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130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9 13:18
第941章 天下已定蜀未定

    秋末的蜀中,極美。

    蜀郡的北大門陽平關外,森林漸次經霜,楓葉赤紅、青槓金黃、松柏翠綠……紅橙黃綠青紫,加上遠處蜀山頂上的皚皚白雪,晴空萬里的藍天,色彩應有盡有。

    或許只有整日看著這五彩斑斕的秋色,CD的織女們,才能紡出世人皆讚歎不已的蜀錦。

    蜀郡守常頞(è)的幕僚們,也相送至此,為自家主君舉行誰也不想舉行的餞別宴饗。大家的臉色凝重,似乎都不是很高興,而宴饗後,更有一人瞅著黑夫的親信離席後,湊到常頞跟前,低聲對常頞道:

    “常君,那黑夫名為秦相,實為秦賊,若入朝必為其所害,望常君勿行。”

    此人卻是常頞幕僚嚴今,代其入咸陽通洽北上事宜的人之一,其祖上是秦惠文王的弟弟嚴君疾,也算遠支公族。

    “嚴今,不可胡言!“

    常頞嚇了一跳,讓眾人退下,只留親衛紀信,斥責嚴今道:

    “汝半年多前,不是盛讚黑夫乃忠貞之士,力主蜀郡背北歸南麼?”

    嚴今紅著眼道:“那是因為胡亥、趙高倒行逆施,謀害忠良,本以為黑夫乃是忠臣,豈料他入咸陽後便露出了真面目,與趙高之輩,實為一丘之貉!”

    還有就是,他們嚴氏的另一人,會稽守嚴慶在姑蘇被黑夫的侄兒夥同徐舒所殺,這讓子弟遍佈蜀中的嚴氏家族,在心裡紮了一根刺。

    他開始數落黑夫的罪狀:“傾皇室之產,而肥麾下兵卒,私釋刑徒,收買人心。自立為攝政,獨斷專行,久久不立新皇帝,有覬覦之心……”

    總之,北伐軍、刑徒及故秦人都喜聞樂見的局面,在嚴今看來,卻是黑夫超過了人臣的本分,也極大觸犯了皇室和公族的利益!

    在蜀郡勢力裡,持此看法的可不止嚴今一人。

    早在月餘前,在得知黑夫的態度:”豈有不居國都而為右丞相者“後,對於是否應黑夫的邀請北上,幕僚們產生了分歧。

    一派認為這次北上會談是英雄相見、巨頭相會,能起到穩定政局的作用。另一派認為這是黑夫設下的圈套,想借此羈索常頞,以為常頞不應輕離蜀郡,入虎狼之地。

    常頞倒是還替黑夫說話:“遲遲未立國君,是在等我帶著小公孫北上。無論如何,余也不可失信於武忠侯。”

    嚴今卻以為:“是黑夫先失信,他承諾君侯北上則可為右丞相,實則是要監禁君侯的陷阱!這不是自卸甲兵,將性命交到他人手中麼?”

    常頞搖頭:“若我在此退縮,武忠侯必大怒,咸陽與CD,將互為敵讎,終為蜀郡引來刀兵之災。”

    常頞不是沒想過拒絕北上,但他更擔憂與黑夫翻臉帶來的後果。

    “打便打!”

    嚴今卻是不慫:“蜀郡可不小,有人眾數十萬,可得甲兵數萬,加上沃野千里,糧秣充沛,足以自守!”

    常頞皺眉:“你這匹夫,哪知道什麼大勢,以蜀郡一地之力,豈能與泰半天下抗衡?更何況,巴郡、漢中皆在武忠侯將尉手中,你是想讓我重蹈陳壯覆轍麼?”

    常頞作為蜀郡守,對蜀中歷史自是耳熟能詳,知道秦惠文王滅蜀後,考慮到蜀獨立於中原千餘年,言語民情全然不同,最初未直接置郡縣,而是封蜀王之子通國為蜀侯,以陳壯為蜀相。

    然而才過了六年,陳壯大概也是見蜀中與秦地山川相隔,那會連棧道還沒建,信使四個月才能跑個來回,儼然一獨立諸侯,遂生出了異心,竟與蜀侯串通,舉兵造反了……

    但這場得到蜀人支持的叛亂卻草草結束,因為秦國還牢牢佔據著漢中、巴郡呢,於是甘茂、張儀、司馬錯、張若各從漢、巴攻蜀,只要不控制那些險隘,蜀中便是一馬平川。眼看前方一敗塗地,陳壯恐,殺蜀侯來降,遂誅陳壯,絕滅開明氏。

    類似的叛亂,後面還發生過兩次,都是不了了之,自此之後蜀郡徹底取消封建,專委郡守治理,再未有過動盪,反而在張若、李冰、常頞經營下,成了遠近聞名的糧倉。

    “漢中乃蜀郡咽喉,存亡之機會,若無漢中則無蜀矣。巴郡亦是蜀郡唇齒,三巴不振,此為割蜀之股臂也。”

    常頞很清楚,在黑夫已入主咸陽,勢盛於秦惠王時期秦國的情況下,單憑蜀郡絕非對手。

    更何況,他從始至終,也從未想過要割據一方,稱王稱霸……

    但嚴今卻將常頞,視作規正嬴姓社稷的最後希望,重重稽首道:

    “陳壯叛秦,違背大義,故兵敗身死。”

    “但常君實是大秦忠臣、純臣,赫赫大義,就在你手中啊,只要常君立刻立小公孫為皇帝,還忠貞於大秦的官吏百姓,必雲集響應,羸糧而景從!”

    “什麼!?”常頞卻被這幕僚的大膽想法給嚇到了,後退一步坐到榻上。

    嚴今卻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黑夫主力盡在關中、南陽,而後方空虛,且久戰乏糧。第一步,常君立皇帝,奉正朔後,便是大秦的丞相,發蜀中精兵,令紀信假借運糧之名,奪巴郡樓船,便可下三峽,據江陵。”

    “再召蜀郡西方氐羌,南方丹、犁等部,許以金帛,彼輩可助我誅逆!臨江南之會,倚巫山之固,築壘堅守,傳檄荊州,長沙以北,望風而靡。”

    “第二步,臣願冒充君侯北上,率精兵奪取漢中,鞏固蜀郡門戶。加上蜀郡尉已在隴西,趙佗與之同行,只要派遣一說客去,說服趙佗與吾等一同舉事,隴右將拱手自服!”

    “如此,則黑夫手中,泰半郡縣將失,他東迫於六國,北迫於匈奴,又缺糧食,必困於關中。待常君入關時,關中百姓孰敢不簞食壺漿以迎乎?”

    常頞只覺得奇怪,這嚴今一向粗魯莽撞,今日卻好似變了個人,述說戰略頭頭是道——不仔細思索,還真會覺得他說得有道理,以蜀兵這點歪瓜裂棗,如何與黑夫麾下的百戰之師抗衡啊?

    “莫非是……”

    常頞有些發怔,反問道:“那六國呢?我與黑夫反目,六國豈不是得以苟延殘喘,甚至反攻入關?”

    “還有扶蘇。”

    這才是嚴今自關中歸來後,打聽到的最重要消息:

    “臣聽咸陽有人言,公子扶蘇未死,今年春時,長公子復起於遼東、遼西,外逐東胡,內掃燕代,今已有精兵十萬,橫行北方。常君可派一使者前往,與之聯手,足以滅六國,待天下大定,或以子讓父,使長公子為皇帝,繼始皇帝之業,廢黑夫之亂政,興大秦之律法綱紀,如此,大秦便可中興,而常君亦可功蓋千古……”

    話音未盡,常頞卻陡然變了臉色,指著嚴今喝令道:“將他拿下!”

    親衛紀信乃是蜀人,一把濃髯,武藝不俗,立刻與破門而入的幾名短兵,將嚴今按在一個案几上。

    “常君!”

    嚴令面色通紅:“臣皆是肺腑之言,常君若再往前,便進了黑夫地盤,束手就擒,悔之晚矣!”

    “住口!”

    常頞罵道:“吾為蜀郡守十三載矣,繼李冰父子事業,開水利,鑿井鹽,興耕織,使蜀中富庶平安。”

    “而我之所以願與黑夫攜手,除了胡亥、趙高倒行逆施,敗壞社稷外,也是想著要保蜀郡一方平安,更要讓這分崩離析的大秦,早些結束戰亂。”

    “可你這豎子,卻獻如此毒計,若依你之計行事,非但蜀郡將淪為丘墟,好不容易靠著武忠侯不戰而屈人之兵,安定下來的局勢,又會再度大亂。”

    常頞可以想像,安定了八十年的蜀郡,將再度被戰火焚燒,數不盡的農田冒出滾滾濃煙,繁榮的CD殘破不堪,織女們的潔白蜀錦,也將染上點點猩紅……

    十多年經營,到頭來一場空?

    這絕非他想要的。

    “秦人的血,不論是新秦民還是故秦民,都已流得夠多了……”

    這是於公,於私的話,他常某人明明靠著站隊,足以躋身朝堂,位列三公,世代富貴,黑夫也得敬著三分,何必要在這節骨眼上冒險呢?敗則粉身碎骨,為千古唾罵,這代價太大了。

    出這主意的人,不是蠢就是壞。

    所以常頞氣極,逼問嚴今道:

    “你還敢自詡為大秦公族,嚴君之後?說,這種讓親者痛,仇者快的毒計,是誰教你的!?”

    嚴今只好承認道:“是……是咸陽一位客賈。”

    “此人定為六國之諜!”

    或許便是蒯徹、范增之流安插的棋子。

    常頞咬著指甲:

    “這是欲離間我與武忠侯,製造內亂,好為六國續命啊……”

    出了這檔子事,眼下是加速北上,釋黑夫之疑,還是再等等呢?

    正犯難之際,卻有幕僚匆匆來報,說是城外開來了一支大軍,將關隘團團包圍!

    常頞大驚,與眾人來到關上一瞧,卻見萬千火把燃於關隘四周,將城邑團得水洩不通。

    一輛風塵僕僕的戎車向前駛來,上面飄著“陶”字旗號,一名身材瘦小的將尉朝城頭拱手,讓人傳話。

    “中……中尉陶小,奉攝政之命,來……來迎常君!”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9 13:25
第942章 開門,查戶口

    黑夫入主咸陽兩月後,帝國首都的秩序已恢復如初。

    攝政明斷擅行,大權獨攬,九卿皆奉武忠侯之命行事,中樞正常運轉,時局穩定,不用再擔心隔三差五的政變,各勢力火並的戰火波及全城。

    北伐軍和投降的中尉軍接管了咸陽治安,每日巡防不休,咸陽人早已習慣了這一幕,士卒們齊刷刷的腳步聲不覺得吵人,反而讓他們安心。

    有這支力量鎮著,至少不必擔心有作姦犯科之徒行竊搶劫甚至殺人,若真有膽大包天之輩,事後也被會緝拿,按照秦人早已習慣的律令來懲辦——武忠侯廢除了胡亥、趙高更易的一些律令,卻將始皇帝時律文,幾乎原封不動地保留,只是略加修改,比如將腐刑限定在強暴婦女的罪犯身上,若北伐軍士卒敢造次,亦法不容情!

    只有如此嚴罰,才能管住丘八們躁動的下半身。

    “出問題的是定法之人,而非律法本身。”這是武忠侯的觀點。

    這樣也好,居住在咸陽城外郭的農戶們——他們大多是爵位不低的軍功地主,打完穀子,繳完減半的田租後,在倉裡清點著比往年稍多的餘糧,也不由稱讚起武忠侯來。

    “聽說武忠侯亦是農戶出身,果然知農事之苦,今歲家中餘糧能多一些了。”

    亂世裡,沒有什麼比積滿穀倉的糧食更讓人安心了。

    但農戶們才開始享受農閒的時光,亭長、裡正便挨家挨戶通知大夥:“明日不得走家串門,各戶皆居其家!”

    還在各家門上用土塊標明了數字次序。

    果然,九月十五日這天,吃完朝食後,當地亭長、裡正帶著四名小吏來,順著裡巷,一家家敲門起來。

    “誰人?”

    “開門,官府查戶籍!”

    戰戰兢兢地開了門,一家老小都站在院裡,農戶們臉色不太好看,暗暗嘟囔道:

    “瞧這架勢,莫不是要收口賦,今歲口賦不是說過不徵了麼?”

    秦以十月為歲首,在這“秦始皇三十八年”裡,胡亥為了修驪山陵,維持戰爭所需,已對咸陽人征過四次口賦,搞得滿城叫苦不迭,此時已是年末,黑夫當然不可能再給他們加負擔,更宣佈明年起,未成年人口賦減半。

    “莫非,攝政府庫中沒錢了,也要像胡亥一樣違諾?”

