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127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41
第921章 鹿馬

    “下吏還以為,再見不到武忠侯了。”

    步入徵縣(陝西澄城)縣寺時,董翳見黑夫竟親自出來迎接,連忙趨行上前拜見,口稱不敢。

    黑夫卻像見了老朋友一般高興,拍著比他還高幾分的董翳道:“子羽落難,皆因吾之過也,好在你還是如昔日在章台宮為郎官時,一樣雄壯!”

    當年黑夫入咸陽為中郎戶令,手下有左右二校,分別是董翳和李良。李良與他關係不冷不熱,董翳因為是章邯好友,更是夏陽同鄉,故與黑夫格外親熱。黑夫堂弟彥為人誣告一案裡,正是走了董翳的路子,才讓同為夏陽人的司馬欣插手,秉公執法的。

    眼下董翳帶著龍門大捷的消息來投,一心要將擒獲的”大魚“獻上,但黑夫卻似不關心,不問趙高,反而問起了跟董翳在少梁山落草,立下大功的眾人。

    董翳如實回答:“少梁山的義士,多是不堪胡亥、趙高苛政的西河人,最初不過數百。後來六國渡河,肆虐西河,當地人紛紛來投,人數多達三千,其中更有當地河工,靠了他們,下吏才能以木筏、木罌缻浮河而下,殺了趙魏後軍一個措手不及!”

    的確,六國聯軍幾乎控制了西河所有船隻,就算朔方有些船舶,也不可能完好無損地通過落差不小的壺口瀑布,故水上幾無設防。

    但在大河上討生活的河工卻有自己的辦法,在龍門渡口過往的船隻,多有從上郡通過大河支流過來的,他們會在壺口將舟船連帶貨物拖上旱地,通過圓木拖拽數里,繞開瀑布再進入大河,交到龍門本地船工手中。

    大河航道就是這樣,一段航道只能由當地船工駕船航行,外地船工到了某一地方,都會將船和貨物統統交給當地船工。倒不是船家有什麼航規,是因為大河河道水情複雜所至。特別是龍門一段,河道狹窄,激流險灘,浪急浪高,外地人亂開一氣,常船毀人亡,必須交給當地人駕航。

    故西河河工極其熟悉當地水文,能從水上突襲,扎筏的木頭不夠?沒事,船工們利用夏陽附近常見的大缶,用繩子綁在一起,再以木頭夾住,叫作“木罌缶”,這一個罌缻的浮力,可以載重數人絕無問題。

    黑夫對“木罌缻”似乎很感興趣,問了又問後,才讓人將一份冠服連帶印綬帶上來,親手交給董翳。

    董翳一看印綬顏色就放心了:銀印青綬,立下下拜推辭:“下吏豈敢為兩千石?”

    儘管逃難前,董翳不過是一個千石吏,但如今重新得了機會,起兵響應黑夫,更擒住趙高,俘虜趙魏聯軍兩千人,升為兩千石,也是合情合理。

    但重點是,黑夫給董翳的,可不是一個虛職,而是手握實權!

    “自始皇時起,內史地方太大,轄民數百萬,非數名都尉無法守備,西河一向是內史東部都尉防區,如今這職務,非子羽莫屬!”

    黑夫讓董翳起來,現在正是國家急需人才之時,北伐舊部自會佔據要職,像章邯、董翳、司馬欣這樣秦地世代軍功地主的代表人物,也應該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再加上未來會通過各級考試,整合入朝堂的關東士人精英,新秦的三駕馬車,便齊全了。只差第四匹,還需黑夫重新樹立。

    而後他再作為執轡者,靠駟馬拉著這老大帝國,走出混亂和分裂的深淵……

    “子羽為東部都尉後,當為我整合少梁山的義士,連同西河失去家園後願意參軍者,我要組成一支人數過萬的西河之師!”

    帶著憤怒和恨意,這支西河之師對六國殘餘的戰鬥力,必然相當可觀。但若空降一個連西河話都聽不懂的南郡軍吏下去,只會適得其反,倒不如放手讓西河本地人董翳去做,另派遣各級軍法官督之,等戰爭結束後,陞官加爵調離即可。

    董翳領命,卻又問道:“君侯,西河人見故鄉殘破,深恨六國,常詢問我,君侯何日發動東進?彼輩願為先鋒!”

    黑夫卻搖了搖頭:“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北伐軍、降兵、刑徒,足有數十萬人食內史之粟,再加上西河的十餘萬難民等待賑濟,關中存糧幾已告罄,這次秋收尤為緊要,不可耽誤。故三軍休整數月,協助百姓收糧打穀,待糧食充沛後再戰不遲。”

    還有,黑夫不可能永遠帶著草台班子打天下,咸陽朝堂的新秩序,也咎待建立,北伐靖難成功,將士們的賞爵新職,不可逾時。

    先前黑夫以武力攻破咸陽,雖降服關中軍民,逼迫李斯及百官奉他為“攝政”,效共和伯故事,以代替缺位的天子。但其威望未立,百姓狐疑,可眼下通過驅逐六國,收復西河,保護關中人慘遭如臨晉一般的劫難,等黑夫歸去時,必被當成故秦人的大英雄,夾道歡迎。

    更何況,被所有人看做這次大亂和內戰罪魁禍首的賣國賊趙高,已落入法網,黑夫正好帶他回去,以懈民之憤!

    說到這,趙高也總算被拖了上來,卻見其早不復往日,鼻青臉腫,耷拉著眼睛,身上幾乎沒有一寸好皮,眼下昏昏沉沉地睡著,似是暈過去了。

    董翳有些慚愧:“西河人痛恨趙賊引六國入寇,荼毒百姓,恨不能生食其肉,聽聞這的確是趙高本人,都恨不能生食其肉,隔著漁網便拳打腳踢,下吏好不容易才勸住,讓他們留了此賊一命。”

    雖是去勸,但董翳也沒少舉著腳狠狠踹了趙高幾下,他本來前途無量,卻被趙高說成是黑黨,不得已亡命少梁山,家中兄弟姊妹皆被連坐淪為刑徒。

    這狗賊能有今日,真是大快人心!

    而且武忠侯格外強調趙高要活的,定是要將其明正刑典,趙高似乎也明白這點,被擒後多次試圖自殺,要麼是往柱上撞,要麼是欲往水裡投,都被攔下。

    於是董翳自作主張,讓人將趙高保養多年的滿口好牙都硬生生拔了!因為他們相信,人若是被逼急了,咬掉自己的舌頭,可能就會當場死掉!

    眼下趙高的面相,如同八旬無牙老叟,且嘴巴發腫,醜陋不堪,好似一根枯木,又像一灘爛泥。

    眼看這禍國殃民的大奸落得如此下場,真是讓人心情愉悅啊!

    咬舌頭會不會死黑夫沒試過,但趙高死於傷口感染的可能性似乎更高,看來得讓醫者好生治療,讓他撐到咸陽啊……

    “弄醒他。”黑夫道。

    一桶涼水下去,趙高才從暈死中醒過來,一抬頭,就看見了那張似笑非笑的黑臉。

    他閉上眼,再度睜開,確定這不是幻覺,眼中滿是絕望之色,卻沒有求饒,只抿著嘴不言不語。

    黑夫踱步去到趙高身前:“趙高啊趙高,多年未見,你就沒有什麼想說的?”

    趙高露出了被拔掉牙齒後血淋淋的空洞牙床,聲音有些變形:“黑夫,從第一眼看到你,我便知道。你我是同樣的人,都是游弋在龍門之下的河魚,欲躍過去,化身為龍,成為人上人。”

    “吾等為了往上爬不擇手段,一旦得志,也不會憐憫對手半分。”

    趙高吐出一口帶血的痰:“今汝為刀俎,我為魚肉,我既然必死,又有何好說的,何必假惺惺?”

    董翳已經退下,黑夫對趙高的話不置可否,頷首道:“你說得對,我做事的確不擇手段。”

    他詐死,他在始皇帝死後揭棺而起,他對昔日舊僚痛下殺手,利用死去的馮氏,又下令處死蒙氏兄弟,對遭六國屠戮的秦宗室也未施以援手,積極營救,因為他們的死能激起關中人之憤,更有價值……

    他靠陰謀、詭詐擷取政權,用威逼、利誘鞏固自己的地位,在名為混亂的階梯上,大步攀登,將任何擋路者推下萬丈深淵!

    他還要編織巨大的謊言,以欺騙天下人,佔據正義之名。

    黑夫曾是個好警察,一個好亭長。

    但從許多年前,頭腦發熱去追捕鐘離昧,膝蓋卻中了一箭後,他黑夫,便再也不是一個“好人”。

    黑夫也不吝露出惡人本色,一腳踩在趙高臉上,好似他也是自己腳下的階梯之一。

    “趙高,說起來,我還得多謝你呢。”

    “你不過是個諂媚上意的小人,攀附皇權,竊取權勢,卻於治軍治國卻一竅不通,只知道一味打壓異己,誅滅馮氏,讓李斯不得不投我。憑藉一己之力,攪亂了咸陽朝堂,讓本能撐更久的北方轟然崩潰,真是禍國殃民的奇才……”

    “但你的作用,也就到此為止了,接下來你將被帶回咸陽,明正刑典,好讓關中人洩憤。以汝之罪,再重的酷刑都不為過……”

    秦最終的刑罰,是具五刑。

    “不過,你也有機會留得全屍。只需答對一事。”

    黑夫拍了拍手,他的親衛,拖著一木籠來到縣寺庭院,卻是一頭附近捕得的梅花鹿,它在明晃晃的刀劍裡穿行,早嚇得雙目圓瞪。

    “汝可知這是何物?”黑夫指著鹿問趙高。

    被綁在地上的趙高瞥了一眼,卻不答,只冷笑道:“不過是狸貓戲鼠的把戲,我就算說它是鹿,也能被你說成是馬,如今權柄已在汝手中,是黑是白,是鹿是馬,還不是任你擺弄?”

    “你倒是聰慧。”

    黑夫似是料到趙高會這樣說,笑道:

    “但它終究是鹿,不是馬。”

    “就如同你我,不同途,更不同歸。”

    黑夫道:“在你眼中,一切皆虛,唯有這把階梯是真實的,攀爬就是一切,殊不知,爬到頂點後,接下來做什麼才是關鍵……”

    一個人,到底是讓秩序崩壞,生靈塗炭的大奸,還是重新撐起一個國家脊樑,治世之能主,看的是他掌權後的表現,而不是之前。

    使鹿駕車,它們會胡亂蹦跶,車難以前行,最終滯留原地,甚至車毀人亡。

    使馬駕車,它們卻能默默邁動四蹄,拉著沉重的車輿前進!

    “趙高,這天下,汝能亂之,我能治之!這便是你我最大不同!”

    鹿籠被推走,五匹老馬被趕了上來。

    “這才是馬。”

    黑夫心情愉悅,讓人將趙高拎起來,帶到馬匹邊上:“汝可還認得它們?”

    趙高努力睜著被打腫的眼,定定地看著五匹馬。

    在一般人眼裡,馬都長一個樣,但對於一輩子和馬打交道的中車府令,他會相馬,對馬匹的任何外部特徵都瞭如指掌,就如人的面目不同一般,誰是張三,誰是李四,一目瞭然。

    這五個老夥計,他豈會不認得?

    這是趙高在御苑中養了多年的馬匹,始皇帝金根車的六駿,每逢始皇帝出巡祭廟,作為御者,趙高就在車邊呆著,撫摸著馬兒們的鬃,親衛為它們刮洗身子。

    後來它們老了,放回御苑好生喂養,只是後來病死了一匹,竟被黑夫帶了出來……

    此刻,它們似也認出了趙高,歡快地嘶鳴起來。

    “你將遭到秦律審判,先受宮、黥、劓、斬左右趾,拔舌之五刑。”

    黑夫在旁邊冷冷說道。

    與一般的具五刑不同,腐刑是黑夫要求加上去的。

    趙高好像還真不是太監。

    但沒關係,他死時,一定是以“閹人”身份死去的!

    “而後再五馬分屍,就用這五匹老馬罷。”

    黑夫走上前,輕輕撫摸著一匹青馬的鬃,言語溫和,好似在與一位老朋友作別:“你一手喂養它們長大,又作為御者朝夕相處數載,若由著它們扯碎你的軀體,那場面,定會不錯。”

    趙高沒了牙,否則此刻定會牙齒顫慄。

    “最後,再菹汝骨肉於市,我想咸陽之民,都很樂意看這一幕,甚至高呼著要來分一口肉。”

    黑夫的聲音在趙高耳邊迴蕩,如同蜂鳴的喪鐘!

    “趙高,這就是你的下場,汝之惡名,將永遠被刻在史書上,從海東到西域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遺臭萬年!”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41
第922章 誅惡

    秦始皇三十八年,八月初,當陸賈從雍城抵達咸陽時,整座城市正處於狂歡之中……

    距離武忠侯入咸陽已過去一月,持續多日的軍管禁令終於結束,街頭恢復了往日的熙熙攘攘,百姓紛紛走出家門,個個臉上洋溢著笑容,見面就紛紛作揖,交相慶賀。

    慶賀的緣由有二,其一是,肆虐西河的六國群盜,終於被武忠侯驅逐。

    負責北伐軍輿論宣傳的叔孫通,將整場戰爭的過程,都寫成通俗易懂的邸報,讓咸陽的斗食吏們,在每個裡閭張貼,宣讀:

    報中誇張地描述了群盜在西河地區的暴行,臨晉的殘忍屠殺,夏陽的死人塞河,商顏的野無遺孑,項籍、張耳等六國遺貴,強盜頭子仿若吃人禽獸,犯下了滔天罪行,讓秦人聽聞後,無不怒髮衝冠。

    一百年來,只有秦人吊打六國的份,秦始皇帝一統後,六國之人西來關中服役,秦人也大肆辱罵戲弄之,視之為遷虜,何時輪到他們如此囂張?

    憤怒之餘,則是擔憂,始皇帝已經不在了,關中尚處於混亂,他們根本無法想像群盜進入比西河富庶十倍百倍的咸陽城,會做出何種暴行來……

    於是,儘管對滿口南方口音的新秦人、北伐軍心懷疑慮,但當咸陽人聽聞武忠侯親自將兵,要去光復西河,驅逐群盜時,還是發自內心地支持。

    兄弟鬩於牆,外御其侮,內戰勝負已分,接下來是該共同面對敵人了。

    那篇叔孫通改了又改的檄文,也被一遍遍宣揚,搞得人盡皆知,這檄文雖文采不怎麼樣,但勝在提氣,咸陽人都為武忠侯豎起了大拇指。

    檄文才散播開不久,邸報上很快就充斥著一個個勝利的消息:

    “武忠侯渡過洛水,大軍旌旗所向,六國群盜無不披靡而逃。”

    “秦軍收復大荔,解救無數百姓,當地三老奉酒出迎,喜極而泣。”

    “駱甲、楊喜等故秦人為前鋒,進攻蒲津渡,高唱‘無衣’之歌,將楚人趕下大河,賊首項籍拋棄輜重,狼狽而走。”

    “龍門一戰,少梁山西河之民以木罌缶浮河而下,阻趙魏後軍,與上郡翟騎匯合,此戰大捷,斬首數千!”

