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119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16 14:07
第971章 風口

    攝政元年,十二月下旬,洛陽也下起了鵝毛大雪,從北邙山到大河岸皆是一片雪白。即便如此,洛陽商賈師史等人,依然冒著雪,焦急地等在西城門處,對著馳道西邊翹首以盼。

    洛陽是周天子之城,也是工商之城,此地位於天下之中,東賈齊、魯,南賈梁、楚,做生意十分方便。雖然所謂的周王不過是傀儡,但好歹有天子名號,而中原諸侯達成了平衡,雖然各自之間狗腦子都打出來了,但好歹還有底線,達成了默契,不來洛陽打秋風,這座城市在紛亂的戰國,竟維持了兩百年的和平……

    這便造就了洛陽的工商業十分繁盛,不算河南、鞏兩城,光一個洛陽城就有戶四萬家,人口近20萬,而這裡面,起碼10萬人都是非農業戶口。他們從事工商業,或臨街作肆,靠手藝吃飯,或投機專賣貨物,從中賺取差價……

    比如師史家,本是周天子的沒落樂官,周滅亡後,他家改行開了個拉車船的纖行,後面發展成運輸業,家中有上百輛車,專門承擔物流運輸業務。

    後來,東西周雖為秦所滅,但別忘了,那十年裡說了算的,是大商賈出身的呂不韋,呂不韋雖是濮陽人,但他發家,卻是在洛陽和邯鄲,故與蘇、白、師史都有交情。

    作為朝廷新貴,呂不韋上台後推行的政策與秦國傳統嚴重不符,他也提倡重農,但卻反對抑商。

    文信候在經濟上給關東商賈大開方便之門,不但允許秦軍征服的土地上一切如舊,甚至還積極引關東商賈入關西,想把一直奉行經濟上獨樹一幟的秦國,也拉入到這個巨大的市場中。

    為了兜售自己的理念,呂不韋甚至不惜招攬天下智囊,花大力氣編纂巨著,在《呂氏春秋》裡塞了許多私貨。

    作為離關中最近的地區,作為呂不韋的封地臣屬,洛陽商賈自然在那十年裡,賺得盆滿缽滿。

    可惜黃金時代轉瞬即逝,呂氏倒台,秦始皇帝親政後,朝中風向一變,政策收緊。

    秦始皇帝承襲了商鞅的經濟干涉政策,重農抑商,生意不好做了。更可怕的是,當呂不韋自殺後,洛陽商賈也被視為其同夥,遭到了打壓,遷蜀的遷蜀,即便沒走的,也殘了半截,他們被從關中趕出,原本在洛陽從事的各類工商小作坊,也遭到禁止。

    這下可差點為難死了洛陽人,他們這地方,處於山川之間,其中不過數百里。相對關中、梁楚而言十分狹小,加之人口繁多,可容人耕作的地方日益稀少,絕非一個好的農業區。如今工商業被被打壓,十萬非農人口的日子,頓時開始緊巴起來,洛陽經濟比三十年前,凋敝了何止一倍。

    眼看天下發生劇變,洛陽商賈乘著秦吏統治倒台,開始反攻失地,並通過政治投機,總算站對了隊伍。

    當更名“定一軍”的兵卒開入洛陽,卻沒有像楚軍一樣軍紀時空,四處奪人妻子財帛,而是遵循軍紀後,洛陽商賈們都覺得,或許攝政黑夫,並不是個油鹽不進的人。

    洛陽人是有思量的:看上去大勢在黑,而黑夫此人經歷頗讓人玩味,他雖非商賈,但在膠東,卻大搞特區,不強行扭轉膠東,而是因地制宜,鼓勵齊地十三家大賈去海外逐利。

    這叫洛陽商賈豔羨不已,希望黑夫也能在中原推行此策,於是此番蘇、白兩家就成了洛陽全體商賈的說客,肩負使命,帶著申陽頭顱,毅然西去……

    等了許久,眼看天氣又要變暗,守城門的士卒也警惕地看著這群“五蠹”,長達百年的歧視和打壓,在關中,商賈就是卑賤的代名詞,哪怕有幾個臭錢,但依然是底層,這種思維一時半會是改變不了的。

    眼看眾人就要告辭打道回府時,卻不想幾輛車緩緩駛來,正是入咸陽遊說的蘇離、白給二人。

    大小商賈們立刻呼啦啦地圍了上去,事關各家的未來,他們也顧不得禮數了,隨意寒暄一下後便匆匆問道:

    “二君,如何?”

    蘇離和白給對視一眼,二人離開咸陽回來的路上,已經商議許久,將官府的態度和透露的信息,基本都摸透了。

    “攝政讚揚洛陽諸賈殺盜首申陽,棄暗投明,其愛國拳拳之心,能與弦高相提並論!”

    高帽子先戴一頂,將洛陽商賈們都誇成“愛國商人”,然後便是正兒八經的政策了。

    “不過,鹽、鐵、金錫乃國之根本,仍需官府專營,商賈不得插手,但鹽一項上,今天下板蕩,軍旅少食,故特開一例,商賈有餘糧者,可運送糧秣予均輸、平準官,以換取鹽票,再憑藉鹽票,自行去鹽池處獲取等量鹽,便可自行轉運販賣,價錢不得超過平價一倍,在賣地再繳一道鹽稅即可……”

    說白了,就是官府把零售權都交給商人,只控制生產和批發這一環節——黑夫還是不放心讓猗氏直接承包鹽場,這個家族已在猗氏縣的土皇帝了,再將鹽場交還給他家還了得?

    猗氏為了合法獲鹽,會自行耕種,或從河東其他地方購入糧食,以換取鹽票,從而達到事實上的壟斷,而洛陽的商賈們,即便有心,也只能分到一杯羹。

    獲利最大的還是官府,鹽稅一樣沒少收,卻節省了運輸、銷售成本,無形中也少了許多官吏。

    “糧食呢?”洛陽本地產糧不多,通過商賈從外運送糧食,成了全城性命悠關的事。

    “糧食也如此,官府以平糴法統一購銷。”

    所謂平糴法,便是由國家控制糧食的購銷和價格:政府在豐年以平價收購農民餘糧,防止商人壓價傷農;在災年則平價出售儲備糧,防止商人抬價傷民,防止“穀賤傷農,谷貴傷民”。

    此外,高利貸也不准繼續發了,不准兼併田土,不准買農人為奴婢——走投無路的農夫,只能去找官府,或改隱官籍,做官方隸臣妾,或接受分配,作為移民。

    如此一來,囤積糧食、放貸,這兩個洛陽商賈的拿手好戲都被禁止,持續數月的自由放任結束了,他們又要回到秦始皇帝那個民間貿易凋敝的年代……

    “不過。”

    蘇離與白給商量過,接下來的消息他們可以偷偷不說,但官府很快就會派人來宣佈,與其到時候陷入被動,不如自己主動全盤托出,繼續做洛陽商賈的領袖……

    “夫纖嗇筋力,販脂、賣漿、灑削、胃脯、絲帛、陶器、木器等,官府都將放開,任由洛陽人從事貿易!”

    黑夫已決定,雖然整體經濟上仍繼承商鞅以來的基本國策,施行大政府的專營,但也除了要做出一些節省成本的改革外,在官府難以包辦的領域,也要允許民間力量的存在……尤其是洛陽這種非農人口占一半的地方,不讓他們從事工商,難道還指望彼輩在城裡種地?或者沒有生計,降階成無恆心的無產者?

    一定數量的民間私營經濟,也是對專營工坊的競爭,放進池塘的一條鯰魚。

    但黑夫也耍了花招,他嚴格禁止商賈們兼併土地,吸納編戶齊民為奴隸,又不懷好意地改了律令,宣佈從此之後,商賈及其子女不再受限,可以穿絲戴帛。

    黑夫的想法是這樣的:“絲、糖、漆器這些奢侈品,乃是中華精妙之物,西域遼遠,一時半會難以吃到外匯,只能內銷,總得有人消費嘛。沒有皇帝花少府的錢買單,就讓功臣新貴們,和再度富起來的商賈出錢罷……”

    雖然黑夫自己要提倡簡樸,但卻與在膠東混過,接觸了管仲之學的蕭何達成了一個共識。

    “儉則金賤,金賤則事不成,故傷事。”

    大家都不消費,就會造成商品流通的減少,從而妨礙生產營利的活動,故曰“傷事”。

    這世上的貧富不均是不可能消除的,尤其是在洛陽這種非農人口極多的大城市裡,少數富者佔據金字塔尖,而大批小工商和無產者低低在下。管仲認為,只有富裕的人不斷地消費,貧窮的人才有工作可做,他們生產絲帛、漆器,促進就業,平衡經濟。

    這種領先時代的看法,別處管不管用黑夫不知,但在膠東的確挺有效,遂決定也在洛陽試行。

    黑夫堵死了兼併土地,這是要逼迫無地可兼的洛陽巨賈,將掙到的錢,放在消費奢侈品和增加投資,擴大再生產上——至少,他希望事情能如此發展。

    不過,在黑夫讓張蒼擬定的計畫裡,商賈政治地位依然很低,但比起之前的最末等,稍微能有好點的待遇,比如納稅達到一定程度,免除市籍地位,享受普通平民待遇,子弟得以繳納學費學法令,參加各郡的考試,但不能在本郡任官。

    黑夫最後用一段話,作為這一新政的開端:

    “周書曰:農不出則乏其食,工不出則乏其事,商不出則三寶絕,虞不出則財匱少,士農工商,皆國之石民也!”

    “故今日當輕田野之稅,平關市之爭,精匠作之巧,足商賈之數,如是則國富,民亦能富矣。”

    “攝政英明!”

    商賈們聽到轉述的話後,紛紛口頭稱讚,與商鞅之策相比,這已是極大限度的寬容了,但一些過去從事糧食、放貸業務的商賈仍悶悶不樂,暗暗嘟囔著說,轉型哪那麼容易……

    蘇離白了抱怨的商賈一眼,認定說這話的人難成大事,真是愚昧啊,攝政大軍東進,洛陽將變成人員物資周轉中心,只要提前準備,光是提供纖嗇筋力,販脂、賣漿這些服務業,就足以致富了。

    “富無經業,則貨無常主,能者輻湊,不肖者瓦解!”

    官府政策向來如此,能適應的就適應,不能適應的……

    那你們就去死吧。

    “風來了,洛陽自呂不韋倒台後,再未曾遇到的大風。”蘇離如此想道。

    站在風口上,豬也能飛!

    而在大風過後,活下來的商賈,不會對因不適應時勢而消失的同行,流半滴眼淚。

    倒是不算大商賈的師史站在外圍,聽到黑夫的商業政策後,不由大喜過望!

    自家的機會來了!

    周地位於天下之中,有許多為車、船拉縴的行業,師史家便以轉轂(gū)來發家致富,他家的手推車以百數計,齊魯趙魏楚,無所不至!

    他暗暗琢磨道:“三川守司馬欣在洛陽內重新設立糧倉,將蘇、白所交的糧食囤積起來,看眼下的形勢,開春後,攝政將欲東出擊楚。”

    “這千里轉運,民夫從洛陽征,糧食也從洛陽倉中取,但車輿,我是不相信真什麼木牛流馬不費力而運,即便有,也要修理啊。車隊從關中至此,該壞的也壞了,我家的數百乘車,正好作為補充!”

    他如此想著,加快了腳步,看來師氏的車坊,要日夜開工了。

    發國難財是下乘之選,真正厲害的商賈發的……是愛國財!

    ……

    這邊洛陽針對商賈的新政出台,而給了商賈們“黑夫將長期統治洛陽”信心的,是東門豹已派兵奪取了成皋,以京、索和汜水為界,與滎陽的鐘離眜對峙。

    洛陽人現在只期盼,攝政能早點出兵,將戰線往東推進,千萬別在洛陽久戰,影響他們做生意……

    楚國內部,也有了新的變化,項籍以上柱國身份在淮南用兵,西擊衡山,而淮北地區,則完全交給了另一人,一個比項籍更適合治國,而號召力也不差的人……

    “什麼?”

    剛開春,身在鞏縣,喝著肉湯的東門豹這邊,便得到了楚軍最新動向:

    “項梁召集了楚地的十八路縣公,欲以此抵禦王師?”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16 14:08
第972章 群雄討黑

    “兄長啊兄長,弟還以為,你這把老骨頭,葬送在某個小地方,喂狼了。”

    見眼前老叟真是自己老哥,好胳膊好腿,連喜歡咳嗽吐痰的習慣也沒變時,酈商這才松了口氣,但仍止不住抱怨幾句。

    誰讓酈食其五個月前隨張耳西擊秦後,就音訊全無了呢?

    酈食其嗤之以鼻:“你那些輕俠本事是誰教的?以老朽的劍術,會怕幾頭豺狼?”

    “那兄長去做何大事了?”

