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113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7 18:53
第1010章 玉碎

    竹邑乃是泗水郡睢水旁的一個小縣,以縣郊多竹而聞名,竹林中是楚軍從彭城撤向睢水以南的軍營,從兩年前起兵以來,楚卒幾乎便沒有歇息過,但他們的士氣,早已不復一年前踏上秦地,在西河時的高昂,此刻十分頹唐,籠罩著失敗的氣息。

    睢水邊上,正在舉行一場審判,主審者正是項籍本人。

    “某想過他人會叛。”

    看著被五花大綁,跪在自己面前的將尉,項籍重瞳裡是難以置信和憤怒:

    “卻沒想到,周殷,你竟也欲步鐘離眛後塵,不但要做逃兵,帶人去降秦軍,更欲刺殺我……”

    周殷乃是陳人,項籍起兵後,也在陳郡與武臣等一同響應加入,是項籍攻克淮陽的重要功臣,西征期間曾有下洛陽、宜陽之功,可是與鐘離眛、龍且、范增,並稱為骨鯁之臣的人。在項梁為楚大司馬後,周文任左司馬,他便做了右司馬,是楚軍中第五號人物。

    但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卻因為策劃了一場針對項籍的刺殺,結果因為崇拜項籍的一名校尉獲知此事,告發了他們,導致行動失敗,周殷與十多名楚人將尉盡數被捕,此刻都被押在此處。

    “為何?”

    項籍臉上掛著不解:“汝兩年前在陳地,與周文父子一統同舉兵響應,先登奪陳,鴻溝之戰,破釜沉舟,也助我大破王賁部涉間之兵,西擊三川,常為前鋒,每每立有功勛,為何如今到了楚國反擊的最後關頭,汝卻要加害於我?”

    “上柱國可知近日黑夫在陳地的作為?”周殷卻並無愧意,而是面不改色地宣稱,儘管他被繩子緊緊捆住,臉上鮮血淋漓。

    “祭太昊陵,穿著楚服進入淮陽,其軍於陳人無犯,使陳地父老士人仍為鄉老官吏,不追究其從上柱國殺秦吏之罪,甚至提出要在戰後減租、省刑……”

    項籍更怒:“此乃黑賊詭計,是想要離間楚人,你竟信了他?”

    周殷搖頭:“我並非信了他,而是局勢於我方而言,已是太差。”

    “東北有敵,膠東曹參已佔琅琊,在進攻東海首府郯縣。”

    “東南有敵,江東吳芮已以越兵奪廣陵、淮陰,東陽叛楚,降其鄉黨陳嬰,威脅徐縣,而舟師尉陽,更早已派艨艟越過下邳,進入彭城附近,泗水以東,皆將不保。”

    “南方有敵,衡山豫章的趙佗配合丹陽安圃,進攻淮南,已破數縣,在向壽春進軍。”

    “西南有敵,吳廣克汝南,駐紮新蔡,兵臨潁水。”

    “西方有敵,韓人背叛楚國,公孫信投靠秦軍,為秦先導,攻至苦縣、譙縣。”

    “北方有敵,陳平招攬豐沛諸縣公,不斷擊我後方,陷我彭城,君臣不得不南遷至此。”

    “西北有敵,灌嬰據睢陽,以梁地縣公建碭郡兵,而李必、駱甲部也不斷向東推進,與大司馬項梁戰於芒碭。”

    “加上已投靠黑夫的彭越,封我海上的膠東商賈船隊,以及身處淮陽的黑夫主力大軍,楚國已被十面包圍!”

    在周殷看來,局勢到了這種地步,再加上黑夫又善於收買人心,已經沒什麼好打的了,楚國必輸無疑。

    面對楚國大廈將傾,各線的楚軍部隊已經不能做到像之前那般擁有極其堅定的意志,大多數縣公,在得知末日將近,無力回天的情況下,紛紛選擇了效仿豐沛、梁地的同僚,退守家鄉或者投降。

    當然,也有依舊對項籍抱有信心,還在對秦軍進行瘋狂反撲。

    這些人,大多數是參與過西河之戰的,對西河人舉起過屠刀,大肆報復。他們也聽說了秦軍處死魏人俘虜的事,楚國一旦戰敗,他們恐怕也難逃一死,所以在江河日下之時,也只能選擇拚死搏殺,作困獸之鬥。

    周殷頷首:“我知道,上柱國一直期盼,希望楚國能出現一場三百年前,楚昭王大敗吳人實現復國的大勝,或項燕擊破李信式的大逆轉!”

    於是在這種情況之下,項籍還在發佈他的戰爭總動員令,號召楚人誓死不降,保衛他們的家國,在每一個裡巷和秦人殊死而戰。

    最初楚人還戰戰兢兢地拿著武器,但當他們發現,敵人並沒有絕滅楚人的打算,甚至還口口聲聲說要從項籍手底下“解放”他們時,誰tm會理會這道命令。

    面對這種情況,項籍只能用一件事來鼓勵眾人繼續相信他。

    “吾舉兵以來,無一場敗仗!”

    “上柱國。“

    周殷沉重地說道:“從兩年前起兵起,將士們隨上柱國南征北戰,起淮南,奪東海,定陳郡,攻碭郡,臨三川,渡大河,入關中,屠西河……而後又奔襲千里回援淮南,南擊衡山、南郡,卻無功而返,又跑到中原與秦軍苦戰,敗彭越,只要是上柱國為將,的確沒有一場敗仗。”

    “但吾等,真的已經累了,磨破了十多雙鞋履,身邊的鄉黨越來越少。“

    “而百姓們,他們已將子弟送入上柱國軍中,多已戰死,也不願再做更多犧牲,上柱國恐怕不知道罷,在陳地一些地方,楚人開始早早將家裡的被縟懸掛在窗外,作為投降的標誌,他們甚至哀求楚軍士兵不要再保衛他們的鄉里,以免在最後時刻惹怒秦軍,遭到滅頂之災。”

    “可上柱國,你卻下了一道什麼命令?”

    而與黑夫那邊竭力爭取人心呼應的,卻是項籍要求“焦土作戰”的命令。

    根據以空間換時間,牽扯黑夫補給線的戰略,項籍要求,睢水以北,潁水以西,所有楚人都進行遷徙。

    地不分東楚西楚,人不論老幼,皆有守土抗秦之責!

    他希望如此,但卻沒解決一個問題:要他們拋棄即將成熟的莊稼,離開祖輩生活的土地,談何容易?且百萬楚人徒步遷徙根本得不到安全保障,要經受大雨折磨,到了地方,也沒有任何食物可供應,連項籍的軍隊,都已經開始缺糧,在仰食桑葚了。

    於是說來說去,只剩下了楚軍中一句空洞的口號: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這是項籍的怒喝,他希望用五百萬楚人的玉碎,叫秦人見識一下楚國的尊嚴和驕傲!

    這只已屹立了八百年的鳳凰,已涅槃重生過一次,它還不打算死呢!

    “玉碎?”

    卻周殷卻對此哈哈大笑:

    “但上柱國,你想錯了一件事,大家都只是瓦。”

    “只有你這項氏貴胄,才是玉啊!”

    ……

    配角死於話多。

    周殷死了,是項籍親自斬下了他的頭顱,他的血流進了睢水裡,腦袋用現砍的竹竿高高懸起,插在睢水岸邊,作為對心存僥倖者的告誡,每個渡河的楚卒,都會看上一眼,然後低下頭繼續往前走。

    一場叛亂似乎平息了,但周殷的話在項籍耳邊迴蕩,如戰鼓一般刺耳和殘酷:

    “人皆貪生惡死,十多年前,楚人已經瓦全過一次,只要能活下來,還介意,再來一回麼?”

    “既如此,要碎,便由吾等,將上柱國先擊碎了罷!”

    “這便是,我夥同有同樣想法的將士,欲刺殺上柱國的原因!“

    “承認吧,項羽,這場仗,楚人已輸了!”

    回過頭,項籍看向因只能喝粥而飢腸轆轆的楚卒,不敢直視他目光的將尉,楚軍的士氣,似乎更加低落了。

    “我還沒輸。”

    項籍只能心中重複這句話,露出笑,對所有人鼓勁道:

    “秦軍舉兵,十面包圍楚國,可實際上,黑賊已犯了兵家大忌,他兵分十路,看似人眾,實是敵分而我專!”

    “決戰的時刻,到了!”

    在渡過睢水後,召集英布、龍且、虞子期等將尉軍議時,項籍擲地有聲地說宣佈了楚軍的戰術:

    “管他幾路來,我只一路去,定要將這十面之敵,各個擊破!”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7 18:53
第1011章 抵足而眠

    “陳君。”

    “拜見陳君。”

    從陳平進入譙縣夏公大營開始,一路便受到了無數人的行禮作揖。

    但除了章邯、桑木等人外,其餘的臉都十分面生,尤其是文吏,幾無一個相識,畢竟這些人,多是黑夫開始南征後逐漸吸納招募的。

    比如掌控羽翼營的陳恢,碭郡守、駟車庶長酈食其,中更、南陽丞隨何,更是近兩年才陸續投靠黑夫,如今都已身居高位。

    “我辟處膠東,卻是落了伍啊。”

    陳平如此笑言,可實際上,他的地位,是眾人比不了的:陳平不但有最老的資歷——十七年前在魏地便開始追隨黑夫,多獻陰謀,擁有豐富的治郡經驗,以及對未來治理天下的思考,更有無與倫比的忠誠。

    至於陳恢、酈食其等人,皆是靠遊說而居於高位,但要論治國之術嘛,只能一般般,也許能混上侯位,但在職位上,以後頂多為九卿,難有太大提升。

    所以一路來,無人敢對陳平怠慢,一個個都朝他作揖,口稱陳君——群臣暗地裡是有相互排名的,北伐戰爭後,第一批的四名關內侯韓信、東門豹、吳芮、趙佗,可謂四大將軍,皆能獨當一面。而陳平和蕭何、張蒼、陸賈三人一起,又並稱夏公麾下的四大文臣!

    這四位文臣皆為九卿,眾人都覺得,以後夏公的左右丞相,必從四人中擇取。

    於是,四人便形成了隱隱的競爭關係。

    但當先行派到中原來負責大軍與膠東聯絡的“膠東系”吏員婁敬將此事告訴陳平時,陳平卻淡淡一笑,並未當回事。

    這或許是因為,蕭何、張蒼、陸賈,雖各有所長,但亦有所短,與陳平“黃老、陰謀”的相性並無衝突,他還有一點是三人比不了的。

    陳平能為了黑夫的大業,干髒活!

    要非要說與他相性相沖的,只有一個人,一個神秘兮兮的傢伙。

    “黃石先生怎麼不見?”陳平與眾人見禮後,問羽翼營的陳恢道。

    陳恢笑道:“黃石先生只在攝政身邊進言獻策,絕少與吾等湊在一起。”

    酈食其倒是咳嗽道:“黃石先生體弱,離不開藥石,絕少在外邊露面。”

    這陳恢與酈食其二人話裡帶著火藥味,陳平看在眼中,微微一笑,有些遺憾地說道:“我在膠東時,拜訪了膠西蓋公,與之學黃老,受益匪淺。”

    “聞黃石先生亦好黃老之術,有機會定要一會詳談。”

    他隱約猜到,那位黃石先生是誰。

    就在這時,卻有號角聲聲響起,遠處車馬喧囂,旌旗招展,是夏公巡營歸來了!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黑夫的車還未停穩,便跳了下來,一邊朝這邊快步走,一邊哈哈大笑,張開了雙臂。

    “陳卿啊陳卿,可算將你盼來了!”

    陳平連忙上前下拜:“臣,見過主君!”

    別人叫攝政、夏公,他叫主君,關係自然是不同的。

    他卻被黑夫扶住,陳平抬頭時,瞥見黑夫左右空空如也,並沒有那位“黃石先生”。

    看來黑夫雖用其人,但在關係上,卻仍然有防範,隔著一層啊。

    黑夫孰視陳平,發現他也和自己一樣,從昔日的英朗青年,變成了有些抬頭紋的中年人,鬍鬚蓄得老長。

    “你我多少年未見了?”

    陳平感慨道:“碣石之會後,再未與主君相見,整整五年了。“

    黑夫繼續問道:“汝妻、子可還好?”

    兩家關係非同一般,當年在北地時,陳平家就住在黑夫家隔壁院子,共用一套供暖,到了膠東,陳平的孩子也是尉破虜的玩伴。

    陳平笑道:“吾妻總算吃慣了海邊食物,不念叨回陽陵縣了,吾子陳買,也已到了識字的年紀,可以入咸陽,陪兩位小主君讀書了。”

    “善。”黑夫點頭,高聲笑道:“等天下大定,你便隨我還朝,你這宰牛刀,當用於宰天下,不當只宰一郡!”

    身後的陳恢、酈食其眾人皆瞭然,心道:

    “夏公未來的左右丞相之一,定下來了!”

    卻見黑夫拍著陳平,讓他入大營詳談,甚至還笑道:

    “今宵,你我當抵足而眠,好好說說這五年!”

    ……

    “臣今日來見主君,有兩樁關係到天下安穩的大事,一件遠,一件近。”

    他們都明白,這只是在群臣面前表示對老夥計的親密話,入了營後,陳平一點驕傲之心都沒有,亦步亦趨地下拜,對黑夫嚴肅地說道。

    黑夫頷首:“先說說那遠事罷。”

    “遠事,乃是關於燕北扶蘇!”

    “臣每隔半月進書稟報一次,主君當知,那扶蘇,並非傀儡,更沒被劉季挾持,其處心積慮,起於海東,經年便全取兩遼。”

    “去歲,臣雖以逃卒衛滿襲其後,又向偽燕國膠東臧荼通風報信,但衛滿掠遼東後,東躥入山林之中,居朝鮮之北,夫余以南,不願南下。而臧荼無能,在碣石為扶蘇大敗,臣雖救助了他,並將其殘部送到遼東,繼續襲擾扶蘇後方,但彼輩已然破膽,開春後為扶蘇以遼騎破之,只能避居遼南,無力威脅遼陽。”

    但陳平的一通操作,起碼也耽擱了扶蘇半年時間,使他在燕地未能擴大戰果。

    “至於燕將欒布,則已降於偽代王韓廣,如今韓廣有雁門、代、上谷、漁陽四郡,擁兵三萬,方少卻扶蘇,使之止步於右北平,難以西進。”

    言罷,陳平又誠惶誠恐地再拜:“臣一直以來自作主張,還望主君恕罪。”

    黑夫卻只是沉吟未言,緩緩道:

    “你可知,近日得北方之報,說韓信已兵臨邯鄲,趙國滅亡,指日可待。但北邊的代王韓廣,已認比他年紀還小的匈奴單于冒頓為父,以兒自稱,欲借匈奴之力,吸納殘趙軍力,割據代北?”

