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135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23 20:37
第931章 凡每每與之相反

    楊喜歸來的消息,驚動了他們裡所有人,裡中父老子弟,都在裡正、田吏帶領著,於裡門外相迎。

    先行回來的幾個故秦兵卒朝楊喜行大禮:“若無楊伯率吾等投誠,恐至今難歸。”

    並不是所有降兵都得到了遣返,在杜縣抵抗北伐軍到最後的那一批中尉軍,就被當成了反面典型,要在咸陽做勞役到秋後才得放歸。

    倒是最早放下武器的寧秦兵,在待遇上幾與北伐軍已無區別。

    而他們,也在西河之戰裡,面對六國群盜的斥候,亮劍相向,證明了自己的勇氣——非因懦弱而投降,而是為大義而投誠!

    裡中父老也讚譽之聲不絕,寧秦往北幾十里就是西河,往東北五十里則是風陵渡,七月份時西河慘遭六國群盜入寇,大肆殺戮擄掠,不少西河人渡水逃入寧秦。

    而一支六國盜匪也在風陵渡口游弋,寧秦大警,他們子弟多在外服役,只剩下老弱婦孺恐難抵禦。幸虧北伐軍東門豹部來得及時,將群盜趕跑,至今仍有兩千兵卒駐紮在風陵渡處,防備六國滋擾秦中。

    世事變化太快,昔日的南方“叛軍”,現在卻搖身一變,成了“義師”,還幫寧秦人守護家園的衛士,並與本地子弟並肩作戰,寧秦人撓了撓頭,有些無法置信,但還是迅速接受了這一事實。

    在裡門處,楊喜少不了又宣揚了一番武忠侯的政策,答應了裡正等邀約他明日宴饗,這才在兩個弟弟的簇擁下,驅車往家中而去。

    七嘴八舌的誇讚聲漸遠後,他的二弟楊樂這才抽空告訴楊喜:

    “母親腳痛,不能來接伯兄。”

    “又犯病了?”

    楊喜心中一陣難過,他母親在父親死後拉扯兄弟三人長大,著實不易,家中有不更之爵,算是中人之家,不貧不富,但連續生養三個男孩,飯量大,也有些吃力。

    為了讓兄弟三人吃飽飯,母親除了料理田地,紡織衣褐外,還得下河淘些蝦蟹,年紀大後,便犯了腿腳疼痛的毛病,尤其以雨天和寒冬尤甚,一觸地就好似被針紮了似的。

    眼下才中秋,她便不能下榻走動,看來病比往年更重了。

    “都怪我,未能在母親身邊。”

    楊喜眼圈一熱,但又立刻有了底氣:

    “吾家宅院卑濕,我如今既為公乘,可以重立一座大宅,是時候搬家了,等立了新宅,定要在高亢處給母親單獨築一間大屋子,備上火炕。”

    楊樂嘟囔道:“但家中無錢……”

    楊喜卻將一個隨身帶的沉重褡褳扔到他懷中,笑道:“我分得賞錢巨萬,不必發愁,明日立刻去請了醫者,來為母親診治!”

    兄弟仨人一路顛簸著,到了一戶久未修繕的宅院前,五畝之宅,樹之以桑,而頭髮斑白,看上去身材瘦小的母親,正站在桑樹籬笆下。

    母親儘管腿腳腫痛,去不了裡門,但還是想早點見到長子,拄著跟木棍等候許久,見楊喜平安歸來,還一身官吏行頭,不由喜極而涕,直說是亡夫保佑。

    楊喜讓兩個弟弟和為他駕車的僕役將兩輛輜車卸下,卻見上面運了一車的糧食,或是粟米,或是麥麵,更有絹帛十數匹……

    他說道:“賞錢太多,我便在咸陽集市換成了車馬和糧食、布匹,家中紡出的布只夠我兄弟三人穿,母親許多年未給自己做過新衣裳了。”

    言罷,他走到依然帷幕緊閉的安車,低聲催促道:“我家到了,汝速速下來!”

    帷幕微動,卻是一個年輕的女子磨磨蹭蹭下了車。

    她二十上下年紀,身材窈窕,模樣漂亮,穿著一身光鮮亮麗的絲帛衣裳,耳垂上有穿孔,只是曾經的金玉首飾已不翼而飛,一對繡履踩在髒兮兮的土路上。

    楊喜的兩個弟弟瞪大眼睛看著這天人一般的女子,只覺得自己粗布麻衣,自慚形穢,拘束不已。

    瞧著眼前的佝僂老婦、破舊宅邸,女子一雙大眼睛裡有些不安和失望,但還是朝楊母下拜,口稱“母親”。

    楊母連忙讓開一步:“這是……”

    楊喜倒是頗為自豪:“是兒的新婦。”

    雖然剛開始,他不過是在押送這批女子時,多看了她一眼,豈料卻被護軍都尉季嬰發覺。

    “胡亥一死,彼輩便孤苦無依,要送去遠方離宮安置了,供奉與庶民無異,這模樣,這身段,從此枯老,我見了也憐惜啊……”

    季嬰一番慫恿下,楊喜竟稀里糊塗地向少府提出,想納其為新婦,又出奇順利地被批准了。

    楊母有些驚訝,近來裡中也有傳聞,說別家子弟都回來了,唯獨楊喜久久未歸,怕是在咸陽加官進爵,還得娶宮人為婦,她只信前者不信後者,卻未料果是如此。

    這女子太過漂亮,不像能好好過日子的,楊母有些不安,拉著楊喜低聲道:“吾兒,這真是皇帝宮中的宮女?你就這樣帶回來,當真無事?”

    “母親。”

    但楊喜接下來的話,徹底嚇到了老實巴交的楊母。

    “她不是普通宮人。”

    “而是偽帝胡亥的嬪妃少使!”

    ……

    “吾等對外宣稱,秦宮中美人有兩千之多,實則掖庭令所轄,不過千餘人。”

    此時此刻,坐在黑夫面前,少府張蒼在匯報這些時日,少府改革的成果。

    “那些美人,一半是關中貴人之女,能打發回家的都各自歸去了。另一半約有四五百人,則來自關東各郡,東方大亂無從遣返,便由有功將尉所得,上到裨將,下到五百主,皆得瓜分……”

    就連駱甲、李必、楊喜等降將,也各分得一女子,或為妻,或作妾,這就好像納了投名狀,想不被反攻倒算,就只能死定塌地,擁護黑夫的政權。

    只有黑夫自己,未取一女,令人稱奇。

    對張蒼而言,這樣做,最大的利好是節省少府開支。

    他摸著鬍鬚道:“咸陽人常言,宮中美人之多,打開鏡子就像是星星閃爍,梳理髮髻就像是綠雲繚繞,丟棄的胭脂水都可以讓渭水漲一層油膩,每年所費甚眾。”

    “但悉數嫁人遣返後,千餘美人、萬八宮人盡散,留下的也要從事紡織、漿洗之事,與黃門閹官、太官令、湯官令所屬僕役一樣,自食其力,少府至少每年能省下幾千萬錢……”

    “而從此以後,若再不必修治諸宮,更能省下萬萬錢,免去數萬人之勞役!”

    張蒼高興地說完後,卻見黑夫在那隨意坐著發呆,好似神遊天外,頓時不滿,坐直了身子,大聲道:

    “敢問攝政,對此作何感想?”

    “我在想。”

    黑夫這才回過神來,笑道:“一年前,胡亥下令,先帝后宮非有子者,出焉不宜,皆令從死,死者甚眾。”

    “這其中,莫非,也有節省少府開支的意思?”

    驪山刑徒暴亂時,部分刑徒心貪,掘了一些皇陵的陪葬坑,多是埋得比較淺的小墓,黑夫控制驪山後,那些發穴者悉數按照盜墓罪被處死,但在手下去重新填埋陪葬坑時,回報卻是觸目驚心的。

    “陪葬墓穴百餘座,皆是年輕女子,連同身上衣帛首飾,尚未完全腐朽,可見其頭骨遭重創,或是為利器捅死,多是宮中始皇帝嬪妃,被誘到陵中殺害,有的直接被簡單埋在墓葬填土裡,而不是墓室中……”

    數百上千無辜女子,就此香消玉殞,只不知,這是秦始皇希望看到的麼?

    比起始皇帝的嬪妃,胡亥的嬪妃宮人,雖不能算完美,但好歹有個歸宿,算是幸運的了。

    而黑夫也道出了他婦女無所幸,財物無所取,未納一女的原因。

    “當然不是因為懼內!”被張蒼取笑後,黑夫為自己狡辯道:

    “我為政行事,得處處與胡亥相反才行。”

    “胡亥以急,我以緩;胡亥以暴,我以仁;胡亥屢屢加賦,我卻減賦薄斂;宮中女眷,胡亥不出而殉,我出而使之嫁人。”

    “胡亥言而無信,我言而有信;胡亥自私,使宮中多蓄女子,而我無私,不取一人。”

    說是胡亥,可他真正想與之對比的人,是始皇帝。

    “得讓天下人看到:我將無我,必不負蒼生之望……”

    張蒼剛開始還在竊笑,到後面卻也嚴肅起來了:“如此,凡每每與之相反,方能顯示新政之不同,叫天下人耳目一新,重新信任官府?黑夫真是用心良苦了!”

    但他旋即又問了一個少府面臨的新難題:

    “既然美人宮人皆出,關中諸多宮室遂空,除了阿房日後作為藏書治學之所,咸陽宮由諸卿辦公頒政,其餘諸宮,是閒置任其荒蕪,還是另作他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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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2章 舞殿冷袖

    “秦穆公時,由余便已批評過秦宮室之盛,說是使鬼為之,則勞神矣。使人為之,亦苦民矣。”

    張蒼在御史府那些年,早就對此憋了一口老槽了,此刻便一股腦發洩出來:

    “但秦愈強盛,宮室就越是大興,秦孝公營咸陽冀闕,秦惠文王建章台宮,秦武王建羽陽宮,還只是一代君王營造一宮。至秦昭王,秦已有帝業之勢,遂以宮室之宏麗,誇示天下,以顯威重,於是建興樂官、甘泉宮、長楊宮、芷陽宮、虢宮等……”

    如果說秦昭王時,還只是出於攀比顯威之心:“六國有的高大宮殿,咱老秦也得有,否則丟大國面子。”

    而到了秦始皇時,凌駕九州,富有四海,但這位做什麼都追求“大”的千古一帝,在修築宮殿上,已經成了一種偏執的心理。

    始皇帝自視為神而非凡人,那些“狹小”的宮室完全無法裝下他的磅礴的野心,更不足以吸引神仙王母來贈予不死藥。

    於是便開始實施一個巨大的計畫:“將整個關中,都建滿宮室,讓它變成地上天國!”

    秦始皇每滅掉一國,都要在在咸陽塬上仿建該國的宮殿,渭北的咸陽塬遂連綿成一大片宮城。

    渭南也得抓緊,甘泉宮、宜春宮、阿房等點綴在苑囿中的避暑宮室各抱地勢,拔地而起。宮室屋架為抬梁式結構,木樑上往往用青銅構件加固,屋頂覆蓋青瓦,壁繪彩畫,柱涂丹漆,有的壁面樑柱披掛錦繡,正所謂“木衣娣繡,土被朱紫”,五彩斑斕,金碧輝煌。

    關東人常言,“咸陽之旁二百里內,宮觀二百七十”,就黑夫所知,倒也沒有這麼誇張,但大大小小加起來,七十幾座,絕對是有的。

    為了方便皇帝巡狩,各宮之間又以復道、甬道、閣道相連接。若站在萬米高空上往下看,整個關中,恰似一座龐大的宮殿,那些縣邑、城郭、農田、苑囿反而點綴其間。

    就好似規模大了幾百倍的秦嶺別墅群,還是只為一個人服務的。

    是足夠霸氣,有大國風範,但付出的代價也極大:少府每年支出佔了國家財政的三分之二,其中一半都砸在修築宮室上了。

    而眼下,隨著各宮室中居住的美人、宮女盡數被新政府遣散、嫁人,宮殿遂空,徹底成了舞殿冷袖。

    如何處置這些始皇帝時代的遺產,成了困擾少府的難題。

    拆了?當然不行,那也是需要人手的,一把火燒了更不可以。

    “莫不如,將各宮室賜予功臣?”

    也有人如此提出過,但卻被黑夫和張蒼否決了。

    “不妥,這是才堵上一扇奢侈之窗,又要開奢靡之門也!”

    最後還是武忠侯以身作則,不佔有一宮一殿,這才壓住了功臣將士們覬覦的心。

    這時候,黑夫卻對張蒼說道:“我曾聽人作一賦,譏諷過秦宮室之盛。”

    他站起身來,摸索著記憶,背道:

    “使負棟之柱,多於南畝之農夫;架樑之椽,多於機上之工女;釘頭磷磷,多於在庾之粟粒;瓦縫參差,多於周身之帛縷;直欄橫檻,多於九土之城郭;管弦嘔啞,多於市人之言語。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

    這本就是一篇仿古之賦,正對這時代人的胃口,張蒼越聽越覺得不錯,最終擊掌而讚:

    “不敢言而敢怒……說得好!此賦文采極佳,是何人所作?可招入朝中為博士矣!”

    他壓根就沒懷疑到黑夫頭上,雖然黑夫素以好學著稱,偶爾也能發一精彩之論,但放在知識廣博的張蒼眼中,要論做文章嘛,以黑夫的水平……

    “他也就能將句子寫清楚罷了!”