    農戶們卻是多想了,官吏們還真只是查戶口,其目的,是黑夫欲重整首都的戶籍數據。

    早在商鞅變法時,一項舉措便是整頓戶籍,建立名籍、戶居之制,規定,“四境之內,丈夫子女皆有名於上,生者著,死者削”,說白了就是後世的人口普查……

    不僅僅是列個人頭數,“境內倉稟之數,壯男壯女之數,老弱之數,官士之數,以言說取食者之數,利民之數,馬、牛、芻、稿之數”,人口組成,財產多寡,都要在每年秋,地方官上門征租賦時一一統計,目的當然只有一個。

    防止偷稅漏稅……

    所以天下七雄中,獨秦國徵稅效率最高,別國的財政從地方到中央,如同漏水的篩子,剩不下多少,秦國卻能好歹征足,將國內的人口資源,最大程度調用起來,從而國富軍強。

    這本就是治粟內史的戶吏分內事,做起來輕車熟路,一人手持在府庫中找到的,秦始皇三十六年時的數據核對,另一人則在黃紙上記下如今的情況。

    “西街裡戶主不更蠻強,伍長。”蠻強是個五大三粗的漢子,走路一瘸一拐。

    “妻曰嗛,趙高作亂時在集市,亡,不知所蹤。”看來這個家庭也因時局而遭到重創。

    “大女子細(成年),未嫁。”這女子十六歲,正在給菜圃澆水,長得還不錯,裡正笑著說,明年再不嫁就要倍其賦,還是快點挑個女婿吧。

    “小男子駝(未成年),年十二。”少年人也很緘默,眼睛離不開站在最後那名黑衣官吏的佩劍。

    戶吏特地掏出隨身攜帶的皮尺,給他量了量後補充寫道:“身高六尺。”

    接下來輪到財產了,這個家庭還有兩個奴隸。

    “臣曰聚,婢小女子曰夏。”

    這對奴隸父女穿著褐衣,他們很羨慕驪山刑徒能得到赦免,可惜武忠侯鬼得很,改革只革現在無人做主的皇家巨產,絕不觸動私人財產利益。

    而在官府的檔案裡,隸臣妾的地位,只比牲畜高一行,住處也在空落落的豬圈旁。

    “無彘,牡犬一隻。”

    也就是門前桑樹下,衝著小吏們齜牙咧嘴的那隻老黃狗,被狠狠踹了一腳後,夾著尾巴跑到後院去了。

    少府的稅吏繞著屋舍走了一圈,記載道:“屋舍一棟二室,各有門,皆瓦蓋,並有木大門,設施齊備,門前有桑樹十株。”

    這是一個中人之家。

    登記完畢後,戶主蠻強乘機稟報,說自己有殘疾,是服役時落下的傷,一隻腳瘸著,還當場走了幾步給官吏們看。

    “三十六年時,你怎麼還沒瘸?”戶吏橫著眉,對此人的稟報表示懷疑。

    “是去年,去年才落下的。”

    蠻強有些心虛地低下頭,他是被徵去南方作戰時傷到的,僥倖撿回一條命,生怕被新政府秋後算賬。

    好在官吏們不予計較,里長也為蠻強作證,小吏這才進行了標記,算是免去了蠻強的徭役。

    但又警告,如隱匿成丁不申報,或申報身體病殘不實,則罰甲二副,裡正、裡老各罰甲一副。

    三名戶吏、稅吏的工作完成了,一旁沉默寡言的黑衣官吏卻才要開始,他一口南郡口音,顯然是近來被安插到咸陽各官署的“北伐功臣”。

    因為蠻強在裡中任“伍長”,此人便詢問了他一番鄰居的事,譬如有無外人來造訪等,近期可有可疑舉動等。

    臨走時還放下一句話:“若有可疑者而不報,藏匿罪人者刑,什伍連坐!”

    等一天下來全里的戶籍都核對完成後,四名官吏又讓裡正向全民居民強調:“無驗傳不得出鄉,無符節不得出城,抓到直接遣返,入夜後有不歸者,立刻稟於亭長!”

    總之一句話,沒事家裡好好呆著,沒開到介紹信,就別想全城串門了,城裡的逆旅客舍,也會嚴查一切流動人口。

    和商鞅時一樣,清查戶籍,限制遷徙,是為了方便徵兵收稅。

    還有一件讓季嬰很上心的事。

    維護社會治安,防範敵特分子!

    ……

    次日,咸陽城內各戶、各裡的戶籍檔案被抄錄成一式三份,分別送到治粟內史、少府和新成立的機構“黑冰台”處。

    治粟內史感興趣的是戶口和各家田畝數,新官上任的蕭何要量入為出,確定明年的收支預算,尤其是要搞清楚,關中的經濟,是否能支撐起明年春,武忠侯的出兵計畫,需要出多少兵卒,發動多少民夫?

    少府感興趣的是人口組成,以及各家財產狀況,張蒼得為來年秋的口賦收取做準備。

    黑冰台關心的,則是近期是否有可疑人物混跡民間,他們要順藤摸瓜,找出潛藏在咸陽城裡的“六國間諜”……

    秦始皇帝時,咸陽的戶籍制度相較於現在,有過之而無不及,亭長們最喜歡抓捕游士,很少能有可疑人士能混跡進來,也就有官身和手持符節的人能暢通無阻。

    可隨著今年關中淪為戰場,大亂之下,民生動盪,舊政權崩塌,新政權草創,在這交接之際,卻是間諜最容易混進來的時候,或為商賈,或冒充來投靠武忠侯的士人,潛藏城中,傾覆政權自然沒那本事,但也少不了暗暗串聯反對攝政的人士。

    大概在十天前,黑冰台剛成立,季嬰就辦下了一樁大案:

    根據御史楊樛提供的線索,說一個趙地商賈在試圖與“保皇派”們接觸,而在早些時候,這趙賈還與蜀郡常頞的一位幕僚會面……

    季嬰將那人秘密逮捕,嚴刑逼問下,才得知,此人果是趙國蒯徹的密友,籍貫是太原商賈,居於上郡,在六國撤離西河後,他假借獻車馬與北伐軍,藉機遁入咸陽,在此居住,試圖離間黑夫與蜀郡的關係。

    一同被知曉的,還有“蜀郡立小公孫為皇帝,聯遼東扶蘇以抗秦賊”的大膽計畫。

    “常頞幕僚嚴今已隨君侯使者南下,常頞是否會有所反覆?”

    黑夫沒有十全把握。

    這樁案子,直接引發了黑夫對蜀郡的軍事行動,他命令在漢中等待常頞的小陶,看準時機,不惜動用武力,也要確保常頞北上萬無一失!

    只不知小陶現在是否得手,而咸陽城裡抓六國特務的大網,才徐徐拉開。

    “六國亡我之心不死,其說客奸細潛藏汝潛伏於市肆之中,蠢蠢欲動!”

    “民戶中可疑之輩要查,那些來自關東的商賈,更要徹查清楚!”

    戶籍確定的民戶只是順帶一查,季嬰的主要目標,在於那些居無定所的行商賈人,他請求黑夫授權,將咸陽城裡大大小小的商賈一股腦都抓來,一一甄別……

    “季嬰啊季嬰,你可饒了那些可憐的商賈罷,蒯徹派來的趙諜能混入咸陽,本就是特例,全城能有幾個?大不必鬧得雞飛狗跳。”

    現在不比後世,間諜主要的作用是離間、賄賂,既沒有飛鴿傳書,又無無線電通訊,就算得了情報,也沒法及時傳回去——黑夫已下令,從九卿到庶民,暫停一切民間私人信件的傳遞,只有軍隊和官府能使用郵傳系統。

    這下,季嬰連拆信的功夫都免了。

    見季嬰並未領會自己的意思,黑夫笑道:“我讓你設此羅網,抓的可不是天上偶爾飛過的鳥。”

    他指了指腳下。

    季嬰立刻明白了:“而是潛藏在地裡的蟲兒?”

    “不錯,該試探的也試探過,李斯已向我表明態度,小陶剛派人來報,說蜀郡局勢已控制住,常頞繼續北上,不日將至咸陽,留著彼輩亦無大用,不如殺雞儆猴……”

    “可以,收網了!”

    ……

    王任乃是秦始皇時老丞相王綰之孫,師從政見與王綰相似的博士淳于越。而淳于越則做過扶蘇幕僚,於是王任在胡亥時期被打壓、下獄,直到黑夫入主咸陽,才獲得釋放,在御史府任職。

    可這兩個月來,王任總算看清了黑夫的真面目:“名為忠臣,實為逆賊!”

    “遲遲不立嬴姓皇帝,或有謀篡之心。”

    出於對皇室的忠誠,多日前,那場咸陽少吏們的秘密聚會上,王任便是主要的發起人。

    也是他提議,眾人才尋了昔日獄友楊樛,以其為首腦,一面抨擊新政,一邊試圖通過聯絡蜀郡常頞,前任郎中令李良,函谷關趙賁等人,保衛嬴姓社稷,並想辦法聯絡長公子。

    十七日這天,王任休沐在家,天已大亮,他昨夜與同僚們籌劃,熬了夜,此時仍在酣睡。

    迷糊之中,王任夢到扶蘇公子歸來繼承大統,在群臣和故秦民的逼迫下,黑夫那廝戰戰兢兢,跪著膝行向前,向公子稽首,交出了手中權柄,國政歸於新皇帝……

    自此,有好皇帝在位,亂政被廢除,眾正盈朝,大秦終於中興……

    而這時候,他家門外,卻傳來一陣不緊不慢的敲擊聲。

    “何事?”老閽人一骨碌翻起來,隔著門問道。

    “官府,開門,查戶籍。”

    這幾日,官府的確在咸陽城各裡閭清查戶籍,秦人不論是農夫還是官吏,也不管爵位高低,都需登記。

    閽人隔著門縫瞧了一眼,見對方穿著官服,亮出了印綬符節,不疑有他,一邊讓人去稟報主人,一邊開了門。

    “戶主何在?”官吏們倒也彬彬有禮,作揖後笑著發問。

    “主人在休憩……”

    “哪間屋子?吾等前去拜見。”畢竟是前任丞相家,還是挺大的。

    “正寢,汝等還是在廳堂等候罷……”

    但聽聞此言,官吏們相互使了眼色,徑直往正寢走去,他們越走越快,最後變成了飛奔,而從門外也不斷有身著甲冑,手持刀兵者湧進來,將僕役們都制住。

    於是王少吏被驚醒時,便只見一群如狼似虎的中尉兵衝入室內,將劍架在他脖子上,後面則有幾個黑冰台的官吏,他們徑直衝入,手持繩索,冷笑道:

    “王任,你這六國間諜,還不束手就擒!?”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9 13:25
第943章 故事

    九月下旬,天氣日漸寒冷,隨著穀物入倉,基本沒什麼農事了。

    家中的米有隸臣妾舂,閒著也閒著,聽說今天輪到本鄉演戲了,前幾天才被官府上門查過戶籍的不更蠻強,禁不住兒子駝的苦苦哀求,帶著他與大女兒細,一瘸一拐,往鄉社而去。

    仔細帶著三人的驗、傳,出了裡門,去往鄉社的路上,蠻強的兒子還沉浸在月初看過的戲曲中……

    “又能看百戲了!”

    自從母親亡無蹤跡後,總悶悶不樂的駝難得高興一次,細也貼了花黃,換了身新衣,這種群聚的日子,可是與鄰里小夥子相親的好機會。

    咸陽太大了,橫跨渭水,方圓數十里內皆是城區,為了方便治理,所以按照街區劃分成許多個鄉,其中心則是讓里民貿易的鄉社,逢年過節,常有民間聚會娛樂,儼然全鄉狂歡。

    北伐軍入咸陽後,在秋收後,讓每個鄉都在鄉社外空地上,修了個簡陋的土檯子,每逢武忠侯令倡優來“慰民”時,那土檯子,就變成了天然的舞台……

    黑夫早在江陵時就召集各地倡優,以及偶爾出沒於世的小說家,搞了樣板戲《北伐方能享太平》,在南郡挨個縣的演,引發了巨大的反響,這宣傳攻勢讓南郡人咬緊牙關,讓子弟上前線支持他北伐。

    宣傳不能停,其他地方沒條件搞,國都的輿論宣傳卻得跟上。

    於是黑夫將三個文工團都調到咸陽,準備讓他們在此大施拳腳。

    咸陽其實早就有百戲了,又叫“曼衍之戲”,一般由多才多藝的倡優表演,演出時有高絙、吞刀、履火、尋橦等技藝,類似後世的民間街頭藝術,加個胸口碎大石就齊活了。

    只可惜,尋常人一輩子,也就能看那麼幾次,倡優們基本是被皇帝或貴人豢養,在筵席上表演以活躍氣氛,據說始皇帝陵墓裡,還陪葬著上百個”百戲俑“,形態戲法各異。

    又有“角抵戲”,這個歷史更悠久,可惜在秦國被商君判定為”鼓勵私鬥“給禁了……

    所以老秦人平日裡的娛樂,基本為零——不允許群飲,三個人以上一起喝就是犯法,更何況酒價那麼貴,除了逢年過節哪喝得起,賭博之類的,在大秦更是不能上檯面。

    仔細想想,在咸陽,真能讓老百姓拍手稱快,感受刺激的娛樂活動,只剩下一件事了。

    “看殺頭!”

    龜裂的土壤急需雨水,於是九月份,樣板戲才進咸陽,在各個鄉分別演出,頓時引發了轟動!

    只需要一群人在台上亂跳鬼叫,看個熱鬧,就夠讓老百姓樂呵了,更何況,這戲還是有劇情,弘揚正能量的……

    因地制宜,黑夫讓小說家們針對關中人的喜好,琢磨的第一齣戲,叫《戰西河》。

    聽名兒就知道了,講的是新故秦人一同抵禦六國惡貴族項籍等入侵的事。

    在這戲裡,第一次給演員的倡優用上了妝容,項籍是個高個兒演的,被畫成了大紅臉,沾著假須,背上插著四張旗,捏著長戟。

    而各自代表南郡兵和關中兵的兩個主角,是虛構的化名,武忠侯看完首演後親自定下,分別叫“關羽”和“秦瓊”,二人塗著黑臉和黃臉,看上去十分帶感。

    更開時代先河的是,戲中不但有咸陽話的自述和對白,通俗易懂,更別開生面地加了打戲!

    雖然馬兒是假馬,手裡的矛戟也是木頭做的,但對咸陽人而言,實在是別開生面,第一次看演出時,觀眾的呆愣程度,與先前的江陵人無異。

    因為就是發生在關中的事,很容易入戲,眾人聽到台上主角說西河淪陷之事,顰蹙。

    見項羽等六國大貴族對西河人舉起屠刀,得意洋洋,頓時恨得牙癢癢。

    又見兩個主角終於並肩合作,高呼“保家衛國”,痛打項羽,讓他割了鬍鬚狼狽而逃後,則拍手叫好。

    最後戲曲結束前,秦、關二人擒了白臉的奸賊趙高,咸陽人更加歡樂,即喜,唱快。

    儘管裡面主人公清一色的剛烈,往往是拳頭捏緊,嘴一抿,而後大義凜然地開唱,連搖頭晃腦都極具革命性,而不論正派反派,臉譜亦呆板得讓人驚駭。

    但這足以讓文藝生活匱乏的咸陽人震撼無比了。

    許多年前當過兵,打過六國的蠻強看得熱淚盈眶,好恨自己腿腳受傷,不能再入伍。

    他還不太聽得懂戲文的兒子駝,回去後也在跟裡中玩伴削了木棍,騎著竹馬,扮演起戲裡的故事來。

    按照規矩,抓鬮輸了的人要往臉上抹紅泥,扮項籍,然後被塗著灶灰和黃泥的玩伴高呼“保家衛國”痛扁一通。

    這儼然成了咸陽裡閭少年們的日常。

    可以這麼說,看過戲後,咸陽人都受到了愛國主義的教育,經歷了心靈的洗禮,生出同仇敵愾之心,再看外邊巡邏的北伐軍士卒,也不嫌棄他們矮小黑瘦,滿口南音了,甚至會和善地招呼:

    “來飲碗水罷。”

    用武忠侯的話說:“倡優們演一場戲,比官吏捧著邸報讀十遍還管用!”