    陳平垂首:“知道,但臣以為,扶蘇,是比匈奴、韓廣,對主君威脅更大的敵人!匈奴乃外患,扶蘇卻可能造成內憂,臣只怕關中一些人,會生出異心來,這才是會動搖主君根基的……”

    黑夫道:“如何處置那位‘召王’,我自有定數,必不會讓你擔心的事發生,且說說近事罷。”

    “近事,便是即將到來的決戰……”

    陳平負責的是正北沛縣、齊地彭越、膠東曹參、東海齊商賈船隊四路,他此番南下,也是要稟報各路的進度。

    “十三家商賈皆發私卒,歸曹參統御,擁兵三萬南下,已破琅琊,取郯縣,如今或已至於下邳,與江東舟師會師。”

    “而齊商賈船隊,也已封鎖東門闕,佔領朐縣(連雲港)。”

    “彭越回到濟北後,已殺田廣,囚魯儒,又發卒五千南下,配合豐沛諸豪傑五千人,重佔被楚人拋棄的彭城,兵鋒襲擾睢水以北。”

    黑夫的“十面埋伏”之策漸漸成型,大黑蟒將懷中的楚國猴子越纏越緊,只剩下一口將它吞掉了!

    陳平道:“但這楚狙並未放棄抵抗,它的牙齒,依然尖銳,足以撕破鱗片,甚至威脅到七寸啊。”

    黑夫頷首:“我明白你的意思,正如兵法言,我專為一,敵分為十,是以十攻其一也,則我眾而敵寡;能以眾擊寡者,則吾之所與戰者約矣。看似十路包圍,但卻將我軍兵力分散了,而項籍則收縮戰線,將兵力集中,這是想將我軍各個擊破啊……”

    別以為以多打少就容易,在這通訊不便的時代,協調各軍會戰,便是一件大難事。

    但黑夫,卻不打算十面進擊:“我看似分兵包圍,實則譬如捕鹿,諸路掎之,而主力角之!”

    “其他九路,皆為掎,各佔一地,或彭城,或徐縣,或下邳,不斷襲擾楚人,但不得輕易冒進。唯獨西路陳郡、碭郡的十五萬大軍,將不斷向東逼迫,楚軍已退無可退,要麼挑一路進攻,寄希望於打破包圍,要麼,便只能調頭向西,與我決戰!”

    不論哪種,現在主動權都在黑夫這邊。

    現在萬事俱備,只剩下一個問題:

    是否要維持戰線,等待韓信滅趙後南下?

    “不。”

    黑夫也曾猶豫過,但現在,他已做出了決斷:

    “讓韓信專注於北方。”

    “滅亡楚國的最後一戰,由我來親自指揮!”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21 22:51
第1011章 死亦為鬼雄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

    曾幾何時,黑夫一直以為這首唐人白居易的《古原草》說的是北國草原,後來才知道,其實是淮北的一處地方:符離。

    “九夷之地,方圓千里,有符離之塞。”這處位於淮北之地的小縣之所以叫做符離,是因附近產符離草,也就是莞草而得名。

    據說,這是楚國東遷後,主要的軍馬培養基地,靠了這兒出產的馬匹,楚軍才能組織起一支車騎部隊來——雖然南方馬多矮小,遠不如北馬雄壯,耐力雖好,但衝鋒陷陣起來總還是處於劣勢,只算聊勝於無。

    八月中,寬廣空曠的草場在離山下方延展開來,隨著秋天到來,草葉乾枯泛黃,變成了一片青銅色,風起雲湧,長長的草葉擺動一如波浪。

    當然,這是秦楚兩軍在此決戰前的景象,一場二十多萬人的大會戰,徹底改變了這兒的容貌。

    現如今,從離山一直延伸到睢水邊,數十里之內,青銅色的草原上儘是人馬屍骸,流淌而出的鮮血將草地染成了不詳的紅褐色,又被無數雙腳踩成了爛泥地。大群大群的烏鴉聞到氣味,在死者頭頂的天空上往復盤旋,這是為它們準備的盛宴。

    天上除了群鴉,還有濃煙,雙方為了贏得勝利,無所不用其極,一些在戰役中,被營火、煙矢波及的地方,燃起了大火,放眼望去周圍儘是焦黑的草炭,發光的餘燼自煙幕中升起,朝天空飄去,仿若千百隻新生的螢火蟲…………

    當火焰終於熄滅,地面稍稍冷卻之後,時間已近傍晚,殘陽如血,濉水裡也儘是血淋淋的屍體。

    “天時墜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

    用屈原這首賦來形容此戰,再恰當不過。

    黑夫穿戴著一身秦軍高級軍官的甲衣,胄上豎著長長的白羽,他下了戎車,徒步行走在這戰後草地上,足下皮鞮沾滿了泥土和鮮血。

    他身後則跟著持劍盾護衛的短兵,哪怕戰役已結束,依然警惕萬分,以及大批面露喜色的官吏將尉,他們是這場仗的倖存者,也是勝利者,依然在談論著持續了一整天的戰鬥,意猶未盡。

    但黑夫只是皺著眉掃視四周,站在高高的離山頂,這是楚軍的大本營,此刻已盡數被毀,感受著嗆人的煙味和血腥味,甚至還有屎尿的味道。

    這就是戰場真實的氣味,跟浪漫史詩一點沾不上邊,當然,事後總會有文人墨客將這場仗加工成那般模樣。

    他轉過身,詢問亦步亦趨的叔孫通道:

    “記下來了麼?”

    叔孫通雖然膽大,可行走在屍山血海中,依然面色慘白,與染了墨的指尖正好呼應,他只唯唯諾諾地說道:“記下來了。”

    “念。”

    叔孫通展開手裡木板襯著的白帛,念道:“元年八月初十日,夏公與將尉兵共擊楚盜,與項籍決勝符離。夏公之兵可十五萬,章邯為本陣自當之,東門將軍居左,陳嬰將軍居右,夏公在後,吳廣在夏公後。灌嬰、周苛在左右翼。”

    “項籍之卒可六萬。章邯先與項籍合,不利,卻。陳嬰為楚英布所擊,亦卻,東門將軍破而入,殺項梁,楚盜不利,時曹參從東方至,與灌嬰、周苛襲楚之側,夏公自將兵復乘之,大敗楚於符離,籍獨以數千殘卒南遁……”

    還沒唸完,黑夫就罵了起來:

    “你這儒生,平日裡的文章花團錦簇,引經據典,一到關係戎事,便忽然失了靈性,連基本的過程都寫得語焉不詳。”

    叔孫通只好不斷認罪,又道:“衛靈公問陳於孔子。孔子對曰:‘俎豆之事,則嘗聞之矣;軍旅之事,未之學也。’臣亦然,軍旅之事,未及學也,記述不當,還望夏公治罪!”

    “那要你有何用?”黑夫白了叔孫通一眼,將他轟走。

    讓叔孫通這不識兵事的儒生來記錄戰爭,還真不如軍法官雙眼看到,原模原樣記下的這半個月來的事:

    十面埋伏,這是黑夫的戰術,通過各路秦軍大縱深的戰略包抄,不斷壓縮楚軍的生存空間,讓他們腹背受敵,也無法效仿項燕當年對付李信的,以空間換取戰機,將楚軍逼迫在淮北地區,最終達到聚殲的目標。

    而項籍則是想以專對分,始終集中兵力,避免楚軍受過多損失,試圖尋找機會,利用各部偏師難以統籌的弱點,將黑夫的各路分兵各個擊破。

    還真讓他找到了機會,南方副將吳芮手下的越兵軍紀很差,容易衝動,見利則進,全然忘了半年多前曾被楚人打得大敗,他們越過徐縣劫掠淮北,結果被項籍消滅,殺三千人,越校華毋害戰死。

    在羽翼營臭皮匠們的提醒下,黑夫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八月初,他下令各路停止前進,唯獨讓都尉駱甲,帶著一支兩萬餘人的軍隊作冒進狀,配合泗水郡周苛,試圖進攻符離塞。

    這是黑夫的誘餌,但楚軍不能放任駱甲、周苛不管,一旦對方佔領符離塞,泗水、膠東的軍隊便可由此南下,配合從陳、睢陽東進的黑夫主力,將楚軍團團包圍。

    於是項籍做出了響應,在符離狙擊駱甲、周苛,取得小捷,但等此戰告畢時,黑夫的大軍已迅速從睢陽、城父向睢水包抄,將項籍阻攔在了符離塞……

    從五月到八月,從梁地到淮北,經過長期的周旋後,雙方的決戰,終於在此地打響。

    此時黑夫擁兵十五萬,左右還有總數近十萬的幾路軍隊聞訊趕來,完全佔據戰略優勢,可以選擇決戰或固守。面對楚軍背水一戰的姿態,他做出了明智的選擇:效仿當年的王翦,欲掘壕固守,消磨楚人的銳氣,同時等待援兵。

    越是拖下去,戰局就越是對秦軍有利。

    於是同樣意識到這點的楚軍,率先發動了進攻……

    雙方在符離的草原上交戰,秦軍在西南,位置偏低,楚軍在東北,背對睢水,佔據了離山的制高點。

    正如叔孫通記述的,黑夫點了太僕章邯為前軍主將,衛尉東門豹為左翼,東海郡守陳嬰為右翼,他自個與一萬短兵親衛坐鎮後方,吳廣帶著預備隊軍後待命。章邯率主力十萬向前推進,儘管秦軍士氣、甲兵佔優勢,但在地形不利的情況下,進展並不順利,按照作戰計畫,開始徐徐向後後撤,引誘楚軍以為自己得勝,進行追擊。

    楚軍果然追擊,黑夫遂令左右兩翼向前推進包抄,但項籍在佈陣時玩了個小花招,他讓精銳集中在右方,由英布指揮,結果使得秦軍左翼的陳嬰碰了個跟頭,一度受挫。

    好在黑夫採取了與項籍同樣的戰術,將精英部隊放在右路,交給東門豹指揮,期望在這裡突破,迂迴到側後攻擊楚軍。

    於是就同時出現了雙方右翼佔優,而左翼受挫的局面,雙方士卒在長達十數里的草原上混戰在一起。雙方彼此以死相拚殺紅了眼,彷彿楚和秦兩個邦族的新仇舊恨要在此一併清算。

    在這場混戰中,楚人的單打獨鬥和秦軍的組織紀律性形成鮮明對比,後者始終保持嚴整的隊形互相照應,並漸漸取得了優勢。

    秦軍右翼方向,東門豹的推進顯然快於楚軍英布,並有吳廣帶著更多預備隊加入,頂住了本來呈現潰敗之勢的左翼,眼看勝利天平漸漸朝秦軍偏去,項籍開始了一場冒險。

    他將本陣交給項梁指揮,自己率領數千近衛車騎,從側後方直撲黑夫的帥旗!

    這批人都是最早追隨項籍的,人人抱定必死的決心,項籍更挺戟衝在最前面,完全不顧自己的安危,他們連破幾個小陣,竟直直衝到了黑夫的短兵親衛面前!

    曾經很多次,項籍都靠斬首的賭博式衝擊,在勇氣和運氣的加持下,打贏了仗,比如鴻溝之戰對涉間,比如淮南之戰對越校,比如彭城之戰對彭越。

    吸引對方主力後,車騎襲後,一沖必動!

    但這一次,他面前擋著的,卻是從武昌起兵後,一直追隨黑夫的南郡短兵,他們能聽得懂對面楚人叫囂,甚至於,射來的箭從臉旁擦過,將袍澤射倒,但短兵們,卻好似紮根土中的白楊,死死站穩隊列,絕不挪動半步!

    而黑夫亦然,為了避免戎車馬匹受驚亂跑,造成難以預料的後果,他甚至將自己的帥旗安置在一座固定的哨塔上,自己拄劍佇立於上,指揮全局,從始至終都不挪動半步,眼看楚人來襲,只是一揮手,使弩兵禦敵!

    於是,迎接項籍的是如飛蝗般的弩陣飛箭,發射的羽箭如此密集,以至於在空中相互碰撞,甚至還有安放在此的巨型床弩“殲星弩”迫不及待發揮他在野戰中的威力,此弩箭桿粗如孩臂,一旦中招,人馬俱死,哪怕再厚重的戰車,也擋不住殲星弩來上一下!

    更何況,側翼還有灌嬰等人統帥的北地車騎在蓄勢待發,他手下的塞北騎兵多是來自新秦中,嫻熟馬技,用的也是身強體魄的河西馬、塞上馬,平均下來足足比楚馬高了半個頭,當灌嬰帶著秦車騎將楚軍車騎攔腰截斷時,楚人才明白,什麼叫真正的車騎無雙……

    縱然項籍個人武力驚人,又善於尋找機會進行突擊,也難敵黑夫早已布下的準備。這次,就算他再使勁瞪眼睛也不管用了,身中數箭,幾乎被插成了刺蝟,只因為甲厚,才只是受傷,依然未死,被項莊拚命救了回去。

    隨著項籍對黑夫帥旗的進攻失敗,匆匆撤回,這場戰爭的勝負也決定出來了。

    楚軍右翼不再有優勢,左翼漸漸潰敗,中軍遭到秦軍夾擊,手持長矛長戈向前擠壓的秦卒,正好起到一塊砧板的作用,而解脫出來的灌嬰車騎,則如同黑夫手裡的一把錘子,對準楚軍背後痛下殺手!

    當曹參的前鋒也渡過睢水抵達戰場時,本就動搖的楚軍徹底崩潰了。

    唯一可惜的是,因為地形限制,人數隻是對方一倍的秦軍未能完全包圍,項籍、英布等人帶著數千殘卒衝破秦人,向南方潰逃。

    “尉陽、吳芮正從南方趕來,項籍會一頭撞進他們的包圍圈裡。”

    這一點黑夫倒是不愁,這次,項籍可沒有一個江東可過。

    天快黑了,黑夫依然在戰場中視察,雙方陣亡將士的屍體堆積如山,俘虜倒是很少,能跟項籍到現在的,基本都是死硬分子,他們不願降,各自為戰而死,秦軍也少留俘虜,首級倒是砍了一地。

    一個熟悉的面孔閃過,黑夫讓御者停車:他看到騎司馬楊喜頭上纏著紗布——他的耳朵被齊齊削去,正單膝跪在離山腳,一具蓋著軍旗的屍體面前,手裡捏著個酒葫蘆,自己喝一口,又朝腳下倒一口……

    黑夫對楊喜是有印象的,這個在藍田大戰裡率先投降的年輕人,在加入他們後,卻在西河之戰裡表現英勇,黑夫特地卓拔了他,還附贈了一個胡亥的妃子……

    他下了車,來到楊喜後面。

    “死者是誰人?”

