    若非熟知當地歷史,恐怕難以想像,百年來被秦國吊著錘的弱魏,居然能把長城修到關中腹地,佔了西河。

    看看形勢就明白了,西河對秦國來說非常重要,佔據河西,就可以對關東擴張,退可守大河天險。但如果沒有西河之地,關中四固便缺了個大口,外敵隨時可以長驅直入,秦這個國家還能不能維持都是一個疑問。

    黑夫復問:“昔日魏國佔了西河多長時間?”

    司馬欣道:“七十年。”

    黑夫卻搖頭:“秦為西河所迫久矣,若從春秋時晉奪西河算起,足有三百年啊……”

    想當年,秦穆公為了跟晉國搶西河,打了好幾次戰爭,卻只贏了一回,無奈之下,秦穆公才轉而向西發展,滅國十二,偏霸西戎。

    而秦穆公死後,秦國更是一代不如一代,晉國作為諸夏盟主,經常帶著一幫小弟,拉上幾千乘戰車,經西河到秦川武裝旅遊,這使得秦人只能將都城定在西方遙遠的雍,不敢東進半步。

    儘管後來晉國三分,秦國伺機佔據了西河,但那時候三晉還團結,加上魏國率先改革,越發強大。而秦國卻內鬥不止,公族庶長專權,導致三世不寧,君主替換頻繁,沉醉於西方伯長的舊夢,被日新月異的關東諸侯遠遠甩在後面。

    魏國乘機在少梁築城,步步蠶食西河,秦人反擊,卻被吳起打得大敗,魏國在此設立了西河郡,吳起擔任首任郡守,魏文侯為了宣誓這片土地的歸屬權,以及西河完全在魏控制之下,還邀請孔子的學生子夏等人來西河講學。

    這對秦而言,這無疑是奇恥大辱:國境線往西移了幾百里,小半個關中平原都讓魏軍奪取了,敵人卻在本屬於自己的土地上大搞學術。

    丑莫大焉,丑莫大焉!

    於是秦惠公時,拼了老命,動員舉國之力欲奪西河,卻被吳起以五萬人打得落花流水。自此,秦從春秋四大國,淪落成了二流國家,諸侯卑秦。

    落後就要挨打,戰國時,諸侯便都明白了這個道理。

    秦獻公最先在這恥辱的環境裡奮起反抗,他從魏歸國後,也學魏國人起了集權改革。其中就包括了廢止人殉、遷都櫟陽等,經過十八年的改革,秦國的國力轉弱為強,有一戰之力。

    恰逢魏國吳起南奔,三晉分裂,魏武侯戰略重心轉移向中原,秦獻公再擊西河,石門之戰,斬首六萬,一舉洗刷了名聲。

    魏國也意識到了秦的威脅,遂在洛水以東修築長城,從上郡一直延伸到渭南,跨度三四百里。

    只可惜秦積貧積弱太久,能僥倖贏,卻守不住,於是明白了這點後,秦孝公繼父之志,全心全意使商鞅主持變法,壯大秦國的國力……

    之後的事情世人皆知。

    黑夫目光遠移,掃視遠處那片安寧再次被打破的土地:“內立法度,務耕織,修守戰之具,外連衡而斗諸侯,於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只可惜秦孝公和商鞅都沒看到這一天,魏國正式割讓西河與秦,是秦惠文王繼位八年後了。

    最終秦國打贏了西河的百年戰爭,奠定了統一六國的基業,魏國則元氣大傷,從此失去了爭霸天下的能力。

    而現在,黑夫面臨的,其實是與秦獻公、孝公一樣的事,只是強弱形勢調轉過來罷了。

    黑夫掃視與自己登塬遠眺的一眾將尉,其中有不少從南郡起兵時追隨自己的北伐舊部,也有許多陸續投降的故秦軍吏。

    他就是要通過這場對六國,對匈奴的反擊戰,將這兩個根本尿不到一個壺的集團,捏合到一起。

    領導都是善於總結的,黑夫也不例外,他說道:“由此可知,秦之中衰,由失西河始。”

    “秦之大興,亦由復西河始!”

    黑夫一揮手,神情肅穆:

    “眼下六國諸叛軍竊據西河,若不能收復,吾等,皆為大秦之罪人也!”

    司馬欣與眾將皆俯首道:“有攝政為帥,士卒用命,必克復西河!”

    不管過去雙方怎樣將狗腦子都打出來,現在一致對外,先把六國趕跑再說。

    這時候,叔孫通來了,跪倒在地,雙手獻上一封文書:“君侯,新檄文,寫好了!”

    早在黑夫決定對六國全面進攻時,就讓叔孫通鼓搗一篇通俗易懂,又能激勵士氣的檄文出來,但叔孫通咬禿了筆尖,卻給黑夫交了這麼一份玩意:

    檄文的大意無非是,當年六國攻秦,合從締交,諸君王為縱長,四公子為首腦,彙集九國之師,徵募賢良策士如公孫衍、蘇秦、陳軫、蘇厲,又得兵家武將諸、龐涓、匡章、廉頗、趙奢、李牧、項燕等。

    結果呢?諸侯最多到達函谷關,秦人開關對戰,還未用全力,便打得六國大敗而歸,從散約破。

    而眼下六國餘孽,不論是甲兵人眾,還是文韜武略,都遠不如昔日,竟敢乘著武忠侯廓清朝堂之際,勾結奸佞趙高及北虜匈奴,乘亂進入西河,真是膽大妄為,連死字都不知道怎麼寫,只需要武忠侯帶著秦師東征,便能像過去那樣,將六國打得落花流水……

    叔孫通為了討好黑夫,形容秦軍軍容之盛時,甚至還說什麼“以秦之眾旅,投鞭於河,足斷其流!”

    聽著是霸氣,但叔孫通不知道,他誤打誤撞,馬屁拍到這匹大黑馬腳上了。

    黑夫當場就撕了檄文,讓叔孫通重寫,還罵他道:

    “叔孫通,汝莫非是做了官,進了咸陽,便筆禿才盡了?”

    叔孫通被罵得一愣一愣的,黑夫卻問他:“汝魯人焉?楚人焉?秦人焉?”

    這送命的題,當然不能答錯,從小長在泰山腳下的叔孫通毫不猶豫地數典忘祖:“叔孫通自然是秦人!新秦人也!”

    黑夫道:“那汝竟不記得,自從十餘年前,始皇帝滅六國,一天下,世間便再無六國之民,而只剩下一種人:秦人!最多分新故而已。”

    “既無六國,汝在文中,屢屢重申秦與六國仇怨作甚?生怕彼輩裹挾之民想不起來?生怕戰後秦人不報復關東之人?”

    這就是叔孫通忘記了,黑夫要強調的是:腐朽落後,一心復辟自己奢靡生活的六國殘餘舊貴族,與天下人的矛盾。

    而不是翻六國與秦的舊怨老賬。

    “還有。”黑夫警告道:“那投鞭斷流一詞,不許再用,再亂胡謅,本攝政先將你投河!”

    領導動動嘴,秘書熬禿頭,叔孫通一邊跟著大軍行進一邊熬夜,撐得眼圈發黑深陷,終於做出了黑夫想要的文章來……

    “念!”

    起風了,風自關中來,往西河而去,黑夫裹著大氅,讓叔孫通將此檄文昭告三軍!