    所以每當一個鄉輪到演戲,基本上全鄉都會出動,有門路的官吏,甚至會帶著家眷,看準日期,車行馬走,十里八村地攆著看,仍意猶未盡。

    蠻強並無官身,只能守株待兔,好容易等來,只可惜他們出門還是晚了,等一家三口到鄉社時,卻見這兒已經被圍得水洩不通,全是烏泱泱的人頭。

    “該按爵位進的……”

    蠻強愣住了,以他不更的爵位,再怎麼也不會被擠到最外圍啊,只可惜今日人太多,維持秩序的兵卒和鄉吏都都擠到邊角去

    “前邊沒位了。”小男子駝期待了許多天,昨晚一宿沒睡,都快哭出來了,他阿姊也撅起了嘴。

    好在戲開始後,前邊的人被勒令跪坐在地上,仰著頭看,後邊的眾人才好歹能瞧清,遠處的戲台上顯出人物來,紅紅綠綠的動。

    有個身材矮小的侏儒在扮小孩,與一個商賈打扮的人鬥智鬥勇,最終帶著一眾黑夫官吏,將他綁了起來,按在地上,那丑角還連翻了許多個滾,惹得前排的人哈哈大笑……

    可聲音,卻是全然聽不清了。

    雖然完全不知道劇情,但蠻強一家三口,仍看得津津有味,前排的人笑,他們也跟著大笑。

    直到太陽西垂,曲終人盡,回去的路上,才從來得早,站前排的里長一家口中得知,今日的戲,叫做:

    “《良家子巧識奸諜》!”

    老裡正一口秦音,義憤填膺:

    “老朽今日才知,這咸陽城裡,藏了許多六國的奸細間諜。”

    “彼輩想要燒了吾等倉稟,讓吾等挨餓受凍,想要竊取考工機密,也去給六國群盜造出木牛流馬,更欲勾結奸賊趙高的餘黨,謀刺武忠侯,讓咸陽再亂起來啊!”

    原來,反派還是沒換,講的又是六國大貴族項籍,老賊范增等賊心不死,派遣間諜混入秦地,與趙高餘黨聯手,破壞經濟、民生,妄圖顛覆新政府的事……

    最終那個白臉的醜角間諜,被一個機敏的少年識破,舉報給官府,抓了起來,明正刑典。

    末了。老裡正還嘀咕道:”回去後要讓裡監門,放亮眼睛,好好守著裡閭,萬不能叫這些奸諜得逞!”

    “難怪是侏儒演的。”駝滿心遺憾,又追問老裡正:

    “里長,那個良家子少年叫甚?”

    “如何稱呼來著?”老裡正卻是忘了,回頭問自己牽著的小孫兒。

    裡正之孫也滿眼崇敬,儼然將戲中那位少年當成了偶像,清脆地回答道

    “嘎子!”

    ……

    九月下旬後,咸陽城裡不知愁滋味的少年們,除了繼續騎竹馬高呼“保家衛國”外,又多了一個遊戲,那就是趴在裡牆外的草堆裡,或騎在樹上,警惕地看著路過的每個人……

    沒有一個生面孔能逃脫他們的眼睛,而裡正、鄉吏也接到了數不清的舉報,都是少年覺得自家鄰居有問題,早出晚歸,形跡可疑,很可能是奸諜。

    還引出了御史府和廷尉向全民強調一項律法,群眾只要堂堂正正,熱心舉報,不要搞匿名信那套,即便查實有誤,也不算誣告。

    這種全民捉特務的氛圍,很快就被一份捷報給推上了高潮。

    九月二十日這天,攝政派人向各鄉里通報了一個消息:

    “御史府少吏王任等十餘人,不滿新政,為六國細作所騙,與其勾結,欲傾覆大秦,為人舉咎,已為中尉府擒獲,押赴雲陽獄待審!”

    這些被抓的人,還真有一兩個倒霉的真間諜,被人民群眾火眼金睛給識破了。

    但大多數,皆是對黑夫不滿,秘密串聯,想要逼他“迎回扶蘇,大政奉還”的故秦官吏,而他們被定的罪名,是:

    “謀逆罪。”

    有知道的人不由嘀咕:“王任不是王綰丞相之孫麼?胡亥時曾被下獄,他怎會是六國的間諜?又怎會傾覆大秦……”

    但這種聲音,很快就被狂熱的輿情淹沒,大家一點不關心,王任是誰的孫子,是否有與六國勾結的可能。

    他們只關心,舉報王任的人,是不是一個小英雄,是否真叫“嘎子”!

    ……

    “新秦人,故秦人,南郡人,關中人……”

    從咸陽宮回家的路上,黑夫聽著外面的歡呼,默默想道。

    “什麼能讓汝等團結起來?”

    “君主?”

    “天帝?”

    “錢帛?”

    “還是武力強迫?”

    “外敵入侵?”

    “亦或是他們宣揚的,民心所向?”

    “歸根結底,是故事……”

    人們相信著同樣的故事,一個好的故事,是這世上最強大的力量,它讓智人從遠古時代的小部落,最終變成幅員萬里的帝國。

    天命玄鳥,秦公族以此為榮。

    堯舜禹湯,儒家一遍遍念叨。

    祖述炎黃,我們以後也會仍舊一代代人傳頌。

    而這世上,有誰比他黑夫,更會講故事?

    不僅是前三千年的故事。

    還有後兩千年的故事,能讓他受益匪淺。

    現在,黑夫已將故事講給南郡人聽,講給咸陽人聽,以後,還得講給六國之人聽,講給所有納入一統的邦族聽。

    這算欺騙麼?

    “那個名為大一統的故事。”

    “被始皇帝的子孫太監了,得由我來續上。”

    不過現在,黑夫大不必講那麼複雜,那麼宏大。

    “君侯,常頞已至霸上!”季嬰來稟報,黑夫頷首。

    “現在,我只需要再講一個,小故事!”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9 13:25
第944章 思蜀

    從半個月前,在陽平關被圍後,常頞便相當於被挾持了。

    更名“陶小”的中尉小陶將常頞移交漢中守利倉,由黑夫派來的使者攜帶北上,小陶自己,則帶著萬餘軍隊,南下與巴郡守周昌匯合,逼近蜀郡,接管當地。

    利倉辦事利落,常頞得以迅速北上,直接走褒斜道,於九月下旬抵達咸陽。

    黑夫特意派了奉常陸賈,在灞上相迎。

    陸賈是常頞的老熟人了,一年前他入蜀遊說,差點被常頞烹了,最後靠著花言巧語和一眾承諾,騙得常頞答應加入黑夫的勢力。

    黑夫倒是不負眾望,一舉贏得了戰爭勝利,但眼下常頞卻有些身不由己。

    所以剛一下車,見到陸賈的第一句話,常頞便頗為不滿地問道:

    “陸先生,我是客,還是囚?”

    陸賈瞧見身體肥胖的常頞竟瘦了些,想必一路都心驚膽顫,吃沒吃好睡沒睡好,遂笑道:

    “自然是貴客,日後還將是大秦的丞相!”

    “有被武賁莽夫裹挾帶來的貴客麼?”

    常頞有些氣呼呼的,他並非膽怯之人,篤定黑夫儘管派兵挾持自己,卻不敢直接對自己動手——作為北伐軍最大的同盟,他常頞若沒好下場,你讓其他人怎麼想?

    “這實在是誤會!”

    陸賈解釋道:“前段時日,攝政在咸陽中查獲了一起大案,乃是趙人蒯徹暗使其黨羽潛藏於咸陽,圖謀不軌,那奸諜被擒獲後,供出了一人之名……”

    “是常君的幕僚,嚴今,他欲與六國勾結,策反常君,使秦內亂!”

    聽到蒯徹之名,常頞便心中一緊,明白定是嚴今之事為咸陽所知了。

    他無法否認,只好板著臉道:“無知之輩,枉為嚴君之後,竟聽信了奸人離間,被我斥責後,已愧而自盡……”

    其實是他讓親衛紀信殺死的。

    陸賈笑道:“武忠侯也深知,常君對大秦忠貞不二,必不會受小人左右。只是為了常君安全,不得已令親信護衛。”

    “既然誤會已澄清,今日,必使天下人見武忠侯與常君同舟共濟,竊不可叫六國宵小得逞……”

    言罷一伸手,請常頞前行:“武忠侯在府邸設下宴饗,與諸卿相待!”

    果如陸賈所言,對常頞,這一北伐軍最大盟友的到來,黑夫還是給足了面子,親自來到府邸門外迎接。

    兩人見面,常頞給黑夫的第一印象,是沒有陸賈描述的胖……

    而黑夫給常頞的第一印象,則是沒有民間傳言所說的黑如火炭,夜裡都看不清……

    大庭廣眾之下,常頞也收起了慍怒之色,二人一板一眼地相對作揖。

    黑夫盛讚常頞:“常君鎮蜀中十餘載,使蜀郡殷富,又於危難時助我一臂之力,終使北伐功成。此番來咸陽與我商議國家大計,有助於鞏固大秦社稷,早日掃平六國殘餘,此最可喜之事也!用儒生的話說便是,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常頞則回道:“豈敢,武忠侯之姿容,老朽亦是久聞,武忠侯乃天下名將,又富於治國之術,如今攝國政,實乃大秦之幸也。今日承君與諸卿特開宴饗,備極嘉許。”

    客套話你來我往,常頞沒提未來政體和何事立帝的問題,黑夫也不言蜀郡未來會如何,等攜手做到筵席上後,二人竟默契地聊起中國人無話可說時,永遠能將話題續下去的食物。

    美食……

    “久聞蜀人富裕,對這吃食,早不滿足於果腹,而到了賞味品鑑,尤其是達官貴人,對食物最是講究。常君久居蜀郡,想必已習慣了當地口味,我特地雇了幾位蜀人庖廚,做了些蜀郡滋味出來。”

    黑夫往筵席中間一指,第一道菜正在做,卻是一隻肥碩的豬腿架在碳的上方翻滾燒烤,滋啦滋啦冒著熱油。庖廚用刷子蘸著濃稠的蜜糖,一層層往上刷,香氣不斷朝著四面八方散去……

    “武忠侯未曾去過蜀郡,倒是知道蜀中滋味。”

    常頞接話道:“外人常言蜀人尚滋味,好辛香,喜用茱萸辛子為料,但那不過是因為蜀中濕熱,以此逐寒祛風而已。其實相對於辛烈之味,蜀人更喜愛甜膩,豚雞騖味皆淡,故蜀人作食,喜著飴蜜也……”

    這還真不是胡說,從這時代開始,直到宋朝,川菜,都是甜的。

    比如眼前的蜜烤豬腿嗯,味道大概跟後世的廣東叉燒類似,加了糖醃漬,烤完之後還要刷蜜糖……

    黑夫頷首:“看來蜀中滋味,與荊楚南郡口味頗似,陸生,屈原那首賦怎麼說來著?”

    陸賈立刻接道:“胹鱉炮羔,有柘漿些。意思就是煮鱉羹、烤羊肉,得有搭配它們的甜美柘漿啊!”

    黑夫拊掌:“沒錯,不過如今南郡烹肴,倒是不必非得柘漿才能有甜味,只需切一些糖。”

    “說到糖,倒是要替蜀人謝過武忠侯。”

    常頞道:“蜀郡氣候適宜,郡治周圍,有不少蜂蜜,但亦是富人才能買得起。倒是從南郡傳入種蔗後,資中(四川內江)一帶被巴氏種滿蔗園,又從西南夷購僰奴來勞作,榨出的紅糖,也遍佈蜀中,中人之家便能購用,蜀人大喜,遂將資中縣,稱作甜城……”

    可量產的紅糖遂取代了產量少的飴、蜜,成了蜀人最愛。

    除了滿足蜀人口腹之慾外,糖產業的興起,也拉動了當地賦稅,更讓一向喜歡自閉的蜀中,有了開西南夷,以獲取更多僰奴的慾望,常頞最引以為傲的政績之一,就是開通了五尺道,在西南小邦置吏。他甚至一度躍躍欲試,想對人口繁眾的滇國用兵。

    只是蜀郡對奴隸的需求,比江淮少多了,所以最終沒能倒逼出一場戰爭。

    “神農嘗百草,為利天下也,尚不居功,我這算什麼?”

    黑夫起身,敬了常頞一盞酒:“今日還要贈常君,及蜀人一件禮物,還望常君能忘了我那些魯莽將尉的冒犯之過。”

    說著,黑夫拍了拍手,僕人們便端著一個個銅盤上來,呈到常頞和席上眾人案頭。

    “這是……”

    常頞定睛一看,卻見盤上是半透明如冰的塊狀物,還以為是冰塊,眼下雖還未入冬,但富貴人家常在地下挖有冰窖,二三月鑿冰儲存,冰窖足夠深,足夠密封的話,冰甚至能存到來年。

    但讓人詫異的是,伸手到盤上,卻並無半分寒冷之意。

    黑夫解了惑:“這是糖。”

    “糖?”

    不僅是常頞,連陸賈等不知情的諸卿也面露詫異,唯獨提前嘗過鮮的張蒼一臉淡然。

    榨糖業出現在這時代也有十多年了,從咸陽到南方,從蜀郡到關東,世人都喜歡了赤色、黑色或褐色的紅糖,哪怕是以麥芽為原料的飴糖,也是不透明的黃色,何曾見過無色的糖?

    還是張蒼做了示範,取了一塊,扔到嘴裡,其餘眾人紛紛效仿,表情頓時釋然。

    “果然是糖!”