    楊喜正在那一邊抹著淚一邊笑,聞言回頭,見是黑夫,連忙下拜:“敢告於夏公,此乃李必都尉麾下司馬,名鳩博,關中頻陽人也,因常好酒,吾等稱之為酒公。”

    黑夫似乎聽人說起過:“是參加過始皇帝時滅趙、滅燕、滅楚等戰的那一位老司馬麼?”

    “正是!”

    楊喜沒想到黑夫居然知道酒公,說道:“司馬雖脾性不好,喜歡酒後妄言,常受懲處,但他熟悉關東道路,知曉敵軍戰法,三川之戰,芒碭山之戰,皆有建功。”

    “此番與楚盜決戰,酒公更是親率兵卒,數卻楚軍,突入右翼,與楚人鏖戰,斬連敖一人,殺兵卒無算,最後項梁欲走,他帶著數十名騎士,突入楚盜本陣,擊殺項梁,只可惜,旋即又為項梁親衛所傷……”

    聲音沒有黯淡,反而越來越高昂,楊喜為酒公的驍勇而驕傲。

    黑夫靜靜聽著,頷首道:“這位酒公可有什麼遺言?”

    楊喜道:“他出關前說過,不管是生是死,這都是最後一次出關了!只望子孫後嗣,不必再如他一般,年年征役,歲歲戍邊。”

    “這份期望,是始皇帝未做到,而我承諾過的,必將達成!”

    黑夫重重頷首:“他的屍骸,會與其他戰死者一同,體面送回關中,安葬。”

    “夏公,此言當真?”

    另一個聲音傳來,卻是旁邊守著三五具同袍屍體的秦卒,他被黑夫的親衛所欄,跪下大聲用安陸話喊叫。

    黑夫讓親衛放此人過來,孰視良久後道:“你莫非是我在武關時表彰過的南郡民夫,你叫伯……?”

    “是,正是安陸人伯勞!今為屯長!”見夏公居然還記得自己這個小老鄉,伯勞十分高興,又問道:

    “夏公,所有戰死者屍骸,皆能歸家安葬麼?”

    “能。”

    眼看聚集的人越來越多,黑夫重新站上戎車,大聲說道:“十餘年前,有三百南郡同袍戰死於鮦陽,當時我便立誓,要帶他們回家。到了第二次伐楚,我散盡財帛,購買了三百棺槨,將他們送回南郡!立下了這世上第一個忠士墓園。”

    “今日戰死者,與當時一樣,是為了統一大業而死。在出關前,余便讓軍法官,給每人都發了小木牌,上書名氏、籍貫、軍中編屬,以備辨認。狐死必首丘,黑夫必不使功臣骸骨暴露於野,孤處他鄉,不得血食。”

    “若木牌喪失無從辨認者,於本地建忠士墓園祭祀,能辨認者,他們的屍骨會暫時在本地安置,符離會修建一座棺材工坊,砍盡這滿山好木,砍遍睢水兩岸的良材,徵召整個中原的車輛,也要將他們送回去,不管是關中、南郡,還是南陽、蜀中!”

    這一場決戰,楚軍死了近六萬,而秦軍,也戰死了近萬,並有上萬人受重傷,他們裡面,大半的人會不治而亡,接下來死者還會繼續增加,最終可能會到達兩萬。

    所以,這是個巨大的工程,將耗費錢帛數千萬,但黑夫話卻擺在這了。

    “慢慢遷,一年不行就三年,三年不行五年,只要是能找到的,必使諸將士屍骸盡數歸鄉!”

    “萬歲!”不知是楊喜先喊的,還是伯勞先喊的。

    “夏公萬歲!”萬歲之聲此起彼伏,讓黑夫難以繼續說話,他只能幾次制止,眾士卒聲音才漸漸低了下來。

    黑夫繼續道:“不止如此,待朝廷財賦寬裕了,我不會像始皇帝那般,修築宮室,而是會為今日戰死者,為這數年來,為了推翻胡亥暴政,為了重新統一天下,而犧牲的忠士們,立一座大石碑!”

    “這碑就叫:‘英雄碑’!”

    “英雄碑?”士卒們面面相覷,他們都說過,夏公是戡亂救命的大英雄,也以為,這名號,是夏公專屬。

    但黑夫,似乎並不這麼認為:

    “我曾與人說過,這碩大天地間,不見一個英雄,不見一個豪傑。沒錯,那種一朝拔劍起,卻給蒼生帶來十年劫難的‘英雄’‘豪傑’,余不認!”

    遠處,戴著面具的黃石先生靜靜矗立,風從睢水上刮來,戰場的惡臭熏得他有些搖晃,這曾是潁川差一點就要面臨的場景。

    而現在,聽到此言,他卻微微點了點頭。

    這熏臭的殘局,好像真有一絲清風吹過,讓人不至於那麼絕望。

    黑夫的聲音在繼續,在兵卒中一傳十十傳百:

    “只有那些為了天下統一大業,為了黎民能男樂其疇,女樂其業,四海休戰而付出犧牲的人,才配得上這稱謂!”

    “在苦戰後還活著的人,哪怕只是黔首,小兵,從今往後……”

    黑夫朝倖存者們拱手,長作揖道:“皆是英雄!”

    “而戰死者,亦為鬼雄!”

    ……

    “今日決戰的場面,也要篆刻在英雄碑的石浮雕上,樹立在咸陽宮門前,要叫眾將士的事蹟,眾將士的名字,永垂不朽……”

    黑夫讓差點失業的叔孫通記下此事,等回到關中要交給奉常陸賈及少府張蒼操辦,說話間,忽有大雨傾盆而下,他們只能在撐開大傘的戎車下避雨。

    雨水沖刷著戰場,將血水沖入睢水,也讓地面變得更加泥濘。

    就在此時,前去追擊敵軍的灌嬰卻派人回來稟報,信使撲通一聲,拜倒在泥水裡,卻滿臉的欣喜:

    “灌郡尉回報夏公,奉命逐楚盜,沿途百里,斬首三千餘,江東水陸之師,亦佔領蘄縣。項籍殘部三千,入蘄不得,被我數萬之師,困於蘄縣北部,大澤鄉中!”

    “大澤鄉……”

    黑夫念叨著這三個字,旁邊的謀士、將尉們都在相互慶賀,唯獨他知道,這個地名,意味著什麼……

    “冥冥之中必有天意哉?”

    黑夫走到雨中,仰天大笑起來,那些絲絲垂下的雨線,彷彿真是在操縱王朝、個人命運的線,將他們這些參與者,一點點引向終章的位置。

    又或者,撥弄這些絲絃的,是蒼生之願,希望早日結束戰爭,開始新生活的大願?

    “也好。”

    黑夫嗟嘆道:“就在這個原本一切開始的地方。”

    “讓這場本不該發生的戰爭,結束罷!”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21 22:51
第1012章 開始和結束的地方

    “吳廣,你可知前方是何處?”

    戰後第三天,天濛濛亮時,秋雨還是在下,行軍中,黑夫也沒有躲在厚實的車子裡,而是簡單頂了個斗笠,將負責後軍的吳廣喚來問話。

    吳廣投靠黑夫兩年了,過去只任司馬,今年來運勢不錯,做了能獨當一面的都尉,在河東作戰時打了蒲阪之戰,黑夫東出以來,將吳廣放在他熟悉的汝南陳地位置,代替戰死的共尉,又為陳郡尉。

    符離之戰中,吳廣以後軍趨敵,頂住了左翼差一點的潰敗,立了些許功勞,如今再升為陳郡守,一下子成了兩千石的大吏,黑夫甚至已將他放進了戰後封關內侯的諸多人選中……

    他顯然比陳勝,混得更好了。

    忽然被夏公傳喚,問起前方來,吳廣自是詫異,老實道:“只聞是泗水郡蘄(qí)縣,大澤鄉。”

    “來過麼?”黑夫看著兩旁被秋雨打得七零八落的樹林道。

    吳廣道:“下吏雖做過陽夏縣郵吏,但三十歲前,都沒離開過陳郡。”

    因為黑夫蝴蝶翅膀的作用,吳廣與大澤鄉是擦肩而過了,他和陳勝起兵的地點,恰恰是黑夫曾戰鬥過的地方:鮦陽!

    據吳廣說,他們還是受了黑夫“公侯將相,寧有種乎”的鼓舞……

    而如今陳勝遠在燕地,也舉了響應夏公的旗幟,苦等著韓信去救他出代、趙的包圍,或許以後,他能和吳廣再度相聚,同為一朝之臣罷。

    顯然,這個位面裡,大澤鄉跟陳勝吳廣沒了聯繫。

    反倒和黑夫,有些因緣!

    也許是年紀大了,也許是剛經歷過一場驚心動魄的血戰,黑夫忽然變得有些懷舊,等抵達秦軍的包圍圈的指揮部——大澤鄉鄉邑時,又招來此戰最大的功臣東門豹,問了他同樣的問題。

    東門豹昨日以右翼秦軍擊破楚左翼蒲將軍、虞子期部,立了大功,斬首過萬,一個徹侯之位,是跑不掉了。

    所以升職的速度,真的跟個人能力沒啥太大關係,黑夫現在對韓信是隱隱壓一手,對東門豹卻火速提拔,必使其地位相當。

    這也是黑夫堅持自己指揮的原因,不只是對己方實力碾壓的自信,聽說現在韓信已經足夠傲了,對自己調灌嬰南下頗為不滿,要是這場仗也是靠韓信才打贏的,這小子,鼻孔不得朝天呢!

    而東門豹對此處還真有點印象:“十六年前,曾隨主君來追楚殘兵,在此避雨。”

    他們的確來過,那還是十六年前,王翦與項燕蘄南決戰之後,項燕戰死,十餘萬秦軍兵卒分成二三十部,開始從戰場上散開,追殺潰散的楚國敗兵。(見278章)

    那時候,楚兵大多失去了建制,多者千餘人,少者數十人,沒了項燕,他們就失去了團結的主心骨,被秦軍打得丟盔棄甲,星散而遁。

    黑夫帶著千餘人向北追擊,沒逮到什麼大魚,只砍了百餘級楚人潰兵首級,還在一天傍晚,遭遇了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

    “就像現在這場大雨一般。”

    黑夫抬起頭,和那時有些破還漏雨的傘不一樣了,他頭頂是厚實寬闊的“蓋幔”,但撐傘的人,卻不再是那時候的親衛牡,而換成了兩個壯實的安陸小夥。他們眼神好,腿腳棒,注意力全在黑夫身上,彷彿讓一滴雨落到夏公身上,都是失職。

    閃電劃破陰霾的天際,驟雨傾盆而瀉,打在蓋幔上滴答作響,地面頓成澤國。

    於是他們為了避雨,進入了名為“大澤鄉”的小邑——在秦軍地圖上,連名都沒的窮僻地方。

    “那時候,邑中人聞秦軍至,皆逃,只剩下一個腿腳有傷的老叟,以及他在發燒的小孫女,未及走,我還記得,他那小孫女,容貌有些特別,左臉頰上有被火燙過的痕跡,很是怕生……”

    回憶間,灌嬰他們卻押著幾個當地人過來拜見黑夫,說正是這幾個大澤鄉本地人,提供了楚軍的去向。

    灌嬰稟報:“昨日黎明時分,楚軍潰敗至此,迷失道,問邑中人,邑中一農婦紿曰‘左’。楚軍左,乃陷大澤中,以故吾等追及之,於澤外四面,圍之三重!別說是人,一隻碩鼠,也跑不出去!”

    “是誰給楚軍指了錯的路?”黑夫問道。

    眾人拜在黑夫面前,訥訥不敢言,倒是一個懷抱三四歲孩子的女子引起了黑夫注意。

    她大概二十上下年紀,左臉頰有通紅的疤,大概是小時候被燙到的,再看其說話時露出的牙齒,曾次不齊,小時候多半沒過什麼好日子。

    這也許,就是十六年前,黑夫他們當年所見的那個小女孩,只是時間隔得久,那時候她又小,似乎沒將眼前這黑臉“大官”和多年前的黑臉小秦吏聯繫在一塊。

    “楚將軍問路,是我給他們指了大澤的方向,說成了小路,這才將他們陷在裡邊。”

    女子緊緊抱著娃兒,對“出賣”同胞絲毫沒有愧疚,問及原因,竟也振振有詞。

    “半年前,彼輩抓走了我夫,說是要抵抗秦軍,去當楚兵。”

    “汝夫可歸?”

    “同鄉讓行商帶話回來,說是死了。”女子面上閃過一絲憤怒。

    “他可能,是與吾等作戰時死的。”黑夫說道。

    女子卻很固執:“小民不知他死在哪,被誰殺了,我只知誰抓走了他,然後再也未回來過!”

    她又罵道:“自從彼輩起兵以來,本鄉就沒落得好,賦稅徭役,比過去更重了,天天打仗,稻子也沒好好種,眼看就要收割,幾千人跑來一踩,全沒了!”

    可見楚軍,即便是在楚地,其實也沒那麼得人心。

    說到這,她難過得蹲了下來,抱著孩子痛哭,大澤鄉的邑人也苦著臉,邑北的稻穀全毀了,他們根本不知道,這個冬天,該怎麼過……

    師之所處,荊棘生焉,軍隊開過,為了就食於敵,每一粒糧食都會搜走,跟蝗蟲過境沒什麼不同。

    至於開過的是秦軍還是楚軍,區別其實也不大。

    “汝等誘敵有功,秋冬的糧食,來年的種子,都會由新的泗水郡府發放。”

    黑夫讓已升任泗水郡守的周苛記下此事,未來的泗水郡府,將以豐沛人士為主建立,這群人歷史上撐起了初漢朝堂,撐一個郡府,應該沒問題吧。

    “再下軍令!從今以後,凡我軍所過楚地郡縣鄉里,敢踏谷田者,踩死了幾株粟稻,就笞幾下,哪怕是我犯了法,也不例外!”

    說歸說,到時候黑夫可不想割發代屁股……

    不提大澤鄉人欣喜道謝,黑夫起身來到裡閭外,卻見雨水漸漸變小,他不由嗟嘆道:

    “和十六年前,不太一樣了……”

    那時候,這女子的祖父,可是不管怎樣都不肯交待楚兵逃匿的位置啊。

    黑夫走出門,外面是雨後晴朗的陽光,他眯起眼,喃喃道:

    “這一次,哀郢思念故國的哭聲,也許,不會在這個鄉邑響起了罷?”

