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128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9 13:29
第951章 孰立?

    秦始皇三十八年,九月底時,這次從修訂官方史書開始,對始皇帝崩後,過去兩年內戰若干問題的總結,終於告一段落,該定性的定性,該背鍋的背鍋。

    稍後,黑夫還在驪山附近,重新為公子高舉行了隆重的葬禮,將其從陪葬坑移了出來,葬在秦始皇陵旁邊,還重新搬出被始皇帝廢除許久的謚號制度,尊之為“孝悼太子”。

    至於“扶蘇”,只是葬禮上的配角,他被以諸侯之禮葬之,號“海東剛侯”,就這樣“被死亡”了。

    當然,除了必要儀式外,葬禮精簡到了極致,除了幾個考工處剩下的陶俑外,幾乎沒其他的陪葬品。

    這是黑夫制定的新制:“棺材厚三寸,衣衾三件,足以使死者的骨肉在裡面朽爛足矣。掘地的深淺,以下面沒有濕漏、屍體氣味不要洩出地面上為度。墳堆足以讓人認識就行了。送葬者哭著送去,哭著回來,回來以後就從事於謀求衣食之財。”

    “這是墨家節葬之說啊……”

    本來摩拳擦掌,以為總算輪到自己出頭的儒生們面面相覷,墨家在始皇帝末年遭到沉重打擊,秦墨幾乎被屠戮驅逐殆盡,也就武忠侯軍中有一批年輕墨者。其中當官最大的叫阿忠,做了少府屬下的考工令,掌管工程器械,六百石吏而已。本以為墨家在政治上影響不大,沒想到武忠侯竟依然採用其學說。

    身為在朝儒生之首,奉常陸賈倒是贊同此制:“凡善法,不拘學派,墨子節葬之說,正適應當下情勢,不損害生、死兩方利益。”

    他還上書附議:“用之盈虛,在節與不節耳。不節,則雖盈必竭;能節,則雖虛必盈。如今國庫空乏,民生凋敝,豈能再耗費財物往墳墓裡埋?再讓生者為王公大臣之死而荒廢耕作,甚至陪葬?”

    而旁邊高大的驪山陵,正是極盡奢華的反面典型,早已被各派詬病多時,被當成搞得天下板蕩的源頭。於是黑夫當權後,自然就走向了另一個反面:崇儉黜奢……

    在此影響下,公孫俊為“扶蘇”守墓的時間,也從黑夫最開始設想的三年,變成了一年。

    此舉倒是贏得了從官吏到墨者的一致讚揚,唯獨有幾個來自魯地的儒生意猶未盡,覺得太過簡略,儀式太過短促,無法體現他們的特長。

    於是在兩場葬禮結束後,這幾個儒生竟不開竅的地試探著詢問陸賈。

    “秦始皇可需要補上謚號!?”

    他們很想給這個暴君來點“一言褒貶”。

    黑夫得知後,二話不說,直接讓廷尉,將提問的人下了大獄,罪名和胡亥折磨這群儒生時一樣:

    “非所宜言!”

    或許百年後,千年後,能得到公正的評價,至於現在,沒人能理性地看待他,除了黑夫。

    “其功過,只能由我一人評說!”

    “始皇帝,這便是最好的謚,再無人能擁有的謚!”

    眾人這才閉嘴,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隨著年關將近,一個被擱置許久的問題,終於擺到了黑夫政權面前。

    “孰立?”

    既然說胡亥是謀篡,長公子扶蘇已故,其子公孫俊痴呆不足以為帝,而正統的繼位者公子高又舉家皆死,那接下來,該輪到誰繼位呢?

    朝野之中,難免響起一些異樣的聲音。

    “商君曰:先王之法,立天子不使諸侯疑焉,立諸侯不使大夫疑焉。立適子不使庶孽疑焉。疑生爭,爭生亂。”

    “韓非子曰:國無君不可以為治。”

    幸好黑夫提前利用白手套打了一批“保皇黨”,否則類似的聲音更加喧囂其上。

    總之一句話,早點確立一位始皇帝的繼業者,以安人心。

    滿朝故秦臣吏的目光,都不由集中到了李斯的女婿,目前還活著的公子中,年紀最長的公子將閭身上!

    ……

    公子將閭,公子將臣、公子將夜三兄弟乃是一母同胞,只是母親去世得早,靠著兄弟三人抱團相互庇護,小心翼翼地在咸陽存活。

    胡亥屠戮公子高全家的行為,讓兄弟三人為之心寒,咸陽變亂時,他們聚集在公子將閭的婦翁李斯身邊,想要謀得一絲生機。

    政變失敗後,三人又隨李斯出奔廢丘,一來二去,竟成了始皇帝諸子裡,唯一還倖存於世的。

    咸陽的動亂已經結束,但三兄弟卻依然被留在廢丘,不得回歸咸陽。

    好在兩個月過去了,尚且安好,家眷也被送到廢丘來,只是這種朝不保夕的軟禁生活,讓人不能心安,他們心情忐忑,總覺得隨時會被黑夫謀殺。

    “吾等好歹是始皇帝子嗣,堂堂公子,豈能如此禁錮?”公子將臣更為急躁些,有些煩悶,喝了酒後猛摔杯盞。

    “黑夫之心,兄長還不知麼?恐怕是生出了謀權篡位之心,吾等三人就是他的眼中釘肉中刺。”公子將夜低聲道。

    “武忠侯一向自詡忠臣,應不會堂而皇之做此事罷?否則必為故秦人所惡。”

    直到公子將閭的到來,他們才停止了爭吵,追問道:“兄長,李丞相信中如何說?”

    今日中斷消息多日的李斯忽然來信,這或許是他們三兄弟的軟禁生活有所鬆動的標誌。

    公子將閭嘆了口氣,將李斯信中之言悉數告知兩個弟弟,從黑夫為公子高舉行葬禮,尊為“孝悼太子”,再到扶蘇的“死訊”。

    “扶蘇兄長也亡故了……”

    將臣有些怔滯,但旋即反應過來,驚喜地說道:

    “如此一來,父皇子嗣,便只剩下吾等三人,而兄長,你便是接下來的皇位繼業之人啊!”

    但公子將閭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連連搖頭:“莫要胡言。”

    將臣道:“絕非胡言,武忠侯雖任攝政,但那是初入關中,人心混亂之際,眼下關中稍安,也是時候立君以安社稷了,按照長幼次序,兄長為長。”

    “若按賢能,昔日先帝在位時,闕廷之禮,兄長未嘗敢不從賓贊也;廊廟之位,兄長未嘗敢失節也;受命應對,兄長未嘗敢失辭也,一樣當仁不讓!”

    “做皇帝……”將閭卻從沒想過,父皇在世時上頭論年長有扶蘇、公子高,論寵愛也有胡亥,反正輪不到他們。

    更何況是這種形勢下。

    “做一個傀儡麼?”他反問弟弟道:

    “像諸侯坐大的周天子,反朝三卿的晉侯,還是被田常挾持的姜齊君主?”

    將臣聲音變得低沉:

    “黑夫不可能掌權一生一世,等他老了,就算兄長已不在,朝中必有忠貞之士,子孫自當伺機復興大秦!”

    將閭依然不為所動:“皇位已不是皇位,而是一個火坑,我可不想害了家人,叫子嗣也遭了毒手,吾等可知,李丞相在信中最後,如何告誡我?”

    他緩緩說道:

    “德不配位,必有災殃;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謀大,力小而任重,鮮不及矣。”

    這是《易辭》中的一段話,意思很明顯,別摻這趟渾水!

    而李斯的來信,又必是得到黑夫允許的,黑夫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

    將臣呆呆地說道:“那吾等接下來會有何下場?會被如何處置,總不能在廢丘軟禁一生罷?”

    像養彘一樣養著他們?想像就可怕。

    將閭嘆息:“此事不決定於吾等,而決定於黑夫。……”

    言談間,外面卻傳來了大門開啟的聲音,一名高冠大吏帶著一群士卒入內,氣勢洶洶,嚇得三兄弟的家眷倉皇躲避,以為命不保矣。

    三兄弟迎了出去,卻來來客竟是楊樛——他現在已升任宗正丞,架空了子嬰,掌管著宗室名冊。

    “攝政有令!”

    楊樛面容肅穆,用眼神逼著三公子拱手作揖,才緩緩道:

    “公子將閭、將臣、將夜。”

    “始皇帝時,三公子無一事利國,空費俸祿,是為無才。”

    “胡亥篡位,孝悼太子被害,亦亦怯怯不敢發一言,是為不悌。”

    “宗室非有軍功論,不得為屬籍,今三人無才不悌,位尊而無功,奉厚而無勞,不妥,當復為庶人!”

    “我不服!”

    楊樛冷笑道:“此乃宗法律令,有何不服?”

    “吾等對推翻胡亥,亦出力甚多,這不公平!”將臣有些暴怒,欲起身與之強辯,卻被兄長將閭死死按住!

    並在他耳邊低聲道:“勾踐亦能忍會稽之恥,切勿妄動,活下來……”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他們只能聽憑黑夫發落。

    楊樛就這樣盯著三人,直到他們老實了一些,才說道:

    “念其乃始皇帝子,使赴嶺南,以充實陸梁地,置邑,各食百戶,為國守邊地……”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9 13:34
第952章 沒有皇帝的帝國

    “良人不捨得讓扶蘇之子去瓊崖,對三位公子,倒是一點不憐惜,直接打發到嶺南。”

    眼看新年越來越近,立君之事成了朝野聚焦的熱點,葉子衿也不由得不關心。

    但讓人大跌眼鏡的是,最有可能繼承皇位的三位公子,卻被黑夫按照商鞅時便立下的《宗室律》,“無功公子亦為庶人”這一條,剝奪了其財富特權,直接扔到嶺南,名義上是去做“邑主”,實則是流放。

    “若始皇帝當初聽了我的建言,彼輩早在十多年前,就要奔赴邊塞了,眼下不過是遲了些罷了。”

    黑夫倒是覺得,自己對三位公子已經夠大度了,讓葉子衿坐到他身邊,說起一件往事來。

    “當時天下剛剛一統,始皇帝令群臣議定封建、郡縣之利弊,有一夜我在宮殿宿衛輪值,便讓我也說說看。”

    當時黑夫以自己南征豫章的經歷告訴秦始皇:

    “從咸陽到豫章、長沙,林木沼澤甚多,道路險阻,少則兩月,多則三月,難以知會朝廷。”

    “嶺南更遠,又要加上一個月,官府文書尚且如此,民間貿易往來,一個來回,一年過去了。”

    帝國的邊疆能擴張多大,是由交通距離決定的,以這時代的路況、車馬速度,哪怕有馳道、靈渠加成,嶺南也遠遠超出了秦的國家輻射範圍,不論是征服還是統治,都要付出巨大代價。

    “除了路途遙遠,朝廷法令不能及時傳達外,南方也以越人蠻夷為主,缺少編戶齊民,根本收不上賦稅。縱使設置名義上的郡縣,實則無民可料,無土可治……”

    “我當初建言,與其空置郡縣,不如使諸公子鎮之。封為邊侯,使之帶民眾遷徙,統治蠻夷越人,慢慢推廣教化,以夏變夷。”

    只是被始皇帝否決了。

    “我本是苦心良言,但始皇帝聽了卻不太高興。”

    黑夫一邊說著,一邊板起臉,揪著鬍鬚,眉毛一揚,沉著嗓子,模仿始皇帝說話的語氣道:

    “黑夫,你這是想將朕的諸公子們,當做邊地縣令來用啊,你也曾上書稱江南卑熱,有水蠱之疾。諸公子長在北方,錦衣玉食,驟然入蠻荒之境,恐怕還沒到地方,便已染病而亡!”