    “沒錯,冰糖。”黑夫這次的命名倒是難得應景,無人吐槽。

    常頞也舔了一下,是熟悉的甜味,但又有些陌生……

    紅糖因為是在釜中熬製,其味濃厚,有的甚至還有焦的味道。

    但這“冰糖”的甜味,卻含蓄清甘很多,且無糊味。

    榨糖也是蜀郡的支柱產業之一,常頞曾去工坊視察過,看過完整的過程,知道按照市肆的看法,出糖顏色越淺,雜質就越少,品質就越好,更能賣價。

    如此說來,這幾乎無色的冰糖,豈不是工匠們孜孜以求的絕佳?這種新穎的商品,必然受到蜀中富貴之家的追捧,又能創造多少稅收?

    黑夫笑道:“此乃南郡糖坊新近製出的,至於配方及製法,可由少府牽頭,各地官營工坊一併使用。”

    工藝是慢慢鑽研出來的,黑夫沒功夫在第一線精進工藝,只是提供一個方向,讓匠人們去嘗試得到產品,從紅糖到紅砂糖到冰糖,以後還要有白糖。

    見識不代表手藝,黑夫就算照著百科,做出來的糖,也絕對比一個幹了這行十年的老匠人難吃。

    將內行的事,交給內行。

    “蜀郡的工坊,也當一視同仁!早日讓此物與紅糖一樣,遍銷蜀中,甚至能賣到西南夷、身毒去,為國獲利,常君以為呢?”

    來了!

    常頞一個激靈,從食物扯到糖,水了半天廢話,黑夫總算是點到了正題上!

    蜀郡是目前唯一獨立性較強的郡,不論是軍事、政治還是經濟上,都是常頞自己的幕府控制。

    黑夫現在算是表明了態度,蜀郡的獨立於外,結束了,他將從軍、政、經濟上,讓蜀郡重新與關中、江漢歸於一體,蜀郡的一切工坊礦山,也將被少府一併接管,補充中央匱乏的經濟。

    常頞頷首:“如此甚妙也,但,老夫老邁垂暮,恐怕看不到那天了,唉,我雖非蜀人,但亦有思蜀之心啊。”

    潛台詞來了,他的意思是問黑夫:

    小老弟,我若說自己不再想爭權奪利,做什麼右丞相,只求安然告老,你還放我回蜀中麼?

    黑夫笑道:“常君是要為一國之相,助我這攝政治天下的,蜀郡,不還在你這國相治下麼?”

    來都來了,自然不可能放,回去是別想了,蜀郡一切我都將接管,乖乖在咸陽終老吧。

    常頞嘆息,看似好意地為黑夫考慮到:“蜀中情勢複雜,多遷虜刑徒之後,奸民難治,更有周邊氐羌蠻夷星羅棋布,可不是靠軍伍便能管下來的,還得有熟悉當地的幹吏。”

    常頞沒有討價還價的底牌,他唯一能丟出去讓黑夫考慮的,是自己在蜀郡的地位,劇烈的衝突和置吏,會導致蜀郡陷入混亂。

    蜀郡離開了我,其他人玩得轉麼?這可是天下殘破後,唯一還能產出勝過戰前的大糧倉,你就不怕她垮掉,影響你東出?

    “可中樞更離不開常君啊,蜀郡另擇一郡守即可,常君不必擔憂。”

    少了你蜀郡就不轉了?四川人就不吃甜改吃辣了?開玩笑,我當然不怕!

    黑夫早有準備:

    “關於蜀郡守,有一人選,常君覺得如何?”

    我那個人選絕對可以,說出來嚇死你。

    常頞胖臉上笑眯眯地說道:“既是武忠侯的人選,自是合適。”

    你倒時說啊,不是我吹,不論誰去,能做到我的一半就不錯了,他不認為黑夫的舊部能被蜀人接受。

    但黑夫提出的人選,讓常頞怔住了。

    “是常君的幕僚故吏。”

    “前任上河農都尉,將賀蘭荒地,經營成塞上中原的能吏。”

    黑夫笑道:“李冰之孫,李靈!能勝任否?”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9 13:26
第945章 成都

    “成都一切如故!”

    這座城市讓李靈感到格外親切,那些市張列肆的街巷,兩江邊深秋嫩綠的垂柳,還有氣味:空氣中的蜜糖味道,以及慢悠悠又極具人情味兒和生活氣息。

    李靈的家族,早已深深紮根於蜀地:他大父是李冰,父親則是李仲,後世稱之為李二郎,也就是二郎神的原型……

    父子二人相繼為郡守,修築了湔堋,也就是都江堰,引水灌溉,消除水患,澤被千里,使得蜀郡殷富。

    李靈也自小長在蜀郡,一口蜀音,為蜀人敬重,承祖、父之業,繼續從事水利之事,帶著人上山下河,穿石犀溪於岷江南,通笮汶井江,經臨邛與蒙溪分水白木江,自湔堤上分羊摩江等。

    因此功績,八年前,李靈被巡視蜀郡的秦始皇帝挑中,任命他做了“上河農都尉”,秩六百石,去賀蘭山報到,幫北地郡尉黑夫在修渠灌溉新開闢的田地……

    在北方的功績自不必言,只是在胡亥繼位後,李靈也以“通黑”之罪被囚禁,直到章邯起兵,才將他放了出來,稍後回到咸陽,被攝政任命為“少府少監”,作為張蒼副手,前往巴郡,轉移龐大的巴氏資產——寡婦清的遺產,已被巴氏的親家母葉氏一手包攬,大方充公,靠了這比巨資續命,黑夫才能放開手在關中賄民。

    但在前些時日,又被緊急調派,使其與巴郡守周昌一同西進。

    “關西已定,而蜀中未安,蜀郡不能亂,望李君能接手蜀郡!”這是黑夫寫給李靈的信。

    眼下李靈隨周昌手下的巴卒開入成都,與小陶匯合,一路皆無阻攔。

    蜀郡空虛,郡兵多在隴西,縱有一些常頞幕僚聲稱:“無常君之命不敢開城。”但經由李靈出面一通勸說,又亮出新的郡守印綬,說明常頞已入咸陽為相後,最終還是屈服了。

    李家人對蜀郡貢獻太大了,冰之孫的身份讓他被蜀人崇敬,常頞故吏的經歷,則讓李靈能夠規勸一些頑抗的舊僚,是接管蜀郡最合適的人選。

    眼下,安撫完成都父老後,李靈回到郡府,進入廳堂,卻見中尉小陶,巴郡守周昌,此次行動的主將副將一言不發,都埋頭在紙上寫著東西。

    氣氛異常沉默,旁邊的長史、幕僚們也大氣不敢出。

    “這是……”

    李靈心裡咯噔一下,這兩位莫非是鬧了矛盾?

    他一路與巴郡守周昌相處,此人乃是治粟內史蕭何當年從豐沛帶來的人,在南郡統籌糧秣有功,是個執拗的人。

    而小陶,一向只聞,他乃武忠侯最信賴的舊部,性情溫和,為人堅韌。

    這二人若是生隙,到了話都不願說的程度,對安定蜀郡十分不利啊。

    好在小陶的長史,一個安陸人在李靈耳邊道:

    “中尉與巴郡守皆吃,言談交流不便,遂書字而談……”

    李靈這才恍然大悟,二人都有口吃的毛病,很難控制言語,小陶在軍中發號施令,便以言簡意賅而聞名,一句話不超過四個字,不喜長篇大論。

    周昌亦然,原本的歷史上,他還會和鄧艾一起,合力貢獻“期期艾艾”這一成語。

    一人口吃便如此,兩個口吃碰一起,那是怎樣的場景,恐怕會兩人一起臉紅脖子粗,憋了半天都聊不完一句話吧?

    這便有了寫字交流的一幕,小陶好學,聽了黑夫勸他們“余常讀書,自以為大有所益”的告誡,十年時間,竟從不識字的文盲變得下筆如飛。

    只是出於習慣,小陶連寫在紙張的話,也多以3,4,3這樣的斷句為主……

    周昌稍慢一些,但畢竟早年是做過泗水郡卒史的,字也不錯。

    寫完一篇,二人交換,點點頭,又繼續在紙上“交談”起來。

    李靈哭笑不得,卻見二人交流的,是關於成都的佈防問題,為了效率,遂讓人將地圖拿來,由他來講解算了。

    “二位將軍。”

    “成都形制,與秦武王時無二,分少城、大城。少城在西,便是官署所在,大城在東,居住黔首商賈。”

    “城門有八,其中大門為二,皆在大城,北曰咸陽門,南曰江橋門……”

    之所以叫江橋門,是因為出了南門,在其西邊、南邊,便是成都最重要的兩條河,郫江與檢江(府河、南河),河上有七座橫跨江水的木橋,方便商賈行人出入城邑市肆。

    “大父為郡守時,穿二江成都之中,築七橋以為便,又因城內之市太小,擠佔裡閭,遂將集市遷至兩江之中的空地,是為新市。”

    這新市位於當時成都近郊,以“二江”為界,橋為門、喉,便於控制管理,也方便貨物從水路往來。每天按鼓聲,按時開市與閉市

    “故曰,兩江珥其市。”

    這就是這時代,成都的格局,“城”像人之頭部,而“市”像一隻珥飾,安放在城外南邊緊臨的“二江”之間。

    李靈自己做官時,又奉常頞之命,鑿了石犀溪穿過兩江,以連接檢江以南的錦官城、車官城兩座官營工坊,讓新市成了梁州地區最大的貿易中心。

    本地的農夫們通過市場賣出大量餘糧,換回自己需要的鐵具、食鹽等。商賈則以糖、鹽等物,從蜀西的氐羌部落處,換回大量牲畜和皮革,笮馬、旄牛,銷售到成都。南方的西南夷帥長們則在戰爭和攻殺中為成都提供另一種貨物:奴隸!

    天下商賈也雲集於此,將蜀地特產運往外部,五大拳頭產品是蜀錦、漆器、糖、井鹽、枸醬酒和奴婢,此外還有姜、丹沙、竹、木之器,在這進行的貿易,每天都能為蜀郡創造數萬市稅!

    黑夫在任命李靈為蜀郡守時說得很清楚。

    他需要的不是一個殘破凋敝的蜀郡,而是能不斷產出大量糧食,並創造財富的大後方。

    所以,小陶和周昌需要派兵維持這裡的秩序,不但要守住城池及各們,還需要維繫市場,讓蜀地人安心,盡快從政權交接的動盪裡恢復,源源不斷為關中輸血……

    和過去百年間,蜀郡做的事一樣。

    除了城邑市場,那些蜀郡的重要資源點,也得分兵控制。

    周昌仍是寫字交流:

    “巴郡兵浮江而來,江陽(瀘州縣)至資中(資陽縣),兩岸蔗田工坊皆安然無恙。”

    這就能保證糖業繼續運轉,隨著南郡幾乎全民皆兵,頂多能保證糧食不絕產,手工業必將受影響,蜀郡或將取而代之,變成全國的產糖中心。

    “我將南行。”

    小陶則指著地圖上兩個縣,那是接下來必須控制在手的目標。

    “臨邛。”(邛崍縣)

    “嚴道!”(滎經縣)

    這都是李靈當年曾戰鬥過的地方,他曾去當地勘查,通笮汶井江,經臨邛與蒙溪分水白木江,都是為了方便開發這兩處大礦山。

    ……

    “臨邛有鐵山。”

    李靈尤記得,秦始皇滅趙那年,蜀郡臨邛發現了大鐵礦。

    而始皇帝也使趙國邯鄲的鐵匠世家卓氏遷蜀,大多數遷虜都希望不要走太遠,爭相賄賂蜀吏,得以安置在葭萌關,唯獨卓氏卻認為葭萌狹薄,居民又眾,以後日子恐怕不好過,而成都人雖眾,但他們這些遷虜地會為人所欺,長期處於下層,反而請求遠遷。

    於是卓世被安置到了臨邛,利用自己的手藝,如今已當上了鐵官。

    一同被安置到臨邛的,還有關東冶鐵家族程氏,有了這些人技術支持,臨邛鐵官,也成了西南地區最大的冶鐵中心。非但滿足巴蜀漢中,連關中亦需仰仗。

    如今黑夫將與六國虎爭天下,而關中無大鐵山,兵器冶鑄,恐怕要依靠蜀郡和南陽、衡山三地了。

    至於嚴道,則有一座大銅山,所蘊含的礦藏究竟有多少無人知曉。只知道從古蜀國的蠶叢氏開始,蜀人就為了它,與周邊部族發生了無數戰爭,而開採後冶煉剩下的礦渣,漫山遍野都是。三星堆、金沙那些璀璨文物的銅料,多是來源於此……

    這是秦滅楚之前,整個秦朝鑄造兵器和半兩錢的主要原料來源,到了漢朝時,漢文帝的寵臣鄧通來此鑄錢,仍有諺曰:“鄧氏錢,遍天下”,可見其重要程度……

    黑夫已控制了衡山郡的銅綠山,又有江東不斷開採鉛礦,加上嚴道銅山,足以在戰爭前,將兵工廠的馬力開足,生產數以萬計的兵刃,鑄造數萬萬的錢幣……

    “但嚴道如今為嚴氏控制,其麾下有邛兵、僮僕上千,恐怕不易對付。”

    嚴氏是秦惠文王之弟,素有智囊之稱的樗裡疾後代,樗裡疾封於嚴,其子孫是在朝野影響最大的公族,遠的有前任會稽郡守嚴慶,近的有那個欲遊說常頞反黑的嚴今。

    隨著嚴氏一而再再而三與新政府作對,這個家族也被攝政判了死刑。

    只是李靈覺得有些可惜:“嚴君疾對大秦有功,族內一二人反對攝政,不意味整個嚴氏欲為亂。與其兵戎相見,不如讓我派吾子前去勸其歸順,如此便能順利接管銅山。”

    “可。”

    小陶說道,但這個一向溫和的黑夫死忠,卻又放了狠話:“不從。”

    “必族!”

    燁燁震電,不寧不令。百川沸騰,山冢崒崩。高岸為谷,深谷為陵

    在這個時代,舊有的公族轟然毀滅,亦有人從庶民小吏,爬上權力的巔峰。

    並非說前者一定奢靡無能,後者一定節儉幹練。

    只是時代浪潮打過時,不論善惡對錯,只看成敗!