    ……

    離開大澤鄉繼續向南,大概十里開外,便抵達了楚軍陷入的澤外。

    此澤廣數十里,大澤鄉因此命名,澤中有乾旱的陸地,可通外部,但每逢大雨,就會被水包圍,泥濘不堪,不小心還可能陷進去,大軍一旦進入,除非自然水乾,否則絕難脫身!

    自此往南僅三四十里,便是項燕戰死的蘄南……

    十六年前,黑夫聽說自己來到的是大澤鄉時,只覺得,這是一切結束的地方,也是一切開始的地方。

    那時他回過頭,看著漸行漸遠的大澤鄉,還有出來後遠遠看著他們離開,眼神中已不知是畏懼還是仇視的爺孫倆,他彷彿看見,一個幽靈,一個名為國仇家恨的幽靈,已在這荊楚之地上徘徊,經久不散!

    “十六年前,我們跟著秦始皇帝的旗幟,揮師南下,滅了她的肉體,但她的魂兒,依然在。”

    存續在“亡秦必楚”的預言和幻想裡。

    蔓延在貴族士人們唸唸不忘的八百載輝煌裡……

    “是仇恨、不甘、僥倖、煽動,加上苛政、厚斂、重役,種種因素,支撐著楚人復辟,與吾等苦戰至今。”

    黑夫承認楚人反抗有一定正當性,但這種正當性,在第一次屠城後,早就蕩然無存了,而他的回答,必然只有代表朝廷的專制鐵拳!

    統一不可避免,分裂必然失敗。

    “現在,我要連這最後的魂兒,也一起滅了!”

    黑夫不滅五國之書,唯獨要絕楚國之史!民間的衣冠、風俗、言語甚至是信仰,都可以保留,但官方的痕跡,卻必須毀滅殆盡!《梼杌》、《雞次之典》,除了在充作大圖書館的阿房宮保留一份封存百年才能解密的孤本,以待千百年後,後世學者研究外,其餘統統都得查抄焚燬!

    他保留了韓、齊的豪傑勢力,讓他們繼續做縣令,最大限度保證和平解放。卻定要將楚國的大貴族們,一一剿滅殆盡!昭、景、屈、項,這一次,將不會再有一個子孫能苟全於世!

    該寬容的地方一定要寬容。

    該狠心的時候,也要能狠下心,除惡必盡!

    雨已經停了,但澤中水泊仍在,秦軍的將尉們在商議,是長期圍困,還是衝進去剿滅僅存的楚軍。

    這時候,多年未見的尉陽也來拜見,黑夫笑眯眯扶起自己的侄兒,問他已經有幾個兒子了?又像當年在安陸家中時一樣,對他道:

    “吾侄啊,為我唱首歌罷。”

    “什麼歌?”

    尉陽倒是一愣,過去仲父富貴歸鄉,常讓他和妹妹站在庭院裡,相和而歌,他則打著節拍,一家人其樂融融,還要弄出些聲響,好讓大母高興。

    “哀傷的歌,葬歌。”

    黑夫看著被團團包圍的大澤中,升起的幾柱炊煙,彷彿是野地下葬前點燃的香火。

    “吾等家鄉南郡的歌。”

    “楚歌!”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21 22:51
第1013章 騅不逝兮可奈何

    “大父,請帶上我!”

    夢中的項籍,還是那個沒有車輪高,卻在戎車旁拚命奔跑的少年。

    “你還太小。”

    大父項燕站在車上,轉過身,他的戎裝似火一般豔麗,濃濃的鬍鬚遮蔽了繫帶,對他們慈祥而嚴厲。

    “那籍兒何時能上戰場?”

    一根兵器從車上被扔了下來,一起留下的,還有父親和項氏叔伯兄弟們的笑聲:

    “等你至少有六尺短戟那般高,便能與吾等一同,去戰場上殺秦寇。”

    他只能拾起短戟,將它高高舉起,對著車隊遠去的煙塵大呼:

    “大父此去必勝!”

    “楚必勝!”

    那時候在項籍心裡,作為上柱國,所向披靡的大父,曾殺秦七都尉,大敗李信的大父,不存在敗的可能。

    直到噩耗傳來。

    那時候他才知道,對楚將而言,一旦戰敗,就只有一個選擇:

    “死!”

    如此大喝著,項籍從夢裡清醒過來,滿頭是汗,這是一間狹小的帳篷,架在一個剛開闢的樹叢中間,落腳就是濕潤的地面,他甚至能看到一隻受驚的蜥蜴從縫隙裡爬了出去。

    這便是他們被困住的地方,名為大澤鄉的沼澤,那該死的田婦給他們指了錯誤的路,楚軍殘部一頭撞了進來,又遇大雨,竟脫身不得,結果被不斷趕到的秦軍團團包圍。

    而項籍身上,從額頭到腿腳,也滿是傷痕,最嚴重的一下,是一枚鋒利的箭矢刺破了甲,扎進了他的背上,儘管已簡略處理過,但仍然鑽心般的疼。

    這是項籍起兵以來,受傷最重的一次,但這些傷,全然沒有戰敗帶來的屈辱痛!

    現在,隨著清醒過來,前日大戰失敗的每一個細節,都在腦海裡浮現,如果如此這般佈陣,如果早一點發動衝陣,如果自己再堅決一點,如果……

    沒有如果,結果便是他一敗塗地!

    整整六萬楚人,戰死在符離,龍且、蒲將軍、虞子期,一個個舊部都戰死沙場,若非堂弟項莊,部下英布奮力救援,項籍在衝擊黑夫本陣失敗後,也差點身陷而亡。

    於是項籍再度想起了楚國的那個傳統:

    “師出之日,有死而榮,無生而辱。楚之法,覆將必殺,君不能討,也必自討!”

    這是從屈瑕、子玉、沈尹戎乃至項燕,延續下來的傳統,光是春秋,就有17位莫敖,令尹,司馬,王子因戰敗而自殺。這是因為,楚人視尊嚴勝過性命,不惜為信念慷慨赴死。

    春秋時是自縊,到了後來則變成了自刎,甚至還發展出了一套自刎的禮制。

    自刎,成了失敗者光榮赴義,保留最後一絲尊嚴的方式。

    至少在楚人的腦子裡,一直如此認為。

    項籍強撐起身,摸了摸身邊,空空如也,遂看向一旁一直睜大眼睛,守著自己的項莊:“劍呢?”

    多年軍旅,劍好似成了第三隻手,缺了就空落落的。

    但帳篷內守著項籍的項莊,好似預感到了什麼,他腰上掛著兩把劍,一把是項籍在西河之戰時所贈的名劍“工布”,一把是項籍自己的佩劍,此刻牢牢握著兩劍。

    項莊舌頭過去被秦吏割了,無法說話,只能發出呀呀的聲音,直對項籍搖頭。

    “你放心。”

    “我還不至於到那一步。”

    “我的劍,哪怕到了最後,也要指向敵人。”

    項籍如是說,讓項莊將自己扶起來,就在這時,他們聽到了外面的騷動。

    “何事?”

    守在外面的英布來稟報:”上柱國,是秦軍在唱歌,唱的還是……“

    這個天不怕地不怕,在符離面對數倍秦卒逼壓,仍面不改色的黥面刑徒臉上,第一次浮現了絕望:

    “是楚歌!”

    ……

    “青春受謝,白日昭只。

    春氣奮發,萬物遽只。

    冥凌浹行,魂無逃只。

    魂魄歸徠!無遠遙只。

    魂乎歸徠!無東無西,無南無北只。”

    歌聲最初很小,好似是幾個人的唱和,但漸漸變大,變成了一場大合唱,從四面八方傳來……

    這韻腳,這言語,確實是楚歌無誤,而內容,則頗似楚國傳統的葬歌《招魂》,或許便是其中的一個地方版本。

    兩年前起兵,攻打壽春時,項籍曾高聲唱過《招魂》,那時候的他相信,自己已經喚回了迷失已久的,楚國的邦族之魂……

    那一首招魂曾鼓舞了楚人戰鬥的勇氣,但今日這首,卻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讓僅剩三千餘楚兵的鬥志崩潰!

    英布,這個鐵打的漢子,此時卻鬥志盡失,他絕望地跪在泥地裡,喃喃道:“秦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

    “黑夫軍中本多南郡之人,這歌中言語,也確實是南郡衡山西楚之風。”

    這一次,項籍卻是判斷得清楚,這些唱歌的人,要麼就是南郡兵,黑夫軍隊的主力之一,要麼則是那些前不久背棄楚國,投降侵略者的無恥縣公部屬。

    但他拎得清,普通士卒卻不一定拎得清,當歌聲漸漸消停後,就在項籍又因傷勢而暈厥的間隙裡,從起兵之日起一直追隨項籍的親兵來報:

    “上柱國,英布帶人走了!”

    “還有千餘人隨他涉水出澤,向秦軍乞降!”

    項籍卻似乎早有預料,笑道:“英布啊英布,那些楚歌,擊垮了他的脊樑,以為這樣便能得活,他應該斬了我的頭再去。”

    英布確實在帳外窺伺半響,但終究為項籍威名所嚇,沒敢進來。

    項莊憤怒地來請示,那意思是,是否要追擊?但項籍卻搖了搖頭:

    “走吧,由他們去。”

    “時至今日,願意走的,都走罷。”

    “項籍這一次,不帶一個不想死的人去死。”

    等他重新走出帳篷時,所有人都已聚集到了這兒,原本狹小的澤中空地,竟不再擁擠,大半楚兵都不見了人影。

    “還剩下多少人?”

    “八百。”

    項籍慘笑:“當年隨我在巢湖起兵的人數,正好也是八百。”

    外頭響起了鼓點,這是秦軍開始向澤中推進了!黑夫終究是沒了繼續圍困的耐心,想要在太陽落山前,結束戰鬥,滅亡楚國!

    項籍的目光,一個個從剩下的人臉上掃過,他素來親而愛人,幾乎能叫出大半士兵的名。

    “鐘平,我還記得你拿下淮陽城頭那天,能將秦人整個舉起,扔下城樓,今日又當如何?”

    “柳季,汝家世代為項氏家臣,汝大父隨吾大父戰死,汝父為護衛項氏莊園而死,汝藏匿民間,聽聞吾起兵,也第一時間響應。”

    每點到一個人,那些渾身掛綵,疲倦不堪,卻依然死死握著兵器的楚尉楚兵,便會爆發出一聲大喝,彷彿他們隨著項籍兩年苦戰,只是為了得到上柱國的一聲贊。

    有人鄙夷項籍,有人痛恨項籍,有人對他不屑一顧,但也有人對他,發自內心的崇敬忠誠。

    因為那些楚人憋屈十數年後,一場場激動人心的大勝!

    “吾起兵至今八歲矣,身二十餘戰,所當者破,所擊者服,未嘗敗北,遂渡西河,那可是楚人走得最遠的地方啊。”

    這是項籍的驕傲,也是今日所有在場者的談資,就像他仲父項梁,在符離之戰,雙方分開時與他做的訣別一樣。

    “汝或許會對仲父失望。”

    “但籍兒,你從未讓仲父失望!”

    “項氏能有你如此英兒,方能在這天地之間,再奏響幾聲鐘鳴!足矣!”

    項籍抬起頭,如今連他仲父,也已不在了。

    “然今敗北於符離,卒困於此,此天之亡我也。”

    人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

    但可以選擇自己的死法。

    “我寧願戰死,也不願意吾等死於飢渴,或苟且於秦人腳邊,最後被獄吏羞辱,亡於斧鉞!”

    沒有人會歌頌那樣死去的人。

    “今日固決死,願為諸君快戰,為諸君潰圍,斬將,刈旗!”

    項莊舌頭被秦吏割了,無法說話,但也放開嗓子大吼起來,如同憤怒的野獸!

    “今日固決死!”

    跟著所有的僅剩的楚兵都開始吼叫,並用手中的破盾和斷矛相互拍打,澤中充滿了丁丁咣咣的聲音,使得從外圍涉水向這緩慢推進的秦軍,不由遲滯了一會。

    項籍改變主意了。

    他不再想再如先輩楚人敗北將領們一樣,死於自刎。

    他寧願用自己手裡的劍,最後一次,敲響屬於項氏,屬於楚國的鏗鏘鐘鳴!

    他寧願來一場戰鬥,來終結這個悲劇:刀劍相交,血紅的雪,破碎的盾牌和切斷的肢體,讓一切都在此結束吧!

    縱是死志已明,但當項莊牽來那匹渾身是傷,沾滿了泥的大黑馬“烏騅”時,項籍好似看到了自己。

    “好馬,汝也追隨我到了最後。”

    這個五大三粗的男人,這個在西河,在襄邑殺人如麻的魔王,卻忽然溫柔起來,撫摸烏騅馬的皮毛,為它捋去毛髮上乾硬的泥土,最後卻沒有跨上馬背。

    他在符離之戰中渾身被創,但若要強騎馬而戰,依然能做到,項籍甚至敢拍著胸脯保證,不會在與任何騎將交鋒時落下風,他手裡的長戟,和坐下的烏騅,總是得心應手,所向披靡!

    項籍讓人將烏騅,拴在帳篷邊的樹上,最後看了它一眼,決然轉身離去。

    烏騅焦躁而不安,縱已負傷疲倦,縱是被拴著,也依然嘶鳴不已,但它卻只能看著,高大雄壯的主人,手握著戟盾,和八百最後的楚卒一同,朝澤外而去。

    他們步履蹣跚,他們也步伐堅定,雖殘衣破甲,卻在項籍帶領下,以八百人,走出了八萬人的氣勢!

    它聽到他們怒喝的聲音,聽到他們與涉水而來的秦人交鋒,刀光劍影,金鐵相交,楚人的唾罵,秦人的號子混雜在一起,不時有重物轟然倒下,砸出了大片水花,那漣漪,一定散出去了很遠。

    它不斷掙扎,拉拽繩索,希望能掙脫出去,加入戰鬥——它也是楚軍中的一員!曾載著主人所向無敵,跨過鴻溝,飲馬黃河!

    這場與秦人上千前鋒的交戰,或是楚人贏了,它聽到腳步向外而去,漸行漸遠,然後便是破空的尖銳鳴嘯!

    它記得啊,那是秦軍陣地中,萬弩齊發,箭矢落下的聲響!

    每當這聲響出現,就會有無數同類,連同它們身上的騎手,人仰馬翻!

