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114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9 13:37
第961章 強渡

    封陵渡以北三十里的地方,是一片多石的河灘,兩岸有大山壁立,當地人稱之為石門——在安邑西南的中條山也有一座石門,就好像長江兩岸有好多個赤壁一般,百餘年過去了,時過境遷,秦獻公斬首六萬,首次大敗魏國的石門之戰究竟是在哪打的,秦魏都已說不太清楚。

    但這一帶當真不合適渡水,滔滔大河翻著白浪,沖刷著兩岸刀削般的懸崖峭壁,發出震耳欲聾的濤聲,只有石灘上一條小徑通往上頭,別說渡過去,就是站在岸邊往下看,也會給人一種眩暈的感覺。

    正因如此,這裡幾乎沒有魏軍防守,只在高岸上每隔五里,安置一個烽燧亭驛,並派了幾個遊騎往來蒲阪時順便瞅一眼……

    烽燧的守卒倒也盡職,時刻在哨塔上侯望,但時至仲冬,天氣寒冷,河霧茫茫,從西岸看過去,對面什麼也看不清楚,他盯了半響,被風吹得直哆嗦,遂下了哨塔,想要飲一碗熱湯。

    他無法看到,在水面上的薄霧隱蔽下,一支六七千人的軍隊,已在高岸後等待多時了。

    秦軍士卒們背靠黃土,肩膀緊緊挨著,這樣能暖和些,即便穿著厚實的羊毛衣,頭戴狗皮帽,他們仍被凍得手指微紅——因為董都尉嚴禁點火。

    偶爾有壓低聲音的閒談話語響起,都是地道的西河方言,這數千人都是西河籍貫的青壯,是數月前六國聯軍肆虐西河的受害者,他們當時或在故秦軍隊裡服役,或帶著家人逃走,但也有舉家受害,婦女財貨皆為六國群盜索奪者。

    總之,等眾人回到西河,面對的是一片廢墟的家園。

    他們恨,恨賣秦的趙高,更恨那些毀了他們家鄉的六國“群盜”。

    仇恨之輪彷彿轉了一圈,過去是三晉之人與秦有十世之仇,被打得遷徙亡難,現在輪到秦人痛楚了。

    好在攝政愛民如子,不但發宮中御廚、御醫來賑濟西河,還安排百戲來慰問演出,一出《戰西河》看得西河之師全體將士怒髮衝冠,早日對六國開戰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

    過去數月時間,心懷報仇的眾人被集中訓練,

    而今,復仇的機會終於來了。

    “西河之師作為踵軍前鋒,將率先渡河!”

    當內史東部都尉董翳宣佈這消息時,整個西河之師都沸騰了,這是真正的聞戰則喜。

    但並不是每個都能歡天喜地,最終董翳只選了三千人,原因是他們會水性不錯……

    三千人在渭南的戲下接受訓練,其餘人則裝作駐於西河,實則一點點往封陵渡轉移。

    今日開戰在既,當董翳在將士中間巡視時,在後續部隊裡,就有不少人都向他請戰。

    “都尉,我已精通泅水了!讓我也入踵軍罷!”

    “我亦然!”

    雖然這所謂的精通,不過是幾下狗刨。

    董翳面色一板,對這些渴望復仇的家鄉子弟道:“汝等不過後至東岸半個時辰,難道六國群盜還能被前鋒殺光不成?”

    “這可不一定。”一個臉上帶疤的壯年冷冷說道,他是董翳遠方親戚,名董川,本在故秦軍隊裡做小吏,父母皆死於臨晉之屠,董川回到故鄉後,差點在被燒成一片焦炭的家宅廢墟前哭死過去。

    他隨後婉拒了董翳讓他做親衛的指令,甘心加入死士營,終日練習攻戰技藝,此番則作為第一批渡河的死士,與其他八十人一般,皆早已將劍磨的錚亮。

    “軍心可用。”

    從頭走到尾,夜色將至時,董翳一共接到了上千個請加入的踵軍的請求,他明白,這就是西河人最銳利的時刻……

    一邊讓人盯著營帳處的刻漏計算時間,董翳則站在高岸上往東南方看。

    此時此刻,蒲阪、龍門的佯攻已經開始,這會將魏軍主力和趙軍援兵牢牢拖在那,對發生在南方的事雲裡霧裡。

    而當夜幕降臨,遠處的封陵渡口亮起璀璨的烽燧巨焰,更是西河之師行動開始的暗號!

    “韓信佯攻的聲勢要大,還真足夠大啊。”董翳心中暗道,又讓人挨個部隊去傳話:

    “放筏,過河!”

    隨著董翳一聲令下,在渭南受訓的三千前鋒立刻起身,扛著一個個羊皮筏子來到河邊,扔進水裡

    這是北地良家子跟胡人學的渡水方式,革囊用的是羊皮或者牛皮,將牛羊宰殺之後,用刀從脖子割開一個小口,插入細管向皮中吹氣,使皮肉之間產生氣流,再用力捶打羊皮,羊皮就會與羊肉分離。

    割下羊頭與四肢,然後將羊皮從頭部向下撕拉,羊皮便會完整地剝落下來,只要將頭部、四肢及尾部的孔洞紮緊,最後再向皮囊中吹氣,羊皮就膨脹為鼓鼓的革囊。這種單個的革囊,可以供一人藉之渡河,若將數個革囊綁在一起,甚至可以承載木筏,同時讓許多人飄浮過去,且不會發出太大聲響。

    三千人已在渭水邊訓練過一段時日,學習如何吹囊,如何泅渡,不一會,便順利地將各自的革囊吹滿,一個個掛在胸前,亦有數個革囊承載的木筏統一運送兵器。

    第一批強渡的是水性最好的八十人,八個筏子,董翳特地為他們壯行,一個個碗中倒滿一盞西河最濃醇的烈酒,他們接過酒後,一飲而盡!

    然後沒有摔碗,沒有氣勢如虹的高呼,只是默默擦去嘴角的酒液。

    朔風凜冽,寒風刺骨。任誰站在這江邊,都會有點兒發抖——或因為冷,或因為怕。

    但這八十人,卻是因為興奮。

    “還記得《戰西河》裡最後一幕麼?”

    方才那個揚言要“上岸就殺光六國群盜”的疤臉漢子董川忽然說道。

    “項賊得以脫逃,秦、關二人站在這大河上,立下了誓。”

    “二人要追擊項賊及其幫凶,直到海角天邊!叫其償還罪行,用命償!”

    百戲裡兩位主角的怒吼,一直記在董川心中——他們做了他想做的事,而現在,輪到西河人,自己將這故事講下去了!

    “而現在,吾等要追過去了。”他扶著木筏,一隻腳踩進水中。

    眾人絡繹下水,冬天的河水冰冷刺骨,但卻為內心的復仇怒火所驅走,哪怕是冰水,他們也得過去,將復仇的利刃深深插進六國群盜胸口

    綁了革囊的木筏與河浪相撞擊,在水裡上下起伏,上面各載著十人,若是一般的小河,一會就過去了,可這是大河啊,寬達數里,夜色裡甚至看不清對岸有多遠。

    有的筏子劃到一半翻了,上面的人掙紮著露頭,他們明明離西岸更近,卻恥於回頭,仍掙紮著往東岸游。

    儘管經過一段時間訓練,木筏上也配備一位大河船工,但有的木筏順利劃向河流中央,有的被急流捲了回來,有的直接翻了船,但哪怕是落水的人,仍咬著牙繼續游,頭也不回,劈波斬浪,直往對岸游去。

    有的則是在靠岸時出了事,因為天黑無火,摸不到方向,很容易走偏,最後被浪狠狠打到岸邊岩石上,整個筏子都散了,有些士兵頭破血流,被捲入水中再也沒露出頭。

    儘管過程凶險,但最終仍有數十人在下游數里處摸上了岸,不顧凍得發抖的身體,又貓著腰,朝高岸上的敵人烽燧摸去。

    到二批則是八百人,近百艘木筏入水,這次聲勢就有些浩大了,而東岸的魏軍烽燧終於發現了不對,但就在他們剛點燃烽燧,吹響號角後,便被第一批登岸的西河士卒襲擊殺死。

    無數雙腳踩猛踢,火被沙土撲滅,仍然在緩緩升起的余煙,白天或許很顯眼,但在夜空中無人能辨,而方才那一閃即逝的光,更遠不如封陵渡的萬人齊呼,火把繚繞……

    事到此便簡單多了,第一批、第二批人已控制住亭舍烽燧和灘口陣地,後面的木筏木罌缶迅速下水,西河人憋了許久的勁,全用在拚命划槳的手上。

    最後連董翳也到了東岸,看著濕漉漉的士卒們,咧開了笑。

    “計成矣。”

    用了幾千張羊皮革囊作為代價,三千人強渡成功了,雖然登陸點從南到北拉了幾里長,甚至已有部隊一上岸,就和游弋的敵軍騎兵交了手,他們的強渡已不再是秘密,索性點亮火把,叫敵人心驚膽顫——此刻封陵渡那邊的總攻也已開始,魏將是抽不出人手來此了。

    但是後邊的數千人,封陵渡的幾萬人不能也這樣過河啊!董翳的當務之急,是要集結部隊,向扼守西岸渡口的敵軍發動進攻,配合韓信派出的強渡前鋒,一舉佔領渡口!

    那將是一場硬仗,對方至少有七八千人,而己方已有不少士卒喪於大河。

    在清點人數的時候,第一批渡河過來的死士,八艘船裡,便有兩艘失去了蹤影,大概是木筏散掉後,被水流衝到了下游,其中包括那個疤臉的董川在內,都不見蹤跡。

    “可惜了。”董翳不免遺憾萬千。

    可現在需要的是總體勝利,而不能在意幾個人的死傷得失,董翳盡力召齊了兩千餘人,一腳一個水印,朝火光璀璨的下遊行進。

    當他們抵達十里外的下一個亭舍時,卻發現這裡的戰鬥,早已結束。

    魏卒的屍體到處都是,死後還被插了一刀,而董川坐在舍外,他臉上又多了一道疤,手邊有兩個還在淌血的首級,蹲在地上烤火。

    “來何遲也?我連衣裳都幹了。”

    董川臉上的新傷一笑就扯著疼,這讓他的笑容更加猙獰,董翳過去將他扶起,重重拍了拍其肩膀,也大笑道:“果然,走水路可比走陸路塊多了!”

    當董川和手下幾個倖存的人歸隊後,天將大亮,連夜行軍的西河死士們已能遠遠眺見,一片混亂的魏軍營地,正手忙腳亂應對秦軍強渡。

    魏軍本就是遊俠兒、降卒、地方武裝組成的烏合之眾,最初見了西北邊又多了一片火光,還當是援軍,可等天亮看清旗號後,卻不由駭然……

    當太陽升起時,數百艘船開始離開封陵渡,朝東岸挺進,而岸上的三千人也沒有絲毫遲疑,他們朝渡口西岸,發動了無畏的衝鋒……

    “不要放走一個群盜!”

    “也不留一個俘虜!”

    這大冷天裡,他們將戈矛向前,以堅定不移的腳步向攔路的敵軍碾去。

    而這一刻,董川等人,也終於能喊出《戰西河》的最後,兩位主角高呼的誓言了--據說這詞是攝政親自改的。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怒吼之時,他臉上的新疤,鮮血淋漓。

    “不必三十年,三個月,西河之讎,便將得報!”

    ……

    十一月中旬,身在安邑的張耳,在得到|蒲阪和龍門“擊退秦寇”的好消息後,才高興得多吃了一碗飯,外面就有門客匆忙來報:

    “相邦,秦軍已從封陵津及石門渡河,張黶、陳澤所率八千人遭其腹背夾擊,幾被屠盡,都尉張黶亡歸,司馬陳澤戰死,芮城失陷,秦軍主力不知有幾萬,皆已登上河東,其車騎前鋒,已至解池!”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9 13:38
第962章 猗氏

    白,灌嬰的眼前是一片晶瑩的雪白。

    灌嬰在塞北沒少見雪,賀蘭山苦寒,每年過了十月就斷斷續續地落,直到次日開春很久才化。

    在邊塞的這些年,他經歷了無數個雪天,最危險的一次是隨良家子騎追擊入塞窺探的匈奴人,出長城百餘里,天大雪,幾不歸。

    最近的一次則是去年,保護著攝政長子破虜在廣袤的邊塞東躲西藏,大雪遮蓋了他們的蹤跡,也讓一行流亡者陷入困境,幸虧灌嬰一手好射術,他和桑木合作,每日都能讓張蒼和破虜吃上肉。

    這麼多年跟雪打交道下來,可謂經驗豐富,雪天行軍要注意些什麼,灌嬰一瞬間就能想到。

    但眼下溫度雖冷,但遠未到要下雪的程度,他眼前出現的白花花的一大片,似雪而非雪,他的坐騎甚至很開心地舔了幾口……

    手中長矛深深刺了下去,觸感堅硬似土,抽出後,灌嬰將矛尖湊到嘴邊,上頭有深深的血槽,有無數次刮過堅硬骨骼留下的劃痕,有敵人幹涸的鮮血,還有白色的顆粒……

    他舔了一顆後,是苦澀的鹹味。

    “鹽。”

    灌嬰告訴身後的三千餘騎兵:“是解池到了!”

    他們面前的這片湖區,便是大名鼎鼎的解池了。

    這是中原歷史最悠久的鹽池,在水深的地方,蘆葦濕地環繞,水禽候鳥族聚,且有銀泊萬頃,浩淼廣闊。而在乾涸之處,水中的鹵鹽則凝結析出,鹽花的形狀晶瑩透明,形狀萬千,最後板結為鹽堆,一座接著一座,遠看似皚皚雪山。

    兩個灌嬰從塞北帶來的手下,五百主周勃和軍法官還在爭論一個很愚蠢的問題:

    “花馬池更大。”

    “不,是解池更大。”

    二人平日都是老實人,木訥少言,今天卻為哪座鹽池大些吵得不可開交,最後還是軍法官指著從“羽翼營”處獲得的地圖,指著解池道:

    “此池長五十餘里,寬六七里,周百里,而花馬池,所有池塘加起來不過萬畝大小!”

    這座鹽池是數千年來,整個中原食鹽貿易的起點,在海鹽和井鹽興盛前,這幾乎是最大也最方便的來源地,唐堯、夏朝之所以建都於河東,很可能是為了就近取鹽,畢竟鹽和糧食一樣是剛需,不吃是會得病乏力的。

    因為解池常有大風,日照又旺盛,每年總有鹵鹽不斷析出,當地人需要做的只是將它們敲成碎塊,再裝進麻袋中去……

    秦朝時,這兒也設立了一個大鹽官,只是眼下灌嬰他們佔領的采鹽點,只剩下一些被廢棄的工具,空空如也。

    “兵荒馬亂的,想來鹽工已散了罷?”