    黑夫不知在張蒼心中自己的形象,略過了這個問題:

    “是南方人,似是以杜為氏,將此文寫來後,發憤而終了……”

    不管張蒼滿口“可惜”,黑夫繼續道:“夫明王不美宮室,非喜小也;不聽鐘鼓,非惡樂也,為其傷於本事而妨於教也。”

    “誠如此言,能讓國家強盛的本事,是男耕女織,是律令教化,而絕不是這些勞民傷財,專奉一人的高大宮室!”

    “故關中諸宮室,不如各盡其用,使其不再是為人詬病的天下之蔽,而是源源不斷,返利於天下!”

    “如何各盡其用?”

    黑夫道:“比如,我想將渭南的宜春宮給農家使用。”

    宜春宮一如其名,是用來給皇帝春日裡籍田使用的——雖然秦始皇帝和胡亥都基本沒去過,相當於皇莊王田。

    “宮外不但有田畝,還附帶大苑囿,可種蔬果瓜豆,始皇帝雖聽我建言,重新邀請農家返還關中,但胡亥、趙高掌權時,殺公子高,公子高曾於農家處學稼,農家遂受牽連,或被緝捕為刑徒,或潛藏民間。”

    “如今,我想重新召回農家眾人,設農家之官,隸屬於治粟內史。將宜春宮交予他們使用,專門用來鑽研田畝耕作之事:如何料理壟畝,讓畝產增加更多,還可種植來自西域的蔬果草木,鑽研如何讓它們適應中夏水土,最終澤被天下。”

    “鼓勵農官去宮中學習,要讓南畝之農夫,這碩大天下真正的‘負棟之柱’們,也能品嚐胡麻之香、胡瓜之甜,而不僅供於帝王。”

    “少府中的考工不是還在麼?可移至望夷宮,那地方靠近涇水渭水,可就近修造水車,讓工匠們研製出類似水排、水輪的水力器械,省人之力,那些開闊場地,則足以精進各類工藝,教給工吏匠人。”

    “至於靠近戎狄之地的回中宮、梁山宮、林光宮等,當改造為織室,可容上千架織機同時開工,使羌人翟人戎人所獲羊毛,輸於其間,織女在其中紡織,讓毛裳衣被天下,解百姓之寒。”

    黑夫這是要把眾多宮室,改造成古代的技術職業學院了……

    “各郡的離宮別館,則可變為律令學室,以待往後招收更多弟子,從童子到成人,源源不斷培養出秦吏——他們才是治理天下的磷磷釘頭。”

    “還有最受詬病的阿房宮,它太大了,當年讓諸子百家興盛的稷下學宮,論大小,不過其十分之一罷?裡面那些有溪水環繞的石室,可以用於藏天下百世之書,至於外圍的宮室樓閣,則可讓全天下的讀書人匯聚一堂,他們可博覽群書,也能討論學問,定要創造超過稷下十倍的輝煌!”

    這則是要利用現成的場地,開設高中、大學……

    黑夫最後道:“我希望啊,以後遍佈關中的宮室裡,不再會聽到美人宮女的幽怨哀嘆。”

    “而能聽到農家耕作的噌噌聲,紡機白晝不息的機杼聲,考工匠作精進技藝的敲打聲,諸子百家探討學問的議論聲,以及芸芸學子修習律令的朗朗讀書聲……”

    “攝政之志大矣。”

    張蒼大為感慨,也頗為心動,但作為黑夫新政府的錢袋子,他立刻又潑了冷水。

    “但以上種種,都需要錢!”

    少府雖然解決了歷史遺留問題,砍掉了許多累贅的部門,一年足以省下上萬萬的經費,但別忘了,黑夫為了討好關中故秦人,不但將孩童的口賦減半,還給宮女們每人百錢的嫁妝,並答應每年賜六旬、七旬老者布匹。

    這筆錢其實不算多,這年頭,平均壽命不過三四十,哪怕是富庶的關中,一個縣有幾個六十以上者?一百?七十者呢?古來稀啊,一縣恐怕不超過十餘人。

    畢竟,張蒼這樣的老妖怪是極少數。

    所以每年不過一兩百匹布,兩三萬錢的代價,便能而將掌控一縣輿論的年長者盡數收買。

    這筆錢,被黑夫視為“維穩經費”。

    但天下數百縣,加起來也是一筆不小的費用了,少府為了籌集將士賞錢,已經掏空了府庫,黑夫的設想,短時間內是無法實現的。

    “是得慢慢來,甚至要在重新一統,休養生息後方能推行,想要全部實現,那是五年、十年後的事了。”

    黑夫不免遺憾,卻又訓張蒼道:“你任少府時曾跟我誇口,說量入為出之法,開源節流而已,如今流已節,開源也不能落下啊!”

    張蒼一笑:“關於開源,我已有了主意,正要稟明攝政。”

    “你想如何做?”

    張蒼道:“自然是效仿管子《海王》之策,不加賦而國用足!”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23 20:37
第933章 多多益善

    “真冷。”

    一陣寒風吹來,吳臣縮了縮腦袋,裹緊了身上的羊毛衣。

    他是干越侯吳芮之子,南征時作為黑夫短兵親衛,北伐期間參與了從雲夢澤到江陵城的一系列戰役,後來調到漢中戰場,在韓信麾下任假都尉。

    雖然吳臣提出的“走子午偷襲渭南”的提議未被韓信採納,但他還是作為偏師,以五千人襲擊子午關,打亂了關中故秦中尉軍的佈防,為韓信以主力暗渡陳倉,橫掃雍地做出了貢獻。

    其後,吳臣又匯合東門豹部,將負隅頑抗的故秦將軍司馬鞅包圍在杜縣,司馬鞅投降後,吳臣得到了武忠侯重賞:升爵為大上造,轉正為都尉,帶著一萬北伐軍士卒,北上支援北地郡。

    時值七八月,天已入秋,作為一個從小沒見過冰雪的南方人,抵達北地郡時,吳臣已覺得有些冷,待他們越過朝那塞,真正進入關外後,更覺體寒。

    “塞北的秋天,就像南方的嚴冬一般冷。”

    他在行軍日記裡如此記載。

    對吳臣而言,塞北的一切都是新奇的,從當地人的口音到衣著,從溝壑縱橫的黃土塬到點綴其間的氈帳,從那些辮髮的戎人到他們所養的長毛綿羊。

    “不如南方黑山羊可口。”這是吳臣對花馬池灘羊的評價,原因則是羶味不足,那羶味,越人卻稱之為“鮮”,這是他們的最愛。

    “沒有鮮味,還能叫羊麼?”國家能統一,但在口味的偏執上,南人與北人永遠沒法統一。

    一路皆是乏味的景色,與雨林濃密的南方相反,關外處處皆是荒蕪的黃土塬,大片大片的裸露的地面,被秋風一吹,草地也稀稀疏疏,走上十幾里也見不到一個裡閭。

    可當大軍沿著烏水,抵達大河邊時,吳臣卻有些恍惚,還以為自己回到了關中……

    一條寬闊的水渠從大河中被引出,又平行北上,溝渠邊上滿是金黃的粟麥農田,阡陌相連,裡閭相鄰,儼然是一片繁華的農耕區,當地移民和戍卒正在田中收割糧食,一支軍隊也迎了上來。

    卻是章邯將軍派來接應的,帶頭的是一名北地良家子都尉,名為傅直,當他與吳臣一同下馬見禮時,吳臣赫然發現,在南方人裡中等身材的自己……

    身高竟只能到傅直胸口!

    “吳都尉。”

    傅直彎腰作揖,眼睛卻仍能平視吳臣頭頂髮髻,心中有些好笑。

    “久仰高名了!”

    ……

    兩軍並排時,北地良家子們都低眼看著旁邊的北伐軍士卒,他們滿口荊楚口音,平均比自己矮了一個頭,身高的壓制對比強烈。

    “看來武忠侯在南人裡,算是最高的人了。”

    “但武忠侯往塞北派一群南方兵來,有何大用?”

    “他們能上馬麼?能騎射麼?”

    良家子們竊竊私語,有些不明白這群南方小矮子是怎麼仰著頭,將人高馬大的關中故秦軍隊打敗的。

    “砍掉其頭顱,自然一樣高了。”

    當在富平縣的迎接宴饗上,一個魯莽的良家子司馬發出此問時,吳臣不甘示弱,似開玩笑地頂了回去。

    但他很快又裝酒醉,向傅直賠禮:吳臣很清楚,北地良家子與一般的故秦軍隊不同,同樣是武忠侯一手建立的嫡系舊部,他們北上是為了驅逐匈奴,儘量不要起摩擦。

    “武忠侯以為,塞北不止需要騎士,也需要荊楚勇士奇材劍客,吾麾下士卒多是老兵,自隨君侯起兵以來,凡十餘戰,克數郡,力扼虎,射命中,所結矛陣堅不可摧。昔日武忠侯與李信將軍在此地大敗匈奴,不也靠了步騎相合麼?”

    “此言有理。”

    傅直倒是不以為忤,在繼續前往靈武的途中,給吳臣介紹起這片“河南地”來。

    “此地本為匈奴駐牧地,當年尉、李二侯北逐匈奴,胡人遂北遁,不敢南下牧馬,賀蘭山及大河兩岸皆空,再無一座氈帳,一時間荒無人煙、野狼成群。”

    “但武忠侯帶著吾等,在此屯田,在大河東岸開出了大片土地,又遷大原戎至賀蘭山東麓,牧馬放羊,亦警備匈奴復來。”

    “武忠侯離開後,章君繼其策,又有上河農都尉李靈,為從關中遷來的萬戶移民修建起一萬間屋舍,開出五十萬畝土地,後又開鑿秦渠,引大河水灌溉。這塞外荒原斥鹵之地,因河水浸潤,牛羊糞施肥,而變為阡陌縱橫的良田。數年下來,富平、靈武數縣五穀豐登、牛羊成群,稱之為‘塞上中原’!”

    當地產糧不僅滿足當地移民戍卒,多餘的糧食甚至能運往下游,補充長城兵團。

    過了狹窄的青銅峽,一處河津出現在面前,不少平底的船舶在此停靠,裝載新收的糧秣。

    傅直給吳臣介紹道:“三十二年時,賀蘭糧食已能自給,然朔方糧秣,還需從關中運輸。”

    畢竟朔方郡有兩萬戶移民,卻要養半個長城兵團,以及大量刑徒民夫,就算修了直道,仍嫌遼遠,十萬民夫挽粟苦不堪言,一路人馬吃嚼,糧食到達後十不存二。

    朔方已和南方雨林的泥潭一樣,成了治粟內史每年支出最重的負擔。

    於是財政漸漸枯竭的朝廷,便打起了糧食充足的賀蘭的主意。

    “當時章君與上河農都尉算了一筆帳,從賀蘭到朔方,陸路需走800里,中間還有不少路段是人跡罕至的沙漠,長途行車艱難異常。”

    “按北地郡能徵集的牛車5000輛算,將積存的糧食50萬斛運往朔方,每車裝載20石,一次運輸10萬斛,100多天才能往返一趟。這樣一年最多只能運送兩趟,50萬斛軍糧全部運到朔方,需耗時3年!這還不算沿途吃嚼損耗,實在是不划算。”

    而且這種長途運輸還要佔用大批勞動力和許多牛馬,三年下來,賀蘭地區自己的農業估計也垮了。

    章邯和李靈認為此種方法勞民費時、荒廢農時、影響耕墾,決定採取昔日黑夫留下的建議:

    “以大河為道,興漕運。”

    李靈通過對大河上游河道的細緻調查,測量各地不同季節水深,認為可行。

    於是令人伐六盤山之木,通過清水河將木料運至大河岸邊就地造船。一年下來,造木船200艘,每艘可載糧1000石,僅用半年時間就完成了50萬石的運載任務。

    “朔方四十四城,為了取水方便,多臨河而建,發自賀蘭的木船次第而至,留下糧食,繞一圈至上郡,待來年再返回,不是吾等吹噓,朔方數萬戍卒能吃飽,多虧了賀蘭的糧食和漕運!”

    原本秦朝在塞北的各據點陸路不甚方便,賀蘭、朔方、上郡各自獨立,但卻被拐了個大灣的澎湃巨河連接起來,水通糧食人力,變成了一個整體。

    “武忠侯當年的設想,皆已實現!”

    對此傅直他們十分自豪,北地良家子看著這片土地草創、壯大、富庶,而現在,他們則必須為保衛她而戰!

    “匈奴人雖禍害了朔方、雲中,但萬幸,這‘塞上中原’的賀蘭卻是保住了。”

    這是章邯能屯軍於此,抵禦匈奴的最大依仗,而朔方遭到匈奴入寇時,賀蘭也不斷發大船往下游而去,收攏北假的難民逃往河南地諸縣重新安頓,並提供其糧食。

    賀蘭地區已實施了軍管,屯戶的糧食,除了自留口糧外,其餘統統被軍隊徵收,儘管屯戶有所抱怨,但相比於匈奴入寇顆粒無存,家園毀滅,這算是好的了。

    “武忠侯當日便有此規劃,真是深謀遠慮……”南方人吳臣和北方人傅直,最後在這一點上達成了一致。

    而當他們終於抵達靈武縣,見到了章邯,並奉上黑夫授予的”大庶長“之爵後,章邯明面上沒說什麼,卻笑著和吳臣打聽起,有多少北伐功臣得以封侯?

    吳臣如實告之:“攝政以功封侯,韓信為益善侯,東門豹為虎侯,趙佗為百歲侯,家父為干越侯,皆為關內侯,食一鄉之祿。”

    “這些侯名好生奇怪。”章邯吐槽,心中卻有些不高興。

    他暗道:“除了趙佗外,其餘皆是莽夫、胯夫、越人,竟都得封侯,而我僅為大庶長,屈尊其下……”

    但爵位是按照功績,主要是斬首、戰勝、略地三項定的,誰讓他章邯起兵太晚,又錯過了北伐軍幾乎所有戰事呢?