    總之,叔孫通操作的邸報,大意就是:“大秦各地人民團結在武忠侯身邊,結成統一戰線,齊心協力,抵禦賊辱,贏得了一場又一場偉大勝利,維護了秦地的安寧和祖國統一……”

    內裡要宣揚的主題則是:“繼始皇帝之志,為秦人守衛邦國,護裡閭安寧者,武忠侯也!”

    輿論宣傳格外成功,月餘前,當北伐軍初入咸陽時,咸陽人都小心翼翼地在門縫裡觀望,不知道新的統治者會如何對待自己。

    可眼下,當北伐軍從西河返回時,咸陽人態度大變,迎接他們的卻已是湧動的人潮,以及陣陣歡呼……

    武忠侯大旗經過時,甚至隱隱有“武忠侯萬歲”的呼聲。

    而第二個原因,則是武忠侯將大亂的罪魁禍首,欲賣關中與群盜的奸佞趙高一併押解回來,在咸陽廷尉官寺進行公審!

    棘門法庭肅穆無比,從始皇帝的太醫令夏無且,李斯之子李於,馮氏的門客,王賁的舊部,到胡亥身邊的小宦,一個個證人被引上來,吐訴趙高或有或無的罪。

    篡改詔令、謀害先帝舊臣、苛待百姓、貪贓枉法、賣國求榮、勾結群盜,引誘胡虜、殘害公子公主……

    這是由北伐軍兩位軍正樂和去疾給趙高所定之罪,最終宣判:以趙高之罪,曠古未聞,已超過了秦律中任何單項罪名,當數罪並罰,先具五刑,再行車裂,最後碎其屍骨!

    陸賈進咸陽當日,正好趕上這一盛況。

    處死趙高的當日,咸陽真是萬人空巷,百姓們擠滿了渭橋,湧向東市,全城來了足足有十多萬人,其餘人則堵在外圍不得入。

    武忠侯不得不派出上萬兵卒維持秩序,擋著洶湧的人潮,以免群情激奮的他們衝破阻礙,一擁而上將趙高活活打死。

    從王賁上書“請誅趙高”開始,趙高就成了咸陽人公認的大奸之徒,只可惜先前他們敢怒而不敢言,如今卻能牆倒眾人推。

    而在赤身裸體的趙高被押上來時,咸陽人情緒也達到了高潮,他們朝被北伐軍士架住,往行刑台上拖拽的趙高狠狠揮舞拳頭,彷彿它們真的砸在這奸佞身上一般。

    “佞臣!”

    “國賊!”

    “秦奸!”

    不同的稱呼從眾人口中罵出,如同狂風驟雨,朝趙高席捲而去,吹得他搖搖晃晃,臉上沾滿旁人吐來的口水,在秋風中瑟瑟發抖。

    他似乎想說點什麼,但那微弱的聲音,也許是一些“真相”,但卻完全被喧囂的“殺了他”所掩蓋。

    當人民不想聽你說話時,你說什麼也沒用。

    從始皇帝末年起,到胡亥倒台,關中人這幾年裡所受的苦楚,都被歸咎於胡亥、趙高這對君臣,死人稍微幸運,活人就要承擔萬民之怒火,加之輿論煽動,真是集萬惡於一身。

    但因為隔著遠,大多數人其實看不清行刑過程,但並不妨礙他們回到家中,對被攔在更遠處,未能目睹這一幕的鄰居描述經過:

    先是黥面,獄吏用刀鋸在趙高的兩頰和額頭分別刺了“佞臣、國賊、秦奸”一共六字,下手很重,一時間趙高面上血淋不止,痛呼不已,後又以滾燙的墨澆之,使其如同痣般,永遠留在臉上。

    接下來是劓刑,本就被敲碎牙齒,又挨過幾拳,斷了鼻樑的趙高,現在永遠失去了他那嗅覺靈敏的鼻子,面容好似鬼怪,說話更加含糊不清。

    而後是腐刑,早已磨了半響刀的宮中刑官上前,亮出了特質的刀斧——據說武忠侯欲更律令,放空關中諸宮室,以後宮廷不再接收宦官,腐刑也將減少,只有強暴女子的犯人會被施以宮刑。

    過程很難看清,只知趙高發出了殺豬般的慘叫,他那血淋淋的玩意被割得乾淨,高高舉起展示,又扔到人群中,被眾人踩成了肉泥,粘在無數人鞋履底部。

    接著,趙高的左右腳也被活生生剁下,不少穿著踴,一瘸一拐的獲釋隱官刑徒也來觀望。他們高高舉起自己的木踴,歡呼陣陣,感慨趙高也有今日——儘管他們受此刑罰不一定是趙高所為,但並不妨礙眾人大快人心。

    至此,被摧殘了近半個時辰的趙高已半死不活,大流血導致他幾乎暈死。

    趕在還有一口氣前,他頭、手、腿被拴在五匹馬所拉的繩子上,據說這些馬乃是趙高昔日為秦始皇駕馭的六駿,由其一手喂養照料長大。

    眼下五馬驚懼,當重重的鞭子打在身上時,五馬也顧不上身後是舊日主人了,拚命向前邁步。

    隨著繩子繃緊,格格的骨骼拉扯聲響起,接著是皮肉撕裂,在狠狠又一鞭子後,趙高的身體被徹底分成了五份!

    歡呼響徹集市,咸陽人享受這場殘暴的歡愉。

    一如一百多年前,商鞅被處死時一樣。

    有時候,死的人是誰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的死能平息“人民”的怒火。

    趙高終於是死了,其頭顱被帶走,要用石灰醃製,傳示關中,但其屍體還沒處理完,劊子手開始進行最後一步:菹其骨。

    高高舉著斧斤與大錘,趙高的殘軀被一點點分割,砸碎成肉泥,不多時,惡貫滿盈的趙高,終於骨肉無存……

    北伐軍士卒的阻攔稍稍放鬆,咸陽人得以近前,他們痛恨趙高,於是有錢的捧錢場,欲扔錢向劊子手行賄,競價爭買趙高之肉生食之。

    但奉武忠侯之命,這種食人生番的行徑沒有被允許,只是在結束一切後,焚灰揚之於路。

    於是眾人只能爭搶那些被燒焦的碎末,狠狠塞進口中,並以此炫耀為能事,至於未能搶到的人,則有些意猶未盡。

    好在武忠侯考慮到了這點,負責此次行刑的司馬欣又宣佈了一件事:

    “武忠侯將鑄趙高之俑,使之跪於始皇帝陵,及各地勳廟靖邊祠前,百姓有怨者皆可前往唾之!”

    於是咸陽人才大喜,稍稍罷休,是日繼續他們的狂歡,士女賣其珠玉衣裝市酒肉相慶者,填滿街肆。

    黑夫本人未參與這場盛宴,只是在陸賈抵達官署,向他稟報今日所見所聞時,才搖了搖頭,留下四個字:

    “罪有應得。”

    趙高的死,足以洩咸陽人之憤,至於胡亥,黑夫認為還得再等等,等到秋收減租,讓前後政策有所對比之後,才能算賬。

    他旋即看向陸賈,笑道:“你以為如何?”

    “此舉的確大快人心。”陸賈話音一轉:“然法令者,所以誅惡,非所以勸善,君侯欲撫秦民,光靠嚴刑峻法可不行。”

    黑夫並未否認:“這便是我召你入咸陽的原因了。”

    舊秩序已經摧毀,新秩序咎待確立。

    “罪人已遭懲戒。”

    “接下來,便是賞功了!”

    陸賈猜對了,戰爭告一段落,關中已經廓清,黑夫在朝堂上將有大動作,首先第一步,是要根據整場北伐戰爭的功勞高低,重定九卿人選,確立幫他做事的人……

    只不知他陸賈,能佔據何位?

    而這九卿人選,又有誰人?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23 20:34
第923章 名不正則言不順

    秦始皇三十八年,八月初二。

    新上任的“奉常”陸賈坐在官署內堂中,手中的銀印已被他長久把玩,有了點溫度,其末端繫著青綬三彩,分別為青白紅三色,這是九卿的地位標誌。

    奉常的職責,便是掌管禮樂社稷、宗廟祭祀、朝堂禮儀、兼管文化教育,也統轄早已名存實亡的博士。其屬官有太史、太祝、太宰、太藥、太醫、太卜六令及博士祭酒。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這禮祀一項,我便交予你來為我把關了!”

    這是黑夫原話,讓陸賈幾乎當場灑淚。

    一來是感激黑夫知遇之恩,他陸賈出身低微,不過南楚一窮士,又無斬將陷陣之能,竟能憑籍一張嘴混到這地位,著實不易。

    二來,為天下定禮,這是從孔子起,每個儒生的夢想啊,陸賈也不例外。

    陸賈深感任務重,昨日得了黑夫授命,今日便與前任奉常周青臣做了政務交接——老周雖然馬屁拍得好,但新九卿人選,首先考慮的是為北伐做出的貢獻。

    陸賈以說巴蜀、入漢中、監韓信軍定雍之功,封爵駟車庶長,又身為儒生,學識廣博,熟悉禮儀,自然比周青臣更有資格,於是周青臣只能去做與九卿平級的御史府副職——御史中丞。

    之後,陸賈又與屬下太史胡毋敬,太祝叔孫通等人揖讓一番,眼下獨居內室,便開始思索起自己上任後,要做的事來。

    儘管在素來被詬病為“少禮”的秦朝,奉常地位大不如其他卿,

    但在陸賈心目中,它才是真正九卿之首。

    “夫禮,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

    陸賈算是荀子蘭陵學派的後學,比起荀卿真正的傳人李斯、韓非、張蒼都學得有點歪,偏向帝王術、法家、數術百家學不同,陸賈研習的是荀子學問體系裡更偏向傳統“儒”的一面。

    他認為天、地、人道是一致的,都是一種有秩序的規律,是共通的,在天曰“天道”,在人世間則曰“禮義”,乃是治國的最高法則。

    至於律法,不過是禮義的輔助罷了。

    所以先前陸賈才對黑夫說:“法令是用來消除邪惡,而並不是用來規勸善良的。”

    但還有後半句他未言:“曾參、閔子騫非常孝順,伯夷、叔齊非常廉潔,難道是他們怕死才這樣做的嗎?是教化使得他們這樣做的。”

    此言不是陸賈臨時想的,而是在奔波各地,替黑夫遊說巴蜀之際,根據他所見秦政之蔽,所知三代得失,寫的一篇文章裡的——至於這些文章以後是叫《陸子》還是叫《新語》,他還沒想好。

    總之在陸賈看來,秦非不欲治也,然失之者,乃舉措太眾、刑罰太極故也。殊不知事逾煩天下逾亂,法逾滋而天下逾熾,兵馬益設而敵人逾多。

    眼下陸賈成了定禮之官,少不了摩拳擦掌,欲加重“禮”在國家治理上的份量。

    但陸賈追隨黑夫數年,深知這位行伍起家的武忠侯,受秦制熏陶頗深。

    連先前軍中儒生提議的進入咸陽後“廢苛法而只約三章”也斷然拒絕,寧可選擇漸漸改動,所以,絕不可能立刻廢法崇禮。

    只可能是援禮入法,使得禮、法合壁,用一種人情世故的柔軟,彌補法家太過剛硬的缺陷。

    “不能急,還是得從亟待解決的事上入手。”陸賈如此想。

    那為政第一件急事是什麼?自然是正名,定下朝堂秩序禮度!

    陸賈開始掃視手中的一份新鮮出爐的名單:新朝堂三公九卿諸官表。

    如今天子缺位,大秦的最高統治者,無疑是武忠侯黑夫,他以太尉職攝國事,代行天子之政。

    接著便是右丞相李斯,左丞相常頞。

    這裡卻有個小插曲,因為先前陸賈入蜀,遊說常頞以蜀郡叛北投南,最終陸賈巧舌如簧,靠著一個“右丞相”的承諾,以及胡亥的昏招,使常頞同意舉事。

    眼下關中已定,黑夫一邊讓部將入蜀,準備接管郡縣,一邊信誓旦旦地寫信給常頞,以攝政的資格,拜其為徹侯。又說李斯年邁,在高位上坐不了多久了,只要常頞來咸陽,便立刻讓他當右丞相!

    “豈有右丞相而不居國都者?望君速速北上,共整朝綱。”

    黑夫言之鑿鑿,其實是想順便解決蜀郡這一遊離在他勢力外的隱患。

    眼下就看常頞怎麼選了,如今局勢已定,蜀郡被巴郡、漢中包圍,翻臉風險太大。若常頞識趣,那便立刻啟程北上,交出兵權,換得個人榮耀,家族富貴。

    三公還有一位是御史大夫,因為沒有合適人選,暫時空缺,由周青臣為御史中丞,王戊為御史丞,畢竟御史府文獻資料眾多,初來乍到者一時半會還理不清。

    三公之下便是九卿,掌管刑獄的廷尉也暫缺,由李斯之子李於擔任副職廷尉正。

    治粟內史,掌谷貨,由有統籌之功的駟車庶長蕭何擔當。

    少府,掌山海池澤之稅,以給共養,由大上造張蒼擔任。

    衛尉,掌宮門衛屯兵,由北伐以來,多有陣戰陷城之功,新封的關內侯東門豹擔當。

    郎中令,掌宮殿掖門戶,由軍功第一的關內侯韓信擔任。

    太僕,掌輿馬,由在北地舉事有功的大庶長章邯擔任。

    只是這三人,都不在關中就職,東門豹在函谷關、陝縣,韓信則在上郡高奴城,章邯仍督北地、朔方軍務,黑夫就靠這三將,東拒六國,北御匈奴,陣容可謂十分華麗。

    此外還有典客,掌諸歸義蠻夷,由駟車庶長陳平擔任,陳平是黑夫最早的幕僚,也是落在遠東的偏子,未來可同與關中一同夾擊六國,他當然不可能回來就職,暫時掛名而已。

    最後是宗正,掌公室親屬,這位子,落在了“長安君”子嬰頭上。

    人多位子少,至於沒能混上九卿的眾人,武忠侯也沒有委屈他們,一邊加重爵位份量,一邊也委任顯赫要職。

    比如起兵時的“副統帥”趙佗,別看這廝悶聲不做響,好像沒多少功績,但仔細一算,卻挺嚇人:

    三十七年,以桂林兵平洞庭郡,三十八年,與吳臣取巴郡,敗馮劫,近來又帶兵出祁山道,克定隴西郡。

    要知道軍功第一的韓信,雖然勝仗打得多,但前後加起來,也不過拿下了長沙、漢中、雍三地。這定三郡之功,足夠趙佗被拜為關內侯了,黑夫委任趙佗為常被稱為“第十卿”的內史。

    另一個把兄弟吳芮,以平會稽,以及近來北上奪取淮南數城之功,也被封為關內侯,稱將軍,執掌江淮兵事,尉陽為其副手。

    駟車庶長小陶成了中尉,比起壓根不在咸陽附近的衛尉東門豹、郎中令韓信,內史趙佗,他才是真正負責關中防務的人。

    也是黑夫最信任的人。

    駟車庶長季嬰為護軍都尉,繼續負責情報工作。

    黑夫的重心將轉移到關中,地方上的舊部也有發去綬印:

    利咸拜駟車庶長,掌荊州五郡政務。

    徐舒拜大上造,掌江東三郡政務。

    大庶長共敖為將軍,掌嶺南五郡軍政。

    駟車庶長曹參亦為將軍,掌齊地海東軍務。

    這都是戰時臨時分配,不得已而為之,往後肯定得分權,權太重者調到朝中任官,再從咸陽派新官吏去邊鄙,但那是贏得勝利後的事了。

    此外,大上造董翳為內史東部都尉。

    少上造司馬欣為三川守。

    其餘降將降官如殷通、呂齮、辛夷、李良等,也各有加爵授職。

    接下來細細的名單還很長,就不必一一挑出來分說。

    總之,除了李於任廷尉正,是對李氏投名狀的回報外,其餘基本是北伐戰爭中,功績比較突出者,且十分合適所得的職務,這名單一出,反對者寥寥,都誇讚武忠侯知人善任。

    陸賈已經看了第五遍名單,挑不出什麼毛病來。

    除了一處!最關鍵的一處!

