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116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7 18:50
第1000章 以鄰為壑

    兵出晉陽時,清點麾下兵卒,發現算上新徵募的降卒、民夫,能調遣者不過三萬時,韓信不由脫口唾罵了起來。

    “羽翼營的謀士們,真是壞我大事!”

    三月到六月,南方秦軍主力漸漸向楚國壓迫之際,北方戰場的形勢也發生了巨大變化。

    三月底時,趙將李左車做出了一個決策,盡發被困在太原郡,隨時會被韓信包圍的趙軍四萬人,向井陘發動進攻,擊破陳勝佈防的數千人後,進入了“作亂”的恆山郡。

    而與此同時,陳餘亦在苦陘召集恆山趙人大氏反對陳勝,兩方夾擊下,陳勝不敵李左車,只能放棄恆山郡,北走燕地,割據燕下都易縣。

    有得必有失,這樣的直接後果就是,趙國徹底放棄了太原郡,韓信兵不血刃接管了那兒,再次收降了大量先前在長平放跑的趙卒。

    四月份,韓信佔領太原後,一邊加兵於井陘,一邊派遣奪取離石後,被升為“都尉”的灌嬰部東出太行,原來,夏公已從函谷關東出,而河內趙將司馬卬降秦,韓信想讓灌嬰從河內北上,若如此,李左車不得不面臨北、西、南三面夾擊。

    這是打算徹底滅亡趙國了。

    然而,正當灌嬰與周勃等人帶著來自新秦中的車騎部隊抵達河內時,卻得到了夏公從洛陽發來的調令,讓他從白馬津擊東郡,配合關內侯東門豹,先滅亡魏國!

    這是夏公和羽翼營制定的戰略,理論上倒是說得好聽,什麼“濮陽南北孔道,今東郡,則為天下之胸腹也,滅魏而取東郡,是斷山東之脊也!”

    但在韓信看來,楚、魏靠中原主力消滅即可,他則可調兵遣將,專注於北掃趙代,以及收降那所謂的“扶蘇”召王政權,據說實際的掌權者,乃是夏公舊吏,沛縣人劉季……

    更何況,韓信素與東門豹有隙,將本屬於他的麾下調到東門豹那邊,看上去,就像是夏公在這場將尉們的滅國立功較量裡,拉偏架一樣。

    “事實上,是我在河東殲滅了魏軍主力,但最後滅魏之名,卻要被東門豹輕易獲取。”韓信對此憤憤不平。

    但韓信縱是整個河北戰區的統帥,軍令的優先級,卻仍位於夏公之下,夏公決意已定,強使灌嬰擊魏,韓信手下頓時少了萬餘人,又要分兵佔領太原、上黨、河內,用於進攻邯鄲的兵卒便少了很多,他滅亡趙國的計畫,無疑會大大延後。

    韓信心裡難免有些不舒服,沒法抱怨戰無不勝的夏公“不會打仗”,怒火就轉移到羽翼營那群傢伙身上去了,認定是他們的餿主意,甚至在咒罵之際,脫口而出了一個自創的新成語。

    “彼輩紙上談兵!真如趙括也!”

    而灌嬰遂放棄北上,五月下旬,強渡白馬津,對僅剩一個東郡的魏國發動了猛攻,六月中,與東門豹會合於魏都濮陽……

    ……

    在所有人看來,灌嬰無異是這一年來,迅速升起的一枚將星。

    “畢竟是救過小主君的……”軍中有人如此竊語,卻無輕視之意,反倒十分羨慕。

    因為在北地庇護夏公長子破虜的功勞,過去名不見經傳的灌嬰已被打上了“大子黨”的標籤,灌嬰的飛速陞遷固然是一系列功勞的緣故,但肯定也與此有關。

    去年七八月,救援新秦中之戰,他掩護了朔方軍民轉移到河南地,事後至咸陽受爵,一口氣成了五大夫、軍司馬,還被夏公單獨召見過,稱讚其“銳敏,可為軍鋒”,遂將新秦中人組織起來的車騎部隊交給他統帥,然後就脫離了章邯麾下,被調到韓信手下用事。

    攝政元年冬,河東之戰,灌嬰渡河後收降鹽池,攻克數縣,又配合韓信包抄了蒲阪魏軍,取得大捷,升為都尉,爵右庶長。

    開春後,灌嬰又回到上郡,從離石渡河擊趙,雖未立大功,但也擊破從屬於趙軍的婁煩騎,生得樓煩將十人,野戰斬首兩千,再度升爵左更。

    而現在,這個一年前,還是一介小小騎將,麾下不過兩百人的灌嬰根本想不到,現在會有“滅國”這種級別的功勞擺在自己面前……

    “濮陽旦夕可下,魏可亡也!”

    東門豹摩拳擦掌,六國雖然殘破,但至今還沒有任何一個被秦軍所滅,就連韓信,也只是殲滅了趙魏主力而已,如今這一殊榮,就要落到他頭上了。

    故東門豹令士卒架設攻城器械,日夜猛攻濮陽,這座名為“帝丘”的大城,本是衛國都邑,後來衛被魏國附庸,遷到了野王,秦國奪取這片土地後,以其居河之東,命名為“東郡”。縱觀秦始皇統治時期,這個郡最有名的事,便是三十六年時,有隕石墜於東郡!

    而石上被人刻畫的“始皇帝死而地分”七字,足見此郡之中,對秦仇視者不在少數,正是他們擁戴了張耳、魏豹,二度復辟魏國。

    現在,這些反秦的死硬分子都被困在濮陽城中,由一路東躥的魏相張耳率領,做最後的困獸之鬥……

    如今大河以北的趙國,南方的楚國都自身難保,東方的彭越近來轉投於秦,濮陽已是孤立無援,唯一的變數,就是其北方百里的頓丘,尚有張耳之子張敖,及魏公子無知收攏的萬餘輕俠武裝。

    東門豹對他們不屑一顧:“吾巴不得張敖、魏無知來援,好將魏之餘孽徹底殲滅,彼輩能有什麼辦法?”