    ……

    蜀郡交接的陣痛才剛剛開始。

    而咸陽城裡的宴饗,卻已接近尾聲。

    “李靈已至蜀中。”

    “更有一萬大軍作為後盾。”

    “常君覺得,他能否勝任?”

    常頞默然,他知道,自己已經失去了所有講條件的資本。

    接受事實,老老實實留在咸陽,哪怕只作一個裝點門面的無權丞相,這便是他唯一的選擇。

    於是在旁人眼中,這場晚宴上,但見黑夫為常頞親自執盞,可謂是慇勤備至。而席間倆人相談,從食物聊到治郡,甚至西南夷,常頞越談越高興,當場感慨,攝政對時局的看法,竟與自己很相似。

    他當場讓人拿紙筆來,致信去蜀郡,告訴自己的舊部僚吏們:”吾與攝政相談甚歡,只恨太晚相見。“敦促舊部們尊新郡守之命,盡快促進蜀郡和關中、南郡的政令統一。

    “今日之大秦,惟有交攝政治理,方能安定!”

    還暢想道:“尉公任攝政,執國事,統兵百萬;而我則為君宰輔,料理諸事,大秦必將再統天下,終至中興!”

    等筵席結束時,已有些醉的常頞,竟開始稱讚黑夫為:“天下第一人物”了。

    黑夫亦殷切地送常頞出府,常頞雖被挾持,但一些親信仍得追隨,他們在府邸外如坐針氈,此刻見常頞出來,都迎了過來。

    “常君!”

    他們護主心切,卻為黑夫的親兵所阻,遂高呼之,聲音不免大了些,眼看就要發生衝突。

    “放那些蜀中壯士過來。”

    黑夫讓親兵們放常頞親信稍前,領頭的是一個大漢,身材高大,臉上留著美鬚髯……

    黑夫不由一愣,好似看到了一位久未謀面的故人,還以為自己喝多了,再定睛一瞧,你別說,身形相貌還真挺像,幾能以假亂真。

    他特地指了那大漢,使其近前五步,才發現不是。

    黑夫遂做出吃驚狀,指著那人問常頞:“敢問這位壯士如何稱呼?”

    常頞道:“蜀中勇士,紀信也,為我親衛,素來直勇,還望攝政饒恕他冒犯之罪。”

    黑夫搖了搖頭:“這位壯士,容貌身形,好似我一位故人。”

    他扼腕嘆息,作思念狀,只差在頭頂插根茱萸了:“只是多年未見了。”

    黑夫有時候會想,自己對老劉是不是太狠了?

    “哦?是何人能讓武忠侯如此牽掛?”

    黑夫嘆道:“他叫劉季,過去只是個沛縣的無名小輩,在膠東時做了我門客,後至海東駐守。”

    “可現在,此人卻做出了一件膽大包天之事!“

    黑夫話音一轉:“想來常君也聽聞,關東有傳言,說公子扶蘇復起於海東,率戍卒連克遼東、遼西,外逐東胡,內攻燕地,並稱了召王……”

    “是聽聞了,只不知真假。”這是件敏感的事,席上老常甚至沒敢問。

    “假的!”

    黑夫卻一揚手,直接給此事定了性。

    “過去一年多里,這世上打著扶蘇旗號舉事者不知凡幾,譬如我麾下的都尉吳廣,便曾與人在陳地反抗胡亥時,詐稱公子扶蘇,只為借其名耳……”

    “至於遼東的‘扶蘇’,也是如此,我已讓身處膠東的典客陳平去查過了,常君猜猜,事實如何?”

    無關事實,這只是黑夫要講的諸多小故事,之一。

    “如何?”

    黑夫笑道:“原來,不過是我那故吏劉季,為博得海東戍卒支持,找了一相貌相似者,冒充詐稱罷了!”

    常頞壓根就不相信黑夫,但還是咋舌做驚訝狀:“這劉季,果然大膽。”

    “可不是。”

    黑夫道:“遼東的假扶蘇,只是劉季的傀儡,至於真正的長公子……”

    他朝昏沉的天空拱手,眼中無半絲波瀾:

    “早在兩年前,去南方投奔我的路上,便病故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9 13:27
第946章 痴兒

    並非所有秦宮女子,都被釋放嫁人。

    那些已在宮中服侍了幾十年的老傅姆們,既不願意出宮,甚至連親人也難以尋到了,遂得以同一些老宦官一樣,繼續留在宮內掖庭中。

    只是與先前不同的是,她們不再需要服侍嬪妃,只需要灑水清掃庭院,粗茶淡飯,度此餘生。

    倒是幾位有看護公子公孫經驗的傅姆被調到空蕩蕩的壽春宮中,委託她們照看一位特殊的小客人。

    公孫俊,扶蘇的長子。

    這位小公子才九歲,個子瘦小,臉上在蜀中起過疹子,被抓破後,留下了一些細小而難以消磨的暗紅色疤痕。

    他的精神狀態也不好,據說是兩年前受了驚嚇,有些痴傻呆愣,甚至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就喜歡呆呆地看著天上飛過的燕雀,時而高興得手舞足蹈,時而又脾氣暴躁,發出小獸般的吼叫,整日將自己弄得髒兮兮的,讓傅姆們很難應付。

    在小公孫抵達咸陽三日後,攝政武忠侯終於來了。

    叫人驚訝的人,這位讓人談之色變的大人物,在小公孫面前卻格外和藹。

    他來到時,小公孫還趴在階梯下看螞蟻搬家,黑夫卻不拿架子,一掀下裳,在他面前蹲下,一起看螞蟻。

    “我年少時,也常如此,只覺得人跟螞蟻,也並無區別,總是忙忙碌碌,被身後的螞蟻推著往前走,卻不知去往何方。”

    小公子抬起頭,好似看到了一團烏雲,從中露出了白月牙般的笑意。

    “我叫黑夫。”他自我介紹。

    “是汝父扶蘇之友。”

    小公孫瞪著迷惑的眼睛,瞧了黑夫一會,竟也笑了,旋即卻不理會他,而是繼續盯著地上,匆匆經過的黑螞蟻們出神,時不時伸出手,按死一隻,甚至要往嘴裡放。

    卻被老傅姆阻止,遂掙扎哭叫,卻說不出話。

    老傅姆提醒道:“攝政,小公孫一直都是如此,吾等與他說話,也全然不理,御醫也來看過了,說是年幼時受了驚嚇,得了痴疾。”

    咸陽驟生變亂,驚慌出奔,母親病死,父親離去,又被一眾如狼似虎的兵卒,像捉小雞仔一般抓回咸陽,昔日人人尊寵的始皇帝長孫,一夜間變成孤兒,確實是大變故。

    常頞也是如此與黑夫說的,在蜀中時也沒少請醫者診治。

    因為有傳聞,說大鯢湯可治痴疾,還捕了不少燉藥給小公孫服用,這孩子最初抗拒,後來倒是挺愛吃的,但卻始終不見好轉,仍痴痴傻傻。

    黑夫點了點頭,讓人將自己送這小公孫的禮物——一個能原地前後搖晃的木馬搬到院中,又親自動手,在兩棵樹中間繫了一個鞦韆,黑夫甚至示範地玩了玩。

    孩童皆好玩樂,小公孫雖痴傻,但還是被吸引了注意,從地上一咕嚕翻起來,跑到鞦韆處各種拉拽,但就是無法掌握正確的方法。

    最後還是黑夫將他抱了上去,這過程中,小公孫鼻涕沾到了黑夫衣裳上,還各種掙扎,撕扯黑夫的鬍鬚,在他臉頰上留下了道淡淡的抓痕。

    黑夫卻不以為忤,甚至還主動為他推鞦韆,又讓所有人退下,院中只剩下二人,黑夫一邊推著,一邊絮絮叨叨說起了往事。

    “汝父是個怎樣的人,你或許不記得了,我便與你說說他罷。”

    “我最初並不認識扶蘇,但卻聽旁人說過許多。”

    “儒生說他仁孝,墨家說他兼愛,重臣認為他難以相處,百姓認為他賢明,而在始皇帝,也便是汝大父眼中,扶蘇,卻是個沒長大的孺子,不識世事多辛,稼穡艱難,難以委託大任,一心想要打發他去歷練……”

    他陷入了回憶,想起二人第一次相見時的情形。

    “在北地初見後,我才明白始皇帝為何不喜歡扶蘇,他真是跟皇帝截然相反的性情,總一副悲天憫人的模樣,待人仁厚,政治上不喜法家,反而喜歡黃老、儒、墨的東西,更誇張的是,居然還會關心關東黔首。”

    “但卻又太過不曉世事,竟因為民夫走不動,便答應他們停下休憩,不顧延誤軍情,結果,被我狠狠教訓了一通,他倒也低頭認錯,這點倒是挺好,不似始皇帝,絕不覺得自己有錯,錯也是對!”

    因為陷入回憶,他推鞦韆的動作慢了,小公孫不滿地吼了起來,黑夫只能又稍重地一推,繼續道:

    “經過在塞北的同食同住,算是明白了,他的一切並非作偽,扶蘇就是《左傳》裡形容的那種春秋君子,溫、良、恭、儉、讓,五德俱全,且忠義而仁厚。”

    “聽上去是好人,是罷?”

    “但越是無瑕的玉,越容易碎啊,在權力遊戲裡,最容易死的,就是好人!”

    好人都長著張便當臉,黑夫一直覺得扶蘇也是這面相。

    “始皇帝自不希望扶蘇如此,遂再度將他打發,使之為主帥,征討海東,若經不起這考驗,他就不是真正的鷹,而是一隻雞,被錯誤放到鷹巢,讓它在高峰上看到遠景,卻沒有居於高峰的力量……”

    “扶蘇遇上了無數麻煩事:老練的副將病死,戍卒叛亂,滄海君不戰而走,遁入未知的異域,而始皇帝的要求卻是,不帶回滄海君首級,扶蘇便不用回去了……”

    “我多多少少幫了一些小忙,也靠了他自己的改變,這場考校,總算是完成。在碣石宮時,面對始皇帝,扶蘇已放下了他的孤傲,學會了妥協,一切看上去都往好的方向走。”

    “只可惜那便是我與他,見的最後一面,從此天各一方,而世事,也急轉直下。”

    “之後的事我只是從信件、傳言中耳聞而已,我聽說他開始韜光養晦,甚至昧著良心,為始皇帝督造阿房宮,這是學會隱忍了,不過在喜下獄時,也忍不住站出來為其說情,哈哈,扶蘇還是扶蘇。”

    黑夫抬起頭:

    “大概從那件事起,我放下心裡的猶豫,告訴自己,若有我相助,他應該會是個好皇帝吧?”

    “於是,我寫了一封信,對他發出了警告……”

    若真的一切順利。

    這個漫長的故事,可能早就結束了。

    他黑夫,也早就能帶著妻兒,逍遙海外,做那自由的鴻雁去。

    而不像現在,得披著鷹羽,假裝自己是一隻雄鷹,蹲在滿是荊棘的鷹巢裡,吹著凜冽寒風,又必須放亮招子,警惕一切。

    收拾始皇帝的爛攤子很麻煩的,被無數推手在後們頂著也很不舒服。上下一日百戰,必須絞盡腦汁鬥智鬥勇,累。

    更麻煩的是,那名為“天下”的桎梏,不知不覺間,牢牢拷在他手上。

    黑夫只想說。

    “真TM重!”

    還刮得皮疼。

    但,還能扔了,任由她再次摔個稀巴爛不成?

    無數雙手攀附在桎梏上,換人戴?他們可是要鬧情緒的。

    形勢比人強,走到這一步,他和他,還有他,都回不去了。

    “不過,這一切都不重要了。”

    黑夫的話停止了,推鞦韆的手也停了,看著因為還想繼續玩鬧,朝他不滿咆哮的小公孫,淡淡地說道:

    “因為扶蘇已死!”

    ……

    小公孫的神情,明顯怔了一下,雖然在旁人看來,與平日的呆愣無異。

    黑夫盯著他的眼睛,緩緩說道:

    “汝父扶蘇,在一年多前,隻身南下去投奔我時,便因疾病,卒於一片小山林中,天下人或以為死,或以為亡,直到近日,才發現了他的屍骨和玉珮。”

    小公孫很快又笑了起來,笑得眼淚鼻涕一起流,他掙開黑夫的手,自己握住鞦韆的繩子,自己蕩了起來,好似樂在其中,全然聽不懂黑夫的話。

    黑夫明白了,嘆了口氣。

    “數日後,我會為扶蘇舉行葬禮,以諸侯之禮葬之。”

    “而你,作為扶蘇唯一還剩下的子嗣,得披著孝服麻布,在驪山為他守孝三年,不會有人去打攪。”

    “這三年裡,慢慢長大吧。”

    他言語溫和,似真將這個聰明的孩子當成了自己的侄兒:

    “長大後,去了遠方,就不必偽裝得如此辛苦了。”

    黑夫留下了一張布巾,拍了拍小公孫的頭,轉身離去。

    小公孫仍在鞦韆上,他那雙瘦巴巴的手用盡全力,緊緊握著鞦韆,一邊蕩,還一邊發出了快活的笑聲。

    只是這笑裡,還帶著些許低沉的嗚咽……

    忍耐已久的淚水,也一滴滴落到地上,好似深秋的雨。

    緊咬嘴唇,抑制悲傷,想要蕩得很高,跨越那些看得見、看不見的高牆,卻越來越低,最終雙腳無力地著地。

    他終究不能像鳥兒一樣,飛離他人的掌心。

    哽嚥著,儘管幾乎要忘記扶蘇的容顏,但時隔一年多,公孫俊口中,再度說了已覺生疏的稱呼……

    “父親……”

    ……

    離開宮室,回到自家府邸中,他家的倆兒子還外面練劍術,黑夫今日也懶得去看,走進寢堂,有氣無力地躺在讓匠人制的躺椅上,只覺得很累,頭也有些疼。

    好在,還有雙溫柔的手伸過來,為他揉著太陽穴,那痛感才消失了些。

    今日之事不宜宣揚,他也只能跟身邊人說道說道,但還未等黑夫開口,葉子衿卻站起身,湊近了來,詫異地盯著黑夫臉頰上的抓痕。

    她一向只抓背,不撓臉的啊!