    葉子衿只覺好笑:“良人只需將臉涂一塗,便可親到台上扮始皇帝了……”

    原來,在黑夫讓叔孫通修改史書,向天下人揭露始皇帝崩前後的“真相”後,還蠻想將這一段製作成百戲,演給關中人看的,只可惜他們碰上了一個天大的難題:

    沒人敢演秦始皇帝。

    在關中人心目中,始皇帝仍是如神一般的存在,雖然這神不太親民也不太友好,更別說扮演了,那簡直是褻瀆。

    於是這場戲就被無限期擱置……

    “我可扮不好,我沒他凶。”

    黑夫繼續道:“我當時唯唯諾諾,沒敢說話,心中卻暗道,陛下有子十餘,有能者卻寥寥無幾,與其養在咸陽天天白吃民脂民膏,還不如拿去填邊塞。”

    也讓人看看,始皇帝的公子們都被打發去建設邊疆,那些被強制遷徙的庶民們,也便少了抱怨。

    但始皇帝決心已下,不論何地,都要推行與中央一模一樣的制度,結果秦制在關東有些水土不服,放到邊疆,更顯得繁雜而無用了……

    “現在豫章、長沙倒是是漸漸富庶,比過去稍好。但嶺南之地,仍是一片荒蠻,象郡、閩中等,不過是空置,為始皇帝湊齊他喜歡的6的整數而已,其實只治一二城,僅相當於一個縣。”

    “兩年來,我靠嶺南謫戍遷民打回中原,承諾帶他們歸鄉,將彼輩一批批往北方調。眼下嶺南只剩下不到十萬軍民,由共敖鎮守,除了番禺、桂林等大城,其餘小縣多數放棄,空置其地,越人又慢慢回到了各地,再這樣下去,這場仗,就白打了……”

    政治是需要理想,但也要顧及現實,中原人口太少了,始皇帝時有三千萬,現在已不足那數了。強制性的移民已宣告失敗,未來再度統一後,帝國需要眼睛向內,料理好肺腑之疾,先將諸夏完全統一了,才能往外擴張。

    這也意味著,黑夫有生之年,基本不可能再向嶺南進行大規模移民了……

    “與其讓空置的土地便宜了蠻越土司們,倒不如封給功臣們,廣樹邊侯,各領一縣,仿照周朝時,以夏君治夷民的故事,最終以夏變夷。”

    哪怕花一百年,兩百年,都比歷史上更快。

    九州之內推行郡縣與大一統,九州之外的嶺南、海東、西域,朝廷難以輻射,又不忍棄之,便進行小規模的分封,以此節省行政成本,這便是當年黑夫提出的“一國兩制”。

    “功臣們可願意?”葉子衿擔心這點。

    黑夫卻不但憂:“九州之內,徹侯亦只是虛封,但若願為邊侯,那可是實封。自己的封地,自己做主,還不需向朝廷納租稅,少量貢品即可。等打完仗,計較功勞,我一口氣封他幾十上百個侯,這裡邊,總有人願意去……”

    至於能搞成什麼樣,是亡於蠻夷之手還是壯大向外擴張,就各看本事嘍。

    而這三位公子,只是黑夫計畫中的第一批試驗品。

    始皇帝在時捨不得讓兒子去填邊境,黑夫捨得啊!

    將閭、將臣、將夜,三人福建一個,廣東一個,廣西一個,都扔在熱帶雨林邊上,某座南征軍撤離後的空虛小邑裡,管著百多戶流放犯,在越人包圍下瑟瑟發抖。

    他們要忍受炎熱的氣候,肆虐的疾病,與越人打交道,以後還會被邊侯的領地包圍,就算不生病死掉,被越人攻殺,也足夠世世代代陷在那,永遠回不來了。

    於是問題又繞回來了:

    “三公子皆去,那誰可為皇帝呢?”

    “總不會是子嬰罷?“葉子衿開玩笑道。

    “子嬰絕無機會。”黑夫對此人還是十分警惕的:

    “我曾被始皇帝壓了十多年,雖然偶爾能聽我諫言,但大多數時候,仍是計不聽言不用,得按著他的喜好來。”

    他才是獵人,黑夫不過是一條獵犬。

    “現在,輪到我做獵人,指揮群犬狩獵了。”

    “而且,自在南郡舉兵後我才發覺。”

    “頭頂上無人衝你指手畫腳,想做的事情能一一推行的感覺。“

    真是太舒服了!

    他幹嘛還要在自己頭上放一個大爺?

    “況且,六國對始皇帝的橫徵暴斂記憶猶新,未必會再接受一位嬴姓秦君……”

    葉子衿瞭然,小聲問道:“那,良人欲自取之?”

    黑夫搖頭:

    “彘肩未熟。”

    “接下來一段時間,天下將迎來一段,沒有皇帝的日子。”

    一個沒有皇帝的帝國。

    就像沒有國王的王國——弗朗哥的西班牙。

    “踐阼而治的,只剩下一位終身攝政!”

    他想起許多年前,在淮陽看到秦始皇帝車駕的情形,那時候黑夫說了一句話。

    “欲戴其冠,先承其重!”

    一語成讖,現在,這半個天下的重量,已扛到黑夫肩膀上了。

    黑夫笑了笑:

    “一個無冕之王!素王!”

    ……

    秦始皇帝的年號,在三十八年終於走到了尾聲。

    “周公恐天下聞武王崩而畔,乃踐阼代成王攝行政當國,攝政七年,天下大治。”

    “周厲王既亡,有共伯和者攝行天子事,攝政十四年,天下復安。”

    “始皇帝崩,逆子謀篡,關東皆叛,幸有武忠侯靖難戡亂。今先帝諸子弟不孝不悌,難繼大業,再統天下。故大秦帝位將空,以武忠侯晉爵為公,效伊尹、周公旦、共伯和事,踐阼攝國政!”

    “明歲,當為攝政元年!”

    政治是門妥協的藝術,而這獨特的政體,便是考慮到新、故秦人接受程度後,妥協的產物。

    由周青臣暫代的御史府那邊,才頒布了這個讓天下震驚的消息,少府張蒼、治粟內史蕭何、奉常陸賈、太史叔孫通等便帶著上百名僚屬、儒生,請求黑夫加尊位。

    “天子重臣稱公!武忠侯有大功於朝,當晉爵為公!”

    黑夫三讓,這才順水推舟允之。

    為了顯示尊於其餘徹侯,在二十等爵之上,加一“公”爵,這是舊時周代五等爵之首,實際上只有宋國和天子卿士能夠得此殊榮,魯、衛、齊等大國皆為侯,秦國最初更只是一區區伯國。

    至於公號為何,一般是看所選的封地,陸賈他們提議黑夫直接割一郡作為封地,但被黑夫否決,只擇一縣為封地。

    有人提議將封地定在“鄧”,有人提議直接以洛陽縣為封地,叫周公就行。

    “鄧不行。”黑夫頭搖得像撥浪鼓,周亦不妥。

    他眯著眼在地圖上搜索了半天,一個個縣看過去,不免抱怨道:

    “我大秦幅員如此遼闊,居然找不到叫‘包’的地方!?”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9 13:35
第953章 不如諸夏之亡也

    並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帝位空置”的狀態。

    奉常官署內,儘管前段時間才有人因“非以宜言”罪被下獄,但如今輿論管制較秦始皇帝時鬆了許多,儒生們的議論聲便仍然未息。

    他們的爭論,主要集中在隨之到來的禮儀問題上:黑夫稱公,當用古時封邦建國之禮,置直屬於其下的群卿大夫否?亦或是仍如現在這樣,凌駕於九卿之上。同時,封公的典禮又將如何舉行,既然沒有天子,那誰來給予黑夫冊命呢?凡此種種,爭得不可開交,煩惱之際,甚至有人插了句嘴:

    “孔子言,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

    “如今天子之位空置,這是否意味著,此乃無道之時?”

    就連太宰令伏生也搖頭道:“孔子三月無君,則皇皇如也,出疆必載質,眼下卻不僅要三月無君,恐怕要三年五載無君,豈能如此……”

    雖然法家和儒家一直不對付,但面對君主時,二者的觀點卻極其一致。

    在法家眼裡:“夫利天下之民莫大於治,而治莫康於立君。”可見,天下之治最為重要的是要有“君”。

    在儒家看來,君主在政治中起著非常關鍵的作用,也以為天下治平之基本,在於人君一人之身。

    儘管反對者甚眾,可攝政決心已下,既如此,就必須為其施政找到依據,這便是御用文人的本事了。

    “如此說來,周公攝政時也是禮樂征自諸侯出,是無道之世了?”

    群儒一看,卻是太史令叔孫通,這位正兒八經的孔門弟子義正言辭,質問發言者。

    周公是儒家理論的根源之一,從孔子便開始尊為聖人,不論哪個學派都推崇之至,認為周公制禮,是天下有序的開始,誰敢質疑周公時是無道?

    那幾個儒生頓時啞然,叔孫通更大聲說道:

    “周公定禮樂,天下大治,然自周室東遷攝政治國,陵遲至今,五百五十年來,禮崩樂壞,皆為無道之世!”

    好傢伙,將秦始皇帝時也算進“無道”的時段去了,但這卻又是奉常官署內群儒的共識,紛紛點頭,而胡亥時更差勁,更加暴虐無道。

    “而現在,恰恰是從無道轉入有道的開始。”

    叔孫通以為,攝政,不過是從無道進入有道的過度階段,是不得已而為之。

    在他看來,對於黑夫而言,因為故秦大臣和百姓習慣了秦君統治,故取而代之時機未到。

    可再立一個嬴姓皇帝,既讓北伐功臣心中難安,也會對未來征討六國,爭取六國豪傑百姓降服不利。

    攝政,是黑夫眼下能採取最好的辦法。

    更何況,誰說現在就無君了?

    “爾雅有言,天、帝、皇、王、後、辟、公、侯,君也,誰說非要皇帝才是君?只要獨一無二,即便是太陽落山後升起的月亮,也能令漫天星辰失色!”

    這不就是先前那“月將升,日將落”的預言麼?

    當然,這並非長久之計,在叔孫通看來,遲早,另一個預言也會應驗。

    “亡秦者黑……”

    “昔日秦始皇帝之所以稱皇帝,是因為其平定天下,海內為郡縣,法令由一統,自上古以來未嘗有,三皇五帝所不及。故號曰‘皇帝’。”

    “攝政必須再度一統天下,得萬眾擁戴,方能水到渠成,取代嬴姓秦朝,真正坐上皇帝之位,開啟一個新朝……”

    這番話自不能說得如此直白,他遂面色一板,教訓那些被自己舉薦進入奉常的群儒道:

    “汝等昔日讓我向攝政入薦諸生為官,如今進了奉常,卻不好好珍惜,襄助攝政定禮,興禮樂之道,而在此妄言,意欲何為?”

    眾人頓時訥訥,但臉上服了,心裡卻未必服。

    這時候,滿堂儒生又聽到另一個聲音道:

    “太史說得不錯!”

    卻是奉常陸賈。

    “孔子也說過,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無)也,可見諸夏無君,時常有之!”

    如果非要給這個身處中原,以冠帶為標誌,已有雛形的民族命名,她現在的名字便是“諸夏”。

    “然而諸夏在無君時,卻沒有丟失禮樂,這是為何?”

    他掃視眾人,待議論結束後,才篤定地說道:

    “因為有聖人!”

    ……

    “聖人?”眾人面面相覷。

    陸賈笑道:“不錯,諸夏之所以在無君,或者君主幼弱之時,尚能維持禮儀之大,章服之美,而沒有墮為戎狄,正是因為,有聖人治國!譬如伊尹、周公,孔子!

    “而今之攝政,亦是聖人!”

    “攝政是聖人……”群儒被驚到了,他們黑黑夫貼過很多標籤,卻還真沒往這方面想過,那黑大漢哪裡聖了?

    “敢問叔孫太史,何謂聖人?”陸賈朝叔孫通拱手,二人今日是得在此唱一出雙簧了。

    叔孫通略微沉吟:“內有德性,外有功業,是為內聖外王,自為聖人。”

    陸賈搖頭:“太過深奧簡略,恐有些人聽不懂,可否再具體些?”

    叔孫通少不得要認真起來:“曾子言,古之慾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能做到這幾點的,可謂大聖!”

    陸賈一條條攤開了開證明:

    “攝政出身黔首,然孟子言,涂之人可為禹。攝政少時家貧,父母兄弟皆白丁也,然荀子又言,聖人可學而成也。攝政便是既有天生之智,又好學不倦。”

    他舉例子道:“神農之時,天雨粟,神農遂耕種之;作陶治斤斧,為耒耜徂耨,以墾草莽,然後五穀與助,百果藏實,神農氏便是格物致知的聖人典範。”

    “諸君且仔細想想,過去十餘年來,省人力十倍的水椎,讓畝產倍增的堆肥,叫天下人皆食甜味的榨糖,讓文書省力省時的紙張、印刷……”

    “這些澤被天下的事,皆乃攝政所作也!在格物致知上,攝政的成就,幾能與神農氏相提並論!”