    灌嬰細心,卻提醒東門豹道:“敢言於君侯,我從白馬津東渡後,曾聽當地人說起過一樁往事,困獸猶鬥,彼輩若孤注一擲,不可不防也……”

    ……

    “趙、楚皆各自為戰,自身難保,不能救魏,為之奈何?”

    頓丘城中,信陵君的孫子魏無知已沒了主意。

    從去年西河撤兵開始,六國便一步步走向毀滅,尤其是魏國,張耳父子貪圖河東、上黨,調兵前往,以為能守住一時。卻不料數月之內,主力盡喪,秦軍已攻到東郡來了。

    崩潰猶如盛夏的河岸,一點點坍塌,最終成片被水所侵。

    魏之所以未亡,全因為秦軍西河之師在河東殘酷報復,大肆屠戮魏卒,殺了兩萬多俘虜,這使得魏地的輕俠聞訊後,皆不敢輕降,縱被困危城,依舊拚死而戰。

    如今魏相與魏王皆陷於城中,魏無知雖收攏數縣輕俠,也不過萬餘人,且是少經訓練的烏合之眾,要面對三萬多秦軍,自覺不敵。

    有秦軍屠戮魏人的先例在,他也不敢輕降,走投無路之下,魏無知已經在琢磨著渡河,去尚且苟延殘喘的趙國投靠了。

    張敖卻大怒:“君乃魏公子,繼信陵君之名,而吾父當年卻不過普通魏民,今吾父甘願與魏共存亡,公卻要棄之不顧,這是何道理?”

    魏無知辯解道:“吾度前終不能救濮陽,徒盡亡軍,吾等若盲目去救,無異於以肉委餓虎,何益?”

    “不,還有一個辦法!”

    張敖拉著魏無知到了頓丘城頭,指向了西邊十餘里外的濤濤大河。

    在頓丘往南百里,多有一段段厚實的土壑,將平原與大河隔開,時值盛夏,百川灌河,河水暴漲,渾濁的水浸到了土壑旁,不斷拍打——這不僅是當年齊國與趙國以鄰為壑樹立的壁壘,也是防範那條綿延萬里的沉睡巨龍重新暴怒的桎梏。

    而若仔細觀看,就會發現,在一些河段,大河水的水位,已經高出了平原……

    “你莫非想……”

    魏無知一下子明白了張敖的打算,面色驚駭。

    “只剩下這個辦法了。”

    張敖眼神陰毒,話語決絕:

    “既然靠人力已救不了吾父,救不了魏國。”

    “那便只能靠自然造化之力,以水代兵,與彼同歸於盡,別說三萬,就算是十萬人,也叫他們統統葬身魚腹!”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7 18:50
第1001章 喚醒睡龍之怒

    大河是橫亙在中原大地上的一條絲帶,它最初是自由奔放的,傳說遠古之時,龍門未辟,呂梁未鑿,河出孟門之上,大溢逆流,無有丘陵,高阜滅之,名曰洪水。

    那時候的大河,可是號稱“九河”的,擁有多條分流河道,從渤海灣北部入海,因為河道繁多而不固定,發大水是尋常事。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辯牛馬,洪水橫流,氾濫於天下。

    據說直到大禹之時,中原的部落在洪水逼迫下,達成了一個聯盟,集結了所有部族的力量,才終於馴服了大河,治理了洪水。

    從此大河河道固定成了一條,人們稱這條黃河河道為“禹河”,河水也是清澈的,有詩為證:”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千兮,河水清且漣掎“,除了商朝時鬧過幾次水災外,大體上還算平靜。

    但平靜只是暫時,它永遠是不安分的,周定王五年(公元前602年),這條沉睡千餘年的巨龍,甦醒了過來,它稍稍扭動身子,造成了河道偏移,那是有史記載以來的第一次決口:

    洪水從宿胥口(今淇河、衛河合流處)奪河而走,東行漯川,至長壽津(今河南滑縣東北)又與漯川分流,北合漳河,至章武(今河北滄縣東北)入海,這條新河道在禹河之南。

    自那之後,河道便固定在了衛地濮陽西邊,而隨著大河中遊人口越來越多,尤其是河東、河南、河內成為天下人口最繁盛的地域,森林和草原被廣泛開墾為農田,阡陌相連、村落相望,大河含沙量也越來越多。

    這條河道,遂被稱之為“濁河“。

    大河搬運堆積泥沙形成的堆積地貌,使得其下游每隔一代人,就會發生一次決口,瀕臨大河的諸侯趙、魏、齊無奈,開始各自修築堤壩,好在河水決口時擋住水患,讓它受阻後去危害對岸的鄰居。

    這種以鄰為壑的堤壩,不考慮全局利益,更使河水遊蕩無定,水去時固然成為肥美的耕田,大水時至則驟然漂沒,下游諸侯深受其害。

    天災不時而至,而人為的禍患,也從此開始了……

    “以水代兵,魏國受害最重。”

    作為信陵君的孫子,魏無知從小受過極好的教育,魏亡後,他在大河邊流亡藏匿,對這條河流的故事耳熟能詳。

    在張敖決意帶三千人去冒險時,他仍然試圖做最後的阻攔,對張敖道:“七雄相爭,早就有決水以浸敵國者,據我所知,便有四次!”