    好在,黑夫遙封章邯為九卿之一的“太僕”,這相當於承諾了章邯未來,必能參與執掌國政,讓老章心中不甘之氣稍緩。

    看來他若想要更高的地位,只能從匈奴身上取了。

    “匈奴人動了。”

    他也不廢話,對傅直和新到的吳臣說了最新的軍情。

    “匈奴人又南下入寇了?”

    傅直摩拳擦掌,吳臣也緊張起來,這一路北來,讓他明白,自己帶著的南方士卒,恐怕要面對與之前截然不同的戰爭了,若在風雪飄飄時開戰他,懼冷的南方士卒,能適應麼?

    “不,冒頓聽聞六國退往河東,便令其左右賢王帶著所擄數萬人口,返回頭曼城了……”

    章邯屯兵賀蘭,並派船舶協防河南地,而東邊的上郡方向,韓信也帶著兩萬人迅速北上,堵住匈奴南下之路。

    冒頓可不傻,既然六國退了,他也沒必要與秦軍死磕,搶了就跑,這就是匈奴人最喜歡的!

    “我倒是希望匈奴人南下報怨,與吾等決戰。”

    但很顯然,冒頓的目的在於劫掠人口,而不在盡收故地。

    章邯不免遺憾:“如此一來,看似吾等將匈奴逐出了河南地,但實際上,彼輩仍可佔據北假及陰山南,隨時能再度南下,襲我邊塞。如此一來,數萬大軍,便只能被匈奴拖在北地、朔方、上郡,動彈不得!”

    ……

    而與此同時,尚未知道匈奴具體動向的韓信,正在上郡北部的榆林,在為自己所得的侯印欣喜的同時,也在琢磨這“益善侯”的含義。

    經過一次挫折後,韓信現在可遠沒膨脹到敢和黑夫說什麼“君侯不過能將十萬”“臣多多益善耳”,加上肚子裡墨水少,在連續詢問數名軍中文士後,韓信才“明白”了武忠侯的用心良苦。

    “益者,更也。”

    “善者,佳也。”

    韓信琢磨道:“這莫非是在勉勵我,勿要滿足於眼前之功,而要繼續奮進,獲得更佳更大功勞,以封徹侯?”

    而眼下,倒是有一個壯大軍隊的機會,擺在韓信面前。

    一位滿臉濃須,結著辮髮的胡人站在韓信面前,自稱是樓煩君的使者,正在向他提出一個在中原人聽來,匪夷所思、不自量力的請求。

    “只要將軍能給吾等一千斤金餅,便是吾等僱主,三千樓煩騎士,可在今後一年內,攜弓馬為將軍效命!”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23 20:37
第934章 結交樓煩將

    八月下旬的右北平已十分蕭瑟,草木枯萎,讓翱翔在天的雄鷹眼力更加銳利。

    談判地點乃是平剛縣城(河北平泉縣北)外,燕西樓煩的帥長樓煩鉞陰著臉打馬上前,與前日乘著樓煩人外出狩獵,突襲了縣城,將樓煩數千婦孺一網打盡的不速之客會面。

    縣城中迎過來的也是數騎,一位騎著赤馬,面如冠玉,一身甲冑精良,腰間佩劍的高挑將軍,他左側則是一位留著濃髯的年長大漢。

    大漢搶先一步躍出,用豐沛口音喝止樓煩鉞向前。

    “樓煩人,還不下馬拜見召王!”

    樓煩鉞中原話不太好,但至少聽明白了來者的頭銜。

    “召王?你便是公子扶蘇?”

    “我正是扶蘇。”扶蘇上前,他的親衛們警惕地注視著樓煩人的一舉一動,手握在弩機上。

    左側的濃髯大漢自是劉季。

    老劉本來想留在遼西走廊指揮徒卒,吸引燕王臧荼的主力,但扶蘇卻將那差事交給了高成,劉季則被扶蘇帶到了右北平。

    一同來的,還有傾盡遼東、遼西之力,湊出的五千騎。

    “我聽說過你。”

    樓煩鉞卻沒被“大王”的稱謂嚇倒,他冷笑道:“一向仁義的公子扶蘇,會做出乘吾等外出圍獵時,劫我婦孺的事來?”

    “是誤會。”扶蘇澄清道:

    “吾等本以為,佔據平剛的是南竄的東胡人,豈料竟是樓煩,好在並無太多傷亡,汝等部眾家眷也安好。”

    劉季補充道:“畢竟塞外引弓之民都是氈帳騎射,難以分清。”

    樓煩鉞卻提高了聲音:“東胡人打的是黃羆旗,樓煩人打的是鹿旗,數百年前便是如此,只要是在草原上的人,豈會認錯?”

    樓煩,這是一個古老的邦國,周時便已存在,也說不清自己的源頭究竟是周王分封的諸侯,還是遷徙到冀州北部的戎狄。反正到春秋結束時,樓煩已在晉西北立國,以其兵將強悍,善於騎射,成了一方之霸。

    甚至讓趙武靈王心生忌憚,學著樓煩人的戰法,搞起了“胡服騎射”。

    後來,樓煩被強軍後的趙國打敗,但趙武靈王是個胸襟豁達的人,他非但沒有屠戮驅逐樓煩人,反而將他們整編,致其兵,使得眾多的樓煩強兵悍將,以“僱傭軍”的形式加入趙軍,斬首得賞,也有部分樓煩人不服約束,逃到塞外,李牧抵禦匈奴時,雙方軍中都有一部分樓煩人。

    待秦滅趙後,認為聚集在雁門郡的樓煩人是一支不安穩的力量,遂將其一分為二,一部分圈在雁門郡樓煩縣,一部分遷到燕西的上谷郡,在燕山北麓生活,亦稱之為西部樓煩與東部樓煩。

    秦始皇帝死後,天下大亂,尤其以燕代地區最為混亂,東胡、匈奴、燕國、代國、趙國、扶蘇多方勢力在此角逐。

    雁門郡樓煩縣的西部樓煩遊走在各勢力間,幹起了僱傭軍的老本行,他們先接受匈奴冒頓大單于“樓煩王”的封號,又做了代王韓廣治下封君,接受趙國廣武君李左車的僱傭,甚至還派人渡河去上郡,與北伐軍前鋒的韓信接洽。

    東部樓煩想法則簡單多了,他們重獲自由後,只想找一處安寧的地方,過半耕半牧的生活。

    恰逢控制右北平郡的“燕國”在東胡攻擊下,放棄了其北部地區(河北承德一帶)。本來可遷徙入其內的東胡卻因匈奴的打擊而崩潰,餘部向東北逃散。隨著匈奴單于又帶著大部隊西擊朔北,右北平北部,竟出現了數百里空地……

    東部樓煩的帥長樓煩鉞便瞅準時機,秋初時從燕西一路遷徙過來,佔據這片即可農耕,也有豐沛牧草過冬的地域,不客氣地住進了平剛縣。

    卻不料好日子還沒過多久,便被打破了。

    “我只是初入燕代,故不知。”扶蘇依然重複著這說辭,這讓婁鉞有些不耐煩了。

    “如何才肯釋吾等族人?”

    樓煩鉞很想和對方大戰一場,但扶蘇此次西來顯然是有所準備的,麾下數千遼東遼西民兵騎從,硬碰硬的話,僅有兩千青壯的樓煩人佔不到便宜。

    他猜測扶蘇的要求是什麼,臣服?退出右北平?亦或是做他手中的劍,斬向燕代,就像趙武靈王曾要求的那樣。

    “沒有任何條件。”

    扶蘇卻高高舉起手,他身後,數千遼人騎從從平剛縣中陸續撤出,往東南而去:

    “吾等只是路過此地,既然誤會解除,即刻便撤出平剛,將樓煩族人,連帶這座城邑,都留給汝等。”

    “但若心中誤會已釋,不如仔細想想,以樓煩數千之眾,佔此膏腴之地,匈奴在外,燕代在內,內外逼迫時,可能長久?若願與我談談,便去南邊二十里外,我軍大營處見。”

    ……

    “大王,何不將樓煩人舉族扣留?逼迫其向大王效忠?”

    平剛縣城留在身後,麾下一個遼騎將十分不解。

    “強迫的忠心,是偽忠。”

    扶蘇卻有自己的看法。

    “用錯的方式,也得不到正確的結果,只會是南轅北轍。”

    “所以我起兵以來,逐東胡,保遼東,只做對的事。”

    劉季嘴上認同扶蘇的話:“大王所言甚是。”

    “對待這些戎狄,想要令其心悅誠服,就是要大氣一些。”

    “但大王之敵。”他壓低了聲音:

    “可是心黑如墨,不擇手段,也要達到目的啊……”

    扶蘇卻不置可否:

    “我現在的敵人,是燕、代二王,過不了這道檻,其他一切皆是空想。”

    不管是劉季反覆提醒他要小心的“大敵”,還是海東戍卒心中,只要公子扶蘇回到關中,關中人定會攜壺漿以迎的幻想,都是以後才需要面對的事,而扶蘇眼下需要竭力突破的,是燕代趙三國,與膠東一同編織的羅網。

    雖說要堅持“正確的方式”,但回到大營後,扶蘇仍讓全軍警備,小心敵襲,同時放出斥候,監視樓煩人一舉一動。

    等待了一天後,樓煩人不見來,眾人越來越焦慮,劉季甚至開始猜測,樓煩人已經在謀划去投靠他們的敵人……

    “甚至會洩露吾等要走燕山北,襲擊無終的意圖。”

    他危言聳聽,燕代聯軍有數萬人之多,還堵住了狹窄的榆關,而遼軍,不過萬餘。

    若是走海邊突破,絕對無法取勝,所以扶蘇才兵行險招,在拖住敵人主力的同時,意圖襲其後方。

    就在這時,十餘騎樓煩騎士卻踩著枯草,飄然而至。

    “汝等想談何事?”

    這一次,樓煩鉞進了扶蘇的營帳,分享了酒和肉。

    “樓煩素以善戰聞名,我想要樓煩人幫我。”

    扶蘇有王者之名,卻沒有王者的架子。

    樓煩鉞抹了抹嘴邊的油,伸出手來,上面是常年拉弓握劍留下的厚厚老繭。

    “樓煩人的規矩,一向是以錢換命,只要拿出五百斤金餅,兩千樓煩青壯,便能為大王效命一年。”

    他強調道:“吾等開的價,已比西邊樓煩縣的西部樓煩便宜了。”

    扶蘇卻攤手道:“兩遼苦寒窮困,我沒有金帛。”

    “那便免談。“

    樓煩鉞氣哼哼地站起來,便要離開,卻為劉季一把按住!

    這濃髯大漢力氣驚人,樓煩鉞竟難以動彈。

    “我給不了樓煩人金帛。”

    扶蘇起身說道:

    “但我知道,樓煩人如今最想要什麼。”

    他走出營帳,抓起一把沾著枯草的黑土,遞到樓煩鉞面前。

    “壤土。”

    “地者,國之本也,不論農牧,皆需壤土。”

    扶蘇說道:

    “眼下各路復辟諸侯只能跳樑一時,最終掃平天下,收拾河山的,將會是大秦。”

    “若樓煩助彼,哪怕只是中立,天下平定後,仍會被認定是竊秦壤土的叛邦,就算能安享十數年安寧,也終將被驅逐。”

    “但只要樓煩人助我擊破燕代,此戰結束後,我會讓汝等在塞外,在東胡遁走後空出的草原上,方圓千里之地,重建屬於汝等自己的邦國!”

    ……

    “公子承諾予樓煩人壤土,對這群戎狄,倒是比對逐東胡、定兩遼的功臣們大方。”

    樓煩鉞離開後,一直裝作“惇厚樸實,口直心快”的劉季當著扶蘇的面如此嘟囔道。

    扶蘇喝完了盞中的酒:“西征前,汝等以功受爵賞,大者領鄉亭,小者得食祿,今後或還能得中原一縣之封,不比塞外無主之地強?”

    但東胡崩潰四散後留下的赤山草原,為匈奴勢力所不及,對樓煩人來說,卻滿是誘惑,只是打那地方主義的不止他們,其他草原上的小部族也躍躍欲試。

    不同於西部樓煩長袖善舞,在各勢力間找平衡,與扶蘇結盟,或許是東部樓煩不錯的選擇。

    而對於扶蘇來說,由樓煩人填補東胡留下的空白,也比匈奴毫無阻力擴張,全據東西萬里草原好。

    “我起兵太晚了。”

    扶蘇嗟嘆,雖然八個月內能白手打下千里之地,還擊退了東胡瘋狂的進攻,已屬不易,但比起中原反王們,實在是太過弱小了。

    “故需要一切能加入我的人。”

    只要不違背他的處世之道,來者不拒。

    “否則,我贏不了眼前這場仗。”

    “更沒法贏,整場戰爭!”

    “樓煩人臨陣背叛怎麼辦?”劉季仍憂心忡忡:“要知道,戎狄一向無信。”

    扶蘇似是有些醉意了,卸下冠冕,擺在案几上,擺在劉季觸手可及的地方,但他的眼睛,卻似清明得很。

    “劉季,我身邊,意欲背叛的人……”

    “還少麼?”

    此言讓劉季汗毛豎立,握緊了藏在懷中的短劍!