    酈商壓低了聲音,早在他老哥攛掇他投降楚國時便說過,不論楚、魏,以後都會敗亡,唯獨黑夫能一統天下,而酈食其要在六國內部混熟絡,到時候兜售自己時才能賣高價……

    酈食其卻先不答,反問他家中可一切安好?帶了多少人來?

    酈商道:“不多,只有兩千,剩餘兩千由酈庎帶著,留守陳留。”

    酈庎是酈食其的兒子,但酈食其對他卻極不信任,不屑地說道:“酈庎?此子能讓那些遊俠兒信服?不過是靠你的威名罷了。”

    酈商無奈:”兄長啊,酈庎也年滿三旬了,平日弟沒少帶他修習武藝……”

    酈食其卻搖頭道:“此子不類我,更學不會你三成本領,悲乎,老朽冒死掙下的功爵,他往後恐怕守不住,要不……”

    他笑道:“傳給你罷!”

    “功爵?兄長現在是……”

    酈食其道:“我現在是大秦攝政親自欽定的左更了。”

    “這可是我在河東,磨破嘴皮,說降了一個司馬,兩個縣才換來的。”

    有這功績不算誇張,厲害的是,因為酈食其計畫周密,而黑夫設立的“羽翼營”又十分機密,他投靠黑夫並勸降數縣的事,除了少數幾人外,竟無人能知。

    酈食其這才得以混跡在河東敗退的魏兵中,輕易跑到河內郡……

    “我在河內見了奉命協助魏人守備的趙將司馬卯,他看著盟津、河陰的秦軍,可是驚懼不安啊。”

    現在河東、河南已為黑夫所取,三河是一體的,也是天下人口最稠密、富庶的地方,河內人較早歸順秦國,甚至幫秦昭王打贏了長平之戰,早早開始吃軍公爵的利好,心態與其他關東諸郡都不太一樣,他們是樂為秦民的。河內郡面臨西、南兩方敵人,換了任何人鎮守那,恐怕都難以安寢。

    酈商道:“兄長說服他了?”

    “差一點。”

    酈食其扼腕嘆息:“司馬卯之祖父司馬尚,乃是李牧同僚,二人一起掌兵,擊退秦軍,李牧為趙王遷所殺後,司馬尚也被廢去職爵,他家對趙國沒那麼愚忠,但司馬卯與李左車,卻是至交,李左車今在太原力敵韓信,戰端將起,司馬卯不忍棄之。”

    “而秦軍在中原的優勢,還是不夠大,得看到大河南岸已成席捲之勢,司馬卯才會拋棄最後的幻想。”

    “所以我渡河南下,來到大梁,刺探軍情。”

    酈食其笑道:“這次項梁以楚國左司馬身份,集結十八縣公,以提防秦軍開春東進,此地魚龍混雜,卻是我的機會!”

    左司馬,這是項梁回到楚國後,除縣公之爵後,新得的官職,項羽是上柱國&大司馬,楚國軍事最高統帥,那左司馬便是其副手,項羽渡淮擊退江東之師,又向西進攻臨近的衡山地區,淮南交給季布,淮北的一切軍務,則由項梁代勞。

    眼下楚國內部權力分割有些微妙,但也是戰時無奈之舉,酈食其好奇的是,面對這糟糕的局勢,項梁能做到何種地步,能比項籍強麼?

    “他當真,召集了十八路縣公?”

    說起來,這所謂的十八路縣公,實在是楚國才有的特產,相當於封君。

    因為戰國七雄,基本都完成了集權和郡縣,唯獨楚國還停留在春秋的封建大夢裡。

    沒辦法,國家太大了,跟其他六個加起來差不多,且有許多故舊邦國,濮越異族,直接統治根本辦不到,只好讓公族不斷安插到地方。

    結果越封越多,昭景屈,若敖氏,都是歷史悠久的老貴族,楚國也不似燕國、秦國那樣,被吊打後痛定思痛大刀闊斧改革,船大難調頭。

    當年吳起來到楚國,給楚王找的病症就是:“大臣太重,封君太眾;若此,則上主而下虐民,此貧國弱兵之道也。”

    可吳起的改革也失敗了,第三年就直接被貴族殺死在楚王葬禮上,楚國還爆發了內戰,楚王支屬的軍隊和貴族的封邑武裝打得不可開交。

    最後情節惡劣的貴族被幹掉,但楚王也看到了貴族的力量,妥協了。就這樣不溫不火,積重難返,直到被秦國佔領江漢,遷徙後的楚國不但沒有改變,更變本加厲地分封。

    誰能想得到呢,春秋時大喊著“我蠻夷也,不以中原號謚”,因為不服周而自立為王的楚國,卻成了最恪守周制,最沉迷禮樂的國家。

    結果到秦軍再打過來時,楚王依舊沒有絲毫號召力,還得大貴族項燕出面,召集縣公們與秦死戰,第一次贏了,第二次卻功敗垂成。

    亡國後,被剝奪了特權的縣公及其門客、子孫,就成了反秦最積極的一批人,藏匿江湖,不死不休……

    當年那最犀利的叛逆者,終於成了最保守的守冢枯骨,縱然化骨了,那光滑的顱骨上還頂著誇張的高冠,白森森的軀體套著鮮豔如火,袖口寬大的楚服深衣。

    如今楚國涅槃重生了,還是被舊貴族鼓搗起來,而非閭左屌絲。自然要凸顯正統,既然口口聲聲要恢復楚制,那肯定不能只是將官名後面加個“尹”這麼隨便。

    沒有分封的楚制,是沒有靈魂的!

    再加上各地實權派都擁有自己的武裝,為了一致對外,新楚國也很痛快地承認了他們的權力,這廣袤楚地上,頓時多了幾十個“縣公”,小者擁兵數百,大者數千,最大的如項籍,坐擁整個東海郡,他們項家子孫,只要成年的,都混了個縣公。

    也不是沒人看出這種體制的弊端,但最終還是這麼做了,或許是現實的無奈妥協,也可能是相信……

    得到封地的群雄豪傑,就能為自己,為楚國而戰了吧?

    “這要讓夏公知道了,定要將這些縣公打得一個不剩,雖然名同而意異,可不如此,便無以顯公爵之貴也。”

    所以今日項梁要對抗東進的秦軍,亦要學他老父親當年的套路,一番召集,各地大小領主才能陸續帶著自己的手下來加入……

    一時間,群雄討黑的劇本已成。

    “眼下已來了十七路。”

    酈商是陳留公,離此比較近,來的也早,便一個個數給兄長聽,而酈食其聽到其名,一般都能報出事蹟,這便是他賣給黑夫的“情報”。

    “固陵公周文。”

    酈食其道:“項燕軍中視日,參加過十五年前的那一戰,此人是極少數打過大仗的人,他也項梁的左膀右臂罷?”

    “正是,周文今任裨將軍。”

    “還有下城父公餘樊君,他是最先投降項籍的一批人,有莫敖龍且,還有個跑去趙國的陳勝……”

    “橫陽公傅寬,魏人也,極其驍勇。”

    “取慮公鄭布,起兵迎項籍,圍攻郯地者。”

    “下邳公項纏,項梁季弟。”

    “雍丘公項舍,此乃相縣公項襄之子,黃口孺子也。”

    酈商很討厭這個鄰居,最初項舍才是陳留公,但又覺得陳留輕俠難制,上稟項羽,遂與酈商交換,正中他下懷,但越發看不起項舍。

    “豐公雍齒,下邑公王陵,這都是豐沛一帶的人物,皆縣俠也,並沒有出眾事蹟,但都響應項梁號召來了。”

    酈食其評價道:“若不來,恐怕就要被攻打了,形勢雖然已定,但縣公們皆粗鄙之人,不一定能懂,而且……”

    “每個縣公,都有人質被扣留在彭城!此范增之策也!”

    酈商咬牙切齒,他兒子酈寄,便是人質,否則他也不至於如此畏首畏尾。

    “這才十七,還有最後一位沒到……”

    酈食其露出了笑:“沛公呂澤。”

    “吾弟,你且與我打賭,呂澤,還敢來此拜謁項梁麼?”

    酈商搖頭:“不敢來,外頭都在傳言,說呂澤暗通黑夫,他若來,解釋不清的話,豈不是要被拿下祭旗?滿族皆誅?”

    酈商自打來的那天起,就聽從河東來的人說起過,據說黑夫在鴻門宴上,別人不問,卻指名道姓問了呂澤,還有其手下一個叫樊噲的人……

    但若不來,呂澤的兩個兄弟在彭城做人質,恐怕就要遭難了。

    “兄長,此事是真是假?呂澤當真投了秦?這千里迢迢,如何辦到?莫非是沛人蕭何、曹參為他引薦,我聽說這兩人都身居高位。”

    “我哪知曉……”

    酈食其嘟囔著,攝政的一些做法,好似信手拈來,又好像深謀遠慮,聰慧如他,也完全看不明白。

    他只知道,黑夫在那場鴻門宴上挖了坑,只是不明白攝政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縣公作甚,就算炸開,也影響甚微啊,酈食其只能見機行事了……

    當然,前提是呂澤有膽來此。

    就在這時,外面卻一陣騷動,酈商出去一問,回來後懊惱地說道:

    “是我輸了……”

    “沛公呂澤,已至大梁!”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16 14:11
第973章 呂澤

    “兄長為何只將呂澤卸去縣公之職,卻留了他性命?”

    賓客和諸位縣公散去後,項伯有些不解地詢問項梁。

    項梁若有所思:“此人,暫時殺不得。”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呂澤,呂澤將近四旬的年紀,卻因為是少年白,生得滿頭白髮,被人稱為“賽李信”。

    他不但擅長車騎,還使得一手好弓,五十步內箭無虛發,又為人豪爽,秦時是沛縣響噹噹的大俠,又在響應項籍的舉事中,手刃了沛縣令,沛地眾人對他心服口服,推舉為沛公,實至名歸。

    但今日一見,項梁才發覺,不止如此。

    面對舉報和指責,呂澤一一駁辯,有理有據,他一口咬定自己與黑夫素不相識,定是黑賊謠言欲離間楚國。

    此外便是交遊甚廣,還有不少縣公,比如橫陽公傅寬、下邑公王陵聞訊趕到,站出來為其說項,願以性命擔保呂澤。

    而當項梁質問他:“即便數月前鴻門宴上黑夫是故意挑撥,但為何彭城索要沛縣蕭何、曹參家眷,彼輩卻遲遲不到?”

    這時候呂澤的說辭就有些蒼白了:“已派人押送,南赴彭城,然半道竟為澤盜所劫……”

    “汝家名滿梁、楚,你昔日更是豐沛最大的盜,誰敢劫你車隊?”

    這種說法自不被項梁所信,正要令人拿下時,意外發生,卻有呂澤親信,沛人樊噲者,帶劍擁盾入軍門,交戟之衛士欲止不內,樊噲側其盾以撞,衛士仆地,噲遂入,打破了這場審訊。

    “今下臣聽聞左司馬有召,星夜而至,若聽細說,欲誅有功之人,此舊楚之亡耳,竊為左司馬不取也!若左司馬定要殺沛公,請將樊噲,連同沛縣趕來的千餘壯士一齊殺了,送回沛地,告訴沛人,尊奉命令,會落得何等下場?”

    不卑不亢,又有威脅:你敢動呂澤,沛縣剩下的人,就敢反了楚國!

    而恰在此時,從潁川來的韓國申徒張良也為呂澤求情——當年張良從琅琊西赴陳郡時,路過沛縣,與呂澤有一面之緣,但他的理由卻不是呂澤無罪,而是……

    “左司馬,投鼠忌器也,此人暫不可殺。”

    也不知是樊噲的話打動了項梁,還是傅寬、王陵、張良的求情叫項梁遲疑,他最後沒有要呂澤性命,只是撤了呂澤沛公之職,讓他以白身在軍前效力,其實是軟禁,其部曲交付周文統領……

    “呂澤、樊噲這樣的壯士,若能早點為我項氏所用就好了。”

    等眾人下去後,項梁不由感慨,又不免抱怨:

    “籍兒應該帶著彼輩入西河,讓他們作為屠戮秦人的刀子,只要沾了血,知道自己定不會被黑夫寬恕,便只能死戰。”

    可現在,雖然十八路縣公應令齊聚,帶來的人手從一千到數千不等,加上范增派來支援的淮北楚兵,竟也湊了四五萬人。

    但項梁很明白,這裡面跟項氏一條心,會拚死保衛楚國的,只怕不多。

    “也就周文等項氏舊部會如此,至於其他人,不過是礙於有人質被扣於彭城,又生怕不來,成了眾矢之的,別看在這,一個個嘴裡喊著保衛大楚,若黑夫打來,只怕一半將落荒而逃,只顧保存實力,另一半人,則會迫不及待地投降……”

    對這群縣公的忠誠,經歷過背叛和流亡的項梁,一點都不信任。

    “比如呂澤,便會如此!”