    “第一次是魏惠王十二年(公元前359),當時魏攻趙,而楚國出師伐魏,景舍為將,至於濁河,竟決河水,以灌我長垣以東,水濡數縣,死傷數萬百姓。”

    “第二次是趙肅侯時,齊、魏聯合攻打趙國,趙國決河水以灌之,齊魏死數千,只得退兵,大水瀰漫數十里,月餘方退。”

    “第三次還是趙國所為。”

    魏無知沉著臉道:“趙惠文王伐魏,在瓠口決河,使得濮陽受災,水潦百里,因決堤而溺亡者便有八九千人,其損壞的房屋上萬所,十萬人受災,不得已遷徙避難!”

    至於第四次,更是魏人心裡永遠的痛:十七年前,王賁派鄭國決滎口,築堤壩,引大河水入鴻溝灌大梁,大梁被灌,導致城內死傷者甚眾,大梁城壞,魏王請降。

    但萬幸的是,因為鄭國規劃得當,主要就大梁倒霉,其餘魏地受災不大。

    總之歷史上四次“以水代兵”,對大河的利用,結果都是魏國倒霉。

    魏無知是想告誡張敖,若是他決大河以退秦兵,最終受害的仍是魏地。

    但張敖從小在秦宮為隸臣寺人,為人狠毒,對魏也並無太多情感,竟說道:“為何只能被人以刀傷我,而我不能反握其柄,用來傷人?”

    “這刀也會深深割傷魏國啊。”

    魏無知還是希望張敖打消這主意:“過去諸侯以鄰為壑,河水難治,自從秦始皇一天下後,派鄭國沿河巡視,拆毀了不少雍塞川防,大河這才安生了十餘年。”

    統一王朝的力量,是治理河患的必備基礎,在秦始皇強有力的巨手按壓下,百餘年來,因為齊魏趙以鄰為壑,而肆虐兩岸的黃色巨龍,再度被降服,陷入了沉睡……

    安定下來的大河帶來了中上游肥沃的土壤,改善了下游的鹽滷地,河兩岸的堤規附近,土地寬廣,土壤肥沃,因為東郡人口眾多,廬田廡舍,曾無所當牧牛馬之地。在秦始皇下令“使民自實田”後,沿河民眾紛紛進入周邊,開墾土地,建立村莊,也兼任了守望堤壩的任務,起碼生活著數萬人。

    魏無知拉住張敖的馬道:“水可以亡人國也,你打算決開堤壩,如今正值盛夏,大河水盛,若破口而出,洶湧南下,不僅是堤壩沿岸數萬百姓人畜無存,連東郡諸縣也均將受災,到時候恐怕除了城高池深的濮陽城,其餘鄉里,都將為大水漂沒啊!”

    今年的河水比往年都大,一旦堤壩被認為決口,波濤洶湧的河水瞬間衝進東郡平原,必將一發不可收拾,造成比歷史上四次人禍更可怕的結果。

    這卻恰恰是張敖需要的結果:“濮陽城能留下就行。”

    他大言不慚:“反正其餘地方,多已降秦,他們便是敵國之邑!敵國之民!”

    魏無知有些不忍:“這可關係到十數萬條人命啊!”

    “他們的命,有魏王貴重麼?”

    一群庸碌螻蟻的性命,有張耳大俠復國、任俠、忠義的名聲理想重要麼?

    張敖竟道:

    “若是犧牲了這些人,能讓秦軍大潰,便是救了魏國,也值了!”

    張敖一意孤行,他手持張耳賜予的虎符,遂不聽魏無知之言,帶著三千東郡輕俠離開了頓丘。

    而魏無知,也沒了他大父竊符救趙的勇氣,只能呆呆看著張敖離去……

    張敖一行三千人,多是仰慕張耳之名,悍不畏死的魏地輕俠,大半是東郡人,聽了張氏父子“秦將盡屠東郡”的話後,抱著誓死之心,決意與秦軍戰鬥到底,本來不少人還壯志酬籌,可等到了次日夜,他們抵達目的地後,卻傻眼了。

    眾人抵達的不是被重重圍困的濮陽,而是濮陽西北方數十里的“瓠子口”!

    ……

    瓠子口,夜色依然深沉,出現在輕俠們面前的是一道寬厚的堤壩,堤壩後是洶湧河水,聲若奔馬,濤濤不絕。

    瓠子口乃是七十多年前,趙軍決河水的地方,也是整個下游河道,最為脆弱的區域。河水通過長垣縣趙堤,過回木溝,河道都還穩定,但在進入濮陽境內後,隨著河床被泥沙抬高,天然岸堤已難以阻止河水浸濡,得人為增加才行。

    這一段地上河經常脫韁,濮陽過去沒少受災,必須每年修整才行,否則,河水便會破堤而出,往東南低窪的平原灌區……

    一時間,輕俠們猜到自己是來做什麼的了——他們這次帶著的不只是兵戈武器,更有鍤、鋤、钁、鏟等農具。

    “挖!”

    張敖已事先派人瞧好了地方,指點著一處堤壩道:“掘開堤壩,大水向東南灌出,便能盡滅濮陽秦軍!”

    三千輕俠沉默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無人動作。

    “先掘者,賞十金!”

    張敖高聲喊叫,但眾人依舊沒有動作,直到有人出列,訥訥道:“張君,小人的兄長家,就在東南方的甄城,此水若決,他家肯定要被漂沒,吾等願隨張君去濮陽與秦軍決一死戰,但這堤壩,決不得啊……”

    “斬了他!”