    灌嬰並未在意,作為韓信大軍渡河後,衝在最前頭的一支部隊,他們只是路過解池,真正的目的是截斷安邑通往蒲阪、龍門的大道,韓信想要以優勢兵力,將趙魏聯軍放在兩處的三萬大軍一口氣吃掉!

    “此戰不在攻地,而在攻人!”

    但騎兵們卻是想簡單了,當他們沿著解池,來到交通要道上的猗氏縣後,才發現,全解池的幾千鹽工,都集中在這,這群人常年勞作,皮膚曬得黝黑,如同雪地上的黑色工蟻,還拿著武器,不是斬木為兵揭竿為旗,而是武庫形制……

    灌嬰還當他們是魏軍幫凶,但這群人見秦軍騎兵抵達卻很高興,也打出了秦旗。

    灌嬰等依然謹慎,倒是對方立刻派人來通洽,是個身穿儒服,頭戴側注冠的老朽,一來就亮出了身份:羽翼營的游士之首,酈食其。

    “老朽一月前奉攝政之命渡河回到河東,聯絡河東豪傑,在此恭候多時了。”

    酈食其指著身後數千鹽工,以及一位趨行而出,朝灌嬰等下拜頓首,口稱將軍的衣錦士人笑道:

    “猗氏家主因群盜入寇,不得已結鹽工自守,今已殺了張耳派來監視的親信,願歸順夏公!”

    ……

    “這不是猗氏做的第一次選擇。”

    次日,當吃飽飯的灌嬰一行騎兵絕塵而去,去攻略下一處縣邑後,猗平站在城牆上如此感慨。

    他的先祖是春秋末期人,名為猗頓。猗頓本是魯國人,他在生計艱難時,聽到陶朱公范蠡棄官經商很快致富的消息,於是“往而問術”。范蠡告訴他“子欲速富,當畜五牸(zì,母畜)”。

    於是猗頓千里迢迢去到西河,大畜牛羊,後來到河東做起珠寶生意,最後在完成原始積累後,與當時正冉冉升起的晉卿魏氏做了一筆大交易——猗頓每年上交一筆巨款,承包瞭解池的一角,得到開採食鹽之權。

    猗氏沒有向沒有經濟頭腦的卿大夫官僚一樣,吹著三月南風,只管等鹽自己析出,他讓人挖掘溝渠,改善了,將水深處的滷水引到淺平的地方,加速析出,每年所獲鹽巴倍增,然後依靠多年經商積累的貿易網,將鹽巴賣到秦國、趙氏、韓氏、成周甚至是楚國去。

    於是十年之間,猗氏成為與陶朱公齊名的巨富,他的後人也在此紮了根,世世代代掌握著天下鹽貿易大頭,連在鹽池附近因鹽巴貿易而興盛起來的縣城,都以他們家族的命名。

    十代人過去了,這種承包制在七十年前,秦國最終佔領安邑後,走到了終點,儘管猗氏已提前幾十年跟秦打好關係,甚至還投資在秦獻公歸國一事上出過力,但秦國已行商鞅之法,絕不會允許鹽產業脫離官府控制,鹽池很快被收歸國有,由官府派鹽官來擔任。

    但空降的官僚果然還是辦不好事,鹽池改制最初那幾年產量極低,最後河東郡官府不得不採取折衷的方式:由猗氏世代繼任鹽官,可以說,這個家族,才是本地背後的統治者……

    始皇帝死後,動盪再度襲來,趙成開關隘津梁,六國軍隊浩浩蕩盪開進來。

    作為這一代的家主,猗平果斷採取了自保策略,他將本地秦吏盡數送走,又發動與猗氏有十代人交情的各行各業,發武庫兵器,將鹽工武裝起來,這顆硬骨頭讓一心來搶掠狗大戶的六國前鋒磕了牙。

    最終在酈食其這謀士勸說下,張耳答應讓猗平做本地縣大夫。

    猗平很清楚,這局勢不可能維持太久,秦軍遲早是會回來的……他先前不將事做絕,甚至出力保護當地秦吏,正是基於這看法,猗平一直在尋找下一個改換陣營的機會,恰與酈食其不謀而合……

    “酈先生,夏公是個怎樣的人?”

    酈食其也要走了,前往下一個遊說地點,猗平如此問道:“我聽聞夏公在膠東為郡守時,曾大興商賈,使齊地十三商賈各經營其業,官府組織商社管轄收稅,數年已降,十三家皆富,又反過來保護膠東不為群盜所侵。”

    猗平對黑夫聞名已久,既然河東的未來將由夏公決定,那自家往後的命運,也又來到一個岔路口……

    所以這位夏公的政策,究竟是偏商鞅,還是偏管仲,這點很重要。

    酈食其捋著鬍鬚道:“夏公啊,是個做大事的梟雄。”

    “何以見得?”

    “外人常說他不似秦始皇帝,心胸寬廣,不專依法術,而博采眾長,甚至能給儒士實權,看來是欲行聖人之政,但與之詳談後,才發覺,他是那種明察秋毫,執一以為天下牧的聖人,喜歡因時制宜,先前在膠東,只是作為郡守,而現在作為攝政,所作所為,必將大有不同……”

    黑夫拒絕封建,讓酈食其有些失望,但他依舊在奔走——儒生的理想可以放在一邊,但高陽酒徒縱橫睥睨,名動天下的理想,還得去實現。

    “我只是商賈之後,不似酈先生,放眼天下。”

    猗平笑道:“我的目光,只放在腳邊,這百里之地……”

    “南風三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溫兮!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兮!”

    他吃著解池的鹽長大,他愛這片土地,知道自家的繁榮根基來自於何處。

    “待河東平定後,還望酈先生能舉薦小人,讓我能覲見攝政,小人所求不多……”

    他伸出小拇指,笑道:“只求像先祖一樣,將本縣這片小小池塘,承包下來。”

    ……

    而此時此刻,猗氏縣西面百多里外的蒲阪,一場單方面屠戮的大戰才落下帷幕。

    作為河東郡守,去疾來遲一步,他站在戎車上,來到一片狼藉的戰場中,這兒處處都是魏兵缺了腦袋的屍體,從他的位置遠眺,還能看見河岸上高高壘起的京觀,以及人人手上都沾血,卻嬉笑怒罵的西河之師,登時皺起了眉。

    “芮城斬首八千,幾無一人走脫。”

    “蒲阪斬首一萬五千,未留一個俘虜……”

    而殺魏人衝在最前面的,無疑是董翳手下的西河之師,作為統帥韓信對這種做法持放任態度,因為這一點,是攝政定了性的——此戰以攻人為主!

    西河是痛快了,但在去疾看來,這不過是仇恨之輪轉了一圈,回到原來的起點罷了。

    去疾卻喃喃道:“但可一而不可再啊,武安君斬天下首,的確摧垮了六國的力量,但也為秦積了天下之怨,六國皆仇之。”

    “而現在攝政為三軍定名號,追求的是定於一,而不是西河人對六國的復仇,再放任彼輩這樣斬盡殺絕下去,是要逼著六國之士站到我軍對面去,死戰到底麼?”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9 13:38
第963章 仇恨之輪

    十一月下旬,河東的兩場勝利傳到咸陽時,引發了滿城奔走相告,關中人欣喜不已,恍惚間,好似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始皇帝的東征大軍攻滅某國傳回捷報的場景中。

    “攝政定也能再掃六國罷?”

    “什麼六國,不過是一些群盜,看彼輩將西河禍害成了什麼模樣!”

    多虧了黑夫搞的輿論宣傳,西河的慘相被誇大後告知全關中百姓,讓他們生出了切膚之痛,聽說西河之師的各支部隊,在計算首級後,在大河邊用敵人的首級堆了許幾個大京觀,都不由直呼痛快!

    更有人叫囂道:“當年始皇帝未曾殺絕的六國餘孽,這次定要屠個乾淨!”

    這種“民族主義”的情緒渲染了許多秦人,內戰以來的迷茫一掃而空。

    但在朝的那些來自關東籍官吏聽聞此事,就有不一樣的感受了。

    甚至有個來自齊地的博士伏生提出,西河之師不留俘虜,統統殺戮的做法太偏激了,他進一步提出,應該取消上首功制度,理由是秦人首功”太野蠻“,太駭人聽聞了,應該像古時候那般,文明一些,起碼要改以割右耳來計數。

    連伏生自己也沒想到,他的上書還真受到了攝政的重視,還點了他到偏殿裡陳述,結果才進門,卻見攝政似笑非笑,一副看戲的架勢,良策有許多個出身秦地的獄吏瞪著他,其中更有剛從函谷關回來的司馬欣,對著伏生就是一通懟。

    “豎儒,誰告訴你只有秦才以斬首論功的?”

    接下來是漫長的辯論,司馬欣雖然貪財而無原則,卻還是有點本事學識的,從春秋時齊國人割吳國人腦袋,說到齊技擊的論功規則是:“得一首者,則賜贖錙金。”證明齊國也並非什麼“文明國家”,不過五十步笑百步耳。

    “唯一的區別,便是秦之斬首論功公平公正,於是秦人捐甲徒裼以趨敵,左挈人頭,右挾生虜。秦卒與山東之卒,猶孟賁之與怯夫,以重力相壓,猶烏獲之與嬰兒!”

    司馬欣對黑夫道:“攝政,首功乃秦軍立軍之基,若如這儒生所言,反而會更不公平,婦人之耳與青壯之耳,染了血污,沒那麼容易區分,徒令婦孺也遭到屠戮罷了。“

    畢竟為了爭首級,武器揮向自己的不在少數,黑夫又不是沒經歷過。

    伏生只能承認這點,但又強調,古時候的王者之師,比如商湯、周武是可以做到的,所以才能自西自東,自南自北,無思不服,軍隊開過去不用打仗就贏了。

    在伏生看來,既然攝政乃是聖人治國,自應效仿。

    “血流漂櫓。”黑夫卻說了這四個字,這是所有鼓吹上古仁王的儒士無法繞過去的一個問題。

    “殷周易代,牧野之戰,一樣沒少流血,余還聽張蒼說,有《周書》之逸篇,說戰後周武王所殺戮殷商貴人遺老,多達十數萬,淪為奴婢者更不計其數。”

    春秋時期,那所謂的溫文儒雅,禮樂制度,只是貴族對貴族罷了,在戰場上還能敬個酒喝個詩,眼看要輸了,聲明自己投降,就會被好好招待——因為貴族可以換贖金啊。

    至於跟在戎車屁股後面吃灰的國人徒卒,野人炮灰們,貴人們的車輪,絕不可能在你面前停下……

    “君子不重傷,不擒二毛,古之為軍也,不以阻隘也,寡人雖亡國之餘,不鼓不成列……”

    黑夫搖頭道:“聽上去倒是不錯,不過,吾等不是宋襄公,不要那種蠢豬式的仁義道德。”

    “更不可能以德報怨!”

    在西河人眼裡,這不是簡單的戰役,而是他們的復仇之戰。對西河破壞最大的當屬楚軍,而魏軍緊隨其後,畢竟張耳是遊俠出身,他麾下的所謂魏軍,也以輕俠匪盜為主,秩序極差,對河東、西河都造成了很大的破壞。

    “既然他們能來到西河,能對西河人舉起屠刀,那就要有同樣死於屠刀下的覺悟……”

    黑夫就是故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聽憑大軍不留俘虜,將蒲阪和芮城敵人盡數殲滅的。

    最後能活下來的,只有那些籍貫河東,被迫從賊的河東民夫。

    伏生最後討了沒趣,灰溜溜地走了,他的上司叔孫通倒是機智,抬出公羊派的理論來證明這是對的:

    “父之讎,弗與共戴天;兄弟之讎,不反兵;交遊之讎,不同國。”

    “故西河人為其父母兄弟家眷鄰里復仇,可也!”

    陸賈給黑夫的提議就深思遠慮多了:“攝政,今日西河人盡殺俘虜,因其曾屠西河。而據臣所知,不少楚、魏、趙群盜肆虐西河,又是因為十餘年前,其父兄死於秦人劍下,被斬了頭顱作為首功……”

    “秦軍可沒將兵器對準老弱婦孺,更從未屠城。”司馬欣依然強辯。

    “我家在壽春,十餘年前,秦軍入城,儘管未曾屠城,但破人家宅,入劫衣帛者仍不乏少數,稍有反抗,被說成負隅頑抗,殺之又何難?最後還能割了頭顱,作為功賞。”

    “如攝政一般能約束屬下的畢竟不多,我的鄰人,便是被這樣的亂兵所劫,一場仗下來,家家皆服素,當年尚且如此,若現在放西河之師進入魏地,彼輩殺紅眼後,還能恪守軍法麼?”

    作為淮南壽春人,陸賈對那場戰爭印象深刻,他以為,這種鼓勵復仇的理論是有問題的。

    它像一個仇恨的車輪,反覆轉動,永不停息,推動著雙方白刃相交。結果就是六國之人不服秦,秦能取其地,而不能得其心也,雙方帶著怨恨,反覆復仇,最後恩怨越結越深……

    “難道真要將六國故地之人屠盡,這仇恨的輪子,這推刃之道,方能停下?”

    堂下的辯論仍在繼續,黑夫卻有些走神,他一下子想起,自己參加的第一場硬仗,是秦始皇22年的外黃之戰。

    那時還是屯長的自己,一腳踹開屋舍,卻只見到裡面年邁的老者和一個瑟瑟發抖的幼孩。

    他們很可能是某個死於黑夫劍下的輕俠家眷。

    黑夫沒有動手,他朝哆嗦著請求赴死,留孫兒一命老者拱了手,退了出來,還為其合上了門。

    那是他人生中一件小事,但時隔17年,黑夫忽然很想知道,那個孩子現在怎樣了?

    他順利長大成人了麼?

    還記得當年那個破門而入,卻又彬彬有禮退出來的秦兵麼?還唸著父兄被殺之仇麼?

    他現在,是像張耳父子一樣,記著故仇,拿起武器,站在張耳的軍隊裡,在西河大肆屠戮,現在成了河岸上京觀裡的一顆腐爛人頭呢……

    還是老老實實呆在外黃,扛著鋤頭料理田地,做著小本買賣?

    “真希望是後者啊……”

    黑夫嘆了口氣。

    歷史轉了一圈,他現在做的事,是新的開始,還是舊的輪迴?口口聲聲要打破歷史週期律,可事實上,連這無盡的仇恨鏈條,都很難一劍斬斷啊……

    良久後,黑夫才止住了眾人的爭論,說道:“奉常說得對,若一切都如十餘年前一般,不加更易,這場仗縱是勝了,也不過是又一場能並而不能凝的征服!”

    他掃視面前各執己見的群臣,擲地有聲地說道:

    “但我以為,能讓這仇恨之輪停下的,絕不是單方面的以德報怨。”

    “而是秩序和時間!”