    如同一場驟雨打過,沼澤中水花響成一片,但齊射的聲音過去後,卻依然有楚人存活!

    “殺!”

    是楚人的衝鋒號角,是主人的聲音,嘶聲竭力,卻依然那麼有爆發力,如同滾雷!

    接著是第二齊射,又一次,再一次,每過一次,怒喝的楚音,就小上許多。

    直到再無絲毫聲息。

    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外面的聲響漸漸停了,烏騅終於拽斷了孩臂粗的樹幹,拖著它往外奔去,越過灌木,跳入沼澤,看到了外面的場景……

    放目望去,碩大一片沼澤中,楚人皆已倒伏,從天而降的箭矢紮在他們身上,好似剛長出的稻稈。

    唯獨它的主人項籍,依然手持長戟,在澤中佇立不倒!

    他身邊則是被擊殺的十數名秦兵——他們貪圖項籍首級重賞,不聽號令而冒進,見其中箭無數,不再動彈,欲上前斬首,卻盡數被反擊殺死。

    於是遠方箭矢依然不斷發射,幾乎將項籍射成了刺蝟,然其縱是氣絕,亦不曾倒下。

    這個男人殘忍,暴戾,但他確實戰鬥到了最後一刻,站著死。

    項籍身上的紅色甲衣,被血浸透,顯得更加鮮紅,也成了倖存的唯一一點紅色。

    而大澤對面,黑色的旌旗,鋪天蓋地的黑甲大陣,十萬人緩緩朝這個紅點圍攏過來……

    ……

    戰鬥停止後,迎西風飄揚的秦旗之前,黑夫站在戎車上,鬆開了一直緊握的劍柄。

    看著那匹從澤中衝出,奔向項籍屍體的黑色駿馬,他伸出手,阻止了士卒們抬起的弩機,長唏噓後,抬起頭望向漸漸發暗的天際,那顆血紅色的妖星,早已不在:

    “熒惑星,落了……”

    “亡秦必楚的預言,也破滅了。”

    反倒是另一件事,從此成為事實。

    “後世的人會不會這樣說?”

    黑夫露出了石頭落地的笑:

    “楚地人黑夫。”

    “亡楚於此!”

    ……

    “裂項籍屍為五,一傳東海,一傳泗水,一傳陳郡,一傳九江,頭顱向西傳遞,經碭郡、潁川、三川帶回關中。”

    這便是黑夫對項籍屍體的處置,項籍身上插滿了箭矢,拔下來一稱量,足足有半石重……

    他最後倒是帶著最後一批楚兵力戰而死,死前想的是什麼呢?

    此去泉台招舊部,旌旗十萬斬閻羅?

    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場戰爭,是黑面閻羅贏了!

    而那所謂的“楚懷王”,早在數日前,便被蔡賜帶著,一起在城破的蘄縣自焚而死,蔡賜當年未能侍奉楚王負芻殺身成仁,如今倒是得以殉國,不過讓黑夫詫異的是,那位“楚懷王”竟不是熊心,而是不知從哪找出來的楚王遺族。

    在項籍也戰死後,楚國便徹底消滅,只剩下季布依然在守壽春,為趙佗圍攻。

    這時候,尉陽帶著人,喜滋滋地牽著那匹大黑馬過來,說這就是項籍的坐騎,只是此馬十分暴躁頑劣,踢傷了兩個人,一直悲鳴不已,好似是在哀悼項籍。

    “這馬叫什麼?”黑夫看向被押在一旁的楚降將英布,方才黑夫命他帶著楚降兵,向澤中發動衝鋒,順利消耗了大多數人的性命,而英布大腿上也挨了項籍一戟,竟還未死,他的命運,還在等待黑夫的判決。

    “叫烏騅。”人之忠誠不如馬,英布面生愧色。

    “果然是烏騅。”黑夫低聲唱道:

    “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但只有馬,沒有虞姬,問過楚軍俘虜英布等,說是項籍確實有一愛妾美人名虞,但留在下相,今不知所蹤。

    一同不知所蹤的,還有亞父范增……

    或許是躲到了民間,也可能是藏匿到了某個山澤裡?

    “攝政,這馬兒如何處置?”

    “還是殺了為好。”尉陽等人如此建議。

    “不,治好它。”

    黑夫沒有伸手去摸這總想著咬人,為主人報仇的駿馬,只是遠遠指點著它道:

    “然後,帶它去江東,解掉一切馬具,放到馬苑草場裡。”

    “讓因曾為楚軍效力獲罪的烏江亭長為圉人飼養,讓這一人一馬,在園囿裡,了此一生罷……”

    黑夫沒必要對一匹馬痛下殺手,楚國的魂兒,已經在今日被消滅了。

    周圍是秦軍的歡呼雀躍,相互慶賀,以及憧憬著過年前回到故鄉。

    他們都覺得,戰爭,終於結束了。

    但接下來,中原就可以馬放南山了麼?

    “還不行。”

    黑夫看向北方,那裡,還有一個敵人,一個很多年前,被他放跑的,狼子野心的敵人!

    “還沒結束!”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21 22:52
第1014章 統一哈

    PS:上一章有很久以前玩過的《古劍奇譚》裡的一首歌“烏詔族葬歌”,因為也是楚辭改的,記憶裡很有感覺,就拿來用了,忙著發忘了做說明,在此向原創者和廣大玩家道歉,這個確實是我考慮不周,已將前文更改成《大招》。

    ……

    攝政二年,正月初一(農曆十月初一),河內郡修武縣。

    修武縣歷史悠久,早在殷商時便有城邑,稱之為“寧邑”,後周武王興兵伐紂,大軍途經寧邑時,遇暴雨三日而不能行,就地駐紮修兵練武,故改為“修武”。

    時隔八百年,今日再度有一支規模龐大的軍隊駐紮於此,其營地扎滿了修武縣邑外圍,營壘足以繞城三圈,浩浩蕩蕩。

    這卻是兩月前,才在南方消滅殘楚政權的秦軍主力。

    八月時,項籍大敗於符離,又戰死於大澤鄉,於是黑夫使人戮其屍,分為五,令使者持之,以降將英布等為先導,去招降楚地各郡仍在負隅頑抗的楚人。

    時有楚將季布堅守壽春不下,趙佗圍攻月餘,動用了殲星弩等大型器械才勉強陷之,而季布為人守諾,見城破,又知項籍已死,遂自刎殉楚。

    壽春之戰後,黑夫遂在各路大軍集結的泗上大封功臣,殺白馬,令奉常陸賈東來,與太祝叔孫通一同主持封賞功臣的策命儀式,誥曰:

    “古者人臣功有五品,以德立宗廟、定社稷曰勳,以言曰勞,用力曰功,明其等曰伐,積日曰閱。封爵之誓曰:‘使河如帶,泰山若厲,邦以永寧,爰及苗裔’。”

    “然天下初定,大城名都散亡,戶口可得而數者十六七,是以大侯不過萬家,小者五六百戶。”

    不論徹侯還是關內侯都是虛封,一如秦制度,食其戶賦而已,列侯沒有直接之國治民的權力。

    於是封徹侯者十六,有韓信、東門豹、吳芮、趙佗、章邯、共敖、小陶、曹參、尉陽、陳平、蕭何、張蒼、陸賈、利咸、酈食其、彭越,這十五人或是獨當一面的方面軍司令,或是縱橫睥睨的說客,靠三寸不爛之舌讓形勢大變,亦或是像彭越這樣以數郡歸降的降將,加上先前已是徹侯的常頞、李於(繼李斯之爵)、還沒死的子嬰,十九位徹侯以縣為邑,戶口從上萬到兩三千不等。

    關內侯者澤有三十人之多,有利倉、季嬰、灌嬰、陳嬰、吳廣、董翳、司馬欣、周昌、周苛、駱甲、李必、安圃、尉驚、公孫信、梅鋗、公孫白鹿、酈商、雍齒、殷通、陳恢、呂齮、隨何等等……此輩功勞相較於徹侯略小,故以鄉為邑,也稱之為鄉侯,戶口從兩千到五六百戶不等。

    黑夫這效仿昔日周公大封建的夏公,在“代天策命”時滿臉肅穆,事後卻只吐槽:“如此一來,真是徹侯滿地走,關內多如狗了。”

    列侯集團已然形成,他們將是未來二十年的中流砥柱,對於他們的後代承襲,黑夫還有一個計畫:“以南方廣袤的實封土地,替換虛封之邑”,但秦始皇帝令將士戍邊引發巨大反彈的前車在先,所以並不適合在天下初定時拋出來。

    封賞已畢,黑夫令真定侯趙佗為九江守、金湖侯陳嬰為東海守,繼續略定楚地,追剿負隅頑抗者。

    又令高密侯曹參為臨淄郡守,統轄整個齊地軍政,監視依然保有自己軍力,控制濟北的巨野侯彭越,恢復齊地秩序。又分兵駐守韓魏,他自己則率領關中主力,還至洛陽,北渡孟津,在正月時抵達河內郡。

    在修武停歇時,黑夫卻遇上了一個小插曲,來拜謁的,除了降將司馬卬外,還有一個身份獨特的人物:

    衛君角……

    黑夫知道,衛國本是周代一個大諸侯,但後來日漸衰弱,至戰國,已淪為魏國的附庸,國君去侯號,只稱君,地位跟魏國隨便一個小封君並無區別。

    秦王政六年時,秦軍奪取魏國的東部領土,設置東郡,將衛國最後的領土濮陽收歸己有。或許是想起了衛鞅對秦的貢獻,希望給他的同族留點香火,又或者當時的執政者呂不韋乃衛人的緣故,秦竟未滅衛國社稷,只是將衛君角遷徙到了河內野王,讓他在這做一個安樂封君。

    秦始皇親政後,也不知是將衛君忘了還是忘了,竟也沒管他,衛國作為上一時代的遺留物,就這樣違和地存在於秦朝大一統的江山裡。

    不過在紛亂的局勢裡,這衛君角卻是上演了一出牆頭草的操作:兩年前,就在黑夫即將攻克武關之際,他見胡亥的政權即將倒塌,而趙、魏方興未艾,已經威脅到了野王縣的安全,遂發動私屬和縣人,將野王縣令殺了,投靠了張耳。

    而到了去年,眼看韓信連破趙魏,兵臨河內,衛君角又立刻捕了野王的趙魏使者,宣佈復歸大秦!

    只可惜進入河內接受司馬卬投降的灌嬰沒吃這一套,他將衛君角拘押在修武縣,等待發落。

    這一等,就是大半年。

    經過半年軟禁,衛君角五十餘歲的人,卻憔悴得像六十,滿頭枯槁白髮,此番黑夫北上至於修武,這可是他最後的機會,遂不顧年邁,膝行至黑夫面前,長拜道:

    “罪人衛角,見過夏公!”

    這時候,掌管黑冰台的溳水侯季嬰在黑夫旁邊耳語一番,黑夫遂笑道:“衛角,我曾聽聞,你兩年前,曾在張敖面前大發豪言,說你乃吾父?”

    這是衛角當時無心的一句玩笑話,卻不了今日贏了天下的,就是黑夫,他只能當場打了自己一耳光,說道:

    “冤枉,此乃張敖賊子胡言,我當時明明說的是,夏公起兵抗暴,靖國難而北伐,於吾等而言,猶如再生之父!”

    黑夫卻搖頭道:

    “余可不似冒頓,願意收年紀比他還大的韓廣為子,說罷,你今日苦苦請求謁見,是為了何事?”

    衛角作揖道:“罪人只望夏公能繼秦始皇帝之政,使衛為新朝三恪之一……”

    “三恪?”

    黑夫看了看隨行至此的叔孫通,叔孫通立刻解釋道:“武王未及下車,封黃帝之後於薊,封帝堯之後於祝,封帝舜之後於陳,謂之恪;下車乃封夏後氏之後於杞,投殷之後於宋,此二王之後。遂為‘二王三恪’之故制。”

    總之,就是古代“存滅國,繼絕世”的傳統,不過秦以法家立國,並沒有一味效仿周制,對天下諸侯,基本都是絕滅殆盡,奉常處也不見有“二王三恪”的典章啊。

    但衛角卻以為,他們衛國之所以沒有滅亡,是被秦始皇帝當成了先王之後的“三恪”,以繼姬姓之香火。

    卻見他再拜道:“三恪二王,世代之所重,興滅繼絕,政道之所先。今夏公掃平天下,承敝易變,乃是得天統矣,仁義遠勝武王、禮制遠勝周公,還望夏公能留存衛邦,戶百足矣,以繼姬姓之血食啊……”

    叔孫通等儒生,倒是對效仿周制很感興趣,但他們琢磨的“二王三恪”名單裡,壓根沒衛國的份。

    黑夫更是直截了當,拒絕了衛角的請求。

    “人死不能復生,山崩不可復陵,衛國早在立東郡時,就該取消了,當時是呂不韋唸著鄉土之舊,容許衛繼續為封君,故汝得以苟存,然汝得秦寬宥,卻首鼠兩端,魏來降魏,秦來降秦。而今國朝再度一統,侯爵封君,皆當以功勛方能得封,衛既無尺寸之功,反而有罪過,不可復存!”

    衛角被貶為庶民,只予其家人良田百畝,遷至衛國最初的封地,朝歌居住。

    “夫衛角不恤庶難,反覆難馴,今其子孫將耕於衛,宗廟之犧,為畎畝之勤!”

    高岸為谷,深谷為陵,這便是這場戰爭帶給這時代的動盪。

    黑夫要通過此事,告訴天下,那些所謂的王族之後,卿族大夫,千金之子,就算秦始皇帝時保留了他們的財富、名望,但經過這場慘烈的內戰,這群人,尤其是逆我者,亦將徹底跌落雲端,而布衣卿相們,已然躋身朝堂。

    除此之外,黑夫之所以取締衛邦,還有一個小心思:

    “我不能讓後世各種真相黨BB說:‘震驚,秦始皇帝和黑夫,都沒有統一中國’!”

    連小小衛邦,黑夫都不打算留下,更勿論還割據北方數郡的敵國了……

    對於此次出兵,對士卒的說法是:“當沿始皇帝巡視故道,從河北經雁門道上郡,以歸關中。”

    但真實的目的,除了黑夫要親赴北方,收取韓信兵權外,還有一封令人警覺的告急……

    “偽代王韓廣以匈奴為援,並廣陽郡,收趙餘孽陳餘等,欲裂句注、恆山以北!”

    換而言之,燕代五郡,也就是後世幽雲十六州的地盤,全在韓廣手裡,更不能容忍的是,他居然認胡做父,勾結匈奴冒頓!