    張敖怒喝,讓親信將此人按在瓠子口堤壩上,砍了腦袋,圓滾滾的頭顱順著堤壩滾了下去,落入水中。

    仿若獻給河伯的祭品……

    在品嚐到了鮮血的滋味後,黃河,這條沉睡的睡龍,似乎感覺到了什麼,水流變得更加歡快,它知道,有人要再度效仿歷史上的趙王楚將秦帥,為了利用自己澎湃的身軀,而喚醒自己。

    喚醒睡龍之怒,而代價,則是數百里的黃泛區和十多萬條性命。

    “先掘堤者,賞百金!”

    殺了人後,張敖紅著眼,提高了賞格,這次,還真有家不住東郡的人站了出來,拿起鏟子,躍躍欲試了……

    “不能挖!”

    更多東郡遊俠喊了起來:“吾等自己可以死,但家眷親朋何辜,將遭大水漂沒!”

    他們躁動,他們反對,張敖的手下分成了兩部分,劍拔弩張起來。

    而張敖本人,則已帶著親衛,站在堤壩下,高高舉起鐵器,重重鏟了下去!

    從春秋至今,建設修繕這條堤壩,需要好多年時間,其工程量,不亞於長城,甚至比長城更大。

    但要破壞,卻只需要幾天,甚至幾個時辰時間,人力掘開一個口子,剩下的,就交給巨大的自然力量……

    千里之堤,毀於蟻穴!

    伴隨著鐵器鏟下第一下聲響,沉眠十餘年的睡龍,睜開了眼!

    她是這個文明的母親。

    是哺乳他長大的福祉。

    也是籠罩在他頭頂數千年的噩夢!

    她能給這個國家帶來富庶安康,也能帶來恐懼和災難。

    仿若不斷旋轉的三體恆星,文明躋身其上,造就一次次治亂循環。

    而除了難以避免的天災,瘋狂的人啊,也總是在試圖利用自己根本無法凌駕的力量,一次次,玩水自溺!

    她齜開尖牙,甩動尾巴,對重新衝破枷鎖,迫不及待!

    重賞之下的輕俠加快了挖掘的速度,而不願看到家鄉淪為澤國的東郡輕俠,也開始抽出刀劍,與張敖的親信戰成一團。

    就在這混亂之中,一道煙花,卻猛地升空,炸開在瓠子口上空!

    這是秦軍夜間作戰,約定成俗的信號。

    黎明將至,伴隨著天邊泛白的光,齊刷刷的腳步響起,一支黑色的軍隊出現在瓠子口周圍,成包圍之勢,向輕俠們壓來!

    “我就知道,汝等必來掘堤!”

    灌嬰自然是這支秦軍的都尉。

    夏公也給攻魏的偏師派了羽翼營謀士,既然大河在邊上,他們自然也算過,決堤灌濮陽的利弊……

    結論是,其後果,不是他們能控制的,遂打消了這個念頭,但灌嬰卻為此多留了個心眼:“魏人孤注一擲下,是否會來決堤?”

    他派遣斥候在最容易出危險的瓠子口附近監視,果然等來了張敖。

    灌嬰陰沉的臉掩藏在厚厚的甲冑之後,他看著在河岸上跳樑的輕俠,仿若一群在堤壩上齜牙咧嘴的白蟻,讓人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按死!

    “將彼輩趕下河,以祭河神!”

    ……

    戰鬥持續了一個時辰,秦軍勢如破竹,輕俠們死的死,降的降,張敖也身中數箭,跌跌撞撞跳入河中,被渾濁的水流吞沒。

    當河堤上再無一個魏人時,大河再度恢復了平靜。

    勞作又開始了,這次是秦卒威脅俘虜,用他們死去同伴粘稠的骨血為漿,和著大河的沙土,補上被掘開的堤壩。

    隨著枷鎖再度扣緊,本已睜大眼睛的巨龍,失望地閉上了雙目。

    她再度陷入了沉睡。

    只能等待,等待下一次百年一遇的天災,等待下一次更加瘋狂的人禍!

    只有大河依舊奔流不息,仿若巨龍沉沉的鼾聲。

    不管是清,是濁。

    是災難還是福祉。

    她都將陪伴正值少年的華夏文明,永遠走下去!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7 18:51
第1002章 積木

    年過六旬的張耳已數日未眠,儘管知道這是場毫無勝算的仗,但他依然提著劍,頭髮紛亂也顧不上梳理,在濮陽城頭激勵輕俠們作戰。

    “秦欲報西河之仇,將屠盡魏人,吾等必死無疑,但究竟是跪著死,還是站著死,取決於二三子!”

    張耳不僅自己要露面,還讓人將魏豹也拎出來,穿上炫目的甲冑,讓他在城頭出現,以鼓舞人心。

    不過魏豹卻全然沒了一年多前剛當魏王的躊躇滿志,他現在兩眼呆滯,只喃喃說著:

    “許負騙我,許負騙我……”

    若非當年溫縣的女相士許負說他以後“有天子氣”,魏豹也不至於來坐這魏王之位,自從繼位後,他受制於張耳,在張耳取河東後,本欲分國予之,使張耳為西魏王,自己偏安東郡,豈料張耳一路敗退,又回東郡跟他擠在一塊。

    原本魏豹以為,自己定都濮陽是個好兆頭,因為這是古稱“帝丘”,乃是顓頊故都,他可以在此應命,復興大魏。

    但誰想到,這卻是一塊死地。

    相士每年都會算許多次命,錯誤的被人遺忘,中了的卻被人記住,這才有了百算而無一殆的名聲。

    如今,魏王已喪膽,魏相卻依然在堅持。

    但張耳的鬥志,卻在得知兒子張敖死訊的那一刻,幾近崩潰……

    頭顱掛在一匹馬上被送到城下,魏人使勇士墜竹筐下樓取了來,那顆濕漉漉的腦袋,竟是張耳兒子張敖的……

    前日,張敖欲掘瓠子口,放大河水灌秦軍,被早已防範的灌嬰將計就計,趕下了水,他身中數箭而未亡,但撲騰著上岸後又為幾名東郡輕俠所獲,東郡輕俠現在算是看明白了,秦軍至多殺了他們本人,張敖卻是要讓東郡十數萬百姓葬身魚腹,深恨之,便按在水中溺死,又砍了張敖的腦袋,向秦人乞降。