    “元年春,王周正月。不書即位,攝也……”

    一邊唸著《左傳》開篇意味深長的第一句話,陸賈將手按在了名單最高處,大秦攝政武忠侯現在的職務“太尉”上。

    陸賈暗道:“君侯看來是鐵了心,暫不取代秦帝,而欲緩緩圖之。”

    “如此也好,君侯本為秦吏,驟然奪位,會使得故秦人好感蕩然無存,一直宣揚的忠義之名蒙上污點,反而不美。不如以烹小鮮之法,文火慢煮,等再度一統天下,九州穩固,君侯得到了無上功績,再水到渠成不遲。”

    “無其實,敢據其名乎?君侯肯定是這樣想的罷,像秦始皇帝一樣,靠統一天下來贏取帝位,這才是王道!”

    ……

    但這並不意味著,過渡期的“攝政”可以隨便亂來,不符合禮制!

    陸賈打定了主意,次日去向黑夫述政時,便下拜道:

    “古人云,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

    “臣敢言之,今君侯以太尉之職攝國政,實在是名實不符,不倫不類!”

    “哦?”

    黑夫還以為這群傢伙又要急匆匆地來勸進了,目光從厚厚的文件裡抽離,看向陸賈,笑道:“奉常剛剛上任,主持朝堂禮度,第一個要規正的人,卻是我啊?”

    陸賈卻絲毫沒有退讓,肅然道:“王者之制名,名定而實辨,道行而志通,而慎率民則一焉,君侯之位不正不穩,天下諸事亦難正,臣不得不說。”

    見陸賈如此認真,半步不讓,與先前的圓滑中庸大為不同,好似當上奉常後,換了個人般,黑夫也只好正襟危坐:“你說說看。”

    陸賈此來是做足了準備,侃侃而談道:“臣曆數周時攝政,第一次攝政,乃是周成王時,時周公為太傅、太公望為太師、召公為太保,周公以太傅職攝政,踐天子位。”

    “第二次攝政,乃是周厲王出奔後,周定公為太傅、召穆公為太保、共伯和為太師。共伯和以太師位攝政,踐天子位。”

    “君侯若欲名正言順,便必須踐位,受百官之拜,如此,攝政方能行天子之權!”

    眼看黑夫沉吟不語,或許是在思慮時機不夠成熟,會引發動盪,陸賈才話鋒一轉:

    “就算君侯暫不踐位,也當在三公之上,增設一上公,爵為國公,職則取太傅、太師、太保之名,如此君侯之位,方能凌駕於百僚之上,正上下之儀!”

    “太傅、太師、太保……”黑夫摸著下巴:“你以為哪個最合適?”

    “臣以為,太師為妥!”

    陸賈推薦的,是“太師”之稱,以表明武忠侯攝政而天子缺位,是效仿共伯和以太師之位行政,有古制可依。另一層含義則是如師尚父般,既是最高統帥,又為執政之人。

    這時候,與陸賈一同前來,身為太祝,負責規範禮儀的叔孫通卻說話了:

    “奉常此言甚妙,國中徹侯太眾,難以顯尊者,是時候效仿周政,在侯之上,增設一上公之爵,以彰顯君侯之位了。”

    既然黑夫鐵了心要攝政而不立刻取代秦朝,他們作為禮官的,也只好拚命為這一特殊制度尋找依據,彌補遺缺了。

    叔孫通贊同在二十等爵上加一“公”爵,以凸顯攝政的地位。

    但卻反對師、保之類的稱呼。

    他振振有詞:“師者,范也,教人以道者之稱也。師保者,輔弼帝王及王室子弟也,必社稷先有君王居位,方能有師有保,奉常此議,恐怕不妥。”

    陸賈卻笑了,光論禮儀,他不一定比世代學儒,乃孔門嫡系弟子的叔孫通嫻熟。

    但陸賈高明的地方,一是他心懷更大的理想,二來,在於他更瞭解黑夫,洞悉了黑夫未曾明說,但一直在為人做事上,力行的事……

    這也是,他陸賈能位列九卿的原因!

    陸賈朝黑夫長拜,擲地有聲:“殷因於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於殷禮,所損益可知也。三代禮俗各有不同,名稱職位多有偏差,亦有創舉,既然如此……”

    “太師,為何非得是君王一人之師?”

    “為何,不能是天下人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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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4章 三座大山

    上任才第二天,奉常陸賈就打響了他苦心謀劃的“定禮”第一炮,要動用儒家之長,為黑夫這看上去不倫不類的攝政體制正名。

    而作為最受黑夫重視的經濟部門,治粟內史蕭何也有得忙。

    南方之勝,在蕭何意料之中,但他未曾想到,素來沒有軍功的自己,竟然會被黑夫定為“北伐文臣第一”,不但升爵至駟車庶長,更榮登九卿之一的治粟內史。

    許多年前,蕭何曾被泗水郡監御史評定為政績第一,欲推薦入朝為官,卻被蕭何拒絕。

    但這次,蕭何卻一接到任命就匆匆趕路,抵達咸陽後,向黑夫稟報說自己“誠惶誠恐”。

    黑夫則寬慰他道:

    “余與王賁相距江漢、南陽歲余,北強而南弱,然蕭何鎮撫江陵,常發父老遣軍補缺,前線十數萬人,輜重糧食仰於江漢,汝又轉漕荊州,給食不乏,此大功也。”

    陸賈為黑夫遊說巴蜀,可謂南北戰爭戰略上的轉折點。

    而陳平、徐舒為黑夫佔了兩處邊角,為夾擊六國群盜埋下伏筆。

    但他們的功勞,都趕不上蕭何。黑夫很清楚,若無蕭何統籌得當,讓南郡在戰時還能豐收,並源源不斷動員南人加入戰爭,自己就算能頂住王賁那幾波攻勢,但絕不可能這麼快入主咸陽。

    既然政權重心已轉移到關中,那自然要將蕭何調來,繼續發揮特長。

    蕭何所任的治粟內史,主管國家田租和各種錢物的收支,也被稱之為“計相”,其下有太倉、籍田等五令丞,負責全國郡縣上計和“量入為出”,也就是國家預算。

    蕭何甫一上任,就吃了個下馬威,但朝他擺威風的不是屬下,而是飄紅的赤字,以及岌岌可危的國家財政……

    一筆筆爛帳被諸丞奉上,蕭何越看,濃眉就擰得越緊。

    胡亥、趙高給黑夫留下的,是一個裡閭凋敝、城市蕭條、經濟萎縮的爛攤子。

    過去的一年半內戰,雙方發動人口數十萬,無數人肝腦塗地,榨乾了南郡經濟的同時,也讓關中苦不堪言。

    胡亥為了“掃平叛亂”,屢屢加收口賦,更未兌現減租的承諾,惹得怨聲載道。大量勞動力開赴南陽、三川,耽擱了春耕,加上關東、巴蜀盡叛,糧食再不能像以前那樣集中到敖倉,關中就承擔了所有的消耗。

    鄭國渠邊的田再富,也經不住這樣吃,一年下來,咸陽城裡,秦始皇時還算充裕的儲備糧所剩無幾。

    加上六國群盜摧毀了西河,又憑空多出來十數萬難民,蕭何看著大軍催要的賞錢、糧食,再瞧瞧越來越少的倉稟,真是一個頭兩個大。

    “武忠侯,真是往我手裡塞了個燙山芋啊……”

    眼下別無他法,老蕭本事再大也變不出粟稻來,好在還有八月秋收救命,未遭戰亂的蜀郡,糧食也足以依仗。

    但它們絕無想像中的多,棧道已燒,蜀中糧食運輸更加麻煩,至於關中……

    在算盤上飛速一算,蕭何唉聲嘆氣。

    他知道,黑夫已經給關中人許下了田租減半的承諾,西河地區更是直接免租,眼看開源已無可能,就只剩下節流,還有……

    蕭何咬著牙道:“拆東牆,補西牆!”

    ……

    八月初三這天,蕭何親自去少府走了一趟,拜訪少府張蒼。

    “何年輕時也欲前往蘭陵,向荀卿求學,只奈何家父過世,未能成行,常引以為憾。後任泗水小吏,常聽入咸陽釐定律令,交付上計者稱讚張君博學廣聞,數術天下無雙。”

    蕭何朝比他略小的張蒼作揖:“今何蒙武忠侯擢拔,任治粟內史,初入咸陽,萬事皆無頭緒,還望張君不吝指點。”

    因為是有求於人,更知道張蒼與黑夫私交匪淺,蕭何姿態放得很低。

    好在張蒼是個做實事的人,不敢託大,他也久聞蕭何“幹吏”之名,雙方就坐,不提其他,先聊了聊數術。

    讓張蒼未想到的是,蕭何竟通讀了他先前所作的《九章算術》上卷,也就是方田、粟米、衰分、少廣、商功、均輸等實用數學的部分……

    “武忠侯極喜此書,哪怕與王賁鏖戰時,也讓人在江陵印出,常令麾下文吏通讀,不能算方田、粟米者不得為文吏。”

    蕭何笑道:“何亦有幸習得其中諸計算之術,只可惜下卷勾股、盈不足等太過深奧,何公務繁忙,難以演算精通。不過光是靠上卷,便足以治數郡矣。”

    很顯然,蕭何搔到了張蒼的癢處,雖是初次見面,但二人幾句話下來,竟有了相見恨晚之感,更很快便達成了共識:

    “始皇帝時,舊秦之蔽已多,然尤以財貨之蔽為甚也!”

    張蒼曾在治粟內史任官,很清楚這天下的財政運作方式。

    始皇帝開創的制度,的確給天下帶來了無數的好處:他將如此眾多的人口集中在一個政權下,毀去關防,車同軌書同文,統一錢幣、度量衡,創造了一個全國性的大市場,經濟規模達到了空前的高度。

    與儒生只知道一味抨擊不同,對秦政好的一面,張蒼不吝溢美之詞。

    但他話音一轉:“可一同變多的,還有官府的開銷。”

    秦朝是大政府,廢封建,立郡縣,在各領域親自參與經濟,比如收鹽、鐵、酒、糖為官營,在地方設置大量秦吏,不管什麼小事都管,以將觸鬚伸進基層。

    但這些龐大的官員,使得官僚系統比統一前膨脹了數倍,光是每年俸祿,便足以成為巨大負擔,秦之所以收泰半之租,除了用於幾乎年年都有戰爭外,也要用於供養大量官吏。

    “的確如此。”

    吃過十多年俸祿的蕭何頷首,他手裡有一份文書,是治粟內史統計各郡財政支出數量,用於官員俸祿、公家開銷、城邑修築,將糧食換算成半兩錢,從秦始皇二十六年到三十六年,四億錢漲到十二億。

    “三倍?這算什麼。”

    張蒼也讓人將少府歷年開銷取來:“笑道,從最初的二億錢,到十八億錢,漲了足足九倍!”

    張蒼所任的少府,便是替皇帝掌管私庫的,天下財賦,除了理論上佔大頭的田租外,其餘的口賦、市稅、山海池澤的稅收,官營的鹽、鐵、酒、糖、絲、金錫、漆各業收入,皆歸少府,用來奉養秦始皇帝名下,那些龐大的宮室機構,所有衣食起居、遊獵玩好。

    也就是說,在整個財政盤子少府支出佔總財政三分之二,這意味著什麼?

    “膨脹,十年間,皇室開支在急速膨脹。”

    商鞅變法後百餘年間,秦國王室消耗佔比其實很小:秦律取消了對龐大公族的奉養,非有功者不得屬籍,而秦孝公、秦惠王、武王時,宮室嬪妃極少,服侍她們的人數,也不過千人。

    然而,到了秦昭王時,隨著秦已取得帝業的資本,為了彰顯大國風範,宮苑在悄然擴大,甘泉、章台等宮苑便是那時候完工的。到莊襄王時,這位大王常年在邯鄲,歸來為王,帶來的不止是呂不韋,還有東方的奢靡風氣,秦國王室徹底和簡樸無緣了。

    至始皇帝統一天下時,這種風氣更膨脹到了極點,始皇帝對六國嬪妃一律接收,更嫌咸陽宮小,秦每破諸侯,寫放其宮室,作之咸陽北阪上,南臨渭,自雍門以東至涇、渭,殿屋復道周閣相屬。所得諸侯美人鐘鼓,以充入之。隨著帝業已成,始皇帝驕奢之心亦盛,除了咸陽附近的宮殿群,更令三百里內宮觀復道相連,帷帳鐘鼓美人不夠而具。

    一時間,關中宮室達數十座之多,先前讓垣雍等南郡鄉巴佬驚豔的宜春苑,不過是冰山一角,最大的阿房宮佔地三十餘里。各宮中有名分的嬪妃女子,或來自六國,或從民間新近選拔,達數千之多,奉養她們的宮人婢女,也達到了十數萬之眾!