    好在扶蘇下一句話,又讓劉季鬆了口氣。

    “在遼西時,便有軍中文士向膠東暗暗傳遞消息,一查後才知,彼輩是從膠東發配的,家眷在陳平手中,又收了膠東商賈的賄賂……”

    有人求情,希望將將這些人打發到了遼東最偏北的障塞裡。

    但扶蘇最終下令斬其首!

    可內奸真就殺光了麼?

    現實就是這樣,海東戍卒、遼東遼西人,還有現在新加入的樓煩,他們像是周昭王那艘被膠水沾到一起的船,隨時可能分崩離析。

    只要有機會,很多人隨時可能會跳到其他船上。

    扶蘇已在船頭,船已行水中,不管它是停還是走,都有解體沉沒的可能,唯有加速向前,還有靠岸的機會!

    但那岸,距離扶蘇太過遙遠。

    就像遼西與關中的距離一般,不但鞭長莫及,連消息也滯後幾個月,扶蘇至今尚不知黑夫已打入關中,傾覆胡亥趙高政權,並大刀闊斧開始改革的事。

    只隱隱有預想,他肯定會比自己快。

    劉季退下了,扶蘇孤身一人來到營帳外,深秋的塞外夜色悲涼,月兒高高掛起,胡笳聲在遠處迴蕩。

    “自選擇帶著眾人西返,從頭收拾舊山河那一刻起,我便停不下來了。”

    他高高舉起酒樽,似是敬月亮,敬曾經的自己。

    但最終轉向西南方,敬自己過去的朋友:

    “你也一樣!”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9 13:12
第935章 一個就夠了

    在家門口失敗的滋味可不好受。

    尤其是當你手持利刃,把著加固過的厚厚大門,心裡以為能將敵人御之於外時,他卻機智地翻牆入院,從背面打得你措手不及……

    這便是自立為“燕王”的臧荼所經歷的一切。

    夏天時,為了防禦佔據遼東、遼西的“扶蘇”,他在碣石以東百餘里處建造了一座關隘,並親自領兵,希望守住遼西走廊的西大門。

    此舉看上去起到了一定效果,扶蘇大軍停留在遼西徒河一帶,只是派小部隊來榆關試探了一番,碰了跟頭後,整個夏末秋初都停滯不前,大概是在等秋後。

    秋後結束後,其大部隊“萬餘人”開始沿著海岸緩緩西進,日行二十里。

    臧荼很高興看到這一幕,他希望能以逸待勞,徹底擊垮對手,奪取遼西,贏得聲譽,讓自己這“燕王”名正言順。

    但八月下旬時,一些身裹白衣的膠東商賈,儘管一方是叛秦自立的反王,一邊卻打著北伐軍的旗幟,但雙方一直在通過海路貿易,膠東商賈的船隻一直在遼西海岸游弋,他們告訴臧荼:

    “遼西之兵,不過數千,扶蘇恐不在此處……”

    “那他在何處?”

    臧荼登時大驚。

    他很快就收到了大後方的告急:

    在東胡人來襲時放棄了燕山以北地區的臧荼,萬萬沒有料到,扶蘇竟孤注一擲,盡發遼西遼東騎從,走平剛,還得到了樓煩人的幫助,五百里奔襲,通過燕山缺口,襲擊了右北平郡的治所,無終城(天津薊縣)……

    無終城不止是臧氏燕國的新都城,也是漁陽地區糧食東運的屯糧之地,事關重大。

    驚聞噩耗後,察覺自己上當的臧荼欲亡羊補牢,心急之下,立刻揮師西向,卻不料扶蘇攻無終是假,他的真正目的,是圍點打援,雙方在徐無(河北遵化)相遇。

    徐無這地方並不出名,也不富庶,唯一露臉的,大概就是兩百年前出過一位叫“徐無鬼”的隱士,去拜見魏武侯,與他說了很多大實話,比如:

    “與君主談論詩、書、禮、樂,太公治國之法,國君未曾露出一笑,要想討好他們,便不要兜售這些無用學說,而是與他談論如何相狗、相馬,國君自會開顏……”

    如今昔日隱士故鄉,卻成了兩軍交鋒之地。

    雙方都是臨時組織的雜牌軍,指揮官也不算出色,只是比誰犯錯更多,戰役過程並無值得稱道描述之處,在敵人兵刃面前退縮的人,遠勝於高呼“召王萬歲”“燕王必勝”的無畏者。

    一個事時辰下來,雙方各有損傷,最終還是騎兵較少的臧荼敗下陣來。他一路撤往令支,準備據城而守,等待欒布支援。

    不想半道卻為突然殺出來的樓煩人和遼騎沖散,又繼續敗退,丟盔棄甲,幸好扶蘇也未猛追到底,原因是在漁陽的欒布發兵來援,牽制了扶蘇的主力。

    但這並不能挽救臧荼的潰敗,他們一路退回到碣石城(河北秦皇島),這才得知,兵力空虛的榆關,竟也被扶蘇偏師攻了下來。

    這下,臧荼面臨遭兩面夾擊的危險。

    碣石雖然還有糧,但所謂的“燕國”不過是造反戍卒和地方豪長的武裝,士氣不高,臧荼得勢時群起來投,如今他露出頹態,背叛竄逃者不計其數。

    沒幾日,他便只剩三千殘部,左右皆敵,後方是大海,也不知能否撐到欒布和盟友代王韓廣的救援。

    從海上撤離是一個不錯的法子,碣石本就是燕地最大的海港,和平年代齊國船隻常來此貿易。秦始皇帝時,東巡碣石,刻石尚在,並為了迎接征海東歸來的大軍,在此修了長長的防波堤,擴寬了港口,只是如今港灣裡,船隻寥寥無幾……

    中秋時節,冰涼的海潮將白色鹽沫沖刷上海灘,正當臧荼猶豫是否要拋下軍隊,帶著少數親信離開時,卻得知了一個讓人欣喜的消息。

    “大王,海上,來了許多大船!”

    ……

    對扶蘇來說,碣石是有特殊含義的地方。

    四年前,他結束了對海東的征伐,斬滄海君之首歸來,便是在此向父皇獻俘。

    當日情形他還記得很清楚,十萬軍民,百官群臣皆拜,大聲道:“古往今來,皆不及大秦之盛!”

    那聲音,甚至一度壓過了海潮。

    歌功頌德聲迴蕩在碣石山,所有聲音都在告訴秦始皇,他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最偉大統治者,而秦的統治,在此刻也臻於極盛!

    士卒苦於征戰,百姓累於徭役,十數年間,流逝的生命和氣力,這極盛下暗藏的諸多隱患,蠢蠢欲動的六國復辟勢力,這一切污點,彷彿都被花團錦簇的赫赫武功給掩蓋住了。

    而秦始皇帝,也給了天下一個承諾。

    “地勢既定,黎庶無繇,天下咸撫。男樂其疇,女修其業,事各有序!”

    刻在石頭上,就像大秦的國運和信譽,永不枯朽!

    但盛極必衰,很快,第一次南征以失敗告終的消息傳來,始皇帝怒,一意孤行,拜黑夫為昌南侯,又強使之為主將,兩年之內,必克百越!

    那大概是大秦財政和國事徹底墜入深淵的開始。

    而“黎庶無繇”的承諾,也再無人提起。

    但扶蘇還記得,天下人也期盼著,這一期待,早就刻在了他們心中:

    “天地之養也一,登高不可以為長,居下不可以為短。君獨為萬乘之主,以苦一國之民,以養耳目鼻口,夫神者不自許也。”

    “無盛鶴列於麗譙之間,無徒驥於錙壇之宮,偃兵休戰。”

    這是徐無鬼的主題,也是刻在扶蘇等人心中的期盼。

    當自上而下的改變被堵死,自然就有人開始自下而上。

    南征開始了,達成了南盡百戶的野望,卻未得到公正的待遇,最後,這支南征軍又掉過頭,掀起了讓故秦崩塌的戰爭。

    在扶蘇眼中,戍卒、燕人、趙人揭竿而起,為自己而戰並無什麼不對之處。

    但動機的正義,不代表行為的正當,他們對天下的破壞,已遠勝於以”苛暴“而聞名的秦吏十倍。

    蒼生在哭號,得有人站出來重建秩序。

    扶蘇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那個人。

    又能做到哪一步。

    他只知道,這些混亂與自己有關,他有責任去力挽狂瀾。

    在達成天下人黎庶無繇和願景前,得先掃平亂相,將大秦已走過的征程,再走一遍!

    “遂興師旅,誅戮無道,為逆滅息。武殄暴逆,文復無罪,庶心咸服……”

    好在,這一戰,便能抵定燕地局勢了,為此付出的代價,是上千人戰死,數縣化作丘墟。

    以及扶蘇臉上被流矢劃開的一道深深傷痕。

    但當扶蘇率領眾人,登上碣石城外的山崗,但卻看到了這樣的一幕:

    眼前的景緻如他記憶之中一樣醉人:遠處刻石的海岸,滿是風化岩石和凹凸峰壁的懸崖、下面的大海在巨石腳下,如同無休的野獸一般咆哮不安、無邊無際的天空與雲彩、以及滿是秋色的樹林,成群結隊的灰羽海鷗在明淨的海岸上鳴叫。

    而十里外的港口處,因為防波堤和海灣的緣故,顯得更加平靜的津港,擠滿了狹長的大船。

    就好像戰爭尚未影響碣石,燕齊商賈在此繁盛貿易。

    又好像四年前,扶蘇與黑夫從海東遠征歸來的那一幕——只是這回,船隻不是進港,而是在裝滿臧荼手下的殘兵敗卒後,頭也不回地離去!

    扶蘇知道,如此規模龐大的艦隊,只可能來自一個地方。

    五年前,方士和工匠共同努力下,航海革命在膠東爆發,從海圖到羅盤的發展,到新的操舵系統和船舶設計,這讓膠東的船舶,可以憑藉季風的幫助,短暫脫離海岸線,在海浪不那麼大的少海(渤海)內航行。

    更大更適應大海的船隻也被造了出來,主要靠風帆航行,進出港口和逆流航行時用槳,需要200多名船員,包括180名有戰鬥力的槳手和20名弩手,並可裝載同量數量的人。

    曾幾何時,扶蘇曾坐在類似的船艙裡,而現在,卻眼睜睜地看著它們將即將被圍殲的敵人運走……

    桅杆上打著白旗,船上的人穿著白衣,裝作是投機的商賈,可扶蘇很清楚他們的真實身份。

    “陳平。”

    扶蘇摸著左臉頰的傷痕,苦笑著搖頭:“真是處處與我為難啊。”

    儘管都打著“秦”的旗號,但在這亂世裡,誰能分得清誰是自己的朋友,誰是自己的敵人?

    ……

    而在一艘駛離碣石港的船上,一身白袍的陳平站在船尾,望著漸漸遠去的海岸。

    他通過膠東商賈,以貿易、賄賂、遊說來構建的包圍網並不成功,代國和趙國儘管與燕國結盟,但卻在忙活各自的事。

    以燕一國之力對抗扶蘇,也並非不可,但因其秩序之混亂,大王之無能,還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在冥冥之中有只暗暗幫助扶蘇的手,燕人最終功敗垂成。

    這場失敗竟使得,膠東不得不親自下場,動用珍貴的船舶,來運載一群殘兵敗將。

    陳平沒有去見臧荼,這個滿身濕漉的無地之王,何足道哉,不過是在這場天下大棋中,一枚小小棋子,陳平能將他從絕境裡拎出來,下一刻,也能毫不猶豫地拋出去。

    陳平已得知武忠侯攻破武關的消息,天下大勢雖已抵定,但他很清楚,自己必須在邊角的博弈中贏!

    “郡守,是向西航麼?”

    船隊的指揮前來詢問,這群燕人驚魂失魄,是不是該送他們回漁陽郡。

    “燕地海岸風浪大,除了碣石外並無良港。”

    陳平露出了笑,這是給船上三千餘“乘客”的解釋,被卸下兵刃,分散安置,又在顛簸的海上,他們難敵船員,翻不起大浪。

    “向東,沿著海岸東行,送彼輩去遼東!”

    沒錯,膠東現在困於齊楚之間,無法全力北上扼殺陳平心中的大患。

    所以扶蘇能擷取名望。

    扶蘇能贏得一場戰役。

    扶蘇也能奪取一處郡縣。

    “但你每贏得一處地方,勢必失去一處後方。”

    陳平裹緊衣裳,搖搖晃晃,往船艙走去,眼下他親自來燕地一探究竟,是時候回到膠東,繼續謀劃佈局,為最終的勝利做準備了。

    “我要毀了遼東。”

    陳平喃喃自語,封閉的艙室,將黑暗投到他的臉上,但旋即,一盞盞海豹油燈被點亮。

    “這是為了將來,十倍於遼東的郡縣百姓,免受又一場戰火荼毒!”