    “那為何不殺了,以儆傚尤?”項伯還是不太明白。

    項梁搖頭:“就像張良暗暗對我說得,投鼠忌器也。呂澤交遊甚廣,今日為其求情的眾人,傅寬、王陵,皆其朋友,我又聞,佔據宛朐的魏令陳豨、靳歙二人,亦與呂澤是過命交情,若悍然殺之,彼輩必心生不滿,是殺一呂澤,又多四呂澤也!”

    所以比起處死,軟禁更合適些,而且留著呂澤,還能引蛇出洞……

    “以此之眾,如何與黑夫敵?”項伯有些悲觀。

    “形勢已是如此,非一日之寒也。”項梁嘆息道:

    “數月前,籍兒在西河的決斷是對的,當時是應該與黑夫決一死戰,而不是後退。”

    一退,諸侯心就散了,各歸其國,再難捏成一個拳頭,與黑夫為敵,這也導致河東遭到突襲,魏軍主力大半覆滅,六國恐怕難逃被各個擊破的下場。

    若再往前看,項羽也犯了很多錯,他就不該按照心裡的執念,西入秦地,而應該立刻對南陽發動進攻,斷黑夫退路,佔據先手。反觀黑夫,大概在入武關之際,便立刻讓江東偷襲淮南了吧?

    這就是二人的差距。

    再再往前,到王賁死時,楚國就應該及時調整戰略,不再以誅秦復仇為主要目標,而是維持天下均勢,讓楚能長存於世……

    只可惜,他那侄兒,戰術一流,戰略上,卻一塌糊塗,還固執,不願意聽人勸。

    比如兩個月前,當項籍將江東兵驅逐出淮南後,楚國中樞對未來如何用兵有過一場爭議。

    當時項梁提出北上進攻膠東,拔掉這顆釘子,伺機取得齊地商賈們的船舶,讓楚國多一條退路。

    但長輩想著退路,年輕人卻只想著如何戰得英勇,項籍深感江東、淮南如芒刺在背,隨時可能再度襲擊淮南,竟提出,要去進攻衡山,用攻打黑夫老家的舉動,吸引南方兵團與他會戰。

    “黑夫可不是你。”

    項梁與侄兒大吵一架,但他的態度無濟於事,衡山、江東帶給楚國的威脅更大,中樞大多數人支持項籍,要在中原大戰前,解決後患!

    但兩個月過去了,據項梁所知,這場西征並未取得太大戰果。聽說衡山避而不戰,放棄邾縣遁逃江南,江東也對此置之不理,越兵反而在東海郡頻繁出沒,滋擾縣邑。

    更讓人擔憂的是,項籍的大軍,在深入衡山郡後,已經連續十天沒有傳回消息了,淮南前往衡山的路,也為舟師及丹陽兵所斷。

    “以籍兒之能,縱戰不利,也不可能覆沒罷。”

    項梁只能將項籍的西征,說成史詩大捷,連克邾縣、安陸,燒了黑夫老家,以此振奮人心。

    但虛幻的大捷越是張揚,他心裡就越沒底,現在任何謀略都無濟於事,項梁只能做那根撐住楚國存亡的大梁,站在中原,能撐一時是一時。

    然後,帶著對侄兒的信心,希望他真的能創造點奇蹟……

    撫著在塞北被凍掉的耳朵,項梁如是想道:

    “籍兒覺得,我辜負了他,竟提出北結匈奴這種計策,丟了項氏的臉面。”

    “但我深信,籍兒不會辜負楚國,辜負項氏先祖……”

    形勢雖然不妙,但遠未到勝負已定的程度,楚國不能放棄希望。

    “黑夫在河南僅有東門豹一軍,而河東韓信有太原李左車、上黨張耳、河內司馬卯牽制,亦難以輕易突破太行。”

    “如此看來,大戰三月後才會開始,在這之前,我且先將諸縣公中有異心者,一一軟禁起來,收其部曲。”

    項梁這是要搞集權了,雖然有點晚……

    他安排項伯道:“將呂澤軟禁,記在那些提出要探望他的人,再派人暗暗偷聽。”

    “今日為呂澤求情的二人,橫陽公傅寬、下邑公王陵、張良三人,要仔細盯著,我懷疑,營中已有黑夫間諜,須得仔細查探。如今呂澤被捕,諜必乘機拜訪三人,以鼓動其不滿之心,你要派人看緊了!”

    項伯領命,又道:“子房就不必了罷,他與我是至交,兄長也說了,今日為呂澤求情,是為了全局考慮,而非為呂澤也,弟可以用性命擔保,子房絕不會對項氏不利。”

    “這是自然。”項梁笑著,心裡卻不太信任弟弟的看法:

    “張良此番受我邀約前來,事關潁川向背,吾弟,籍兒在處置韓國上,犯了許多錯,如今你我須得加以補救,設法讓張子房,讓韓國,繼續站在楚國這邊,死心塌地!”

    ……

    而陳留公酈商處,酈食其在聽他說完白天那場好戲後,也做好了出門的準備。

    “兄長要去探望呂澤?”

    酈食其嗤之以鼻:“愚蠢,呂澤已被監視,我去作甚,自投羅網麼?”

    酈商撓了撓頭:“那是去拜訪傅寬、王陵?彼輩是呂澤好友,定會對呂澤被卸去兵權憤憤不平,弟與他們相識,可以為兄長引薦。”

    酈食其還是搖頭:“不行,這兩人公然為呂澤求情,此時過去,太顯眼了,好似生怕別人不知我乃秦諜。”

    酈商奇了:“那兄長欲去拜會誰人?”

    酈食其摸著花白的鬍鬚,笑道:“我要去拜會一個與你一樣,今日袖手旁觀的聰明人!”

    “泗水郡出了名的大俠,先投彭越,又復歸楚的牆頭草。”

    “豐公,雍齒!”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16 14:11
第974章 你有張良計

    豐公雍齒是沛縣豐邑人,是本鄉著名鄉豪,家產豐厚,為人任俠。當亂世到來之際,泗水郡各縣紛紛起兵自保,聽聞呂澤在沛縣殺縣令,自立為沛公,雍齒也不甘示弱,在豐邑扯旗。

    此地雖名為鄉,但人口卻足以成縣,雍齒手下有一千多號豐縣子弟,恰逢彭越攻昌邑縣,雍齒往投之,抱上大腿。靠著彭越做靠山,他抵擋住了沛縣呂澤的吞併,二人與佔據下邑的王陵一起,在豐沛形成了三足鼎立的局面。

    但隨著楚國日益強盛,而彭越受限於齊魯,雍齒這牆頭草開始隨風而動,在楚人遊說下,又復投了楚國,被任命為豐公,此番項梁召集淮北縣公齊聚大梁,因為兒子在彭城做人質,雍齒只好也來了。

    作為豪俠,雍齒素來喜歡交接朋友,此番十八路縣公匯合,便結識了不少各地實力派,其中就有陳留的酈商,陳留距大梁近,承擔大軍一部分糧秣,眾人都希望和酈商搞好關係。

    所以當酈商來拜訪時,雍齒少不得親自相迎,讓手下的門客審食其安排幾個附近擄來的民女佈置宴會。

    酈商並非獨自前來,還帶來了其兄,魏大夫酈食其,酈食其在這就不裝儒士,自稱“高陽酒徒”,其博廣眾聞的談吐,以及怎麼喝都不醉的豪爽,都讓雍齒印象深刻,覺得很對胃口。

    自從那日後,酈食其就成了雍齒營中的常客,到了第三天後,二人已親近到可以屏退眾人,說些悄悄話的地步……

    “豐沛出人才啊。”

    這日雍齒要勸酒,酈食其卻止住了他,因為這老酒鬼有個習慣,那就是談大事絕不飲酒,因為酒後的話,第二天對方容易反悔。

    見他忽生感慨,雍齒莫名其妙,酈食其卻道:

    “豐公在豐沛,應該聽過,‘沛縣三傑’的說法罷?”

    雍齒看了外頭一眼,點了點頭。

    “據說是那一位的說法……”

    作為敵人,某黑的名,在楚國是不能隨便提的,遂用“那一位“來代替。

    “昔日沛縣主吏掾蕭何。”

    當年黑夫過沛的事,在當地引起的轟動還是很大的。

    “獄掾曹參,還有豐邑的無賴兒,泗水亭長劉季,皆被那一位徵募到膠東為吏,是為三傑,不過……”

    雍齒面露輕蔑之色:“我聽說,蕭何如今在咸陽是九卿了,曹參也掌控一郡軍權,麾下有兩三萬人,這二人確實是這數百年來,沛縣出身的人中,官做得最大的,當得起人傑之稱,可劉季算什麼?”

    他說著呸了一口:“不過一海東戍卒罷了,也敢稱‘傑’?”

    對這個昔日跟著自己混過,後來又跑出去投王陵、張耳,最終混入體制的劉小弟,雍齒從來就沒看得起過。

    “不然。”

    酈食其卻搖頭道:“據我在河東時聽到的傳聞,說是公子扶蘇已死,在海東起兵的扶蘇,只是假扶蘇,是劉季扶持的傀儡,而那劉季,才是兩遼的實際控制者……”

    他笑道:“如此看來,這劉季雖未稱王,但也算一方諸侯了,三傑之名,他確實當得起。”

    “這劉季,也真是善於鑽營。”

    雍齒不免有些鬱悶,酈食其又道:“除了三傑外,豐沛還有三俠。便是沛公呂澤、下邑公王陵、還有豐公你了。三俠不如三傑,但也各佔一縣,擁兵數千,只是可惜啊可惜……”

    “可惜什麼?”

    酈食其笑道:“這幾日見了豐公,只覺得以君之才,當不應拘束於小小鄉縣才對,我倒是覺得,那所謂三傑,能力也不見得比三俠強,為何彼輩卻能入於朝堂,成為封疆大吏,甚至一方諸侯?”

    “為何?”

    酈食其開始講故事了,關於大秦丞相李斯,在老鼠身上得出的感悟。

    “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當今之世,非但君擇臣,臣亦擇君,選對了,便扶搖直上,選錯了,便碾壓成泥。“

    “倉中之鼠因為選對了地方,自此衣食無憂,不懼生人,好比三傑。而廁中之鼠選錯了地方,難免骨瘦如柴,食人之穢,懼怕生人,好比三俠……”

    雍齒聽得認真,但到了後面不免生氣,拍案道:”你這老酒徒,敢嘲笑乃公是鼠?“

    “難道不是?”

    酈食其收起嬉皮笑臉,轉而嚴肅地說道:“呂澤在沛縣也算說一不二,如今卻為項梁所拘,朝不保夕,呂澤雖曾是豐公之敵,但今日見其下場,可有兔死狐悲之感?而楚國能否抵擋住秦軍進攻,也猶未可知,夜深人靜時,雍齒難道就沒有惴惴不安過麼?”

    “你想說什麼?”雍齒明白了,左右看看,壓低聲音道。

    酈食其湊上前去:“楚國必亡,項氏不足以與謀也,能一天下者,唯有攝政夏公!”

    “酈食其,你想叛楚!?”

    酈食其不以為然:“我乃魏人,從未效忠於楚,何談叛楚?倒是豐公,身為楚人,投靠彭越,是為叛楚,已做齊令,又復投楚,是為叛齊。”

    “住口!”

    雍齒聲音急切而短促,同時拔出劍來,卻沒有往酈食其身上招呼,而是走到門前,拉開一個小縫,見沒人才松了口氣,回頭怒道:

    “你到底是奉誰人之命,要來遊說我?”

    酈食其不緊不慢起身,朝雍齒長長作揖,開始了正式的自我介紹:

    “我代大秦攝政本人,敬問沛縣的第四傑,豐公安好!”

    緘默持續了很久,最後是利劍緩緩入鞘的聲音,以及雍齒坐下後,壓抑著激動的低語:

    “大秦攝政,也知世間有雍齒耶?

    ……

    同樣二人處於一室的,還有項梁與來自韓國的客人張良……

    “南陽方向,有都尉共尉將兵居葉縣,開春北上佔昆陽、舞陽、應縣,與韓信(公孫信)隔汝水對峙……咳咳。”

    自從“光復”韓國,安定下來後,一輩子跑來跑去,剛強了半生的張良,卻忽然變得多病起來。

    “河南方向,又有東門豹麾下都尉陳嬰,臨轘轅關,此乃為洛陽通往許、鄭捷徑要沖。關處鄂嶺阪,在太室山與少室山之間,道路險隘,乃韓國門戶,韓都尉王喜守之,時常告急。”

    兩面夾擊下,開春以來,潁川基本上一日三警,也幸好韓國東北邊的滎陽,東南方的上蔡,尚且在楚國控制之下,否則潁川將被團團包圍。

    但即便如此,張良也很清楚,以韓國一郡的實力,能征的兵頂多兩萬,倘若秦軍大舉進攻,韓將旦夕覆滅。

    更麻煩的是,韓國現在不止有外患,內部的問題也一直擱置並未解決。

    自先王韓成死後,韓人再未立王,卻被楚國安排了一個“攝政”,項籍讓他信任的鄭昌坐鎮陽翟,操控韓國軍政大權。

    先前項籍歸淮南,數萬大軍從潁川過,鄭昌下令在韓地大肆徵糧,優先提供楚軍衣食,搞得民間怨聲載道,而楚軍軍紀很差,但鄭昌卻一味偏袒。

    就算當年一起跟張良搞復國的“同志”,也對這種曖昧不明的狀態表示質疑。

    “現在韓國算復國成功了麼?與亡國有何異也?”