    光這些龐大的人口,主子錦衣玉食,奴婢起碼也過著中人之家的生活,每年就需要多少衣帛?更別提修築宮室消耗的民力財政,一磚一瓦,皆民脂民膏。

    雖然這諸多嬪妃,秦始皇帝真睡過的,寥寥無幾,最後大多被胡亥殉了,只餘諸多寺婢,仍在各宮之中。

    雖然那眾多宮室,有不少,秦始皇帝,連一天晚上都沒住過。

    但對皇帝來說,她們又是必要的,這代表了他的虛榮,他的富貴,他的權力!

    還有他的,面子!

    和後世的明朝不同,秦朝的皇室財政,不必養諸多子孫,只需奉養一人,但光是這一人之雄心大欲,便足以壓得天下人趴到地上了。

    為了始皇帝陛下臉上有光,為了使蠻夷鄙民豔羨稱道,區區黔首庶民的裡子被刮空掏盡,不是理所應當麼?

    “真的應當麼?”張蒼卻搖了搖頭,這是他很久以前的疑惑,現在,終於解開了。

    “若為舉國之尊嚴,可也。”

    “若為一人之虛榮,不可!”

    始皇帝個人虛榮的組成部分,除了美輪美奐的宮室外,還有許許多多的奇觀建築,它們華而不實,如同雕刻在始皇帝顏面上的浮雕,十二金人好似貼上去的金箔。

    不過佔財政支出最大頭的,還是戰爭。

    “從三十年開始,始皇帝令少府之鹽、鐵、糖等業所得之稅,亦補入治粟內史,以增征戰之需。”

    始皇帝野心太大了,東南西北,十年內打了個遍,在付出巨大代價後,帝國的疆域,的確是東有東海,西涉流沙,北過大夏,南盡北戶了。但財政卻越發困難。

    以往與六國戰爭,佔領的都是成熟的農業區,有著豐富的人口與耕地,在這些地區複製秦模式後,可以立刻徵稅來擴充財政收入。

    但南越、匈奴、西域、海東,都是化外之地,征服之後,能用來納稅的人口與土地太少,彌補不了戰爭支出。同時,長達數百里甚至千里的糧食轉運,幾十萬人嗷嗷待哺,在邊境的大規模基建,都成了財政黑洞。

    這四場大征,每一場的消耗,都相當於秦朝一年的財政收入,前後打了兩場的嶺南之役,更相當於兩年……

    最終,戰爭會把本就不健康的財政徹底拖垮,儘管增加了糖業、毛紡業、西域的開通等,都讓少府收入略增,但這不過是杯水車薪,甚至是,抱薪救火!

    到了三十三年之後,帝國財政已入不敷出,不得不依靠臨時性的舉措過日子——加稅、加賦,田租長期維持在一半甚至三分之二的紅線,此外,關市之租、鹽鐵糖絲的價錢,也在不斷攀升,鑄幣成色越來越劣質,越來越薄。

    這些增值稅最終都會轉嫁到黔首頭上,讓他們的日子越來越難過。

    這便是十年來,越往後,秦朝公私收支愈發暴漲的真相。

    這也是天下人覺得負擔越來越重,日子越來越難熬的真相!

    皇室開銷、冗官俸祿、戰爭花費,成了壓垮舊秦財政,讓天下民生惡化的三座大山。

    說到這,蕭何也表明了來意:“何得武忠侯信賴,任為計相,我以為,當今務在禁苛暴,止擅賦,力本農,省冗官,倡節儉。吾等要做的,就是如愚公般,將這三座大山,一一搬走!”

    “蕭君今日所為何事,張蒼知之!”

    同為財政部門,張蒼也跟看對眼的蕭何交了底:

    “如今天子缺位,那些佔少府大頭的皇室開銷,便再沒了用處,與其空耗錢糧,不如開放苑囿,讓宮室另作他用,解放其中禁閉的諸多女婢……這座壓得天下人喘不過氣的大山,是時候移開了。”

    他拍著肥碩的身體:“所以,張蒼上任後的第一刀,將砍向少府自己,從此以後,少府,將不再是皇帝私庫!”

    “那武忠侯處……”蕭何作躊狀,換了任何人,都會將這些東西,納為己有吧?

    “哈哈哈,蕭君放心,武忠侯素不好女色。他入咸陽後,財貨無所取,婦女無所幸,盡皆封存,交予少府,他還說……”

    張蒼起身,將黑夫的話告訴蕭何。

    “武忠侯言,昔時,大秦以天下奉一人。”

    “如今,九州殘破,民生凋敝。也是時候以一人之貪蓄,來為天下人,做奉獻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23 20:34
第925章 甩掉歷史包袱

    八月三日下午,陸賈那邊前腳剛走,計相蕭何、少府張蒼又一同來向黑夫匯報政務。

    “所以說,以秦始皇二十六年所載,內史地區民、商、工戶口共二十餘萬戶,後遷關東十二萬戶於內史,加上人口滋生,至四十萬戶,口兩百餘萬,今雖有損耗,但亦在二百萬上下……”

    內史,也由此成了天下人口最密集的地區,以一郡之地,卻生活著全國十分之一的民眾。

    黑夫彈著二人奉上的文書,嘖嘴道:

    “而除此之外,少府所轄關中奴婢、刑徒,竟有八十萬之眾!?”

    過去黑夫也知道,少府統轄大量人口,但因為具體數目是朝廷機密,故不得知。

    如今白紙黑字擺在面前,才明白,少府役使的人力何其浩繁!

    張蒼掰著肥胖的指頭,一點點給黑夫講解其中細節:

    “最多的自然是刑徒,少府設有永巷獄、若廬獄、導官獄、織室獄、考工獄、司空獄、別火獄、郡邸獄、寺互獄、上林獄等十多種詔獄,關押著來自全國的刑徒男女老幼共70萬,擔負宮內外各種勞役。始皇帝修阿房宮,築驪山陵,皆役使彼輩也。”

    黑夫在驪山俘虜的17萬刑徒兵,只是這70萬刑徒中的青壯,他們的家眷分散在關中各地。

    “光是咸陽宮中,擔任供奉之職的各種官奴婢數以萬計,其中僅負責御膳的太官、湯官所領就有奴、婢各3000人,更有屠者700人,宰200人。負責宮廷被服製作的御府、織室,門下亦有織工染工各數千人。各宮中歌舞樂人幾經擴充,亦有數千人之眾……”

    這還只是關中的部門,加上全天下鹽、鐵、糖、酒等官營企業的刑徒奴婢,少府轄人口百萬,不足為奇。

    國有企業掌控天下命脈,就不說它了,但關中的八十萬人,除了專司兵器甲革製造,修路鋪橋搞基建的那批外,其餘皆是為奉養皇帝極其龐大的宮室而存在。

    佔有大量匠人、勞力就不說了,關鍵是,還不斷地吸天下的血。

    “少府所屬三工官製作的金銀禮器漆器,一年官費三千萬,東西織室亦然。”

    “太官、湯官主辦宮膳,歲費五千萬錢,這還是始皇帝不出巡的時候,若遇上遠巡,隨行人眾上萬,太官、湯官又要提前數日抵達郡縣,採購肉蔬,供應食膳,最多的一年,所耗萬萬錢!”

    這還只是一般的日常花費,若皇室有婚聘嫁娶等大事則更為鋪張,別看始皇帝不封兒子為諸侯,但把持的只是名與器,諸公子的待遇卻是不差的。

    若緩緩改革,還不知要遇到多少阻力。

    可眼下,這碩大屋子,已經被黑夫掃乾淨了!

    趙高誅,胡亥死,舊朝廷尊嚴掃地。

    在軍中影響極大的蒙王兩家,只剩下旁支。

    群公子被六國解決大半,剩下的三五人不足為患。

    秦吏文官中,除了幾個上躥下跳的人外,其餘皆屏息於黑夫的刀斧之下,削尖了腦袋想加入新官府的不勝枚舉。

    如此,黑夫也能放開手腳,開始一些大刀闊斧的改革了!

    “少府所轄鹽鐵等,乃國之大計,不可輕易更制,仍沿用舊制。”

    國有企業動不得,甚至要加大扶持力度,但內部這些五花八門,又占人口,花費眾多的職門……

    “是時候將這些歷史包袱,甩掉了!”

    “少府改制,便從解放刑徒,開放苑囿開始!”

    ……

    “驪山之徒,不論過去因何罪被拘為刑徒,皆免其罪!”

    “妻子父母為官府奴婢者,一併赦免,不日使汝等團聚!”

    正式的赦令下達後,已返回渭南駐紮的“無垢軍”歡呼陣陣,皆言:

    “武忠侯果然守信!”

    他們本就是故秦人,因為犯了五花八門的罪過,而淪為刑徒,家人也受株連入於隱官,從事少府轄下各業。

    年輕體壯的人被挑了出來,組成馳刑士,較一般刑徒地位高,但仍不得自由:修完馳道,有阿房等著他們,阿房好不容易交付,驪山陵又必須在半年內完工……

    刑徒的日子苦啊,也不乏有人試圖反抗,逃跑,但這可是關中腹地,統治最強大的地區,除了少數幸運者遁入山林為盜外,大多數人都被抓了回來。

    第一次鞭笞,第二次逃跑砍腳,第三次,則直接處死!

    鞭子打在身上,血口慢慢結成痂又掉落,留下疤痕,臉上的墨字則永無消退之日。

    無盡的苦難,無盡的勞作,彷彿沒有盡頭。

    直到胡亥的朝廷轟然崩塌,直到武忠侯帶著北伐軍親至驪山阻止刑徒們的暴亂,並作出承諾,這才讓眾人的人生有了轉折點。

    但這期盼已久的自由之後,得到自由的馳刑士們卻又陷入了迷茫。

    “吾等往後,當去往何處?”

    多年刑徒,家人也大多遭到株連,故鄉的田土房宅早已是別人的了,就算回去,衣食也沒了著落,更糟的是,秦地對於被刑之人,是極其歧視的,光憑他們臉上的墨字,哪怕為人作庸保,只怕也無人敢要。

    好在,武忠侯似乎也考慮到了這一點,給得到自由的驪山刑徒們提供了去處:

    “關中苑囿廣袤,不乏膏腴之地,馳刑士可往屯之!“

    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苑囿他們不陌生,上林之苑,在渭南橫跨三百里,佔地廣袤,其餘大小苑囿也有十多個,基本和附近的離宮別館配套,是秦朝皇室保留森林池沼,養殖禽獸場所。

    建苑囿是為了保護環境?別傻了,這年頭關中森林覆蓋率起碼還有百分之七八十,有的地區甚至高達九成,遠未達到水土流失的地步,就算使民耕作,他們也不可能將每一寸土地都開荒罷?非得在王畿邊上保留這麼大野地,單純是為了皇室及貴族射獵遊樂之用。

    秦又有《廄苑律》,嚴禁庶民擅入皇室禁苑,若有人不顧禁令進入漁獵,衛士可殺之!

    剛開始時,關中到處是荒地,人少而地多,倒也沒什麼,但隨著人口滋生,當關中人口突破兩百萬大關時,當渭北、藍田的田地廬舍已經密密麻麻,再也無法安置新民時,渭南佔地數百里的苑囿,就有些礙眼了。

    皇帝個人享樂的苑囿,與關中農業進一步發展,產生了矛盾,這時候該如何取捨?

    始皇帝的選擇是保留苑囿,將急需田土的有功將士封到廣袤的遠方去……

    胡亥時,更是是先苑而後農,據說大帝還親手持弩射殺過誤入苑囿的庶民。

    現在黑夫掌權,是時候反過來了……

    他在與張蒼商議後,下令道:“始皇帝時,嘗議欲大苑囿,東至函谷關,西至雍、陳倉。時有優旃曰:‘善,多縱禽獸於其中,寇從東方來,令麋鹿觸之足矣。’始皇遂輟止。”

    “如今六國餘孽禍亂關東,欲掃平之,自不能靠苑囿中的麋鹿仙鶴,只能是足兵、足食,故苑囿可廢,以其地立縣鄉,安置有功將士及獲釋刑徒屯田!”

    此議自然在朝中引發了一些議論,更有某位頭鐵的楊御史反對說:“先帝之所以廣苑囿,是為了讓秦人子弟靠射獵來修習武備,倘若廢苑囿而就農田,關中人去何處修習武藝呢?”

    倒是剛從北地來,護送黑夫長子入咸陽的騎校尉羌華譏笑了這淺薄的認識:

    “如今天下板蕩,多的是六國群盜可供狩獵。就算往後天下大定,欲修習武備的子弟,也可去上郡、去北地、去廣袤天地裡歷練,何必在家門口射些狐狸、兔鼠,卻自以為勇武?”

    此議通過,黑夫讓少府頒布了具體的安置方略:

    “馳刑士開赴上林,秋時收五苑舊有之粟麥、草著、蔬菜、橡果、棗粟,自留口糧,其餘交付官府。”

    “秋後立戶籍,分田土,人五十畝,並自造廬舍居住。”

    “冬日時汝等家眷可由官府送往苑中團聚……”

    八月初,此令在馳刑士中傳開後,皆大喜,更有有心人在眾人中傳播說:

    “昔日秦昭王,寧可餓死百姓,也不開放苑囿。”

    “就算始皇帝,也寧可保留苑囿,而驅有功將士遠赴邊塞受苦。”

    “胡亥率眾狩獵,馳出苑區,以踐踏民田禾稼以為樂,更射殺誤入苑囿之人。”

    “唯今之武忠侯,開放苑囿與吾等耕作,立三縣,置萬戶,真秦六世未有之善政也!豈敢不感激之?”

    這些話說得眾刑徒點頭稱是,在他們眼裡,武忠侯就是他們的解放者,打碎鐐銬之人,如今又授予衣食耕地,都感激不已,商量說:

    “等在上林安頓下來後,吾等就在裡閭中,給武忠侯,立個祠罷,以此告訴子弟,武忠侯之恩惠!”