    因為。

    陳平吹滅了艙中多餘的燈燭,只剩下最明亮的一隻,他將其高高捧起,小心呵護,彷彿那就是天下唯一的希望。

    “結束這亂世的人,一個就夠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9 13:12
第936章 夥頤

    趙國內郡,邯鄲最富,恆山最窮。

    但哪怕是恆山郡中,也有曲逆這種人口三萬戶的大縣,南北通衢,富誇燕趙,多虧了蒯徹的運作,使燕趙數十城一舉降趙,此城並未因戰爭有太大影響。

    當然,有富就有窮,最窮的番吾縣(河北平山縣)只有五千戶,其地多為山丘,山上多有柏樹,所以後世會出現一個叫“西柏坡”的地名。太行餘脈在此舒展骨骼,哪怕是滹沱河兩岸的平地,也有些蹊蹺的山包……

    總之就是個沒什麼油水的縣,趙國時有過幾位小封君,根本就不想來這過日子,只每年派人收租。後來李牧將軍又在此和秦軍打了一仗,讓趙國滅亡延緩數年,此外再無任何史書給過它筆墨,就算恆山郡本地的豪貴士大夫,也極少來此窮山惡水之地。

    但近日,重新歸趙快大半年的番吾卻熱鬧非凡,秋風料峭中,還有一群人,在番吾縣一處山包下揮舞鋤頭,揮汗如雨。

    帶頭的是個頭上戴冠的軍吏,他這邊在幹活,卻有兩個親衛在一旁捧著他卸下的精良甲冑,絲錦冠帶,有些不知所措,幾名本郡文士更在遠處納涼處竊竊私語,對這一幕有些好笑。

    “貴為一郡都尉,怎能親自下地與庶人勞作呢?”

    “聽說他本是陳地陽城人,牖繩樞之子,氓隸之人,而遷徙之徒也……”

    文士老看不起,恆山郡本地的輕俠庶人倒是對這位與士卒同甘共苦的都尉心生好感,喝水的間隙誇他道:

    “陳郡尉刨得一手好地啊!”

    “陳郡尉”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收買人心,博得底層士卒好感的機會,擦著額頭的汗,用帶著楚音的恆山方言笑道:

    “我與汝等一樣,家中不富裕,少時嘗與人傭耕。”

    他又開始講那個故事了。

    “勞作之餘,就像現在,輟耕之壟上時,常摸著手上的繭子,空空的腹中,悵恨良久,於是我便對一起庸耕的同鄉說了一句話。”

    “說了什麼?”士卒們好奇地湊過來。

    “我說‘苟富貴,無相忘’!”

    陳勝這一句話嚷得很大,彷彿也是對身旁數百士卒說的。

    他站起了身,指著腳下土地道:“富貴就在腳下,第一個刨到的人,倍其賞,加酒肉!”

    這下士卒們好似打了雞血,復又站起來,在山包腳下拚命幹活,挖出的土又被人運走,整個過程極其熟練。

    陳勝滿意地看著這一幕,招呼遠處的一名方士過來。

    “這下面,當真有大墓?”

    生活不易,改行當了摸金定穴的方士一口咬定:“郡尉放心,此必為中山國的大冢!”

    原來,陳勝帶著這批人來此窮縣,可不是為了開荒種地,而是“盜發冢”。

    在秦朝,盜墓可是大罪,律令規定,當與傷人致殘、訛詐、殺人及拐賣人口等同罪,都應處以磔刑,南郡安陸縣某黑亭長上任之初,就因為捕獲一群盜墓賊而揚名發跡。

    但眼下番吾復歸趙國,出於對秦的憤恨,趙王歇將秦律一概廢棄,復用趙國律法,看似有法,實則整個國家都成了法外之地,輕俠賊人的樂園,社會一片混亂,被派在各地的都尉、司馬們甚至還有裝成盜匪劫持來往行人,殺人放火。

    這都沒人管,陳勝不過是盜個墓,更無人來說他了。

    至於道德譴責……更不存在。

    “入鄉隨俗啊。”

    陳勝也不由嗟嘆:“若在陽城,在楚地,我這麼做,恐怕要被人戳脊樑骨,咒罵我斷子絕孫,但在恆山郡,盜冢不過是尋常事,飯後談資耳。”

    這恆山郡地薄人眾,光靠那點土地可養不活數十萬百姓,於是就形成了懁急,仰機利而食的民俗。

    男子們平日裡不喜勞作,相聚遊戲,悲歌慷慨,沒錢花了就相約剽掠搶劫,晚上挖墳盜墓,私鑄錢幣。女子的興趣也不再是織布好好過日子,常彈奏琴瑟,跕著木屣,到處遊走,向權貴富豪獻媚討好,入後宮,遍諸侯,再不濟也能做倡優。

    先前陳勝自告奮勇,隨陳餘離開楚國北上入趙,又一同投了趙王,奉命來收取恆山郡。靠著陳餘是苦陘大氏的女婿,得到了本郡豪貴士人響應,輕易得手,陳餘做了苦陘君,恆山守,陳勝則作為他的副手,恆山尉。

    理論上,在陳餘南下隨項羽西擊秦時,恆山郡該由陳勝說了算,但陳勝很快就發現了,當地豪貴士人欺自己是外地人,竟公然架空自己,在郡治東垣發號施令,他們還買通趙王近臣,打發陳勝到西邊攻打井陘關。

    陳勝心裡憋屈,但初來乍到根基淺薄,只能領命。

    只是月餘前,陳勝久攻不克的井陘關卻不戰而降,原來是秦河東守趙成投靠了六國,趙軍李左車部順利從河東進入太原,全取此郡,井陘遂下。

    陳勝揣度聯軍西擊秦是場硬仗,且項羽吝嗇,有功不賞,故不願參與,滯留在恆山郡靈壽縣。

    入秋後,先前趙人出於報復心,屠戮秦吏,焚燬縣寺的惡果開始顯現。

    趙歇名為趙王,實則失去了對基層的控制,曾被秦人壓制的各地豪貴鄉老開始抬頭,接管了地方,趙國在事實上,又恢復了封建制。

    如此一來,不論是田租、口賦,都得先從鄉紳手中過一道,最後給到陳勝這郡尉頭上的就極少。

    “我如浮萍,難以在恆山紮根,這樣下去可不行。”

    陳勝在發覺自己不論怎麼做都無法融入恆山本地豪貴士人中去後,陳勝開始改變思路,從下層著手……

    “我,黔首之子也!”

    陳勝開始模仿他聽到的,南方武忠侯的治軍之法,不再掩藏自己低微的身份,欲與底層人打成一片,獲得立足之地。

    除此之外,既然在趙王歇處討要不要養兵的錢帛,陳勝開始另闢蹊徑,對當地傳聞已久的“番吾中山王墓”打起了主意。

    中山國為古代鮮虞人所建立,被魏國滅亡了一次,後又復國,逐漸強盛起來,聯合魏、韓、趙、燕“五國相王”。而在這五個國家中,唯有中山國是“千乘之國”,而番吾,便是歷代中山王的墓地。

    陳勝對中山國的歷史不感興趣,他關心的,是地下是否有大墓,裡面的寶器是否完好,能讓自己擴充多少軍隊……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陳勝的志向,可絕對不止一個沒有實權的郡尉!

    他本性是得志猖狂的,但這些時日,卻忍著作威作福的慾望,做出一副禮賢下士的模樣,甚至與”燕雀“打成一片。

    並非是他真覺得自己與他們出自一個階級,應當共享富貴,在陌生的他鄉拉攏更多人,以取得實權,更是為了讓自己這鴻鵠,踩在眾人肩膀上,飛得更高!

    但要做大事要有人手,想擴軍則需要金帛,而陳勝能想到的法子,只有盜墓。

    只可惜,這次方士看走了眼。

    挖了三天,土丘下一無所獲,憤怒的士卒們叫囂著將方士烹了,但陳勝只是讓人打掉了方士兩顆牙。

    “再給你一次機會,就算走遍這百里山川,也定要為我找到中山王大冢!”

    如此威脅方士後,陳勝氣呼呼回到了靈壽,眼下是八月底,扶蘇在碣石大敗燕人的消息尚未傳來,先到的,卻是西邊六國聯軍西河撤離的敗訊。

    還有幾個不速之客。

    “陳涉,陳涉!”

    回到府邸前,熟悉的陳地楚音響起,陳勝讓馬車停下,探頭一看,卻是幾個被門吏綁在地上的人……

    “汝等是……陳地人?”

    他看著幾人面善,有些驚訝,陳地離此相隔甚遠,除了跟自己北上的千人外,幾無楚人,這也是陳勝在恆山無人可用的原因之一。

    門吏前來稟報,說這數人是從西河戰場,跟著陳餘手下回趙國來的,自稱是陳勝好友,敲門大呼“吾欲見涉”,態度囂張,門吏見他們無禮,就綁了起來……

    見到陳涉,那幾人更高興了,嚷嚷著要門吏鬆綁,還大聲喊道:

    “當年在田埂上,你說苟富貴勿相忘,難道這就忘了麼?”

    陳勝讓人鬆綁,一瞧,還真是當年一起庸耕過的幾名老鄉……

    這幾人吐訴,說他們在楚地被項將軍徵召,推著車輿隨軍西進,一路打到西河,但因為是輜重部隊,所以什麼好處都沒撈到,就又得了令,匆匆渡河離開。

    幾人害怕被甩在後頭,遂乘著撤兵時的混亂,去找了在楚營商議事情的陳餘,跪在其馬車前痛哭流涕,說是希望能帶他們回國,來投陳勝,陳餘還真以為是陳勝故人,他在恆山郡需要陳勝合作,遂允之。

    數人跟著陳勝進了他新置辦的府邸,別看陳勝在外面標榜自己是黔首之子,可享受卻一樣沒落下,府邸是昔日趙國行宮,有殿屋帷帳,養了幾個中山美姬,美豔無比,陳勝一拍手,便上來跳了一圈當地著名的跕屣舞。

    弄得幾個老鄉咂嘴不已,眼睛瞪直,直道:

    “夥頤,夥頤!”

    夥頤在陳地方言裡,是大的意思,也不知是在誇屋舍大,還是什麼大……

    陳勝面露得意,心道:“小小燕雀,沒見識,眼下相信我是鴻鵠了罷?”

    但豈料,酒過三巡,幾個情商低的老鄉,竟開始聊起當年陳勝微末時的一些糗事來,惹得一起喝酒的賓客發笑。

    若是放了歷史上,已為陳王的陳勝,肯定會面皮不好看,但他現在既然標榜自己是“黔首之子”,將“苟富貴無相忘”掛在嘴邊作為宣言,想要拉攏底層百姓,並凝聚當初一起跟他來恆山的千餘楚人。

    眼下故人來投,自要好生招待,以示自己不忘舊誼,所以只能強忍不滿。

    此外,陳勝對西河之戰、黑夫入關等事也很感興趣,這群老鄉能給他提供許多情報。

    在陳勝的追問下,幾個老鄉便說起在西河的見聞來,從他們所見的屠戮,到秦人凶狠的反擊,項籍將軍的斷後,到六國聯軍在河東各自散去,各回各家,說得陳勝皺眉不已。

    天下形勢,變化得比他想像中快。

    “那個與汝一同在陳郡舉旗的陽夏人,吾等在西河時,曾聞其名,聽說也立了功,做了官!”

    最有出息的一個老鄉做過楚軍的屯長,消息更靈通些,說起吳廣來。

    “哦?”

    陳勝頓時來了興趣,他還記得與吳廣分開時,二人的約定。

    “汝等可知吳廣在北伐軍中做了什麼官?”

    “不知,但據說他手下,已管著好幾萬刑徒兵了,還開到西河駐紮,隔著水,那吳字旗看得一清二楚!”

    陳郡老鄉說得極其誇張,又飲了口酒後,口無遮攔地取笑起陳勝來。

    “反正啊,比你夥頤!”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9 13:12
第937章 武忠侯是天!

    吳廣實際的官爵,其實沒有那幾個陳郡老鄉道聽途說來的誇張。

    他不過是得拜爵為右更,為都尉,職務與陳勝差不多,完全沒有“夥頤”到哪去。

    唯一不同的是,他握有實權,麾下有北伐軍士卒及馳刑士共萬人,把守著從關中通往河東的津渡:封陵津(風陵渡)。

    九月初的一天,吳廣等在大營前,焦慮地等待許久,總算迎來了他們期盼已久的隊伍。

    那是一隊隊牛車,拉著沉重的車輿,或是民夫推著的獨輪車“木牛流馬”,從寧秦方向絡繹而來,押送這批糧秣的,除了寧秦尉楊喜外,還有新近被武忠侯任命為“河東郡守”的安陸人去疾。

    “可算將辛君盼來了!”

    吳廣上前朝去疾施禮——去疾本為無氏的小公士,追隨黑夫南征,作為軍正丞,曾舉薦韓信,又作為全軍的軍法官,負責軍中秩序,儼然成了黑夫集團中的重要文吏。

    入咸陽後,出身低微的北伐功臣紛紛躋身朝堂,弱沒有氏的話,稱呼起來不太方便,於是黑夫便讓屬下們各自取氏,還特地建議去疾以“辛”為氏……

    至於為什麼,去疾不知道,也不敢問。

    辛去疾就這樣在秦朝新鮮出爐了……

    “吳叔盼的不是我,而是這批糧食罷。”

    去疾笑著拍了拍車上鼓鼓的麻袋:“渭南各縣秋收新打的穀子,還未來得及舂便運來了。這只是第一批,後邊還有六萬石,牛車往返奔走,每月送兩萬石來!”

    六萬石,足夠萬人過冬了,吳廣鬆了口氣,清點完糧秣後,將去疾迎入營中,低聲道:

    “自到此駐紮以來,軍心有些不安,士卒們都說武忠侯讓關中人與南郡一樣,只交二成糧食作為田租,軍糧恐怕會不夠……”

    去疾開解吳廣道:“胡亥、趙高倒行逆施,征發百姓與北伐軍為敵。今歲關中收成不好,西河更幾乎顆粒無收,若再像過去那般收五成田租,關中人只怕要挨餓。”

    “武忠侯往後要東出再統天下,還得得故秦人相助才行。再者,武忠侯省罷冗官,裁併少府諸令,節了源。又讓並未受戰爭影響的蜀郡運糧出大江,以供給南郡、南陽,關中糧食不必外調。我大軍就近駐紮,就地就食,可比胡亥派刑徒萬夫挽粟押糧去武關、南陽節省多了。”

    這筆賬,黑夫與張蒼、蕭何自然是合計過的,最後決定,減田租,固然會讓官府勒緊腰帶,但卻能得關中人心,獲益無窮。

    “得將商君徙木立信時,的官府信譽,重新樹立起來!”