    叔孫通捧著檄文,大聲念道:“為傳檄事:大秦攝政、武忠侯尉君奉始皇帝遺詔,靖難北伐,以誅逆子胡亥、逆臣趙高之罪。二賊負隅頑抗,竟使秦人同室操戈,幸昊天有靈,降天火地雷於武關,舉關不攻而墮。秦中士卒亦反其戈以迎義師,咸陽遂不戰而復,偽帝胡亥喪命,奸佞趙高竄逃。”

    “然舊六國之餘孽項籍等,亦乘機作亂,至今一年有餘矣。群盜本六國王孫之孽,往日貪如碩鼠,蹂躪百姓。始皇帝降之為庶人,彼輩心有不忿,竟為一氏一姓之富貴,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韙,割據作亂。”

    這次叔孫通總算過關了,黑夫滿意地點頭道:“傳抄分發下去,要教三軍知道自己這一戰,要為何而戰!”

    “更要讓全關中的故秦人知道,在此危急時刻,又是誰,在力挽狂瀾!”

    就這樣,檄文被書吏傳抄,發放給各百的軍法:

    “賊等自處於安富尊榮,而視關東被脅之人曾犬豕牛馬之不若。荼毒生靈數百餘萬,蹂躪郡縣五千餘里,所過之野,一概搶掠罄盡,寸草不留,所過之邑,常屠戮殆盡,血流滿城:襄邑之屠,死者萬戶,臨晉之屠,城無活口。”

    “項賊等常言,‘秦兵為虎狼,屠我百姓,辱我社稷’,然王師破六國,非戰,未屠一城,六王,非惡,無妄誅一人,由此可見,彼輩為真豺狼也!”

    通過軍法官,檄文被一點點傳播,傳到了普通士卒耳中。

    “今奸佞趙高引狼入室,項賊等更欲盡滅始皇帝子嗣,六公子戮於大荔,十公主辱於夏陽,此其殘忍殘酷,凡有血氣者未有聞之而不痛憾者也!”

    “大秦君位空懸,社稷不可一日無主,本侯暫攝國政,奉天之命,統新、故秦人之師四十萬,並立東進,誓將殄此凶逆,救我被擄民人,復我西河之寧。不特為神祇公子雪被辱之憾,且為天下百萬生靈報枉殺之仇!”

    “報仇!”重泉人李必、駱甲吼得震天響,在數日前重泉之戰裡,,死的不止是王氏的新家主,更有不少士卒,亦有當地人。

    通俗易懂的語言,沒有故作高深的引經據典,士卒們聽在耳中,也開始相互傳播:

    “以秦中百姓之助,討暴虐無賴之賊,無論遲速,終歸滅亡,不待智者而明矣,平亂有功之士,不論吏民刑徒,皆得巨賞。賊軍中從逆之人,有臨陣棄械,徒手歸誠者,罪輕一等,若爾披脅之民,甘心從逆,抗拒天誅,大兵一壓,玉石俱焚,亦不能更為分別也。”

    “本候爵名武忠,獨仗忠信二字為行軍之本,上有日月,下有鬼神,明有浩浩大河之水,幽有始皇帝萬古之龍魂,實鑑吾心,咸聽吾言。挽將傾,匡社稷,立賢名,在此役也!檄到如律令,無忽!”

    就在檄文傳遍軍營,並向周邊各縣散播時,被派到對岸的楊喜來報:“稟君侯,六國群盜正在撤退,留在大荔的後軍哨侯,已為我軍肅清!”

    號角和呼喊聲,響徹洛水西岸,也傳達了武忠侯的新命令。

    “濟洛!”

    “濟洛!”

    隊伍向前開動,浩浩蕩蕩,雖然叔孫通不敢說,但眼前的景象非要他形容,那便是……

    “予君侯甲兵二十萬,足以斬龍門,斷急流,無敵於天下!”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40
第916章 為何而戰?

    站在洛水東岸,楊喜能看到浩浩蕩蕩的秦軍在西岸排列,好似一塊塊方豆腐——這也是膠東傳過來的新事物,各部隊跟隨各自都尉,分批渡過幾座浮橋,又在東岸列陣以待,防備六國群盜反撲。

    楊喜等人,則是整個大軍的最前沿,分散在方圓百里內,偵察任何風吹草動。

    一名騎長攜帶軍令,縱馬而來,朝楊喜拱手道:

    “楊率長,君侯大軍已渡濟,李、駱兩都尉令吾等前往蒲阪方向查探敵情!”

    楊喜頷首,吹著銅哨,讓自己身邊游弋的屬下們集中起來。

    “向東,去蒲阪。”

    四蹄奔走,馬臀湧動,楊喜位於最後——這是騎兵行軍的慣例,作戰之時,他便要換到最前方去了。

    楊喜陞官了,他原先只是一個管著五個人的“騎長”,現在卻因在藍田率先投誠,引發王離軍大崩潰的功績,連升兩級,成了統轄一百騎的“騎率”。

    過去半個多月,藍田的故秦降卒接受了北伐軍的改編,早在楊喜剛投誠過去時,護軍都尉季嬰便對他講了北伐軍的政策:

    “汝等棄暗投明,武忠侯令吾等竭誠而迎,今後不論故秦人,新秦人,皆是一家人。武忠侯對待投誠之兵,與南郡舊部並無兩樣,汝等只要盡力效命,自然前程無量,富貴有望!”

    當時見楊喜還比較拘謹,季嬰甚至安慰他道:“勿要有甚顧慮,汝雖年輕,然汝父輩也曾為始皇帝掃平六國,與武忠侯乃是不相識的袍澤,往後仍並肩而戰,同仇同澤!”

    於是那些天裡,楊喜等人就天天聽北伐軍的軍法官用飽含南方口音的雅言講課,讓他們“憶苦思甜”——憶胡亥當政之苦,思往日政治清明,大秦在始皇帝旗幟下百戰百勝之甜。

    一遍遍向他們強調,之所以會有這場內戰,天下人之所以受苦,皆是胡亥、趙高之過也。

    過了幾天,傳來了咸陽不戰而下,胡亥身死的消息,武忠侯完成了靖難,成了大秦攝政,並宣佈了大赦、減租等一系列政策,秦地望風而降,這下降卒稍微安心。

    不過,當時五百長以上官吏被單獨隔離,並有謠言在軍中傳播,似是北伐軍欲將降軍官、兵分開,這讓楊喜等多了一層擔憂:大多數北伐軍吏南方口音極重,與關中人雞同鴨講,難以交流,往後連聽個軍令都要扯上許久,何況其他。

    但最終,黑夫只是將李良等裨將級別的替換閒置,都尉以下仍維持,這讓降卒不至於吏不知兵兵不識吏,稍加改編後,便成批拉到驪山,以看管十七萬刑徒。

    楊喜等騎兵則被集中起來,以彌補北伐軍車騎之不足,他們被集中到渭北,當時眾人多有腹誹,都想回家,還是武忠侯專門派了一批軍法官來,描述六國遺貴所率群盜,在西河所犯的罪行,以及宣揚接下來,他們究竟要”為何而戰!“

    “救我被擄民人,復我西河之土,還我秦川之寧。不特為公子公主雪被辱之恨,且為西河百姓,報枉殺之仇!”

    每一點,都騷在故秦人的癢處,如楊喜,他家鄉在寧秦縣,就在西河邊上,倘若不擊退六國群盜,下一個遭殃的,不就是家裡的母親兄弟,鄰里親眷麼?