    眾人肅然,黑夫才又道:

    “八千、一萬五千,盡作京觀,大河為之色赤,西河人也該解恨了,消氣了罷?”

    他讓文吏提筆記錄,宣佈道:

    “從十二月起,各軍私自處死俘虜者,將視為私鬥!往後士卒擒俘虜與斬首等功,而對軍官而言,擒俘虜10人,相當於斬首11級。”

    “俘虜被擒獲後,將由軍法官統一審理,判決,根據其罪行不同,處死、為隸臣、或釋放。”

    沒有人是聖人,不可能原諒敵人,就連儒家,底線也只是以直報怨。

    那就讓他們,承受的大秦專制主義的鐵拳吧!

    用理性代替感性。

    讓公審,來代替私人的刑罰,這是秦國一貫的規矩,也黑夫最喜歡她的地方。

    俘虜們將以殺人罪,群盜罪,強暴罪,搶劫罪,謀逆罪來論處,反正最後都難逃一個死。

    其結果將是,軍法官會很忙很忙,黑夫剛在雲陽宮重新建立的“學室”,那些年輕法吏必須成批培訓,然後立刻開赴前線,旁聽、記錄、最後親自參與審判。

    沒時間細細甄別,原則是寧可殺錯,不可放過,鼓勵相互舉報,在西河做過以上事的人,會死得比斬首更慘。

    而張耳、項籍、蒯徹等人,更會被列為罪大惡極的戰犯,對他們的審判定會宣揚得人盡皆知,最後可能會享受到趙高一般的待遇……

    司馬欣等秦籍官吏自是舉雙手贊成,陸賈也極力贊同這種方式。

    “父不受誅,子復讎,可也。父受誅,子復讎,推刃之道也。”

    一句話,父母因自身罪惡而死於法律懲罰或他人報復,子女不得復仇……這是儒家為其“大復仇”做的補充,與之相對的則是“國仇九世可復!”

    黑夫還追加了幾個原則,發往前線,讓佔領河東的韓信軍嚴格執行。

    “凡誅,非誅其百姓也,誅其亂百姓者也,我軍東出,是為誅亂,而非屠戮和復仇!”

    “不屠城,不殺老弱,不躐禾稼,未在西河的六國兵卒,只誅首惡,只要願放下武器者,可以赦免其罪。”

    頂多臉上刺個字,作為奴隸,比被殺好吧。

    而對忐忑不安的普通黔首,黑夫還有一份大禮要給他們……

    “等天下再統,在所有該受罰的反賊上刺完字,穿上褐衣發配後……”他暗暗笑道:

    “我會廢除大部分肉刑!”

    ……

    而等這場朝會結束後,黑夫叫下了陸賈等人,寬慰他們道:

    “汝等放心。”

    “我明白汝等關東之士的想法。”

    墨家希望天下人都能兼愛,愛別人的兒子好似自己的兒子,愛其他國如自己的國,如此便能天下大同。

    但要黑夫說,只有天下先政令一統,從肉體和精神上消滅死硬分子後,才能開始講故事。

    關於炎黃子孫,關於大一統的故事……

    數百年,幾代人反覆講,才能讓芸芸眾生相信,自己屬於同一個國家,同為衣冠諸夏,而非不能在一個屋簷下生活的仇人時,才能謀求兼愛。

    “我不是要停止這仇恨之車輪。”

    黑夫獨自來到九鼎殿,面朝殿內陳列的赫赫九鼎,這諸夏至寶,就像它的鑄造者期盼的那樣,舉起手,立了誓!

    “我要粉碎這個車輪!”

    ……

    但有的人,卻仍在為推動這個車輪向前而孜孜不倦。

    十一月底,初雪在關中降下,當前線傳回韓信斬周叔,攻佔安邑,張耳北逃平陽與趙軍匯合的消息時,南方也有一封急報。

    “項籍收復淮南後,又率師西進,對著衡山、南郡,發起了攻勢……”

    聽聞老家有些危險,黑夫皺起眉:

    “來回奔走千餘里,還真是一刻不歇啊,項羽這是想……圍魏救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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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4章 泥潭

    這世間有許多個叫“丹陽”的地名,除了武關之外的丹陽外,江東也有一處丹陽,位於後世的皖南、南京一帶。

    去年北伐軍自豫章東進佔領此地後,割豫章及吳郡數縣而置,郡治設在宛陵(安徽宣城),但大軍卻常駐在北部臨江的新城金陵,此邑的中心是石頭城,乃是楚威王破越後修築的石頭城堡,峭立江邊,夜間可聽到江潮拍打岸堤,又因毗鄰金陵山,遂名江陵。

    攝政元年十一月底時的金陵城,不僅丹陽郡守安圃在此,連樓船將軍尉陽、干越侯吳芮也從吳郡、會稽至此,江東三巨頭會晤,商量的卻是如何應對楚軍西進一事……

    “去歲九月底,我軍入東海郡,圍楚將虞子期於下邳,而項籍以精兵歸,使蒲將軍擊,敗我東海軍,殺越校一人,卒三千,軍遂退。”

    之所以能保存實力,多虧了淮泗水上交通由尉陽的江東舟師控制。

    但在陸地上,吳芮卻完全不是項羽的對手,其手下的越兵本就成分雜糅,亦無死戰之心,純粹是為了錢帛之賞。隨著這次撤退,江東水陸並進,試圖拿下楚都彭城的冒險行動宣告失敗,好歹他們佔領東海郡南部兩月,把該割的稻穀都割了,用樓船運回江東,這趟總算沒白跑……

    “只可惜項籍未曾渡江而東。”尉陽十分遺憾,這本是他們設下的一個圈套。

    大本營差點被端,淮南殘破,項籍哪受得了這種氣,十月初,他率師抵達歷陽縣烏江亭,眺望江東,有渡水來攻之勢。

    但最終,項籍卻為烏江亭的老亭長所勸,說平日裡,江上素有樓船巡視,今日卻不見一艘,恐怕是故意為之,就是要等楚軍半渡,或者登陸後將他們包圍,到時候上柱國麾下將士,即便人人有百夫之勇,恐怕也難以生還,這是要棄整個楚國於不顧麼?

    項籍這才打消了報復江東的心思,此時淮南飽受劫掠,糧食凋敝,軍民皆乏食,項籍遂讓季布守淮南,虞將軍守東海,自己帶著英布等將士數萬向西進發,兵鋒直指黑夫起家的大本營,衡山、南郡,欲以戰養戰,從兩地身上割肉止損……

    “今項籍日益西進,過大別,連破數縣,威脅到了邾城安危,南郡、衡山丁壯皆在關中,尉郡守派人來江東請援。”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黑夫的老弟尉驚以收降銅綠山,攻佔衡山郡之功,也混上了郡守的位置,但要論軍事、政治才能,只能算平庸,去年的南方戰場,他帶著衡山兵東進,仗著人多,救下被英布所敗的安圃,本欲按照計畫,繼續向壽春進軍,卻為從陳地馳援來的季布所挫,只能滿足於佔據彭蠡澤北部數縣,這次項羽西進,又一股腦全丟了。

    “衡山乃是南郡之唇,唇若失,齒寒也,必救之!”

    丹陽守安圃首先發聲,在安圃看來,去年北伐軍之所以沒有完美實現攝政的計畫,攻佔淮南,全是他的過錯,他這個跟了攝政十幾年的老行伍,竟輸給了一個臉上黥面的刑徒英布,差點連性命都丟了,實在是奇恥大辱。

    “安郡守所言不錯,項籍是困於淮南少糧,欲移兵就食於衡山、南郡,這進軍路線,過大別南麓而西,是欲破柏舉,重複吳師入郢之事也。”

    作為黑夫南郡舊部二代子弟的佼佼者,尉陽在黑夫照顧下,受過良好教育,讀了些兵法史書,柏舉之戰是孫武的得意之作,他自是十分熟絡。

    吳軍對楚作戰,歷來採取爭取淮上,沿淮西進攻楚國北部地區的戰略,孫武卻把它改為經過柏舉直趨江漢地區的戰略,將舟船和重裝備,停於淮汭;主力軍經過唐、蔡兩國支援,直趨江漢地區,威脅郢都。

    “柏舉一戰,吳軍以少勝多,將楚軍從大別追到小別,死傷無數,遂渡漢入郢,差點滅了楚國。”

    而吳人在郢都做的事,至今南郡仍有流傳,辟如大肆燒殺劫掠,淫楚王后宮,甚至還有伍子胥將楚平王墳墓掘了鞭屍的故事……

    安圃頷首:“不錯,若使項籍入於南郡,他必會大肆報復,使邾城、江陵化作丘墟。”

    在黑夫的有意宣揚下,項籍這個名兒,已經跟“吃人魔王”“屠城狂魔”聯繫在一起了。

    “我已在當地募得丹陽兵數千,可為前鋒,救衡山之危!”

    安圃上次大敗後,倒也痛定思痛,知恥後勇,回來後立刻補充軍源,力圖雪恥。

    這丹陽地區百年來楚越雜糅,山險地貧,民多果勁,俗好武習戰,高尚氣力,其升山赴險,抵突叢棘,若魚之走淵,猿狖之騰木也,光著腳也能在山林裡健步如飛。

    但尉陽話卻沒說完,他搖頭道:“正因如此,才不能派出全部兵力,救援衡山……”

    安圃愕然:“為何?”

    尉陽不但受過良好教育,更在軍旅之中有五六年曆練,在膠東時,打過滄海君,在嶺南時,配合韓信打了消滅駱越的最後一戰,更發動樓船之士兵變,跨越千里襲擊會稽,入淮泗,橫大江。

    對用兵之道,至少是“見過豬跑”的程度。

    他說道:“兵法雲,我欲戰,敵雖高壘深溝,不得不與我戰者,攻其所必救也,項籍雖暴虐,但也確實是用兵高手,但若吾等當真全力西援,恐怕會中了項籍之計。”

    “昔日柏舉之戰,楚令尹囊瓦率兵東進,與吳軍夾漢水相峙。左司馬沈尹戎以為,吳人遠來,不能持久,不必急著決戰,而讓他帶著申息之師向敵後迂迴。囊瓦沿漢水與吳軍周旋,沈尹戎突襲淮汭,毀壞吳軍舟船,還塞大隧、直轅、冥阨三關,如此斷其糧道,兩面夾擊,必能大勝!”

    “然囊瓦嫉賢妒能,又仗著楚軍勢眾,竟渡漢而東,結果為吳軍所誘,在柏舉大敗,局勢便糜爛了。”

    “我料那項籍西進,一面是為了掠衡山之糧,報復去年的淮南之役,二來也因不得渡江東,欲誘我西援,在江西決戰,若我軍敗,不但保不住衡山郡,連江東也會動盪。”

    對項籍,要採取避戰之策,這是尉陽從去年戰爭裡學到的東西,他不覺得安圃等人能與此人臨陣叫板。

    尉陽道:“項籍軍不過兩萬人,南郡、衡山兵雖不多,但也遠超此數,足以守住漢水以西。更何況,與當年吳軍不同,項籍無唐、蔡兩國之助,孤軍深入敵境,只能就地掠食。衡山郡狹小,之所以立郡,是因為銅綠山,因為武昌營,而不在邾城,只要我叔父能遷邾城之民至江南,從此往西,直至漢水、雲夢,數百里皆空地。”

    從兩年前安陸之戰後,安陸人全部遷移到江南,那一帶就成了一片無人區,北伐前夕,黑夫讓鄉親們移居武昌種地,有大江和舟師保護,如今尉陽回頭一想,可能從那時起,仲父就在做最壞打算,提防楚人乘南郡空虛西進了……

    項籍即便跑到漢水邊上,也一粒糧食都找不到,若再往前,想到江陵城打秋風的話,非但後路將為舟師所斷,關中的援兵,也該回到南郡了。

    到那時,項籍腹背受敵,他們甚至有機會,將此人徹底殲滅!

    “但衡山守請求支援,尉陽,他可是汝叔父。”安圃仍意有躊躇。

    尉陽卻不以為然,他對仲父言聽計從,對叔父,卻僅當其是長輩:“叔父是治民官,而非戰將,吾等需要根據臨戰時勢而做判斷,且等南郡利君的書信,若他也要求江東馳援,那形勢才是真的危如累卵。”

    這時,一旁久久未說話的吳芮卻提議道:“我軍何不先分兵三處,我以越卒繼續襲擾東海,尉郡尉以樓船襲壽春,而安郡守便採用當年沈尹戎之策,迂迴項籍後方。只要壽春告急,只要東海糜爛,而後方的縣邑又一個個失陷,項籍便面臨抉擇,或是繼續向西,或是撤兵東歸,不論如何選,江東都做到了該做的事!”

    “這又何嘗,不是一種圍魏救趙之策呢?”

    尉陽意味深長地看了吳芮一眼,對此人,他一直是防著一手,此番二人看法相似,倒是稀奇,遂頷首道:

    “沒錯,不論他是留,還是退,江東都起到了牽製作用。”

    黑夫曾來信告訴過尉陽,江東就是敵人背後的刀子,他不知道你會何時發難,必須時刻提防,牽制敵後,這便是江東存在的最大價值。

    “不求這刀子一次插進敵人心臟。”

    “只望它,一刀刀,一次次,不斷給其放血,叫重瞳兒痛癢難耐!”

    這是尉陽做出如此決策的最大依仗,他覺得,自己領會了仲父的全局戰略。

    “若吾等判斷錯了,那便是南郡的罪人。”

    安圃仍未能站在全局考慮事,沉溺在過去的失敗裡無法脫身,若這次因為他不回援,導致衡山再失,他恐怕無顏面再見攝政了。

    “可若吾等判斷對了……”

    尉陽作為小輩,替安圃、吳芮倒了酒,笑道:

    “那南方戰場,會變成一個泥潭,讓項籍陷於此處,他陷得越深,陷得越久,仲父便能發大兵東出,橫掃中原,早日一統天下!”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9 13:38
第965章 越兵

    金陵會議結束後,各自控制江東一郡的三人分道揚鑣,安圃要離開石頭城,召集丹陽兵,準備前往豫章,伺機斷項籍後路,而吳芮手下的越兵遠在曲阿屯守(江蘇丹陽縣),尉陽的樓船舟師則停靠在江乘,接下來恐怕要一分為二,奔赴東西了。

    尉陽才離開金陵,便喚來自己的長史朱建,將今日之事告訴了他。

    朱建乃是衡山郡人,尉驚和安圃奪取邾城後,朱氏成了最積極的協助者,只求能在新政權裡分得一杯羹。

    朱建便是最優秀的子弟,被派到尉陽手下做事,他善言辭,富謀略,今日尉陽提議的“避免與項籍決戰”,便是朱建最先提議的。而他們家族產皆在邾城,卻能主張全城遷到武昌去,這一點便讓尉陽十分驚異。

    此人倒是看得很開,笑道:“若邾城淪為戰場,我家豈不是損失更大,甚至可能舉族被屠,自從幾代人前從鄒地遠遷,朱氏便想明白了,土地、房宅、官職、錢帛,都可以失去,但唯獨不能失去的,便是族人性命,只要族人還活著,以上種種,一朝散盡,十年復得!”