    韓信方滅趙國,定太原、邯鄲、鉅鹿、恆山,還要提防敵友不明的遼西“召王”政權,分兵駐守各地之後,兵力已不足以奪取代北。

    而當韓信請示:“是休兵過冬,還是增兵順勢北上。”時,黑夫的反應是立刻投袂而起,下達北上的軍令,還留下了一句讓人費解的話:

    “現在不是大宋。”

    “而是大秦!”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21 22:52
第1015章 草枯鷹眼疾

    十月初,時值初冬,代郡北部的高柳縣一帶,此處景緻不同於中原,反倒更似塞北,在山巒之間,有一望無際的草原,風起雲湧,枯黃的草葉擺動一如波浪,整個世界變成了青銅色。

    這地廣人稀的邊邑,此時卻有一支龐大的騎兵正在行進,人馬數萬,皆披獸皮,氈帽,手持角弓,近半騎手裝備了鞍、鐙。大隊人馬踐踏土地,揚起嗆人灰塵,甚至會將沿途遇到的一些鄉邑百姓掠走,充入騎隊身後,那越來越大的奴隸隊伍裡。

    是匈奴人的部隊,這本該是燕代之地百姓的天敵,但此刻時刻,不遠處高高聳立的黃土烽燧,明明有代卒在守衛,卻在眼睜睜地看著群狼橫行,卻沒有點燃任何積薪。

    這是代王韓廣的命令,說這群匈奴人是“盟友”,是來幫助代地人,抵抗殘暴的秦軍!

    “秦人再殘暴,能有胡人凶惡?”這是大多數當地人的看法。

    但所有邊塞,都已在韓廣的命令下大門敞開,引狼入室。

    一隻獵隼高高在上,盤旋於深藍天際,俯瞰匈奴人不斷越過秦長城南下,它繞了一大圈,最終飛回了主人身邊,輕輕停歇在主人手臂上。

    高高的山崗上,頭戴金色鷹冠的匈奴大單于冒頓,一手任由獵隼停留,一邊對前來迎接的一位中原冠帶士人道:

    “這句俗語,蒯先生聽說過麼?”

    站在冒頓面前的,正是原先趙王歇極其信任的客卿蒯徹,如今他已拋棄了滅亡的趙國,投靠了新主人。

    他露出了笑,用嫻熟的匈奴話說道:“聽過,翻譯成夏言就是,枯萎的野草,也遮不住尖銳的鷹眼。”

    “沒錯。”

    冒頓看著獵隼道:“所以我能看清,蒯徹先生遊說我來南方進行的這場狩獵,可不容易,我要面對的,是一頭凶惡的黑犬,它牙尖爪利,一不留神,鷹隼的翅膀,就會為其所折!”

    匈奴在過去三年裡,幾乎恢復了過去的強大,已統一漠北的冒頓,乘著東胡崩潰,中原各勢力內戰,先佔雲中、又取北假,將單于王庭遷回頭曼城,又掠朔方、上郡數萬口新秦人,算是吃得盆滿缽滿,為匈奴各大人所服。

    但他,沒有自大到以為,自己能與銳意一統的黑夫一決高下的程度,哪怕偷學了馬鞍、馬鐙,但比起中原來,匈奴不論在國力、人口還是科技上,依然是劣勢。

    蒯徹也不吝承認這點:“黑夫所統轄的秦軍,看上去的確很強大,持戟數十萬,剛滅亡了楚、趙,氣勢正盛,只剩下燕代之地未曾歸附。”

    “既如此,我為何要為了韓廣,與黑夫交戰,豈知他會不會像那群楚人一樣,說好結盟一同進攻關中,最後卻自己先撤兵了。”

    “當時是項籍自大,而李左車固執,不願與匈奴結盟,如今項籍已死,李左車戰敗邯鄲被囚,沒有人會再反對與匈奴聯合,而韓廣,他已看到那些被秦所破諸侯的下場,更是沒了退路!”

    “而對匈奴來說,者也是最後一次,阻止中原一統的機會!”

    蒯徹指點著腳下的這片農牧並舉的土地對冒頓道:“大單于可知,此地過去也是屬於草原行國的疆土,然而三百年前,趙國的先祖趙無恤,逾句注,而滅代國以臨胡貉,這才使代地併入中夏。”

    “其子孫趙武靈王亦變俗胡服,習騎射,北破林胡、樓煩。築長城,自代並陰山下,至高闕為塞。而置雲中、雁門、代郡。其後趙將李牧時,又在匈奴大破匈奴。”

    “當時一個趙國,便已讓匈奴無法南下,但至少能夠自守。而當秦一統燕趙,使黑夫、李信、蒙恬將十萬之眾北擊匈奴,悉收河南地。因河為塞,築四十四縣城臨河,徙適戍以充之。又度河據陽山北假中,而通直道,自九原至雲陽,更起臨洮至遼東萬餘裡,將秦燕趙三國長城連在一塊。”

    “當時大單于為黑夫屬下陳平所讒,不能勝秦,遂北徙,直到近來諸侯畔秦,中國擾亂,方得寬,復稍度河南與中國界於故塞。”

    “故由此可知,中國合則必擊匈奴,中國分則匈奴稍得喘息,甚至能反撲南下,佔有更多牧地……”

    作為縱橫之士,又是燕地人,蒯徹對這一片的地緣形勢是爛熟於心的,他甚至還為冒頓,專門畫了一幅燕代地區的地圖,上面標註了各種山川道路城郭草原。

    他當即讓屬下獻上,指點起來:“大單于請看,燕代之地,真乃是草原行國,與中原冠帶之國,必爭的界限啊!”

    現如今,隨著東胡和中原諸侯被消滅,東亞大地上,只剩下兩個大政權,匈奴和秦,代表了遊牧民族和農耕文明,通過三個區域瀕臨,分別是朔方上郡、代地、燕地。

    這一條線,不但恰好是降水量線,還以山川界限,將兩種文明分隔開來。

    “朔方、上郡距關中極近,又有直道,調兵方便,故一旦秦揮師北上,匈奴不可爭也。”

    “代、燕則不然,彼有恆山為阻,距離關中遼遠,秦軍調撥不易,又有趙人、燕人思念故國,與秦為仇,怏怏不服,如今韓廣無援,求助於大單于,此千載難逢之良機也!”

    整個太原、河東,實際上是由無數個山間盆地組成的,運城盆地,臨汾盆地,太原盆地,忻定盆地,大同盆地,夾在呂梁山脈和太行山脈之間的這一連串小的山間谷地,像串糖葫蘆一樣,共同形成一個走廊式的單獨的地理單元。毫無疑問,匈奴如果要對太原發動攻擊,那麼雁門郡將是他們必爭的橋頭堡。

    從太原再往東,翻越太行山,就來到了一望無際的華北平原,除非中原政權控制漁陽、右北平,扼守住燕山各隘口,否則,這個大平原,基本從北到南無險可守!

    總之,代地和燕地,就像是兩個水龍頭的閥門一樣,為中原扼守了來自於北方的遊牧民族的襲擾。中間以太行山這個巨大的“屏風”為界,各自保衛著山西像一顆顆糖葫蘆粒一樣的小塊盆地,以及河北一望無際的大平原。

    一旦閥門失守,則來自於遊牧者的鐵蹄,則會像洪水一樣一瀉千里,分成東西兩路,對農耕文明進行肆意的劫掠和破壞!

    中原想要在太原、恆山、鉅鹿重新組織防線,無疑會耗費巨大的國力。

    這就是蒯徹給冒頓設想的未來戰略:“匈奴也許無法南下勝過秦,滅亡秦,但可以通過保住代國,讓匈奴人的騎從,可以不斷南下襲擾,讓出征多年的士卒不得放下兵刃,農夫農婦不得休憩,時間一長,天下見黑夫仍不能兌現其與民休息,兵戈不興的承諾,必憤而叛之!”

    “到那時,秦始皇帝死後,中國分裂的場面,將又一次出現,而大單于,亦可乘此良機,率胡人南下,進入咸陽!報昔日燒單于庭之仇!”

    “到那時,你將真正成為天子。不僅是草原天子,也可能是中原天子。飲馬大河,將整個河北、關中都變成牧場,讓上千萬中原人,都作為匈奴的隸臣妾!”

    蒯徹吹捧完後,卻話音一轉:“反之亦然,燕代之地,若匈奴不爭,一旦黑夫一統天下,休憩十年,將出動比今日多數倍的兵馬,從雁門、居庸北上,橫掃草原,這一次,匈奴人就算逃到漠北苦寒之地,也難以安全了!”

    冒頓聽著,良久後,他放走了臂膀上的鷹隼,讓它重新飛上高空。

    他南下的目的很簡單,便是乘著中原一統之前的混亂,最後再搶一波,但蒯徹的一番說辭,倒是讓冒頓意識到,這場仗,匈奴還真的不得不打。

    至少得試一試,只要能在落雪時保住代國,匈奴就能再拖一年,讓中原的傷疤,再晚一年方能你凝結。

    他只剩下一個疑問。

    “蒯先生。”

    冒頓露出不解之色:“過去,那燕國的太傅鞠武為頭曼出力,是因為他想要借助匈奴的力量,恢復燕國。”

    “但蒯先生,你如此盡力為我出謀劃策,又是為了什麼?”

    這個問題,讓蒯徹哈哈大笑起來。

    “大單于,我做這件事,沒什麼想要得到的。”

    冒頓卻不相信:“不可能,或是金帛,或是羊群,或是女人,或是權勢,你的目的,肯定在其中。”

    否則,作為中夏之人,蒯徹為什麼會出賣他的冠帶同族,讓他們給匈奴做隸臣呢?冒頓不太明白。

    他倒是十分大方:“說出來罷,撐犁孤涂單于,會滿足你!”

    哪怕是閼氏,也不是不能考慮,畢竟蒯徹可以說是冒頓見過的,最聰明的中原士人……

    甚至不亞於十多年前,那個曾用一封信,坑了他的陳平。

    蒯徹卻嘿然,他看向隨著匈奴騎兵南下,煙塵滾滾的南方,城邑中面露驚駭的眾人,表明了自己的心跡:

    “有不少人希望天下一統,國泰民安。”

    “但我,卻覺得那樣太過無趣!”

    蒯徹張開手:“我只想單純的想讓這天下,永遠亂下去!”

    “對吾等縱橫之士而言。”

    “混亂與紛爭,不只是能拾階而上的梯子。”

    “它亦是吾等作為魚兒,一旦離開,就會乾涸而死的水!”

    “魚能離開水麼?”

    “縱橫之輩,能離開亂世麼?”

    蒯徹眼中,除了詭計韜略外,已儘是瘋狂,為了阻止黑夫一統,不擇一切手段的偏執。

    “沒有亂世。”

    “那就製造亂世!”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21 22:52
第1016章 風蕭蕭兮易水寒

    攝政二年,十月中旬,廣陽郡南部,奔流不息的易水南岸,韓信正沿著這條河流巡視。

    雖然已至正午,但天氣依然陰森森的,風不斷從北方吹來,讓韓信感受到了燕地的寒意,腦中不由想起了一首歌。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

    過去要是有人敢隨便念這句話,形同反詩,要被抓捕詢問的。

    可現如今,這天下名為大秦,連皇帝都沒了,大家暗地裡都說,真正的皇帝其實是夏公,畢竟他已經不再稱“代天子攝政”,而成了“代天攝政”,昔日荊軻刺秦的事,也可以聊一聊了。

    “當年荊軻,便是在此與燕太子丹訣別南下的?”

    屬下中有燕地降士稟道:“然,太子及賓客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之上,時高漸離擊築,荊軻和而歌,為變徵之聲,士皆垂淚涕泣,歌後,復為羽聲伉慨,士皆嗔目,發盡指冠,而荊軻就車而去,再無還顧。”

    時隔多年,說起此事,燕地人都有些抱憾,一邊遺憾荊軻失手,一邊埋怨因為他刺秦的關係,燕國遭到了狠狠報復!至今元氣未復。

    但韓信卻搖頭道:“邦無良將,卻將國運寄託在刺客手裡的匕首上,燕活該滅亡!”

    而今日要渡過易水的,不是絕境裡只能放手一搏的荊軻,而是挾滅趙之功,要北上一統冀州的天下名將,淮安侯韓信!

    淮安侯,這就是韓信從關內侯升徹侯後的新封號,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列侯們都請以家鄉為封,哪怕戶邑少一點也無所謂,韓信也不例外,但黑夫卻以“陰者不吉”為由,改淮陰為淮安,遂為韓信侯名。

    夏公的策命發來後,除了韓信為徹侯外,他軍中大小將尉也皆得封賞升爵,軍中將士皆大喜,按捺著立刻回鄉報恩報怨的心思,韓信明白,自己的戰爭,還沒結束。

    易水北面,是一道綿延上百里,看也看不到盡頭的夯土牆,它擋住了韓信的視線,讓他沒法將燕地一目而盡,這就是燕國的南長城——易水長城。

    這道長城始建於一百年前,那時候的中山國正強,多次與燕國交戰,乘著燕國子之之亂,中山王派兵奪取燕國南境城池十餘,佔領其疆土方圓百里,同時還掠取了燕國許多財物禮器,於是燕國便在易水北岸築長城,以拱衛其下都。

    到了後來,這長城,又成了防禦趙、秦的邊境。

    它對韓信來說不是阻礙,且不說,秦始皇帝滅燕後,已派人拆了一部分,防禦功能大減。就說先前在恆山郡響應夏公的陳勝,在被李左車擊敗後,便是退走到這一帶,又配合韓信奪取鉅鹿郡的。

    眼下陳勝成了韓信的前鋒,以燕下都臨易為基地,北上攻取了涿縣,與代王韓廣的軍隊交過幾次火,互有勝負。但陳勝派人來稟報,說已難以再繼續北進,因為上個月來,有大量匈奴騎兵從上谷南下,陳勝手下的恆山殘兵,絕非其敵手……

    韓信一年多前雖曾奉命去上郡防禦匈奴,但冒頓很狡猾,大掠新秦中和邊塞後,見韓信軍至,遂退走到陰山下的王庭處,未曾與之交戰,所以匈奴人,是新穎而陌生的敵人。

    即將進入的燕代地區,也是全新的戰場。

    但有一個人,卻十分瞭解匈奴虛實,且長於代地,更是連韓信也十分欣賞的良將之材……

    他回過頭,對都尉趙衍道:

    “將李左車帶來,我要與他在這易水畔對飲。”

    ……

    李左車被帶來時,、韓信大概是做了侯爺後,心態不同了,此刻表現得十分禮賢下士,東鄉坐,西鄉對,對李左車長拜作揖,竟以師事之。

    “韓將軍這是作甚?”