    那就打罷……

    就這樣,楊喜督著一百騎從向東進發,在百餘里的範圍內,還有十多支騎隊執行和他們類似的任務。

    他們的第一站,叫商原,也叫商顏,這兒有萬餘頃鹵地,且河岸善崩,本該是窮苦地方,但因為原下有泉,水味咸苦,羊飲之,肥而肉美。使得商顏成了畜牧的好地方。

    “苦泉羊,洛水漿,可聽說過?”

    據手下一個當地籍貫的騎長吹噓說,一勺肥美的羊肉羹,泡著近十年來在關中盛行的烤膜,那滋味真是賽過仙人,本地羊肉甚至直供咸陽宮御膳,供皇帝陛下食用,當地人頗為自豪……

    但如今的攝政武忠侯,恐怕暫時吃不上商顏的羊了。

    可楊喜他們到達商顏時,發現此地早非昔日富庶安寧,鮮血濡濕了入邑的橋頭,沿石塊的紋路擴散開來,匯入溝渠,流到井邊,那兒惡臭陣陣。

    楊喜探頭往裡一看,卻見這深達四十尺的深井裡,塞滿了密密麻麻的屍體,甚至有赤身裸體的女子,為人驚擾,一時間蚊蠅亂飛,好似掀起一陣沙暴。

    儘管見慣了刀兵血流,甚至能面對露出白骨的袍澤面不改色,但這一刻,楊喜幾欲作嘔。

    據逃到附近山中的商顏人說,在六國群盜抵達前,鄉嗇夫盡自己所能,撤出了大多數黔首,老嗇夫自己,則披上未穿多年的甲,持戈守在橋頭,擋住了群盜的前鋒,最終力戰而亡,他和一眾鄉卒的頭顱被插在橋頭木樁。

    十室之邑,必有忠士,楊喜讓人將橋上的頭顱取下,妥善安葬,又推倒牆垣,填平了井。

    至於本地的群羊,也早被飢腸轆轆的六國群盜分食殆盡,只剩下一堆羊毛羊骨散落在他們的營地故壘中。

    本地籍貫的騎長未能找到他的家人妻兒,也不知是逃了還是死了,伏在被烈火摧毀的家宅前久久不起,楊喜過去拍了拍他。

    “吾等必將群盜驅逐!”

    他們離開商顏,繼續向東疾馳,一路上所見許多里閭燃起了大火,那是六國群盜撤退時所放。

    一些逃入山林河澤的本地黔首已歸來,瘦骨嶙嶙的他們,只能眼中含淚,無助地看著家園燃燒,廬舍化作火海。

    有個瘦削的青年呆呆地看著這一幕,一咬牙一跺腳,單膝跪在路邊,請路過的秦軍騎從帶他走,他要追上群盜,為死難的家人報仇。

    但被楊喜拒絕,叫青年等待武忠侯大軍,學著季嬰都尉的話道:“北伐軍需要每個能拿起矛,扛動盾的青壯。”

    又向前十餘里後,一片豐饒的農田出現在眼前,微風吹拂,麥浪陣陣。

    一批與他們數量相當的車騎,也赫然出現在面前,他們正在劈砍一座小溝壑上的橋樑,放火焚燬道旁黃橙橙的粟麥,這是為了延緩秦軍大部隊的追擊速度,並毀掉西河的糧食。

    “是六國群盜的斷後斥候!”

    眾人眼前一亮,苦追多時,他們終於逮到了敵人的尾巴,敵軍大部隊,只怕離此不遠了。

    對面的六國群盜也發現了楊喜等人,立刻重新集中,開始列陣——立刻撤離才是明智選擇,但這半年來每戰必捷,楚軍有些飄了。

    “抽刃!”

    楊喜大聲命令五騎調頭,去向騎兵都尉匯報情況,自己則帶著剩餘人結陣。

    他們亦無退卻的餘地,大軍有大軍的戰鬥,斥候也有斥候的交鋒。

    半個月前,楊喜作為王離軍中的斥候騎長,曾遇到過一群北伐軍斥候,那時候,他卻毫無戰心,反而將降書包裹著石頭,重重扔了過去。

    那時他的,失去了亮劍的勇氣。

    記得剛投誠後,北伐軍的軍法官曾問過降卒們一句話。

    “汝等從胡亥之召,與北伐軍為敵,可曾想過,自己為何而戰?”

    當時,楊喜答不出來。

    他的祖輩們,知道自己為何而戰:

    為了響應君父號召,報西河百年之恥,為了使諸侯不再卑秦,這是老秦人的骨氣!

    他的父親,也知道自己為何而戰:

    為了始皇帝的夢想,為了軍功爵而戰!

    而他們這代人,成長在一統後,卻連徭役田租都應付不過來,當服役再無利益可言,人們也漸漸失去了祖輩的戰心。

    只因為官府的徵召令,和逃役的嚴苛懲罰,被迫離開家園,踏上戰場,軍吏天天喊著平叛立功,眾人卻毫無興致,唸著身後的家。

    而現在呢?

    為何一度喪失戰心,丟掉武器的他們,要重新拾起兵刃,站在這面旗幟下?

    “汝等可知,這是何處?”

    楊喜咬著牙,盯著遠方耀武揚威的六國群盜。

    “此乃吾輩之鄉!”

    這是黃土一望無際的秦川,這是他們的家!

    是誰給你們的勇氣,在此胡作非為?

    吾等為何而戰?那個問題再度縈繞在楊喜心中。

    “不為君王之榮。”

    “不為官府之律。”

    甚至不為軍功和虛無縹緲的榮耀。

    秦人為自己而戰。

    秦人為家園而戰!

    楊喜亮出了自己的劍!

    它或許一度塵封生鏽,難以出鞘。

    但今日赫然亮出,依然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一度失去的勇氣,回來了!

    隨著楊喜,故秦騎從們刀劍出鞘,百餘騎從躍馬而出,衝向敵人,喊出了他們的新口號!

    “保家衛國!”

    “保家衛國!”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40
第917章 斬項籍者邑萬戶!

    “秦與六國間沒有和平,也不是真正的統一,只是十二年的停戰……”

    而那曾燒遍六國大地的戰火,終究還是燒到了秦國本土。

    前鋒在百里外追擊六國軍隊,黑夫率大軍緊隨其後,一路看下來,西河早不復司馬欣口中的繁華安寧。

    通往蒲津的馳道兩旁,原本種植了兩排松柏,規整有序,但六國軍隊為進攻西河各城,大肆砍伐,用來製作兵器和攻城器械,眼下只剩下一個個光禿禿的樹樁,而道旁的粟、麥田畝,也或被搶割,或被燒燬,或被穿境而過的六國軍隊,踩得亂七八糟。

    如此看來,今年的西河,恐怕要絕收了……

    一路走來,路過了幾個亭舍、鄉邑,都是空空無人,好似被一群野獸襲擊過——亭門被撞開,裡牆被推倒,常能見到血跡和伏屍,群鴉盤旋的地方,就一定能找到罪惡的遺蹟。

    奉黑夫之命,每當遇到屍體,蒙著布口罩的馳刑士立刻奉命向前,能葬則葬,不能葬,也必須一把火燒了,以免戰後惡疾滋生。

    儘管被禍害得十分殘破,但在大荔,在臨晉,在西河任何一個北伐軍收復的城邑,黑夫都受到了當地倖存者的熱切歡迎——其熱切程度,竟與他當年在雲夢澤舉兵,打回安陸縣時無異……

    “西河人盼王師久矣!”