    好像還真是!眾人點頭,沒毛病,古代的“聖人”,燧人神農之流,還真是群發明家,黑夫算是佔大便宜了。

    “再說修身齊家,攝政食不二味,居不重席,室不崇壇,器不彤鏤,宮室不觀,舟車不飾,衣服財用,擇不取費,可謂至儉,與始皇帝、胡亥大異也。”

    “又不貪女色,入咸陽,婦女無所幸,宮女皆出而嫁人。家中僅一妻,夫人葉氏賢且儉,衣不墜地,親織衣裳,以教二子。”

    黑夫平日裡被某些人詬病的點,如今卻成了陸賈讚譽之處——儒家眼裡的大聖人孔子,不也才一個老婆,一子一女麼!

    陸賈的演講漸入佳境:“至於治國之能,眾所皆見。攝政治北地,而北地兵強,逐匈奴八百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治膠東,則膠東富庶,樓船通海外,而九夷皆朝於中原;治嶺南,則轉敗為勝,南征軍以之為父母,越校蠻人甘為效死!”

    “平天下,更不必說,胡亥篡位暴虐,欲屠安陸,攝政以眇眇之身,數千遷謫之眾,舉兵江漢,四渡雲夢,屢勝強敵。不過一年有餘,便北伐靖難成功,武關如有神助,藍田不戰而屈人之兵。”

    “隨後誅篡君,殺奸佞,安百姓,重整綱常,而撥亂反正,讓孔子門徒重歸朝堂。又內修己以安百姓,外博施於民而能濟眾,可謂仁之方也已!”

    “格物致知,修齊治平皆備,舉目天下,能做到內聖外王者,唯攝政一人而已。”

    有理有據,叔孫通帶頭,舌戰半響的群儒們總算達成了共識,皆附和道:

    “攝政確實是聖人!”

    而聖人治國,這不就是儒生們想像中三代之治的場景,也是他們一直孜孜不倦的夢想麼……

    “由周公那樣的聖人來治國,這不是吾等數百年來的追求麼?”

    “為何今日實現了,卻惶惶不安?”

    被陸賈一語點明白後,氣氛變得熱絡,儒生們開始興奮起來,對這件事的熱情度空前高漲!

    他們要參與進去,讓自己留名,也籍此躋身。

    “攝政他不止是儒家所推崇的聖人……”

    陸賈口乾舌燥,但卻心懷欣慰,他這幾個月可不是白忙活的,他所學甚雜,也不似一般儒生那麼心胸狹隘,不能容其他學派。

    故陸賈很清楚,聖人治國,這不僅是儒家的夙願,更是諸子百家的夢想。

    道、法、墨,各家也都推出了自己的聖人形象,這些聖人的身上,體現了各學派的最高理想……

    墨家是個無條件犧牲自己成全天下的學派,他們崇尚大禹,毫不利己專門利人,哪怕是摩禿頭頂、走壞腳跟也要為天下治水,好似從來沒有個人私慾,把身心和靈魂,全部奉獻給天下。

    墨子說,這樣的人,才能稱之為為聖!

    黑夫入咸陽後,表現得一心為公,絕無私慾,連“無我”的宣言都出來了,對新故秦人,好歹做到了一視同仁,甚至還重用了張蒼、陸賈、蕭何、叔孫通、韓信這一大批關東人,跟始皇帝一比,就顯得“兼愛”多了。

    更勿論,他還是拯救了墨家最後幾名弟子的恩公。

    法家也有聖人,他們的聖人是以法為核心的,韓非子推崇絕對專制的獨裁君主,既要心狠手辣又要心機深沉,用法術勢的配合和高超的權謀,才能一統天下,最終體天道而立法。

    而黑夫的真實面目,不就是這樣麼?

    雖然各家相互認為對方的聖人不是真聖,但巧合的是,除了莊子心目中的聖人太過出世,黑夫沾不上邊外,其餘諸子理想中的“聖人”,他竟是幾乎佔全了。

    這便是陸賈認定黑夫為主,選擇為之效命的原因。

    “如此聖人,可為天下師,故方設三上公,而攝政居太師之位。”

    “攝政不僅要再度平定天下,更要承三代之學,繼秦之法,集百家之智,以教化天下!”

    君主與聖賢將融為一體,百家的政治理想,將在他一個人身上匯合,諸夏的和平興盛,將籍由他來確立。

    這是秦始皇帝,都未能做到的事,也是這十多年,有識之士最大的遺憾。

    而攝政的後代,不管他們仍是“攝政”,還是真正成為天子、皇帝,都被冠以“聖人之後”的名號!

    黑夫越是將“聖人”的形象維持拔高到極致,越是能得諸子百家及天下人的推崇,對其子孫就越是有利……

    這就是陸賈為黑夫擬定的政治藍圖,與叔孫通的設想,還略有不同!

    “今日方知,陸君何以為奉常。”

    在群儒興奮的查閱經典,為攝政的封公典禮貢獻智謀時,叔孫通走過來,朝陸賈作揖,歎服不已。

    聖人,嘖,這才是彩虹高級屁啊,叔孫通想想自己曾謀劃的“黑夫是始皇帝私生子”,都是什麼啊,對陸賈,他只能甘拜下風。

    “叔孫也不賴。”

    二人一笑,恰在此時,外面有謁者來宣佈了一條大消息:

    “攝政封爵已定!”

    所有人都轉過頭,屏息以待,陸賈甚至心裡暗暗期盼:“千萬不要是包公……”

    “封爵為:夏公!”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9 13:35
第954章 奇蹟

    攝政元年正月初(十月),韓信比預定的時間更早一些來到咸陽宮。

    他的職位是九卿之一的“郎中令”,非得細論的話,守衛在咸陽宮的郎衛們皆是其下屬。但很顯然,這只是名譽上的,郎衛已全部更換,以安陸人為主,其次則是在南征、北伐兩場戰爭中戰死的將士子弟。

    韓信進入此地依然要經過一系列程序,確認身份無誤後被恭恭敬敬地請進去,請他在此等待,因為攝政很忙,給諸卿面見稟政設置了各自的時間,現在正與治粟、少府二卿議事。

    “郎中令卻是來早了。”郎官笑著提醒,韓信卻道,自己是故意如此的。

    “直接從雍地去了上郡,卻連咸陽都沒進過,十二金人久聞盛名,正好有空仔細瞧瞧。”

    咸陽宮前,高大的十二金人依然屹立,各高6丈6尺,其面容各異,有的濃眉蒼髯,有的三縷短鬚,容顏栩栩如生,六人著鶡冠,六人戴胄,皆身被鎧甲,或手持金戈大戟,或雙掌按著巨劍,或持木製巨弩欲射……

    他們好似十二位盡忠職守的郎衛,屹立在宮中寬闊的大道兩旁,叫路過的人心生震撼。

    韓信也被震撼得頭皮發麻,一個個瞧過去,一直看到他脖子有些酸時,旁邊才響起一個聲音。

    “郎中令,如何,這些金人,壯如高山罷?”

    回頭一看,卻是個身著卿士衣冠的大胖子,滿面紅光,笑眯眯地看著韓信。

    “張少府。”

    這體型,除了張蒼哪還有別人,韓信少不得向他見禮。

    張蒼將韓信上下打量,頷首道:

    “攝政素來將侄女當成親女一般,能將其託付與你,郎中令果非一般人物,非但一表人才,軍功也冠絕三軍,數年之間,從卒伍之士一躍為九卿君侯,攝政讚你的是國士無雙,果非虛言。”

    “國士無雙?攝政真如此說我?”

    韓信不由大喜,但旋即想起攝政給自己“益善”的侯名,連忙告誡自己不要驕傲,肅然道:

    “韓信不過一淮陰無行黔首,若非攝政賞識,恐怕已喪於嶺南,仍然泯然眾人,豈會有今日之榮?”

    張蒼頷首,卻指著這金人道:“我見郎中令對這金人孰視良久。”

    “韓信從小地方來,未曾見過如此巨物。”

    就像平原來的孩子,忽然站到雪山腳下,那種震撼感……

    張蒼笑道:“上一次對十二金人讚不絕口的,卻是我一位來自大夏國的友人。”

    攝政還在與蕭何議事,張蒼索性與韓信在金人腳下交談起來。

    “我那友人名蘇赫克特爾,我嫌他名字拗口,稱為蘇氏,他在咸陽呆了兩年,我從他那習得希臘文字言語,也聽他說起無數泰西的事蹟,他告訴我,這十二金人,可與泰西七個奇觀相提並論了。”

    在張蒼和蘇氏分別習得對方語言後,他們的交流漸漸深入。

    “蘇氏告訴我,在大夏之西萬里,有希臘大國名托勒密,其郊有陵寢封土如金字,以石砌成,各高數十丈,三兩成群,從大漠中拔地而起,不知建於何年何月,反正自希臘人有史以來便已存在。”

    “托勒密國還有一大燈塔,建在港口附近,先以夯土築三層台,再以上好的石料砌成,白日以巨鑑反射日光,晚上用火光引導船隻,海船遠遠望來,恍如看到了第二輪明月,再無迷航之虞……”

    “在托國北邊海中一島上,又有日神像。以石塊雕成肢體頭顱各部位,又外包銅,身達十餘丈,也就是十二金人的兩倍高。一個腳趾頭就需要兩人方能合抱,手舉的火炬則作為燈塔,晝夜不熄,為過往船隻導航,因立於兩港之中,而船可從其胯下過,可惜十多年前的一次大地動毀了……”

    “而在托勒密與大夏國中間,又有一大國曰條支,便是李信將軍要助大夏抵禦的那一國,其國在古時曾有一王,為其愛妃築懸苑,壘土數十丈,在其上各層造拱廊懸苑,養滿奇花異草。”

    其他三個,有希臘胡天神像,條支古王的陵寢等,張蒼印象不是很深刻了。

    “這都是真的?”

    韓信卻是聽呆了了,他儘管用兵如神,但在見識上,也算不上很多,正值二十多歲年輕氣盛,不由心生嚮往。

    張蒼道:“我不太相信蘇氏之言,覺得或有誇大之辭,但攝政卻說可能是真的。”

    “至少那大漠旁的‘金字塔’是真的,還說它山之石可以攻玉,西人的許多技藝,是中夏之人所不識的。木構、漆器,我為彼師,但若論石構、燒製玻璃,則彼為我師,尤其是用石造屋,以後天下太平,修整藏書石室時,或可採用。”

    “總之,縱是遊歷過條支、托國幾處奇觀的蘇氏,見此十二金人,也震撼莫名,且極其喜愛,問我這十二金人可有名氏,聽說尚無,便私下用希臘人觀天上星辰後,所推演的十二星宿來命名……”

    比如那持弩作射擊壯的金人,被蘇氏冠上了“射手”之名。

    當時張蒼沒多想,倒是在前段時間,黑夫入主咸陽宮,繼續以此地為辦公場地後,他說起此事,竟讓黑夫發愣後捧腹哈哈大笑不止。

    堂堂大秦攝政、太師兼任太尉的夏公,差點就此笑死過去。

    而後,黑夫遂給了十二金人正式的名兒,比如那持弩的射手座金人,被命名曰:

    “星矢……”

    黑夫又言這十二金人與阿房宮大殿中,始皇帝令人雜糅東西技藝,所鑄成的西王母(希臘人曰雅典娜)像,可謂絕配,也不知是何意,搞得張蒼一頭霧水,不解其意……

    總之,當年大夏人蘇氏入咸陽宮,見十二金人,稱之為第八大奇蹟。

    等到見了阿房完時,蘇氏駭於其佔地廣袤,恢弘壯觀,又稱之為第九奇蹟。

    直到其被張蒼帶著去驪山附近,遠眺始皇帝陵時,蘇氏又改口了,說這世上共有十大奇蹟,而大秦獨佔其三……

    張蒼只是好笑:“可惜他沒機會去北方見到秦燕趙長城連成一體,否則這天下奇觀,將是十一個……”

    但仔細想想,又不由駭然。

    張蒼現在承認,泰西希臘人也是一個不遜色於中原的文明,在數術、天文上的造詣令人驚訝。從托國到大夏,希臘諸國加起來,東西萬里,人口、疆域甚至不比大秦少。而那些奇蹟,或承襲自先代古王,或由各國分別建立,都是歷經十餘世才修築起來的。

    但大秦的四個奇觀,加上馳道等,不過一世便屹立如此之多,實在傷民太甚。

    也難怪少府最多的那年,開銷竟佔了天下收支的三分之二……

    “所以少府的作用,才需要從奉皇帝一人,變成去做利國利民之事。”

    黑夫和秦始皇帝一樣,也熱衷於中央集權,用他的話是就是“集中力量辦大事”。

    但集中財富與資源、人力後,二者的用法卻不一樣。

    以幾年之時,費數萬萬錢,造一個大而無用的奇觀,若這筆錢用在他處,能培養多少知道基本衛生常識的醫者,製作多少織機,讓工匠精進多少工藝,印刷多少書籍,讓多少孩童有識字之能了……

    “攝政深感始皇帝時馭民太繁,等掃平六國群盜後,意欲省苛事,薄賦斂,毋奪民時,少府會將精力放在興修水利、道路,鼓勵生育,使工匠精進工藝,使人人皆有衣穿上……而征戰,也會徹底停下,終其一生,恐怕不會再發兵西進了。”

    張蒼瞥著仰望金人,意猶未盡的韓信:“到時候這年紀輕輕,已立功勛的韓信,攝政又要如何收其兵權,讓他甘心平靜度日呢?”