    “良人。”

    “這是哪隻小狸奴撓的?”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9 13:27
第947章 粉飾

    “竟是被孺子撓的,我說怎有人大膽至此,敢冒犯你這攝政君侯……”

    身為一國首腦,形象可是很重要的,若明日攝政在九卿面前出現,面皮上有一抓痕,那葉子衿可就洗不清了。

    為了夫君和自己的形象,葉子衿少不得拿出婦人化妝的天賦,替黑夫處理一番。

    愛美愛白是女子天性,這年頭已有“脂澤粉黛”,不過普通人用的是稻米研磨的粉,這玩意容易掉,而且一遇水就成糊糊了!黑夫就見過有的民女出門趕集,因為下雨,導致臉上滿是白糊糊,令人浮想聯翩……

    在咸陽,富貴人家用的則是胡地傳入的胭脂和鉛粉,最大的優點就是洗之不溶,能給面色增加光彩,所謂“洗盡鉛華”便是如此。

    徐福這御用化學家為了討好女主人,也曾煉製鉛粉獻上,但黑夫不讓葉氏用,鉛這種物質是有毒的,哪能往臉上隨便抹。

    黑夫給老婆用的是珠粉,多是在征服百越所得,也算奢侈至極了,導致他只養得起一個。

    不過葉氏低調,基本上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在家裡常是素顏,出門才略微涂一點,以駐姿容,畢竟三十多歲的人了,比不了二八少女時的肌膚。

    珠粉是好東西,只是黑夫這黑臉,加點粉竟白了一片,反而更加顯眼,氣得葉子衿抹了又擦,擦了又抹。

    黑夫見她難得露出煩躁模樣,不由哈哈大笑:

    “吾妻,這也算粉飾太平了罷?”

    一邊任由老婆擺佈,黑夫一邊低聲說了今日的事。

    葉子衿有些驚訝:“你是說,小公孫在學孫臏,假痴不癲?”

    她是聽過這故事的,百多年前,鬼谷子有兩名弟子龐涓、孫臏,向其學兵法謀略。

    師兄龐涓先下山,事魏惠王,成了大將軍,但他自認為才能比不上孫臏,日後必為大敵,於是便故意邀請孫臏至魏,又設計誣陷孫臏欲對魏國不利,施加臏刑,斷其兩足而黥其面,想使他就此埋沒,再沒法出頭。

    孫臏陷入絕境,就用了一計,裝作被臏足後受了打擊,發瘋發狂,將飯菜當做毒藥扔掉,跑到彘圈裡抓著糞便和豬食往嘴裡塞。

    龐涓疑,就將孫臏囚禁,派人監視,幾年過去依然如故,遂放鬆了監禁。這倒是給了孫臏機會,乘著龐涓征,勾搭上了齊國使者,並順利地逃到了齊國,最後還在一棵大樹下完成了反殺。

    這一招,就叫“假痴不癲”!

    葉子衿停了手:“可小公孫,才九歲啊……”

    是曾聽人講過這故事?還是無師自通?

    黑夫頷首:“正因為他才九歲,便能在波詭雲譎間想出這主意,用來保全自己,輾轉始皇帝、蜀郡手中而無人加害,這才又可憐,又可畏啊。”

    “我很久之前,派陸賈入蜀遊說常頞助我北伐,條件之一,便是立公孫俊繼位為帝。”

    “一兔走,百人逐之,非以兔可分以為百也,由名分之未定也。他一個痴傻孩子為帝,既能使兔在籠,讓旁人勿要覬覦,又能讓我掌握實權。”

    “可現在看來,卻是不行了……”

    葉子衿笑道:“妾看到了什麼?堂堂武忠侯,常頞口中的天下第一人物,竟怕一個九歲孩童?”

    黑夫卻不受激,喃喃道:“你可知秦始皇帝臨終前,為何非要對我窮追猛打?定得逼得我詐死,蓋棺定論才行。”

    葉子衿道:“始皇帝自知命不久矣,而扶蘇又亡,怕良人會不服新帝,顛覆社稷。”

    雖然,黑夫後來也確確實實這麼做了。

    黑夫道:“始皇帝一向驕固,但就連他,也會嫉妒我,嫉妒我的年輕……”

    “小公孫也一樣,在年輕這點上,他比我強。過了年,我便三十有六矣,而他,才九歲……”

    “非要拼的話,我大概活不過他,如此隱忍聰慧的孩童,日後更了不得。”

    黑夫可以想見,若自己不發現小公孫的隱忍真相,美滋滋立為傀儡,讓他裝個幾十年,最後黑夫一蹬腿一翻眼,若繼業者不給力,一場奪門之變,恐怕便要發生了……

    這不是給自己掘墓麼。

    葉子衿故意問:“良人就沒想過教之?”

    黑夫指著門外兩個一板一眼練劍,實則在往裡屋瞅的混小子:“我連自己的兒子,都沒把握一定能教好,教別人家的子嗣?還是算了罷。”

    他可不想做張居正。

    “所以,我若立他,最後只會以慘劇收場,不是我人亡政息,就是得在我死前除掉他,用毒藥、匕首、白綾……”

    這些黑夫對蒙氏兄弟用過的東西,該對一個故人之子,九歲孩童用麼?

    他和趙高的不同之處在哪?

    “扶蘇一家,已經夠淒慘了。”

    黑夫伸了懶腰,做出了決定。

    “就讓公孫俊,別再做被置於懸崖上,卻得裝成小雞的雛鷹了,他不會感激,只會日夜磨著尖喙,醞釀對我的仇恨。”

    “良人要如何處置他?”葉子衿卻是挺擔心。

    “讓他去做一隻自由自在的鴻雁吧。”

    黑夫笑道:

    “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他不必一輩子裝痴傻的地方。”

    “多遠?”葉氏眼中竟有些羨慕,這是她曾期望自家孩子的未來。

    “九州之外。”

    葉子衿鬆了口氣,倒是想了個好地方。

    “嶺南的瓊崖島何如?”

    她的話語變得溫和起來:“良人不是說,妾用的這些珠粉,便是從那取,島上白沙細浪,風景秀麗麼?”

    黑夫倒抽了一口涼氣,天涯海角,這女人真狠啊。但海南太熱了,這年頭條件惡劣,去島上駐守者十死四五,一個孩童哪扛得住?這不是釋之,而是變著法子殺之……

    “去海東南部罷,那兒氣候與中原無異,或者……”

    黑夫笑道:“更遠的地方!”

    葉子衿不再畫蛇添足,只為黑夫找出了一個漏洞。

    “良人當初口口聲聲說胡亥乃是偽帝,乃偽造詔書篡位,那真正當立者,是誰人?秦人皆以為是扶蘇,故良人言扶蘇已卒,彼輩又以為扶蘇之子,始皇帝長孫最有資格……”

    這個破綻,必須圓上才行。

    “誰說秦始皇帝臨終前欲立扶蘇?”黑夫卻笑了。

    “那誰當立?”葉子衿問。

    黑夫站起身來:“按照長幼有序的原則,扶蘇之後,順位繼承之人是誰?”

    “扶蘇出奔後,始皇帝在深夜裡,秘密召見的人是誰?”

    “胡亥篡位後,最忌憚的兄弟是誰?”

    “關心農事,親自耕作,卻死得最冤枉,秦人至今憐之的賢公子是誰?”

    “我曾大張旗鼓,為之發喪的人是誰?”

    一連拋出五個問題,而答案只有一個。

    葉子衿瞭然:“全家遭胡亥族誅的始皇帝次子,公子高……”

    “但這一說辭,滿朝文武信麼?後世之人信麼?”

    黑夫站到了銅鑑前,朝它哈了口氣:“滿朝文武信不信無所謂,後世之人,卻不信不行。”

    “因為,這一切,皆已載於史書之上!”

    銅鑑被袖口擦了擦後,變得更加明亮,黑夫瞧著自己臉上被妻子淡淡施上去的粉,已遮住了那小道撓痕,笑道:

    “這粉,塗飾得不錯!”

    ……

    而與此同時,咸陽裡閭,在太史官署任職的“北史”,正在家中後院裡,抱著重重的一大卷竹簡,督促兒子刨坑。

    “快些,快些,再遲就來不及了!”

    外面,嘈雜的撞門聲響起,一群安陸子弟組成的郎衛破門而入,後面則是頭戴高冠的新任太史令,黑夫的走狗,叔孫通。

    “北史!”

    叔孫通來到後院,看著懷抱簡冊的北史,面色凝重,喝令道:

    “有人舉咎,說你曾抄錄了一份偽帝胡亥時的《秦記》副本,偷偷帶回家中,並擅自編造,中傷攝政,立刻交出來!”

    這位白髮蒼蒼的老史官紅著眼,他推開了惶恐想要將這史冊燒了的兒子,懷抱史簡,一步不退,並大聲怒斥這群妄圖篡改歷史的惡人。

    “事實如鐵,既已鑄成,不可易也!”

    “史筆如刀,丹青已干,不可改也!”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9 13:27
第948章 三千年來誰著史?

    “太史令……”

    這是叔孫通的新職務,他記得,在奉常陸賈要求下,老邁的胡毋敬不情願地將史冊府庫鑰匙及印綬交給自己時的眼神。

    “我知道,汝欲何為。”胡毋敬在從他身邊經過時,輕聲說道。

    他們都知道叔孫通是個怎樣的人——一個面諛小人,沒有骨頭的孔儒,依靠跪舔武忠侯得到寵信,專門做一些粉飾的工作。

    而太史官署的瘦削史官們,也在叔孫通巡視時沉默地站在一邊,並不理會他示好的笑容。

    沒人知道,二十多年前,剛開始在魯地求學的叔孫通,他的夢想,是像父輩一樣,做一個鐵骨錚錚的史官……

    這是個在齊國、魯地很受崇敬的群體,一般來說世代傳承。

    在史官看來,史書是神聖的,不可隨意篡改的。當一位史官聽聞或者目睹一件事,認為十分重要時,便會記錄下來。古代丹冊紀勳,青史紀事,故謂之為丹青,當筆畫在丹青上一一成型,這件事的事實也就注定,任何的更易,都是對歷史的褻瀆。

    正是在這種理念下,春秋的史官,在強大的君權卿權之下,卻依舊挺著脊樑,堅守職業底線,而董狐、齊太史這兩人,更是史官們的精神支柱。

    當年,晉靈公被趙盾指使趙穿殺於桃林,於是晉國史官董狐便直接寫下“趙盾弒其君”幾個字,趙盾辯解說弒君的是趙穿不是我啊,董狐則反駁說你身為正卿,作出流亡之態,跑到邊境卻停了下來等朝中生變,國君被弒,你回來後也不先討伐弒君者,凡此種種,弒君的主使不是你還是誰?一席話說得趙盾無言以辯,只能任由董狐記上這一筆。

    至於齊太史的事蹟,則是在權臣崔杼弒君齊莊公的時候,齊太史秉筆直書:“崔杼弒其君。”崔杼大怒,就殺了齊太史。太史的兩個弟弟也如實記載,都被崔杼殺了。崔杼告訴齊太史第三個弟弟道:“汝三兄皆亡,汝若想活命,則書國君暴病而薨,何如?”齊太史的弟弟卻以據事直書是史官的職責回應。失職求生,不如去死,他依然寫下事實,崔杼也被史官們的硬骨頭震撼了,無奈之下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隨他去。

    而與此同時,齊國的南史聽說這件事後,便抱著竹簡跑來,想要在齊太史一家死絕後,繼續秉筆直書!

    如飛蛾撲火,前赴後繼,只為記錄事實。

    晉董狐筆,齊太史簡,這是史官與權臣對抗的兩次重大勝利,也是他們口口相傳的驕傲。

    “若世上的事都如過去那麼簡單,就好了。“叔孫通嘆了口氣。

    這一簡單世界觀的第一條裂痕,卻是他在隨夫子孔鮒學史書《春秋》時產生的。

    當孔鮒談及孔子作春秋的原則:“筆則筆,削則削,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詞”時,年輕的叔孫通有些發怔。

    “應該寫的一定要寫上去,該刪的一定刪掉?”

    “不是說史筆如刀,丹青已干,不可改麼?”

    在通讀春秋全篇後,他注意到越來越多的問題。

    “天子實際上是被晉文公逼著去參與盟會的,為何卻寫成了‘狩於河陽’?”

    當他大膽提出這個問題後,卻被夫子狠狠瞅了一眼。

    “孺子,你懂什麼?”

    “這是春秋筆法。”

    “是微言大義!”

    孔儒說的還模糊,當叔孫通與一位公羊家的弟子交談時,他的說法就直白多了。

    “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

    原來如此!叔孫通恍然大悟。

    孔子還是有節操的,他眼裡唯一的尊者,僅有一人,那就是周天子,對一些大諸侯,該罵則罵,可但凡涉及天子,孔夫子下筆總有些扭捏。

    賢者則多一些,諸如周公、管仲等,都是孔子尊崇的對象,故對賢者不利的事,比如周公曾稱王的傳言,管仲人品的問題,都一筆帶過。

    其為天下做出的貢獻,勝於道德本身,這就夠了。

    至於為親者諱嘛,孔儒對孔家兩代人皆出其妻的事,一直語焉不詳。

    “當時禮崩樂壞,王室衰微,諸侯常侵凌周王,此周王之恥,無故受恥,人所不欲,故聖人諱之。然春秋不虛美,不隱惡,獨於字詞間斟酌以示褒貶,諱中見直……”

    這所謂一字褒貶,大概跟後世的“影射”差不多吧。

    它是臭老九們的密碼,心照不宣的暗號,罵人不吐髒字的能耐,色厲膽薄的反抗,欺負文盲暴發戶的本事。

    但這些褒貶暗藏在書中各處,比如“鄭伯克段於鄢”,這個克字就大有深意,當年夫子就這個字展開來,給叔孫通他們講了整整三天……

    “一般人想要看出褒貶,實在太難了。”當時有弟子提出了這個問題,又被夫子瞪了一眼。

    “史,是給一般人看的?”