    他們想要的是韓人自己做主的韓國,而不是楚國的傀儡,在戰爭中被壓榨,淪為戰場丘墟的犧牲品……

    項梁倒是保證說,會立刻派人進入潁川支援,對張良提出的供應糧食問題,也一口答應,但張良並未見他立刻召人安排運糧事宜。

    形勢迫在眉睫,潁川將成疆場,張良必須通過某種辦法,搞明白楚人的打算,如此才能決定韓國下一步,該怎麼走!

    他提出道:“韓國需要一位新王,否則韓人不會心服,更難以徵召作戰。”

    “子房覺得,誰人可為韓王?”

    “國賴長君,韓信(公孫信)或可為王。”

    項梁卻大搖其頭:“不行,此人可為將,卻不可為王。”

    “我倒是有一個做韓王的上好人選。”

    “項君選中了誰?”張良心裡嘆息,都這節骨眼上,若項梁還敢提鄭昌,還要韓國為楚做無底線的犧牲,那韓與楚這不對等的同盟,也就走到頭了……

    項梁卻指著張良,這個將韓國從無到有硬生生恢復,又苦心經營,獨自支撐它到現在的申徒道:

    “你,張子房!”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16 14:11
第975章 假王

    從大梁到新鄭,不過百餘里,數日可達。

    騎行在道路上,當看到一望無際的圃田澤時,被項梁任命為“韓假王”的張良便知道,他的祖國到了……

    張良很清楚,自己在試探項梁,項梁也在試探自己,若拒絕為王,恐怕就再回不去潁川了。

    於是他假言自己並非王族,只能為假王,項梁遂許之,讓張良速速歸韓,組織韓人成軍,抵擋秦軍東進。

    圃田澤湖水至清深,嘗不耗竭,佳餚魚筍,當年鄭國還為韓王之臣時,在此開鑿了許多溝渠,以灌溉韓地,溝渠兩岸五穀豐登。而在張良復國途中,當他察覺到王賁可能會對許地發動雷霆一擊時,主張向北轉移,來此避難。

    可惜韓王成沒聽他的,死於秦軍之手,但復韓的種子卻在圃田澤被保留了下來,終於在半年前,借助楚軍之力,攻下整個潁川郡,韓國正式光復,還於舊都!

    但復國,當真成功了麼?

    道路旁的蘆葦蕩裡,閃爍著許多飢腸轆轆的眼睛,他們衣衫襤褸,手持草叉鐮刀,大概在此埋伏多時了,在察覺到張良等人多後,才知趣地退了回去,退入草澤深處,卻見他們身材瘦削,許是餓了很久……

    “是群盜。”

    引路的司馬無奈地說道,圃田澤是復韓成功的大本營,可現在,它卻飽受群盜之患。

    “秦楚交戰於京、索之間,三川之難民,潁川衣食沒有著落的庶民,都往草澤裡跑,此地好歹能捕些獵物魚蝦,再不濟還能掘草根充飢,遇上有行人路過,還能劫掠其財物。”

    張良讓人去叫住那些盜賊,但他們卻頭也不回,跑得更快了……

    “怕被你捉去從軍填溝壑呢!對彼輩來說,苛政猛於虎啊!”

    一個頭戴側注冠的紅鼻子老叟一邊喝著酒,一邊如是說,此人名叫酈食其,是魏國大夫,亦是楚陳留公之兄,張良離開大梁時,他厚著臉皮在道旁說要去新鄭,請求捎他一程。

    此人沒什麼正當理由,但張良卻讓手下人不必管,騰出一輛空車裝這老酒鬼,酈食其雖然終日飲酒,但渾濁的眼睛卻在觀察沿途的種種情形,不時來找張良說話。

    “天大大亂就是如此,魏地不少地方亦是群盜氾濫,豪傑並起,秦吏是驅逐殘殺完了,秦律令也廢除了,可那些殺人越貨者,就變得無人能禁。大的盜匪,如彭越,搖身一變成了侯王,小的盜匪,或投靠大盜做了縣公,要麼繼續滯留在草澤,劫掠四方。”

    託了復韓運動,也託了鄭昌傾韓財貨以事楚的政策,整個潁川北部的秩序,已經完全崩潰。

    作為始作俑者,張良默然未言。

    再往南走,他們抵達了苑陵縣。

    酈食其咂嘴道:“這苑陵,就是古鄶國罷?”

    早在六百年前,鄭桓公為周幽王司徒,他對腐朽的宗周十分憂慮,想著要自立門戶,離開這條注定要沉的船,便利用職務之便為鄭國在東土尋找新的落腳點。當時的太史伯就對他分析道:“方今天下,子男之國,虢、鄶為大,虢叔恃勢,鄶仲恃險。若克二邑,則前莘後河,右洛左濟,鄭國可以少固……”

    東虢是滎陽一帶,鄶國則是苑陵的古稱,這一帶是鄭國的立國之基,雖然都城建在南方的新鄭,但苑陵一樣是座富庶的大城。

    上其城,酈食其望見其屋室甚大,不由讚歎:“壯哉縣,不亞於大都之邑,此地戶口幾何?”

    有人告訴了他答案:“早年有一萬戶,近年來兵數起,民多亡匿,今僅有五千戶了……”

    那消失的五千戶人家是逃了,還是亡逆於草澤了,還是被過路的楚軍擄走了,無人能知。

    酈食其嘆息:“可惜,真是可惜,但不獨苑陵,就老朽所見,不論河東還是河內,這些昔日的三河富庶地,也都凋敝不已。”

    “這就是亂世啊。”

    看似有意無意的話,好像是想以此觸動張良一般。

    眾人在苑陵歇息一晚,繼續南下,是夜在途中一處亭舍住宿,因張良簡樸,攜帶的只剩下粗米,其侍從向亭長求食,讓他將最好的食物獻上,豈料到了開飯時,亭長卻蒸了糟糠來給眾人食用!

    張良的親信頓時暴怒:“大膽,你可知貴人是誰!”

    亭長卻不畏懼,挺著胸膛道:

    “汝等不是要最好的吃食麼?十里八鄉,只有糟糠了,哪怕是鄭昌、張良來了,也只能吃這些!”

    張良卻不氣惱,安撫屬下,端起糟糠,笑著吃了下去,卻讓人將他們攜帶的乾糧分予亭長。

    “老丈,食糟糠多久了?”

    “入冬後便一直在吃。”

    亭長看著家人狼吞虎嚥吃著乾糧的模樣,嘆息道:“本縣多丘陵,險惡,山居,五穀所生,長得最好的就是麥、豆,吾等平日所食,大抵是豆飯藿羹,一旦收成不好,就只能吃糟糠。”

    “去歲秦楚打仗,但尚未破壞田地,本鄉收成本來不錯,但秋後楚軍過境,那鄭昌,竟然令沿途各地將所有糧食都獻上,連救命的存糧也不放過,吾等就只剩下這些物什能用來充飢了。”

    這算好的了,如今去歲之食已盡,而來年的種子都沒著落,到入夏,恐怕就得吃樹皮草根了。

    亭長憂心忡忡之際,罵完鄭昌,又罵起張良來。

    “當年秦吏統治本地時,雖然徭役重了些,收泰半租稅,但吾等好歹衣食有著落,更無盜匪敢公然橫行劫掠。”

    “可如今,吾等卻於過得如此淒慘,張良要復國,復作甚?他張氏的富貴倒是恢復了,吾等庶民的衣食性命,卻都給覆沒了!”

    侍從們敢怒不敢言,張良只是點點頭,繼續吃著陶碗裡的糟糠。

    沒有鹽,沒有油,更沒有蜜糖,乾巴巴的糠皮難嚼,嚥下去刮得他喉嚨生疼。

    如噎在喉……

    他做這一切,是為了自己的富貴,是為了這所謂的“假王”麼?

    酈食其觀察者張良的神色,似有察覺。

    入夜後,酈食其拎著酒出門晃蕩,在亭舍外發現了站在田埂上,眺望星河的張良。

    他走過去笑道:“人便是如此,總是容易忘恩而記仇,若今不如昔,他們便會怨恨將他們帶到今日的人。”

    “不過子房,不,現在要稱之為韓假王了,汝家世相韓,及韓滅,不愛萬金之資,為韓報仇擊秦,莒南刺殺,天下震動。今日終於復國成功,甚至做了假王,此布衣之極也,又有何憾?”

    如其所言,少年時代的張良的確頗具任俠精神,血氣方剛。

    但刺秦失敗,大鐵椎為救他而死,流亡下邳的經歷,使張良變得成熟穩重,開始摒棄刺殺,工於謀略,只可惜困於復韓,沒能在更大的舞台上嶄露頭角。

    而如今夢想成真,韓國已復,自己甚至被推上了“假王”的位置,看似韓國的一些都歸他掌控了,但張良卻絲毫高興不起來。

    “欲冠其冠,先承其重……”張良說出了這句話,笑道:

    “還是像當年一般,只為自己的一腔憤懣而戰時,任俠自在啊。年少時,我將復國報仇想得簡單,十餘年如一日去做了,才知道何其難也。但更難的還在後頭,韓國百萬生民的重量,張良扛上肩了,才明白有多重。”

    “這假王,我當不起。“

    酈食其搖頭:“但韓地誰能擔得起?鄭昌?韓信?”

    他意味深長地說道:“子房啊,依我看,能救韓地的,只有你了。”

    “救韓?”

    這詞是多麼熟悉啊,彷彿想起了年少時,某位“韓奸”在遭到張氏質問時的說辭。

    那時,年少的張良嗤之以鼻。

    張良搖了搖頭:“前後皆是火坑,何言救也,酈生這是,要為我指一條明路麼?”

    酈食其幾乎就脫口而出了,但終究還是忍住。

    時機未到。

    張良卻站起身,拍了拍酈食其,在他耳邊說道:

    “酈生先前說,河東、河內皆十分凋敝,我只想問,君先前已去關中走了一趟,那兒在黑夫治下,民生如何了?”

    酈食其是準備了不少套路話,但此刻,臉上卻只剩下驚愕。

    雖然酈食其很快就反應過來,收起驚訝,換成迷茫。

    對張良來說,這一瞬間的表情,就足夠他確定自己的猜測了。

    “子房此言何意?老朽是去過一趟西河,但……”

    酈食其那寬闊長袖中,握著鋒利短匕,就是這隻手,在遊說河東一位魏人縣令時,因疑其有變,酈食其佯裝酒醉,與之同榻,半夜卻偷偷起來割了其頭顱,獻給韓信的前鋒——無能老叟、高陽酒徒、迂腐儒生,都是掩蓋他年輕時,曾是一個舔血輕俠的偽裝啊!

    但這次,打雁人卻叫雁啄了眼。

    酈食其的手被張良搶先制住,匕首被奪,反而頂在自己懷中!

    一切都發生得突然,只有看到張良目光中的堅毅,人們往往才會想起,這位貌若女子,看似文弱的士人,可是靠刺殺秦始皇帝揚名起家的啊!