    哪怕弓藏,也要等飛鳥射盡以後,此時尚早,這時,韓信卻問起張蒼,那高鼻深目捲髮的大夏人蘇氏到哪去了,他這輩子還沒見過西域胡人呢,好奇心驅使下,很想瞧瞧……

    張蒼只笑道:“蘇氏做了西征軍的嚮導,西行前往大夏國了,也不知蘇氏帶著李信等人,走到哪了?是否已至大夏,他曾與我相約,在大夏國以希臘之禮食招待我。”

    他不由感慨:“唉,等天下平定了,我也真想去泰西看看,抄錄希臘人的書卷學問,再看看那些奇觀是否為真啊……”

    豈料韓信卻接話道:

    “等天下平定了,韓信願與張少府同往!”

    滿心皆是建大功,立大名的青年將軍意氣風發:

    “攝政曾對我說起過李將軍之事,盛讚其是天下用兵一等一好手,兵形勢、技巧臻於純熟,韓信很想與之一晤。”

    “順便也去看看,那另一半天下的諸多奇觀,是真,還是假!”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9 13:36
第955章 東出

    韓信的話只是年輕人頭腦一熱脫口而出,張蒼也未當真。

    咸陽宮依然是帝國的中樞,只是皇位上空空如也,只掛著把天子劍,據說攝政召開朝會,得跪坐在阼階主位上與諸卿對話,大家行禮,他也要作揖還禮,而辦公區則在偏殿。

    攝政給自己規定的工作時間,按照秦的十二時辰,莫時(9點到11點)剛到時,準點來到咸陽宮辦公,黃昏(21點到23點)開始時離開,本來想定七日一休沐,但因為其他人皆是十日一沐,黑夫不好搞特權,於是也只能如此……

    這下,黑夫竟成999了。

    “難怪始皇帝英年早逝了……”黑夫頓時明白了,感情他現在就比程序猿還苦幾分,更別說每天熬到凌晨的祖龍了。

    稍後叔孫通便來迎了韓信入內,去偏殿見攝政,一路上絮絮叨叨說著待會要注意的“禮節”。

    “攝政既已為太師,尊為夏公,自與昔日還是徹侯時不同,得注意一些必要的禮數,韓侯待會且記著,始見攝政時,至其前,容彌蹙……”

    “容彌蹙是何意?”韓信雖然乃兵法天才,但文化上卻是個半文盲,聽得發懵。

    “就是不能笑,要肅穆。”

    叔孫通對類似韓信這樣的大老粗將尉習以為常,鬼知道這群人進咸陽宮時干了多少無禮的事,比如有一支安陸兵殺入咸陽宮,竟公然在十二金人腳上刻字,得意洋洋。至於前幾日,黑夫為夏公的典禮上,飲酒爭功,醉或妄呼,拔劍擊柱的,更不知凡幾。

    這大秦看似無君,實則有君,尚未成為法外之地,法度、尊卑、禮儀都要一一恢復,於是攝政便讓叔孫通設置了一些簡單的禮儀,以適應這獨特的“君臣關係”,明上下尊卑,但也不必太過。

    “上殿之後趨行而作兩揖即可,不必下拜,因為韓侯乃關內侯、將軍,攝政也會回一揖作為回禮,但韓侯必待攝政安坐之後才發言,談話時,開始時要看著攝政的臉,言畢,目光下移,不說話時,需注視攝政的膝蓋……”

    一通話將韓信說暈了,他不由抱怨道:“攝政只是假皇帝,禮儀便如此麻煩,往後成了真皇帝,那還了得……”

    這差點將叔孫通噎死,這年輕人也太過大膽了,這種話也講得?

    韓信倒是渾不當回事,總覺得,別人得如此,但自己功勞大,不必這樣,問道:“之前叫君侯,現在當如何稱呼?”

    “攝政、太師或夏公,當然……”叔孫通提醒韓信道:“攝政尤其喜歡舊部稱其為‘主公’!”

    如此告誡著,二人也倒了偏殿,叔孫通剛要大聲通報,豈料韓信卻將他的話全給忘到腦後去,只將劍交給郎衛後,不僅面上露出了笑,毫無禮節地大步走上去,更大聲喊了一句:

    “仲父!”

    ……

    黑夫心裡怎麼想不知道,面上倒是依舊待韓信如子侄,讓他就坐,問道:

    “沒回家去?”

    韓信的眼睛沒有如叔孫通告誡的,盯著黑夫那曾被箭射中過的膝蓋,而是先打量了一通宮殿內美輪美奐的裝飾,接著很無禮地看著黑夫的臉,傻呵呵地笑道:

    “未曾,我剛歸來,下了馬就直接入宮,從直道來北阪很便利。”

    黑夫少不了說道他幾句:“汝妻才至咸陽,是該先回去看看。”

    又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你沒有兄弟,乘著年輕,早些要個孩子罷。”

    在生活上,黑夫是鼓勵大家669的,這些年戰爭損失的人口,必須在十年內補回來,每條件也就算了,有條件的,得為國家做貢獻……

    尉陽就是其中的佼佼者,黑夫無奈地搖搖頭:

    “汝妻兄,如今已有六個子女了。”

    萬萬沒想到,大開後宮的是尉陽,黑夫有種看錯人的感覺,他那侄兒小時候老實巴交的啊,被誰教壞了呢?

    此外,東南形勢比黑夫預想的要差,八月份時,丹陽郡的安圃進攻淮南為英布所敗,這廝好像還挺能打的,好在安圃雖損兵折將,但在老弟尉驚、侄兒尉陽支援下,順利撤到衡山郡去。

    一場勝仗漲了楚軍士氣,恰逢項羽奔波了兩個月,帶著少數兵卒回到楚地,依靠車騎的襲擊,又敗吳芮手下一名越校於東海,素來謹慎,遂放棄奪取的土地,撤回江東。

    好有大江為阻隔,尉陽樓船橫於江上,楚軍過不去。

    但無論如何,黑夫想利用江東吞併淮南的計畫是泡湯了,唯一的好處就是讓楚人疲於奔命,元氣大傷,尉陽這小子學了自己,幾乎將東海南部的稻穀割了個乾淨,這個冬天,淮南楚人恐怕要挨餓了。

    可黑夫不滿足於此,既然東南邊沒能打開局面,那就要考慮其他方向了。

    這也是他調韓信回來的原因。

    “上郡形勢如何?”黑夫問道。

    “已大定,匈奴人撤離了河南地、上郡邊塞,冒頓雖佔據北假、雲中,但大多數新秦中之民,已撤離到河南地,由章太僕接收,上郡偶爾有匈奴人斥候,但都為白翟騎擊退。”

    “章邯來信,說新秦中一共被被掠走至少五萬人,又有數萬人流離失散。”

    黑夫心痛流血,他知道,那些被擄走的同胞將遭受生不如死的虐待,能將他們救回來麼?而若不能將匈奴一舉擊滅,利用這些被擄走的人口和奪回的草場,十年,二十年,他們又能壯大到何等程度?

    黑夫不希望中原的內戰,再像歷史上那樣,養出一個變成漢朝百年噩夢的草原帝國了……

    不過這場新秦中保衛戰裡,倒是有兩個新人表現出眾,在河南地帶著移民戍卒擊退匈奴。

    一個是他的舊部灌嬰,另一個人的名黑夫似曾相識,他叫周勃,一查,泗水郡沛縣人,這下可把黑夫樂壞了。

    周勃被升為五百主,灌嬰得了封賞,調到咸陽,任騎兵司馬。而黑夫舊部羌華、傅直則升任騎兵都尉,接下來一段時間,黑夫打算好好訓練好車騎這一秦的優勢兵種,待戰端再起後大用了!

    說到騎兵,黑夫還想起,韓信曾來書匯報過的那批樓煩人。

    當時黑夫讓韓信許以樓煩人塞北土地,畫個大餅,以換取他們出三千騎為己所用,樓煩人所在的雁門郡樓煩縣鄰近句注塞、雁門關,外壯代北之藩衛,內固太原之鎖鑰,乃兵家必爭之地,若得了此地,不僅能一舉隔斷趙、代兩國,更能在適當的時機配合大軍南下進攻太原……

    “樓煩人毀諾了……”

    說起這件事韓信就氣,那些樓煩人竟是一物賣多家,在這邊詢問的同時,也以同樣價錢在趙、代處兜售,最後在韓信給出回覆前,先投靠了願意花大價錢的趙國。

    “趙將李左車乃李牧之孫,在代北生活多年,深知樓煩騎之勁,遂以金千五百斤為代價,先雇了樓煩人。”

    上郡瀕臨太原郡,太原控帶山河,踞天下之肩背,誠古今必爭之地也,曾被稱之為“趙之柱國”,而李左車集中了趙國兵卒的三分之二,整整四萬人駐紮在太原郡,就是為了防備韓信。

    黑夫笑道:“沒見識的戎狄,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樓煩人會後悔的,往後,我不會再用黃金、土地,買半個樓煩人為我所用。”

    “而要讓彼輩獻出舉族人口和牲畜賄秦,以求能不被誅滅殆盡!”

    他旋即又問道韓信:

    “李左車此人如何?”

    韓信肅穆下來:“李左車不愧是李牧之孫,通曉兵法,知人善謀。他知道我軍若欲害趙,必從太原始,畢竟當年趙國便是丟失太原這一柱國,才漸至滅亡。他派兵扼守關鍵渡口,搶先一步僱傭樓煩,又與代國會盟,以免除北方之優……”

    “真是老套的故事。”黑夫不以為然:“當年李牧是趙國唯一的支柱,而現在,其孫又重演了這一幕。”

    只不知,眼下的趙王歇,也如當年趙王“信任”李牧一般,信賴獨掌趙國軍隊,聲望極高的李左車麼?

    不試一試,怎麼知道呢?

    韓信卻沒往這方面想,只是分析完趙軍的實力後,說道:“我已遣斥候試探過,趙軍反應迅速,強渡大河成功幾率不高。我軍雖能在北方集中更多兵力,但關中糧食運往上郡,得月餘時間,損耗太大,故不宜從上郡對太原,對趙國發動進攻……”

    黑夫手指輕敲案几,內部已安,得開始攘歪了:

    “那若我欲東出,當由誰開始?”

    韓信道:“以敵人最弱小,行軍糧秣最便利,戰後得益最多為先。”

    “你的想法與蕭何不謀而同啊。”

    黑夫道:“治粟內史認為,秋收後,府庫糧秣雖又填滿了,但須得省著用,用兵當以糧食運輸便利為先,誰離關中最近,誰就值得先攻打。”

    “沒錯。”

    韓信說道:“下吏也認為,當乘著楚趙各顧其家,先行擊破最弱小的魏國,奪取河東!然後席捲太原、上黨,據河、山之固,東鄉以制中原!”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9 13:36
第956章 酈生

    入冬了,大河水更加寒冷,而從河東泅渡到封陵渡來投的百姓卻越來越多,已不止是在河東生活近百年的秦人,更有不少河東土著。

    駐紮在此的“河東守”去疾負責接收河東逃人,將老弱送到渭南去安置,青壯則組織起來編成軍隊,在寧秦縣訓練。

    十月中的一天,卻有軍吏來報,說在岸邊抓到了一個與難民一同泅渡的老朽,哆嗦著告訴接應他們的長史,說有事想要求見郡守。

    “他說自己是魏地士人酈食其,聞攝政當國,使辛郡守屯兵封陵渡口接應百姓,特來投效,原得見郡守,口畫天下大事。”

    “是個士人就張口閉口天下大事。”

    去疾笑了笑,沒有當回事,這月餘間,不乏關東遊士來投奔他們,但去疾與之交談,多數人都沒真本事。

    “是個怎樣的人?”他心不在焉地問道。

    “看上去像個大儒,衣儒衣,頭戴巍峨的高山冠。”

    “儒生?穿著這一身還能泅渡過來?想來他水性一定極好。”

    去疾沒了接見的興趣,和大多數北伐軍官一樣,他並不太喜歡儒生,覺得這些人誇誇其談,沒什麼本領,遂讓人去將此人趕走:

    “請替我謝絕他,說我正忙於公務,未有閒暇見儒生。”

    但長史出去一會後又回來了,告訴去疾道:“下吏方才將郡守之言告訴那老儒,老儒卻瞋目按劍叱我說,‘快些,再去告訴郡守一聲,我並非俗儒,而曾是張耳謀士,有大夫身份,曾走遍魏地,深知河東虛實,要將這表裡山河之地,送給攝政’!”