    沒錯。

    從那時候起,叔孫通便明白了,史當然不是為人民大眾而存在的。

    史,是為尊者服務的。

    當時的魯地儒生有兩條就業路線,一是在齊魯繼續教書,收取束修。二是南下楚國,去做那些古舊貴族的家臣,為他們主持祭祀禮儀,並編纂各家的家史世本……

    而作為私家史官,想要捧穩飯碗,就得學聰明些,不論你在那些貴族家裡見到多少齷齪事,扒灰也好,養小叔子也好,都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並牢記一點:

    “人主無過舉!”

    什麼該寫,什麼不該寫,心裡沒點逼數,早失業了。

    等到新的家主登位,如果提出要修改世本家史,也得乖乖從命。

    “而這所謂的秦太史令,說白了,不也是為嬴姓一家著史麼?”

    不是叔孫通看不起人,在禮樂文化上,秦是遠低於六國的,史學亦然。

    在叔孫通看來,這《秦記》的寫作體例,仍停留在孔子作《春秋》的時代,甚至還不如,既不標明日月,文字又過於簡略,一點可讀性都沒有。

    而且他當年做過秦博士,深知歷代秦君也沒有尊史的傳統。史官一貫記喜不記憂,碰上大勝,便高興得大書特書,遇到慘敗,就隨便記幾個字,甚至直接略過,好似它沒發生過一般。

    而對於說了大量秦人壞話的六國史書,也一刀切,史官非秦記皆燒之,黑夫當初也只敢救下詩書和百家語,救不了這些敏感的文獻。

    十二諸侯史書,僅留一份獨本收藏在御史府中。而且和詩書諸子學不同,這些六國史書,即便是博士也不能隨便看,也就太史令本人能翻一翻。

    眼下倒是便宜了叔孫通。

    他在讓人將那老史官家抄得一乾二淨,將被私自帶出官署的《秦記》副本帶回來一看,叔孫通笑了。

    “什麼史筆如刀,你這老叟說得好聽,可實際上,還不是一樣為尊者諱!”

    ……

    史官多數古板,有更方便的紙張不用,非要在笨重的簡牘上抄錄,而這一卷,是關於始皇帝崩,胡亥繼位到覆滅的過程:

    三十七年,上至衡山郡而病,惡言死,群臣莫敢言死事。

    上病益甚,丞相李斯等昧死頓首言曰:“今道遠而詔期群臣,恐大臣之有謀,請先立太子為代後。”

    上曰:“可。”

    遂擬制曰:“自古帝王繼天立極、撫御寰區,必建立元儲、懋隆國本,以綿宗社無疆之休。朕掃六合,一天下,廢封建,立郡縣,大治濯俗,九州承風,皆遵度軌,和安敦勉,後敬奉法,常治無極,輿舟不傾。然亦夙夜兢兢,念秦萬里山河、二十六世宗廟付託至重。”

    “朕之十八子胡亥,使學以法事數年矣,未嘗見過失。慈仁篤厚,輕財重士,辯於心而詘於口,通法敬士,秦之諸子未有及此者,可以為嗣。於三十七年仲春丙寅,授胡亥以冊寶,立為太子,以代朕撫軍,以重萬世之統、以系四海之心。”

    仲春丙寅,夜,帝崩於衡山西陵。

    而少子立為太子,扶柩返朝,徙安陸縣一萬戶,以實驪山陵地。

    先時,黑夫有叛心,聞始皇帝南巡,懼,竟詐死,後聞帝崩,反雲夢,襲武昌,縱荊兵為亂……

    孟夏,太子返朝,立為二世皇帝,大赦罪人,李斯為右丞相,馮去疾左丞相,而免中車府令高以為郎中令。

    二世皇帝素仁孝,下詔,增始皇寢廟犧牲及山川百祀之禮。令群臣議尊始皇廟。群臣皆頓首言曰:“古者天子七廟,諸侯五,大夫三,雖萬世世不軼毀。今始皇為極廟,四海之內皆獻貢職,增犧牲,禮咸備,毋以加。”遂尊始皇廟為帝者祖廟。

    荊人從叛甚眾,武信侯毋擇死江陵。

    是月,二世皇帝大赦罪人,減租稅,曰:“且與天下更始。”使太尉通武侯將兵平戍卒群盜之亂……

    叔孫通看得很快,中間大致略過,反正基本上抨擊關東、南郡叛亂和頌揚胡亥“英明神武”的,對比這傢伙的所作所為,實在是辣眼睛,他卻必須每個字都看,總算瞧到末尾了。

    “元年季冬,二世皇帝殺兄公子高,左丞相去疾,立趙高,使行丞相、御史之事。”

    “未能終其年,而叛軍及荊人入關,子嬰殺胡亥,將軍黑夫入夷其國,殺高……”

    讀完之後,叔孫通拍案道:

    “一派胡言。”

    “胡亥若真乃正統繼位,賢能仁孝,又豈會被新故秦人一併推翻?”

    隨便出去問問咸陽人,胡亥英明仁賢否?他都肯定會吐你一口唾沫。

    面對叔孫通的問罪,老史官倒是仍舊堅持:

    “史有文質,辭有詳略,不必改也!“”

    “更何況,吾等在其中,對二世所為,已加了一字褒貶!”

    叔孫通啞然失笑。

    又來了。

    又來了。

    “不是史不可改。”

    “而是汝等所寫的‘史’不願被更改罷?”

    他們堅持的究竟是歷史的真相,還是記載者的權威?

    “禮崩樂壞,道德大廢,上下失序。夫篡盜之人,列為侯王;詐譎之國,興立為強。是以轉相放效,後生師之。尤其是秦,捐禮讓而貴戰爭,棄仁義而用詐譎,始皇帝亦喜勝功而厭諫言。”

    “這樣的國度,又怎可能有真正的晉董狐筆,齊太史簡呢?”

    “除非,能恢復周政,崇道德,隆禮儀,陳禮樂絃歌移風之化。”

    既然大家是五十步笑百步,那麼現在,作為孔子後學門徒,叔孫通打算好好教教這些秦史官,什麼叫微言大義,什麼叫春秋筆法!

    昔日胡亥乃尊者。

    現在武忠侯才是尊者!

    為尊者諱。

    所以過去的記載,統統作廢了!

    總之一句話。

    “汝等改得,我改不得?”

    當然,明面上可不能這麼說。

    叔孫通板起臉,當著眾史官的面,將這《秦記》上的記載批駁一通,給它們定了性。

    “用武忠侯的話說,這是不顧事實,篡改真相,犯了大忌!”

    至於是什麼大忌,黑夫沒細說,叔孫通也不敢問。

    “拿筆來。”

    “取刀來!”

    叔孫通手持刀筆,露出了笑:“我當筆則筆,削則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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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9章 一生功過

    被叔孫通“筆則筆,削則削”後的秦記內容有點多,黑夫斷斷續續看了許久才看完。

    這個故事從扶蘇出奔後講起,與胡亥時的記載自是截然相反:

    “始皇有二十餘子,長子扶蘇以罪出奔,卒於南陽。又有趙高等進讒,曰昌南侯黑夫與扶蘇同謀,帝遂南巡。”

    “三十七年春,行出遊會稽,抵南郡。”

    “丞相斯、中車府令趙高兼行符璽令事,皆從。少子胡亥愛,請從,上許之,餘子莫從。獨遣次子公子高至雍守廟。”

    “帝知昌南侯忠懇,使之來見,然趙高、楊熊等懼,竟私與越人謀,襲之,昌南侯亡,或言已死,帝大悲,追封黑夫為武忠侯。”

    “其年仲春,始皇帝至衡山西陵,病甚,丞相斯等請立太子,帝躊躇難定,終以胡亥為嗣君,胡亥遂驕!”

    “武忠侯遭越人襲,幸而未死,疑御駕有變,將其親衛千人,居澤中,侯伺,幸上病癒,自入謝,遣使者覲,帝方知武忠侯尚在……”

    這是黑夫對他詐死這段經歷的解釋。

    這還沒完,接下來的故事,更加精彩曲折。

    “時有隨駕美人在離宮,平旦出更衣,為胡亥所逼,拒之,得免,歸於上所;上怪其神色有異,問其故。美人泫然曰:‘胡亥無禮!’上怒,抵榻曰:‘畜生何足付大事!’”

    “上知左近皆胡亥黨羽,隔絕君臣,而丞相斯等在外,遂暗呼太醫令夏無且曰:‘召我兒!’夏無且等將呼胡亥,上曰:‘公子高也!’”

    “遂擬密詔,為書賜公子高曰:‘自雍歸,與喪會咸陽而葬,以武忠侯輔政。’使夏無且藏詔於衣帶中。帝昏厥,無且出,而趙高察之,以白胡亥,曰:‘時乎時乎,間不及謀。贏糧躍馬,唯恐後時。陛下有變,太子早圖!’”

    “趙高遂以郎官趙成更帝宿衛,門禁出入,與胡亥入寢殿侍疾,俄而上崩!”

    讀到這,黑夫暫停了,誇獎叔孫通:“俄而上崩,這四字用得不錯!”

    原本叔孫通是寫了很多細節的,包括胡亥趙高如何在暗室裡密謀,如何弒父弒君,那大段大段的對話,比《史記》裡的還要長,但都被黑夫否了。

    “編的越長,破綻越多,不如言簡意賅,像作畫一樣,留點白,讓後人自己去想像,這官修的《秦記》,就是要做到真中有假,假中有真!”

    接下來的內容,還是黑夫給叔孫通提供的靈感。

    “帝已崩,書及璽皆在趙高所,趙高乃更詐為受始皇遺詔,立子胡亥為嗣君,又殺幸近宦者,獨夏無且得脫。”

    “李斯等為高所欺,以為上在外崩,故秘之。置始皇居辒辌車中,百官奏事上食如故,官者輒從辒辌可諸奏事。”

    “遂從衡山抵咸陽,會暑,上辒車臭,乃詔從官令車載一石鮑魚,以亂其臭。”

    “夏無且奔,至雲夢澤,方遇武忠侯。”

    “聞上崩,武忠侯大哭欲死,又得密詔,曉胡亥、趙高陰謀,知其欲屠安陸,遂舉兵擊武昌,復安陸,克江陵,獨恐公子高為胡亥所害,未敢遙尊為帝……”

    “然公子高、馮去疾果為胡亥所殺,公子高欲全家眷,上書曰:‘先帝無恙時,臣入則賜食,出則乘輿。御府之衣,臣得賜之;中廄之寶馬,臣得賜之。臣當從死而不能,為人子不孝,為人臣不忠。不忠者無名以立於世,臣請從死,願葬酈山之足,唯上幸哀憐之。’書上,胡亥不許,遂與妻子十餘人戮於市,相連坐者不可勝數。武忠侯為之發喪……”

    “胡亥更欲蒸始皇帝后宮,後宮不從,胡亥怒,竟曰:’先帝后宮非有子者,出焉不宜。‘皆令從死,死者甚眾。葬既已下,或言工匠為機,臧皆知之,臧重即洩。大事畢,已臧,閉中羨,下外羨門,盡閉工匠臧者,無復出者。”

    後面的事情,便是胡亥如何在關中倒行逆施,黑夫如何順應民意,奉天靖難,北伐入關了。

    這倒基本與事實相符,畢竟胡亥這自爆鬼才沒少給黑夫口實……

    重新修訂官方史書,其實就是,對過去兩年內戰的總結。

    但叔孫通又說了自己的擔心:“但那些史官……會不會暗暗流傳出去一些,對君侯不利的言論。”

    要否在太史官署裡進行一場大清洗?

    黑夫卻搖了搖頭:“不必了,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偷偷在家中記的,官府不會管,那些非要大庭廣眾宣揚‘真相’的,自有廷尉以誹謗罪逮捕。”

    以胡亥的臭名聲,短時間內,恐怕也沒人想為他翻案吧?當然,以後肯定會有。

    想到這,黑夫嘆了口氣,覺得有些遺憾。

    剛開始時,他還有種衝動:大大方方地告訴關中人,告訴天下,其實胡亥還真是正統的繼承人,是英明神武的始皇帝眼瞎,挑中了他,將天下交到這樣一個豎子手中。

    但老子就不服他,覺得他和趙高肯定會搞事,於是便起兵討伐,最後車翻了他!

    然後便是如英國革命那樣的大審判,宣佈胡亥身為皇帝,卻背叛了國家,把他屍骨拖出來,用斷頭台砍一砍,將腐朽的頭顱高高舉起……

    但黑夫沒法這麼做。

    他面對的不是民智初開的人民。

    而是仍恪守著尊君理念的古樸秦人,過去七八百年的習慣,深深烙印在心中,治大國如烹小鮮,沒法一步到位,別試圖輕易去衝擊他們稚嫩的三觀。

    在秦民們眼裡,好人必須是好人,壞人必須是壞人,就像舞台上的臉譜一樣,黑白紅黃,一目瞭然!

    他們喜聞樂見的,是忠誠打倒奸佞,正義得到伸張,而不是複雜的人性——就像商鞅一樣,他在不同時期的官方宣揚裡,不是大奸大惡之徒,就是不世出的大賢,而非兩者皆有,至於戴的是紅臉白臉,只依在位的秦君需求而定。

    所以有些時候,真相是不宜昭然天下的;有些時候,人們有權得到更多;有些時候,人們的信念必須得到回報。

    所以,胡亥必須是十惡不赦的篡位者,將所有的過錯攬於一身。

    黑夫也必須是一個完美無瑕的忠勇之臣,這關係到話語權和正義性。

    這個桎梏,這個人設,他得小心戴一輩子。

    這關係到黑夫以後所講的故事,是否能有最佳效果。

    於是,黑夫壓下了心頭一時之快,選擇了對歷史問題避重就輕。

    “以史為鑑,可以知得失。”

    歷史是人類的鏡子。

    但我們,當真能直視鏡中那滿臉的痤瘡和粉刺,疤痕,瑕疵麼?

    我們是人類啊,不但連十分鐘都等不了,還喜美惡丑。

    即便是道理在你這邊,即便那時候真的有苦衷,但它們終究留下了瘡疤,別說揭,看一眼都疼。

    猶如主播,當別人真的看到你的真容,大概會罵罵咧咧,關了屏幕,大喊退錢。

    是不是開個濾鏡,塗脂抹粉,稍微裝飾一下,讓人更易接受好一點?