    僥倖未死的當地三老伏在黑夫馬車前哭泣,現在的他們,根本不想管這“王師”其實是過去一年多里,官府口中的“南方叛軍”。

    在當地人看來,能驅逐六國群盜,解救西河百姓者,便是王者之師!當六國軍隊撤走,又見秦旗開進臨晉,一時間人人奔走相告,如枯木逢春,更自發組織了眾人來城前相迎。

    黑夫讓人將三老扶起來,解下大氅披在他身上,嘆息道:“只恨奸佞趙高引狼入室,恨逆子胡亥棄西河百姓,也恨黑夫不夠快,遲來了!”

    被六國軍隊佔領的這二十來天裡,西河真是飽受凌虐,六國遺貴打的本就是復仇的旗號,西河便獨自承受了六國之人,對秦的十代之恨。

    黑夫亦向西河人做了承諾:

    “一切在抵抗群盜時犧牲者,皆賜爵一級,尊為忠士。西河遭群盜燒殺搶掠,受損極大,但凡賊子所過之縣,今歲田租、市稅、徭役皆免,且縣中糧田多為楚人所燒,幸而關中即將秋收,不日將有大批糧食運來,賑濟難民!”

    西河人聽聞,免不了喜極而泣,但也有倖免的男丁大聲請願道:

    “請將軍勿要免除西河之戍役!”

    “請將軍讓吾等參軍入伍,為父老親眷報仇!”

    群情激奮,恨不得立刻拿起武器去追賊,這讓隨軍而來的幕僚韓勝十分欣喜,事後朝黑夫賀道:

    “恭賀君侯,今又得十安陸也!”

    眾所皆知,破武關時,北伐軍十萬人裡,安陸人便獨佔一師,此外亦有不少安陸子弟,擔任各級軍吏,這是因為自一年多前,安陸殘破,被逼到走投無路的安陸人,遂全民皆兵,老弱在後方安置,青壯幾乎全部入伍,跟著黑夫從南打到北。

    西河雖然不大,但卻足足有十個縣,戶十萬,而眼下這些在六國屠刀下倖存的西河人,未來足以成為黑夫對付六國的鐵桿……

    歷史上,以復仇之名,禍害的關中區域更廣,也難怪劉邦能屢敗屢戰,最終贏了楚漢戰爭,因為其背後,是數百萬恨透了楚人,渴望報復的秦民啊。

    “我只願再滅六國後,此地永無戰爭。”

    黑夫從未懷疑過,自己將贏得最終勝利,他在意的只是,花費的代價和時間。

    而眼下,一個提前結束戰爭的機會,眼看就要稍縱即逝了。

    大軍抵達臨晉時,前方索敵的駱甲、李必二將也派人來回報,說六國聯軍分南北兩部,北邊是趙、魏,撤至夏陽,欲從龍門渡口,乘船返回河東,南邊是楚軍,目前在蒲津,那兒有搭好的浮橋……

    “六國撤退,比我想得要快。”

    黑夫有些苦惱,對他來說,西河無疑是決戰的好地方,不但人數佔優,隨時能從咸陽調撥糧秣士卒,更妙的是,西河人會很樂意為自己堵截敵人,通報消息。

    但彼輩撤的倒是快,這不符合黑夫瞭解的項羽脾性,是鐵蛋開始聽人勸了?還是……

    六國後方出了問題。

    黑夫想起了楚使武涉曾提議的遼西、遼東勢力,但相比與此,更可能的是,他入武關時,下令江東對淮南的進攻,奏效了,楚人後方起火,再無死戰之心。

    “如此看來,倒是我那命令,太急了?”

    黑夫很無奈,但古代軍事通訊就是這樣,相隔千里的溝通,遠遠比不上戰局的急劇變化。

    眼下他們能做的,只是迅速抵達大河,能殲滅多少,就殲滅多少!

    他問前方信使:“蒲津方向,敵軍誰人斷後?”

    信使回稟所見:“斷後之軍,除了楚軍赤鳳旗外,還有上柱國項的旗幟!”

    “項籍!?”

    黑夫頓時眼前一亮,立刻起身登車,向東一指:

    “留下輜重,三軍輕裝俱追!”

    將為三軍膽,而項羽,便是六國之膽魄!

    “若能在西河斬了項籍,就算將其他人全放走,此戰,亦是完勝!”

    ……

    作相同想法的,可不止黑夫一人。

    七月下旬,駱甲、李必兩名降將所率的車騎部隊,經過數日行進,已擊破了不斷阻礙他們的楚軍後陣斥候,抵達蒲津渡口旁的大河高岸。

    這年頭的黃河,還沒後世那麼渾,眾人眺望見波光粼粼的大河宛如玉帶,兩道舟船連接而成的浮橋橫跨而過,直通河東……

    六國聯軍中,趙魏以及楚軍大多數人本就欲撤,唯獨項籍想在西河決戰,但在得到淮南遭攻擊的消息後,一貫戀家的項籍也終於聽了仲父亞父之勸,只能含恨答應暫且撤兵。

    眼下,五萬楚軍正在通過狹窄的浮橋,徐徐渡河,戰利品和輜重已過泰半,留在西岸的軍隊也所剩無幾,唯獨項籍的高牙大纛,連同數千親衛,還樹立在津口處。

    “遲來一步,還是叫群盜跑了。”李必看到這一幕,有些遺憾。

    “但若能咬下那尾巴,也不算一無所獲!”

    他的同僚駱甲卻盯著那面項字旗,指著那邊道:“那應是在重泉城斬了他們上司王翳的六國統帥,項籍。”

    這些日子來屢屢立功,眼下從最前方回來稟報的騎率楊喜躍躍欲試:“都尉,若能斬了此人,便是斬將奪旗之功,豈不更好?也算能給死難的西河父老一個交待。”

    駱甲則搖頭:“當日王翳將軍圍重泉,派吾等提防東面,孰料項籍卻繞道從北而來,潰圍而入,王翳將軍欲戰,卻為項籍親自突入中陣斬殺。據活著回來的人說,此僚有萬夫之勇,無人能當其一合,其麾下車騎驍勇,奮力並進,不亞於上郡甲騎,還是小心為妙!”

    “楚人騎馬再好,能比得上秦人?”

    楊喜有些不信,先前他也帶隊遭遇過一些楚人車騎斥候,但那群在馬上做不到動作自如的小矮個子,都被他們打得落花流水。

    很快,眾人就都將駱甲提醒的“小心”拋之腦後了。

    又有兩批北伐軍抵達此處,他們一部是垣雍所率的“輕兵”,一部則是光著腳的越卒搖毋餘部。如今秦軍車、騎、徒加一起,足有萬人,而對面項籍身邊的人,卻不斷去往東岸,越來越少,只剩下三千餘……

    眼看我強敵弱,有心進攻的人越來越多。

    而垣雍帶來的一個消息,徹底點燃了這萬人的戰心。

    “武忠侯有令!”

    傳令兵在河岸聚集的前鋒踵軍面前飛馳而過,大聲將黑夫的原話告訴所有人:

    “斬項籍者,購千金,邑萬戶!”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41
第918章 萬人敵

    站在浮橋上,回過頭,項梁能看到那桿項字大旗下的高大身軀。

    這些天的瞭解下來,只能用四字形容項籍在六國聯軍裡的地位:

    “中流砥柱!”

    此情此景,項梁很早就預料到了,十三年前,家族秘密舉行的項燕葬禮上,眾子弟或泣或呆,唯獨項籍抹去眼淚,睜大一對重瞳,在項燕靈位前立下誓言:

    “必覆秦國,為大父復仇,為楚國復仇!”