    去疾這才放下了手中的毛筆,感到驚奇。

    “張耳謀士?還是個大夫?且讓他進來看看。”

    不多時,長史引著那人入內,卻見此人六十多歲年紀,白髮蒼蒼,年輕時應是個八尺的魁梧漢子,只是年紀大了縮了些,其儒冠已經扔了,儒袍也割了礙事的長袖,腰上反掛著劍,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不似一般人,見了去疾下拜,而是只作一長揖。

    去疾輕咳一聲道:“客便是酈食其?為何不拜?”

    酈食其卻一笑:“聽說大秦攝政敬老,六旬以上者賜鳩杖,見縣官不必拜,老朽六十有二,自然不拜。”

    這老頭對關中的新政倒是知道甚多,一旁的長史斥責他道:“此乃郡守,可不是縣令。”

    酈食其卻哈哈大笑起來:“無地的郡守?治下之民不到萬人的郡守?老朽敢問,郡守在此,是為了幫張耳鞏固河東防禦呢?還是為攝政收取河東人心,為東出做準備的呢?”

    “豎儒!”

    去疾有些惱火了:“自然是奉攝政之命,為收取河東做準備,何謂反助張耳?”

    酈食其板起臉,擲地有聲地說道:“既如此,郡守豈能倨傲而不見長者,老朽之所以著儒服,是因為秦吏素來仇視儒生,以儒生形象行走河岸,又持大夫符令,魏卒便不疑我會西渡。”

    “我西行之心急切,冒著性命危險,渡過大河,本想以口畫天下大事為由見到郡守,而郡守卻說什麼‘無暇見儒生’。如此以貌取人,焉能收取河東豪傑士人之心?若攝政所任的郡守、將尉皆如此自大,恐攝政將失天下之能士,更錯過了早日一統關東的良機啊,郡守幾誤了攝政大事……”

    去疾被這老儒一通搶白,面皮有些發紅,他這些時日榮升二千石高位,確實有些得意,也沒了南征時,向黑夫推薦韓信這等人才時的舉賢之勤,只好道歉道:

    “是去疾有錯,只聞先生之容,如今方知先生之意矣。”

    乃請酈食其就坐,上熱湯為之驅寒,豈料酈食其卻將碗往旁邊一推,問道:

    “可有熱酒?”

    去疾只好讓人將自己的酒分享出來,心疼地看著酈食其牛飲,喝得滿臉通紅——黑夫提高了酒稅,且只能官府釀製少量,能大口喝酒的人不多。

    “先生果是張耳謀士,還是偽魏大夫,為何隻身西來?”

    他心中仍有懷疑,前段時間抓六國間諜的風潮,才從咸陽傳到寧秦,這老頭不會是來誆騙自己的吧?若他嘴裡倒不出真情報來,去疾定要狠狠懲罰,叫你騙老子酒喝!

    酈食其一邊飲酒,一邊簡單介紹了一下自己的經歷,陳留人,為楚軍遊說陳留令投降,又加入了魏國,做了個有官銜的大夫,籍此能在魏地自由行走。

    “一艘船若是要沉了,上頭的人豈會不爭先恐後往下跳?如今那所謂的魏國雖看似還堅固良好,但老夫已看出其內部已生蠢,攝政若以大兵臨之,魏必分崩離析。這世道,良臣擇主而棲,我又料到,攝政若欲東出,必先取河東,或有用得上老朽的地方。”

    去疾笑道:“我軍可從上郡攻太原,可出函谷攻三川,或走南陽攻潁川,何以見得必是河東?”

    酈食其侃侃而談:“老朽讀短長之書,書中曾載,商鞅說秦孝公曰,秦之與魏,譬若人有腹心之疾,非魏並秦,秦即並魏。何者?魏居嶺厄之西,都安邑,與秦界河,而獨擅山東之利,利則西侵秦,病則東收地。今以君之賢聖,國賴以盛;而魏往年大破於齊,諸侯畔之,可因此時伐魏。魏不支秦,必東徙,然後秦據河、山之固,東鄉以制諸侯,此帝王之業也……”

    “如今秦魏形勢,與秦孝公時極似,只是秦較那時強了十倍,而魏弱了不止一倍,簡直是以石擊卵。如今關東反王之國,唯楚最強,而趙次之,河東距楚最遠,以河東距楚最遠,楚人難救,卻離關中僅一水之隔,且民心仍然思秦。故攝政東出,必先攻河東,這是明眼人都知道的事。”

    此人看的倒是很準,去疾道:“那關於河東,先生有何事可以教我?”

    酈食其道:“我可獻上河東魏兵佈防之圖。”

    “圖在何處?”去疾很關心,但酈食其進來前已被搜過身,並未發現什麼地圖,眼下見酈食其微醉了,遂逼問他。

    酈食其腦子卻依然很清明,指著斑白的鬢角,露出了笑:“在這。”

    去疾復又坐了回去,顯得不甚在意:“魏軍佈防虛實,沒有先生,我軍一樣能弄到。”

    酈食其飲完了所有酒,這才抿了一口熱湯,打了個酒嗝:“我知之,攝政派出的間諜,遍佈河東,但彼輩多為外鄉人,即便潛藏民間,但卻難以滲透入魏軍之中,更不知魏將喜好虛實。”

    “老朽則不然,我這半年來,行走河東,可是與不少人喝過酒,攀過交情的,甚至能為攝政勸降一二人,往後攝政攻到魏地,老朽更能提供各地山川地利,舉薦豪傑英士以為用……”

    他話音一轉:

    “但以上種種,得見到攝政,方能細言!”

    這是個狡猾的老傢伙,去疾明白了,這酈食其是典型的縱橫策士,旁觀天下形勢良久,看準誰最可能勝利後,這才懷揣無數情報,奔著功勞來的……

    進攻河東,確實是這個冬天的大事,他點了點頭,對長史私語幾句後,讓他帶酈食其去休憩。

    老傢伙搖搖晃晃站起身來,臨走時還轉過身,意猶未盡地問道:“可還有酒?再送老朽一壺。”

    “沒了!”

    去疾臉頓時跟黑夫一樣黑:“到攝政處喝去吧!”

    過了大概一刻,還不等酈食其打個瞌睡,便有幾個黑衣官吏來到酈食其的住處,一臉肅穆地將他帶走。

    這是黑冰台的官吏,專司情報工作。

    “攝政在咸陽麼?”

    酈食其上車前滿口酒氣,如此發問,但幾個黑衣武吏卻一言不發,只默默地將他按入車輿中,連夜往西邊而去。

    只有看著馬車遠去的去疾知道,攝政不在咸陽,而在戲下北伐軍大營,整軍練兵,進行一些軍事機構的改革,以圖東出。

    此外還有件重要的事。

    用黑夫的話說就是:“北伐既已成功,北伐軍歷史使命便已完成,是時候更換新番號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9 13:36
第957章 肱股羽翼

    戲下鴻門,土地平闊,若紮起營壘來,最多可駐紮四十萬大軍,一向是秦軍東出的聚集地,早年秦孝公派商鞅東征從這裡出發,王翦以六十萬兵滅楚,也以此為聚集關中兵卒的大本營……

    “如我所言,眼下攝政已有雍、梁、荊三州,又有南陽、江東,這兩地加起來又是一州,非要征的話,六十萬有些難,但起碼也能徵個四十萬了……”

    說話的人叫楊武,三十餘歲年紀,乃是關中下邽縣人,過去在故秦軍隊裡做軍法官,他這個人聰明又勤快,素來善辯,分析起局勢來頭頭是道,在藍田大倒戈中,他是緊隨楊喜他們投降的。

    楊武此時正在同一個來自寧秦的同僚說著話,眼睛卻瞥向大帳內的其他人。

    雖然已有徵兵四十萬的實力,可目前在戲下的軍隊,只有四萬。

    故秦人降卒,八月份西河戰事結束後,除了一支新組建的“西河之師“在訓練整編外,基本都放其歸家收割去了。

    而北伐軍也分駐各地,或在隴西,或在北地,或在上郡、封陵渡,更有一部分被東門豹帶去了函谷關和陝縣。所以在咸陽附近的,也就五萬人左右,一萬人作為“中尉軍”,負責咸陽城防,其他人便作為守護關中的“衛尉軍”,在戲下駐紮訓練——至於總的新番號,攝政尚未宣佈。

    不過就楊武問了一圈所瞭解的,在場的眾人,竟是來自四面八方——有北地的良家子騎兵司馬,名甘沖者,有韓信麾下的長史,有東門豹軍中的軍法官,也有不少故秦軍隊投誠後的優秀軍吏。

    除了軍吏外,此處更有不少來自咸陽九卿各官署的秦吏,譬如安陸喜君的兒子恢,治粟校尉蕭何的屬下管糧小吏趙堯等,更有一些在御史府掌管圖籍的小官。

    他甚至還看到了幾個身上散發著奇怪味道的方術士……

    “這是要作甚,演百戲麼?”楊武有些摸不著頭腦,他問過一些人了,並沒有出眾軍功,卻仍被上司推薦來了,至於作甚,卻又不明說,大家都在此薈萃一堂。

    可光是“攝政將親自接見”這一條,就足夠眾人動身來此了,經過減租減賦,以及百戲的宣傳,攝政在關中聲望高漲,已僅次於秦始皇帝了……

    正在眾人猜測紛紛時,攝政到了。

    “夏公至!”

    北伐軍吏們齊刷刷地站起身來,挺直了腰板,故秦軍吏稍後一步,楊武稍稍踮起腳尖想看清攝政的相貌,可惜他前面有個來自北地的大高個子,擋了視線,一齊被擋視線的,還有左側一個個子矮小的南方人,方才攀談中,楊武得知其來自南陽,叫呂勝。

    眾人一起作揖時,楊武故意躬身慢了點,才窺見攝政的樣貌,一身戎裝,可惜看不清臉……

    “二三子久待了。”

    攝政十分和藹,讓眾人就坐,隨他一同來到的,還有許多大吏,譬如治粟內史蕭何、護軍季嬰、太醫令陳無咎、太卜徐福、行人陳恢等……

    而一開口,就令人驚訝。

    “今日召二三子來,是為了總結成敗!”

    “西河之戰為何不能建全功,導致項籍全身而退。”

    “淮南之戰為何功敗垂成!”

    所有人都提起精神來,眼中詫異,總結失敗,這真不像是秦軍作風……

    反正在場的不是老百姓,攝政也不避諱了,他說,兩戰之所以不盡人意,第一是錯估了敵人的實力,第二,則是缺少良好的一指揮系統。

    “三折肱為良醫,吾等能敗一次兩次,但不能敗第三次,天下四分五裂,百姓肝腦塗地,為了早日掃平六國群盜,再統天下,為了日後三軍出征順利,需得知己知彼,號令如臂使。”

    “故,余將設一新官署,專司兵事妙算,為將帥股肱羽翼!”

    這場會不長,主要內容是向眾人宣佈,他們都是三軍及官府的最優秀人才,被入選了直轄於太尉的機構,一個名為“羽翼營”的官署。

    “吾曾讀《六韜》,見武王問太公曰:‘王者帥師,必有股肱羽翼,以成威神,為之奈何?’”