    “此處並無外人,你也不必裝了。”

    張良笑道:

    “酈生來說我,是奉汝主黑夫之命,還是為圖大功,自作主張?”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16 14:12
第976章 鄭韓

    絡繹不絕的難民穿過田野,邁過籬笆,源源不絕從西北方來,往東南方而去,被他們踩在腳下的,是尚未耕作的農田。

    張良看著難民驚懼的眼神,蹣跚的腳步,失魂落魄的背影,眉頭擰在一起。

    這是來自三川京、索一帶的難民,過去也是屬於韓國的土地,居民亦以韓人為主,秦楚兩軍對峙於汜水之上,雖然尚無大戰,但斥候騎隊交戰不休,波及到周邊百里百姓的生計。

    “他們捨近求遠,不去新鄭,而繼續往南走,是因為彼輩知道,新鄭遲早也要變成戰場啊……”

    這是鄭韓之人的智慧,也是張良祖國的現狀,這片多災多難的土地,過去六百年裡極少安寧。

    春秋時,齊、楚、晉、秦四個大國就紛紛以鄭國為爭奪對象,鄭國始終陷於大國爭霸的泥潭中。

    張良曾熟讀典籍,知道在春秋時代,大約發生了300次戰爭。其中,波及鄭國的就有近百次,平均三年就有一場。當然,鄭國一般是作為被暴打的對象。

    晉方圖伯,進取中原,楚亦浸強,北伐不已,陳、蔡、鄭、許適當其衝,鄭之要害,尤在所先,中國得鄭則可以拒楚,楚得鄭則可以窺中國。故鄭者,晉、楚必爭之地也。

    城濮之戰、鄢陵之戰、邲之戰,基本都是在鄭國境內打的,正所謂師之所處,荊棘生焉,每次打完仗,鄭國都要許多年才能緩過來。

    鄭人當年就曾哭訴過:“天禍鄭國,使介居二大國之間。大國不加德音,而亂以要之,使其鬼神不獲歆其禋祀,其民人不獲享其土利,夫婦辛苦墊隘,無所底告。”作為小國,為求生存不得不首鼠兩端,唯強是從,朝秦暮楚,世人說鄭人“貪利若鶩,棄信如土”,確實是他們的無奈。

    唯有如此,方能庇民。

    韓滅了鄭,遷都新鄭,卻好似繼承了鄭國身上的詛咒。百餘年裡,韓國依然作為小國,夾在列強之中,為求生拼盡全力。魏強依魏,趙強聯趙,齊楚強與之交好,到了秦國強盛的年代,韓國又是秦連橫陣營的常客,無他,韓國距秦最近,若不從秦,秦軍旦夕至矣。

    靠著這種沒有原則的依附和討好,韓國才偶爾有幾年太平日子……

    這就是小國的命運啊。

    而每逢沒有戰爭的時期,新鄭人也會抓緊機會,享受生活。

    溱與洧,方渙渙兮。

    車隊繼續往前,洧水潺潺流淌,新鄭近了。

    張良對這條河無比熟悉,每逢初春,春水湧流,新鄭城裡的年輕人都會三五成群,出城往洧水而來。每個人都穿著嶄新的春服,打扮得精精神神,因為洧水之會,是不論貴庶,都能參加的相親大會。

    士與女,方秉蕳兮,維士與女,伊其相謔。

    張良與他弟弟,出身名門,祖先五世相韓,又長相俊朗,而張良更貌若女子,舉止優雅,當年可是整個新鄭城貴女們夢寐以求的俏郎君。眾人正青春年少,幕色而知少艾,女子們拋送勺藥示愛的不計其數。

    而鄭地民風奔放,常有男女以歌舞之聲相和相邀。

    只可惜年少放浪,一去不復返了。那些曾與自己親近過的女子,張良甚至不知她們現在可還活著……

    曾經清澈的洧水也變得渾濁,王賁軍與楚軍在此地交過戰,屍體堆滿河流,變得污穢惡臭不堪,甚至還引發了瘟疫,張良來到新鄭,組織人手,好容易才清理乾淨。

    而去歲,楚軍撤離時如同過境的蝗蟲,吃光了新鄭的存糧,城內米石千錢。張良能看到,不少人此刻正在洧水裡淘著魚蝦,遙遙望見有一支隊伍過來,第一反應是拔腿是跑。

    驚慌失措,好似被驚散的鷗燕,因為不知來者是楚軍、秦軍,還是盜匪,即便城池就在旁邊,也不能帶給他們安全感。

    但也有沒跑的,一個婦人試圖接近車隊,卻被侍從們攔了下來,婦人卻認出了張良,墊著腳呼喊道:

    “是子房君子麼?”

    快二十年沒聽過的稱呼響起,讓張良一愣,令侍從們將婦人帶過來。

    婦人荊釵布裙,手腳濕漉,一手牽著個七八歲的垂髻孩童,一手拎著個簸箕,顯然是方才在水中淘魚蝦的,此刻見真是張良,有些手足無措,捋著頭髮,但它們幹枯打結,早如亂麻,越捋越亂。

    “你是……”

    “賤妾是燕,家住新鄭西里,子房君子或許不記得了,但妾記得君子。”

    見張良依然茫然,她說道:“妾曾在洧水春遊時,蒙張氏仲君垂憐,本要納我為妾的,然仲君卒,此事便不了了之了,子房君子還曾遺我錢帛,讓我找個好人家嫁了……”

    張良想起來了,這是當年自己和弟弟參加洧水之會,與弟弟關係曖昧的女子,之一,被張良發現捂著臉跑開了。

    貴人子弟娶庶女為妾本是常事,安排家宰操辦即可,只可惜他們生在一個劇變的年代,是年,秦滅韓。張良的弟弟比他還剛烈,參加剷除韓奸的秘密遊俠組織,被秦吏所圍,臨死前為了不連累家族,自焚而死……

    張良雖然靠賄賂,搞到了他的屍體,卻無法公開下葬,家族甚至要裝出弟弟遠赴他鄉求學的樣子,勒令張良一切如故,他的血只能往心裡滴……

    往事一幕幕浮現,張良頷首:“那你後來……”

    婦人道:“嫁到了鄰縣,生了二子二女,後來家夫死於戰亂,一子亡於疾病,兩個女兒只能送人,我則回了新鄭娘家,勉強維生,不想還能再見到君子。”

    她說得很平靜,沒有太大悲憫,更沒有跟張良裝可憐,好像只是死了一隻小豬,又將兩隻幼犬送人一般平靜……

    因為她們已見過太多死亡,麻木了,習以為常了,甚至連自己,也不知何日就倒下,再也醒不來。

    但對於年輕時的事,燕卻有些遺憾:“是妾福薄,未能侍奉仲君。”

    她摸著自己粗糙的面容,有些難過:“妾是老了,好似枯落的桑葉,慚見仲君。”

    她又孰視張良容貌,感慨道:“君子與當年一般,美麗姚冶,氣度不凡,若是仲君尚在,定也是如此罷。”

    當年張氏兄弟受歡迎到了什麼程度?婦人莫不願得以為夫,少女莫不願得以為士,棄其親家而欲奔之者,比肩並起……

    張良不想再聽下去了,見燕牽著的孩子面黃肌瘦,便讓人給了她一袋糧食,又瞥見周圍一些難民垂涎的目光,又讓人護送燕回去,讓她過不下去時,來找他。

    只是在婦人千恩萬謝拜別時,張良卻沒忍住,問了她一件已憋心裡許久的話。

    “你覺得過去好。”

    “還是現在好?”

    婦人理所當然地回答:“自然是韓國還在時好。”

    她望著眼前的洧水,這兒曾流淌過鄭人的青春,眼神有些懷念:“那時候,仲君也還在。”

    張良道:“我問的是秦人統治韓地的那十來年,和現在。”

    婦人想了想,回答道:“還是那十來年好!”

    她也說不出什麼大道理,或者過去安定現在戰亂的例子,只指著洧水道:

    “子房君子恐怕不知,妾回到新鄭後,問過裡中的人,她們說,從二十四年起,到三十七年,洧水士女之會,竟能連續十三年而未中斷,真是羨慕啊……”

    “十三年。”

    張良愣住了,說來難以置信,六百年了,從鄭國在這片土地立足,再到韓國以此為都,時至今日,鄭韓之地,還從未享受過這麼長的和平……

    十三年和平,對三年一次戰亂的鄭國,和每四五年就要被秦軍過境一次的韓國來說,真是奢侈啊!

    張良久久無言,最後才搖頭往城中而去。

    城內也得知了張良歸來的消息,但寬敞的大道旁,卻不像數月前他們“光復”新鄭時受到的歡迎,不論是路邊坐著的飢民冷冷地望著他的車乘。

    復國帶來的激動,比不了腹中飢腸轆轆的痛苦,韓人很快就將“光復”拋之腦後,這一政治上的勝利,沒有給普通人帶來利好,接下來一系列動盪,讓他們不由懷念起秦朝統治時的太平歲月。

    外面難民奔走,新鄭也凋敝不已,當年富冠海內,為天下名都的新鄭,眼下卻大門緊閉,人心惶惶。

    這場景,和當年內史騰來攻韓時,何其相似啊……

    韓國滅亡那一年,張良才十八九歲,年輕氣盛,提劍要去殺秦人,若非叔伯讓家僕將張良綁住,他恐怕已和那群遊俠兒一起,被秦弩射死在街上了。

    而當葉騰以征服者姿態進入新鄭時,韓王安帶著文武百官投降,當時也有義憤填膺的韓人質問葉騰:

    “汝身為韓臣,為何要滅韓!?”

    “滅韓?”

    據說當時葉騰卻笑道:

    “沒錯,我滅韓社稷,擄韓王安。”

    “但我,卻也救韓百姓,使百萬生民,免於刀兵之災,如此看來,我滅了韓,卻也救了韓!”

    這種韓奸曲線救國的說辭,自不被激進的復韓派張良接受。

    他敲定自己的復仇名單時便說過:“最該死的是秦始皇帝,其次便是葉騰!“

    但現在,張良卻不得不承認,那十餘年裡,新鄭確實是得到了難得的喘息和安定。

    可惜張良他們的復國,並未給新鄭帶來安寧,反而是痛苦和戰亂,以及更大的危機!

    秦楚將決戰於中原,而韓國,潁川,就是夾在中間的戰場……

    籠罩鄭、韓六百年的詛咒和噩夢,名為戰爭的烏雲,它一直在那,短暫被陽光驅散,卻再度凝結,越來越濃……

    當雷聲響起,春雨落下時,張良終於做出了決定。

    “將酈食其帶來!我有話要問他!”

    ……

    倒霉的酈食其在那亭舍被張良道破身份後,就被軟禁起來,關在一輛密封的馬車裡,一路拉倒新鄭,眼下他終於被放出來後,便嚷嚷著要喝酒。

    “潁川連糧都缺,更別提酒了。”

    張良讓侍從退下,與酈食其對坐,許久後,二人卻忽然笑了起來。

    “子房從何時猜到我秦諜的身份?”酈食其笑著問道。

    “從一開始,你求我捎你來新鄭時,便知道你這老酒徒,非奸即盜!”

    張良故作一切盡在掌握的模樣,對酈食其道:“你去過關中,知曉的事,對我有用,對楚國更有用。”

    “是我讓人用刑,還是你自己說?”

    酈食其似是不相信張良會對他用刑,懶洋洋地說道:“我這一把老骨頭,哪經得起拷掠,子房儘管問罷。”

    接下來,便是張良的詢問時間,酈食其何時入秦,為何叛魏投黑,都要酈生一一說來。

    “自然是因為,良禽擇木而棲。”酈食其不以為然。

    “哦?你覺得黑夫是明主?”

    “至少比項羽叔侄更似明主。”酈食其笑道:“子房以為呢?”

    張良卻不理會,只問起他自己繞了半天,最關心的問題來:

    “說一說罷,那黑夫,是個怎樣的人?”

    酈食其這下可來了勁,起身朝西方一拱手道:

    “攝政夏公其人,仁而好賢,心懷使天下定於一之大志,又能抑制私慾!真聖人也!”

    “我就這樣打比方罷,他頗似鑄九鼎,除洪水之大禹。”

    “又像開周八百年,定禮樂之之周公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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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7章 祖國

    在這個時代,個人做選擇是很容易的。

    言不用,行不合,則納履而去耳,甚至不必講究忠誠,如酈食其一般,為自己謀富貴權勢,自是看到好木頭就飛過去歇息了。

    但要為一個國家,一個郡,上百萬韓人做決定,卻沒那麼簡單。

    尤其是,擺在眼前的選項,是過去的敵人,依然打著“秦”的旗號,那是滅亡張良祖國的上首功之國,是殺死他弟弟的秦吏,是張子房用一生與之戰鬥的暴政!

    昔日持刃刺虎,今日卻要自己往虎口裡送,只為了讓韓地的百萬生民,勿要在虎狼相爭中,徹底毀滅。

    所以除了黑夫的國策、施政舉措外,還有一些信息,是張良必須從酈食其口中瞭解的。

    “秦廷當真沒有皇帝了?”

    “黑夫給秦軍改了個名,名曰定一?”

    這是為了使六國之人不再敵視秦軍,勿要頑抗麼?

    亦或是想表明,這不是秦對六國復國的報復,而是為了天下定於一?

    察覺張良心裡的動搖,酈食其便繼續他的說客手段。

    “韓國現在危在旦夕!”

    他誇張地說道:“韓北有鞏、成皋之固,西有宜陽、商阪之塞,東有宛、穰、洧水,南有陘山,地方九百餘裡。然今日鞏、成皋、宜陽、商阪已為東門豹所佔,宛、穰、陘山為南陽軍所奪,此地利之敗也。”

    張良不置可否:“韓國還有汝水與轘轅關,敵軍至今未能越過半步。”

    酈食其搖頭:“一個矮小的轘轅關,一條淺淺的汝水,若是強攻,豈有倖存之理?要知道,雄偉如武關,攝政夏公以地火天雷,一日便克,寬闊如大河,韓信以木罌革囊,輕易渡過,潁川又豈能抵擋王師呢?子房還是不要心存僥倖了!”