    一席話說下來,讓氣氛低沉的項氏家族為之一振!

    從那時候起,項梁便開始重點培養項籍,此子是項氏第三代的翹楚,是楚國未來的希望。

    但項梁未料到,項籍在自己放逐邊塞期間,竟靠著一路奮戰,當之無愧地成了楚國與項氏的繼業者……

    但他內裡的性情,仍是原先那般。

    “籍兒還是沒變。”

    項梁記得,在項籍十來歲的時候,自己讓人教他楚國的《雞次之典》,楚史《梼杌》,但項籍表現得極其不耐,轟跑了那些楚國滅亡後無處可去的老史官。

    項梁又讓人請來名家劍師,教項籍學劍,但項籍自持一身蠻力,輪著未開封的鈍劍,將劍師們打得抱頭鼠竄,又不成。

    當項梁惱怒地問他到底想學什麼時,項籍說:“書足以記名姓而已。劍一人敵,不足學,學萬人敵。”

    於是項梁才開始教他項氏祖傳的兵法,項籍大喜,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學。

    眼下,項籍大概處於萬人敵和十人敵中間。

    有百夫不擋之武力。

    也有萬軍中牽針引線的兵形勢家才能。

    所以,項籍的用兵之道,游離在猛將與統帥中間。

    這才是最要命的。

    項梁憂心忡忡,喃喃道:“但一個真正的兵家,該像王翦那般,在安全的地方指揮自若,怎麼會將自己置之於險地,親自斷後呢?”

    ……

    “請上柱國渡河!”

    蒲津西岸,楚軍士卒也在呼喊同樣的話:“吾等斷後即可!請上柱國速速濟河”

    項籍回首看了看浮橋上仍擠得滿滿噹噹的楚軍,卻笑道:“籍與楚國子弟數萬渡河而西,便要將汝等帶回去,否則無顏見淮南父老,豈有先撤走的道理?”

    說著,他騎著馬,身位又往前了一步。

    身旁的一位羊裘少年也同樣跟上,卻是與項梁一起在塞北受盡苦寒的項莊。

    項籍瞥見這位冒自己之名,遭秦吏虐待的堂弟,他多年的塞北生活,練就了一身好騎術,但眼下,握韁的手卻在微微發顫——這還是項莊第一次參與戰役。

    “怕了?汝可先退。”

    項籍目不轉睛,盯著遠方數量外的高闊河岸,那兒的秦人,如同烏鴉聚集,越來越多。

    項莊舌頭被秦吏割了,無法說話,只能發出呀呀的聲音,眼下被項籍質疑,他漲紅了臉,手舞足蹈也難以表達自己的想法,遂一手重重砸在胸膛上,另一手則抽出了佩劍,遙指遠方的秦旗,重重劈下!

    “你待會要為我刈旗,以證汝勇?”

    “有膽氣,是項氏男兒。”

    項籍笑了,看著項莊刃口有些殘缺的劍,喚來自己的親衛,將一柄劍交付給項莊。

    劍鞘不甚起眼,但項莊抽出那劍柄來,卻見劍式古樸,似是吳越之刃,但又與一般古劍不同,乃是鐵製:釽從文起,至脊而止,如珠不可衽,文若流水不絕……

    他一時間愛不釋手。

    “劍名‘工布’。”

    項籍道:“據說此劍為歐冶子及干將為楚王所鑄,鑿茨山,洩其溪,取鐵英,作為鐵劍三枚。一同鑄出的還有一柄‘龍淵’,一柄‘太阿’。龍淵不知所蹤,太阿為秦人所奪,便是秦始皇所佩天子劍。”

    “此番西來,我本欲以此劍,斷秦之太阿,絕秦之社稷,只可惜……”

    可惜黑夫先佔咸陽,而自家後方又失了火,項籍距離秦始皇的驪山陵只有三百里,睡夢間甚至能夢到自己燒了咸陽,燒了那罪惡的宮室,大火三日不絕,但醒來後,卻終究只能半途而廢!

    項莊聽聞此劍如此特殊,遂連連比手推辭。

    “拿著!”

    項籍卻將劍入鞘,扔到項莊懷中。

    “吾好用戟,敵不能近身,短兵無所用也,且為我負此劍,一會,就跟在我身邊。”

    他對項莊笑道:

    “我的後背,便交給你了!”

    項莊一愣,將劍負於背後,用手敲著自己胸膛,目光堅毅。

    他錯過了項氏崛起的諸多大戰,好在,還有機會與堂兄一起戰鬥。

    這時候,遠處河岸上的秦師,動了。

    隨著激動的叫聲,在黃色河岸上躍出了一眾騎影,那是一群持長矛而穿著輕甲,頭戴小皮帽的騎從們,他們從斜坡上驅馬而下,背後還跟著無數的騎影,帶著大地的動搖一齊攻向楚軍!

    同時,秦人的車兵、徒卒,甚至是光著腳的越兵,也紛紛衝下河岸的高坡,從左、右、前三方向津口殺來,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剛剛趕到的秦軍前鋒人數近萬,而反觀楚軍這邊,還守在西岸斷後者,不過三千!

    就算發覺秦人意圖,一部分在浮橋前等待過去的楚軍被迅速調過來,一些船隻也開始朝西岸移動,但前後兩陣加起來,人數也不過五千。

    項籍卻對這種以少打多的仗,習以為常,依舊談笑自若:

    “秦人不知會懸賞我的頭顱多少黃金戶邑。”

    “但項籍之首,可是要用命來取的!”

    數千隨項籍轉戰中原的楚軍,有車騎也有手持長戈的步卒,此刻竟沒有猶豫,沒有退卻,而是牢牢站在鬆軟的河岸上!

    觀察了周邊地勢許久,這場仗要怎麼打,項籍心中已有定數。

    “隨籍破敵!”

    隨著他揮動長戟,身後大旗搖晃。

    項籍一馬當先,奔馳而出,項莊背負工布劍,必須利用自己高超的騎術,死死盯著堂兄後背,才能趕上他的速度。

    楚軍這邊的步卒仍在原地,結成堅陣,但其車騎竟動了!

    一千楚軍車騎,也如同無數支離弦之箭般衝了出去,他們沒有直接與秦人交手,反而往向河岸左側的潮濕區域而去!

    ……

    正如項籍所料,在黑夫“斬項籍者購千金,邑萬戶”的命令下,秦人戰鬥的目的,不止是保家衛國,驅逐群盜了。

    更是重賞之下,人人皆為勇夫!

    從斜坡上的河岸衝下來時,駱甲已不在最前方,他滿目皆是湧動的馬屁股,以及四蹄帶起的黃泥。好在隊列前排的騎率楊喜等人,都有效的控制著隊伍,陣列沒有因為擁擠而過於混亂。

    但混亂卻出現在,那面醒目的楚軍赤旗從遠處掠過時。

    “項籍要逃!”

    有聲音從前方傳來,順著馬頭方向,駱甲能看到,一里開外,夏日的強風鼓動著軍旗,上面只寫著一個大字“項”。

    看上去,項籍的軍旗及千餘人離開了其陣地,向左側另一座浮橋移動,似乎想脫離戰場,這使得秦軍車騎稍作猶豫後,一分為二。

    前鋒成分雜糅,沒有統一指揮的弊病出現了。

    李必立功心切,讓楊喜等人一馬當先,以車騎主力緊追項籍旗幟,向河岸左前方移動。

    越校搖毋余帶著跣足越兵,嗷嗷叫著緊隨其後!