    ……

    而與此同時,隸屬於少府的“樂府”,也接到了張蒼下達的,一系列改制命令。

    樂府是專門管理音樂的官署,因為秦惡詩書,所以詩三百奏唱較少,只有一些古樸的旋律,在祭祀時演唱。平日裡的宮廷宴飲,反倒以近世一來那所謂的“鄭衛之音”以及邯鄲的流行樂曲為多。

    可現在,一切都變了。

    武忠侯提倡節儉,過去的鄭衛之音,不准唱了,浩大舞陣,也不准跳了,轉而要求樂府創作的,是一系列新主題,新的風雅頌……

    “古有采詩之官,王者所以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也,得十五國之歌,是為風。”

    “王畿貴人正聲雅樂,是為雅。”

    “宗廟祭祀舞曲歌辭,歌頌祖先功業,是為頌。”

    樂府被鼓勵,不能沉溺在《陽春》《白雪》裡,要多采《下里》《巴人》之曲,與民間接軌。

    當然,現在去各地采風暫無條件,但可以去軍中採集嘛。北伐軍將士們喜聞樂見的南方、關中、巴蜀土風歌謠,民間小曲,將不太雅觀的部分稍微改造,讓它們變成像《北伐軍軍歌》那樣廣泛傳唱的歌曲。

    與此同時,貴族雅樂將被淡化。

    頌曲將不再是對秦歷代先祖先王的歌頌,對秦始皇帝本人的歌頌,而要變成歌頌大一統、歌頌北伐的正義性,歌頌武忠侯的新政策……

    於是,曾按照高漸離彈奏的韻律,為秦始皇帝作出《秦頌》的一位老樂官,看著武忠侯下達的一篇《頌》的要求,徹底傻了眼。

    這首歌曲是命題作文,曲調旋律由樂府自由創作,但主題必須是……

    “翻身刑徒……”

    “把歌唱?”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23 20:34
第926章 如烹小鮮

    八月份,武忠侯的新政,從少府開始,其下諸丞署幾無倖免。

    負責苑囿的鉤盾令已被狠狠砍了一刀,原本執掌的三百里苑囿被劃分成三縣,要安置驪山刑徒及其家眷,以及未來將留在關中的部分北伐軍將士。

    樂府也不得不停罷美妙的鄭衛之音,武忠侯似乎對他們準備的浩大舞曲毫無興趣,卻要求樂官們去創作不識字黔首也能聽得懂的《下里》《巴人》之樂,主題無不是歌頌新政……

    接下來,就輪到太官令、湯官令了,他們在後世有一個耳熟能詳的稱呼:

    “御膳房!”

    御膳房總管,太官令伊眾是天下名廚,他本是趙人,後來被呂不韋帶入關中,據說呂不韋令門客作《呂氏春秋》,其中的本味篇,便是伊眾參與的,天下各地的美食珍饈,他都吃過,做過。

    後來,伊眾又負責操持秦王政的三餐。

    這位秦王在趙地長大,不喜太過咸重的秦國菜,以及頗受華陽太后推崇的楚國菜,更喜趙地口味,十分滿意伊眾的手藝,便任他做了太官令。

    太官令掌宮廷膳食、釀酒、種菜、食用珍禽野獸及獻四時果品,又有湯官令主供餅餌果實、酒釀之事。手下除了一眾庖廚、雍人、籩人、酒正、醢人等有專長的廚子外,還各有官奴婢三千人,負責買菜、剝洗、宰殺等事。

    之後三十多年,伊眾就專心在宮廷裡炮製菜餚,對外面的事不甚關切,始皇帝晚年腸胃不好,僅食一粥,多由伊眾親自烹製,始皇帝去世時他也傷心了好一陣。

    “老朽再也不能為陛下烹粥了……”

    但他是個敬業的人,很快就擦去眼淚,繼續為新的皇帝服務了。

    胡亥年輕貪口,從小錦衣玉食,不但要求必取奇珍異獸,還要求每頓菜餚都得足九十九道,伊眾那陣子忙碌不已,太官令的花銷也在悄然上升。

    等到胡亥身死,一群操持南方口音的人衝入咸陽,掌管朝堂後,事情卻完全反了過來。

    武忠侯雖然號稱簡樸,但在伊眾看來,實是個挑剔而多疑的人。

    他不喜歡宮中華而不實的菜式,也不放心讓舊部吃御廚們的菜——這些庖廚世代為秦皇室效命,萬一誰偷偷下藥,將新九卿一股腦放倒怎麼辦?

    於是這南方來的田舍兒,做了一件混賬事。

    他竟讓自家從南郡帶來的軍廚女婢,在官署中開設了“食堂”,雜南北菜餚,以供百官就食,不論是武忠侯本人,還是兩千石的大吏們,每頓只提供三菜一湯,葷少素多。

    伊眾他們則被“請”出了廚房,終日能聽到厚重的鐵釜爆炒聲陣陣,油膩的味道散播而出,據說這是武忠侯最喜歡的口味,但也有人說,是跟蠻夷越人學的,真讓人痛心疾首。

    如此一來,數量龐大的御廚們,一下子就失業了!

    吝嗇的武忠侯,自然是不會養閒人的,一道命令立刻送到太官令手裡:

    “太官令、湯官令兩署,各發庖廚百人,奴婢千人至西河,協助內史東部都尉主持賑濟事宜,開設粥棚餅鋪……”

    聽完少府張蒼之令後,伊眾氣得渾身發抖,彷彿遭受了巨大的羞辱。

    “這是欲讓秦始皇帝的御廚們,去為一群黔首煮粥?”

    在伊眾看來,這簡直是對他們的侮辱!

    張蒼卻不為所動,說道:“王者食所以有樂何?食天下之太平富積之饒也。”

    “但如若天下饑荒,餓殍滿路,帝王就應當有撤饌之舉,以顯示與天下同心、體諒民情。”

    所以每逢天下遇到災害戰亂,帝王往往會降食以顯卑敬。

    只是始皇帝很少有這樣的時候,胡亥更一次都無。

    張蒼嘆了口氣:“倘若明君在位,定會這樣做,武忠侯,只不過是在代行天子本該做的事罷了!”

    伊眾仍不願屈從,固執地說道:“小廚去做即可,豈能讓宮中大廚屈尊?”

    張蒼卻不以為然:“小廚之道,飽一人。故狄牙之調味也,酸則沃(澆)之以水,淡則加之以成,水火相變易,故膳無鹹淡之失也。然只為討好桓公一人,故小也。”

    “大廚之道,飽天下。故伊尹以烹鼎鵠羹入諫成湯,為宰,教民五味調和,創中華割烹之術,開後世飲食之河,治國如烹小鮮,後世稱聖賢,故為大也。”

    “大官令,你以為皇帝煮粥為榮,卻以為天下飢腸轆轆的百姓烹食為恥。以為自己是天下聞名的大廚,在我看來,不過是小道耳!”

    說罷張蒼不容分說,手朝外一比:

    “若不肯做此事,那便請離開罷!”

    伊眾說不過張蒼,卻又脾氣大,遂當場摘掉了自己冠帶印綬,扔在地上,一怒出宮。

    張蒼撿起那印綬,彈去上面的灰塵,嘟囔道:“我少府,又為國家省了千石的糧食……”

    言罷抬眼,掃視剩下的人,胖臉上露出了笑:

    “還有誰?”

    ……

    湯官令就沒伊眾的骨氣了,戰戰兢兢地應下了武忠侯的命令。

    他們兩署過去常隨秦始皇帝出巡,負責沿途膳食,隨時都做好了離開咸陽的準備,不過數日,便準備妥當,在軍隊護送下,兩三千人與咸陽倉中發出的最後一批陳谷一同出發,很快便抵達重泉城。

    重泉如今幾乎變成了一個難民營,失去家園的西河人居住在北伐軍故壘裡,他們的田舍被六國燒掠一空,流離失所,在來年開春前,只能靠官府賑濟過活。

    上萬青壯組成一支“西河軍”,日夜訓練,期待著對六國的報復,但老弱婦孺就只能在重泉等縣居住,人數達數萬之眾……

    太官令只有那些最優秀的庖廚才有資格為皇帝和嬪妃做菜,其餘人則都做些打下手的活,甚至要給宮中奴婢製作簡陋的飯食。

    所以做民間陋食,也不至於無從下手,很快就熟練起來。

    燒火的燒火,淘米的淘米,洗菜的洗菜,庖廚望著外頭不斷探頭往裡看的難民孩童,搖了搖頭,往黃橙橙的粟米裡,又加進綠油油的葵,再多一點彘的膏油,撒一把鹽,想了想又撒一把,加水時,則少了兩升……

    半個時辰後,釜中粥已熟,在軍隊維持下,西河難民規矩地拿著木碗來領每日飯食,看到粥比往日更厚,還有點油花,不禁大喜。

    狼吞虎嚥吃了一些,更瞧見今日供應食物的人眼生,問了問小吏後,竟被告知,都是皇宮裡的庖廚,當場就愣住了,連放進口中的粥都來不及咽!

    “皇帝的御廚,來為吾等煮粥?”

    一傳十十傳百,整個西河難民營盡皆沸騰。

    儘管平日裡,老百姓們在田間地頭幹活之餘,開玩笑時都喜歡想像皇帝陛下吃的是啥,是不是每天都能吃粳米飯,一頓幾隻雞,幾個蛋?御廚的菜餚,是不是龍肝鳳腦?

    但真的有朝一日,真的吃上御廚做的飯食,都感覺自己在做夢。

    “低賤如吾等,竟也有資格吃御廚做的粥食?”

    一時間,西河難民們覺得,這碗中的粥,真的更加美味起來。

    當然,也有難伺候的人嘟囔說:“我吃著這粥與平日並無兩樣,原來皇帝庖廚手藝也就這樣。”

    等將這碗御廚們做的粥一粒不剩舔乾淨後,西河人也少不了發問:

    “宮中御廚,是新皇帝派來的麼?”

    北伐軍的官吏立刻糾正這群愚昧的民眾:“關皇帝甚事?國中尚未立帝,此皆攝政武忠侯之仁政也!”

    很顯然,這次指派御廚宮人來西河賑災,政治姿態遠大於實際效用。

    說著,新一批冬衣也運來了,每戶一件,出門輪著穿。

    官吏一邊發一邊告訴大夥:“此乃宮中少府織室、御府所織也,武忠侯令宮中盡罷絲錦之物,而專織毛、麻之衣,以補西河人冬衣之不足!”

    不止是庖廚、織室,太醫令的官員也被發動,來西河為傷病診治,以防疫病滋生,因為醫藥緊缺,傷病卻多,真正能救活多少人,連陳無咎心裡也沒譜,但在這不妨礙西河人對武忠侯,更加感恩戴德。

    吃著御廚煮的粥,穿著宮中如神仙般織女們織的衣,還有御醫們來望聞問切,預防惡疾。

    雖然外頭秋風蕭瑟,但西河難民只感覺,自己從身體到腸胃,都暖洋洋的……

    他們有了更多的安全感,也更加確信,這苦難的一年,終究會挺過去!

    秦王室待民,一向冰冷,像秦昭王那樣,百姓設祠殺牲,祈禱他生病痊癒,卻嚴厲懲處的例子,只是正常操作。

    一百年了,秦地人,從沒遇到如此愛民如子的統治者,一時間,西河人有些受寵若驚……

    “攝政比皇帝更體恤吾等啊。”

    一曲西河人真心實意的“風”,也在難民營裡傳唱。

    八月中,它已經傳到了渭南,傳到了灞上……

    “饒衍之邑,西河之岸;龍門之魚,商顏之羝。”

    “群盜入寇,武侯逐之;腹中乏餓,武侯食之;無褐卒歲,武侯衣之;我有疾患,武侯診之;君為父母,吾為赤子!”

    “夫人,聽啊,是關中人在傳頌君侯之德!”

    在灞橋的亭舍旁,鳶聽了半響,轉頭開心地對馬車上的葉氏母子匯報。

    “他呀,才半年,就多出了這麼多‘赤子’,但為人父母,豈是那麼容易的?對子女好是應該,如若不好,卻要受天下之怨,有了這一次,往後也得一直好下去,子女們,可是很容易忘卻恩義的……”

    自回歸江陵後,一直儘量讓自己“隱身”的葉子衿搖了搖頭,但最終還是露出了笑:

    “但他這一鼎小鮮,的確烹得不錯!”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23 20:34
第927章 分餅

    時隔兩年,分離三地的一家四口總算聚到一起,實在是可喜可賀,黑夫難得放下了公務,在自家原先的院落與妻、子團聚。

    子衿抱著破虜垂淚,為當年毅然讓他去北地而抱歉。

    而已經10歲,在邊塞被朔風吹得皮膚粗糙,甚至為了隱匿身份剃了個戎人頭式,至今尚未蓄足頭髮的破虜有些不好意思,塞北的牛羊肉的確養人,他比兩年前高了不少,快到葉子衿的肩膀了。

    少年掙開母親懷抱,坐到黑夫身邊,目光裡帶著崇拜,並處處想顯示自己已是“大人”,跟父親吹噓說自己現在能開半石弓,還能飲酒了。

    “誰教你的?”葉子衿拭淚,有些驚訝,兒子已經變得她不太認識了。

    “是桑木,還是張蒼?”

    “是苦寒。”黑夫代長子回答,他在賀蘭山呆過,知道那裡的風霜。

    “塞北胡兒,八歲便得飲淡淡的馬奶酒了,否則熬不過嚴冬天氣。”

    黑夫倒覺得沒什麼,只是有些慚愧,他算不上一個好父親,只望以後掃平天下,能親自教導二子長大成人。

    才6歲的伏波倒是顯得文質多了,在黑夫面前奶聲奶氣背著新學的膠東《二十四節氣》。

    一家人其樂融融,夫妻小別勝新婚,折騰一夜自不必言,次日黑夫一醒來,就聞到了蒸餅的香味,卻是葉氏親自下廚。

    這是在北地時,黑夫很喜歡的食物,上好的麥麵,以干棗和少許紅糖為心蒸之,餅肉酥軟,甜而不膩,而黑夫最喜歡的方式,便是一整塊端上來,持刃分之。

    “這治天下,其實跟做餅差不多。”

    黑夫一邊切,一邊跟枕邊人炫耀起來。

    “將餅做大,做甜,分給更多人吃到……”

    “這可不容易。“葉子衿為夫君擦去嘴角的小塊餅屑,直接放進自己唇中。

    “尋常人家,往往富不過三代,有家有國者,常常是將餅越做越小。”

    周朝就是典型的例子,周公分封親戚至邊地,讓百里之周,十數萬周人富有天下,結果子孫沒領會周公的要意,造成尾大不掉,最後連王畿都為親戚瓜分,周王得借債度日……

    黑夫頷首:“確實不易,放眼古今,能將餅做大的,也就周公、管仲、商君、始皇帝數人而已。”

    只可惜,秦始皇有善始而無善終,他使用蠻力,將餅攤開,想囊括宇內,但最關鍵的中心地區,每個人分到的餅反而變少了,可不得個個跳腳罵娘?