    如今張敖首級,又被灌嬰送到濮陽,以打擊魏軍鬥志。

    抱著兒子頭顱,張耳老淚縱橫。

    當年他在外黃做的決策,讓父子骨肉分離,本以為重新相聚後,能父子攜手,幹一番大事業,甚至報了當年的仇,豈料卻兵敗如山倒,一路退到東郡。

    他在陳郡化名藏匿,是因為深知,大智大勇之人,必能忍小恥小忿。彼其雲蒸龍變,欲有所會。

    可如今到頭來,卻是一場空。

    張耳喃喃道:“我當年,何不就戰死在外黃?於今日有何區別?”

    秦人的進攻又開始了,心中哀憤不已,張耳再度起身,號召輕俠們加入戰鬥,這次,他不再藏在安全的地方指揮,反倒身先士卒起來,披散著花白的頭髮,持劍與登城的秦人死鬥。

    “殺秦寇!”

    好似是迴光返照,秦軍如潮水般的攻勢,竟再度被打退了,魏人歡呼不已。

    但他們無法看清,城南的人造土山上,整整一屯的人,在擺弄一架蒙著布運到前線的器械,那弩好似一輛車,足足有三張弓復合組成,以軸轉車(即絞車)張弦開弓。

    縱然魏人看到了也不會警惕,因為這年頭射程最遠的秦軍大黃弩,兩人合作使用,也不過能射兩百餘步,與投石機的射程相當。

    而那土山,距城牆足足有四百步,這世上沒有什麼遠射武器,能達到這個距離。

    一通忙亂後,瞄準完畢,隨著弩手擊牙發弩,嘣的一聲巨響,箭矢雷動而,朝城牆飛去!

    驚呼陣陣,但卻來不及躲避。

    這本是一次試射,殲星弩對準的是城頭左望樓,豈料卻射偏了太多,你說巧不巧,正中望樓右側的張耳!

    箭以木為桿,以鐵片為翎,千鈞之力不可小覷,張耳還未有意識,整個身體便被巨力撕裂開來,驚駭還停在臉上,卻已登時斃命!

    ……

    張耳斃命後,濮陽很快就喪失了鬥志,被秦軍攻破外郭後,魏豹選擇了投降。

    縱馬踏入濮陽城,東門豹看到了馬蹄下踩著的魏旗,看著前方戰戰兢兢,肉坦而降,卻因為找不到羊,只能牽著條狗代替的魏豹,只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

    他記起來了,那是十七年前,當時黑夫不過是一個小小屯長,戶牖游徼,而東門豹,更只是個小什長,在外黃負了傷,跟陳無咎回到梁地大本營休養,黑夫等人押送外黃糧食至大梁,他才重新加入隊伍。

    而就在他們敘舊時,被泡了數月的大梁城,卻轟然崩塌!

    梁崩,魏亡,他們一行人在人堆裡不斷踮起腳尖,終於看到,那洞開的大梁西門內,末代魏王肉袒面縛,左牽羊,右把茅,在深一尺的水中膝行而前,一路跪著來到城門外,向秦軍投降……

    而王賁將軍,則高傲地騎著駿馬,步入大梁。

    十七年過去了,當年路人般的小什長,如今也是堂堂虎侯,位列九卿了!

    “當年在大梁,我與亭長,都只是看客,看王賁的赫赫武功,看他享滅國之功耀。”

    “而今日,我就彷彿是當年的王賁,在做他做過的事啊!”

    雖是敵人,但東門豹深深佩服王賁,服他的用兵,敬他的為人忠懇。

    王賁對秦始皇帝有多忠誠,他東門豹就要對夏公及其子嗣有多忠誠!

    手中的長戟高高挑起魏旗,東門豹讓三軍齊呼:“夏公萬勝!“

    他自將掃蕩東郡,徹底奪取此地,又派灌嬰帶著車騎將俘虜的魏豹送去陳留,連同他的捷報。

    “去告訴攝政”

    “阿豹不辱使命,已將魏國……”

    他咧嘴大笑道:“一腳踩回棺材裡了!”

    ……

    六月底,季夏之月,日在柳,昏火中。

    天氣炎熱,陳留城外鴻溝汴水旁的柳樹成蔭,蟬鳴陣陣。

    這是十七年前,黑夫隨王賁滅魏時,首先攻打的城池,當時雖未發生血戰,但那一次行軍,對黑夫影響深刻,他也正是從那時候開始,學著行軍打仗的。

    如今秦軍主力已順利通過三川,牢牢紮在梁楚之間,而陳留,就是黑夫選定的新指揮部。此地乃天下之沖,四通五達之郊,襟帶鴻溝、汴水,控引睢、淮,足以禁制關東。

    擺在黑夫面前的,是一張巨大的關東地圖,山川城池俱在其上,在不同的方位分野,還擺著方形的積木,各書關東諸侯之名。

    “楚、趙、齊、魏、韓、代、燕……還有那所謂的‘召王’。”

    在黑夫東出函谷時,他面對的敵人,可不止六個國家。

    可現在,卻只剩下五個了。

    就在剛才,黑夫已將東方的“齊”字積木拎了起來,扔到了身後火盆中,任由它漸漸燃燒。

    昨日,陳平稟報,彭越自彭城敗後,已率餘部馳回薛郡,這大盜也是果斷,立刻殺了田廣,囚孔鮒,上表向黑夫請降,還將建立齊國,反抗朝廷的鍋,都甩給了魯儒們。

    搞笑的是,那降表各種引經據典,一看就是魯儒寫的……

    彭越作為齊相倒是脫身容易,但那些已然稱王的傢伙,就不太好洗了。

    而就在剛剛,接到東門豹從濮陽發來的捷報後,黑夫將“魏'字積木也扔了進去。

    除了齊魏,火盆裡還躺著一個早已被燒成炭的積木。

    上面原先寫的字是:“韓”!