    只剩下垣雍謹慎,還跟著駱甲的腳步。

    隔著很遠,駱甲亦能看到,那些追擊者身下馬匹,在濕潤河岸上留下的深深蹄印!

    他感到了危險。

    “停下!”

    下沮澤,進退漸洳,此騎之患地也,駱甲雖是從騎將直接升為騎司馬的,但這點常識,卻還是懂的。

    但有的人,卻在臨陣時為氣血激情所引導,將往日所學忘得一乾二淨。

    駱甲在疾呼,振臂大聲呼喊,讓人搖晃旗幟,擊打金鐘,想要阻止這種愚蠢的行徑。

    “別去!”

    “那是誘餌!”

    “是陷阱!”

    但一人之呼,難敵百馬之鳴。

    後方的金鐘來不及敲響,士卒們眼睛裡只有項籍的旗幟和人頭,被仇恨和重賞刺激得紅眼的眾人,由楊喜帶頭,從軍吏到騎從,竟絲毫沒有遲疑,而是朝那面項字大旗徑直衝去!

    殺了項籍,就能贏得富貴侯位!

    殺了項籍,就能結束這場戰爭!

    但下一刻,留在津口處的數千楚人步卒動了,他們齊齊向左側移動,如同一把鍘刀,將突入冒進,追擊項籍旗幟的秦軍車騎,一截為二!

    泥濘的河岸陷入了鏖戰,在濕軟泥土上難以發揮優勢的秦軍車騎,與下馬步戰的楚兵廝打在了一起,場面一度十分混亂。

    事情發生在片刻之內,駱甲有些愣愣地看著這一幕:“以身為餌,牽扯我軍,這項籍,真是六國聯軍之首麼?怎麼打起仗來,跟一個率長、司馬差不多,全不要命……”

    但卻格外有用,一舉扭轉了人少、勢低的劣勢。

    眼看李必、楊喜他們那邊陷入了苦戰,接下來如何辦?駱甲有些失神。

    好在,他身後的安陸人垣雍不愧是長期跟在武忠侯身邊,耳濡目染其用兵之法,瞬息之間,就做出了最正確的選擇。

    “繼續向前!”

    垣雍令眾人棄車馬,以長矛開道,步行前進,手則摸著向腰間的燧石和煙矢。

    “燒浮橋!將項籍,困在西岸!”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41
第919章 重瞳子

    黑夫直到一日後,方才抵達蒲津戰場,這兒兩座浮橋早已燒燬,只剩下焦黑的浮木漂在岸邊,微濁的河水沖刷著岸邊堆積得密密麻麻的屍體,不論秦人楚人,他們的血已滲入濕潤的泥土中。

    而楚軍主力,包括項籍本人,則早已在對岸的河東蒲阪城了。

    “下吏等使項籍走脫,其罪當罰!”

    李必、駱甲、垣雍,還有楊喜,除了戰死在蒲津的越校尉搖毋余外,所有倖存的將領都垂首伏在黑夫面前,卻難以說清楚他們究竟是怎麼敗的。

    垣雍一五一十地描述經過:“當時我軍萬人居河岸上,楚軍數千於河岸下,二成是車騎,其他均是步卒。”

    “項賊以己為餌,帶著車騎及旗幟往左移動。李必、楊喜以為項籍欲逃,遂追之,卻為其步卒所攔,將我軍截為兩段。但左側處,仍是我軍人數佔優,故下吏決定,與駱甲司馬先燒右側浮橋,斷了項賊退路……”

    垣雍說,因為堤岸泥濘濕軟,他讓眾人拋棄車馬步戰,材官以強弓勁弩攻擊回援的楚人,殺傷了數百人,除了阻止他們去救援項籍外,還欲逼近浮橋,將其燒燬。

    但眼看他們就要接近目標時,忽然之間,本來秦人更多的左側戰場,卻開始出現崩潰。那邊傳來的騷動在一瞬間擴大,垣雍回頭看到,儘管是步行作戰,但手持長戟的項籍帶著一眾楚人,竟勝過了秦卒,甚至是本就擅長川澤作戰的越兵!

    說到這他停了,瞪向李必,意思很明白:

    “李司馬,輪到你了!”

    黑夫很清楚,自己的屬下們,在敘述勝利時都揚眉吐氣,爭先恐後,恨不得將自己誇得多麼英勇無畏,因為這關係到分功勞。

    可一但遇到敗仗,就一個個像被霜打的葉子,相互推諉原因是少不了的,但也不能推得太過誇張,畢竟身後還有軍法官記錄功勞。

    作為貪功冒進者,李必有些心虛,話又不接不行,只訥訥道:

    “敢告於君侯,項賊的確驍勇,其手持長戟,身被甲冑,親自為戰。越校搖毋余持矛與之交戰,竟只扛住了一合,便被項籍所斬殺,我軍馬匹失陷,失了先手,又無厚甲厚盾,只能且戰且退,項籍便沿著河岸,從左往右,竟潰圍而出……”

    沒辦法,他們也不想長他人士氣,滅自己威風,是這場仗,大夥的確輸得沒脾氣——戰術上被誘導也就罷了,純粹靠勇力的河灘大戰,竟還被人數劣勢的楚軍打得步步後退,只要項籍所到之處,己方的隊列常被切裂開來。

    駱甲也為袍澤說情:

    “下吏親眼所見,不止是項賊有百夫之勇,其楚人短兵也皆悍不畏死,更有一名背負利劍的青年,就行在項賊之後,若有人欲對其不利,那人便拔出一柄式樣古樸的劍亂砍,手起處,衣甲平過,血如湧泉……”

    就在這種情況下,秦軍喪失了優勢,將兵們個個善戰,哪怕是新降的楊喜等人,也並非沒有鬥志,都卯足了勁想證明自己,然而命令卻傳不下去,動向完全地混亂了!

    簡單一句話,項籍所過之處,盡皆披靡,短短一刻內,除了搖毋余,又有兩名率長死在項籍手下,這讓楚人更加驍勇,也使失去指揮的秦軍各部更加混亂。

    垣雍補充道:”眼看項賊逼近右浮橋處,將與來援的楚人匯合,我遂讓軍中神射手持弓登車,欲射殺之。”

    “然項賊瞋目叱之,材官竟目不敢視,手不敢發,遂走還退入軍中,不敢復出。”

    幾位長官敘述完,輪到楊喜了,據說他是與項籍打了照面後,唯一還活著的人。

    楊喜垂著頭道:“我與一眾鄉黨攔在項籍前方,項賊已再度上馬,親自被甲持戟衝我而來,瞋目叱我,其聲如雷霆,我座下馬匹竟大駭而退,跑了數十步才勒住,再回首,項籍已與其從登上浮橋,且戰且退……”

    仗著秦軍人多,垣雍最後還是在浮橋上點了火,讓千餘名來不及隨項籍過河的楚軍或葬身火海,或不得渡,為秦軍所俘。

    項籍終究還是沒能將子弟兵全部帶回去。

    這便是全部經過,四人垂首,等待武忠侯的勃然大怒和懲處。

    萬戶邑沒了,千金賞賜沒了,眼看官也要丟,丟了也沒什麼不好,反正六國群盜已擊退,他們卸甲回家也沒什麼遺憾。

    “只可惜未能殺死項籍,為西河人報仇。”楊喜面露不甘。

    黑夫卻忽然笑了起來,將四人一一扶了起來,主動攬過道:

    “是余之過也,本欲以萬戶邑、千斤金為賞,使將士奮勇殺敵,卻不料這點竟為項賊所利用,以己為餌。”

    “但在這一戰裡,我軍死傷者兩千,楚軍死傷被俘者亦兩千,算是戰損相當,汝等將項籍、楚軍趕出西河,當是大勝,何罪之有?”