    吳廣撓了撓頭:“我也不知是怎麼了,過去在陳郡為黔首時,只盼著官府能將田租減一減,可如今不種田了,卻又覺得不能減,因為麾下指望田租吃飯的官吏、士卒太多了……”

    去疾哈哈大笑,指著冠帶下的頭道:“武忠侯有句話說得好啊,吾等這頭顱裡如何想,決定於吾等坐於何處,是朝堂高榻,還是田邊草蓆。”

    “我當年投匿名書信舉報被緝捕罰錢,也滿腹牢騷,覺得判太重,可如今遇上相同的案子,卻也會毫不容情。因為那時我想的是自家的得失,可現在,要考慮的卻更多。”

    “現在我不是一個小公士了,而是一郡之長。”

    去疾無奈地攤手道:“雖然是個無地郡守,河東還在魏國手中,我無地可守,也無民可治。”

    “誰說無民可治?”

    吳廣露出了得計的笑,眼下去疾一來,那些吃他軍糧的”累贅“總算能甩出去了。

    “辛君請隨我來!”

    吳廣帶著去疾,來到大營南面,由籬笆圍起來的另一片營地,這裡的屋舍帳篷更為簡陋,裡面住滿了人,既有蓬頭垢面者,也有衣冠士人。

    這些人無一例外,都說著一口河東口音。

    “這是……”

    “是這半個月間,從河東郡逃過來的。”吳廣一邊介紹,還讓人將裡面自稱是三老、嗇夫者出來,將事情經過與去疾再說一遍。

    這幾名地方小吏,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起河東自六月份淪陷於六國後,發生的一切……

    河東歸秦,是在秦昭襄王二十一年,左更司馬錯進攻魏國河內,魏國獻出安邑,秦國的做法是,驅逐城中的魏國百姓,招募秦人遷往河東,賜給他們爵位,同時赦免罪人,遷居此處。

    於是河東的普遍情況是,城裡住的是秦地來的移民,而城外則是河東土著。

    即便是那些土著,經過七八十年,三四代人的統治,受律令約束,參軍作戰,贏得軍功爵,也漸漸自視為“新秦民”,而非魏人。

    所以河東人對六國,並沒有什麼認同感。

    “趙成放六國群盜入河東,魏盜趙盜自軹關入,楚盜自茅津入,每至一處,皆繩各縣長吏,屠戮秦人。”

    這是六國的老套路了,他們打著誅暴和復仇的名義起事,維繫士卒前進的動力,便是對秦吏秦人的報復,和不斷搶奪的戰利品。

    這過程裡,河東各縣官吏,直接投降還好,一旦有所抵抗,就會被殘酷殺死,其家產被搶個精光。

    而六國聯軍在西河期間,皆由河東提供糧秣,原本富庶的河東被狠狠壓榨了一通,魏相張耳派遣自己的門客到各地任官,全面恢復魏國舊制。

    經濟上,為了給撤回河東的六國大軍湊足吃食,魏國對河東人繼續課以重租,仍如故秦時的五成……

    在政治上,打擊面漸漸擴大,在河東居住已幾代人的秦人,從統治者成了被統治者。

    河東土著也不好過,因為畏懼黑夫會渡河進攻河東,當地人被張耳的門客徵召,守在封陵津和蒲阪對岸,日夜提防。

    隨著河東律令變成廢紙,六國聯軍多有士卒留在河東,為非作歹,亂兵橫行,河東一片混亂。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這麼一合計,河東人覺得,好像還是秦朝統治時日子比較安定好過。

    於是,不少家園被毀的河東秦人開始逃離故土。

    封陵津,自然就成了他們偷渡的不二選擇。

    吳廣對去疾道:“最初是零星的幾人,到近日,已是整個裡、整個鄉的逃竄了……”

    向去疾訴苦的二人,講述了這一路的艱辛。

    深秋大冷天裡,想順利游過寬闊的大河,可不是容易的事,除了找好下水地點外,繞開魏人的巡邏隊外,還需要更多技巧。

    比如他們將彘尼泡充氣綁在身上,提供點浮力,還得在下水前喝上一大碗煮好的薑湯,雖然辛辣無比,但能驅寒,不至於在途中被凍死。男人在水裡游,女人和孩子則坐在臨時坐的竹筏上,閉目祈求河伯保佑。

    即便如此,冒著性命危險偷渡的人,也有十之二三未能成功。

    “魏人為了阻止吾等,加派人手盯著河防,可以當場放箭,不少鄰里死在灘塗和岸邊。”

    幾人擦著眼淚,結束了敘述,他們希望能被轉移到乾燥的後方。

    “一共有多少人?”去疾詢問吳廣。

    “四千,往後可能更多。”

    吳廣對去疾道:

    “我不知這其中,是否有魏國探子,故不敢輕易放走,但留著他們,又空耗軍糧,並非長法。”

    “這些人交給我罷。”

    去疾嘆道:“我知道,武忠侯為何要任我為河東守了,想必是要我為往後進軍河東做準備,雖無地可守,但至少,有民可治了。”

    這些河東人,可以將老弱婦孺安置到關中,男丁則作為嚮導、先鋒,入伍訓練,想來他們為了還鄉,應會積極作戰,還能為北伐軍前導。

    是夜,吳廣設宴招待去疾,食物並不豐盛,吳廣讓人上酒,卻為去疾所拒。

    “武忠侯讓少府加酒、糖、絲帛、鐵、漆之稅,更嚴禁民間私自釀酒,吾等就不要帶頭違令了罷。”

    吳廣只好訕訕作罷,吃了口後問道:

    “辛君,既然魏賊在河東如此不得人心,眼下秋收已畢,武忠侯何不攻之?定當如石擊卵!”

    吳廣在北伐軍中資歷不算老,但看著東門豹、韓信等人封侯,不眼熱的是不可能的。

    “君侯有君侯的考慮。”

    去疾才從朝中來,清楚原因。

    “匈奴雖退出河南地,但仍佔據北假,秋冬時節隨時可能南侵,君侯不得不安排章、韓二卿在北地、上郡禦敵。”

    “關中人飽經徭役之苦,需要休憩。”

    “賞賜士卒後,府庫已空,需要積蓄,不然君侯也不會加奢靡之物的稅。”

    去疾放低了聲音:“最緊要的是,新政尚未完成,咸陽朝堂上下,質疑的聲音可不少,君侯需要先安內,方能攘外!”

    “是誰?”

    吳廣十分詫異:“時至今日,有誰還敢反對武忠侯?反對新政?”

    去疾搖頭:“趙高死時他們倒是拍手稱快,但上個月,君侯釋刑徒,開苑囿,嫁宮女,撤奢政時,可不乏有人站出來批駁,說這是在挖大秦皇帝的牆角,薅皇室羊毛……”

    “皇帝,如今只有攝政,哪來的皇帝?”

    吳廣只覺得可笑,他的屁股,現在可是牢牢坐在北伐功臣一方,而這一軍功集團,無疑是黑夫入主關中最大的受益者。吳廣本人不但得了許多金帛,武忠侯承諾他日後在陳郡有一大片土地宅邸,還讓他納了一個胡亥昔日的“七子”為妾……

    去疾頷首:“沒錯,對北伐軍而言,吾等只奉武忠侯之令,食其祿,忠其事,在吾等眼中,武忠侯便是天,可比‘天子’還要大!”

    又讓吳廣近前,對他低語道:

    “但朝中遺臣可不這麼想,近來頗有傳言,說扶蘇復起於遼東,如今已然稱王,朝中眾人也有所耳聞,難免開始打主意了,天天喊著社稷不可一日無主,或言當派人去迎回扶蘇,以繼大統,或言當速立扶蘇之子為帝……”

    說到這,去疾哈哈一笑:“吳叔,你當年在陳郡舉事,不是還打過‘當立者乃公子扶蘇’的旗號麼?”

    “對於此事,你,怎麼看?”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9 13:13
第938章 好皇帝

    “當時吳廣愚鈍無知!”

    吳廣一愣,不知去疾此言是試探還是無心之言,但既然對方問了,他立刻起身表態道:

    “吳廣為戍卒,與陳勝在陳地起兵,卻為人所敗,倉皇在雨中奔走,徬徨無助時,是武忠侯接納了我,推衣衣之,推食食之,有功必賞,不嗇提攜,吳廣方有今日。”

    “那時候,扶蘇何在?”

    他一揮手,激動地說道:“武忠侯對吳廣有大德,金帛、土地、爵位、美妾、爵位,都是實實在在的恩惠,而扶蘇,他於我而言……”

    “不過是一個道聽途說的名罷了!”

    去疾對吳廣的態度十分滿意,捋鬚笑道:

    “不錯。”

    “昔日始皇帝崩,胡亥、趙高倒行逆施,凌暴關中,使得民不聊生。是武忠侯帶著吾等,起兵南郡,以弱擊強,血戰一年有餘,方才入關,解救了黎民倒懸之苦,那時候,扶蘇何在?”

    “商君律令有言,有功者顯榮,無功者不得受爵,宗室非有軍功論,不得為屬籍。武忠侯有大功於世,又精明強幹,故當攝國政,治天下,而北伐軍將士有小功,故得封高爵,享食祿田沼富貴。”

    他板起臉來:“但現在朝中卻有人,想要武忠侯迎回扶蘇,或者擇一嬴姓公子王孫,尊為皇帝,結束攝政,將大權盡數歸還……這種事,北伐軍上下,不會有人答應!”

    這是顯而易見的,北伐軍功集團的利益,只有黑夫當權方能保證。

    而近日的一些傳聞,讓他們有些惴惴不安。

    而吳廣則在想,是武忠侯派去疾來試探麾下將尉的,還是文臣武將們自作主張的暗中串聯呢?

    吳廣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必須表態。

    “沒錯,吳廣只知武忠侯,只認攝政,不認什麼秦皇帝!“

    他抬起頭,篤定地說道:“除非,由武忠侯來做皇帝!”

    ……

    而與此同時,在離封陵津不遠處的寧秦縣,華山腳下的一處裡閭中,楊喜熟練地將背上挑著的粟倒入倉中,拍了拍手裡的灰,對拄著拐指揮他們兄弟幹活的楊母道:

    “母親,我沒說錯罷,往後關中的田租,一百畝地,都是只劃二十畝作為稅田。”

    楊母卻依舊憂心忡忡:“減租是好事,但老婦最擔心的還是……”

    她停了話頭,卻是楊喜的新婦來倒了水送來給他飲用。

    不同於最初的顰眉遲疑,這新婦在華山腳下住了些時日,因為楊喜得了賞賜,每頓少不了魚肉,二人又極為相合親密,遠好過在宮中孤獨守望的日子,她也漸漸有了些喜色,二人說說笑笑。

    但楊母還是看她不順眼,覺得這女子遲早給家裡帶來禍患,讓其不准穿那些絲帛,而同尋常村婦一般荊釵布裙,希望能掩蓋身份。

    但這仍舊無法遮掩此女的氣質的容貌,才幾天功夫,外邊全縣都傳開了,說楊喜娶了一位二世皇帝的嬪妃回家……

    等新婦趨步離開後,楊母不知第幾次懇求楊喜:“吾子,這女子可否能退回去?阿母在縣中給你尋好女,以你如今的爵位,縣中大戶也會自己找上門與你結姻。”

    “退回去?怎麼退!”

    楊喜不高興了:“武忠侯親自為吾等主婚,她也侍奉母親並無過錯,豈有棄妻的道理?”

    主要還是這麼漂亮的女子,縣裡鄉里恐怕找不到了。

    楊母仍是擔憂:“她畢竟是皇帝的嬪妃啊……”

    “是偽帝!”

    楊喜強調:“胡亥是逆子,是篡改始皇帝遺詔繼位的篡位偽帝!”

    楊母嘟囔道:“不管偽不偽,反正是始皇帝的公子,是做過皇帝的人,他的嬪妃,豈是你這農舍子弟能碰的?”

    “武忠侯說能,那便能,他其後還要給胡亥定罪!”自從投誠後,楊喜被洗腦不輕。

    楊母敲著枴杖:“你糊塗!往後若新皇帝繼位,胡亥再如何壞,也是其兄弟子侄,兄弟叔父之妻妾被他人所佔,讓新皇帝如何自處?若追責起來,那該如何是好?”

    嬴姓秦國統治關中五百餘年,連不識字的老婦都覺得,始皇帝的子孫代代相傳,是理所當然。

    “武忠侯自會為吾等做主!”

    楊喜才十八九歲,理智常被下邊控制,沒想過這麼遠,微微一愣後堅持道:“就算有了新皇帝,那也得聽武忠侯的!”

    “你又糊塗了,武忠侯大,還是皇帝大?”

    “連老婦我都知道,兒子聽父親的,臣子聽皇帝的,怎麼會反過來?”

    母親嘆息離開後,只剩下楊喜一個人自言自語道:

    “於我家而言,這沒有皇帝的日子,比始皇帝尚在時,還更好,我看,還是一直由武忠侯管著國事最好……”

    ……

    而在咸陽城中一處院落裡,一群秘密聚會的人,卻在黑暗中紛紛額手稱慶。

    “消息已證實,扶蘇公子尚在!”

    “不愧是賢公子,始皇帝繼業之人,據說他孤身東行,數月前便已經克復遼東、遼西,稱了王!”