    “再者,韓地險惡,山居,五穀所生,非麥而豆;民之所食,大抵豆飯藿羹;一歲不收,民不厭糟糠;地方不滿九百里,無二歲之所食。而潁川人口又眾,有百萬之巨,人多而食乏,流寇橫行,民不聊生,我料韓國能征之卒,加一起也不過三萬,除去守繳亭鄣之兵,能抵禦王師的,不過二萬而已矣。”

    “而夏公已坐擁二十餘郡,口眾千萬,帶甲數十萬,車萬乘,騎數萬匹,獲釋刑徒,虎摯之士,貫頤奮戟者,不可勝計也。秦馬之良,戎兵之眾,探前後,蹄間三尋者,不可稱數也。此人數之敗也。”

    張良反駁道:“韓卒雖寡,但天下之強弓勁弩皆從韓出。韓卒超足而射,百發不暇止,韓卒之劍戟皆出於冥山、棠谿,皆陸斷牛馬,水截鵠雁,當敵則斬,堅甲鐵幕,無不畢具。以韓卒之勇,被堅甲,蹠勁弩,帶利劍,一人當百,不足言也。”

    酈食其露出了笑:“真的麼?我怎只看到韓卒飢腸轆轆,連弓弦都拉不開?縱有韓兵之利,強弓勁弩,然終不如夏公之墨攻之術,更有天火驚雷,人力難敵。故夏公之兵之與韓卒戰,猶孟賁之與怯夫也;以重力相壓,猶烏獲之與嬰兒也。此兵勢之敗也!”

    他給這場戰爭下了定論:“韓有三敗,夫造禍而求福,計淺而怨深。逆夏而順楚,雖欲無亡,不可得也。故為子房計,莫如降於夏公。”

    從始至終,酈食其故意不說秦軍,而只稱夏公、王師……

    “然後呢?”張良默然良久,復問道:

    “如何處置戰敗後的六國,夏公可有定策了?是要學秦始皇帝,還是寬大處置?”

    說到這,酈食其未免遺憾,他幾個月前入秦面見黑夫,提出同意六國復存於世的折衷辦法,各保留一郡之地為封土,再由他去授其王印信,離間其與大將關係。如此,六王必願臣服於夏公。君臣百姓皆戴攝政之德,莫不鄉風慕義,願為臣妾,斂服而請朝……

    只可惜,被張蒼組織,黑夫也否決了,口口聲聲說什麼天下必“定於一”,不然,以張良現在的態度,要韓地歸順,還不是易如反掌?

    但這話他不能直接說出來,只能曖昧不明地誆騙張良道:“夏公說了,韓國可以被保留……”

    張良卻笑了起來:“酈生,你當我是楚懷王麼?張儀說六百里,就真以為是六百里。”

    他嚴肅起來:“我觀黑夫此人,一直以秦始皇帝繼業之人自居,六國必夷為郡縣,絕不可能保留。若想繼續為坐上賓,而非階下囚,酈生最好說實話!”

    “子房倒是知曉夏公。”酈食其被戳破了謊言,有些尷尬。

    張良道:“他是我復國路上最難纏的敵人,不知己不知彼,百戰難勝,豈敢不聞?”

    但酈食其背靠大山,態度依然強硬:

    “韓國必須取消王號,重為郡縣,此外一切都好說,子房,你沒有討價還價的資格……”

    就在這時,有張良親信入內,向他遞交了一封信。

    張良看了一眼,皺起眉來,但旋即又哈哈大笑起來:“酈生,你口中所向無敵的王師,敗了!”

    ……

    “這是假消息罷,子房何必誆我。”

    酈食其面不改色地看完剛送來的消息。

    上面說,一月中旬時,項籍離開南郡,北出申、息,入汝南,南陽郡尉共尉欺楚軍遠來疲乏,減員甚多,便親自將南陽軍兩萬人去堵截,想與南郡兵配合,將項籍扼殺在桐柏山以北。熟料卻為項籍所敗,殺軍三分之一,據說,連共尉也受傷被俘了……

    “是真是假,酈生回到關中便知,想來這敗訊,已飛馬傳去咸陽了罷。”

    張良笑道:“如此看來,現在雙方局勢,又成迷起來。”

    “一時僥倖罷了,這無關大局。”

    酈食其不屑一顧:“我聽聞,項籍在衡山、南郡撲了個空,隆冬行軍,損失甚大,縱然勝了,也是慘勝,而項籍至陳地,淮南將承受江東、衡山猛攻,後院將失。更何況,眼下楚已竭盡全力,尚落於下風,待夏公將大軍東出,無異於墮千鈞之重,集於鳥卵之上,楚必無幸矣!”

    張良卻不再與之強辯,反而同意了酈食其的看法:

    “是無關大局,這場戰爭,依然會是黑夫勝的項籍敗,但他想要一統天下,可能要比過去多花數月,甚至一年半載時間。”

    “除非,韓國倒向黑夫,想早定天下,他需要潁川!”

    張良狡黠一笑:“敢問酈生,現在,我可有討價還價的資格了?“

    酈食其定定地看著張良,許久後卻再度大笑起來:

    “不,張子房,你更沒資格了。”

    “對韓而言,最差的情形,便是兩邊反覆拉鋸,在中原角力。若夏公與楚國鏖戰於潁川,爭地以戰,殺人盈野;爭城以戰,殺人盈城。經年累月,韓地戶口,恐十不存二!這是子房希望看到的麼?”

    他捕捉到了張良最大的軟肋。

    不是對所謂“假王”的貪婪,甚至不是對韓國這軀殼的眷戀,而是潁川百萬生民擔在肩上的重量……

    從現在起,整個韓地的百姓,都是秦楚兩軍的人質,而張良若想救他們,就只有一個辦法!

    “長痛不如短痛。”

    張良拊掌,清脆的掌聲裡,帶著無奈和佩服。

    “酈生,你是個好說客,若早一百年,雖不如張儀、蘇秦,但也能同公孫衍、陳軫之輩一較高下。”

    “謬讚,我更想學子貢。”

    酈食其朝張良作揖道:“望子房決之,如此,方可保潁川免受野戰屠戮之災……”

    “韓國的條件如下,望酈生能轉告給夏公。”

    張良咳嗽數聲後,一條條地慢慢說道:

    “第一,寬恕所有韓人,不以謀逆、群盜任何罪名懲罰韓之官吏將士。”

    “第二,韓地降後,運糧三十萬石入潁川,解韓人饑荒。”

    在社稷和百姓之間,他選了後者,復韓,這個張良一輩子的執念,在成功之後,反而放下了……

    至於自己?甚至不在考慮之內。

    民貴君輕,社稷次之!若無其民,社稷、君主,又何從談起呢?

    他對酈食其長作揖道:“若能如此,韓人會協助夏公,將楚人趕出潁川,讓韓地遠離戰場,事後,也當重為郡縣,長享太平。”

    張良沒有給韓人帶來和平和安定,這是他欠他們的。

    只希望,那個人真如酈食其所言的,是能讓天下太平,消弭戰亂的罷?

    當然,他也可能像秦始皇一樣,只是在欺騙天下人。

    但事到如今,張良已別無選擇,一時間,竟也有些理解葉騰的所作所為了。

    “子房呢?”酈食其避席還禮,又問道:

    “子房不為自己求一些東西?”

    比如赦免,比如官職。

    “夏公可是很求賢若渴的啊……”他意味深長地說道。

    “不必了。”

    張良抬起頭,當肩上的擔子放下後,他眼中閃爍著,依然是少年時的驕傲與熱血!

    “赦免韓人的名單裡。”

    “不必包括張良!”

    貴族范是天生的,他優雅地比了比手,放酈食其離開,微笑道:

    “在秦人眼中,我是刺殺秦始皇的逆賊,但對這件事,張良至今不悔。”

    “因為何處有暴政,有獨夫,何處就會有像我一般的人,別人緘默不語,我,卻定要喊出來!”

    “後來,我為項氏出謀劃策,取東海,奪潁川,入成皋,而現在又成了韓國的假王……”

    “我這身份,恐難倖存,我活著,秦之律令絕不可能接受,而夏公也會時刻擔憂,我在韓地再次聚眾作亂。”

    他是被項氏逼迫為王的,但戴上這荊棘做成的冠冕,作為韓國最後一位“王”,就要做好承受其重的準備……

    甚至是為其做出犧牲!

    鄭韓,潁川,溱與洧,方渙渙兮。

    這是生他養他的地方,作為五世相韓的張氏後代,張良崇敬、愛惜和捍衛這片生生不息世代相傳的土地,愛這片土地上的人民。

    哪怕她十分弱小,市儈,首鼠兩端,以臣妾之姿事大國,但兒子,會嫌棄母親麼?

    為了祖國,你願意付出什麼?

    千金家財,二十年隱姓埋名,逃亡藏匿,磨礪匕首,日夜唸著仇人的名單,還有身為士人來去自如的的自由,戴上枷鎖,扛起擔子……

    甚至是……

    “生命!”

    “據說王者之師,有誅而無戰,凡誅,非誅其百姓也,誅其亂百姓者也。”

    自從復韓後,張良再未如此坦然過:“亂韓者張良也,非百姓也,所以,既然夏公自詡為王者仁義之師,那便請將韓人‘謀叛’之過,統統歸咎到我這首惡之人身上。”

    “用張良的死,來終結韓與秦的仇恨之輪!”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16 14:12
第978章 中山狼

    “苦心人,天不負啊!”

    一月中旬,恆山郡才剛剛冰消雪融,乍暖還寒,趙國恆山尉陳勝站在被挖開的陵山下,看著眾人從墓穴裡一件件搬出來的陪葬品,面露喜色,不由狠狠拍了一旁的方術士幾下:

    “好歹算對了一處,若這次還是空的,我便要將你活埋!”

    從去年秋後開始,陳勝便一直在靈壽—番吾間往返,這傳說中中山王陵所在地探穴盜墓,以彌補軍用之不足。哪怕入冬後,河東和燕地的戰爭新聞抵達恆山,他也仍將掘墓當做頭等大事。

    “沒有錢,哪來的兵,沒有兵,又豈能在這亂世裡活下去?”陳勝算看明白了這點。

    但手下的方術士十算九空,讓他們白幹了許多活,直到今日,總算挖對地方了!

    這是一座龐大的陵墓,陳勝不懂墓穴構造,只根據刨開的部分看,墓頂建築共由一層饗堂、兩層迴廊組成,氣勢恢宏,高大巍峨,顯示出墓主人的尊貴地位。

    而挖開之後,既沒有蛇蟲蜈蚣一湧而出,咬一下人就化成血水,燈燭也沒有忽然閃滅,跳出個綠毛大粽子來。對這群強盜的行徑,陵墓主人唯一的反抗,就是墓穴前的幾個陷阱,有兩個倒霉蛋掉進去戳穿了腳背。

    在群力之下,墓室被輕鬆打開,映入眼簾的是兩頭錯金、錯銀雙翼神獸,方術士說這是“飛廉”的形象,重二十餘斤,神獸四肢彎曲,利爪怒張,怒目圓睜,昂首做咆哮狀,兩肋生翼,兇猛有力。它表面的雲紋採用粗細不同的銀片、銀絲鑲出,樣式豐富。

    但陳勝也看不懂這些做工是否精緻難得,只關心融了以後有多少金銀。

    “是錯金錯銀,而非純金銀,值不了太多錢。”方術士如此評價,不知道這將是日後國寶級的文物。

    好在旋即,陪葬的地方又出土了大量奇巧瑰麗的青銅器,有象徵王權與禮樂的鐘鼎編磬和青銅禮器,多達上千數百件,軍隊搬了一天才搬空。甚至有六件“山”字形青銅器,每個都有一人高,重百多斤。

    “這便是中山王的徽記了。”

    這些關於中山國的事,還是靈壽當地的名門樂氏庶子樂叔告訴陳勝的。

    靈壽樂氏起源於樂羊,樂羊做了魏文侯大將,大敗中山軍。但其子樂舒卻在中山,於是中山殺而烹之,使人遺肉羹與樂羊,欲亂其心,然樂羊一邊哭泣,一邊喝下了親子的肉羹,激勵士卒,一舉滅了中山。

    中山滅後,魏文侯封樂羊“靈壽君”,樂羊死後,葬於靈壽,其子孫在靈壽安家落戶,後來又出了一個樂毅,子孫在燕趙兩國擔任封君卿士。

    但當年的輝煌早已一去不復返,樂氏現在不過是個普通的縣豪,還陷入了家族爭鬥,樂叔作為老三,為了獲得繼承權,便投靠了陳勝。

    樂叔說,這山形器,可能是用在立於帳前的柱子上的。

    陳勝也不客氣,立刻讓人用來裝飾自己的旗幟!頗有點裝大尾巴狼的意思。

    而讓人最為驚奇的,還是在陪葬坑裡挖出了兩個大銅壺,打開以後,居然酒香四溢——一種是果香,另外一種是奶酸味。有個膽大的喝了一口,說是味道極妙,這可是珍藏百年的王室用酒啊,但陳勝看著銅壺上的那層銅綠,令人將這些酒統統倒了。

    等將泥土洗淨後,壺身上清晰地顯示出一大篇銘文,文字古樸,不像趙字也不像秦字,陳勝讓樂叔來看看,這才解讀出大意來。

    原來,這是中山國第五代君王“錯”的陵墓,另外,文中還提到“皇祖文武、桓祖成考”,在“錯”之前,還有文公、武公、桓公、成公四位先王。

    這兩個銅壺上的銘文大意是,中山王錯十四年,中山王命相邦司馬賙,擇所獲燕國之吉金製成此壺。告誡嗣王記取燕王子之反臣為主的教訓,頌揚司馬賙的忠信和伐燕的功績,並闡明如何得賢、民附和鞏固政權的道理……

    內容枯燥,陳勝聽了一會便哈欠連天,只道:“不管當年如何氣派,都作了古,陪葬的器物,也便宜了我。”

    或許這件事讓他心有所悟,當手下來問,這些禮器如何處置的時候,陳勝竟大方的一揮手,大義凜然地說道:

    “這些財物,都是昔日中山國王侯將相的不義之財,要剽掠多少人家的血汗才能得來,今日便分給苦出身的二三子們!軍吏得大器,士卒得小器,必不使汝等空手而歸!”