    儘管秦軍以眾凌寡,但要知道,他們面對的是項籍啊。

    四人聞言大喜,皆下拜向黑夫道謝。

    這幾人,就是黑夫的孟、西、白,因為秦穆公開的好頭,至今秦軍也只誅軍賊、國賊,卻沒有殺惜敗之將的傳統,李信這種喪師辱國的傢伙,也能有第二次機會。

    黑夫又豈會不原諒四人呢?

    過去一年多時間裡,北伐軍忙於內戰,與六國尤其是楚軍的交手寥寥無幾,眼下輸這一場,未必是壞事,至少將項籍的用兵特點摸清楚了。

    項羽,真是與黑夫性格完全相反的人,一個慫,一個莽,一個信奉理智和謀劃,一個為激情暴戾所控制。

    但這場仗也讓黑夫意識到,他缺少車騎良將,尤其是經驗豐富,能指揮萬人作戰者,眼前的李必,駱甲,楊喜幾人,都只是千人級別……

    他不由思索道:“我昔日在北地的舊部良家子中,能做騎兵司馬的也不少,但能為騎都尉者,也寥寥無幾啊。”

    而這邊,眼看武忠侯並未責怪,眾人鬆了口氣,也開始你一言我一語,分析起項籍的“秘密武器”來。

    打完這場仗,眾人一致認為,項羽的那對招子,恐怕有些蹊蹺……

    “據說其為重瞳,能攝人心魄,往往轉頭瞋目叱人,常人馬俱驚。”垣雍信誓旦旦。

    “汝等的意思是……”黑夫樂了,知道屬下們又開始迷信起來,遂道:

    “那項籍,怕不是有瞳術?”

    他只是隨口一說,四人卻當真了。

    駱甲道:“的確是與重瞳有關的巫術,或是楚巫的把戲。”

    “日書裡說黑犬治鬼怪,可惜關中沒有黑犬了,否則一盆黑狗血下去……”楊喜暗暗嘀咕著,抬頭偷偷看了黑夫一眼,他們都知道胡亥屠盡黑狗是因為什麼。

    “或許只有能召下天火地雷的武忠侯,能夠對付項賊!”

    李必則秉承這信念,北伐軍破武關的秘密武器尚未公諸於眾,普通軍吏士卒,對那一奇蹟屬於武忠侯之能信之不疑。

    黑夫卻不置可否,讓他們下去整理戰役經過,交給軍法官彙總,知己知彼百戰百勝,自己則望著遠方的河岸,思索接下來該怎麼做。

    這場西河之戰,尚未結束。

    儘管可惜,但楚軍離蒲阪渡口近,放跑了實在是沒辦法。至於北邊的趙魏聯軍,就沒這麼好的運氣了……

    “我在北方佈置的後手,也該奏效了!”

    果然,到了是日黃昏,有夏陽來的斥候傳來喜訊:

    “奉韓信將軍之命,上郡白翟騎三千投誠北伐軍,今南下西河,助武忠侯擊賊。又匯合少梁山董翳,水陸並進,於龍門渡,截得未來得及逃走的趙魏軍數千人!”

    更讓黑夫喜出望外的是,那數千人中,還有一個意外之喜。

    “奸佞趙高,亦在其中!”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41
第920章 魚龍

    趙高尤記得,十日前,自己被困重泉,絕望之際,為六國發兵所救時,他是欣喜若狂的。

    但一向最善於揣摩人心的趙高,這次卻熱臉貼了冷屁股,趙高獻上自己在未能劫持胡亥外,不得已作為替代的禮物:被拘禁在高陵縣的始皇帝子女——除了出奔的扶蘇,嗝屁的胡亥、公子高,以及搖身一變成了投誠公子的將閭兄弟三人外,其餘公主公子皆在於此。

    這些公主公子在西河被六國殘忍處死,畢竟他們的戰爭目的之一,便是“屠秦宗室”。

    還有那枚精雕細琢,代表了大秦皇帝權勢的玉璽,也被深知懷璧其罪的趙高雙手奉上。

    用和氏璧鐫刻而成,其方圓四寸,上紐交五龍,正面刻有李斯親筆所書,名匠篆刻的“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八篆字。

    當這美輪美奐的玉璽被捧上時,所有人,張耳、李左車、項梁,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上面,難以挪開。

    當數十年前,它還只是一塊和璞時,已價值連城,秦昭王曾以十五座城,欲與趙惠文王交換,由此引出了藺相如的故事。

    如今更被賦予了政治上的光暈,皇權的重量,其所值,豈不是無價之寶?

    但這枚小玩意卻被項籍的大手掌不客氣地收下了,把玩在手中,彷彿看到了昔日“彼可取而代之”的大志。

    但這位年輕統帥的情商和吃相,未免有些難看,竟不顧趙國人在場,當眾道:

    “和氏璧,這本就是楚國之物,為人所盜!今當物歸原主!”

    還是范增輕咳一聲,說什麼“此物由縱長楚國暫時保管,待六國誅秦社稷,再分其寶貨”,壓下了趙人幾欲當場發作的怒氣。

    而之後,項籍卻待趙高十分冷淡,連臨晉城的軍議都不讓他參加,趙高賣國無門,只能守在外頭,通過賄賂與會者,得知了楚國後方遭到襲擊,六國聯軍欲退的消息。

    這讓趙高失望透頂。

    “本來指望六國守西河之地,而我如約赴上黨為王,如今這情形,西河不守,河東又豈能長久,恐一年半載後,黑夫便將至太行矣……”

    趙高憂心忡忡,從河東趕來的趙成,卻仍在樂觀中,甚至與閻樂爭論起未來他們的“邦國”當叫何名。

    “立國於上黨,叫‘黨國’何如?”趙成喜武不喜文,沒太多文化,就是想當然隨口亂說。

    閻樂倒還讀過典史,搖頭道:“上黨,古潞子地也,婦翁之國,仍稱潞國才對。”

    言罷還笑吟吟地朝趙高拱手:“潞王!”

    “夠了!”

    趙高當時卻拍了案几,讓二人閉嘴,目光注視著他倆:

    “看六國對我態度冷淡,恐難以如約,即便如約,單憑心思各異的六國,恐怕也抵擋不了黑夫兵鋒,不管在河東還是上黨,都不安全,吾等還是得另尋出路!”

    趙成、閻樂面面相覷:“另謀出路?”

    “不錯,不管我向東逃到何處,黑夫必窮追不捨,欲誅我而後快,眼下唯一的活路,是向北,去匈奴……”

    項籍、李左車不欲與匈奴結盟共同對付黑夫,這在趙高看來是極可笑的,耽於名聲,恥於與戎狄共舞?殊不知,他們錯過了與黑夫實力均衡的機會。

    倒是北邊的匈奴大單于冒頓,殺父獻妻,只為一勝,這種不擇手段的做派,更像個做大事的人。

    且只要趙高遁入廣袤草原,隨牛羊馬隊遷徙,絕不在一地久留,黑夫縱真的一統中原,手也難以伸到漠北,尋他不到。

    趙高就如同一株藤蔓,自身沒有強大的勢力,只能靠不斷攀附強者來獲取權勢,最初是秦始皇,後來是胡亥,眼下的他,只能在不斷賣國賣身中求活。

    因為趙高很清楚,天下之大,唯獨黑夫,絕不會跟他做買賣!