    “秦王?”

    “不,稱了召王。”

    “這是何意?”

    “召者昭也,或許是宗廟昭穆之意?”

    “還猶豫什麼,當立刻派人去將公子迎回,如此社稷有主,大秦才算結束了動亂!”

    更有人切齒道:

    “長公子歸來後,便能一改這月餘亂政了!”

    黑夫的所謂“新政”,簡直是在胡鬧!這是今日聚會者的同識。

    “黑夫入咸陽前,聲稱得了始皇帝遺詔,以武忠為號,為馮氏發喪,騙得秦人信任,吾等也暗暗盼其入朝,驅逐佞臣趙高,讓胡亥退位,以賢君代之,而蒙氏復出,共同輔政,如此便能中興大秦……”

    “豈料黑夫入朝後,竟原形畢露!“

    滿朝都是黑夫黨羽,眾人在朝堂上不敢說這麼直白,此刻,在這暗屋子裡,便開始數落起黑夫的不是來。

    “他貪戀執柄,專制朝權,竊居攝政之位,威福由己。”

    有人對黑夫不老老實實甘於臣位,搞什麼“攝政”憤憤不平。

    “他任人唯親,黨羽充斥朝野,昔日黔首窮士,如今竟能坐於廟堂之上,對吾等發號施令,真是敗壞綱紀。”

    有人對黑夫大力扶持北伐功臣為九卿重臣鬱鬱不滿。

    “以宮女與甲兵為婢妾,更縱容將尉奸亂嬪妃,這是穢亂後宮,其凶逆如此,是可忍,孰不可忍!?”

    有人對這件事格外在意,覺得是讓皇室尊嚴掃地的事,都快怒髮衝冠了。

    你一言,我一語,好似要化作刀筆,將黑夫釘在恥辱柱上。

    在眾人眼中,黑夫的罪狀還多得是。

    “不顧社稷,遲遲不奉政歸於嬴姓。”

    “釋放刑徒,那都是大奸大惡之徒,竟還讓彼輩在上林開墾種地,真是令人痛心疾首。”

    “減了民間田租口賦,欲討好百姓,卻削減吾等朝吏俸祿!”

    “無道之臣,貪殘酷烈,比趙高更加過分!”

    “嚯,舊日口口聲聲要復秦之業,卻忘得一乾二淨,瞧他都做了何事。”

    “真是辜負了滿朝正士的期盼啊!”

    “吾等堂堂秦吏,食嬴姓之祿數十年,絕不容此不尊綱紀之亂臣!”

    這些自詡為“秦吏”的人,在秦始皇帝時,還真反對增修宮室的。

    雖然被始皇帝一瞪眼就不敢說話了,胡亥時期也不見有何作為。

    在他們看來,天下的政事,都是趙高這個佞臣矇蔽胡亥所至,既然二者都已除去,一切自然就回到正軌了。

    皇室支出,稍加削減即可。

    比如將嬪妃從兩千削至一千,宮女從萬八削至八千,便足以讓御史們磕頭稽首,大呼仁政,甚至會留下千古美名。

    前提是,做這事的是皇帝本人。

    何必如黑夫一樣,做得如此劇烈?一下子將少府中,屬於皇帝個人享受的部分,一刀切沒了。

    而且他身為人臣,有什麼資格動主人的私庫?

    真是以下陵上啊!

    他們自詡為朝中眾正,口口聲聲要改變,但又害怕步子邁得太大,對治國的唯一認識就是:

    “只要有一個好皇帝,一個嬴姓的正統皇帝,天下一切問題,都能迎刃而解!”

    這便是救天下的萬能良藥!

    眼下,遠方傳來的消息,讓眾人將扶蘇看做了希望,他們盼著扶蘇能王者歸來,教黑夫做人。

    等罵夠那黑賊後,黑暗中,有人提議道:“黑夫有田常、六卿之野心,恐怕不會迎回公子,吾等不可坐待,而應暗暗準備,待公子歸來時,號召百姓,攜壺漿以迎。”

    倒是有人還算理智:“光憑吾等?無兵無權,恐怕難行。”

    眾人都沉默了,都十分遺憾。

    “若是蒙恬、蒙毅二公未被奸人所害就好了……”

    蒙恬在軍中有極大影響力,有他在,降卒就不會那麼輕易為黑夫所控制,而蒙毅曾為廷尉,兄弟協力,足以同黑夫角力,朝政也不至於沉淪至此。

    病急亂投醫,有人提議道:“右丞相是否會……”

    這說的,自然便是李斯了。

    經過這些時日的動盪,李家的立場,眾人算是看明白了:“右丞相近日一直告病,眼看時日無多,恐怕不會攙和,李氏更不會開罪黑夫。”

    又有人提議:“宗正子嬰?”

    “子嬰賣其友其君,得封長安君,自己也羞愧難當,也是閉門不出,月餘沒見過了,他恐怕也不敢出頭。”

    “如此,便只剩下一個人了。”

    “左丞相,蜀郡守常頞!”

    “他坐擁蜀郡,糧秣充足,連黑夫也要仰仗,長公子之長子更為其庇護,或可為奧援。”

    理想很遠大,但又一聲嘆息響起:“但吾等人微言輕,連咸陽難出去,如何讓常頞相信?”

    良久後,有人發話了:

    “吾等需要一位首領,一位常年為始皇帝謁者,奔走天下,熟悉大吏的人;一位執法不阿,名聞關中,曾叫胡亥拿他毫無辦法的人;一位至今心懷嬴姓社稷,連獨斷專行如黑夫,面對其質疑,也得愧而退讓的剛正君子!”

    “誰人?”眾人發問。

    “御史楊樛,何如?”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9 13:15
第939章 權力是個古怪的東西

    “這便是楊樛那邊報來的消息,扶蘇的事傳開後,頗有一些故秦御史少吏暗中聚會,彼輩更欲尊楊樛為首,使其與蜀郡常頞聯手,向君侯施壓……”

    黑夫府邸內,季嬰向武忠侯稟報了昨日發生的事。

    季嬰現在的職務是“護軍中尉”,此乃秦朝軍情機構的主職,是張儀時代設立的。

    對內的職務是代表君王監督臣下將領,對外的職務是對六國開展間諜活動,掌握著內外情報,參與高層的重大決策,身兼調查局和中情局雙重職務,更像是古代的KGB。

    歷史上,為漢高祖做這一行的是陳平,數不清的陰招,金錢賄賂開路,毒藥匕首收尾,無往不利。

    季嬰能力見識遠不如陳平,但對黑夫的忠誠,卻沒任何問題。

    他就像是黑夫身邊的貝利亞,而麾下辦事的人,也多是信得過的安陸子弟。

    自從安陸縣在戰火中被毀後,安陸人就將全部身家和希望投到了黑夫身上,老人和母親都打發子弟來為黑夫效命,他們也得到了豐厚的回報。

    而除了為黑夫干髒活,七月份時秘密處死了雲陽獄的蒙恬、蒙毅兄弟及一眾知情人士外,季嬰的主要任務,便是暗中觀察咸陽朝野的一舉一動。

    楊樛,這位以頭鐵聞名,常常在朝堂上質疑黑夫決策,與之頂撞的御史,實則卻早就投靠了黑夫,靠著演戲唱雙簧,還真吸引了一些反對新政的人搭線。

    季嬰伸出手,狠狠往下一劈:“亭長,是否要……”

    乃伊組特?

    “急什麼?”黑夫卻拿起案几上那一盞水,在室內的灶中取了一把土,撒了下去。

    “剛入咸陽時,水被攪渾了,渾沌不清。”

    他將杯盞放到案几上,才一會功夫,沙土便往下沉去。

    “現在才剛剛靜置稍許,那些稍粗的傻子……嗯,沙子便往下沉了。”

    “但水還不夠清,遠沒到能放心喝下的程度。”

    “還得讓著這杯中水,多澄一會!”

    季嬰領會了:“亭長的意思是,引蛇出洞,一網打盡?”

    黑夫頷首:“讓楊樛安心做那些人的首領,繼續為其張目,給更多人壯膽。”

    “定要弄清楚,朝堂之中,有多少人反對新政,彼輩與在野的軍功貴族有何關聯?看似閉門不出的李斯、子嬰等人是否攙和其中,是否在醞釀更大的陰謀?想做到哪一步?都要一一搞清楚!”

    水至清則無魚,但當政者必須得知道,這水中,究竟有多少泥沙。

    “諾!”季嬰正欲奉命而去,黑夫卻又叫住了他。

    “你上次與我抱怨,說護軍一職,過去百年間,一向是臨戰方才設立,戰罷便撤銷,沒有自己的官署,頗為不便,從今以後,便新設一常置官署,由你統轄。”

    “當然,外人將不得而知,汝等功績,也會被塵封,無人曉得。”

    一起被塵封的,還有過錯和罪孽。

    季嬰有所覺悟:“下吏知之,吾等仍要隱在暗處,手把利刃,找出那些對亭長不利的威脅,將他們除去!”

    “是對天下安穩的威脅。”黑夫強調,他站起身來,略加思索。

    “形同黑影,十年飲冰。”

    黑夫露出了笑:

    “就叫‘黑冰台’吧!”

    ……

    “良人倒是一點不急?”

    季嬰退下後,葉氏提著一盞宮燈走了出來,即將入夜,他們家也還沒開始吃飯。

    方才的事,她卻是聽到了一個末尾,心裡吐槽著“黑冰台”這是什麼破名,也不由擔心起來。

    葉子衿從來就不喜歡咸陽,她是經歷過變亂的,深知,咸陽從來便是不安穩的地方,這裡人心飄忽不定,而黑夫現在,正坐在這鼎蓋上。

    “無論何時何地,爭權奪利永遠不會停歇。”

    “但權力,當真是個古怪的東西,我問你一事罷。”

    黑夫閉著眼,享受妻子給自己揉捏忙碌一天後痠疼的肩膀,淡淡地說道:

    “三位貴人坐在一廳堂中:一位頭戴冠冕的大王,一個德高望重,據說能通天人的巫祝,和一個家有萬金的富人。”

    “三人之間,則站著一名起於行伍小卒,手持利劍。每位貴人都命小卒殺死另外二人,大王許以爵位,巫祝以神明威嚇,富人掏出金玉賄賂。試問最後孰生,孰死?”

    葉子衿想了想:“爵位有尊榮,人人皆懼神威,而金玉伸手便能拿到,但若問誰生誰死……”

    “那要視小卒心意而定。”

    黑夫道:“是麼?他既沒有冠冕,也無金銀珠寶,更沒有神明的眷顧。”

    “但他有劍。”

    她看向黑夫寬闊的肩膀:“君王的承諾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神明虛無縹緲難以為助,到手的金玉遲早會花光。小卒野心夠大的話,或會將三人統統殺死,自己來執掌一切。”

    “說得對!”

    黑夫拊掌:“兵強馬壯,這是才是這亂世裡,真正決定生死的事,手中若無劍,說什麼也沒用。關東那些反王們,便是如此做的,我麾下的將尉們,亦是如此想的。”

    “但若加一個條件,廳堂外邊有洶洶人潮呢?小卒下手時倒是容易,但他走出廳堂,可能會受到歡呼,也可能會被人潮撕碎。”

    “民心?”

    葉子衿搖了搖頭:“民心是最容易被左右的。”

    “君王根深蒂固的權勢,巫祝的幾句謊話,富人的一點施捨,甚至是那卒伍利劍的脅迫。”

    “都能左右民心。”

    黑夫認同妻子的看法:“所以說,權力究竟在於何處?”

    他看向案上的燈燭,它們閃爍不定,在牆上投射下夫妻二人的影子,顯得曖昧不明。

    “在君王冠冕?在天授之神?在財富金玉?在兵強馬壯?還是在民心取捨?”

    “沒人說得清,總有人顧此失彼,從而丟了權勢性命。”

    古往今來,多少掌權者,他們不一定是君主,有人死於名不副實,有人死於不重祭祀,有人死於財政枯竭,有人亡於手中無兵,有人則是被洶湧的民潮所推翻。

    “最穩固的做法,是將五者都攢在手裡。”

    黑夫伸出手,握住了眼前的空氣,只差來一句:“我全都要!”

    “我除去異己,攝了國政,發號施令;握住了少府、治粟內史兩大錢袋;讓陸賈管了祭祀,在那些古舊典籍裡,尋找我掌權合乎天道的藉口;牢牢控制軍隊,說一不二;更以減租來賄賂關中百姓,撤銷皇室的享樂,分利與他們。”

    “五者盡在我掌控中,朝中些許跳樑之輩,拿什麼來改變局勢?”

    “是被破壞殆盡的法度?”

    “被剝奪了權勢的遺老?”

    “還是他們想像中,只要某位嬴姓公子振臂一呼,便雲起景從,來殺了我這不道之臣的百姓……”

    “百姓只關心自己的飯碗滿不滿,誰會關心誰掌權?合不合祖宗規矩。再加上我叔孫通等人在各處宣揚我逐六國匈奴的功績,雖然,彼輩對嬴姓為君仍根深蒂固,但只要我不頭腦發熱,立刻行謀篡之事,一切自會穩固……”

    黑夫道:“所以那些人的折騰,不過像是幾個蒼蠅碰壁。嗡嗡叫,幾聲淒厲,幾聲抽泣,於我無半分威脅。”

    且讓季嬰和老楊一暗一明控制著就行,也許還能乘機撈出一兩條藏在土裡的大泥鰍呢。

    “那些許御史少吏,自是翻不起浪來,但……”

    葉子衿提醒道:

    “這些密謀的源頭,是扶蘇。”

    在她看來,這位公子的復出,對黑夫而言,是十分棘手的事。

    一位正統繼位者的歸來,會讓黑夫這攝政之位十分尷尬,而黑夫的舊部們,又絕不會答應有人騎到他們頭上,他們一家,更得擔心失去權勢後的秋後算賬。

    不管不顧吧,難免關中有人起小心思。

    總之,處置不好,可能會出大亂子。

    “良人可想好,該如何處置?”