    只有時間消磨,只有不涉及現世利益,我們才能和鏡子裡那個蓬頭垢面的自己和解,相視一笑吧。

    “就這樣罷。”

    黑夫說道:“往後《秦記》,當不限於史官及長吏方能閱讀,可讓考工製作雕版,印出一批來,使各郡學室子弟修習。”

    這些黑夫集團如何戡亂誅暴的歷史,可是要納入未來公務員考試的內容……

    叔孫通應諾,又稟報了一件事:“關於君侯先前所言,始皇帝之功過……”

    天下為何崩壞,這場戰爭為何會打起來,六國為何復叛,這鍋太大了,光胡亥一個人可背不完,始皇帝也必須為他的一些決策,負責。

    黑夫有些躍躍欲試,心裡壞笑起來。

    “陛下啊陛下……”

    “當年你為我蓋棺定論,現在,該輪到我了!”

    怕不怕?

    黑夫需要給叔孫通一個標準,讓他繼續去篡改……不,是修訂對秦始皇太過溢美阿諛的《秦記》,將三十八年來的史冊都重新過一遍,在始皇帝那些沒做對的地方,進行婉轉的批評……

    而每一年的記錄,都要由黑夫親自過目,親自把關,方能定稿。

    所以,始皇帝的功過,該各佔多少呢?

    “五五開?”

    不行,太不公平了,黑夫搖了搖頭,他可以說是這世上,唯一理解始皇帝宏大野心的人,更知道對整個歷史而言,始皇帝的大欲,儘管有過於當下黔首,但他對大一統的貢獻,卻功耀千古!

    “六……”黑夫剛想說出口,卻不知為何,他喉嚨裡的話,忽然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一時間發不出聲,也許是始皇帝仍不接受。

    “三……”他斟酌之後,一拍案几,又換了個比例,說來奇怪,好像也不行。

    “二八開罷。”過了很久,終於能說話了,黑夫鬆了口氣,定下了基調。

    “始皇帝乃千古一帝,於天下,雖有二分小過……卻仍有八分大功!”

    ……

    而與此同時,在卸任的太史胡毋敬家中,他卻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悄悄打開了自家的地窖,這裡是一個小小的密室,藏滿了簡牘……

    胡毋敬不但是與李斯、趙高齊名的書法家,還對六國文化,百家之書極感興趣,在幾年前,御史府收天下書時,利用職務之便,私藏了不少。

    而現在,他得將自己的見聞,也封藏起來了。

    胡毋敬在牆上撬開一塊磚,又從袖中抽出了一封簡牘,深深放了進去。

    裡面已有不少簡牘,皆是始皇帝在位時,胡毋敬偷偷記錄的帝國興衰。

    他不敢像喜那樣直言進諫,也不敢效仿董狐、齊太史,在官修史書上如實記述,就只能偷偷做一個備份了。

    而最新的一卷,這是他基於胡亥時的《秦記》,加上自己見聞,進行修訂的史事。

    剔除了那些”為尊者諱“的內容,承認胡亥是正統繼位的皇帝,但對他的暴虐,無能,庸碌,卻如實記述。而關於黑夫,也不吝其反叛者的身份。但同時記錄了黑夫入關後的減租薄賦,開放皇室苑囿、出宮女嫁人等善政。

    除此之外,胡毋敬再無半點自己的主觀評價。

    他一直覺得,記錄史事就應該這樣,用不帶感情的話語如實記載,什麼筆筆削削,什麼君子曰,都不應該有!

    “何為史官?”

    他沾了灰土的鬍鬚微微顫抖:“史官,便是後世人的眼睛……”

    眼睛不需要有自己的思想,眼睛必須收起屬於自己的好惡,只需要將看到的東西,如實記錄下來。

    仔細將磚重新封好,胡毋敬在這間黑屋子裡,發出了嘆息。

    “汝等重見天日時,也不知是哪年哪月了,只不知到那時,大秦還在不在?”

    “老朽無能而膽怯,只能做到一個史官,能做的事情。”

    “就讓這段史事,在此塵封,始皇帝、黑夫,所有人的功過,都交給後人,評說吧!”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9 13:29
第950章 養狙

    “又開始了!”

    咸陽北阪之上,廷尉官署就在奉常官署隔壁,進入九月下旬後,每天一早,喜歡安靜的法吏們,就總能聽到隔壁儒生們嘰嘰喳喳的爭論聲。

    頭戴獬豸冠的樂有些不滿,他原本是安陸獄吏,從掃滅六國起便在黑夫軍中為軍法官,現在升任廷尉正,乃是廷尉官署的二把手,主決疑獄,並由黑夫做主,以樂為氏,還加了個名:

    樂事……

    樂頗有些不滿,對身邊的恢抱怨道:“奉常已成了儒生的地盤,不管什麼儒生,只要是來投靠的,都往裡塞。”

    “是有些吵鬧。”

    恢二十餘歲年紀,他是安陸喜君的次子,先前在軍中任軍法官,如今做了廷尉左監,管逮捕之事,前些時日抄那私藏《秦記》,中傷攝政的老史官家,便是恢出動的。

    這青年沉默寡言,樂卻和以前一樣,是個話匣子,眼下工作間隙,吃飯休憩,他便跟恢說起那些儒生的來源來。

    “一批是始皇帝、胡亥時遺留的博士們……”

    雖然因為扶蘇之案,博士儒生遭到打壓,但畢竟要留著裝點門面,好歹沒徹底取消,只留著吃閒飯,只是忽然有一天,也不知胡亥腦子抽了哪根筋,得知關東變亂後,因為諸儒生關東人居多,竟派人將他們召集起來,問道:

    “楚戍卒攻淮南入東海,當如何?”

    當時還剩下的三十多個博士皆言:“人臣無將,將即反,罪死無赦,楚地乃響應黑夫,願陛下急發兵擊之。”

    豈料胡亥只是想當鴕鳥,無法接受關東與南邊一起造反,天下搖搖欲墜的事實,還想讓儒生們安慰自己一下,聞言竟怒而作色。

    “於是當時的太祝周青臣,便將這三十多人,一起賣了。”

    樂說起此事來,依然覺得好笑異常。

    “周青臣言,諸儒所言皆謬!如今天下歸為一統,關防兵器皆已銷毀,而且有二世皇帝這樣的明主在位,下有完備的法令,派出去的官吏都效忠於職守,四面八方都像輻條向著軸心一樣地向著朝廷,在這種情況下,除了南方的賊人……嗯,便是吾等。”

    “總之,哪裡還有什麼人敢作亂呢!那些人不過是一群偷雞摸狗的盜賊,不值一提,各地的郡守郡尉們很快就可以把他們逮捕問罪了,何足憂?”

    “於是胡亥置關東六國群盜於不顧,專讓王賁對著吾等進攻。”

    “這還不算,胡亥還讓當時的廷尉,又挨個問那些三十餘儒生博士,儒生們有的人依然說是‘造反’,有的人說是‘盜賊’。於是胡亥讓御史將言反者都抓起來,投進了監獄,罪名是‘非所宜言’。而那些說是盜賊的人一律無事,更賜了周青臣二十匹絲綢,並把他提升為奉常。”

    恢聽得瞠目,這世上竟有這麼蠢的君主?

    “難怪胡亥敗亡,而關中無人願效命。”

    樂笑道:“結果到了胡亥敗亡,周青臣又是第一個出城迎接君侯的大臣!”

    這……胡亥果有識人之明。

    樂繼續道:“吾等入咸陽後才發現,關在牢獄中的儒生,基本都被拷掠至死了。剩下的這批博士,可知皆是機靈阿諛之輩,對著武忠侯大唱讚歌,將他說成是商湯、周武,引經據典,大肆吹捧。”

    “我聽了那詞句都覺得尷尬,武忠侯卻只是一笑,讓儒生們繼續在奉常任職。”

    樂大搖其頭,他最看不起這批人。

    “而另一批儒生,則是叔孫通帶來的。”

    二月時,叔孫通到江漢投奔武忠侯,此人乃是孔門後學,在儒家圈子裡交遊甚廣,於是在接下來幾個月,隨著黑夫的大軍不斷向北推進,叔孫通的弟子、師兄弟、朋友們相繼來投,加入了叔孫通麾下,為宣傳工作添磚加瓦,竟聚集了數十人……

    但這群人別的本事沒有,卻還嫌俸祿低,抱怨叔孫通不將他們推薦給武忠侯,像陸賈、隨何那般得到重用。

    恢忍不住道:“陸奉常,隨行人皆有遊說之功,豈是彼輩俗儒能比?”

    他們法吏並非看不起所有儒生,像陸賈、隨何這種靠著遊說之功得到高位的,卻也無話可說。

    “可不是,叔孫通只給武忠侯推薦一些昔日在關中認識的勇士,關東的武者,面對儒生的抱怨,他對彼輩說,武忠侯方蒙矢石爭天下,諸生寧能斗乎?故先言斬將搴旗之士。諸生且待之,我必不忘矣……”

    “這倒是實話,在作戰時,儒生有何用處?”

    樂笑道:”滿口空談,打完仗也並無大用,但君侯還是應了叔孫通的推薦,將彼輩一股腦,塞進奉常。“

    奉常現在由陸賈主事,掌宗廟禮儀。

    其下屬官有太樂、太祝、太宰、太史、太卜、太醫六令丞,分別執掌音樂、祝禱、供奉、天文曆法、卜筮、醫療。在地方上,還有諸廟寢園食官令長丞,雍太宰、太祝令丞,五畤各一巫祝,博士也歸其管理。

    太祝、太史由叔孫通兼任,他算是奉常的二把手,比兩千石大吏,近來修訂史書,可出足了風頭,連帶著一眾儒生也越發猖狂。

    真以為這朝廷換了主人,他們就有重新出頭之日了?據說這群人又開始拿出秦始皇帝剛一統時的精神頭來,經常寫奏疏給武忠侯,鼓吹周禮和封建。

    樂忍不住,是日去向黑夫稟政時抱怨道:

    “君侯,再這樣下去,奉常都快成糞坑了!”

    ……

    “糞坑?那在汝等眼中,儒生是蒼蠅蛆蟲?”

    這就是法吏眼裡的儒生,畢竟在他們心裡,“儒以文亂法”,儒士是國家的蛀蟲,必須消滅。

    黑夫樂了,儒法可是老仇家了,隨時都能幹一仗,不過他和秦始皇帝一樣,留著那些儒生,還真有用處。

    於是黑夫道:“見過狙公養狙麼?”

    樂點了點頭,狙是楚地對猴子的稱呼,養活戲耍以博取眾樂和賞錢的職業,叫“狙公”,他還聽過一個狙公“朝三而暮四”的故事……

    但黑夫卻不想在今天,這個點,談朝三暮四的問題。

    “狙公給群狙喂食果子,但群狙天性如此,精力旺盛,終日吵鬧不休,與狙公為難,你可知如何才能使之不煩擾狙公麼?”

    樂手往下一揮:“逐之!”

    “我還要讓彼輩耍百戲以娛人呢,豈能逐走?我告訴你罷,光喂食物可不行,得扔個玩物給彼輩,讓其自己一邊玩去……”

    “武忠侯的意思是……”

    “沒錯。”黑夫朝著遠處的奉常官署一指著:“除了陸賈、叔孫通之外,其餘諸儒皆狙也。”

    奉常就是個猴山,上面關滿了大大小小的猴兒,頭頂還帶著冠。

    黑夫道:“知道怎麼樣儒生才能不終日空談鬧事,鼓吹周禮麼?”

    “很簡單,給他們找事做!”

    而現在黑夫給奉常的群儒找的事,便是為公子高挑選謚號,因為他才是“太子”……

    中國人講究蓋棺定論,尤其是從周代開始,王公貴族死了,後人都要給他一個謚號,用以總結他一生的功過是非,還為此有了《謚法解》這門學問。謚號基本上就是一個字,無非是什麼莊、惠、文、襄、桓、武之類,每個字都有其特定的含義,言簡意賅。

    只是到了秦始皇帝時,認為謚號是“以臣議君”,直接取消了,連帶底下的徹侯們也不再有謚號。

    但今日,黑夫卻恢復了侯爺們的謚法,首先要給公子高、扶蘇兩位要舉行“葬禮”的“死者”定謚。

    群儒們頓時高興壞了,真像見了玩具的猴子,將什麼復周禮,興封建的,崇禮樂的三板斧拋之腦後,爭先恐後,為這事吵了好幾天。

    最初,爭論的主題在於,公子高在“悼”和“哀”中該得何謚?

    ”有何區別?“當奉常陸賈抱著簡冊來稟報時,黑夫皺眉問道:

    “年中早夭曰悼,肆行勞祀曰悼,恐懼從處曰悼。”

    陸賈又道:“蚤孤短折曰哀,恭仁短折曰哀。”

    黑夫文化少,沒聽出差別來……

    “你以為呢?”

    “悼合適一些,只是……”陸賈道出了麻煩之處:“秦昭襄王之太子,早死,謚號亦是悼太子。”

    嘛,這就是戰國以後取謚號的麻煩事了,春秋的諸侯卿大夫們,基本把單字的謚號都取了個遍,後人很容易重複,跟祖宗叔伯撞謚號,地下相見會很尷尬的。

    不過陸賈也有解決方案:“或可在悼前加一字……譬如,孝。”

    孝,這是個怎麼用都不會錯的謚。

    “那便叫孝悼太子罷。”

    黑夫對公子高不甚在意,這只是他篡改歷史一個擋箭牌。

    真正重要的,是要給“扶蘇”的侯名和謚號……

    儒生們也是奇怪,他們曾經無比推崇扶蘇,可現在,卻似乎為了討好武忠侯,一連拋出了許多個惡謚來……

    什麼愍、哀、幽,也不知是何道理,他們與扶蘇又有何深仇大恨。

    一連否了無數個後,黑夫終於挑定了一個。

    “剛。”

    “強毅果敢曰剛,追補前過曰剛!”

    陸賈走後,黑夫默默望向東方。

    “扶蘇……嗯,那個還活著的,遠在遼西的扶蘇,你稱了召王,算是與我的隔空通訊,那心意,算是傳達到了。”

    “而我現在,正式給你回覆!”

    “海東剛侯,這便是我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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