    這番見識讓尉陽十分器重,而朱建聽完今日三人合議後笑道:

    “這位干越侯,倒是與將軍所見頗同。”

    尉陽卻有些憂慮:

    “吳芮哪裡是與我所見略同,仲父的這位結義兄弟,不過是,想要保存越人的實力罷了!”

    從去年攻取淮南失敗後,尉陽一直覺得,江東是注定無法單獨戰勝楚國的。

    不僅是楚國幾個將領十分驍勇善戰,更因為,江東的主力,不再是屍山血海殺出來的南征軍老卒,而是當地徵募的越卒……

    譬如吳芮,他手下的一萬主力,派去隨黑夫入武關,剩下的繼續從會稽、東甌、閩越、干越新募,直接由當地越人君長,帶著族人加入,合兵近兩萬。

    看上去很多,但實際上,不過是烏合之眾。

    在吳郡駐紮時,越人便不服軍法,私鬥就不說了,吳越人一言不合拔劍是常事,擅自出營者也數不勝數,他們目的也很硬核,居然是參加當地吳越人的趕集……

    有的人趕完集後,竟就趕著用戰利品換的馬、羊,扛著袋糧食,直接回家去了,再未歸來。

    這群部族兵既沒有行伍秩序,也無死戰之心,在進攻東海郡時,見利則進,不利則退,比起跟楚兵搏殺,他們對搶掠戰利品更感興趣。

    如此兵卒,的確只能用作襲擾牽制,難堪大用。

    尉陽不由感慨:“這些吳越之兵確實驍勇,但蠻性難馴,非得如孫武一般,用鐵一般的軍法紀律好好錘煉一番,方能成軍啊!”

    朱建卻笑道:“郡尉,若吳芮有這般本領,你與徐郡守,豈不是要夜不能寐了?”

    ……

    若尉陽知道吳芮現在在做什麼,恐怕真要夜不能寐了……

    吳芮回到曲阿時,聽他的次子吳郢說,營地裡的東甌人和閩越人差點又打起來了。

    “又來了。”

    吳芮一愣,朝地上唾了一口,一年多了,自從越兵成軍後,他天天都要料理這些破事。

    除了被中原人統稱為“越”外,這群遍佈東南的越人部落,鮮少有共同處:東甌和閩越本是一個祖先,都是末代越王的兒孫,在越被楚國滅亡後,跑到遠方建立的。

    但兩國的文化形態卻大不相同:東甌恪守越國傳統,已漸漸文明化,而閩越卻融入了野蠻的閩人,崇拜蛇,有許多古怪的傳統,依然剃短頭髮,身上紋著讓人毛骨悚然的蛇形,連兵刃也是蛇劍、蛇矛。

    兩國因為繼承權和土地問題結成死仇,幾代人來相互攻殺,最後讓這對冤家消停的,竟是秦軍……

    而來自會稽各個山谷的於越君長們,他們的打扮就文明多了,由於被楚國間接統治百餘年,風俗尚楚,乍一看與淮南楚人無異,但一開口仍是難懂的越言。

    亦有來自外越的群島之民,他們終生都在與海打交道,潮來汐往,身上永遠散發著魚腥味,耳朵、嘴巴上都垂著重重的耳環,挑選營地時總喜歡在臨水的地方,據說他們還有一些對大海的奇怪崇拜,將新生兒放到海裡,讓他從出生便嗆嗆海水之類的……

    吳芮所屬的干越人,則是早就遷徙到豫章的一支,以冶煉出名,但這批最忠誠的手下,大多被調到關中戰場去了。

    可以這麼說,吳芮名義上是會稽郡守,越兵統帥,可實際上,他竟是個光桿司令。得靠與各部落君長攀交情,甚至結兒女親家等方式,才能得到一致擁戴——黑夫將吳芮當做利用諸越武力的工具,諸越何嘗不是將他當成一個與黑夫政權往來的媒介呢?

    不要在自己離開時自相殘殺,這就是吳芮對手下各部落的最低要求了。

    聽聞有械鬥發生,換了一般的軍隊,肯定要讓軍法官出面,但越人不行,他們有自己的規矩。

    “死了幾個人?”

    “九人,東甌六人,閩越三人。”

    “不算多,不算多。”

    吳芮鬆了口氣,兩萬人人帶劍,脾氣暴躁的越人聚集在一起,械鬥死了百人以下,都是尋常事。

    “因何生隙?”

    吳郢說明了緣由:

    “東甌人昨日烤了一條蛇食用,而那蛇的顏色,恰恰是閩越人這月要祭拜的,雙方遂起了口角……”

    這都什麼事啊……

    一番勸慰,由吳芮做主調停,又與東甌、閩越的君長幹了好幾竹筒米酒,給死者賠償,這場鬧劇才算消停。

    回到營帳,面色熏紅時,吳芮不由指著這亂糟糟的越兵營地道:

    “徐舒、尉陽等人,疑我久矣,但攝政之所以留著我,是因為他知道,這些越人,除了我吳芮,誰也鎮不住!”

    吳芮能拍著胸脯保證,若黑夫將他調往他處,換他人來,這群越人,必將分崩離析,各回各家!

    然後靠幾個文官和尉陽的樓船,就能鎮住整個江東蠢蠢欲動的楚人?

    痴心妄想!

    等午夜時分,稍微清醒些,吳芮翻來覆去,想起一事來,又喚來兒子問道:“那楚客……還活著?”

    吳郢稟報導:“父親不在時,一直押在最裡面的營帳中,兒親自給他送飯。”

    末了又補充道:“此事,軍正不曾知曉。”

    “將此人帶來罷。”

    吳芮想了想:“但要剃了其鬍鬚,再給他換上女子衣裳!”

    他低聲囑咐道:“不可不防,若是他人問起,就說是我醉了,叫囂著要女人,從女閭帶了娼妓來服侍。”

    ……

    身為說客遊士,一顆強大的心臟是最基本要求,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否則被敵人一嚇唬,連要說何事都忘了,如何遊說?

    但楚國說客武涉,此生還從未有過穿一身女裝的經歷,雖然心裡膈應,但他仍面不改色,剛入帳後,便對此前從未謀面的吳芮下拜道:

    “吳君終於願見小人了……”

    武涉是隨項籍一同回淮南的,受亞父范增之命,在吳芮尚在淮北時,前往拜會,卻被吳芮軟禁,不見,不殺,一關就是兩月。

    吳芮披散著頭髮,箕坐無禮,一副蠻夷之態,笑道:

    “先前你滿口胡言,關了你許久,你大概已想好要如何說了。”

    武涉卻搖頭:“小人只是覺得可悲。”

    “如何可悲?”

    武涉嘆道:“昔有吳王夫差,大霸東南,黃池之會,與晉定公爭長於,何等威風。”

    “昔有越王勾踐,勾踐已平吳,乃以兵北渡淮,當是時,越兵橫行於江、淮東,諸侯畢賀,號稱霸王。”

    他朝吳芮作揖,抬起頭時面露譏諷:“而身為吳王之後,擁有越王之故地兵卒的吳君,卻謹小慎微至此,連在營地中見一使節都要遮遮掩掩,生怕被黑夫所知,豈不可悲?可笑?”

    “眼下我雖衣婦人之衣,可實際上,在作女子諂媚之態,欲妾事於黑夫,謀求事後一席之地的,恐怕是吳君罷!?”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9 13:39
第966章 劃江而治

    吳芮方才被武涉說成是“妾事黑夫”,卻非但不怒,反而痛快地承認了:

    “楚威王時興兵而伐越,殺越王無彊,盡取故吳地至浙江。而越以此散,諸族子爭立,或為王,或為君,濱於江南海上,服朝於楚。各部如犬如馬般侍奉楚國百年,到我時,卻能妾事於執掌天下權柄的大秦攝政,豈不是比過去強多了?”

    “不過話說回來。”他忽然大笑道:“吾等參加過南征的將尉皆知,吾兄,他是不可能納妾的……”

    武涉卻沒聽懂這個黑夫舊部們才明白的笑話,搖頭道:“只怕吳君的這種日子,也長不了。”

    不知是否女裝有加成,武涉的小嘴比起數月前在鴻門宴上,犀利了不少。

    “過去兩年間,天下共苦秦久矣,北伐軍與楚軍,雖未曾有實際的盟約,然仍相與戮力擊秦,黑夫戰西楚,而項將軍戰東楚。”

    “這本是依照那亡秦必楚的預言,復興大楚的好時機。秦已破,胡亥死,項將軍不計前仇,派小人入鴻門拜見,欲與黑夫計功割地,分土而各為王,自此天下安定,以休士卒。”

    “然而小人在鴻門觀黑夫面相,才發覺他,容貌頗與二人相似……“

    “哦?似誰人?”

    吳芮笑道:“我倒是聽人說,吾兄容貌似大禹,面目黎黑,吾兄則說,天下黔首勞作之人,皆是如此。”

    “不過是收買人心的虛言,此人一貫虛情假意。”武涉說道:

    “我學過相面,觀黑夫容貌,與秦始皇頗類,皆是蜂准,長目,摯鳥膺,豺聲,有這種面相的人,少恩而虎狼心,居約易出人下,得志亦輕食人。”

    “果然,黑夫有封豨長蛇之志向,他曾忠於秦始皇帝,然反覆無常,詐死而凌殺其子嗣,淫亂其後宮,其不可親信如此。事後卻虛情假意,仍以忠誠自居,欲欺天下人。”

    “明面上尊虎狼之秦為主,實則,他是想要做第二個秦始皇帝,自立攝政,大權獨攬,興兵而東,侵人之分,奪人之地,其意非盡吞天下者不休,其貪得無厭到了如此地步!”

    這是斥責黑夫首先挑起內戰了……

    但這點絲毫不能打動吳芮,他小拇指掏了掏耳朵道:

    “我怎聽聞,是六國在西河大肆燒殺搶掠,激怒了吾兄?”

    武涉冷笑道:“不瞞吳君,早在函谷關時,項將軍得謀士建言,說南北兩秦並立,楚國才能得利,應不攻關中而南下襲南陽,斷武關道。然項將軍以滅秦大局為重,未曾採納,反觀黑夫,他早在入武關之時,便授意江東渡江擊淮南,其人品相差若此……”

    “人品能贏得天下的話。”吳芮搖頭:

    “這做皇帝的,便是扶蘇那樣的人物了!”

    “兵者詭道也,吾等動兵前,難道還要先通知楚國一聲不成?”

    武涉有些難對,只好強行換個話題:

    “可黑夫不但對潛在的敵人如此,對麾下功臣,亦是如此。自從他入咸陽後,置官授爵,棄封建而置郡縣,與秦時無異。吳君雖自以與黑夫為厚交,結拜兄弟,為之盡力用兵,有抵定江東之大功。然所封功賞,不過一關內侯,食千戶而已,竟無實封之地,更未能躋身九卿,還以尉陽這等乳臭未乾的小兒來制衡、監視,其不顧舊情至此,真是讓人齒寒啊。”

    吳芮還是搖頭:“從南征開始,一向賞罰分明,吾兄待我與趙佗不薄,我二人明明功不及東門豹、韓信,然皆得封侯,我已十分滿意,豈敢再有非分之想?“

    “那是在北伐軍中做比較,吳君不如和楚國的諸位封君比比?”

    武涉這下可來了勁,一個個數起楚國的大領主們來。

    “蔡賜,為房君;范增,為巢君;龍且,為郯君;英布,為六君;鐘離眜,為朐君;申陽,為河南君;鄭昌,為潁川君,韓國攝政……”

    “但凡是復興大楚的功臣,皆得封賞,還都是實封,高者萬戶!”

    這倒是實話,楚國目前已經恢復了他們最喜歡的封建制,名義上的楚王是最高領主,掌握實權的則是“東海公”項籍,整個東海郡都是他們項氏的封地,其餘各地也盡數瓜分,這是維繫政權的動力,雖然內部對項籍封賞偏向故舊親朋,也有些不滿……

    但至少看上去,楚將的確是利益均霑了。

    “而韓王成、魏王咎,這些六國之後,皆為楚國所立也。”

    武涉長揖在地:“黑夫欲獨吞天下,而項將軍追求的,是共分天下,若吳君在楚,可不只是一介虛封之侯,而當為王!”

    “當今黑、楚之勝負,決定於南方,而權在足下。足下右投則黑夫勝,左投則楚國勝。將軍何不反黑而與楚連和,盡取江東百越之地,與楚軍併力西進,楚取江陵,而將軍取豫章、長沙,自此劃江而治,與黑夫、楚國三分天下而王之?”

    “至於叫吳王、越王還是吳越王,君自取之!可與楚國分庭抗禮。”

    武涉日思夜想的遊說之辭,算是說完了,他有些顫抖,自從西河退兵後,六國便失去了優勢,儘管項籍連敗江東、衡山軍,但在總的戰略上,已處於被動,只能寄希望於攻入南郡、衡山,讓黑夫南北不能相顧。

    他們急需新的盟友。

    由於越人身份,在黑夫勢力的有些曖昧尷尬的吳芮,就成了最佳人選。

    但吳芮,會如此輕易被說服麼?

    良久後,吳芮才反問了武涉一個問題:

    “當年王翦在江東時,為何沒有悍然稱王?”

    武涉一愣,吳芮卻繼續追問:”我聽聞,當年王翦已虜荊王負芻,平楚地為郡縣,因渡大江,南征百越之君,有楚客前往遊說,勸他在楚地擁兵自立,與秦劃江而治,卻被王翦所殺,汝可知,當時王翦為何沒有悍然稱王?”

    武涉垂首道:“是因為他的愚忠,王氏之所以有今天的下場,皆是因為愚忠。”

    “不,是因為王翦看清了形勢,天下大勢已定,任何反覆都將遭到滅頂之災。”

    吳芮笑道:“劃江而治,為江東之王,看似誘人,可仔細想想,一個當不了幾天的短命諸侯王,和一門兩侯、三侯,能夠長享的榮耀,孰貴?”

    武涉知道,自己的遊說,恐怕又要失敗了,遂急切地說道:“足下所以得須臾至今者,以楚國尚存也!”

    “楚國今日亡,則次日必取足下,黑夫除了容貌頗似秦始皇,更類越王勾踐,為人長頸鳥喙,這樣的人,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樂。”

    “小人唯恐黑夫得志之日,將會效仿勾踐殺文種之事,蜚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啊!”