    黑夫卻不正面回答,反問道:

    “你覺得扶蘇稱召王,用意何在?”

    葉子衿道:“妾聽人說,召者昭也,天子立七廟,祠堂神主牌的擺放次序也就是昭穆……二世為昭,三世為穆。”

    “自立召王,或是暗示他,才是真正當立的二世皇帝?”

    黑夫大笑:“你怎與陳平想的一模一樣?汝等還是不夠瞭解扶蘇啊。”

    葉子衿停了手:“哦?良人知扶蘇心意?何不為妾解惑。”

    黑夫道:“據我猜測,扶蘇之所以稱召王,而不是秦王,甚至皇帝,是想在與我相遇時,有一些退路。”

    葉子衿皺眉:“如召公奭一般,封於燕地遼東?為一方諸侯?”

    “不,這並非扶蘇之志。”

    那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即便飽受挫折,受了苦,美玉蒙了塵,開始改頭換面,竟奇蹟般做出了些成績。

    但他骨子裡的理想主義,仍舊未變。

    黑夫說起一段前朝的往事:“周以陝原為界,分東西。周武王崩,自陝而東者,周公主之;自陝而西者,召公主之。”

    周召分陝而治之後,周公旦就可以把主要的精力用於掃平殷遺的反叛,穩定東部新圖;而召公奭的責任,則是穩定周地本土。

    “我猜扶蘇的意思,是欲表明,想與我重複周公、召公之事,立一位‘周成王’,甚至像周召共和時一樣空置帝位,而我二人則共治天下,戡亂保民,恢復秩序,最終讓大秦中興……”

    一同結束這亂世?

    非要比較的話,這種東西共治,倒是有點像羅馬帝國的四帝共治。

    黑夫大膽猜完後,攤手道:“當然,這只是猜測,現在的扶蘇,可能已變得我也不認識了。”

    “若真有那麼一天,良人會答應麼?”

    黑夫緘默許久後道:“扶蘇相信周召共和,有相同目標的人,可以同舟共濟。”

    “而我相信的,卻是共伯和干政,攝天子位,天無二日,尊無二上……”

    “更何況,我與他能否相互信賴,已不重要。”

    “重要的只剩下五個字。”

    黑夫一字一頓地說道:“形勢比人強!”

    他和扶蘇背後,已多出了無數雙手。

    “扶蘇稱召王時,或是高估了他西進的速度,也低估了我入主關中的時間。”

    “我可不會等他。”

    “明年春後,待關中穩定,春苗種下,我將東出,席捲天下,一掃六國餘孽,再統天下。”

    “到再相會時,他和我之間,注定有一個人,必須退場!”

    ……

    黑夫有些倦了,站起身來,嗅了嗅空氣中的味道,詢問今天吃什麼飯菜?

    葉氏道:“伯兄讓人送來的蓮藕,煮彘肩。”

    還是大哥清楚黑夫的口味。

    食指大動,黑夫加快了腳步,心中仍暗道:

    “扶蘇,我不認為他是我的敵人。”

    “至少不是頭號敵人。”

    黑夫已給膠東的陳平去信,令其將心思放在抵禦齊楚,配合自己進攻中原上,不必對燕遼局勢過多插手。

    黑夫現在更在意的,是另外兩件事。

    “知道麼?蜀郡的常頞幾經猶豫,終於決定入朝了。”

    葉子衿精神一振,這倒是個好消息,如今秦內部有能力給黑夫造成麻煩的,也就常頞了:

    “何時抵達?”

    “九月中抵達咸陽,還帶著扶蘇長子公孫俊。”

    而陸賈那邊,也準備得差不多了……

    新年到來前,黑夫要將直到自己死前,大秦中樞的政體,徹底定下!

    坐在食案前,撈著盤中清甜的藕和爛熟的肉,黑夫十分滿意,大快朵頤,誇道:

    “這彘肩,已煮得夠爛,可以入口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9 13:17
第940章 胠篋

    李斯已經一個多月未曾出門了,一直告病在家,甚至連先前趙高在市口被戮,他都只是聽兒子匯報了一番,卻沒有笑,而是嘆了口氣。

    “事到如今,滿朝舊臣,誰又不是黑夫刀俎下的魚肉呢?”

    雖然這案板,是他自己爭著搶著跳上來的,因為李斯很清楚,若不及時投身,只會被一釜燉了。

    三十年前他也曾做過一次選擇,從呂不韋的親信門客,跳到秦王政手下,事後力主誅呂,不遺餘力地撇清自己的關係,從而奠定了大秦第一臣的地位。

    但這次的選擇,顯然沒有上次容易,黑夫有自己的班底,絕不可能信任李斯,李斯身為徹侯、丞相,也不可能自降身份,臣事於黑夫——這大廈之建成,有他一份功勞,況且,他也是要在乎身後名的。

    雙方都是聰明人,對此心照不宣,黑夫見了李斯一口一個老丞相,趨行作揖。

    李斯也很清楚,黑夫對自己的需求,主要在兩件事上:一是朝政的交接,二是李斯先帝老臣的聲望,很多黑夫解釋不清的事情,需要李斯背書。

    不過讓李斯吃驚的是,黑夫班底中能吏頗多,張蒼就不必說了,曾在許多職門任事,嫻熟朝廷運作。其次是治粟內史蕭何,這名不見經傳的泗水郡吏,在交接計相職權時,表現出的幹練、警敏都讓李斯刮目相看。

    “難怪黑夫以一州敵天下,而軍需無乏,能頂住王賁的攻勢。”

    又感慨:“蕭何不過是刀筆吏,錄錄未有奇節,黑夫卻能早早發現他並納入麾下,與之問對交談,果有宰輔之才也,黑夫善於識人啊。”

    此外還有陸賈等人為佐,不過月餘功夫,黑夫便完成了朝政典籍的交接,他早在膠東時期便開始構建的幕府群僚,取代早已殘缺不已的故秦大臣,接過了中樞的鎖鑰。

    於是周青臣、王戊被打發去了御史府任副職,李斯這右丞相變得名不副實,職權為黑夫取走,分予諸卿。

    他聰明地告病在家,開始表達自己引退的慾望,相應的,黑夫也投桃報李,將李斯之子李於從廷尉副職上轉正,讓他做了九卿。

    新舊權力交接,已然完成。

    李斯倒也看得開,他家舊宅被趙高焚燬後,黑夫挑了咸陽周邊一座小離宮,請李斯暫居,被李斯所拒,又空出趙高、趙成的宅邸,李斯這才欣然入住,讓人將凡屬於趙高的一切家具都運出去,任咸陽人擇取。

    這月餘來,李斯大門緊閉,拒絕一切訪客,在家裡日子倒是過得舒服,讓人找來相狗者,到處購買僥倖在胡亥屠刀下存活的良犬,蓄於後院,李斯每日去看一眼,一一取了名,讓僕人喂以上好的肉靡,親自訓練,以此為樂。

    直到九月初時,他的次子,廷尉李於來稟報一事:

    “父親,御史楊樛使僕從來遞信,是否要……”

    “不必了。”

    李斯只眯眼瞧著那幾隻尚幼的獵犬,態度堅決,讓眾僕人退下後,對李於道:

    “不需啟封,我都能猜出他說了何事。”

    “無非是想要讓我出頭,維護嬴姓社稷。”

    李於是看過其中內容的,頷首道:“的確如此,楊樛望父親能內合朝中純臣,外聯蜀郡常頞,以此維持朝局平衡,讓武忠侯不能為所欲為。”

    “這關中,還有純臣麼?”

    李斯卻笑了,他抬起頭,眼睛有些昏花,腦子卻依舊清明。。

    “喜和優旃是純臣,但喜因觸怒始皇帝被遠貶去遠方;優旃因為說錯話而被拔了舌頭。”

    “馮去疾和王賁是純臣,但馮去疾為趙高所害,身死族滅;王賁卻終於無力回天,悲憤而終。”

    “內史保,蒙恬、蒙毅兄弟也是純臣,但內史保因盡忠職守而被韓信所破,死於軍中;蒙恬、蒙毅兄弟則因在軍中朝中威望過重,而為人搶先一步殺害……”

    蒙恬、蒙毅的死,被歸咎在趙高頭上,作為其罪狀之一,但李斯卻能隱隱猜出,下手的人是誰。

    “剩下的人裡,周青臣怕死面諛,王戊怯懦遲疑,子嬰再難翻身,胡毋敬明哲保身,就連他楊樛……”

    李斯冷笑:“楊樛昔日為始皇帝謁者時,與黑夫關係非同一般,如今卻為何忽然轉了性,處處與之作對,難道真是一心要為嬴姓社稷盡忠職守麼?這些話,也就騙一些蠢人罷了。”

    李於頭冒冷汗:“父親的意思是……”

    李斯道:“我年少在楚國時,曾見倉吏捕鼠,以竹製內外二筒,設以機關,放入粟米,倉鼠欲食誘餌,被觸線擋住,遂咬斷觸發線,內筒滑下,將倉鼠頭卡住,一日可捕十餘隻。”

    “這是陷阱,也是試探。”

    李斯對於危險,有敏感的嗅覺。

    “退一萬步說,朝中剩下的眾人,包括老夫在內。數月前在與趙高角力時,尚且敗得一塌糊塗,何況現在?”

    “關中不論政務、財帛、兵馬、民心,皆為黑夫所控,靠一群先帝殘臣,如何制衡?用刀筆史書?還是唇槍舌劍?黑夫能用來對付群臣的,可是真刀真劍啊。不動還能暫居高位,一旦有異心,只怕會被一舉掃滅。”

    某種程度上,黑夫比趙高更陰毒,趙高那種讓人一看就知道是奸佞,從群臣到百姓都恨之入骨。

    而黑夫卻不同,他“尊先帝遺詔”的口號喊得震天響,迎合了眾人對趙高的憤恨。入關後,財物無所取,婦女無所幸,只拿無人做主的皇室私產開刀,一副解民倒懸的姿態,又不吝高官厚爵收買人心,賄賂百姓。

    這世上,聰明人畢竟是少數,聽其言,受其惠,關中人大多數還是信了黑夫的鬼話。

    若論手段狠辣,絲毫不亞於趙高,且刀刀砍在要害處。

    “但反過來,黑夫也會為其極力宣揚的事所反制。”李斯已看清了這點。

    好不容易樹立的人設,一旦崩塌,隨之而來的必是人心失望。

    “他現在能獨斷專行,能攝政代天子行政,能讓皇帝之位空懸,但卻萬萬不能自己坐上去!”

    “他自不是大秦的忠臣。”

    “但也不能直接取秦而代之。”

    李於瞭然:“父親的意思是,黑夫,想效田成子之事?”

    田成子乃是田氏齊國的祖先,為齊卿時,發動數次政變,殺死齊簡公及監止,又盡誅鮑、晏諸族,田氏封邑大於齊公室,獨攬姜齊大權,經曆數代人後,最終竊取了齊國……

    田成子以大鬥出貸,以小斗收,讓齊人歸心,倒是跟黑夫盡出皇室私產與軍民有些相似。

    唯一不同的是,田成子為了擴大宗族,與難以掃清的姜齊公族抗衡,選齊國女子身高七尺以上為姬妾,後宮以百數,而不禁賓客舍人出入後宮,在他死的時候,便有七十個兒子。

    而黑夫卻僅有一妻,膝下二子而已。

    “我家當如何選擇?”李於詢問父親。

    “我家,不是早已做出了選擇麼?”李斯卻道。

    “聽說鮑氏、晏氏、監止已誅,齊簡公已亡,孔子曾齋戒三日,請魯侯討伐田氏,魯侯十分為難,遂推諉,讓孔子去問執政的季孫氏……”

    “我是孔子麼?”

    他搖了搖頭:“不是,更何況,就連季孫氏八佾舞於庭,孔子雖不能忍,卻也無可奈何,只能離開魯國,眼不見為淨,更何況阻田成子盜齊。”

    “正如《胠篋》(qū qiè)所言,所盜者豈獨其國邪?並與其聖知之法而盜之,盜亦有道,只要黑夫不糊塗,老朽也能以秦臣身份而善始善終,自然不會與他為難。”

    至於之後洪水滔天,與他何干?這世上,本就沒有能傳萬世的社稷……

    至於泉下是否會愧對秦始皇帝?他們荀門子弟,從不信什麼死後之事!

    到了次日,有攝政手下的官吏來邀請李斯。

    “君侯,攝政有請!”

    昨日才接到投書,今日黑夫便邀約,李於還有些緊張,李斯卻十分淡然,他明白黑夫邀請自己去,欲商議何事。

    “世俗之所謂知者,有不為大盜積者乎?所謂聖者,有不為大盜守者乎?”

    “李斯絕非知聖,不過一上蔡布衣耳。”

    李斯扔了一塊肉給黃犬,看它吃下後,起身讓人為自己穿戴衣冠,出門而去:

    “他仍需要我家,汝等這些不肖子孫,能世享富貴,這便夠了!”

    ……

    而與此同時,已抵達陽平關,將離開蜀郡的常頞,卻遭到了一人的力阻。

    “常君,那黑夫名為秦相,實為秦賊,若入朝必為其所害,望常君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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