    “太公曰:‘凡舉兵帥師,以將為命,命在通達,不守一術;因能受職,各取所長,隨時變化,以為綱紀。故將有股肱羽翼七十二人,以應天道。備數如法,審知命理,殊能異技,萬事畢矣。’”

    這書裡舉例說明了,股肱羽翼應有七十二人組成,包括腹心、謀士、天文、地利、兵法、通糧、奮威、伏旗鼓、股股、通才、權士、耳目、爪牙、羽翼、游士、術士、方士、法算等各方面人才,分管作戰、宣傳、間諜、天文、通信、工程、醫務、軍需等方面的工作。

    總之一句話,人無完人,再強的統帥,也不可能面面俱到,他需要各類人才來提供戰場信息、情報,並解決那些基礎小事。

    黑夫最初看這兵書時驚為天人,這所謂的“肱股羽翼”,不就是後世的“總參謀部”制度麼?工作幾乎如出一轍,除了沒有參謀部這個名字,幾乎全一樣。

    但,這僅僅存在於兵書理論上,一來此兵法乃戰國時齊人所作,為齊國秘藏,世上知道的人不多,二來,因為到了齊閔王時期,因迷信募兵制度,講究精兵的齊國被他國吊打,被荀子說成是“亡國之兵”,其軍隊制度更沒人學了。

    在秦國,秦始皇帝時期還有尉繚子負責全國戰略工作,但尉繚逝世後,太尉一職空置,遂不再設,這些工作便由將軍在幕府中設置參謀人員,開府置佐,參贊軍務,是為參軍。

    政府的理論建設搞起來了,軍隊建設也得跟上,過去沒有功夫,現在拿下關中,三軍有了歇息之機,便立刻開始籌備這個計畫,讓各軍從中挑選優秀人才——必須是識字的,且要聰明勤快,這是做參謀的最好人選。

    至於成分,一如楊武所見,十分雜糅,因為他們要從事不同方面的工作。

    “天文三人,主司星曆,候風氣,推時日,考符驗,校災異,知人心去就之機。”這三人負責戰時的風向、天氣等,這都是作戰時十分重要的,比如天氣影響行軍,風向影響射箭和投石機的精度。

    “術士二人,主為譎詐,依託鬼神,以惑眾心。”者則是迷信活動,在這年頭是少不了的,一直算“大吉”“必勝”就完事了。

    這兩方面,都由太卜徐福牽頭建設,派來投靠他的方術士擔當。

    “方士二人,主百藥,以治金瘡,以痊萬病。”這則是軍醫官,這倒是簡單,因為許多年前就被黑夫提出來過了,秦軍中已有雛形,南征時,赤腳醫生們更是大顯神通。

    “通糧四人,主度飲食、蓄積,通糧道,致五穀,令三軍不睏乏。”

    “法算二人,主計會三軍營壁、糧食、財用出入。”

    這兩者則是後勤大隊和計吏,自然是由治粟內史和少府出人才來擔當。

    “地利三人,主三軍行止形勢,利害消息;遠近險易,水涸山阻,不失地利。”

    這些由御史府的“輿人”擔當,工作簡單來說就是測繪地圖,這一點秦朝也很發達,畢竟始皇帝就是個地圖控……

    “謀士五人,主圖安危,慮未萌,論行能,明賞罰,授官位,決嫌疑,定可否。”

    “伏鼓旗三人,主伏鼓旗,明耳目,詭符節,謬號令,暗忽往來,出入若神。”

    “股肱四人,主任重持難,修溝塹,治壁壘,以備守禦。”

    軍法、旗鼓、營壘,有了這三種人為佐,將領至少不用像諸葛亮一樣,事必躬親,最後累死了……

    “兵法九人,主講論異同,行事成敗,簡練兵器,刺舉非法。”

    “權士三人,主行奇譎,設殊異,非人所識,行無窮之變。”

    這是戰術和權謀工作,那些前後來投奔黑夫的縱橫策士,兵家士人就有了用武之地。

    “爪牙五人,主揚威武,激勵三軍,使冒難攻銳,無所疑慮。”

    “羽翼四人,主揚名譽,震遠方,搖動四境,以弱敵心。”

    “耳目七人,主往來聽言視變,覽四方之事、軍中之情。”

    “游士八人,主伺奸候變,開闔人情,觀敵之意,以為間諜。”

    這則是內部宣傳、外部宣傳和間諜情報工作,由叔孫通和季嬰手下的人才合作完成。

    “奮威四人,主擇材力,論兵革,風馳電掣,不知所由。”這是選拔人才,黑夫還打算,以後在關中幾十座宮殿裡,辦個軍校,源源不斷產出有文化的軍官。

    當然,他要親任祭酒!

    “此外還有通材三人,主拾遺補過,應偶賓客,論議談語,消患解結。”將各方面的信息彙總,進行戰略的審核工作,最終上交給總參謀長,也就是統轄這七十餘人的“腹心”。

    “腹心一人,主潛謀應卒,揆天消變,總攬計謀,保全民命!”

    在黑夫心目中,最合適的人,還是陳平,可惜平平還在膠東,在跟扶蘇勾心鬥角,可惜了。

    他看向旁邊的一位中年文官。

    “陳恢,汝可任之,總攬此羽翼諸士!”

    黑夫最後挑選了從南陽起便追隨自己的策士陳恢擔任,陳恢以勸降南陽之功,位在功臣之列。

    這樣一來,總參雛形已現,72人分管作戰、宣傳、間諜、天文、地理、通信、測繪、工程、醫務、軍需等方面的工作,而腹心陳恢又直接向兼任了太尉的黑夫負責……

    條件有限,黑夫只能設置全國性的總參,籌劃東出的總體戰略,他希望以此為基礎,半年後真正開始與六國大決戰時,能設置軍區總參。

    “命在通達,不守一術,因能授職,各取所長,望諸君能為本公之肱股、羽翼!”

    ”必不負攝政之恩遇!“

    被挑選做了“兵法”九人之一的楊武與旁人一同大聲應和。

    等黑夫完了此事後,季嬰才來他耳邊附耳稟報導:

    “去疾派人送了個老文士過來,說是魏國謀士,渡河來投奔攝政,名叫酈食其,有重要軍情需親稟夏公……”

    “酈食其?”

    黑夫摸了摸下巴。

    “這名……”

    “怎麼有點耳熟啊?”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9 13:37
第958章 良禽擇木而棲

    龍門、蒲阪、封陵、茅津等渡口的佈防情況,有魏軍多寡、主將為誰,以及安邑、平陽現狀和城防情況,糧食運輸通道等,都一一畫在圖上。

    這是酈食其在亭舍歇馬飲水時找來紙筆匆匆畫就的,果如他所說,河東的一切虛實,都在他腦子裡……

    黑夫放下草圖,看著眼前五步之外,這個鼻子熏紅,口中還有些酒氣的老叟酈食其——他想了半天,仍是只覺得此人名字耳熟,但具體卻還是想不起來,大概是個名人罷。

    “先生既為魏人,何故棄魏而來投我?”

    酈食其面醉心不醉,伸出一個指頭,笑道:“其一,秦強而魏弱,魏之覆亡只在一年半載之內,像老朽這樣貪圖富貴,害怕死亡之人,自然是唯強是依。”

    “其二,魏豹雖是魏王,實則一傀儡耳。張耳雖號稱魏相,然過去不過一縣俠,有虛名而無實才,他治國無方,掌兵治民,僅靠輕俠義氣,廢除律令,迫害秦吏,只靠各地輕俠豪長為官,既無律法,也難以收取賦稅,搞得東郡、河內、河東一團糟,由此看來,不過一冢中枯骨耳。”

    “就我所見,這天下之中,唯獨夏公,才是真正能掃平亂世的英雄!”

    他抬起頭,孰視黑夫,仔細辨認後道:“不瞞夏公,早在十多年前,老朽便與夏公見過兩面。”

    “哦?我卻是不覺得先生面善。”黑夫自詡記憶力一向不錯,只見過一面的老劉他都能在咸陽街頭認出來,更何況是酈食其這種性格鮮明的狂生,應該有印象才對。

    “那是十七年前的事了。”

    酈食其道:“第一次是王賁率軍滅魏,包圍大梁,而派遣偏師向東略地,在消滅一群輕俠抵抗,打下了陳留縣後,有秦兵入城,當時夏公便在列中,老朽則與弟酈商在道旁觀看……”

    “又隔了數月,大梁城崩,魏國已亡,駐紮魏地的軍隊南下,經過陳留,老朽與吾弟又見了夏公一次。”

    那會酈食其已經當上了裡監門,他老弟則在做腳伕,還替這些秦卒搬運物件,這群人操著南郡口音,瞧見裡面有個黑面秦吏看著眼熟,只是頭頂上的右髻蒼幘,已經換成了單板長冠……

    “數月之間,夏公從簪裊而至於大夫。”

    “十七年來,夏公全靠功績和一場場大勝,從小小百長,一躍而成為執國命的攝政,行天子事,操持天下之柄。於武昌首義,以下克上,以弱並強,豈非英雄?又豈是張耳那種在淮陽躲了十多年,最後乘著夏公舉義掀起的大浪逞威一時的取巧者可比?”

    黑夫頷首:“原來如此,不知竟與先生有此淵源,也真是注定能遇先生。”

    不算不知道,時間一晃而過,竟已十七八年,連始皇帝的紀年也翻篇了。

    而以他為主角的紀元,已開始了……

    酈食其再拜道:“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遇可事之主,而交臂失之,非丈夫也。”

    他伸出了第三根手指:“還有第三點,攝政知人善任,魏人陳平,本是白丁,如今卻位列九卿,他甘心為攝政效死,魏地士人,欲效仿陳平來投攝政者,不知凡幾。”

    黑夫笑道:“但唯獨你敢冒著性命危險,渡過大河,第一個來投。”

    酈食其亮出了自己的底牌:“可不止是老朽一人,項籍以陳留以東劃歸楚國,吾弟在雍丘為縣公,麾下青壯數千,若夏公東征,必能響應!”

    “而魏地豪傑,如橫陽人傅寬、冤句人靳歙、宛朐人陳豨等,如今皆為魏之縣令,在商丘、陶丘一帶割據一方。老朽曾藉著魏大夫的名號,為魏王豹往說之接受魏國印信,與之談論天下英豪,彼輩也頗服攝政!”

    這酈食其還真是有備而來,給黑夫送了一份大禮啊,黑夫麾下雖有隨何這樣的說客,但遊說這種事,若說客與目標人物熟識,成功率會大大提高,日後大軍東出,靠著這酈食其的關係網和三寸不爛之舌,興許還真能讓許多關東豪傑反戈……

    但飯要一口口吃,幹部隊伍才剛開始重建,黑夫可不想像當年始皇帝驟滅六國一樣,能並卻不能凝……

    這個冬天,他的目標只是河東等地。

    “說說河東的情形罷。”

    他也正好考校考校,這酈食其除了嘴皮子了得外,肚子裡是否有真本領。

    “河東東連上黨,西界大河,南通陝、洛,北阻太原。宰孔所云景、霍以為城景,太也,謂霍山,汾、河、涑、澮以為淵,而子犯所謂表裡河山者也。”

    “河東治所為安邑。策士曾雲,安邑者,魏之柱國也;晉陽者,趙之柱國也;鄢郢者,楚之柱國也。故三國欲與秦壤界,秦伐魏取安邑,伐趙取晉陽,伐楚取鄢郢矣。”

    “魏失河東,必弱,而夏公便能東塞軹關道,得到秦昭襄王削平趙魏之勢!以河東之眾,據安邑、平陽之城,而食其積粟,待日後遣一上將,越太行而擊河內、東郡,盡滅魏國,斷山東之脊!攝政則自從函谷出,兼二周之地,舉韓氏取其地,且得天下之半,楚趙兩國將各自為戰,莫能有害足下者矣!”

    這是大戰略上,竟與韓信所獻之策,有異曲同工之妙,但想要實現,還得靠戰爭來贏取。

    黑夫問道:“河東魏軍大將為誰?不是張耳罷?”

    張耳早年在外黃曾為楊熊所敗,從那場仗就能看出來,並無治軍之才,若他頭腦發熱自為將軍,那黑夫做夢都能笑醒。

    “大將為周叔。”

    黑夫沒聽說過:“此乃何人?”

    酈食其道:“本是魏國老吏,如今為魏王豹重整武卒……”

    黑夫搖頭:“許多年前,最後的魏武卒,便已經在魏地,被我親手斬殺了!”

    黑夫至今記得,那個從森林裡衝出襲擊他們的老兵周市,他的悍不畏死,他的堅持,他臨死前的暢快大笑。

    那是讓人敬重的對手。

    但武卒的脊樑,早就被一次次攻擊徹底打垮,這樣的軍隊,就算名號復活,但那股精神氣,也再不會復有了……

    他又問:“步將呢?”