    吳芮卻站起身來,示意兒子與親信,將武涉按倒在地,堵上嘴巴。

    “藏著蒙塵的弓,也好過拉斷弦,傷了主人手,被扔進火中燒了。”

    “老狗若對主人狂吠,也是被烹的下場,可若它乖乖趴著,難說還能安然終老,幼犬們亦能長久富貴……”

    “我雖是越人,少文,卻也明白這個道理!”

    漢朝唯一一個活下來的異姓諸侯,又豈會沒有一點自己的生存智慧?

    吳芮手一揮:“送客,為我謝項將軍!”

    “若有機會,我與他,且再次會獵於淮南罷!”

    ……

    “父親,這武涉,送過江去麼?”吳郢稍後復歸,詢問如何處置武涉。

    吳芮卻在案上假寐,閉著眼道:“不必,殺了罷。”

    吳郢大驚:“父親,這麼做,會不會太絕了?萬一……“

    吳芮倒是不以為然:“項籍和范增若真還需要我,便不會在意這區區謀士的性命。”

    “反之,他若被人發現,我便是黃泥落下裳,說不清了,而你伯兄吳臣的前程,也會受到牽連……”

    吳芮已經為自己的家族,想好了未來,次子留在身邊繼承干越的部眾,以及同諸越的親密關係,他們家族,將是攝政治理越地的橋樑。

    而長子吳臣,則在中央發展,朝野都有人,足以保家族富貴。

    “那要如何殺?”

    “隨你,將屍體毀了便是,外人問起,就說是連夜找來女閭女子不討我歡喜,被我一醉之下,處死了!”

    吳郢有些躊躇:“這江東雖是法外之地,但父親動輒殺人,恐怕會叫軍正記下啊!”

    “最好記下,報上去,叫攝政知曉!知道我這做季弟的,貪圖女色,胸無大志!”

    吳芮倒是沒說謊,他自己早年也曾有過的那點小野心……

    早就被腹中的小蟲給吃空了!

    兒子走後,吳芮拍了拍腹部,裡面有渾濁晃蕩的聲音,他病了。

    在江南江東常年生活的人,尤其是天天下水的越人,即便再小心,又有幾個不會染上血吸蟲的?

    “吾壽也不知還有無十年,狡兔死,走狗烹?”

    他唾了一口:“肉中有蟲的犬肉,攝政恐怕也不樂意吃!”

    ……

    武涉眼前的蒙布被解下,看到東方天已大亮,太陽升的老高,而他卻未在去江邊的路上,反而被人按著,跪倒在一個池塘長長的木橋上。

    池塘裡看似波濤不驚,可不時有顏色黑褐的“枯木”從土穴中出來,浮在水面上,甚至睜開了惺忪的眼。

    這是大鼉,古代的楊子鱷,江東的楚越貴族常養於池中,喂以豬犬,有時也將罪大惡極的犯人投下去,讓他屍骨無存,作為一種酷刑。

    這是吳郢能想到“毀屍滅跡”的法子,他這會在撿起石頭,哈哈大笑,砸著這群半冬眠的鱷魚,讓它們做好開飯的準備。

    但武涉卻沒有小便失禁,哭爹喊娘,而是在面色煞白許久後,還在做著最後的遊說努力。

    “小君子,汝父之所以欲殺我,是以為,這天下形勢,已是黑夫必勝而六國必敗,就像當年秦始皇帝滅六國一般,摧枯拉朽。”

    “這的確是事實,自從離開西河,六國各顧其家後,便注定要被各個擊破。”

    項籍說得對,那的確是雙方都輸不起的最後一場仗!

    武涉咬著牙道:“但這一切的前提是,黑夫安好!”

    “若黑夫驟然死去,他這所謂的新秦,便將分崩離析,各郡分立,再難相顧,屆時,必是楚國將勝。到時候,還望吳君父子,能做對的抉擇!”

    吳郢罵道:“攝政年富力強,你這說客,胡說什麼!”

    “慶忌、秦武王,都曾覺得自己年富力強,但人之性命何等渺渺,不就是隨時會死麼?”

    武涉哈哈大笑,邁步向前,有些哆嗦。

    “我不是個好說客,辜負了亞父,辜負了楚國,三次遊說,無一次功成,該有今日之亡。”

    塘中的鱷魚開始陸續甦醒,餓了許久的它們,已是飢腸轆轆,渴望新鮮的血肉……

    “但我亦大丈夫也,豈能衣婦人之裳而死。“

    武涉回過頭,提了最後一個要求:

    “在下能赤著身子,入水麼?”

    吳郢默然,和親衛們再沒了取笑的態度,肅然頷首,甚至長拜作揖,為這個楚國說客送別……

    撲通一聲,似有重物落入水中,池塘翻騰,血肉橫飛。

    過了許久,又歸於平靜,只有幾隻張開血盆大口的鱷魚鼓著腹,懶懶趴在岸邊,任由飛鳥那長長的喙,啄去利齒上的殘存皮肉……

    ……

    十二月初,楚軍前鋒,終於抵達衡山郡首府,邾縣(湖北黃岡)。

    臉上刻畫黥字的英布,總算鬆了一口氣,經過持續一年苦戰,楚人已十分疲敝,尤其是跟隨項籍入關的眾人,更早已被漫長的歸途磨平了戰爭的熱情。

    但這次西征,亦是不得已而為之,一來是為了報復黑夫江東軍對淮南的破壞,但江東舟師又擁有絕對的水域控制權,楚軍不敢渡江,只能對旁邊的衡山郡撒氣。若能引誘江東回援,在陸上徹底擊垮江東軍,那楚國將在未來的戰爭裡,減少後顧之憂。

    二來,則是淮南的稻穀多為尉陽派人搶收,以舟船運回江東,這可苦了楚軍,他們從河東一路跋涉回來,儘管項羽拚命押著沿途韓、魏盟友提供糧草,但仍是半飢不飽,許多部隊已到了仰食桑葚的程度,本想回到淮南能吃新米,誰知當地人比他們還慘,已經不得不天天下水捉魚捕蝦才能維持性命。

    所以項籍決定,從衡山郡割肉療傷,以戰養戰。

    若能擊破衡山,威脅到黑夫的老家南郡,自己的北方盟友,也能在黑夫的攻勢下,緩一口氣,讓天下再次擁有合縱討黑的機會……

    戰爭的過程倒是很順利,項籍在小規模戰役指揮的能力無人能夠懷疑,英布作為前鋒,一路上連下數縣,搶奪縣倉,解了楚軍餓乏之患,又擊破柏舉,為後方大軍打開通道,離開大別山地區後,前方一馬平川,再無險隘。

    可就在他們進入這片江北的富庶區域後,所見的人影卻越來越少,遭到的抵抗也越來越弱,在遙遙望見邾城時,他甚至聽說了,黑夫的弟弟,衡山守尉驚逃跑的消息……

    “是個無膽之輩。”

    英布如此嘲笑,他讓人在城外紮營,等待邾城本地人投降,過去在淮南、東海攻城略低,也是類似套路,只要秦吏被殺或逃亡,當地豪貴氏族便會迅速投靠。

    但斥候傳回的消息卻讓人驚訝,他們進入了一個荒涼的郡府。這座城市數萬人口,幾乎都消失了。

    待一個時辰後,項籍親率大軍抵達邾城郊外時,才得知此事,心中生疑,一問英布何在,卻被告知,在城中搜糧搜人,搶掠這座郡城的財富。

    項籍皺眉,恰在這時,卻有斥候匆匆來報:

    “上柱國,邾城,起火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9 13:39
第967章 焦土

    因為是人為放火,幾處同時發難,又隨著江上勁風一吹,大火的蔓延,使得貿然入城搜糧的英布及數千楚卒被迫撤離。

    邾城雖然比不了江陵,但好歹是一郡首府,步行夠走許久了,楚軍突煙冒火,尋路奔走,急急奔出,軍士自相踐踏,死者傷者頗多。

    人是出來了,但整個城市,卻已難以挽救,火焰在裡閭間遊走,一直燒了整整一天一夜,火光映紅了數里江面,站在對岸的鄂縣(湖北鄂城市),看得清清楚楚。

    但身為衡山郡守,尉驚卻毫無隔岸觀火之感,看著那火焰騰空而起,濃煙飄過江來,他心中實與渡江而來,望著家園焚燒的邾城居民一樣,有無盡的痛苦。

    “我愧對衡山人之厚望,也愧對仲兄信任!”

    自從秦始皇三十七年,與安圃將豫章兵連克鐵山、銅綠山,入鄂城殺偽楚王襄強,江陵之戰後,南方大勢已定,又匯合東門豹攻佔邾縣,自那以後,近兩年時間裡,尉驚從未離開此地。

    他的能力和大多數黑夫舊部一樣,只算平庸,初任郡守,戰戰兢兢,生怕自己搞砸了事,還是黑夫教了他一個辦法。

    “你覺得自己比南郡守蕭何,孰賢?”

    尉驚老老實實地回答:“弟遠不及蕭郡守。”

    黑夫便教他:“你且看著隔壁的蕭何,他怎麼做,你便怎麼做。”

    “這就叫蕭規驚隨!”

    於是尉驚便一板一眼緊隨江陵城腳步,蕭何做什麼,他便做什麼。蕭何又是個聰明人,明白黑夫的意思,隨將政令一式兩份,也給衡山送去,還特地標明如何損益,能適應衡山民情。

    兩地一衣帶水,言語風俗相通,能在南郡推行的政令,在衡山郡也差不到哪去,兩年下來,還真被尉驚搞得有聲有色,衡山和南郡一起,成了黑夫打贏南北戰爭的關鍵,南郡出人出糧,衡山則出鐵出銅,源源不斷供應前線。

    後來蕭河北上為治粟內史,但尉驚也算出了事,依然沿用故政,與當地氏族豪長交好,讓安陸人在武昌屯田居住,充當南郡與江東的交通中點,甚至在淮南之戰裡,救了丹陽兵……

    但這平靜,卻在楚軍西進時被打破了,尉驚是真的大驚失色,一面調集郡兵在柏舉守備,一面請求江東、南郡支援。

    正當他打算親自前往柏舉,與楚人決一死戰時,總攬荊州五郡之政的利咸卻下達了一個令人驚駭的命令:

    “撤離邾城,徙民於鄂城、武昌,堅壁清野!”

    江東的三郡也派船隻抵達,聲稱鞭長莫及,難以救援,但他們會斷楚軍後路,希望南郡、衡山配合……

    “尉陽這孺子!這是見死不救麼?”

    尉驚大怒,卻又無奈,只好硬著頭皮執行這焦土之策。

    邾城雖是首府,然其人口,不過相當於一個大縣,靠著江漢地區海量的船舶,將滿城人口陸續轉移到了一江之隔的鄂城、武昌安置,至於郊外的縣、鄉,便難以盡遷了……

    在這遷徙過程中難免有衝突,邾城中的朱氏倒是積極響應,但另有近郊的大族黃氏拒絕遷徙,其家主年邁,八十多歲的老爺子,甚至拄著鳩杖,在尉驚派去的人面前,曆數起自己吃過的鹽來:

    “老夫年歲八十有二。”

    “自生至今,一直在此鄉居住,傅籍,娶妻,生子,如今又有了許多兒孫。”

    “汝等絕非第一個站在此,威逼利誘,讓我遷走的人。”

    “七十年前,白起殘破夷陵時,楚王逃跑,我年十二。邾縣還不叫邾縣,當地的楚國縣公讓吾等隨他們去往江南之地,吾父母不從,帶著我躲在井中,秦軍來到此地,卻也未將吾等如何,日子依然照過,就是律令多了些,租子高了點。”

    “之後邾縣幾次在秦楚之間易主,幾次更名,鄰人遷來徙往,唯獨我家哪都不去,產業自是越來越大,越來越富,外人來了,都得敬著三分。吾有子數人,死於歷次秦楚交戰,但子又有孫,孫兒長大,嚷嚷著要去參加南征,有的死在嶺南林中,有的則隨那位武忠侯打了回來。”

    他鳩杖重重一敲:

    “老朽見識了那麼多,現在卻要我走,摒棄祖墳?”

    “但項籍凶殘,會屠城!”尉驚手下的官吏如此嚇唬老人家。

    老丈卻有自己的一套想法:“當年楚國縣公說秦人虎狼之師,貪婪古板,會屠戮所有人的腦袋,系以為虜。”

    “那些秦吏則又言楚人皆是群盜,毫無秩序可言,歸來後,會縱亂兵劫我家財。”

    “就連汝等南征軍,也被說成叛逃的戍卒,見人就殺……“

    “說來道去,都是為了騙吾等離開,我若次次都信了,這世上,恐怕早無黃氏了。”

    他嘟囔著,難以理解這世道:

    “秦國?楚國?有何區別?邾縣人現在誰說得清自己究竟是秦是楚,汝等南郡人亦然,可還分得清?”

    最後化作三個硬邦邦的字。

    “我不走!”

    尉驚聽聞此事後,一下子想起他妻子的祖父,匾裡的閻公,就是被胡亥、趙高強遷時,不屈而氣絕身亡的。

    他沒硬下心腸,讓人不必為難這位老朽,只告訴了他一個事實。

    “等全城人走了,邾縣會被燒燬。”

    最後的結果是,老丈默然半響後,接受了這個事實,但依舊不走,只是搖頭:

    “燒屠了邾縣的,是汝等,不是所謂的楚兵啊……”

    “是啊……”

    此刻腦海中回想起那老者的話,尉驚不由自責:“拋棄邾縣,讓數萬人顛沛流離的,分明是無能的我啊。”

    他只希望,那位留在江北的老人家,能順利度過他人生中,不知第幾次動盪……

    但數日後,當尉驚抵達武昌,與南郡守利咸匯合,計畫在漢水阻擊楚軍時,利咸對此事,卻有不同的看法。

    “你啊你,真是糊塗,說成是楚盜所燒即可,何必為自己攬過?”

    “更何況,不論是從這一戰,還是站在長遠看,燒了邾縣,其實是好事!”

    ……

    “好事?”

    尉驚有些難以接受,對這位昔日上司黑了臉:

    “一萬戶人家拋棄田宅祖墳,被強遷至他鄉,每天半飢不飽,是好事?”

    “邾縣百年經營,幾千座屋舍化為灰燼,那些工坊、集市,好不容易免於戰火,皆是滿城軍民一年來用心經營恢復,如今毀於一旦,被自己人燒了,利君,這是好事?”

    他就想不通了,利咸怎能如此冷血?

    利咸年紀較長,已近五旬,作為整個集團裡第一個尊黑夫為主的人,他地位非凡,是安陸系的智囊,也是黑夫留在南方的定海神針。

    見尉驚還是那麼感情用事,利咸頓時皺起眉來,斥責道:

    “驚,你若是想有朝一日,躋身朝堂,便不能只盯著一城一池,而應看到全局!”