    攤餅,也是要巧勁的。

    黑夫持刃將餅剖開:

    “所以,若暫時沒法將餅做大,如何分餅,就成了關鍵。”

    “這也是有竅門的,其一,叫做‘慷他人之慨’。”

    一邊說,他一邊將妻子盤中的餅拿走,放到自己面前。

    “將他人手中的餅搶來,分給自己人,以及那些可爭取的人,讓他們對你死心塌地。”

    葉子衿領會了:“良人在膠東便做過,將諸田的餅搶來,分給晏氏等小族、閭左貧民,以謀得人心。又將餅做到海東,讓商賈能分其利。如今關東皆叛,唯膠東至今獨守,庶民、商賈為了守住分到的利,擁護陳平、曹參,雖是他二人之功,但還是靠良人打下的底子。”

    “不錯。”

    這種做法,用後世一句簡單的話來說,就是打土豪分田地!

    但道理不能死板硬套,秦時的土地矛盾和後世大為不同,關東六國還有“封建殘餘”,田氏那樣的大貴族還佔有大量生產資料,借勢打掉,足夠讓膠東各勢力都吃飽。

    但在秦地,商鞅變法,其實已經摧毀了大部分的人身依附,自耕農不必向領主、貴族再納一層租子,而變成了直接向官府交租,哪怕是軍功世家如王、蒙,真實佔有的田土,其實也不大。

    換言之,大政府的秦朝,其實只有一個地主,那就是官府。

    放眼天下,也只有一個大土豪,那便是皇帝本人!

    皇位缺席,黑夫也夠狠,遂將少府,也就是皇帝的私產給分了……

    苑囿、財貨,甚至是宮女,過去只屬於一人的,被悉數瓜分,北伐軍將士、降卒、刑徒皆有澤陂。

    御廚、御醫、織室,這些原本只為皇室服務的人,也被黑夫打發出去賣人情,在西河做一場政治大秀。

    這世上最爽的事,莫過於慷他人之慨後,得到利益的人卻對你感恩戴德。翻手覆手,數十萬刑徒,數十萬西河人,內史地區三分之一的人口,至少在口頭上,已經奉黑夫為“父母”了。

    “分餅的第二竅門,叫‘不患寡而患不均’。”

    黑夫起手落手,將剩下的餅分成了平均的三份,問葉子衿道:“你來咸陽時,一路上可聽到謠言了?”

    葉子衿搖了搖頭:“妾只聽到了歌謠,西河人讚美良人的歌謠,說彼為赤子,而君為父母。”

    黑夫卻搖頭:“父母對子女,其實也有偏愛,何況是掌權者對芸芸眾生?”

    “聽聞刑徒得分地,外面遂有不少謠言,說我欲分秦土予刑徒,是要在秦人口中奪食,不少人,義憤填膺呢……”

    黑夫這些話不知對誰說,也只是有妻子才能吐訴一二了:

    “上林苑本皇帝之私苑,任何人無從染指,連擅入都會被處死,分此野地,侵犯了誰的利益?那些傳謠者的利益?根本沒有,他們只是覺得,昔日低人一等的刑徒,如今竟也能得到授田,實在是萬萬不該,於是便開始大呼不均了。”

    “可實際上,我的政令上,原文如下。”

    黑夫念道:“如今六國餘孽禍亂關東,欲掃平之,自不能靠苑囿中的麋鹿仙鶴,只能是足兵、足食,故苑囿可廢,以其地立縣鄉,安置有功將士及獲釋刑徒屯田!”(見924章)

    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啊。

    只是有的人啊,不知被什麼蒙了眼。

    看不到有功將士,只看到“刑徒”兩字了,他們群情激奮,指著黑夫,滿口皆是:

    你想毀了中國電競嗎?

    “實際上,分田也是有三五九等的。”

    黑夫說道:“就像大秦的戶籍,有民籍,有市籍,有隱官籍,有刑徒籍。”

    “我釋放刑徒,其實只是將他們從毫無自由的刑徒,提到了有一定自由的隱官籍。地位高於隸臣妾,卻低於庶民士伍。”

    “而這些刑徒,也不是人人都能分到地,只有原籍為秦地的三萬馳刑士才行。他們在西河之戰裡,為我轉運糧秣,出了些許勞力,且將來面對六國,也不會起異心。至於其餘來自六國的刑徒,仍由少府集中管制,作為隱官籍,分散在各地耕作官田。”

    “而上林地區廣袤三百里,可分成三縣。”

    “一縣用來安置三萬本為秦人馳刑士及其家眷,種的田土,收穫的大半,都得交租,基本只能留夠口糧,其餘統統要上交官府,幾無餘財。但他們至少能吃飽,也少了做刑徒時的折辱重役,但青壯在春耕後,依然要入伍為士卒。”

    說白了,就是農奴,民屯。

    “想要真正變成民籍,三萬馳刑士得按照秦的老規矩,在戰場上殺敵立功,斬首者可為士伍,再斬首方能為公士。”

    “另外一縣,則安置南陽、藍田降卒中,那些本無田土的人,大多數人都欲歸鄉耕耘舊土,願意去上林中闢土開荒的不過萬餘,多是家中庶子,彼輩就是民籍,能享受五一之租。”

    “至於北伐軍將士,他們分到的餅更甜,更香。”

    “將尉們得了大量金銀器物、漆器禮器,至於中飽私囊的,更不知凡幾,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不過分的,都未曾追究,誰沒有私心呢?”

    說到底,他手下,仍只是一隻封建軍隊。

    “彼輩升得爵位應得的田土,主要分在南郡、衡山兩處。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啊,比起留在關中,將尉們更願意回故土去。兩郡相比於關中,仍是地廣人稀,那些湖泊水濱的曠野之地,足夠好好開發一番了。”

    “而普通士卒,除了私自揣囊中的,治粟內史和少府擠出來兩萬萬賞錢,也叫十萬人分了,不算多,但更多實在沒了,少府不足,我還從自家腰包裡掏了千萬。”

    “此外,眾人按照自願情況,往後願意留於關中的單身士卒,則按照功績得到熟田,都是大亂之後,某些負隅頑抗的關中人,將被剝奪土地田宅,免租三年。至於欲還鄉者,也是在南郡、衡山分土,免租三年。”

    “當然,這些傳謠之人,都被以誹謗罪抓起來了。”黑夫哈哈大笑。

    “倒也未曾嚴懲,只是讓他們代或釋刑徒們幹點勞役,好好學習悔過一番。”

    葉子衿有些心疼黑夫,為政不易啊,她笑道:“朝堂上抨擊良人的御史們,倒是平安無事。”

    “御史們與民眾不同,對新政的具體舉措清清楚楚,但他們,還是要反對。”

    黑夫聽到妻子在為他打抱不平,遂大笑起來:

    “因為御史這種東西,本就是為了反對而反對的。”

    “他們不論對錯。”

    “誰是當權者,便反對誰。”

    “商鞅改革時他們反對商鞅。”

    “魏冉當權時他們反對魏冉。”

    “呂不韋執政時他們又開始反呂。”

    “至於始皇帝,不管好事壞事,集權還是遠征,依然反對。”

    “只是始皇帝脾氣不太好,臉色一板,事關性命,御史們倒是噤若寒蟬了。”

    就這樣緘默過了胡亥、趙高的時候,直到黑夫入咸陽。

    這廝藏著暗地裡的黑手陰招,表面上一副儒雅隨和,積極納諫的架勢,於是一些異樣的聲音再度響起。

    “他們學不會其他,也無法剖析利弊,找不出問題的癥結,也不想去探究這天下之政從何時開始敗壞,該如何糾正。”

    “他們在始皇帝還在時,叫囂著要皇帝做出改變。”

    “可現在,卻害怕我做出改變。”

    當然,御史們畢竟有侷限性,畢竟他們不知道,原本的歷史上,胡亥、章邯倚靠釋刑徒,差點車翻了六國。

    劉邦入主關中,也開放故秦苑囿與民耕作,博得陣陣喝彩,雖然後來老劉私心作祟,想過過人上人的享受,反悔翻臉了,還為此大罵蕭何一頓。

    而終漢一朝,更是是始終在撤銷少府財權,入於大司農。

    歷史證明是對的,非得說成是錯的。

    還是,只要是他黑夫做的,就是錯的?

    “對這些人,良人卻容許他們存在,難道真是這胸襟裡,能納百川?”葉子衿纖細的手指戳在黑夫胸口。

    黑夫一揮手,不以為然。

    “御史們,不過是一群蒼蠅罷了。”

    “嗡嗡亂叫,是有些煩人,卻折騰不起大浪,還能讓朝堂熱鬧一些,不至於萬馬齊喑。”

    “更何況,聽得到的反對聲,比起暗中的密謀要好一百倍……”

    葉子衿朝黑夫作揖:“妾明白了。”

    “你明白什麼了?”

    “帶著御史們屢屢抨擊新政的那位楊御史,是良人的人……”

    黑夫一愣,旋即笑了:“你啊,就是太聰明!”

    他也不吃餅了,眼看天色還早,黑夫又拉著妻子溫存了一番,了事後,他拍著妻子的背,讓她去為自己準備最隆重的袍服。

    “良人欲往何處?”

    “我要去阿房宮。”黑夫笑眯眯地說道。

    豈料,此言讓葉子衿略微警覺:“妾聽聞,上萬宮女,都移至阿房?”

    “的確如此。”

    雖然黑夫答應以後要將阿房交給張蒼做圖書館,但阿房太大了,適合藏書的只是裡面那些溪水環繞的石室,宮前的大廣場,與其空置,倒是適合辦一些大場面。

    比如,集體婚禮。

    黑夫笑著解釋道:“我要親自去那,為一萬北伐軍單身士卒,和一萬獲釋出宮的宮女,主婚!”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23 20:34
第928章 麗人心

    秦宮很大,它們遍佈關中,咸陽、章台、六國、阿房,有數十座之多,加上配套的苑囿、田畝、池沼,裡邊的居室像是迷宮一般,就算皇帝每天住一間屋子,從不重複,十年都住不完。

    但秦宮也很小,對生活在其中的宮人而言,她們能活動的範圍,只在數百步之內,外邊的地方一旦踏出,便要面臨嚴峻的懲罰!

    公孫麗便是這樣的一位,在秦宮中長大的普通宮女,她本是楚人,伴隨著楚人滅亡,楚國宮室女子也被秦王全盤接收。

    公孫麗是某位戰死楚國大夫之女,作為戰利品,充入龐大的俘虜中,與楚國的妃嬪媵嬙,王子皇孫,一同輦來於秦。

    秦始皇絕對是有收集癖的,不但寫畫六國宮室,在咸陽北塬上重建,所得諸侯美人鐘鼓,也統統充入之。由此造出了鄭宮、邯鄲宮、大梁宮、壽春宮、臨淄宮、薊宮六座。

    公孫麗就生活在壽春宮——秦始皇帝對楚人感情複雜,他在煩悶時總喜歡來宮室外面看看,叫宮中楚女以楚腔,盡唱秦歌,享受那種征服的快感,卻從來不入內過夜。

    生活在秦宮中的女人數量不知有多少,大致分為三類:一是皇帝宗親,如太后、皇后、公主等。但趙太后已死,秦始皇未立皇后,公主們成年後陸續出嫁,於是這第一類人基本不存在。

    二是有名分的妃,屬掖庭管轄,有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長使、少使之號焉,壽春宮中,最高名分的只是一位七子,其餘嬪妃數十而已。

    第三類人,便是公孫麗這樣的宮女,乃宮中雜役,屬少府轄下的“永巷令”管轄,大多是秦滅楚時的戰敗者女眷。

    年八歲以上,二十以下,長壯皎潔有法相者,因充入後宮,負責照料嬪妃們起居,打理宮廷諸事,心靈手巧的,可能會被選為織女、廚娘,獲得一定的自由和酬勞。

    但不論如何,所有人都是皇帝潛在的生育工具,只要看上的,隨時可以臨幸。

    當然,事情發生時必由女官暗中觀察,仔細登記:“某年某月某日某時,皇帝在某地臨幸某宮女,花費時間多少……”記錄在案。

    事後哪怕皇帝忘了,自會有掖庭來將她帶走,作為最低等級少使,以保證皇帝可能的子嗣,從此過上錦衣玉食的生活,但也面臨嬪妃間的勾心鬥角。

    但能有這種運氣的,寥寥無幾,始皇帝雖然收集六國美人,卻並不好色,尤其是三十年以後,臨幸嬪妃的次數,越來越少,反而沉迷於那虛幻的西王母,不能自拔……

    宮中生活確實是衣食無憂,但也苦悶異常,哪怕是尊貴如嬪妃,生活上也如同囚犯,被禁在這小天地裡。對她們們來說,最難受的懲罰,莫過於放置不顧,由著自己一天天容顏老去

    她們好似是被關在籠子裡的雀兒,拚命鳴叫,想要討得皇帝一瞥,一肌一容,盡態極妍,縵立遠視,而望幸焉。然而始皇帝的車輪每次經過六國宮,略加停留,旋即又毫不留情地遠去。

    所以公孫麗入壽春宮十餘年,連秦始皇長什麼樣都不知道,而她也從未能踏出這座囚籠半步!

    值得慶幸的是,這並非永久監禁,而是有期限:

    宮人年三十五歲出宮嫁人,不願嫁者也能長留宮中,擔任女官,管理新一批充入宮廷的小宮女。

    嫁的人也由不得自己選,無非是少府轄下的隱官之徒,強行結合後,生下孩子,世代為皇室宮廷服務,有人甚至會再度被選入宮中作為小公子、公主的乳母,以另一種方式飛黃騰達……

    公孫麗就這樣終日在宮中做著雜役的活,期間也發生過許多動盪——公孫麗服侍的一位壽春宮的少使受不了常年的孤寂,自殺身亡,她的屍體蒙著厚厚的白布,被抬出宮去,草草下葬。

    宮人們好似丟了主人的狗,渾渾噩噩,這下連雜役也輪不到做了,某位手握小權的宮中宦者見公孫麗模樣俏麗,想要與她對食。

    “不識好歹!”

    公孫麗嚴詞拒絕,那宦者大怒,打發她去做更重的苦差事,和那些宮中低賤宦官一起,傾倒便桶。

    有時候洗完惡臭的便桶,看著水中自己雖不失俏麗,卻慢慢變黃的臉,滿是老繭的手輕輕撫了上去,公孫麗也會一時失神。

    她今年25歲,進秦宮已經十多年了,還要再熬十年,才能離開這兒。宮中生活看似體面光鮮,可實則卻是暗藏殺機,不知掩蓋了多少污穢與殘酷。

    直到胡亥繼位,對秦始皇嬪妃們痛下殺手,才讓她從小幽怨中猛醒!

    秦始皇的崩逝,讓整個宮廷都沉浸的悲痛中——當然,公孫麗等人也在暗暗竊笑,為故國的大仇人死去而開心。

    但還不等嬪妃們擦乾眼淚,中車府令便帶著人氣勢洶洶地進了邯鄲宮。

    那些曾被秦始皇帝封有名分,卻未曾有生育的嬪妃,被一一帶走,再也沒回來過。

    “她們去了何處?”竊竊私語在宮中傳播。

    “據說是被新皇帝帶到驪山陵,給殉了!”