    “趙高之弟,趙成。”

    黑夫不由失笑:“趙成倒是與張耳一樣,同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但他做一個郎官還行,指揮軍隊作戰,且不論能力如何,和他並肩作戰的周叔等魏人,能信賴趙成麼?騎將呢?”

    “騎將曰柏直。”

    “這又是何人?”怪不得黑夫,是對方太沒名氣了,而季嬰派去收集情報的人,尚未歸來。

    酈食其道:“張耳門客之子,口尚乳臭,善騎馬,能使長戟。”

    “能騎馬就能做騎將,那我麾下的北地良家子豈不是個個都行?”

    黑夫放心了,這幾個人加起來,都不是韓信、灌嬰的對手,更何況還有黑夫剛建立的總參謀部為韓信收集情報,佈置細節,力求萬無一失。

    而黑夫給酈食其的官職,也是隸屬於羽翼營中的“游士”,主伺奸候變,開闔人情,觀敵之意,以為間諜,讓他當了游士長。

    酈食其再度請命道:“張耳與周叔的官深溝高壘,運糧積甲,欲守蒲阪等渡口,輕易不得渡。然老朽與不少魏軍司馬、率長、縣令相識,可再度渡河去規勸其降服,以接應夏公!”

    “你過去在魏地是下大夫?”

    “是。”

    黑夫對侍從道:“讓人去製作一套五大夫的衣冠來。”

    五大夫,相當於魏的上大夫,算給酈食其提升兩級了,他是第一個來投降的魏地士人,要起到馬骨的作用。

    黑夫還給酈食其的工作定下了KPI。

    “若能為我說得一縣令或一司馬來降,便能升一級!”

    酈食其大笑:“若老朽能說得三四萬魏軍、河東十多個縣全體倒戈呢?”

    雖知不可能,但黑夫絲毫不吝嗇:“那就連升十級,為大庶長,往後再立功,便可得封侯!”

    酈食其眼前一亮:“老朽年紀雖大,卻心貪,不喜歡一寸寸吃桑葉的小蠶,而嚮往一口吞下巨象的巴蛇。”

    “若我說,我腹中還有一策,可讓夏公事半而功倍,能不戰而屈關東之兵,若夏公行之,不過半載,便能再使得六王咸服,敢問老朽當為何爵?”

    黑夫道:“若能如此,我又豈會吝嗇侯位呢?你且說說看,是何策?”

    酈食其遂道:“昔湯伐桀,封其後於杞。武王伐紂,封其後於宋。昔日秦始皇帝棄義,侵伐諸侯社稷,滅六國之後,使無立錐之地。今楚、趙、魏、韓、燕雖復國,但要麼為權臣所架空,要麼不是正統繼業之人。”

    比如所謂的齊國,掌權的是彭越,楚國,掌權的是項氏,魏國,更是張耳一個人說了算,趙國稍好些,但大權也掌握在魯勾踐、李左車二人手中。

    “老朽這一年來遊歷各地,發現,其實六國想要與攝政頑抗到底的,是項籍、魯勾踐、張耳等將軍大臣,而非六王本身,彼輩胸無大志,不過是想恢復過去的富貴而已……”

    “奪取河東,威懾天下後,夏公若能答應,讓六國復存於世,各保留一郡之地為封土,再由老朽去授其王印信,離間其與大將關係,六王必願臣服於攝政。”

    “項籍、張耳等將失去後援,必敗!事後,六國之君臣百姓皆戴攝政之德,莫不鄉風慕義,願為臣妾,斂服而請朝於咸陽。德義已行,攝政便可南鄉稱帝,大霸天下!”

    愉快的對話到此為止了,黑夫不由顰眉,而一旁更響起一個聲音:

    “萬萬不可,此豎儒之見也!”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9 13:37
第959章 定一

    “萬萬不可,此豎儒之見也!”

    一個大胖子從廳堂末尾踱步而來,說話的是張蒼,他前來戲下稟報少府上計情況,剛好聽到酈食其在那出餿主意……

    因方才已在外頭聽人說了酈食其的身份,張蒼不由譏諷道:”

    “老先生自稱高陽酒徒,但依我看,果然還是穿深衣冠測注的儒生啊,一直對封邦建國,唸唸不忘。”

    不止是酈食其,在咸陽的奉常官署裡,也頗有些儒生在暗暗籌劃,希望能恢復封建,只是他們在朝中是弱勢群體,不敢貿然提出。再加上目前秦朝體制特殊,嬴姓秦宗室是不可能封的,而夏公僅二子,長子已立為“大子”,次子則是過繼給葉騰的,理論叫葉伏波,年紀尚幼,也無早早分封的必要。

    集權是荀學一貫傳統,不管是韓非還是李斯皆如此,張蒼是極度反對封建的,他說道:

    “早在十餘年前,在咸陽宮朝堂上便有一場大爭辯,當時夏公與我亦在場,乃是丞相斯與丞相綰就封建與郡縣之爭。當時有一句話說得極好:今天下共苦戰鬥不休,以有侯王。賴宗廟,天下初定,又復立國,是樹兵也,而求其寧息,豈不難哉!?”

    “分封子弟尚且如此,更勿論保留六王疆域社稷,此事萬萬不可!”

    瞥見張蒼的印綬和衣著,知道這是一位九卿,但酈食其卻也不慫,笑道:

    “話雖如此,但天下的紛亂,並未因秦始皇廢封建立郡縣而結束啊。”

    酈食其是關東人,他能夠舉出無數秦之郡縣在地方上導致的壞處:

    不用當地之人為官,而空降一批關中秦吏,他們有的連當地方言都不會說,古板難以接近,單以不適宜當地習俗的秦律約束百姓,犯了小罪就動輒處罰,而每年的徭役也壓得人喘不過氣來——至少在魏國時,服徭役起碼不必走上幾百上千里路到咸陽、邊境幹活吧,魏地因徭役遠行破產者不在少數,這些人紛紛投入山林水澤,成了各路反王豪傑麾下的主力。

    黑夫聽著酈食其吐訴,在他看來,秦制在關東遇到的情況,大概能這樣簡單描述:

    某外國互聯網巨頭空降高管到其他地區,不信任當地人,產品不經過本地化,就直接投入使用,美滋滋覺得肯定能“降維打擊”,結果卻因水土不服,最終敗得一塌糊塗,只能狼狽走人。

    這天下太大了,各地風俗民情不同,政治統一是對的,車同軌書同文也必須搞,但並不意味著所有州郡的制度都要嚴格照搬首都。

    酈食其一攤手道:

    “始皇帝方崩,而四方舉事,項籍反於淮南,魯勾踐反於河北,張耳動亂於淮陽,不過半載,齊楚燕韓趙魏皆復,這也導致王賁兩面受敵疲於奔命……”

    後面的話他沒說,若非如此,以一隅敵天下的黑夫,也不會這麼順利站在這權勢之巔了……

    “故而,廢封建這條路,走錯了,錯了,就得改!”

    酈食其儘管學了些短長縱橫之術,但他的想法骨子裡還是儒家那一套——親親尊尊,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按照周朝的制度,依靠分封治理江山,足以解決天下所有問題。

    “這條路沒錯。”

    張蒼卻堅持己見。

    “周公制禮,設五等之制,確實是順著史勢,做到了以封建四周於天下,然而降於夷王及其後各君,卻壞了禮法,損了尊威,封建已成崩壞之勢。問鼎之輕重者有之,射王中肩者有之,伐凡伯、誅萇弘者有之,天下乖戾,無君君之心。所謂天子,徒建空名於公侯之上耳。”

    “而天下諸侯又相互兼併,遂判為十二,又合為七國,最後由秦一統。秦征天下,裂都會而為之郡邑,廢侯衛而為之守宰,據天下之雄國,都六合之上游,攝製四海,正是取勢之舉,廢分封而行郡縣,乃是順應時勢的結果。”

    酈食其反駁道:“既如此,那為何不數載而天下大壞呢?”

    張蒼自有思考:“天下敗壞,在人,在政,不在於制!”

    “秦之所以革之者,其為制,公之大者也;然其情,私也,私其天下以奉一人。使得人怨於下而吏畏於上,而關東秦吏確實不能適應當地民情,一味照搬關中之律,對關東人而言太過苛刻,終至崩壞,但這,決非郡縣之過。”

    酈食其還要強辯,黑夫止住了他。

    “張蒼之言不錯,始皇帝的大略是對的。”

    “錯的是他的慾望,和治天下的方式。”

    怎樣的土壤生出怎樣的政體,在中國,集權的大政府是必然的選擇。

    中原雖大,也有許多山河之固,但並沒有那種險隘到隔絕地理的絕域,所以總的趨勢不是分裂,而是趨同。

    再加上,農耕文明渴求穩定,但卻始終面對著黃河、長江、淮河幾大河流的水旱無常,從大禹開始,讓百姓免於水旱災害,成為了貫穿歷史的最基本公共需求。五百五十年的分裂,諸侯以鄰為壑,甚至以水為兵來威脅對方,平靜了兩千年的大河,再度開始不安分起來……

    於是,由一個強有力的中央集權動員全國資源,集中指揮有關人眾進行治水,將水從禍患變成都江堰那樣的利好,消弭內部戰亂,就成了所有人的渴求。

    秦始皇帝順應了這種渴求,完成了歷史使命,造就了大一統的基石。

    但某種程度上來說,他也辜負了自己的使命……

    集中力量辦大事是沒問題的。

    問題在於,集中力量後,用來辦什麼大事?

    是為了個人私慾,追求長生不死,而大造宮室樓閣和各種奇觀,沉迷於遠方的製片人小姐姐,不斷發動戰爭,讓渴望休憩的民眾驅趕到邊境送命。

    還是將這錢帛糧食來自人民,歸之人民,將注意力集中在基礎建設,水利農田,鼓勵生育,興辦教育上……

    不同時代需要不同的統治者和理念,有時需要開拓進取,有時則要總結過去,學會控制慾望。

    這個時代,天下人期盼的顯然是後者而非前者……

    “隨我來罷。”

    黑夫招呼酈食其,讓他隨自己出門看看,這老傢伙用來當說客謀士還行,至於治國就算了吧。

    ……

    二人出了大帳,登上戎車,隨著黑夫來到先前酈食其被蒙著眼睛,未曾得見的地方,原來外面是一片廣袤平坦的校場,一眾兵卒正在列隊訓練,號子喊得震天響地。

    “那些是來自西河、河東的新兵,一心欲對六國復仇者,他們是戰心最濃的,缺點是缺少秩序,尤其是河東人,得從最基礎的齊步走開始練起。一旦邁錯了腳,彼輩的小腿,會被軍吏抽出無數條蚯蚓,直到聽到號令,不必經過腦子,肌肉便自己做了反應。”

    黑夫又指著遠方的故秦軍隊,他們則在試用最新式的武器,除了傳統的劍盾外,又加入了刀盾手,長矛上也加了纓,以避免刺殺後敵人的血弄得矛桿底部粘糊,士卒們需要適應新的兵刃,於是便每天幾個時辰,都要對著用枯草扎的稻草人,不斷練習刺殺姿勢。

    還有北伐軍的士卒們,他們則在軍吏旗號下練習變陣——從坐陣變為立陣,結成最簡單的小方陣,十多個小方陣又結成大方陣,從慢走到小跑,要儘量保持陣型不散開,維持足夠的衝擊力……

    更遠方的塬上,則是一片煙塵,是黑夫從北方調來的北地良家子及灌嬰等,在整合各路騎兵,加以訓練,或開弓遠射,或持矛衝鋒……

    類似的場景,在戲下大營十餘里開闊地上隨處可見。

    “如何?”黑夫問酈食其。

    酈食其是有些震撼的,好似見到了十幾年前,橫掃魏國的那支秦軍……

    他由衷地誇道:“雄壯無比,無怪能橫行天下,不論楚、魏、趙皆不如也。”

    黑夫卻道:“我讓你來看彼輩,不是為了炫耀以此眾戰,誰能御之?以此攻城,何城不克。”

    嗯,不是嗎?

    黑夫搖頭:“而是為了告訴你,北伐已經完成,我給彼輩換上了新的名號,從現在起,不論是過去的北伐軍、故秦軍,還是新徵募的西河兵、河東兵,都有一個相同的名號,汝可知彼輩叫什麼?”