    趙成應諾,閻樂卻還在猶豫,趙高決心已下,掃視二人道:

    “待東渡之後,便言我乃趙氏之後也,願將上黨獻予趙國,換取雁門郡一小縣為侯!”

    ……

    果如趙高所言,六國對他沒有絲毫信任,令趙成赴河東準備船隻浮橋,接應聯軍東撤,卻將趙高留在西邊,以作為人質。

    好在,趙高通過最後一點金帛,賄賂了趙魏兩國的將軍幕僚,得以離開對他不甚重視的項籍處,隨他們至夏陽,從禹口而渡。

    禹口,相傳是大禹治水時用巨斧劈鑿而成,它的北面是群山夾道的大河峽谷,南面是坦坦蕩蕩的平原,反差巨大。河水起初被約束在兩岸懸崖斷璧之間,白色的浪花如同千萬匹奔馬般橫衝直撞,雷霆萬鈞,破山巒而徑出,瀉千里而東流,水浪起伏,如山如沸。

    此處以北,有一個壯觀的瀑布,當年秦始皇帝曾來巡視,作為駕車的中車府令隨行,對此地自不陌生。

    “這禹口也稱之為龍門。”故地重遊,趙高似是有無數感慨。

    “兩岸屹立,河出其中,上寬百步,下瀉千里,相對如門,唯神龍可躍,故稱之為龍門。龍門每年十二月初為冰所封,次年三月驚蟄時冰消,每當這時,有黃鯉數千條自下游游集龍門,競相跳躍,一登龍門,雲雨隨之,天火燒其尾,化為神龍,登不上者,點額曝腮……”

    那次隨始皇帝出巡正是三月,趙高看著萬鯉簇擁,爭相欲躍龍門往上游而去,但成功者寥寥,大多數都是掙扎得鱗片脫落,無奈南返,更淒慘者,則失去了性命,無力地翻白肚皮。

    那時他便領悟了。

    “人生在世,便如逆流而行,不進則退,水中魚兒眾多,千千萬萬,有的魚能接近顯貴,但不管如何掙扎,如何被寵愛,魚終究還是魚,隨時可能為網罘所獲,金鉤毒餌所害,朝不保夕。”

    “想要活得長,活得好,唯一的辦法,便是越過此門,化身為龍!”

    但以他的出身,想要大權在握,保全己身,思來想去,只有一個機會。

    製造混亂,再以混亂為階梯,攀附而上,最終越過那道檻,化身為龍!

    至於混亂造成的天下板蕩,生靈塗炭,並不在趙高考慮之內。

    只可惜,趙高玩脫了,在這混亂裡踏階而上的,不止他一人,有條大黑魚,在這濕滑的梯子上,比他走得更快,踩得更穩,已漸漸騰空,隱隱為龍!

    趙高悔恨異常,卻無可奈何,只嘆了口氣,不再去看河中之魚。

    他現在只求保命。

    在趙魏聯軍這邊,趙高仍不受待見,被李左車放在最後,而就在他與閻樂即將踏上浮橋時,身後卻橫生異變……

    浩浩蕩蕩的騎從從西北方殺來,騎術嫻熟,弓馬超群,口中還大聲發出呼哨聲,儘管陣列沒什麼秩序章法,但趙魏兩軍留在西岸的數千人倉促無備之下,被這些車騎沖得陣腳大亂。

    “是上郡的白翟人,彼輩也降黑了。”

    趙高咬牙切齒,上郡本就是白翟老家,儘管後來一部分白翟東遷,但當地仍多翟君,半耕半牧,秦朝北逐匈奴,胡亥南平叛亂,都徵召了不少白翟人入伍。但這些翟種喜歡見風使舵,當年就在秦與義渠間搖擺,後來又參與了嫪毐叛亂,唯勝者是依,眼下黑夫已克咸陽,擷取了政權,白翟自然要迅速轉投門戶了。

    不同於南方的蒲津渡,有項籍親自斷後,龍門渡後方僅剩的趙魏後軍無大將指揮,一時間被沖得七零八落,而橋上眾人走得更快了,並無回援之意。

    趙高也踩在浮橋上艱難前行,龍門上游一段,河道狹窄,激流險灘,浪急浪高,今日風有些大,浮橋搖搖晃晃,再加上擁擠不堪,不斷有人落水。

    他們此刻也像極了水中的鯉魚,但追求的已不是躍過龍門化而為龍,而是只為活命。

    這場艱難的爭渡,在上游一眾木筏順流衝來時,結束了……

    小筏順著濤濤河水而來,上面是頭紮布巾的大河漢子,這卻是來自少梁山一帶的“匪盜”,最初是受到趙高迫害的“黑黨“聚集,後來六國入西河,大量夏陽人出逃去投,本以為是群殘兵難民,翻不起大浪,豈料聽聞黑夫進攻西河的消息後,竟組織起一眾人手,由河工、船伕扎木筏,一眾西河人眼裡閃著復仇的怒意,悍不畏死地衝來!

    連續不斷,浮橋遭受了劇烈撞擊,更多人落水,木筏上叼著短劍的少梁盜也躍至橋上,與毀他們家園的趙魏兵卒戰成一團。

    趙高武藝不凡,即便殘疾著一隻手,也拔劍殺了數人,但他水性卻很一般,隨著更劇烈的撞擊,浮橋徹底解體,趙高也失足落水。

    他在微濁的河水中撲騰,如落深淵,腳腳踩空,趙高只能努力用雙腿維持身體平衡,單手艱難劃行,讓自己探出河面,大口呼吸空氣。

    他看到了自家女婿閻樂,浮橋本就是舟船所連,閻樂僥倖奪了一艘小舟,護著妻兒老母,捋起袖子拚命划槳。

    閻樂素來孝順,前段時間趙高發動政變,欲劫胡亥,也是將閻母置於府中作為人質,才換得閻樂死心效命的。

    “吾婿,救我!”

    趙高奮力呼救,閻樂似是聽到了,但只朝他身後看了一眼,便面露驚恐,竟毫不猶豫,與家人劃著小船加速向東而去,將趙高獨自拋在濁浪和混亂中!

    一陣浪打來,趙高又吃了幾口河水,土腥味十足,就在他即將溺斃時,一張大網卻落了下來,隨著河工的號子聲,他整個人被撈了起來,重重扔在舟中。

    這是艘不大的漁船,水珠矇住了眼睛,趙高看得不甚分明,但從船上眾人死死按住他胳膊,往上面綁繩索的舉動來看,是敵非友!

    有人拎著趙高的頭髮,將他整個人提起來,手還在他臉上一抹,仔細一分辨後,露出了驚喜的大笑。

    聲如洪鐘,似曾相識,趙高眨了眨眼,模模糊糊,看清了面前之人的身份。

    一張圓圓的大餅臉,鬍鬚雜亂,說話時,口中氣息還有一股魚腥味。

    是昔日章台宮郎官,黑夫下屬,一年多前被自己通緝,逃到少梁山落草的夏陽人董翳!

    這比溺死河中還糟糕,渾身濕漉漉的趙高寒意頓生!

    “竟然是中車府令,今日捕獲頗豐啊。”

    董翳認得趙高,他齜開牙,露出了滿意的笑:

    “武忠侯,會喜歡這條大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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