    跟他來到此處的士卒自是歡天喜地,只差喊出“郡尉萬歲”來了。

    陳勝出身卑微,又是外鄉人,在恆山沒有根基,他只能下意識地學某位近年在天下叱咤風雲的黑大佬,走底層路線了,恆山的輕俠倒是挺吃這一套。

    而恆山守陳餘卻是相反,倚靠的是恆山幾個大族,平日裡也不在郡內,而是緊隨六國聯軍腳步,河東、西河,都有他的身影,只有當需要恆山郡時,才回來一趟。

    一月下旬,陳餘與趙王歇使者蒯徹抵達靈壽城,找來陳勝的第一件事,就是將一份趙王的詔令扔給他,要陳勝調集恆山所有軍隊,趕赴太原!

    ……

    “太原出事了?”

    陳勝眼皮一跳,去年秋八月,六國聯軍從西河撤退,冬十一月,秦軍韓信部攻佔河東,聽說他的舊友吳廣亦在軍中,之後兩個月,北方天降大雪,秦軍的軍事行動才告一段落,眼下天氣漸漸暖和,秦軍又動了?

    陳餘只來得及匆匆告訴他情況:“韓信使偏師攻上黨,吾兄張耳守於長子,而韓信又親將主力北攻太原!”

    對趙國來說,這兩地是不能丟的,長平子戰丟了上黨,白起便直撲邯鄲,趙幾乎亡國。

    而太原更是趙氏起家之地,控帶山河,踞天下之肩背,為河東之根本,誠古今必爭之地也。趙有晉陽,猶足拒塞秦人,為七國雄。秦莊襄王二年,蒙驁擊趙,定太原,此趙亡之始矣。

    如今韓信定河東,下一步顯然是奪取太原、上黨,此所以下井陘而並趙代之地。

    “大王已令鉅鹿、邯鄲之兵過壺關,支援上黨,而廣武君則在太原徵兵,抵禦韓信,恆山郡兵也要係數通過井陘,馳援太原,聽廣武君調遣!”

    “事竟已至此。”

    陳勝面色凝重,頷首應諾,說自己立刻去集結軍隊,不日開赴太原。

    但在陳勝走後,與陳餘同來恆山,但卻另有使命的蒯徹卻忽然說道:“此人有詐。”

    陳餘有些發怔:“先生此言何意?”

    蒯徹關上門,對陳餘道:“我是說,這陳勝接大王詔令時神色不以為然,並無敬重之心,回應時也言辭閃爍,去時匆忙,我料他已有叛心,不可不防。”

    陳餘卻不太相信:“陳郡尉與我一同從楚國北來,蒙大王提拔,為一郡長吏,受趙國之恩至此,何故將叛?”

    蒯徹卻搖頭道:“陳君在本地行走,豈不聞‘中山狼’之事?昔日趙簡子大獵於中山,而有一狼得士人庇護,僥倖未死,然狼性貪婪,見已脫險,竟欲恩將仇報,想要吃了那士人。”

    “這陳勝本是楚人,與趙素無淵源,之所以願隨你北來,為求富貴而已。他如今雖為郡尉,執掌一郡軍務,但趙國風雨飄搖,不知能否撐過這一年,他見秦強而六國弱,自是起了異心,想要更換門庭了!他領了虎符調遣兵卒,必先囚你我二人,再謀叛於恆山!”

    陳餘猶豫道:“這都是先生猜測,並無證據,陳勝他不至於此罷。”

    蒯徹卻已經打算走了,他先前離間黑夫與蜀郡的計畫失敗後,如今又懷揣趙王使命,要前去代國,遂朝陳餘拱手:“萬事小心為妙,請陳君立刻隨我離開靈壽!否則,將為其所擒!到時候,休怪我沒提醒!”

    ……

    而陳勝處,此時正與最親近的幾個軍吏密謀。

    “汝等祖輩本是中山國人,數十年前中山亡於趙國,這才做了趙人,大父、父輩常為趙軍徵募,與秦作戰,但立了功勞,卻又是邯鄲趙人得賞,與吾等並無干係。”

    “而現在,秦趙戰於太原、上黨,秦強橫而趙弱,那坐在王宮中的趙王,又要恆山人去流血,二三子願去,還是不願?”

    春耕在即,自是不願,就算不耕作的遊俠兒,估摸著此去肯定損失慘重,所以恆山人多不願打這場仗。

    於是眾人的意見,還是以“不想打”居多。

    “善!”

    陳勝等的就是這句話:“既如此,本郡尉拼著被趙王怪罪,也不忍讓恆山父老再流血,家家都添黑布素服。汝等聽我之令,立刻去將館舍圍了,擒陳餘、蒯徹,同時控制城門。”

    “再告訴恆山人,趙王之命,亂命也!恆山將自保,不參與此戰,封閉邊境,不得進出,守好井陘,坐觀秦趙成敗!”

    陳勝倒是想得很明白:“秦贏了,我就順勢投降,反正我從未與那黑夫為敵過,吳廣也能為我說項。”

    “若趙贏了,也是慘勝,無力來管我,我甚至可順勢南下,襲邯鄲、鉅鹿……”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他陳勝,說不定還真能當上王哩!

    但陳勝的好夢很快就被打破了,不等他們準備妥當,親信便匆匆來向他稟報:

    “郡尉,陳餘與蒯徹,自東門馳出,不辭而別!”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27 13:27
第977章 狹路相逢勇者勝

    “此事定要保密,封鎖消息,不得讓麾下士卒知曉!”

    一月底,界休(山西介休縣)趙軍大營,李左車如此吩咐親信的兩位司馬,待其退下後,只覺得頭疼不已。

    “這陳勝,真是該死!”

    他收攏河東魏國敗兵,好歹在太原穩住了局勢,與韓信形成對峙,但在這存亡旦夕的關鍵時刻,作為太原後方的恆山郡居然掉鏈子了。

    李左車剛剛接到消息,恆山尉陳勝忽然發動兵變,控制了郡治東垣在內的大多數縣邑,郡守陳餘逃到苦陘,發動當地妻家大族以私兵御之……

    這對本就大敵臨門的趙國而言,是致命的打擊。

    恆山郡便是後世河北石家莊一帶,此郡控太行之險,絕河北之要,西顧則太原動搖,北出則范陽震懾。地控燕薊,路通河洛,更有井陘之險,是太原通往太行以東最便利,也是唯一直接的通道,若叫麾下兵卒知曉,定會導致軍心動搖。

    但他們能瞞多久?數日?半月?一旦韓信的遊騎間諜偵查到這個消息,局勢勢必發生變化。

    趙國坐擁六郡,可徵兵近十萬,而一半就在李左車手中,他傳承了家族的兵書,知道太原郡倒是好守,敵人想攻,無非通過三條路:

    一是從上郡渡河,近來大量秦軍遊騎就是從那邊零星潛入的,但大隊人馬的話,必經渡口,所以李左車在離石要塞(山西離石縣)放了一萬人。

    第二條路,則是界休以南的冠爵津,又名雀鼠谷(靈石峽),意為峽谷窄得連雀鼠都很難通過。李左車曾翻到祖父李牧描述這裡:“東西兩山對峙,南北一水中流,數十里間,道險隘水,左右悉結,偏梁閣道,累石就路,縈帶岩側,或去水一丈,或高五六尺,上戴山阜,下臨絕澗,蓋通古之津隘矣,亦在今之地險也。”

    東西兩山是指霍太山與呂梁山,南北一水則是汾河,形成崎嶇陡仄、輾轉盤迴、山崖壁立、流水湍急的形勢,實乃南北天險也。

    於是李左車親將三萬人守於界休,堵住隘口,韓信欲取太原,敢從鼠雀谷北上的話,那拉得長長的隊伍一露頭,就會遭到趙軍的迎頭痛擊!

    還有第三條路:從上黨郡經屯留、銅鞮至祁再到魏榆,達晉陽城,但秦軍若想走此路,前提是消滅上黨的趙、魏聯軍四萬人,攻佔此郡。但那兒地勢不比一馬平川的河東,易守難攻,魏相張耳已號召上黨人死戰,邯鄲、鉅鹿之兵澤一股腦通過太行陘、白陘至上黨,在當地設防。

    對韓信究竟會打哪裡,趙軍將尉有爭議,有人覺得韓信頗有三管齊下的打算,一軍在上郡持續渡河騷擾,一軍駐霍邑,對鼠雀谷虎視眈眈,一軍則在攻打上黨,想突破那兒。

    “韓信此子,好用疑兵障眼之術。”

    這是李左車對韓信的評價,從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和強渡河東兩場戰爭看,聲東擊西是其長項,開戰前耍一套令人目眩的動作,讓你分兵防備,而真正的殺招,則隱藏在其中。

    “凡先處戰地而待敵者佚,後處戰地而趨戰者勞,故善戰者,致人而不致於人,能使敵人自至者,利之也。”

    這是他祖父打贏宜安之戰,斬不可一世的秦將桓齮的獲勝竅門。

    “恆山之變是瞞不住的,與其待敵察覺後製我,不如以此誘敵。”

    良久後,李左車做出了決斷,這是迫不得已,本來他們是可以打持久戰的,但恆山郡的變故,卻打破了平衡,趙軍必須速戰速決,否則太行東西形勢都將崩潰。

    “令離石守軍向晉陽撤退,界休大軍也做出向北移營之勢!”

    他要主動給韓信創造戰機,一個輕鬆攻佔鼠雀谷,奪取太原的香餌……

    ……

    二月初時,太原趙軍的撤離確實引起了秦軍的注意,駐紮在霍邑(山西霍縣)的秦軍顯著增多,最初是小股部隊出谷試探,確認趙軍已離開界休後,才是大軍拔營,徐徐穿越狹長的穀道,前鋒秦軍抵達峽谷北口,安營紮寨,保衛後續部隊的到來。

    但讓他們沒想到的是,趙軍卻忽然殺了個回馬槍!

    以寡敵眾夏,秦軍前鋒未能抵擋,一觸即潰,向谷中撤退而去,而趙軍則緊追不止,追擊秦軍進入雀鼠谷,他們一日8戰,皆破之,俘斬雖不多,但卻大漲士氣,前鋒越打越順手,繼續向南追去。

    趙人皆喜,唯獨李左車卻覺得不對勁,太順利了,秦軍這退得飛快,倒像是詐敗。

    果不其然,趙軍前鋒剛追到谷外,就遭到了秦軍的迎頭痛擊,原來秦軍利用谷口遮蔽,只派了前鋒入谷,大隊人馬依然等在南口,以逸待勞。

    這下輪到趙軍節節敗退了,他們倉皇而退,秦軍的步卒則在後方步步緊逼!

    趙軍已深入谷口太多,前後十餘里相繼,若發生潰敗,後果不堪設想,這場硬仗,他們必須贏下來。

    “能勝!”

    李左車為屬下們打氣:“數十年前,五國皆畏秦如虎,屢戰屢敗,唯趙與秦陣戰,互有勝負!”