    他站起身來,講述自己做出這個艱難決定的緣由。

    “我在豫章時便遣暗探入淮南,故知所謂六國餘孽,唯楚獨強,其中更以項籍最為驍勇,麾下眾將也久經戰陣,橫行兩淮中原,不易相與。”

    “攝政主力在關中,而南方無大將,故去歲淮南之役,雖有斬獲,卻最終功敗垂成,若無善戰之將,若無百戰之師回援,光靠南方的老弱婦孺,蠻夷越兵,決計無法獨自與楚國角力,故不可攻,甚至不可守,而應當避其鋒芒……”

    “若依你之見,集結江東、荊州之兵與項籍戰於曠野,反而是正中其下懷,此人猶如賭徒,他是在賭國運,賭一戰而勝,徹底扭轉局勢,而吾等卻不必與他對賭,只需要慢慢磨,堅壁清野。從兩年前起,安陸早已空無一人,如今只需撤空邾、西陵、夏口三縣,渡江安置,而青壯則可為上萬民兵,助我阻楚軍於江漢。”

    “楚軍在邾縣無以掠食,必不能久,若原路撤退,過大別南麓歸淮南,將遭到我軍銜尾追擊,而丹陽、吳越之兵擾其後。”

    “若繼續向前,欲進攻人口繁盛的南郡西部諸縣,則必先經過這數百里無人焦土,時值嚴冬,寒風料峭,必死傷慘重,其後還要強渡漢水,進入雲夢曠野。”

    “而兩郡精兵,則可效仿當年攝政授予季嬰的故計,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定要讓項賊困於雲夢!只要拖到趙佗抵達南郡,將其包圍,則項籍必死,楚國必亡矣!”

    打不過,就苟!這是多年來,利咸他們從某人身上學到的妙招。

    在利咸看來,當項籍無法接受淮南的損失,定要出兵來衡山找場子時,他便中計了。

    對楚人而言,局勢如一個泥潭,越是掙扎,陷得越深,但若不掙扎,也最終是死路一條。

    從西河到江東,絞索早在黑夫擊破武關那一刻,便套在六國脖子上了!剩下的事,只是慢慢繫緊而已!

    “這是從此戰的角度看,為了最終的勝利,衡山,必須做出犧牲!”

    利咸是那種命令屬下去死,也會不眨眼睛的人,他的心裡,永遠計較的都是損益得失。

    尉驚頷首,雖然心裡仍有些自責,但他並非不識大局之人,但還是喃喃道:”身為長吏,失我治所守地,使我百姓流亡,驚之罪也,此戰之後,我或將辭去郡守之職……”

    “我果然,只適合做一富家翁。”兩年經營一朝蕩然無存,尉驚依然有些頹唐。

    “豈能作此小兒女態!你真是糊塗,戰後的衡山,才是吾輩大有作為之地!”

    利咸又斥了尉驚一通:“攝政早已說過,衡山地方狹小,南北又有大江相隔,之所以能立郡,因為鐵山、銅綠山的緣故,而非邾縣,如今看來,那地方港灣狹小,難堪大任,並不適合做郡府……”

    “最合適的地方,恰恰是武昌!”

    被黑夫以整個荊州五郡託付,利咸對此地未來的發展,戰略重點,都有自己的獨到之處,他侃侃而談道:

    “依我之見,荊州之形勝有三,武昌、襄陽、江陵!”

    “以天下言之,則重在襄陽;以荊州言之,則重在江陵;以東南言之,則重在武昌!”

    “襄陽、江陵兩地無需多言,何言乎重在武昌也?夫武昌者,扼束江、漢,襟帶吳、楚。春秋時,吳、楚相攻,即有事於夏口,蓋其地通接荊、峴,江、漢合流,為兵衝要地。東南形勝必在上流也,順流直下,則豫章、江東盡在域內,故曰重在武昌也。”

    “攝政眼光獨到,早在武昌還是一片荒地時,便相中此處,南征軍以此為基,設大營,中轉輜重兵卒,各地舟車彙集,一年成市。”

    “北伐時,又以安陸的老弱婦孺在此屯田築邑,漸成規模,一年成城。”

    “今更藉著避楚軍屠城之機,讓衡山人南徙,此戰之後,便可撤銷邾縣,將漢水以東諸縣併入,稱之為江夏郡,治所位於武昌,再一年,必成江南都邑,此地的戶口、商賈、繁盛,將十倍於邾縣!”

    利咸語氣稍稍溫和了些:“屆時,吾等再稟於攝政,以江夏郡為夏公世代封地,減其徭役、租稅。”

    他對荊州未來的規劃,需要尉驚幫忙背書,得到採納的成功率更高,而他,也能借此機會,一舉進入朝中,為君侯,為九卿!

    有效果了,這未來的願景讓尉驚有些痴迷,他喃喃說道:

    “仲兄起兵時說過,他是想徹底結束這亂世罷……”

    尉驚又想起,那個邾城郊外,堅決不遷的黃氏老丈了。

    安土重遷,這才是人之常情啊。

    “我只願吾子吾孫,從出生到垂老入葬,都只用待在一個地方,再也不必經歷戰亂流離!”

    “你放心。”

    利咸拍著他的肩,激勵尉驚與自己攜手度過這難關:“這是南郡人最初的期盼。”

    “也是全天下人的願望!”

    驚頷首,旋即眼中有些驚訝,又閃過幾分喜氣,他站起身,指著外面道:

    “雪……下雪了。”

    利咸回過頭,果然看到洋洋灑灑的雪,從陰鬱的天際飄落,落在武昌城,排隊住進北伐軍故壘屋舍的衡山難民頭頂。

    它們也落在百里外,大江對岸,烈火熄滅後,一片焦土的邾縣地上,好似在醜陋的瘡疤上,撒了層鹽霜……

    利鹹的嘴角開始上揚,而後是狂喜的大笑:

    “天助!天助!”

    “這場仗,是吾等勝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16 14:04
第968章 江與夏之不可涉

    “皇天之不純命兮,何百姓之震愆。

    民離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東遷。

    去故鄉而就遠兮,遵江夏以流亡。”

    作為新楚國的三閭大夫,對這首屈原在楚國東遷時所作的《哀郢》,昭騷自是背得滾瓜爛熟,但這卻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來到“江夏”。

    作為楚國最古老的貴族,他們昭、景、屈三家在復興楚國的戰爭裡,沒能搶到頭籌,投資的另一位“楚王”景駒被項籍給殺了,這也導致三家未能在新朝廷裡佔據要職,昔日被秦朝奪走的封地也沒要回來,反而被項籍與其麾下功臣故舊分了,三家之中,官做最高的僅剩下一個昭騷,還只是沒有實權的三閭大夫。

    此番隨項籍西征,昭騷是帶著政治目的來此的,早在東遷後,楚國內部懷抱復國夢想的貴族,便一直篤信一件事,那就是三楚大地的人,他們長期受到秦吏的壓迫,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只要楚軍入境,自然是人心所向,不獨簞食壺漿,更當以芳草花門於界首迎接也。

    也就是說,只要出兵,衡山、南郡的同胞肯定會充當帶路黨,還會在邊界用香花芳草搭起彩門迎接,感慨:“終於打回來了,西楚父老盼王師久矣……”

    後來楚國雖亡,但這種想法依然伴隨著“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的預言,在楚地留存,在項籍反秦後,楚國各地剩下的大小領主紛紛舉兵響應,東楚一朝異幟,各地楚人殺秦吏而叛者數不勝數。

    在見識到“大楚興”這旗號的力量後,一些人,再度將目光投向衡山、南郡,隨著黑夫與楚國正式開戰,有人悲觀也有人樂觀,“一統楚國”的想法越來越重。

    在項籍回到楚國,驅逐了江東滋擾之師後,楚國內部“打回西楚去”“收復郢都”的呼聲極高,淮南損失太重了,他們必須讓敵人也嘗嘗痛楚的滋味。

    而先前從衡山郡流竄到淮南的葛嬰等人投靠了楚國,他們說南郡、衡山徭役繁重,兩個郡都在支持黑夫滅秦,百姓早有怨望,楚國內部如蔡賜等人,遂想當然地覺得,西楚、南楚之地也會與兩淮一樣,楚軍一到,便能望風披靡。

    儘管項梁和亞父范增提出了異議,認為南郡、衡山的百姓長期生活在秦吏統治下,與東楚分隔近百年,早就不把自己當楚人,雙方談不上有什麼共同的感情,更何況那還是黑夫起家的地方,幾乎家家戶戶都有子弟在北伐軍中,正期盼享受黑夫坐天下後回饋的利好,又怎會嚮往回到楚國懷抱呢?

    但這些話,卻並未被聽進去。

    上層的人想要一統三楚。

    下層的人是想去衡山、南郡劫掠,彌補損失。

    項籍則是想讓陷入被動的戰爭,打開一條出路,攻其必救,同時引誘躲在對岸樓船後面的江東軍在江漢決戰!

    楚國已被包圍了,未來的戰爭必將在東、南、西、北同時展開,楚國至少要先解除後顧之憂。

    他必須贏得一場戰爭,才能為未來再度合縱抗黑贏得時間!

    三方一拍即合,戰爭便輕率地發動了。

    可等三閭大夫昭騷終於來到屈原詩中的“江夏”時,才發現事實並非他想的那麼簡單。

    聞楚軍來,衡山郡各縣鄉絲毫沒有攜壺漿以迎的打算,而是奔逃者甚眾,如避賊寇——畢竟在官府宣揚下,項籍已成了殺人魔王的代名詞,更糟糕的是,其軍中還有早先在衡山郡犯下滔天罪孽,屠戮鄂城的葛嬰。

    而到了最富庶的江邊數縣,更是官府組織的有計畫撤離,燒燬城邑,搬空糧草,塞了井水,百姓在船隊保護下,去江對岸避難,只將一片焦土留給項籍……

    於是,昔日哀郢之場景,再度重現,衡山郡北部的數萬人扶老攜幼,渡江避難,只是這回讓眾人畏懼躲避的,卻是打著“收復舊都”旗號殺回來的楚軍……

    南郡、江東援軍沒有傻乎乎地來與他決戰,憋了一口氣的項籍撲了個空,本打算以邾縣為基地過冬,但在大火之後,整個城市已化作一片廢墟,一半的裡閭徹底毀滅,楚軍一粒糧食都沒能得到。

    於是他們便將目光投向那些邾縣周邊,或因固執,或心存僥倖,未撤離的民眾。

    軍隊被派到鄉下搜糧,不捨得拋棄祖墳產業的豪長氏族,成為楚軍搶劫的對象,糧倉住宅都被洗劫一空,維持軍紀越加困難,到處都是為非作歹的楚軍,但軍官卻對此視而不見,皆言:

    “這是士卒應得的。”

    激發士氣的方式有多種,或站前犒賞酒肉,或臨陣因功授賞爵土地,還有一種,則在過去一年多里,被楚軍採用。

    那就是屠戮和搶劫,屠戮能激發軍隊的士氣,攻下城池之後進行燒殺搶掠,這種方法可以大舉提升士氣,釋放出長期征戰壓抑的內心,還可獲得大量財帛,算是對缺乏功賞的補充,尤其是西河之屠,被灌輸了仇恨的楚軍只覺得自己在做復仇的正義之行。

    但過去,楚軍只屠過魏人的城池,秦人的土地,此番入衡山,卻是第一次,將屠刀對準了同樣說著荊楚方言的“同胞”。

    未能得到衡山人“攜壺漿以迎”的楚將們,遂振振有詞:

    “彼輩早已不是驕傲的楚國鳳凰了,而是被秦吏關在籠中的家禽,一群飛不了的雞!”

    “數月前,越兵亦在淮南燒殺搶掠,奪走了淮南人口中最後一點糧食,吾等不過是報復回去罷了!”

    每個士兵都是套著繩圈的狼狗,只是北伐軍繩圈緊,而楚兵近乎沒有。

    他們肆無忌憚地凌虐未撤走的衡山人,在老家,這群楚兵或是憨厚樸實的丈夫、父親,戰場上,他們高舉赤旗,化身無畏的勇士,在此地,卻又是無法無天的惡棍。

    比如邾縣近郊某位活過了無數次戰爭的八旬老者,為人固執,昭騷去與他好言相勸,希望黃氏能交出藏著的存糧,補給軍用,遭到老者拒絕,他們遂變了顏色,直接用強……

    最後,黃氏所有糧食都被搶奪一空,男丁、女子也全被帶走,反抗的人被殺害,只剩下一位八旬老人帶著一群嗷嗷待哺的孩童,站在被撞開的牆垣處,無助地望著他們遠去。

    而雪花,也在這時候降落下來……

    湖北這地方也是奇怪,夏天又濕又熱,說它是南方吧,冬天卻能冷到你骨頭裡,說它是北方吧,卻又不集中供暖,禦寒只能靠抖……

    天降大雪,缺衣少食,兩三萬楚軍生活在被焚燬的城市裡,而敵軍又不斷派出舟船滋擾。

    這一切都使得項籍放棄了邾城,帶著大軍抵達昔日秦始皇帝病死的西陵縣(湖北新州)……

    雖然只有百多里行程,但楚軍卻整整走了五天,士兵們缺衣少糧,除了腳生凍瘡外,更是傷寒流行,每天都有數十人倒在沿途,再也沒醒過來。

    而抵達西陵縣後,他們才發現這裡也已被焚燬一空,糧亦無處可搜,楚軍甚至需要自己出去落滿雪的山林間狩獵,希望能僥倖捕到野豬和鹿,但這就加大了遭到敵軍小部隊襲擾的可能性,損失在持續增大。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先前叫囂著要來西邊割肉的將尉們打了退堂鼓,有人開始提議項籍撤兵,回淮南去了。

    但來時的路,已不通了。

    “丹陽安圃,這敗軍之將已被江東舟師帶著,抵達彭蠡澤北,遮蔽我歸路,焚燬舟梁,更切斷了我軍與淮南的消息,若調頭歸去,將遭到敵軍水陸夾擊,恐不利。”

    讓人牙癢的是,敵軍就是不集中兵力與他們對陣,而是利用舟船的優勢,不斷襲擾,讓楚軍持續不斷地流血。

    “不如繼續向前!”

    英布覺得很憋屈,聲音低沉地說道:“彼輩總不能將南郡也燒了罷?不如渡過漢水,去江陵!”

    另一位項籍的得力幹將蒲將軍卻反對道:“吾等欲攻江陵,前提是渡過漢水及雲夢,可不比渡江容易,若為敵以舟師截斷,半渡而擊,後果不堪設想!”

    三閭大夫昭騷贊同蒲將軍:“惟郢路之遼遠兮,江與夏之不可涉,事到如今,吾等絕不能去江陵,而應早日返回淮南,否則淮南恐又為江東襲擾。”

    三人爭議不斷,項籍的一雙重瞳卻只盯著遠方冰冷的水面,忽然問道:“漢水,能凝乎?”