    “不是秦軍?”酈食其揣摩著黑夫的意思。

    黑夫哈哈笑道:“俗諺道,舊瓶裝新酒,可一般人只看瓶,不看裡面裝的是何物,過去是鹹的,往後也以為是鹹的。”

    “不過刷了一層漆,很多人便認不出來了。”

    “而只要騙著他們喝第一口,發現是甜的,彼輩便不會再在意裝這湯飲的,是陶瓶還是漆瓶。”

    “就像這大秦還叫大秦,但說了算的是,不再是秦皇帝,而是我這夏公,諸夏之公,也不知能否讓關東人更願卸甲來降。”

    酈食其讚道:“夏公深思熟慮……”

    黑夫道:“而為了不讓關東百姓再度生出敵對之心,彼輩雖是秦軍,但又不能叫秦軍。”

    “而叫‘定一軍’!”

    酈食其明白了:”昔日,梁襄王問孟子,天下惡乎定?孟子對曰:‘定於一’……”

    黑夫道:“然,孟子雖然說了很多錯話,但此言卻讓人拊掌而贊,天下欲定,百姓欲安,唯有大一統一條路!”

    酈食其壞笑起來:“但孟子的回答卻是,不嗜殺人者能一之定於一!攝政又不肯給六王承諾,又想不戰而屈人之兵,是否……”

    “我不欲做仁義之師,只求以武止戈。”

    黑夫卻道:

    “事到如今,不殺人是不行了,只有燒盡雜草,才能好好種莊稼。區別只在多少少殺,而這不決定於我,而決定於六王豪傑們。”

    “吾寧可為一統而多殺,也勿要靠妥協使六國延續而少殺!”

    此言冰冷如刀,酈食其算是明白,黑夫為何能一路取得勝利了。

    此人的心,夠狠。

    他確實沒選錯人。

    “酈食其,汝之性情膽識,倒是極對我胃口,我也給你交底,日後遊說之時,好有分寸。”

    “第一,那些願意倒戈降我的各地豪傑們,可暫為其故鄉一縣之令,我只派遣縣丞去佐政審案。”

    和秦朝剛統一時一樣,黑夫可沒有那麼多官吏重新分配到秦吏幾乎被殺盡的關東各地,派了也是被當地人架空,這種“自治”的局面,得等咸陽新學室第一批人畢業才能得到改善。

    “其二,願意投降的六國反王,我甚至可以答應,削其爵為侯,與其親信,遠遷九州之外的嶺南、西域。”

    “其三,消滅六國之後,六國當地的士人,比如你,可以參與到新的官府中來,不會被排斥在外,而以識秦字者優先。各地豪長氏族,其子弟可送入學室,通過考試的,也可為官。表現優異者,甚至能來咸陽進入朝廷,參與國政。”

    “但唯獨九州一統,以郡縣姿態聽命於中央這點,絕無商量餘地!”

    這就是黑夫的底線。

    一個中國,從始皇帝開始,到兩千年後,都不容動搖。

    大一統,需要重重地印在這片土地上每個人心裡。

    就好像思想鋼印。

    “酈食其知之……”見黑夫決心已定,高陽酒徒不再試圖反駁了。

    在離開的時候,黑夫卻又說道:

    “我記得,周武王分封二王三恪後數年,而蔡叔與武庚叛,東夷肆虐,倘若當時無周公東征掃清叛亂,而周竟就此淪亡,後世之人,會不會說,周因封建的緣故,而兩代而亡?”

    “誰說秦始皇的政策失敗了?“

    “沒有。”

    黑夫伸出手,面前是秣馬厲兵,準備對河東開刀的大軍:

    “他的大業是成是敗,大一統能否延續萬世,決定於我這繼業之人,接下來做得是否足夠好!”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9 13:37
第960章 河東

    韓信不得不承認,攝政上個月鼓搗出的“羽翼營”確實有很大用處。

    不止是主度飲食、蓄積的“通糧四人”與咸陽溝通,通糧道,致五穀,令三軍不睏乏,連大軍接下來需要多少糧食才能維持作戰都算得清清楚楚。

    也不不止是軍法、旗鼓、股肱之士,他們要麼是經驗老到的老吏,扎過的營壘比韓信打過的仗還多,亦或是法不容情的軍正,按照不同級別層數,將大營的賞罰、秩序等細節一手包攬,起碼韓信不必過問親攬小卒罰二十以上之事。

    “韓將軍,最精細的河東圖輿皆在此。”

    負責“主三軍行止形勢”的三人效率也很高,他們給韓信送來的,遠不止是秦始皇帝時御史府所藏的河東郡地圖概況:

    河東郡,南倚析城山、王屋山,橫亙大河北岸,俯視中原大地,紛河、繪河縈繞其右;漳水、泌水包絡其左,既可以用於農業灌溉,又有利於漕運轉輸;西出臨晉渡河,便可以到達關東腹地,南越中條山,至河內,過孟津就可到達三川梁地,而穿過上黨山地,東出太行,更可俯瞰趙國核心區域……

    就是這樣一片兵家必爭之地,竟還有發達的文化的經濟,作為唐堯、夏朝之墟,兩地歷史悠久,又被春秋霸主晉國用心開墾了許多年,如今已是土地豐饒,民人纖儉。有戶十三萬六千八百九十六,口六十九萬二千九百。縣二十,萬戶大縣二,分別是:

    安邑縣,巫咸山在南,鹽池在西南。魏絳自魏徙此,至魏惠王徙大梁。有鐵官、鹽官,為郡治所。

    平陽縣,韓武子玄孫貞子居此,最初為韓國都城,後為秦所並,有鐵官,為郡北連同太原的北部大城。

    緊鄰大河渡口的縣有四:蒲版(山西永濟)、汾陰(山西萬榮)、芮城、下陽(山西平陸),分別對應蒲津、龍門、封陵、茅津。

    河東境內又有根倉、濕倉,皆為屯糧十萬石的大倉,分別位於蒲版及安邑。

    以上種種信息,都具化在輿人們奉攝政之命,測繪的新地圖上:除卻城邑道路間的距離外,敵軍相互支援要多長時間外,還有地形概貌。壘土成山,霍太、介山、中條,山脈和河流都被很好的還原了出來,就好像在從天上俯視一般。

    “真是毫纖俱現!”

    這是韓信的評價,他是淮南人,此前從未去過河東,不熟悉那裡的山川地貌,能在半個月內,便得到這樣一張這時代最精確的河東地圖,於他而言,大有裨益。

    這也是黑夫設立肱股羽翼的目的,不可能每一場仗都靠統帥的靈光乍現來打,沒了良將就只能抓瞎亂來。

    與其如此,毋如集眾人之智慧才能,準備好一切細節雜事,制定軍事計畫,讓將領只需要去考慮,如何才能將計畫落實,創造勝利。

    山川地形是死的,敵人部署卻是活的,更有護軍季嬰親自挑選培訓了一批河東難民士人,使之復歸河東,收集各處情報,再由某位在魏軍中出入自如的“游士”將情報遞迴來,讓韓信知道對手的動向。

    只是那神秘的游士究竟為誰人,連韓信也不知道。

    但以上種種,都是外圍人員,有提供情報,料理雜務之責,卻無知曉軍情之權。

    羽翼營的最核心人員,是每人都經過層層篩選和政審,確定忠於夏公的十二名軍吏,他們被稱之為“參謀”。或主講古之用兵異同,行事成敗,簡練兵器,刺舉非法。或主行奇譎,設殊異,行無窮之變,提出一些大膽的建議。

    此時此刻,他們便在陳恢帶領下,於韓信面前,討論對河東用兵方略。

    參謀楊武如此建議:“據河東線報,魏相張耳在安邑坐鎮,又使大將周叔,副將趙成、柏直各守渡口,與西河、寧秦相對,深溝高壘,運糧積甲,欲守其地。”

    現在的情況是,想要打河東,就必須渡過河去,而在哪渡,就成了關鍵。

    大河是天然險隘,而渡船數量有限,一次僅能送數千人過去,若頂著敵人主力強渡,前鋒將遭到半渡而擊,仰攻河岸必然損失慘重,若無法建立橋頭基地,便無從搭建浮橋,接應後軍,渡河必將功敗垂成。

    而能供應數萬人渡河的津渡,無非是四處:蒲阪、龍門、封陵、茅津。

    蒲阪是和平時期關中與河東往來的第一選擇,但太過明顯,敵人定會駐紮大兵防備,參謀們更傾向與在蒲阪設疑兵,而從他處強渡。

    “張耳見我大軍集於西河,陳船欲度臨晉,必帥大軍至蒲阪,塞臨晉。”

    “而我可乘其盛兵蒲阪至時,伏兵從夏陽龍門渡,破其偏師,襲安邑。”

    “明伐暗渡?”

    韓信點頭,卻又搖頭,他不知道,原本的歷史上,他就是靠這聲東擊西打贏了滅西魏之戰,可現在,情勢顯然不同了。

    “此策雖好,但只能欺張耳、周叔,卻瞞不過一個人。”

    “誰?”

    “趙將李左車。”

    韓信去年秋天,在上郡與太原的李左車有一場間接的交手,深知此人對戰局十分敏感,絕不可大意--他可還記得,自己此生唯一的敗仗河污點,就是輕敵半渡導致的……

    “承蒙攝政信任,韓信,絕不會有第二次失敗!”

    他指著龍門渡對岸的汾**:“數月錢,趙軍魏軍撤離西河時,便是在龍門渡遭到董都尉伏擊,吃了大虧,彼輩不可能不設防。河東線報稱,有趙軍不斷從太原來,至北屈、皮氏兩地,皆是為了協防河岸。李左車深知太原與河東互為唇齒,唇亡齒寒,故發趙卒,助張耳守河岸,防的就是我軍偷渡龍門……”

    “不選龍門,那當從何處渡?”

    “封陵?”

    “茅津?”

    參謀們建言獻策,剖析起那兩地的優缺點來。

    封陵渡的好處在於離關中近,調兵過去方便,缺點在於敵人在對岸也有嚴密防禦,置兵八千。

    茅津的好處在於,敵人防禦稍疏,缺點則是,己方在那缺少船隻。

    但韓信卻笑了笑,說了一句讓人匪夷所思的話:

    “渡河何必一定要用船?”

    參謀們都愣住了,總不能讓士卒們浪過去吧?

    “如何不能,不以舟船,用我夏陽的木罌缻亦能渡!”

    說話的是此戰副將,駐守西河的內史東部都尉董翳,數月前,他手下的大河船工們利用夏陽附近常見的大缶,用繩子綁在一起,再以木頭夾住,叫作“木罌缶”,這一個罌缻的浮力,可以載重數人絕無問題,以此奇襲了龍門渡,擒獲趙高。

    “董都尉所言不錯,除了木罌缶,還有不少法子,能使少數人暗暗渡河。”

    但韓信卻不欲細細解釋,對參謀的建議,他有採納之權,但最終決策,卻把握在自己手中,這場仗怎麼打,他心中已有數了。

    他指了指腦子:“二三子,切勿被條條框框限住了。”

    “趙魏聯軍不過五萬之眾,刨除守安邑、平陽的一萬,其餘四萬,能守住四個大津渡,但,他們能守得住這數百里河岸麼?”

    “既然不用船隻,這綿延數百里的河岸,何處不能渡人呢?”

    眾人這才恍然大悟,參謀們雖然能集中智謀,但也容易陷入兵法和常識的條框裡。

    他們能協助帥才,讓其如虎添翼,卻終究無法取代帥才,那一瞬間的靈感乍現,那帶著巨大決心的冒險,有時候恰恰是贏取大勝的關鍵。

    而在韓信眼裡,河東現在就像個漏水的篩子,能堵住一個大孔,堵不住其他無數小孔!

    “在臨晉陳船及兵,大張旗鼓,吸引敵軍主力,再派人到龍門做準備,假意被對岸發現,使將敵軍集中在蒲阪、龍門。”

    “而我軍先以歸鄉心切的河東人為先鋒,用木罌缶、北地羊皮筏,渡三千人過去,徹底打亂敵人在南部部署,而封陵渡的大軍再伺機渡河!”

    “那將軍,當從何處送前鋒過去呢?”

    韓信卻反問眾人:“秦何時扭轉了對魏國的屢戰屢敗?”

    “是秦獻公時的……”參謀們面面相覷,目光看向地圖上,芮城附近,一處兩岸多石的崎嶇河岸,在那兒,魏軍幾無一兵一卒駐守……

    對登陸戰而言,有時候最不可能的地方,就是最合適的地方!

    他們異口同聲地說道:

    “石門之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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