    “邯鄲之圍,絕境逢生,吾大父李牧的宜安之戰、番吾之戰,都曾大挫秦軍,還有趙奢將軍的閼與之戰……”

    連廉頗都覺得不可救的仗,趙奢卻依然覺得有希望,最終力敗強敵,震驚天下。

    秦滅六國,韓魏齊燕都是如秋風掃落葉,沒經歷什麼困難,唯獨趙楚,一北一南,給秦軍製造了大麻煩。

    而趙人比楚人更憋屈,更不服,不只是長平四十萬人的血海深仇,讓幾乎每個趙人都同秦有家仇,更因趙國並非亡於戰敗,而是在贏得戰役後,被身後朝堂的刀子暗算了!

    而今日,不服輸的趙人,在李左車指揮下,喊出了和閼與之戰一樣的口號:

    “狹路相逢。”

    “勇者勝!”

    趙人呼喊著,持戈反擊,形勢沒有簡單地倒向他們,雙方戰成了勢均力敵,至夜方休。

    之後幾天裡,秦軍好似吃秤砣鐵了心,不斷試圖北越鼠雀谷,而李左車則帶著主力與其周旋,寸步不讓,峽谷中每日都有交鋒出現,但都是小規模的,雙方都吃過虧,都不敢貿然進攻。

    直到二月中旬時,李左車仔細琢磨,才察覺出不對。

    “中計了!”

    “對面的主將,絕不是韓信。”

    “與吾等相持良久的,亦不是秦軍主力!”

    ……

    靠著山谷遮蔽,雙方都不能知對方兵容全貌,但秦軍靠著從離石渡過去的遊騎偵查,至少知道趙軍主力是在此的,但秦軍……

    鼠雀谷南口,都尉吳廣倒是很高興:“韓侯真妙計也,要是李左車知道,與他四萬趙軍隔著鼠雀谷打得難解難分的,居然只有董君與我帶著的兩萬人,豈不是要活活氣死?”

    人數雖少,但他們一點不怕,鼠雀谷對南北雙方來說都是天險,不管哪一方,即便有兵力優勢,但要強行穿過峽谷,第一時間投入的兵力都必然少於對方,即便拚命向前推進,這數十里峽谷,就足夠雙方打上半個月了,而那,更是秦軍希望看到的……

    更何況,身後就是河東源源不斷的支援,已經在離石站穩腳跟的灌嬰部,也與他們互為犄角。

    董翳則覺得有些憋屈:“西河軍可不想打這種仗。”

    他們屠了兩萬魏卒,仍意猶未盡,但說來可能不信,儘管趙人與秦人確實有血海深仇,但在李左車約束下,趙軍佔領的西河城池,雖有搶掠殺人等暴行,反而未遭大規模屠戮。

    吳廣少不得寬慰董翳:“待李左車察覺,韓侯已將大軍擊破上黨趙魏聯軍,走屯留、銅鞮繞到他背後,全殲趙軍主力了!”

    再之後,便能與恆山郡的故友陳勝取得聯絡……

    原來,韓信在得知太原趙軍“撤退”時,已看穿這是詭計。

    但既然李左車出於恆山之變,急於決戰,那韓信便將計就計,用偏師在鼠雀谷拖住太原趙軍,他則速攻上黨,取得勝利後北上,與董翳、吳廣部對李左車形成包抄,一戰定太行以西。

    這就是韓信的目標,也是黑夫給他配備的“北戰區參謀部”的眾策之見。

    但這種“一戰定乾坤”的樂觀態度,三天後便宣告破滅。

    秦軍從谷中發動的騷擾依然頻繁,但趙軍最初還反擊劇烈,但越往後,就越是無力,直到二月中旬,秦軍前鋒都快走到谷口了,依然沒遇到一個趙卒,昔日在谷中的壁壘也空空如也。

    當他們抵達峽谷北口時,才遇上了灌嬰部的遊騎,告知了偵查到的最新結果。

    “李左車,退兵了!”

    ……

    “醒悟得還不晚,但縱李左車退兵,也只能保全他自己,保不住上黨了。”

    二月下旬,得知李左車從鼠雀谷全身而退的消息時,韓信正站在上黨郡一座關隘之上,這兒是長治盆地的入口,也是支援上黨的趙軍偏師守備之處,如今已被他佔領。

    而關隘下的狹長河谷,以及谷中那兩道古舊的壁壘,則成了關押俘虜的囚籠。

    這是一場漂亮的圍殲戰,足以被載入史冊。

    四萬趙人、魏人或蹲或站,擠在一起,被韓信得到黑夫數次增員後,多達六萬的秦軍看著,他們抬著頭,不甘而又驚懼地等候勝利者發落……

    韓信也知道,他們為何恐懼。

    這河谷中,散落著數不清的箭簇和斷戟,當地人撿了幾十年都撿不完,而若是扛著鋤頭往下刨上幾尺,或能挖出纍纍白骨來!

    韓信知道,這是一位兵家前輩,五十多年前打的結,名為“長平”的死結!

    秦與趙的國運,在此徹底分岔!

    真如同宿命一般,韓信不由嗟嘆道:

    “武安君當年面對比這多上十倍的趙國降兵,他在想什麼?”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27 13:27
第978章 長平

    “當地嚮導說,這道高嶺叫空倉嶺,據說是長平之戰時,武安君白起曾偽置糧於此,故名。”

    進入咸陽後,韓信曾去過御史府,要來關於長平之戰的史籍記錄,在地圖上無數次推演,但都比不上此時此刻,站在空倉嶺上,數十年前那場大決戰的形勢一目瞭然。

    他指著西面那座位於山路另一邊的小城,對從漢中起就是自己左膀右臂的趙衍道:

    “秦軍以端氏城為駐地,沿山嶺之間,這唯一一條適合大軍通行的山路殺向趙軍,這條路的盡頭,天險空倉嶺橫亙在前。”

    空倉嶺的東面就是丹水河谷,北連長子,乃趙之上黨,南達高都,便是韓之上黨十七城。秦將王龁已取韓上黨,上黨民走趙,趙軍將其安置在長子,而以廉頗守長平關。

    據說廉頗首先在空倉嶺佈置防線,但因為高都已失,而秦軍的支援能通過太行陘,從河內郡源源不斷運過來,如果死守空倉嶺,容易被人抄了後路。

    所以廉頗放棄空倉嶺,撤退至丹水東邊,改築百里石長城,以長平關為塞,與秦軍開始了反覆拉鋸,最終雙方不斷添油增兵,最終打了韓信所知,規模最大的一場仗。

    但這一次,因為河內和太行陘都還在趙將司馬卯手中的緣故,趙魏聯軍便在大將軍魯勾踐帶領下,放心大膽地駐紮在空倉嶺。

    趙衍道:“但彼輩萬萬沒想到,將軍兵力早不是初破河東時的那點人馬了,更乘恆山之變傳來,趙人軍心不穩知際,以奇兵擊破高都,封鎖丹水河谷,將趙人困在空倉嶺上。”

    昔日白起的戰術,是秦軍詳敗而走,引誘趙軍逐勝,又用奇兵二萬五千人絕趙軍後,又一軍五千騎絕趙壁間,將其一分為二。

    韓信的法子,有異曲同工之妙。

    趙軍自然選擇了向東突圍,但一場大戰下來,他們還是比一路北伐的百戰之師差了點。最終魯勾踐戰死,趙軍被分割成幾部,群龍無首,這次不必等糧食耗盡了,在一連串讓人瞠目結舌的“白日驚雷”後,士氣低落的趙軍被控制住,被勒令放下武器,至丹水東邊的二壁間,等待發落。

    作為黑夫特地設置的特種部隊,徐福手下的方術士們靠名為“爆竹”的玩意,雖然不能殺傷敵人,但在打完仗的威懾上卻是滿分,繼武關後,又立了大功。

    但也有頑抗到底的,因為這些趙人堅信,秦軍會將他們坑殺,腳下水邊被丹水沖刷後露出的纍纍白骨就是證據!

    而這兩天來,趙人緩過神來後的反抗也此起彼伏,畢竟是故戰場,此地殘兵斷戈很多,鎮壓了一場又來一場。守衛他們的秦軍都十分緊張,手裡持著弩機,一旦有異動就毫不猶豫地來一發!

    所以在瞻仰前輩手筆的同時,韓信也面臨和當年白起一樣的問題:

    這群趙俘,是殺,是留?

    “趙卒反覆,非盡殺之,恐為亂。”

    趙衍贊同痛下殺手,這兩日來,趙卒從被爆竹驚嚇的駭然裡反應過來,發起的反抗,已造成數百名秦卒傷亡,若再拖下去,更大的暴動恐怕近在咫尺!

    畢竟這可是長平啊,踩在前人的骨骸上,你讓趙人相信自己能活命?這真是笑話。

    所以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殺了乾脆!反正大軍東征以來,在河東起碼也殺了兩萬魏俘——雖然主要是心懷仇怨的西河軍干的,他們這次被韓信打發到鼠雀谷吸引李左車主力去了。

    “自然是要留下。”

    作為監軍,河東守去疾卻持另一種意見,他說道:

    “先前西河軍濫殺魏俘,以築京觀,攝政便下達過律令,從十二月起,各軍不從將軍之令,私自處死俘虜者,將視為私鬥!我聽聞,六國破西河時,趙卒受李左車約束,甚少屠城,我派人盤問過,此處被俘的趙兵,多是近日從邯鄲、鉅鹿征來的農夫,連西河都沒去過,既已投降,何必趕盡殺絕?”

    “且修改後的《軍爵律》有言,士卒擒俘虜與斬首等功,對軍官而言,擒俘虜十人,相當於多斬首一人,韓將軍俘四萬卒,可多算斬首五千,如此,軍中諸尉亦能盈論,既不傷天和,又能多得軍功,何樂而不為呢?”

    去疾聽過一種說法,白起當年下令殺俘,除了擔心趙卒反覆外,還因為軍爵律上首功,若不得足夠斬首,麾下幾十萬士卒這場仗就白打了。

    他雖是戰無不勝的武安君,但身後也有無數雙手在推著。

    所以當白起下令殺俘時,秦軍士卒並沒有什麼道德譴責,而是歡天喜地的執行,對他們而言,丹水河谷裡就是一大片瓜地,每個瓜都意味著一百畝田……

    但現在有了攝政對律令的更易改革,士卒不用大肆殺俘便能得到更多的獎勵,便不必再做那種艱難抉擇。

    “攝政雖修訂律令,但並未定死,還是給了將軍自己因地制宜,決策之權!”

    趙衍以為去疾的想這不現實:“我軍以奇兵突入上黨,攜五日之糧打贏了此戰,而趙軍糧食也不多,且皆是從長子一路運過來,如今趙糧已斷,而我軍糧亦將盡,若留著四萬俘虜,便是多了四萬張嘴,日費千石。”

    去疾提了個想法:“可將彼輩押回河東,安邑鹽場正缺人手……”

    “誰來押解?要多少人?”

    趙衍搖頭道:“我軍在上黨不過六萬,至少要一半人押送才能安心。若如此,長子還攻不攻?若再遲些,張耳父子恐怕要再度遁逃了。:”

    “且魯勾踐雖死,然太原李左車、河內司馬卯實力尚全,萬一彼輩合力攻上黨,救張耳,我軍反而要落於下風,轉勝為敗的責任,誰能擔?”

    “此外,被俘趙卒押去河東,見要西行,必然大躁,若因思鄉念家而暴亂,別說四萬人,就算四萬頭彘,滿山亂跑,也要抓許多天了,辛郡守就不怕好不容易安定下來的河東局勢,再度混亂?這責任,誰又能擔?”

    這的確是必須面對的難題,去疾有點明白當年武安君的抉擇有多困難了,但他依然堅持,殺不殺辦法:

    “長平殺俘四十萬,已使趙人三代人仍恨秦人,吾等並非關中秦人,而是來自楚地,來自南郡,來自漢中,而攝政也更易律令,欲以王者之師以天下,若還是取兵道霸道的方式,這結,便越打越死了!”

    二人意見相左,即便將這個問題拋給“羽翼營”的參謀們,他們的想法,也與去疾、趙衍二人無異。

    眾說紛紜之時,便是考驗一個統帥應急決策的時候了。

    韓信一拍案几,止住了眾人爭議。

    “本將倒是有個辦法。”

    他看向去疾:“既不傷天和,使趙與秦怨恨結得更深。”

    再望向趙衍:“又不必耗費糧食,帶來隱患,甚至能為我軍攻取上黨,甚至是太原、河內、邯鄲鋪路!”

    眾人面面相覷,一時間想不到什麼辦法,能達到這兩全其美的效果:“敢問將軍,是何策也?”

    “謹遵攝政之令,不再濫殺俘虜。”

    他說道:“但也不全部留下,只將伍長以上軍吏將尉挑出來,帶去河東為隸臣,至於其餘普通趙卒……”

    韓信笑道:“統統放走,讓他們帶著‘秦軍不再殺俘’的消息,回到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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