    楚軍抓來的一當地人招供,那老伯說他活了一甲子,從小到大,只見過漢水冰封過一次,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天,百年難遇。

    “天不助我也。”

    項籍眼中少了些神采,就算這個冬天葉能那麼冷,他們卻很難在此地呆一整個月,等待整條漢水凝固可行人畜。到那時候,楚軍要面對的,恐怕就不是避戰的南郡、衡山兵,更要被關中來的敵人援軍包圍。

    必須得承認,這場反擊,這場西征,失敗了。

    這樣一來,非但包圍圈沒打破,楚軍又疲敝了幾分,除非黑夫陣營裡發生較大變故,要麼他被飯噎死,要麼某位大將忽然頭腦一熱叛變,否則局勢再難翻轉。

    但項籍不甘到此為止!

    “吾等不向西,也不向東。”

    他指著簡陋的地圖道:“向北進發,過申、息,去汝南!”

    “汝南?去陳郡?”眾人面面相覷,未曾料到。

    項籍眼中再度迸發光芒,充滿了鬥志,他又要再一次奔赴戰場,又要進行一次賭博:

    “然,既然南方避而不戰,那吾等便去中原迎其主力,集結韓魏之師,與黑夫,決一死戰!”

    ……

    而與此同時,身在武昌,日夜派人窺探楚軍動向的利咸,卻滿面紅光,喜氣洋洋。

    “瑞雪兆豐年啊,這場雪之後,天天都有好消息,今日更一次來了三個!”

    “吾等是需要好消息。”尉驚卻是忙著安頓衡山遷民,消瘦了許多。

    “其一,攝政贊同吾等避敵鋒芒之策。”

    這是欽定了利鹹的險招,沒有怪他們失地之罪。

    “其二,趙佗將軍已抵達襄陽,他率師兩萬,都是南郡、衡山的老卒,立刻接手江漢防務,與南郡民兵一起,阻截項籍!”

    改元以來,黑夫也加強了軍隊建設,不但搞了總參謀部,還一口氣任命了八個將軍,將自己控制的地盤,劃分成八個軍區。

    冀州戰區——韓信任將軍,董翳為副,目前只有河東一處,但未來必會囊括整個大河以北,負責對趙、魏、燕的進攻,都由韓信一手指揮。

    中原戰區——東門豹任將軍,趙賁為副,目前管著三川、南陽兩處戰事,這是東出的主要通道,將面對楚、魏、韓的主力,黑夫以後會親自前往。

    北部戰區——章邯任將軍,吳臣為副,管著北地、朔方、上郡三地戰事,敵人自然是仍盤踞北假、雲中的匈奴冒頓單于。

    江漢戰區——趙佗任將軍,共尉為副,管著南郡、衡山、豫章戰事,為了看住老家,抵禦項羽進攻。

    東南戰區——吳芮任將軍,尉陽為副,管著會稽、丹陽、吳郡,以及舟師,目標是從後方襲擾楚國。

    海岱戰區——曹參任將軍,只要膠東在一天,便能拖住齊、楚的部分兵力。

    此外還有梁州戰區——小陶任將軍,周昌為副,鎮守巴蜀漢中。

    南方戰區——共敖任將軍,管著整個嶺南和長沙,黔中。

    黑夫覺得,自己再湊一湊,發掘下有潛力的人才,說不定也能搞個開國……不,中興十大元帥。

    如此一來,再加上與將印一同奔赴地方的肱股羽翼之士,各戰區的指揮就沒先前那麼混亂了。

    “如此甚好!”

    尉驚只覺得,他們期盼已久,徹底一統天下,消弭戰亂的大決戰,或許真的要到了!

    “看來只等雪一化,仲兄便要立刻發兵,大舉東出了!”

    “不必等冰消雪融。”

    利咸卻告訴了他第三個好消息:

    “剛得到捷報,洛陽,這成周故都,天下之中的名城,已降於攝政!”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16 14:04
第969章 洛陽親友如相問

    楚國河南君申陽,據說是趙人,從張耳為門客,卻腳踩兩條船,暗暗向項羽通報了趙高兄弟欲以河東降趙、魏的消息。

    他又在茅津接應項籍,最終以此功勞,被安置在洛陽,看似十分尊榮,坐享膏腴之地,但實際上,這是距離黑夫最近的地盤——感情楚人也沒打算死守這……

    申陽只過了兩個月安生日子,在黑夫搞定關中局勢後,趕在韓信進攻河東前,便立刻令東門豹東進,一舉奪取了澠池、新安、宜陽等地,申陽連連敗退,最後退回到洛陽城,向梁地的項梁、河內的司馬卯、潁川的鄭昌三人求救。

    誰料援兵未至,申陽就莫名其妙,死在了洛陽街頭,一群當地商賈十分熱情地邀請申陽主持臘祭,為了從這群兩週商賈處獲得更多錢糧,申陽欣然赴約,結果才到廟前,商賈們竟不約而同從身上抽出匕首,一人一下,將申陽捅死在血泊中,又割了腦袋出城獻給東門豹,洛陽遂下!

    而現在,申陽的腦袋,用石灰醃過,裝進熏香的木盒裡,擺在黑夫案前。

    但黑夫卻對這個打醬油的傢伙不感興趣,目光投在此番洛陽歸降的三名功臣身上。

    第一是他的謀士隨何,這個和叔孫通年紀差不多的老儒靠著一身儒服潛入洛陽,暗暗拉攏洛陽本地力量,促成了那場謀殺。

    而洛陽商賈的兩名代表,被隨何引薦而入,都拜在堂下。

    “小人白給(jǐ),鞏縣人也。”此人白胖白胖的,與張蒼倒是有幾分神似。

    “小人蘇離,洛陽縣人也。”這是個六十多歲的乾巴巴老頭。

    “拜見夏公!”

    世人一直覺得,殷人好賈,而周人喜農稼,這其實是固有印象,生活所迫起來,人哪裡還有什麼傳統和原則。

    就比方說,成周的百姓,困於這方圓百里的地方,土地小狹,人口又繁多,大夥總得想辦法恰飯,沒地方種田,於是只能搞工商業。

    儘管周室國力衰微,但洛陽街居在齊、秦、楚、趙之中,爭名者於朝,爭利者於市,而三川、周室,遂成了天下之朝市,中原的貿易中心。洛陽人遂將老祖宗的傳統丟得一乾二淨,致力於工商,視之為自己的“本業”,追逐利潤成了這座城市的新傳統。

    所謂“萬乘之國必有萬金之商,千乘之國必有千金之商”,洛陽商業日益繁盛,許多有名的富商如弦高、白圭、呂不韋遂往來活動於此。

    “小人便是白圭之後,居於鞏。”白給自我介紹。

    這白圭乃是百年前的洛陽大商賈,做過魏惠王的相邦,主持魏國遷都,修了鴻溝,他晚年因為政壇失利,退居故鄉,卻也不服老,重新操持起經商的老本行來,靠著做魏相時的人脈,無往不利,重新擁有千金之富。

    白給是白圭的曾孫,他們白氏目前是三川第一富商,主營“下谷”,也就是穀物貿易,近年來也經營起磨坊和新興的麵粉來,項羽奪取三川時,白氏通過慷慨的贈糧,讓自家免受劫掠……

    但要論在周地的影響力,白氏縱有百年積累,卻仍不如蘇氏。

    “小人大父乃是蘇歷,蘇秦、蘇代之季弟也……”

    蘇秦、蘇代是縱橫諸侯的策士,黑夫多有耳聞,但蘇家的老幺或許是被兄長的光芒掩蓋,名聲不流於世。

    但只要說起來故事來,黑夫倒也知曉。

    蘇離道:“夏公可曾聽聞一語,叫‘東周欲為稻,西周不下水!’這便是乃祖事蹟了。”

    黑夫頷首:“是聽過。”

    他當時只覺得奇怪:“東西周不是一前一後麼,怎能並存呢?”

    後來才搞清楚,原來,這周天子在戰國時只相當於一個小諸侯,有百里之地,但分封的傳統根深蒂固到了骨子裡,都這樣了,還要繼續封!

    於是下一代周天子,地盤全沒了。實際的土地被東周公、西周公二人掌握,這倆親戚,還終日宮鬥不休。

    西周在東周的上游,東周的水源被西周控制著,眼看東周要種稻,遂斷了水,叫東周公幹瞪眼。

    最後這個麻煩被蘇厲解決,得到了兩家給的謝禮,而更出彩的是,蘇厲後來還以“百發百中”為遊說之辭,勸退了兵臨城下的秦國的武安君白起,讓二周多活了二十年。

    於是蘇厲被東西二周同時聘為卿士,還送了土地,靠著經營土地,積累財富。到了蘇厲的兒子時,認為做說客風險太高,一不小心就像大伯蘇秦一樣被五馬分屍,遂搞起了商業——放貸!他常在災年放貸,再兼併田土,屢試不爽,成了洛陽大地主。

    但儘管家累千金,二人卻十分低調,穿著簡陋的衣裳。

    黑夫讓人賜座:“汝等富有千金,衣著為何如此簡樸?”

    白給圓滑些,說道:“先祖白圭,雖為富商,但生活儉樸,摒棄嗜欲,節省穿戴,與奴僕們同甘共苦。”

    蘇離倒是喜歡說實話:“大秦律令有明文,故不敢越矩!”

    黑夫搖頭:“我倒是聽說,過去數月,項氏,申陽允許汝等衣絲帛啊,申陽待汝等不薄,為何要殺了他?”

    白給連忙解釋道:“楚人欲分裂山河,若是小國林立、交通阻塞、關稅無度,必傷商賈,吾等深知大義在夏公處,而項氏乃是楚敵賊子,自是支持夏公能一統天下!”

    蘇離卻只是一笑,仍然說了大實話:“我之所以厭惡申陽,是因為他借了我家的債,說好三月歸還,卻逾期不還,還想再要一些錢糧,更欲以武力逼迫,於是蘇氏無奈,只好先行下手了……”

    這麼硬核的藉口?黑夫被此人的直爽給搞得有些好笑。

    但對蘇氏來說,這好像是常事。

    蘇離振振有詞地說道:“當年周天子欠債,家父一樣將他追到了高台上躲避!還指著高高的債台對我道:‘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哪怕天子也如此,此乃為人之信也,為人若不信,與禽獸何異?‘故蘇氏之債,不容拖欠!”

    白給連忙咳嗽一聲道:“不錯,申陽言而無信,又與夏公為敵,為免洛陽百工商賈受刀兵之苦,百年積蓄毀於一旦,吾等才行了那下策……”

    黑夫點了點頭:“今日召汝等來,卻是為了相同的事。”

    他笑道:“借糧!”

    “白氏自當盡力!”白給立刻表態。

    蘇離卻反問黑夫:“敢問攝政,借多少。”

    “每家十萬石,若無粟稻,菽豆亦可。”

    二人對視一眼,有些遲疑,但還沒到欲哭無淚的程度,楚軍撤離時,雖然白搶了一些,申陽又“借”了一部分,但兩家還有些積蓄。

    但這麼大的份量,也足以將兩家的存糧,掏空了。

    “借多久?”

    儘管言語有些怯怯,但商賈生來就是要討價還價的。

    黑夫一揚眉毛:“怎麼,汝等信不過官府,還想將本攝政,也逼到債台上不成?”

    “小人絕不敢如此啊!”白給已經嚇得跪地了,蘇離也跪了下來,但還是抬起脖子:

    “國無信則亡,攝政豈是那種會為了蠅頭小利,而短視到毀己信譽的人?為了攝政信譽著想,吾等還是得問清楚了。”

    “攝政要借多久,如何還?”

    此人倒是有幾分膽色,不愧是三蘇的後人。

    黑夫放緩了語氣:“糧食換成同等的鹽,汝等持鹽引,自行去河東運輸,自行售賣。”

    這已經是批發價了,但以黑夫現在對地方的掌控力,重新派人去經營鹽業,收益還不如售賣部分經營權。

    這是黑夫在膠東搞過的鹽引制度,如今照搬到中原來了。他前幾天接見了河東的猗氏,猗氏家主希望能按照傳統,出巨資承包一個小魚塘——解池。

    但黑夫沒答應,只肯給他限量的經營權,拿糧食換鹽引,如此便能省去運輸和行政的大筆開銷。當然,官府仍會以平價,直供給地方一半的鹽,也不必擔心商賈提價太高。

    但洛陽的兩家大商賈對鹽的興趣,卻沒有猗氏那麼大,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其他法子。

    白給道:“十萬石,白氏願無償奉上,只望能在洛陽繼續經營穀物、肉、糖等物!”

    除了糖外,這些在東西周和呂不韋時代被允許的經營,在秦始皇帝親政後,卻一刀切地禁止了,改為官府統一專營。

    黑夫並未直接同意,這節骨眼上,糧食貿易是決不能鬆手的。

    而蘇氏,也有自己的想法。

    “怎麼,難道蘇氏想要繼續向民間借貸,兼併土地?”

    若他敢說是,黑夫手裡的剪刀,就要毫不留情,將這顆大韭菜剪掉了!但那是下策,關東不比關西,商賈的力量比較大,掌握了大批財富,又與遊俠豪長盤根錯節,一口氣全打了也不是辦法,黑夫希望能在洛陽開個好頭。

    “攝政說笑了,大秦律令嚴禁兼併,蘇氏豈敢再打土地的主意!”

    蘇離這次卻聰明了,垂下灰白的頭,長拜道:

    “除了借十萬糧食外,蘇氏願再納粟三萬石,只望能提一建言!“

    “願攝政日後能弛商賈之律,在三川郡,在關東推行昔日膠東的重商之策,使天下商賈,也能為恢復民生,出財出力!”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16 14:07
第970章 資本家的良心

    “我是相信這世上有真正的愛國商賈,比如弦高,以幾頭牛犒師智退秦軍,換取鄭國周全,事後卻又拒絕犒賞……”

    黑夫話還沒說完,卻被張蒼打斷了。

    “12頭。”

    “什麼?”

    張蒼拱手道:“敢告於攝政,準確來說,付出的代價,是12頭牛,四張熟皮革。”

    黑夫不高興了,長得胖,看書多,腦子好用了不起啊?領導講話,是你能隨便打斷質疑的麼,你看看一旁的蕭何,一副秘書風範,多乖巧!

    張蒼卻無視了黑夫的黑臉,還一本正經算起帳來:

    “下吏在《九章算術》中出過一題:今有共買牛,七家共出錢一百九十,不足三百三十,九家共出二百七十,盈三十。問牛價幾何?”