    “攝政。”

    黑夫轉過身,卻是自己羽翼營的心腹陳恢,他朝黑夫作揖道:

    “韓人張良,已押至陳留!”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7 18:51
第1003章 移席

    “我聽說張子房家世相韓,及韓滅,不愛萬金之資,為韓報仇強秦,天下振動。今以三寸舌說項氏,亂天下,封萬戶,為假王,也算一位人物。”

    這是黑夫第一次見到張良,他既沒有欣喜地倒履相迎,也沒有穿著襪子就小跑出門,而是大刺刺地坐在案後。

    張良則戴著沉重的木枷鎖,站在堂下十步開外——他是以犯人身份來此的,左右是警惕的衛士。

    畢竟,夏公是很怕死的……

    黑夫孰視張良後笑道:“本以為其人定是魁梧奇偉,但余萬萬沒想到,見了真人,竟是狀貌如婦人好女。”

    張良確實是美男子,就黑夫看來,恐怕更甚陳平,但這開場白實在有些無禮。

    張良回答倒是不卑不亢:

    “孔子曾言,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若凡夫俗子驟見夏公,也會以為是一普通的黑臉黔首,又豈知夏公是一位不世出的梟雄呢?”

    黑夫頷首:“你如此模樣,本應容易辨認,為何藏匿十數年,都沒有被識破?”

    張良道:“良曾學小術,可稍易其容,雞鳴狗盜之術也,張良可以做濃髯丈夫。”

    他也不掩飾,一笑:“甚至能換上曲裾,裝做婦人好女。”

    黑夫差點一口茶水噴了出來,這還真是個女裝大佬啊,難怪秦始皇帝通緝了那麼多年,都抓他不到。

    “近前五步,賜座。”

    這當然不是黑夫忽然興奮,故讓張良近前,而是為了講話不必靠吼。

    但張良手上的桎梏,依然未解。

    黑夫又問:“鐘離眛曾見我,言縛甚緊,他說我懼死,非英雄也,你以為如何?”

    張良將枷鎖放到案几下,正襟危坐,一如過去許多年他貴族的教養:“良聞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騎衡,聖主不乘危而徼幸。”

    “時至今日,夏公確實已系天下安危於一身,不可不慎,如今夏公雖為攝政,大權獨攬,然依舊名不正言不順,一旦身死,二子幼弱,諸部群龍無首,恐將四分五裂。張良可是刺殺過秦始皇帝的刺客,看中的便是他身繫秦之安危這點,夏公防範得很對。”

    黑夫冷笑:“你倒是還記得,刺殺秦始皇帝,這可是天下人盡皆知的謀逆大罪啊。不過,你的罪過,還不止這一樁。”

    黑夫一件件數落起來:“與項纏反下邳,是你主謀;在潁川復立韓國,你為韓申徒;後韓成死,項氏又以你為假王……”

    “從韓國滅亡後,至今二十餘年,你都是鐵桿的反賊啊,今日為何又忽然要投降了?”

    張良道:“孟子曾言,天下一,方能定,但天下一,卻不一定安定。秦政便是如此,苛刑重徭,韓人沒有過上去昔日韓國在時更好的日子,自然要反此暴政,兩年前,夏公不也在雲夢以南郡人反胡亥麼?”

    “至於今日,夏公更易政務,將軍隊改名定一,以示新秦與舊秦之別,若真能為仁政,韓人自然歸之如流水。”

    黑夫搖頭:“這就是你亂天下的理由?那還有一事,三十二年時,我趕赴膠東上任,在濰水之上遭到刺殺,據事後夜邑田氏招供,這是你與諸田密謀的?”

    張良大大方方承認了:“是,當時良便覺得,夏公必滅諸田,壞吾等反秦大事,當先下手除去,然田氏行事不秘,良以為不足與謀,故提前離去。”

    黑夫道:“我當年殺了所有謀刺者,夷其三族,你作為主謀,也應該如此啊。”

    “張良的確有罪,罪當死。”儘管酈食其鼓動過張良,說夏公愛才,他若能悉心投效,或可留一條性命,甚至能為帝王師,但張良卻明白一個道理。

    “夏公雖已為僭主,數落始皇帝之過,但卻仍尊秦律,崇秦法,只要他一日不公然篡秦,我便絕無生還的可能!否則,他無法向關中秦人交待!”

    因此從一開始,張良便沒有存活的僥倖之心。

    他這次來只是想看看,潁川被交到了一個怎樣的人手中,自己最後的抉擇,是對還是錯?

    “韓人無罪,皆是受我裹挾。”

    張良再次強調這一點:“還望罪歸於張良一人,而釋韓人,這是夏公曾答應的……”

    “我的確答應過。”黑夫道:“不過,聽你一口一個韓人,張良,你現在,還對復辟唸唸不忘麼?”

    “復辟……”

    張良默然,那個起初的夢想,早就變質了。

    他也說不清是什麼時候,是韓王成死後?是看著潁川淪為秦楚戰場的時候?還是在那個與弟弟有舊情的婦人交談之後?