    真是讓人毛骨悚然,壽春宮中,所有人都慶幸,幸虧始皇帝十餘年間,沒來過此地,沒有臨幸宮人,給予名分,才讓她們得以活命。

    公孫麗則打了個寒顫:“原來這世道,光是活著,便已不易!”

    她倒也時來運轉,先前為難她的那宦者,因為過去在宮中與南方的反叛頭目黑某人說過話,被認為疑似黑黨,遭到處置。

    公孫麗靠著十年來攢下的一點錢,賄賂永巷官吏,不必再倒便桶。

    這中間也有插曲,那便是新皇帝派人來壽春宮選美,看看這裡可否還有讓他看得入眼的。

    經過了殉葬一事後,宮人們心態大變,沒了積極性,都低低垂著頭,公孫麗甚至故意用黑炭將自己眉毛連在一起,她的一個好友,則在唇上貼了塊帶毛的黑彘皮,看上去奇醜無比。

    於是胡亥的親信巡視一圈,竟沒一個看得上眼的,遂罵著:”楚女皆陋。“揚長而去了。

    又過了一年,天翻地覆的時刻來了……

    ……

    七月初,在一系列謠言和不安後,久久封閉的壽春宮,忽然被打開了,一群如狼似虎的兵卒衝了進來,盯著宮人們的身姿,瞪大了眼睛。

    就在宮人們以為自己要慘遭強暴時,這群野獸竟然還能被重新上套上籠頭,兵卒們在軍法官約束下退了出去,只在各門站崗。

    但危險依然籠罩在邯鄲宮,不斷有途徑宮門的宮人遭到兵卒調笑,甚至動手動腳的事發生。

    一邊是婀娜多姿,容顏未老的宮人,一邊是在軍中苦戰一載,許久未見婦女的士卒,再這樣下去,遲早會出事。

    新上任的少府很快就採取了措施,一方面讓咸陽城內幾處官方女閭為士卒們服務,一邊宣佈各宮室,凡籍貫在秦地的宮人,一律釋放,遣返回鄉!

    大批女子由此重獲自由,歡天喜的離開了。

    只可惜,壽春宮中多楚女,只能羨慕地看著秦女的背影,她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接下來等待自己的是什麼?

    是被掌權的武忠侯一手包攬,大被同眠。

    還是被那個叫張蒼的好色胖少府佔為己有?

    亦或是將她們隨意遣散,自謀生路?

    最後的結果讓人意外,武忠侯沒有進入除咸陽宮外任何一座宮室,也沒有佔有任何一名宮女,而是宣佈,要將六國宮女放出宮,讓她們嫁給北伐軍有功將士!

    宮中一片嘩然,宮女們喜憂參半,有人滿懷期待,有人大失所望,嘟囔道:“我本是楚國縣公貴女,豈能嫁給黔首軍漢為妻?”

    這是一個曾與公孫麗一同涮便桶的宮人,後來因答應與宦者對食才免去髒活,她的活卻攤給了公孫麗。

    公孫麗二話不說起身,將女伴的手舉起,舉到她鼻子前。

    “聞聞。”她的話有些歹毒。

    “有滿手屎尿味的縣公貴女麼?”

    對方果然被惹怒了,用惡毒的話唾罵她,將她掐到地上,尖銳的指甲抵在她面頰上:

    “我今日便撕爛你這小婢的臉!”

    公孫麗頭髮凌亂,與她扭打在一起,有些瘋癲地笑道:“從荊國滅亡起,吾等輦來於秦起,便是宮中賤婢,是被人推來送去的物件了,不管外面誰當權,都逃不脫這命!誰都沒得選!”

    那宮人愣住了,就在這混亂之際,永巷令屬下的女官卻來了,她讓所有宮人集合,威嚴地掃視眾人:

    “壽春宮眾宮人聽著,少府有令,年十六以上者,有願嫁北伐軍功臣將士者,去左邊,少府發嫁妝百錢,武忠侯親自主婚。不願嫁者,去右邊,繼續在宮中為漿洗之婢,依舊制,至三十五歲放出!”

    “怎麼選,自己定!”

    說罷,便籠著袖子站到一旁。

    眾女面面相覷,保守的人竊竊私語道:

    “在宮室中衣食無憂,也沒什麼不好,我聽說在外頭戰火連篇,只怕是要人吃人,就算能太平度日,嫁的都是糙軍漢,言語不通,動輒打罵,只怕日子也好不到哪去……”

    認同這說法的人不少,多是年紀較大的人,她們決定再忍一忍。

    但二十餘歲的女子們,則陷入了猶豫,這年頭,能活到四五十歲便已不易,她們年歲不小了,若再在宮中待下去,眼看一輩子就到了頭。

    她們有手有腳,雖出身不低,但這些年在宮中做盡了勞役苦活,到了外頭,庶民之婦的日子也不見得更差。

    唯一值得擔心的是,會被分給怎樣的人?是好是壞,是善是惡。

    這決定了她們下半輩子的生活。

    要不要賭一把?

    公孫麗第一個站起身來,她走到了左邊,回頭看了一眼留在右邊,方才和她廝打的那宮人,低聲道:

    “我寧為黔首之婦,也不願在這宮裡,再待片刻!”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23 20:35
第929章 何續初繼業,而厥謀不同?

    公孫麗選中的未來丈夫,叫伯勞。

    從八月初開始,那些不願意外嫁的女子,陸續在少府安排下,送去其他宮室,專司繁重的漿洗活計。

    至於公孫麗等做出選擇的人,則留於壽春宮中,而一支與她們人數相配單身漢組成的隊伍,被安排到壽春宮站崗,得以出入宮禁,表面是來站崗放哨,可實際上,大家都明白自己的目的。

    “娶妻……”

    從八月初到八月中,武忠侯只給了單身漢們半個月時間來完成此事,要求只有三個。

    “將自己洗刷乾淨些,到了裡邊,看汝等各自本事。”

    “不許私鬥。”

    以及。

    “敢用強者削除爵位,下獄論罪!”

    雖然對集體而言,最公平的辦法就是抓鬮,抓到誰是誰,強行配對,你以後生活好壞,關我屁事。

    但對個體而言,這無疑是最糟糕的辦法,甚至會釀成很多人間慘劇。

    仔細考慮後,黑夫還是選擇了看上去更麻煩的方式。

    半個月時間,能找到對象,二人都同意的人可上報永巷令,結為夫妻。

    半個月到了,還單著的人,便會被強行分配,歪瓜配裂棗,當然也可以選擇反悔,但那樣男女雙方都會遭到一定懲罰……

    士卒們摩拳擦掌,對他們來說,這是場公平的競爭,那些還單身的高級軍官,不參與這場大相親,據說他們能瓜分的女子地位更高——胡亥那些雖然冊封,但尚未來得及寵幸的嬪妃,也有數百人之多吧。

    一群軍漢開進壽春宮,那場面,自然跟劉姥姥進大觀園差不多,幸好他們滿口的荊楚口音,與壽春宮的宮人尚能交流,甚至叫來自楚地的宮人們,生出了一絲親切之感。

    但親切歸親切,要一起過日子,又是另一回事了。

    公孫麗雖然職位低賤,曾是涮便桶的,但因為模樣俏麗,立刻受到了數人追捧,最高的一位還是不更。

    但她最終選擇了一個叫伯勞的公士。

    這公士老實巴交,有些木訥,但在公孫麗面前話卻非常多,二人初次碰面是在井邊,伯勞二話不說來搶了公孫麗捶打漿洗的被縟,為她擰乾,又鼓足了勇氣,絮絮叨叨說著他家裡的情況。

    在軍中先做民夫,運送“木牛流馬”,在武關聽到的巨獸吼聲,目睹的飛火流星,以及入關後被吸納為正式兵卒,當了伍長。

    這個人看上去,似乎容易控制,更讓公孫麗心動的是他的一句話。

    “我雖不富裕,只在上林中分到了百五十畝地,但往後等天下太平了,你若想回鄉看看,我定會砸釜賣甲,帶你前往!”

    楚地水鄉,故鄉的影子,讓她嚮往,出於種種考慮,她最終選了伯勞。

    按照楚國的習俗,她織了一個簡陋的香囊,也不怎麼用心,送給伯勞,作為信物,上面秀了自己的名:“麗。”

    這讓伯勞欣喜萬分,他沒想到,公孫麗竟是識字的。

    再見到公孫麗,給她帶來一匹外面買的布作為禮物時,伯勞十分歡喜:

    “我不識字,故不得為長吏,但以後吾子必能識字!”

    在北伐軍中,被尊重的不止是戰功赫赫的將軍壯士,有知識的軍法官們,救死扶傷的軍醫們,一樣受人敬仰,人人豔羨的職位。

    公孫麗只好婉轉地告訴他,自己只識楚字,不過看著伯勞滿懷期待的眼神,她只好道……

    “但秦字,我也會讀一些。”

    半個月快結束時,其他人也陸續配對,甚至暗暗發生了關係,乾柴烈火。

    但和公孫麗一樣,真正看上這些軍漢的宮人,只怕不多,大多數人對離開這幽閉宮室的期盼,遠勝於成婚本身。

    雖然武忠侯承諾,要在阿房宮的廣場上,為所有人主婚,但在各宮室,確定要結成夫婦的人,皆在永巷令女官處稟明,會提前走一道秦地每對編戶齊民夫妻成親時,都必經的法律程序:

    “登記!”

    八月十三日這天,管著上林新縣戶籍的小吏記下伯勞和公孫麗的名、籍。

    當公孫麗低聲說自己氏“公孫”時,伯勞有些震驚,因為公孫麗未言,他只知道她叫“麗”。

    “我居然能娶一位女公孫?”

    “我只是大夫之女。”公孫麗糾正道。

    “我居然能娶到一位大夫之女!”

    戶籍登記完了,居然還有軍法官來給新婚夫妻普法……

    這下輪到公孫麗吃驚了,她雖入秦十餘載,但一直在宮中長大,雖也受了些苦,知道了人情冷暖,但對外面庶民需要遵循的律令規則,根本就一竅不通。

    在秦,不論是關中故秦民還是南郡新秦民,都以家庭為單位,家長則為丈夫,而妻子僅為依附。例如,丈夫犯罪被流放到邊疆,作為妻子就只能選擇跟隨丈夫到服刑地生活。

    婚後的家庭財產,均為丈夫所有,自主支配,但丈夫若戰死,沒有兒女時,也能選擇妻為財產的繼承人。

    當且僅當丈夫有罪,而且妻子先行舉報的情形下,妻子的嫁妝等財產方可不被沒收,假如丈夫有罪,而妻子未先告發,則妻子同樣會受到拘禁。

    秦律保護妻子的人身不受丈夫嚴重侵犯。若妻子比較凶悍,丈夫打她太重,撕裂了耳朵,或折斷了四肢等,妻子告發,則丈夫會被處於強制剃除鬢毛鬍鬚的罪刑。

    又強調,夫妻要相互忠誠,丈夫欲納妾,須得正妻同意。

    人妻私自出逃,與他人結合,要被判處修護城牆的苦役工。

    同樣,丈夫在別人家淫亂,妻可狀告丈夫為“寄暇”罪,讓他下獄,這是秦始皇時頒布的,以禁止通姦——他老人家本來想定為“可當場打殺姦夫而無罪”的。

    最後還有一項。

    “棄妻不書,罰二甲。”

    男子選擇休妻但不到官府登記,應當罰款二甲。

    二甲便是千餘錢,足以讓一個本就不富裕的家庭徹底變得赤貧。

    當然,女子並無主動離婚的權力。

    聽完小吏照本宣科的“婚姻法”普及後,公孫麗百味雜陳,她記得十歲前,在楚人貴族的婚宴上,只看過大巫對新人的祝福,哪見過先說一堆晦氣話的?

    她有些難以接受,低聲問伯勞:“秦人成婚,都是醜話說在前?”

    伯勞倒是習以為常:“也是怕吾等不知而觸罪,故如此。”

    雖然二人語言相通,但生活方式,已大不相同了。

    這也是南郡某黑不再視自己為楚人的原因……

    雖才成婚,但伯勞已對未來的妻子言聽計從,出來後低聲道:

    “說是這樣說,但我往後將錢都給你管,絕不打罵,也不納妾,畢竟武忠侯也未納呢,我若犯法,定先告知你,你去告發我,以免罪責。”

    公孫麗這才笑了,答應讓他摸摸小手。

    二人的手上的繭子碰到一起,又分開了。

    都是過過苦日子的人啊。

    公孫麗只覺得手心有些疼,輦來於秦前,她那雙白嫩光滑的手喲。

    伯勞的手又伸了回來,緊緊攢住她的手,呼吸有些粗:

    “往後我疼你,髒活累活我來幹。”

    眼裡有些熱,她竟有些感動。

    “或許這人,我還真沒選錯?”

    ……

    八月十五這天,宮人出宮,因為條件有限,她們或穿著自己制的新衣,或換上了自己壓了箱底多年,最好的衣裳,而軍漢們也收拾得格外乾淨。

    武忠侯十分慷慨,為他們準備了交通工具,或乘車,或坐在騾馬上,都披掛上佈匹,由自己選定的丈夫牽著拉著,從各自的宮室出發,前往渭南阿房。

    公孫麗卻不肯坐車,這會讓她想起和一眾楚女被塞在大輦上,從楚國帶到咸陽的囚徒經歷。

    而且,這是公孫麗十多年來,頭一次踏出壽春宮,她要好好感受一番。

    離開宮禁的那一刻,她只覺得熱淚盈眶,眼前看似平坦的道路,也走得踉踉蹌蹌,不由想起小時候聽過的笑話:邯鄲學步。

    “我也變得跟壽陵餘子一樣,連路都不會走了麼?”

    街道兩旁是與宮中大不相同的景,咸陽城的煙火氣息曾傳入壽春宮,她但卻未曾得見。

    如今終於能看,只覺得陌生而又親切,道旁看熱鬧的咸陽人對著這大批出嫁的宮女指指點點,這打破了他們的認識。

    當然,也不乏遺老遺少,在路邊痛心疾首,暗罵黑賊穢亂宮廷。

    “皇室尊嚴掃地,大秦社稷將為丘墟!”

    但放眼四周,卻都是看熱鬧嘖嘖稱奇的平民百姓,只能望天興嘆:

    “蒼天啊,始皇帝啊,誅了這奸賊吧!”