    他看向黑夫,等了一會,遂自答道:“一頭牛價值3750,12頭,加上四張上好的皮革,將近五萬錢,一個富裕人家的財產。”

    “但弦高從此事中得到了什麼?沒錯,他是說,作為商賈,忠於國家是理所當然的,如果受獎,豈不是把我視作外人?但這並非毫無利益,保護了鄭國,便是鄭國商賈守住了自己的利益。”

    “鄭國與諸侯不同,極重商賈,早在立國時,鄭桓公便對鄭國商人的承諾過,爾無我叛,我無強賈,毋或匄(gài)奪,爾有利市寶賄,我勿與知。”

    “鄭國不強買強賣,不無故剝奪商人財貨,但同時要求彼輩不得背叛鄭國,在國外探查到諸侯對鄭不利之事,要立刻回報。從鄭桓公到子產,鄭國世代堅守此約,商賈也抱之以瓊瑤。”

    所以小小鄭國才能富稱天下,並在晉楚秦齊中間長袖善舞。

    張蒼說道:“故弦高救了鄭,也是救了自己,救了鄭商棲身之所!這豈是五萬錢能比擬的?只有知道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這道理,商賈方能愛其國。”

    “只可惜,這種情形,只在鄭國才有,至於其他諸侯,數百年來,但聞商賈售國利與敵國以求存,卻再未出現過第二個弦高!”

    “今日亦然,比起出財貨恢復民生,他們心裡想的,恐怕是用官府同意的手腕,為自己獲取更多財富罷!”

    黑夫頷首:“你是說,發國難財?”

    張蒼很認可這個詞:“對,發國難財!這便是數百年來,關東巨賈最擅長的斂財手段!”

    “白圭奉行人棄我取,人取我與的法子,但說白了,便是囤積居奇。”

    “他家豐收年景時,買進糧食,出售絲、漆。蠶繭結成時,買進絹帛綿絮,出售糧食。用觀察天象的經驗,預測下年的雨水多少及豐歉情況,若當年豐收,來年大旱,就大量收購糧食,囤積貨物,待到災年,再將陳谷高價售出!中原歷次大旱,米價石數百,都有白氏在推波助瀾。”

    “我近來我聽聞,鄭地宣曲縣有有一個商賈任氏,做了督道倉吏。去年,秦之敗也,群盜豪傑皆爭取金玉,而任氏獨窖取倉粟。果然,眼看敖倉燒了,到了今歲,民不得耕種,青黃不接,梁、鄭米石至千,而豪傑金玉盡歸任氏,任氏以此起富。”

    “這是白、任的斂財之術,而蘇氏則是另一種手段,在百姓困難時給予借貸,洛陽人稱之為齎貸子錢,本錢為母,利息為子。到了次年,百姓還不上錢,蘇氏依然和顏悅色,允許彼輩再借,以田宅作為抵達。到了第三年,利息愈多,百姓無計可施時,蘇氏這才拋出債券,收了彼輩的土地。”

    “如此反覆兼併,至秦滅周前,已佔據了東西周大量田土。”

    “而一旦這些商賈勢大後,更不得了,財力上可與王者埒富,比如蘇、白,若說周天子是東西周公的傀儡,而東西周公在財力上,則是蘇白的傀儡!所以周王才會被逼到債台上,顏面掃地,不得不答應讓蘇白為卿,分庭與之抗禮。”

    “這些巨賈有了權勢財帛,便漸漸奢靡起來,有田池射獵之樂,擬之人君,購入大量奴婢田奴,謀取鹽池鐵山,而官府的賦稅,便越來越少,說彼輩是‘素封’,絕不為過……”

    很顯然,張蒼是看這些大商賈不太順眼的。

    “這是少府的看法?”

    黑夫看向另一人。

    “治粟內史以為呢?”

    作為黑夫手下經濟領域的左右手,蕭何比年長,比張蒼瘦,還比張蒼低調,一直埋頭在農事和修復被戰亂損壞的溝渠水利上,在朝中議政時,他永遠先聽後說,從不與任何人有劇烈的觀點相悖,此刻便不緊不慢地說道:

    “下吏麾下有不少農家士人為吏,此外,便收集了他們的議論,以及關東豐沛小民對商賈的看法。”

    “今農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過百畝,百畝之收不過百石。砍伐薪柴,修治官府,服徭役;春不得避風塵,夏不得避暑熱,秋不得避陰雨,冬不得避寒凍,四季之間沒有時間休息;還有私人的送往迎來,弔死問疾,撫養孤老幼兒,開銷都全靠這百石粟米。”

    “對每家農戶而言,田租還好說,在收口賦時,偶爾可以用帛代替,大多數時候,必須繳納錢。於是只好帶著糧食去集市出售,那時糧價必賤,只好半價而賣,甚至都賣不出,便只能以兩倍的利息去借貸,好應付口賦,免遭刑罰。”

    “勤勞辛苦如此,卻也不能確保性命,倘使遭受到水旱災害,急政暴賦,賦斂不時,戰亂,官府的朝令夕改,那就只能靠賣田宅、鬻子孫來求活。”

    “可商賈呢?大者積貯倍息,小者坐列販賣,帶著他們積累的奇贏之物,日遊都市,乘上之急,所賣必倍。故其男不耕耘,女不蠶織,衣必文采,食必梁肉;無農夫之苦,而有仟佰之得。”

    “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勢力超過官吏,千里游遨,冠蓋相望,乘著好車駕著肥馬,穿著絲綢披著白繒。這就是過去百年間,商賈之所以兼農人,農人所以流亡的常態……”

    “這是農家與大多數小農的看法,未免失於偏激,但大多數皆是實情。”

    總之一句話,資本家的良心,信不得!

    所以農家裡原教旨主義的那一批人,才極力主張,要將商賈統統幹掉,讓世界恢復到上古自食其力的時期。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但關東六國商業繁盛的背後,問題著實不少,一部分人是先富起來了,集市也熱鬧了,奢侈品極受歡迎,但許多農民仍掙紮在貧困線上,六國本身,也沒有因此而富強……

    至於一些人覺得“只要發展商業就能出現”的資本主義萌芽?更連影子都見不到!

    巨賈們但凡有積蓄,除了購買奢侈品以炫耀富貴外,便一門心思兼併土地,土地越多安全感越大,此外便是如呂不韋般,搞政治投資,將金錢化為權勢,從而真正實現階級的飛躍……

    說白了,你別看戰國的巨賈名義上是商人,可他們的思維,仍是農夫,仍是官本位那一套!

    更有甚者,還有人為了利益,與異族勾結,銅鐵等禁品也偷偷運送出塞!黑夫已掌握了烏氏裸與匈奴暗通的證據,只可惜這老賊奸猾,任黑夫熱情邀約,就是待在羌地不回來,這肥羊不太好宰。

    “五蠹。”

    張蒼接話道:“吾師兄韓非也覺得,商賈,尤其是巨賈,乃是邦國軀幹上的五蠹之一。”

    翻譯過來就是國家蛀蟲……

    “這也是商君之所以重農抑商的緣由。夫明王治國之政,使其商工游食之民少而名卑,以免從事本業的人少,而致力於商賈末業的人多。”

    秦人農夫的生活,比關東一般市民要苦,沒辦法,官府掌控力強啊。若讓他們發現,自己辛苦砍人頭換來的官爵,商賈花錢就能買到,自己辛苦一年的耕作,商賈半年就能掙到。

    那誰他娘還願意為國耕戰?早就十萬人民九萬商了!

    農民是綁定在土地上的,每年有固定的產出,其龐大的人群和穩定的居所,是國家徵稅最方便的對象,糧食、布匹都是剛需。

    而商賈則跑來跑去,又無實際生產,總是將左手買的右手倒賣,他們投機的逐利行為,甚至會引發物價的波動,對穩定十分不利。

    所以在商鞅為秦孝公規劃的藍圖裡,商賈,是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其政治作用,和二戰時的德國猶太人差不多……

    在秦國,商賈被課以重稅,並按照人口的數目(包括家中奴僕)分攤徭役,每逢戰爭爆發,市籍和贅婿,是最先被征發的人群,被拖到前線做炮灰。

    為商賈劃定市籍和專門的居住區域,讓他們穿白衣作為標誌,不經允許不得外出,嚴禁衣絲乘車,子孫不得為官吏,地位只比刑徒奴隸高一點。

    大秦立國的基礎,農民和軍功地主們,頓時就覺得舒服了。

    農民指著那些卑賤的商賈對子弟說,切勿為賈,與彼輩相比,吾等還有何不能滿足?他們的出路,便只剩下作戰種地。

    軍功地主則享受政治、經濟上的利好,再沒有無尺寸之功卻家累百金的暴發戶在眼前晃蕩惹他們心煩。

    唯獨商人,政治地位被踩到泥巴裡,經濟地位則根本體現不出來。

    那麼問題來了,還做商賈幹嘛?於是秦人除非真活不下去了,否則,寧可被官府分配給人做僱農,也好過為賈啊!

    商鞅洞悉人性,他成功了,自此利出一孔。

    除了討得秦始皇帝歡心,得到政治豁免的烏氏裸、寡婦清外,秦國再無大賈,販夫販婦更卑微不已。

    而在國家層面,商鞅做得最絕的事,是嚴格實行官府專營,糧、酒、鹽、鐵、銅,只要是能想到的方方面面,都由官府包辦。在關東各國,被封君、巨賈從中截取的利益,在秦國卻源源不斷流入官府的肚子裡。

    吃完農業租稅,繼續吃專營紅利,六國官府空有膏腴之地卻仍由蛀蟲氾濫,飢腸轆轆時,秦國體魄卻日益健壯,最終吊打了六國。

    這是制度的勝利,是法家的勝利,也是重農主義的勝利!

    不過話說回來,重農抑商,後世總是口誅筆伐,好像這就毀了中國文明,讓中國錯過了“資本主義”一樣,卻鮮少有人真正想過,為何要這樣。

    重農是永遠沒錯的,抑商也絕非錯誤,而是在特殊年代裡,不得不施行的措施。

    如今,坐上這“執一以為天下牧”的位置後,黑夫看得更加明白了,對官府而言,有三個問題,是必須解決的。

    1.官府運轉需要巨額的財政開支,光靠農業稅根本不夠,如果不執行國有專營制度,請問錢從哪裡來?

    2.一旦遇到戰爭、災荒等急需用錢,國庫卻空空如也,怎麼辦?

    3.如果中央不把重要財源掌控在手中,形成壓倒性的力量,一旦地方勢力膨脹起兵造反,怎麼辦?

    這是後世難住了中國兩千年的“桑弘羊陷阱”,也是眼下少府、治粟內史達成的共識,也是黑夫必須繼承的國策,牢牢把住國家的經濟命脈……

    “但這種大政府包辦,真的能百利而無一害?真的能在這交通信息落後的時代嚴格執行麼?”

    大秦是富強了,一統了,但民眾生活沒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更好。

    先前在關中被掩蓋的問題,隨著秦吏空降到關東各地,也一一出現:

    關東不適應秦地經濟政策,水土不服,官營很難推行,各地的大工商業主無利可圖後,鹽、鐵的開採效率漸漸低下,而官營工坊生產的東西價格昂貴,因為監管的缺失,質量也不見得多好,十年間,關東地區的鹽鐵產業凋敝墮落。

    沒有競爭的市場,終將死氣沉沉,難有創新。

    而原本作為調節谷價的各地糧倉強行收購的行為,反過來又造成了與民爭利。

    更有甚者,專營制度豢養了權貴經濟,形成了以專營為名、攫取私利的特權集團。

    還有一個麻煩是,設立一個專營的鹽鐵礦場,需要官吏吧?開採、運輸、販賣各個環節都由政府的供銷社包辦,也需要小吏吧?關中還好,關東地區,這中間上下其手在所難免,人為損耗和行政經費極大。

    這是秦始皇帝一統後,少府遇到的諸多問題。

    張蒼和蕭何方才批判了關東巨賈,眼下又批判起專營的弊端來,針針見血,不留情面!

    而一道行政命令,關東的商賈真的抑制住了嗎?沒有!

    雖有官府鹽鐵專營,但也有不少人甘冒違法重懲之風險,對抗國家專賣而大肆走私。

    “雖有關梁之難,盜賊之危,商賈們也總是穿梭於嶺南塞北、吳越荊襄,戴星出入,靠著賄賂、偽造等途徑獲得的符節驗傳,日行百里不為苦,而洛陽蘇、白,河東等巨賈雖被打壓一時,卻仍保留了底蘊,在關東的官府倒台之際,拚命收復失地!”

    張蒼雖不喜商賈,但也不得不佩服這些人的鑽營之能。

    “說得沒錯。”

    黑夫亦然,感慨道:“在西域,在嶺南,在海東,走得最遠的不是軍隊,也不是官吏、使者,而是商賈,為了追逐傳說中的珠玉,他們已穿過北向戶,越過滇池,去探索南海和身毒道了……”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夜以繼日,千里而不遠者,利在前也。”

    張蒼、蕭何二人同時說道,不謀而合。

    為何能做到這種地步?說一千道一萬,還是利益使然。

    所以,不管官府怎麼抑商,商品交換是目前條件下的經濟發展的必要手段,發財致富是人之常情,所以抑商是抑制不了的,割了一茬,還是會長出來一茬。

    資本主義尾巴不但割不乾淨,一旦時機到了,商人們就如壁虎尾巴樣可以重新長出來,並能迅速地壯大,富可敵國……

    就比方說,眼下關東諸地——也包括膠東在內,或許政治上是那些反王豪傑,曹參陳平說了算。

    但經濟上,卻是各地巨賈在做主了……

    黑夫暗道:“這也是為何,我一定要在洛陽開個好頭,定下往後工商國策的緣故……”

    若能得到關東巨賈們財力、人力上的支持,那會讓黑夫的再一統,順利許多。

    現在,兩種路線擺在面前。

    一邊是關東極度放任的商賈貿易,經濟活躍,各地交往頻繁,但卻有巨賈坐大,富比王侯。

    一邊是關西秦地,大政府一手包辦的專營經濟,雖然穩定,且便於暴兵強國,但民間商業萎靡,缺乏競爭。

    該怎麼選呢?

    好在黑夫有掛,他看向未來。

    他先看了兩千年……很可惜,鐵框已經鑄成,從經濟政策層面看,之後兩千多年,只要中國還是個農業社會,這太陽底下,難有新鮮事。

    什麼桑弘羊、王安石,翻來倒去,還是戰國管、商玩剩下的那一套,難脫窠臼……

    再往後看,西學東漸,似乎是多了很多選擇,但一個個試過錯後,摔了很多跤,迷霧卻越來越濃,讓人迷惘。

    好在,歷史最終給了他完美的答案!

    “兩種極端,皆不可取。”

    黑夫露出了笑,說了一段在張蒼、蕭何聽來,猶如天書,卻被這位面歷朝歷代奉為圭臬、聖人之言的話:

    “生產力決定生產關係,生產關係一定要適應生產力的發展!”

    “公有製為主體,多種所有制經濟共同發展,這便是大秦的基本經濟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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