    如此熱情,這倒是讓李左車有些不適,他這數月來憔悴了許多,脖子上,甚至多了一塊深深的疤痕……

    這是他曾自刎留下的印記,九月份,就在黑夫剛剛滅楚之際,李左車還在邯鄲艱難抵禦韓信,他甚至帶著從太原一路帶過來的殘趙三萬之軍,擊敗了秦軍的進攻,但誰料,對面根本不是韓信……

    韓信已自帶輕兵取道濟北、河間,襲破鉅鹿,虜趙王歇,又讓趙王歇寫信勸降李左車,承諾不戮一人。

    得知鉅鹿被破,自家大王也成了俘虜,邯鄲剩下的三萬趙卒士氣低落,李左車則哀嘆數聲後,下令部屬投降,他自己則試圖自刎,被部下死命攔住,只割破了皮。

    那之後,他便一直被軟禁,每日魚肉不絕,只是李左車不欲食,經常是被強灌些湯水,勉強續命,人變得清瘦不已,風一吹就搖搖晃晃,韓信倒是對其彬彬有禮,此番北上燕地,也帶上了他。

    眼下韓信便道:“信欲北攻燕,西取代,以得全冀之功,但不瞞廣武君,因為分兵駐守各處,韓信手下,能靈活調用的,不過三萬之卒,車騎更是盡數被夏公南調,以吾之眾,對代、胡之兵,廣武君可有破虜之策?”

    李左車辭謝道:“僕聞敗軍之將,不可以言勇,亡國之大夫,不可以圖存。今我已是敗亡之虜,何足以權大事乎?”

    韓信卻搖頭道:“韓信自從獨自領兵以來,天下兵家,只佩服三人。”

    “其一是夏公,真乃兵權謀之翹楚;其二是王賁,並重權謀、形勢;第三便是廣武君了,單論兵形勢,若是讓我與你換一下所率兵卒,我恐怕早已為君所擒。”

    這話倒是謙遜,覺得自己能勝過李左車,靠的是強大的國力和以眾凌寡。

    當然,韓信覺得,若二人兵力相當……

    當然還是自己能贏!

    “更何況,君之大父,趙武安君李牧,曾在雁門大破匈奴,廣武君澤長於代地,與胡瀕臨,當頗知代、胡甲兵虛實才對。”

    話說到這份上,見李左車還在沉吟,似仍有顧慮,韓信便道:“我倒是有一疑問,君在太原,在恆山,都以絕境之兵,全須全尾而退,但在邯鄲時,分明已擊敗了我設在城外的疑兵,大可向北退往恆山,為何卻放棄繼續作戰,下令投降?”

    觀李左車下令士卒投降後的自刎之舉,絕非貪生怕死,或者是因為趙王歇被俘後,覺得趙已必亡,心灰意冷?

    李左車飲下一盞溫過的酒,今日也終於說了實話:“其實,促使我下令士卒投降的,不是趙王的勸降信,而是韓廣引匈奴入代的消息……”

    他說起了許多年前的一件往事:“韓將軍當知,我因大父之事,一直隱居在代地,當時代郡人民間皆暗暗祭奠吾大父,並非因為他數卻秦軍的事,而是在雁門大破匈奴,保住代北平安的事。”

    “原本那些祭祀,秦吏是嚴令制止的,甚至連連搗毀了幾座祠堂,直到秦始皇三十年時,卻來了一份詔令……”

    至今李左車仍記得那篇詔令的內容:

    “夫振刷靡夷,掃迅風塵,尊天子而攘戎狄,執朱旗而平戎庭者,賢能之略也。氣有前往,義無反顧,異域赴而如歸,三族坑而不悔者,國士之勇也。”

    “自平王東遷,南夷與北狄交,中國不絕若線,能尊王攘夷、御戎狄交侵、為諸夏開疆拓土者,功莫大於五人:曰管夷吾,曰由余,曰司馬錯,曰秦開……”

    “曰李牧!”

    他笑道:“我沒想到,大父的名,這個在代北一直不許百姓提的名,竟然能出現在秦的詔令上。”

    “而且秦始皇還說,微李牧,匈奴仍凌暴代北,殺略人民!”

    “又說,其為華夏靖邊之功,遺澤後世,秦始皇壯其志,特令邊郡設‘靖邊祠’以祭之。太原、雁門、代郡、雲中四地祠廟主祭我大父,四時祭掃,使其得以血食,亦使之見今邊境安寧,不復先時喪亂也……”

    “我當時只是代郡一樵夫,心中百感交集,大父一生忠於趙國,到頭來,卻遭了王翦老兒的奸計,被趙遷、郭開這對昏君奸臣逼死。不念他二十載奔波,也不念他內戰強秦,外御匈奴的功勞。不曾想,到頭來,竟是他一生為敵的秦帝,為其設立祠廟!”

    “而後來,我又聽聞,倡議建靖邊祠,讓我大父入祠者,乃是當時北地郡尉,黑夫……”

    “我記住了這名,看來貪鄙殘暴的秦吏中,竟也有個記得大父功績的好官。”

    韓信頷首:“既如此,那李兄又為何反秦?”

    李左車昂起胸膛:“因為我是趙人!”

    “秦在趙地的苛政,讓趙人難熬,人人皆知,時戍卒暴亂,彼輩推舉我為首,我自在柏人舉事,以保全一方百姓,至於後來參與到復辟趙國,能做到廣武君,執掌趙國泰半軍權,這是我未曾預料到的。”

    當被推舉為首領時起,背後便多出了無數推手,事情變不受李左車控制了。

    “位置漸高,我需要考慮的便不再是自己,而是對我寄予厚望的趙人,所以即便在艱難,我也要帶著他們死裡求生!”

    他做到了,太原軍跟著李左車轉戰恆山,擊走陳勝,又南下邯鄲,打敗了韓信的疑兵部隊,竟還剩下三萬之眾。

    直到最後的時刻。

    李左車傲然道:“在西河時,我便說過,我不會與匈奴人為伍,今日亦然。”

    “秦與趙,絕不是一路人,但若對面有一個東胡人,或者匈奴人,相比之下,秦人雖然貪鄙凶惡,卻好歹也扎髻,穿深衣,吃五穀,可以交談商量。而胡人,則與中國殊章服,異習俗,飲食不同,言語不通,還同代北趙人世代有殺戮劫掠之仇!”

    “此仇,甚於長平之戰,甚於邯鄲之圍!”

    “所以,只面對秦國時,我是趙人,要為趙而戰。”

    “但當匈奴人摻和進來後。”

    “我便不只是趙人……”

    李左車拍著自己的右衽道:“我,亦是諸夏之人,冠帶之人!”

    ……

    “匈奴寇亂北方,這絕非我大父之願。”

    “也絕非燕、代、趙百姓之願!”

    “韓廣引狼入室,我哪怕無法與之交戰,誅此賊子,驅逐匈奴,但至少,不能拖後腿!”

    “我在南方多抵抗一日,便讓匈奴深入邊境一日,他們的窮凶極惡,可是十倍於秦人。”

    “這大好山河,與其被匈奴人踐踏,倒不如給黑夫得了去,至少韓將軍確實未戮趙俘,而黑夫,夏公,他既然能為我大父立祠,應當是分得清大是大非的!我不希望,因為一己固執,成為燕趙代三地的千古罪人。”

    聽聞李左車此言,韓信目光炯炯,起身舉樽,向李左車敬酒道:

    “壯哉!諸夏之人,在夏公統領下,一致對外,當浮一大白!”

    “所以,李兄會幫我,幫我收取燕代,匈奴人驅逐出去罷!”

    李左車沒說話,只是站起來,與之對飲,算是默認了:

    “將軍若能安撫趙人,以那些被俘後,看押在鉅鹿修城垣的趙卒為輔,答應事後讓他們恢復自由,我願為將軍說之,讓他們傾心效力,取燕地廣陽郡,克復薊城,易如反掌。”

    這就是韓信禮遇李左車的原因,此人在趙人心中地位之高,遠超趙歇!

    豈料李左車又道:“但若想速得代地,驅逐匈奴,卻十分困難。”

    “李兄是覺得我兵少?”

    韓信笑道:“不瞞李兄,夏公已滅楚國,將大軍北上,如今已抵達鄴縣,將進入趙地。”

    “不然,在代北用兵,兵越多,越麻煩。”李左車卻搖頭道:

    “夏公方滅楚國,而將軍也才收取趙地,眾勞卒罷,其實難用。今若夏公欲舉倦罷之兵,北入代地,燕山、句注以北,地廣人稀,絕非燕趙可比,欲戰恐難覓匈奴蹤跡,反倒會為其遮絕後援,情見勢屈,曠日糧竭,一旦大雪降臨,大軍為之奈何?恐會有破軍殺將之虞啊。”

    “更何況,代北多土山丘陵,曼衍相屬,平原廣野,此車騎之地,步兵十不當一。而匈奴人生於苦寒之地,以肉酪為食,風雨疲勞,飢渴不困,中國之人弗與也,此匈奴之長技也。以中夏之短,擊匈奴之長,不智!”

    “所以,這場仗,絕不能在冬天打!”

    韓信卻覺得,李左車言過其實,或者說,他對自己十分自信,樂觀地說道:

    “但夏公已經北上,三軍同仇敵愾,讓我指揮,又有李兄出謀劃策的話,必能擊退匈奴。”

    “將軍只見其一,未見其二。”李左車拱手,韓信這些時日的禮遇,讓他有些感動,也便說出了肺腑之言。

    “依我之見,夏公之所以滅楚後立刻北上,除了要滅代驅逐匈奴外,還有兩個原因。”

    “哦?李兄足不出戶,卻知道夏公心思?願聞其詳。”

    李左車一手指向東方:“其一,是兩遼‘扶蘇’。”

    又指向韓信:

    “其二,就是韓將軍你啊!”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21 22:52
第1017章 韓信之信

    李左車走後,回到營中,方才聽了二人全部談話的漢中人,都尉趙衍卻若有所思,屏退軍士後對韓信道:

    “方才李左車所言,君侯以為如何?”

    趙衍是親信,韓信在他面前十分輕鬆,一邊自己脫著足下的鞮,還聞了聞,一邊道:

    “李左車言取燕地之策,入冬不宜攻代地之事,皆頗有見地,至於之後的話嘛……”

    他不以為然地一笑:“實是將夏公,當成趙王遷了!”

    方才李左車以其大父李牧的事情,勸誡韓信,說將軍征戰在外,坐擁大權,屢屢立功,必在朝中遭到小人嫉恨,常會受謗。黑夫方誅滅楚國,不回關中,卻急吼吼率軍來韓信獨當一面的河北,明為討伐代國與匈奴,實則或有忌憚於他之意。

    “功高難賞,大忌也。”

    李左車甚至勸韓信:

    “僕請言將軍功略:足下涉西河,破魏軍,引兵下上黨,誅魯勾踐,又上太原,過太行,滅趙,脅燕,摧趙魏之兵十餘萬,盡取冀州之地,加上先前擊南陽、取漢中、明伐棧道暗度陳倉、定雍奪上郡之功,若論攻略,遠超諸將,僅次於夏公本人!”

    “今足下戴震主之威,已為徹侯,再取燕破代,讓夏公如何犒勞你?也提拔為公?夫勢在人臣之位而有難賞之功,名高天下,竊為足下危之。”

    這倒不是李左車的離間之言,而是出於當年大父李牧慘死的教訓。

    他還提出個一個解決辦法:“方今為將軍計,莫如案甲休兵,積蓄糧草,而將攻取燕地的事,等到夏公抵達,讓他親自來做!”

    “如此,韓將軍不必冒功高震主之險,夏公親自取了燕地,也足以耀功,心滿意足,便能暫時休兵,待到春暖花開,再擊破代國及匈奴不遲,何必急於一時?”

    “這就是荒謬了。”當著李左車的面韓信沒有表態,眼下則道:“且不說夏公一向大度,用人不疑,就說他的軍令,分明是要我在大軍北上前,奪取廣陽全郡……”

    他拊掌笑道:“此令正合我意,東門豹一向與我不睦,我聽說,這老匹夫奪三川,滅了魏,又在符離之戰裡立下大功,遂得為徹侯,與我同為萬戶。”

    他們兩個人,竟是並列萬戶侯,乃是黑夫所封徹侯裡,最高的兩位。

    “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諸將當中,必須有一人冠絕三軍,作為首功,作為列侯之首,那只能是我!”

    “我雖奪地勝於東門老匹夫,可要論滅國,卻只滅了趙,又未參與符離之戰,那便只能通過定燕地,來繼續立功了!”

    “關於是否要在冬日進取代地,我自會勸誡夏公,那又是另一樁事了。”

    至於是否會功高蓋主,韓信還真沒想過,一門心思只想著要比東門豹強。

    趙衍卻憂心忡忡地說道:“臣倒是覺得,李左車之言或可一聽,這廣陽郡,君侯大不必取之!”

    “怎麼,你也與李左車一樣看法?”

    趙衍道:“因為一件事,臣不敢不疑。”

    “先前君侯以灌嬰道河內北上,已使李左車陷入絕境,但灌嬰卻忽然受夏公之命南調,去配合東門豹滅魏,趙國這才得到喘息之機。這調令我實在看不明白,只可能是夏公欲延緩將軍滅趙時間而為,由此可見,夏公對將軍,確實有忌憚之心啊……”

    韓信面色怏怏:“那是為了速速以主力滅楚。”雖然灌嬰被調走時韓信曾破口大罵,但卻將鍋扣到了羽翼營的謀士們身上,並不認為這是黑夫對他的遏制。

    趙衍卻是一笑:“將軍可曾聽過一句話,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韓信雖然年少讀書不多,但對於家鄉毗鄰的吳越之事,是有耳聞的:“這是范蠡勸文種的話……”

    “然也。”

    趙衍道:“當年種大夫、范蠡存亡越,霸勾踐,立功成名,而文種身死亡,范蠡只逃脫以身存。飛鳥射盡而良弓藏,野獸已死而獵狗烹,將軍是夏公手裡最強的弓,麾下最迅猛的獵犬,如今六國滅盡,天下大統,正處於這種境地啊!”

    他壓低聲音道:“何不若,作師老難用之狀,留下代、匈奴,乃至於東北的‘扶蘇’。”

    韓信拍案而起,瞪大眼睛:“你的意思是,養寇自重!?”