    “子房君子恐怕不知,妾回到新鄭後,問過裡中的人,她們說,從二十四年起,到三十七年,洧水士女之會,竟能連續十三年而未中斷,真是羨慕啊……”

    那些話,張良終生難忘。

    過去的韓國很好,起碼貴族過得很好,百姓雖然要應付賦稅和秦軍頻繁的騷擾,也不賴,那是養育了張良的時代。

    但再也回不去了。

    張良流亡的那些年,韓地失去了自由,卻獲得了安定,儘管要面對苛政,但起碼比現在的混亂強。

    而潁川淪為秦楚戰場的事實,也告訴張良一個真理:小國必須死!

    “韓國,不可能再復辟了。”

    他抬起頭道:“就像鄭不可復辟,晉侯不能重新掌權一樣。”

    黑夫道:“所以你以韓降秦,是認為以後潁川會變得比現在更好?”

    張良起身作揖:“這便看攝政了,是願意和秦始皇帝一樣,短暫兼併潁川,還是永遠凝之。”

    黑夫點頭:“兼併易能也,唯堅凝之難焉……昔日齊能並宋,而不能凝也,故魏奪之;燕能並齊,而不能凝也,故田單奪之;韓之上地,方數百里,完全富足而趨趙,趙不能凝也,故秦奪之,這是荀子的話。”

    張良接道:“然,秦雖看似一統天下,但實則卻只是兼併六國,而非凝之,於是不過十餘年,秦始皇帝逝世,而天下盡反!”

    黑夫嘆息:“這是秦始皇帝和滿朝智士花了十餘年,都沒解決的難題。”

    “你以為,韓地當如何凝之?”

    張良對此,是深思熟慮過的,想了想後道:“想要使一地永凝,光靠兵卒鎮壓可不行,無非從兩方入手。”

    “一是民。”

    “民關心的是何事?衣食、田土而已。”

    “韓地承亂世之弊,諸侯並起,秦楚相爭,民失作業,而大饑饉,一些地方,凡米石五千,人相食,死者近半,我雖為假王,但卻不能具醇駟,而將尉或乘牛車,實在是太過凋敝了。”

    他對祖國投入的感情太深了,對這片土地,也太過瞭解。

    “攝政可以糧三十萬石入潁川,賙濟韓人,解潁川燃眉之急,民自感念。”

    “再者,韓之山民閉塞而少聞,甚至有不知夏公,還以為至今秦皇帝尤在者。務必讓官吏多多宣揚,將夏公與秦始皇帝區分開。如此,澤德歸於夏公,怨歸於秦始皇、胡亥,項氏,還有張良,如此則韓民可稍安也。”

    “而後,可推行黃老休養之術,因俗簡禮、休養生息、寬刑簡政、輕徭薄賦,鼓勵商賈。如此便能安撫百姓,休養生息,讓潁川漸漸恢復生機。”

    黑夫聽得很認真,對衛士道:“移席,近三步之內!”

    張良移席後,離黑夫更近了,他彬彬有禮,不視其面,繼續侃侃而談道:“二是士。”

    “士關心的是何事?仕途、宗族而已。”

    “韓士之所以叛秦,除了像張良這樣的人思念韓國外,更主要的,是彼輩在秦政之下,幾無上升渠道,一旦仕途被堵死,宗族也沒了出路,自然憤憤不平。”

    “攝政可下求賢詔,從潁川選取有治郡才能的賢士大夫子弟,使之協助秦吏治理縣鄉,此外,秦法不可原封不動推行於地方,而應稍加損益,否則就像秦始皇帝時一般,好的方面無法推行,惡的地方卻被放大。”

    秦在關東沒有足夠的官吏,推行嚴密合縫的一整套制度,於是這制度便變了味道,對貴族難以約束,只變成虐小民的苛政。

    “故,也許秦在關中能實現法治,但在潁川,在關東,只能禮法參半,兼用黃老休養之術。”

    黑夫對張良的建言,倒是十分認可。

    兩個意識形態的不同的國家結合,不管是暴力兼併,還是和平統一,都會在制度、意識形態、經濟、文化上,產生劇烈衝突,秦人覺得理所當然的事情,關東人卻可能寧死不肯接受。

    簡單的書同文,一道政令,是無法改變人心的,需要多少代人的教化,才能消弭溝壑啊。

    正是緣於這一點,黑夫過去也是從不同階層入手,禮法皆用,因地制宜,鼓勵商賈,將遙遠的膠東,與秦,或者說,與他自己凝為一體。

    雖說那些辦法推而廣之,可用於關東,但治理一郡,與治理天下,難度差了何止十倍!

    “你的看法,倒是與朝中諸卿類似。”

    張蒼也曾對黑夫說過:“凝士以禮,凝民以政;禮修而士服,政平而民安。士服民安,夫是之謂大凝。以守則固,以征則強,令行禁止,王者之事畢矣。”

    陸賈提倡以儒家脈脈溫情之禮來改造生硬的秦律法令。

    蕭何、陳平更是半路出身的黃老門徒,陳平甚至寫信給黑夫推薦過膠西的黃老大家蓋公。

    這是經歷過時代陣痛,吸取秦始皇帝時教訓的優秀人才們,達成的共識!

    也就是說,在治國方面,張良,並非不可或缺!