    ……

    腳酸了,公孫麗終於還是上了伯勞拉的輦,壯麗如一道彩虹的渭橋讓她側目,正在開荒的上林叫人嚮往,那將會是今後她的家。

    而壯麗的阿房宮,那巍峨高牆,卻讓她們望而卻步……

    宮人們都有一種恐懼,生怕,再被關進去。

    而直到進了阿房宮大殿下的廣場,她們才明白,整個碩大秦宮,到底關了多少在適齡生育年齡的女子。

    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其下密密麻麻,全部都是人,擠滿了碩大的廣場——這本是秦始皇帝欲用來迎接西王母蒞臨,叫數萬刑徒采上好石塊鋪就的,如今站在上面的,卻是一群糙軍漢和卑賤的宮人。

    那一萬雙踏著一路泥土,從南郡雄糾糾氣昂昂,開進咸陽的腳板,踩在光滑的方石板上。

    那一萬雙終日洗刷嬪妃和皇帝便桶的手,則在小心地撫摸阿房宮瑰麗的柱子、迴廊。

    “掖庭令所轄姬妾,不算被殉了的始皇帝諸嬪,光胡亥一人,就坐擁美女二千人。”

    “永巷令所轄宮人,總數則有一萬八千人!大概有一萬個宮女選擇出嫁,與一萬名北伐軍單身士卒成婚。”

    並不是人人都兩情相悅,一些軍漢拉著新婚妻子的小手,眼睛卻瞥向旁邊的其他女子,宮人也也若有所思,鬱鬱不樂者不計其數。

    這更並非一場公平的選擇。

    但這已經是這個時代裡,黑夫能做到的極限了。

    作為主婚者,作為見證者,黑夫穿著隆重的禮服,也站在橫波長橋上看著這一幕。

    “無妻不能安心,無子不能紮根。”除了兌現之前畫下的大餅外,這是黑夫非得拉郎配的原因,戰爭結束後,必須有北伐軍士卒留在關中,而能拴住他們心的,除了土地,莫過於婚姻,順便也解決了大量宮人的遺留問題。

    雖然有所準備,但眼前這萬人攢動的景象,依舊讓黑夫動容。

    黑夫忽然看向東邊的驪山方向,說道:

    “始皇帝若眺見這一幕,不知會作何想?”

    站在黑夫身旁,一向以好色出名,這次卻未以權謀私,貪享一個宮人的張蒼笑道:

    “你想讓始皇帝看到。”

    “還是不想?”

    黑夫摸了摸臉,卻被負責禮儀的叔孫通制止糾正,只好正襟危坐,說道:

    “想,我希望他能指著鼻尖,痛罵我。”

    “罵你是亂臣賊子?”張蒼歪過頭,看黑夫的臉色。

    “不。”

    黑夫笑道:“是罵‘汝之狗膽,比朕還大’!”

    張蒼啞然,半響後才唏噓道:“纂就前緒,遂成考功。”

    “何續初繼業,而厥謀不同?”

    唸完這兩句讓人全然聽不懂的詩後,他朝黑夫作揖道:“武忠侯,你是秦始皇帝的繼業者,行事之氣魄膽量,不亞於他。”

    “但你,絕不會是第二個秦始皇帝!”

    “希望如此罷。”

    黑夫頷首:“我是想繼往開來,但摸著石頭過河豈是容易的,現在我只求,別最後落得東施效顰,慘淡收場。”

    眼看時辰到了,黑夫舉起手來。

    “鳴鐘!”

    “開始這場婚宴罷!”

    廣場上,擺滿了小案,兩隻陶盞斟滿了酒,一萬對夫妻坐在草蓆上。因為有些擁擠,公孫麗不得不和她的丈夫伯勞緊緊挨在一起,聽著洪鐘,看著高處長橋上的武忠侯,這主導了她們命運的人,她突然問道:

    “良……人,可曾見過武忠侯!”

    “當然見過!”

    伯勞滿是自豪:“破武關之後,武忠侯來慰問吾等,從吾等的隊伍前經過,還拍過我的肩膀!”

    他捂著左肩膀,彷彿上頭還有餘溫,覺得無比自豪。

    “是麼?”

    公孫麗搖了搖頭:“妾在秦宮十餘年,只聽過秦始皇帝車駕駛過的轆轆之聲。”

    “卻連他的一塊衣角,都沒見過!”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23 20:35
第930章 渭水不洗口賦起

    八月下旬時,楊喜攜帶自己的賞賜,回到寧秦縣(陝西華陰市)時,此地正值秋收。

    寧秦縣位於華山北麓,隔著老遠,楊喜就能望見巍峨的華岳,以及望之無際的粟田,許多農人正彎著腰,在田地裡收割。

    楊喜見狀不由大喜:

    “萬幸,此地果然未曾被六國群盜禍害。”

    這時候,路邊也有位鬢髮斑白的老亭長前來,見楊喜身穿錦衣,騎乘大馬,威風十足,身後則有三輛車。

    前面的安車封閉,只留著小小車窗,也用帷幕遮著,看那架勢裡面坐著人,駕車的馬居然是相同的素色,後面則是兩輛馱馬拉著的沉重輜車,也不知裝了何物。

    如今大亂方畢,關中凋敝,能帶著幾輛車、同色馬匹在鄉野穿行的人可不多,老亭長警惕地上前盤查,想問問是哪位貴人,但等湊近一看,微微一愣後不禁笑道:

    “我當是誰,這不是山陽裡的楊伯麼!”

    楊喜家中排行老大,故稱伯,他也不託大,下馬朝老亭長見禮:“武亭長,是楊喜回來了。”

    他們家就在本亭,每次進縣城趕集,常從此地經過歇腳,討碗水喝,與亭長自是相識。

    武亭長繞著楊喜轉圈,嘖嘖稱奇:“楊伯,你走時只是一個小不更,小伍長,如今歸來,卻已是貴人了!”

    八月份,隨著北伐軍徹底控制關中,先前被徵召去與之作戰,卻集體投降的寧秦人,陸續返回家鄉,幫家裡收糧。倒是帶頭投誠的楊喜遲遲未歸,寧秦縣人都猜測,定是被那武忠侯留在咸陽,加官進爵了。

    武亭長邀楊喜到亭舍邊的涼棚歇息,一面問他:“升了何爵?”

    楊喜笑了笑:“公乘。”

    武亭長露出羨慕之色:“公乘了不得啊,老朽快六十的人了,屢經戰事,也不過是官大夫。”

    畢竟經過百年耕戰,在關中,普遍爵位偏高,有時候田間地頭隨便一個老農,也能亮出“大夫”的頭銜。

    武亭長給楊喜倒了碗水:“如今身居何官?”

    “騎兵率長。”楊喜眼中難免有點得意,西河之戰,他們雖然走了項籍,但楊喜靠著先前幾場小戰積累的功,斬首盈論,也足夠陞官了。

    武亭長翹起大拇指:“騎從的率長,可相當於徒卒的司馬了,再立點功,難說都能回寧秦來做縣尉了。”

    楊喜連忙推說自己年輕,哪有資格為縣尉,但眼中,已有些憧憬。

    武亭長又問起縣裡人最關心的事:“其餘士卒皆已返鄉,都在縣中宣揚你當初是如何帶頭投誠,又在西河痛擊六國群盜的,汝為何歸來如此之遲?”

    楊喜年輕面色薄,支支吾吾,有些不好意思,眼睛卻瞥向兩匹素馬拉的安車。

    武亭長露出了“我懂”的表情,笑道:“我聽咸陽來的人說,前幾日,攝政在阿房宮為一萬有功將士和一萬宮人辦了婚宴,莫非你也在其中?”

    “我是在。”楊喜頷首,他雖然不算北伐軍舊部,但卻是故秦軍隊裡帶頭投誠的典型,這才得參與其中,抱得美人歸。

    “新婦在車中?何不喚出來見見鄉人。”

    楊喜似乎有所顧慮,猶豫了一下,拒絕了:“新婦貌陋,就不必出來了。”

    換了過去,亭長亭卒們定然起鬨,戲弄這小老弟,可如今楊喜成了高爵高官,他們也不敢為難,倒是有個亭卒好奇地問,武忠侯在那婚宴上說了什麼?

    說到這,楊喜倒是來勁了,他當天坐在前排,武忠侯的話,聽得清清楚楚,遂正襟危坐,擺出武忠侯的架勢,咳嗽一聲道:

    “武忠侯說,世上有規則,天在上,地在下下,一年四時,也分成陰和陽,圈中牛馬,山裡禽獸,則為牝牡雌雄,最後是人,分為男女……”

    “所以男歡女愛,是真正的天地之情,人的大慾望,就算律法禁令,也不能更動!”

    此言聽得亭中眾人嘿嘿笑了起來:“武忠侯說的是大實話。”

    楊喜繼續道:“所以歷代先君如獻公、孝公,雖常養有私人侍妾,但只數量得當,嬪妃不過數人,宮女不過數百,宮中沒有拘禁的女子,天下極少鰥夫,男婚女配不失其時,因而大秦百姓日益繁盛,至三千萬口。”

    這些本是《墨子·辭過》裡的話,被黑夫讓人改了改,拿來用了。

    “可現在偽帝胡亥卻貪得無厭,使得秦宮之中,掖庭有美人上千,永巷有宮女萬八,皆是適齡女子,孤苦無依。”

    “大秦律令分明有言:‘女子年十六不嫁,其父母有罪,倍其賦’,‘男子二十不娶,其父母有罪,倍其賦。’一面要求民間儘早娶嫁,一面又將數萬女子空置宮廷,以奉一人,這是倒逼著百姓違法,是為人君者,設法而自帶頭犯法也!以至於民間男子多而女子少,男女婚姻失時,百姓難以增長……”

    民間許多單身漢找不到老婆,本有複雜的原因,這下倒好,全被黑夫推到胡亥身上了。

    但這種立個靶子讓眾人打的做法,卻贏得了大多數單身狗的認可:我單身,都怪胡亥!

    若是聰明人,更能聽出這裡面有暗暗批評秦始皇帝太過自私之意。

    倒是武忠侯,慷慨無私,禁己小欲,而滿足了上萬人的大欲!

    “故今日武忠侯釋宮中諸女,與北伐功臣未婚者成親,是順應天地之道,合男女之慾,也好讓天下百姓多多繁衍子孫!”

    聽完楊喜的複述,這小亭中從武亭長到一眾亭卒都點頭:“武忠侯確實親民,說話真是通俗易懂啊!”

    但心裡也有些不以為然,這些好處,倒是美了那些所謂的“有功將士”,但這和他們,和大多數故秦民有什麼關係呢?

    “不止如此。”

    楊喜壓低了聲音,對眾人道:“有件事,官府之令九月份才到,我便先告訴二三子。”

    “武忠侯還說,胡亥已徵了數次口賦,故今歲不再加征,先前未交足,被勒令服役代賦的人家,也大可將征令交到官府,一筆勾銷!而從明年正月(夏曆十月)起。所有年七歲以上,年十七以下孩童少年,每年需繳口賦,較之前減半,僅10錢!”

    這下眾人再沒有事不關己看個熱鬧的鎮定了,都發出一陣驚呼:

    “此言當真!“

    秦朝的賦稅有許多種,而口賦尤為重要,律令規定,民年十七以上者出賦錢,成人每人每年四十錢,三歲至十七歲以下的孩童少年,則是每年二十錢。

    簡單來說,就是人頭稅,所謂“頭會箕斂,輸於少府”。口賦是少府的重要收入來源,這筆錢專門用來修治宮室,治庫兵車馬。

    別看錢不多,但對於滿足於自給自足的農民來說,他們必須先把糧食換成錢,再交納口賦,中間被收糧的商賈或官府再盤剝一道差價。

    而且要命的是,雖然理論上口賦一年只收一次,但從三十三年後,秦朝財政漸漸被四大征和內部的大興土木拖垮後,為了維持收支,只能靠屢屢加賦。

    胡亥上台後,為了應付南方戰事,東方叛亂,加賦已到了瘋狂的境地,僅二世元年,就加徵了四次……

    每個地方,都有富裕的閭右和貧賤的閭左,其貧窮程度,你根本想像不到。口賦卻是一視同仁,不論貧富。

    官府一再加征,對富者生活毫無影響,中人之家勉強應付,但貧賤之民,就受不了了。一些地方,甚至出現了貧苦之民因為交不起口賦,而生子輒殺,溺死在田間地頭的人間慘劇……

    繁衍是人類天性,誰家不想子孫滿堂?若不是被逼無奈誰願荼毒兒女?

    當時關中就有一句童謠:“渭水不洗,口賦起!”

    一年多下來,百姓之怨已不輕,這也是胡亥倒台後,地方上無一人憐之,而多是心安理得從了攝政府的緣故。

    可現在,武忠侯卻一改胡亥、趙高之惡政,不但承諾今年不再加征,來年也依法只征一次,還令孩童口賦減半……

    如果說,讓宮女出嫁只是在向北伐功臣將士分利,那這項舉措,和減租焚券一樣,卻是紮紮實實澤陂百姓,給故秦民好處了!

    國家減稅雖然不多,但螞蚱腿也是肉啊。

    楊喜不知道,對此,黑夫和張蒼是有一番計較的:“孩童口錢本就是用來治宮室,養龐大的少府產業人口,如今宮中已空,這筆錢,便可稍減了。此令一下,田間不知會少去多少溺嬰,平均下來,每年又能多增多少口數?”

    在政策上鼓勵生育,增加天下人口,這是黑夫從現在就要開始謀劃的事。

    秦朝能掃平周邊四境,卻難以守之,很大程度上,就是人口不足以支撐大規模的拓殖。如今天下板蕩,又損失了多少芸芸性命,得花多少年才能恢復過來。

    大國空巢,不智也!

    楊喜離開後,武亭長咀嚼著這些聽來的新聞,除了減孩童口賦,武忠侯還將頒布另一項善政:

    “裡閭中六十以上的老叟,不但盡免其口賦,更每年賜布一匹,七十以上賜兩匹……”

    他明年,可就要滿六旬了……

    對新政府的觀感,漸漸從觀望,生出了些許好感來。

    這時候,武亭長的侄兒,卻對著楊喜遠去的背影吐口水。

    “不就是一個降卒麼?他得意什麼!”

    武亭長掄起巴掌,狠狠打了侄兒一下!大罵道:

    “楊喜是帶頭投誠了不假,可他由此保全了寧秦子弟的命,又帶著他們在西河抗擊六國群盜,那時候你在哪?啊!”

    他侄兒一臉發懵:“叔父,你不也一起罵過麼?說往後是新秦人食肉,故秦人吃糠……”

    “一派胡言!”

    武亭長又甩了他一巴掌,義正詞嚴:

    “寧秦之所以還安寧,未被六國屠戮,楊喜等人之功也,誰還敢亂嚼舌頭,休說你是吾侄,就算是親兒子,本亭長也要親自押著去見官,告他誹謗功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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