    趙衍道:“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這只是為了提防,將來的不測啊。”

    “誠如李左車言,冬日入代與匈奴戰,不利,河北有此三敵,夏公又無法短期內掃平,必歸關中。麾下軍將雖眾,卻要鎮守齊楚韓魏諸地,燕趙還得仰仗將軍守備。如此,將軍便能自存,保住兵權,對其圍而不剿,以便繼續向夏公要錢要糧,在燕趙樹立人望……”

    韓信卻大搖其頭:“不行,夏公遇我甚厚,載我以其車,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更嫁我以其侄女。吾聞之,乘人之車者載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懷人之憂,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連李左車都知道,應該同仇敵愾對付匈奴,吾豈可以因為你這無端的猜測,做出這種有違將德之舉!”

    他指天道:“我從沒有讓夏公失望過!從前不會,今後,也不會!”

    趙衍急切進言:“白起也沒在戰場上,讓秦昭王失望過;李牧破匈奴退秦兵卻韓魏,也沒有讓趙王遷失望過;夏公當年為秦將軍時,從北地到膠東再到嶺南,更從沒讓秦始皇帝,失望過啊!”

    “但此三者,最終都反目成仇,或君殺其臣,或臣反其君!”

    韓信依然拒絕:“我與他們不同,我是夏公之……”

    “將軍自以為,是夏公之侄婿?所以安全?”

    趙衍冷笑道:“臣聞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蓋天下者不賞。將軍當真相信這層關係,能保住一輩子的平安?昔日夏公在得到秦始皇帝厚遇時,不也一直在精心準備退路,在膠東、嶺南等地,備下了無數個窟麼?否則又豈能一朝舉事而數郡響應,終成大業!”

    韓信默然了,良久之後才光著腳起身:

    “我之所以相信夏公,並不只是因為這層後來才結的親戚關係,而是因為夏公本人……”

    他看向營帳外,此處是易水的寒風料峭,韓信卻想起來,五年前,在一整年都炎熱無比,植被鬱鬱蔥蔥的嶺南,他與夏公的第一次會面。

    “故兵卒有志者必欲為將,覓封侯,不欲為將為侯者,志短也……”

    當時黑臉的大將軍,拍著他的肩膀如是說。

    “夏公只一句話,就說出了我深埋心中的志向!”

    “那時候,我只是一個能力不揚的小小百將,一個名聲敗壞的淮陰胯夫……”

    “哪怕是這樣的我,夏公卻力排眾議,用之不疑,任我為司馬,將擊滅甌駱,結束南征的重任,交給了我!”

    韓信本來有些鬱結的表情,一下子舒展開來,取而代之的,是感慨和回憶。

    “夏公還說,我是騏驥,能一躍千里,他相信,假以時日,我,亦當為大將軍!”

    “那天的話,韓信永世不忘!”

    “故而,從那天開始,我便知道,夏公打心裡認定,我一定能成為名垂天下的大將軍,為他立下彪炳功勛!”

    “而韓信也認定,夏公,便是我雖死不易的主公!”

    “故而,我絕不可能重蹈夏公與始皇帝之事。”

    “我只能做夏公的將軍,一如李信效忠於秦始皇!”

    “此韓信之信也!”

    趙衍還欲再勸,韓信卻止住了他:

    “趙衍,我知道你建言皆是為我著想,但你若再提此事,我便要不念兩年來的同袍友人情分,將你以離間罪處置了!”

    “將軍既如此易信於人,便好自為之罷……”

    趙衍嘆了口氣,作揖退下。

    而韓信的軍令,也隨之傳遍全軍都尉、司馬們手中:

    “一月之內,必取薊城!使六國之地,盡歸於夏!”

    “冬至日,便是夏公三十七歲壽辰。”

    “而煌煌燕都,便是韓信與北軍獻上的賀禮!”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21 22:53
第1018章 飲鴆止渴

    韓信賊猛。

    若用後世的話形容“代王”韓廣的心情,這四個字再貼切不過。

    “從十月中到十一月,不過半月時間,韓信便連敗代兵,殺我部將王黃,奪取了薊城,全據廣陽郡……”

    身處上谷郡府沮陽,韓廣聽得前線敗仗連連,憂心得連擺在面前的小羊羔肉也吃不下去。

    同樣是姓韓,差距怎那麼大。

    他本是上谷小吏,在數年前的反秦風浪裡以上谷戍卒造反,佔據上谷與代郡,又通過與臧荼“互王”,得到了代王的王號。其後兩年,陸續在燕趙崩潰之際,擴張得到了雁門、漁陽、廣陽,一時間竟成了北方最強大的反王——當然也是碩果僅存的一個。

    他與匈奴人的勾結,卻是受到了范陽人蒯徹所誘。當年韓廣曾收留同族人,秦始皇帝的方術士韓生,蒯徹尋來,欲通過離間秦朝君臣以亂天下,便與其結識,就在黑夫漸次掃平諸侯之際,蒯徹又來了,給韓廣出的主意,是與匈奴結盟……

    “中原罷於兵革,以故冒頓得自彊,控弦之士十餘萬。自滅東胡後,如今收復北假,佔據雲中,常擾雁門、代郡,若能得其助,以十萬騎南下代地,與黑夫交戰,或將兩虎相傷,而代國便能倖存!”

    儘管知道這是飲鴆止渴,但韓廣還是舉起杯盞,將毒酒喝了下去!

    沒辦法,不喝,就渴死了。

    他不僅認了冒頓為父,還商議以後送女兒入匈奴,嫁給冒頓之子為閼氏,與之“和親”,更答應贈匈奴絮繒酒米食物,作為匈奴出兵的報酬。

    但現如今,匈奴人在燕地戰場的表現卻不盡人意,一面是不聽韓廣部將黃廣等指揮,只顧劫掠財貨,另一方面,作戰也不盡力,見到代軍不利便撤走。

    就算是在薊城郊外的一場戰鬥裡,面對韓信的大軍,匈奴的左賢王所率騎兵,也對秦軍的強弓勁弩無可奈何,在傳統的遠射騷擾不成功,嘗試衝鋒踐踏也被擊退後,竟撤離了戰場,導致薊城陷落,王黃被殺。

    韓廣手下兵卒不過四萬,薊城一仗後,頓時少了一半。

    面對他的質疑,蒯徹卻不以為然,說道:“秦軍之勁弩射程極遠,匈奴之角弓弗能及也;秦軍師旅陣戰,井然有序,則匈奴無陣不整弗能當也;若是戰於城池,下馬格鬥,秦軍堅甲利刃,長短相雜,劍戟相接,則匈奴之兵革弗能當也,此秦軍之長技也。”

    “故若是想讓匈奴與秦軍陣戰,甚至是幫忙守城,卻是將他們,用錯了地方!”

    韓廣氣得不行:“那我向匈奴借兵有何用?”

    蒯徹的看法,倒是與李左車不約而同:“代北多土山丘陵,曼衍相屬,平原廣野,此車騎之地,步兵十不當一。而匈奴人生於苦寒漠北,以肉酪為食,風雨疲勞,飢渴不困,故而在代北交戰,才是匈奴的用武之地!“

    聽說戰場將在自己的地盤上打,韓廣更絕望了:“我還指望匈奴能助我守住三陘……”

    代北與中原,被太行山和燕山隔開,所謂三陘,便是其與中原的三個通道。

    從東到西,一為軍都陘,便是後世居庸關,位於薊城正北的軍都山夏,兩山夾峙,下有巨澗,懸崖峭壁,地形極為險要,是漁陽、廣陽、上谷三地交界的重險。誰得了它,便好似得了鎖鑰,出可攻,退可守。

    二為蒲陰陘,便是後世紫荊關,在易縣西八十里,路通代郡,山谷崎嶇,多紫荊樹。

    而第三條路,則在代郡與恆山郡中間,其名飛狐陘,兩崖峭立,一線微通,迤邐蜿延,百有餘裡。

    作為中原通往代郡的必經之路,韓廣寄希望於守住三地,好“禦敵於國門之外”。

    但蒯徹卻輕易撕破了他的美夢。

    “韓信挾廣陽之勝,已發兵西擊蒲陰,而我近日聽聞,黑夫將大軍十萬,已至恆山,也將北攻飛狐,而代王現在只剩下兩萬餘人,分兵扼守三關,與十倍之賊為敵,當真能守?”

    “一旦關破軍亡,代郡之內必群起響應黑夫,縛大王而降啊!”

    因為引匈奴入關之事,原本還頗得人心的韓廣,在燕代之地遭到了很大的反對,燕代常年遭受胡虜襲擾,對匈奴的人憤恨,更甚於秦軍,在廣陽郡時,一些部將就選擇了倒戈。

    喝下去的鴆毒開始發作,但口中的乾渴,卻依舊如故。

    韓廣急地像熱鍋上的螞蟻,朝蒯徹長拜道:

    “那該如何是好?請先生教我!”

    “答案就在眼前。”

    蒯徹道:

    “大王可知,去歲入冬前夕,項籍發兵擊衡山、南郡,欲搗毀黑夫南方偏師,解除楚國側翼之敵,而黑夫部屬利咸等是如何應對的?”

    韓廣道:“我聽說是壁清野,填埋水井,讓項籍撲了個空……”

    “不錯!讓項籍行軍於無人棄地,無糧食可用,然後利用雨雪,讓其知難而退,從而讓項籍浪費了數月時間,陷入十面包圍,從那時候起,楚國便注定滅亡了!”

    蒯徹道:“如今代國面對的形勢,與當時利咸等頗同,既然無法與秦軍角力,故不可攻,甚至不可守,而應當避其鋒芒,將軍不如將軍都、蒲陰、飛狐之守兵全部撤回,作敗退狀,燒燬穀倉,填埋水井,帶著他們向西,退往雁門平城一帶……”

    “如此,則黑夫將大軍入代後,便只能撲一場空,秦軍人眾,在地廣人稀的代地無以掠食,必不能久。時值嚴冬,寒風料峭,代北的風雪,可比南方酷烈多了,秦軍多為南人,必死傷慘重。”

    “若黑夫知難而退,留軍守備,大軍撤退,則匈奴可助大王以眾凌寡,復奪代地,讓黑夫功敗垂成。”

    “若是黑夫急於消滅代國,驅逐匈奴,一味追擊,那更好,便可誘其深入,在草原邊界處,大破之!”

    見韓廣還在猶豫,蒯徹抬出了冒頓逼迫道:“此亦是匈奴大單于贊同之策,匈奴會助代軍西撤,更會集結將近十萬的騎兵,等待在草原上,好給疲敝的秦軍致命一擊!”

    “這是讓代國存留的唯一機會。”

    也是讓天下繼續分裂的唯一可能!

    ……

    韓廣遲疑再三,對向匈奴借兵之事,已是後悔莫及,但上了賊船哪那麼容易下去?最後只能勉強答應。

    但在三日後,韓廣開始離開沮陽,向西方撤軍時,蒯徹卻不欲同行,而是向他要了一隊人馬,要去東邊……

    “蒯先生意欲何為?”韓廣疑竇重重,這蒯徹一開始是趙歇之臣,後來卻在趙國危亡時拋棄了趙歇,如今,又要逃離岌岌可危的代國麼?

    “打贏此戰,必須考騎射與戈矛陣戰,我不善於此道,但卻善於折衝樽俎……”

    蒯徹道:“僕欲去一處地方,為大王和大單于,尋得一位新的盟友!”

    韓廣胡亂猜測:“莫非是……韓信?先生能說得韓信叛秦?”

    現在韓廣,也只能期望奇蹟了。

    蒯徹卻搖頭:“韓信對黑夫忠心耿耿,我已通過韓信一位‘一心為他著想’的親信都尉試探過了,想讓韓信叛黑,絕不可能!”

    “那先生是要……”

    蒯徹指向東方:“沒錯,身在遼西的扶蘇,或是最可能加入吾等的盟友!”

    韓廣皺眉:“但扶蘇亦號秦軍,我還聽說,扶蘇與黑夫是故友,他還曾在遼東驅逐東胡……”

    韓廣過去兩年,與佔據兩遼的扶蘇,一直是敵對狀態,因為對方一直稱秦軍,也沒想過能化敵為友。

    蒯徹卻笑道:“黑夫也自稱秦之攝政,但此秦與彼秦,能一樣麼?”

    “扶蘇是是秦始皇帝正統繼嗣,稱了召王,而黑夫卻只是秦臣,為夏公,他會向扶蘇俯首稱臣麼?”

    蒯徹搖搖頭:“絕不可能,故黑夫對外宣稱扶蘇死了!“

    “至於二人的交情……扶蘇以兩遼為根基,欲入中原,重整山河。但黑夫卻先掃平六國,其九卿之一的陳平,可沒少阻礙扶蘇,屢屢刁難,扶蘇豈能不恨之?天大的交情,也早已磨光,變得離心離德,更何況……”

    蒯徹喃喃道:“這二人都希望自己能做那個掃平天下的英雄。”

    “但這樣的英雄,一個就夠了!”

    “一山不容二虎啊,黑夫名為秦吏,實為秦賊,殺胡亥而逐嬴姓公族,我懷疑蒙氏兄弟,也是其暗暗賜死,嫁禍於趙高。”

    “其謀朝篡位之心,早已昭然若揭,想必一統天下後,就要借勢謀奪皇帝之位了!他此番北上,除了要對付代與匈奴外,另一個原因,便是要親手解決扶蘇,方能放心罷?”

    “代與匈奴對黑夫來說,只是肘腋之患,但扶蘇,卻是威脅他篡秦的心腹大患啊!”

    蒯徹冷笑起來:“所以若兩秦相遇,便要先打起來,哪還顧得上吾等?”

    “而扶蘇面對要奪嬴姓天下的黑夫,又會作何想呢?”

    “我曾見過扶蘇,那時他尚且是個愚昧古板,只知道奉父命行事的公子,可現在的扶蘇,見識了眾叛親離,看到了人間殺戮,起於海東,飽經風霜,行事作風,與當年大不相同。”

    “所以我不相信,扶蘇會將歷代先君的邦國,拱手相讓!”

    “而他想要避免像胡亥一樣身死,就只有放下成見,與吾等合作!”

    縱橫家是剖析人心的大事,最善於利用人性裡的弱點。

    對權勢的貪婪、對未來的迷惘、對敵人的恐懼、對將奪走自己一切之人的怨恨、對不公處境的憤怒、對忠臣益友的疑慮、還有無法低頭為人臣屬的驕傲……

    蒯徹不相信,扶蘇心裡,就沒有一二種情緒。

    只要有,蒯徹便能用言語將其放大!

    “我會親自前去遼西,賭上身為縱橫策士的性命,說服他!”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kelvin12354

LV:9 元老

追蹤
  • 967

    主題

  • 16729

    回文

  • 5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