    黑夫沉吟道:“張良,我只聞你善陰謀之術,這些治國之策,你是從哪學來的?”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張良也不藏匿,如實回答道:“從太公金匱中學之。”

    “傳聞太公所著的兵法、陰謀、言談,合稱《太公》,又分為三卷,分別是兵、謀、言。《兵》便是太公兵法,又稱之為《六韜》;《陰》,便是《太公陰符》,主言陰謀之事。”

    前兩者,他過去便學過。

    “所謂《言》,便是《太公金匱》,此書乃太公言談,合陰謀,通兵法,卻非兵家、縱橫,反而偏重於道家的治國之道,也只有讀了金匱,才能將陰符和兵法融會貫通……”

    張良在流亡時偶得太公金匱,讀過之後,才恍然大悟。

    “能以陰謀策劃反秦,以兵法結束暴秦之政,但歸根結底,這些東西都無法用來治國,唯有金匱黃老之言,與民休息,才是治國良方啊……”

    那時候的張良開始覺得,自己的最終目的,已不僅僅為韓復仇,復辟祖國,也不僅僅是傾覆秦朝那麼簡單……

    《金匱》裡的金玉良言,讓他看得更遠了。

    他甚至想過,要在毀掉這個貪婪、暴虐、苛刻、窮兵黷武、民不聊生的帝國後,在它的廢墟上,輔佐真正的有德王者,建立一個更好的世道!

    但很可惜,當擔子扛到肩上後,張良的一切夢想都不重要了,他必須對自己一手復辟的韓負責,為百萬潁川人負責!

    智謀也被框在這八百里之地內。

    對的,張良低頭,看到了雙手的枷鎖,韓國就像木枷,牢牢拷住他的雙手。

    “是這本麼?”

    黑夫讓侍從端上那本被翻得脫線的竹簡,張良來陳留時,連換洗衣物都不曾帶一件,卻唯獨帶著這本簡牘……

    “我聽酈食其說起泗上奇聞,說這是一位叫‘黃石公’的隱士,在下邳送給你的,黃石公今在何處?”

    聽聞此言,張良卻哈哈大笑起來。

    “沒有什麼黃石公。”

    讀過金匱之後,那種覺醒,讓張良彷彿做了一場醍醐灌頂的大夢,就像是趙鞅經歷人生起落大徹大悟後,改名“趙志父”一樣,張良決定,也給自己取一個新的名字。

    或者說,隱於暗處的新身份,這也算對自己的包裝吧,孔子不是還說過,見人不可以不飾麼?

    於是,他便編出了一個故事,一個智慧老者,教訓輕俠少年張良,讓他大徹大悟,成為智者的故事……

    他們其實是一個人。

    所謂的教誨,不過是自省。

    張良朝黑夫再作揖,自我介紹道:

    “黃石公,就是張良!”

    ……

    “我明白了。”

    聽罷前因後果,默然良久後,黑夫揮了揮手:

    “帶下去,先關起來吧。”

    他說道:“張子房,你確實有很大才幹,你也有為韓復仇,為韓人請命的理由,現在更算迷途知返,善莫大焉。”

    “汝以潁川而降,又以韓師追擊楚軍,有功,密謀刺我之罪,可以赦免。”

    “但刺殺始皇帝的大罪,是洗不掉的!頂多能避免具五刑和車裂。”

    黑夫站起身,朝張良還禮作揖,但言辭中,卻是毫不留情,下達了對張良的判決:

    “張良,必須死!”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7 18:51
第1004章 天地間不見一個英雄

    “倘若這世間安定了,子房想做何事?”

    張良記得許多年前,在下邳藏匿時,自己的好友項纏曾如此問過。

    對這個問題,張良想了許久。

    曾幾時何,他只是一柄仇火熔鑄的匕首,將所有精力都放在刺殺秦始皇,為家國復仇上。

    直到刺殺失敗,痛定思痛,開始改變想法,以太公兵法鍛礪,讓自己變成無堅不摧的利劍!

    再以太公陰符猝毒,讓他見血封喉。

    只等一位英雄,一位明主出現,握著他,誅殺暴秦!

    張良打算著,等誅暴秦後,再用上善若水的太公金匱之言,洗去劍上的污血,鑄劍為犁。

    待田畝開墾之後,他便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接下來,或許,就讓劍、犁慢慢生鏽,最後變成蒼松下的一塊黃石,悠然自得,承晨露霜雪,看白雲蒼狗……

    於是張良笑了,他告訴項纏。

    “到那時候,我願棄人間事,欲從赤松子游!”

    在下邳隱居的時光,在他心裡種下了一個道家的夢,老子言:“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若一切如歷史上那樣不變,張良是能夠放下一切仇怨,一切功名利祿,超越世俗一般的慾望,達到與天地貫通,逍遙自在的境界。

    只可惜,睜開眼時,張良發現,自己仍困於這身軀殼中,枯坐於囚室內。

    他是被軟禁的,陳留的這個囚室還算乾淨,室內尚有窗,光從那兒映照過來,照在張良有些蒼白消瘦的臉上。

    外面的門開了,黑夫走了進來,瞧見了原封未動的食物餐盤。

    張良朝黑夫作揖,黑夫則隔著木欄坐下道:

    “我聽說,張子房絕食了?”

    張良淡淡應道:“我在辟穀。”

    黑夫皺眉道:“這是道家法門?我聽徐福說過,一些仙人能吸風飲露,故不食五穀,你這凡夫俗子,在這牢獄裡吸的是濁氣污穢,難怪終日病懨懨的,依我看,你是想要餓死自己,逃避刑罰!”

    張良抬起頭道:“良,確實已做好赴死準備,只是想走得,乾淨些。”

    “這可不容易。”

    黑夫道:“我今日來,是想再問問你,你當日以凝韓之策獻於我,既然不是為了活命,那是為了什麼?”

    張良沉吟後道:“為了韓地長得安寧,韓人不必因為我而死絕,為了洧水士女之會,能年年舉行。”

    黑夫湊近木欄:“但若不能呢?你豈不是要死不瞑目?”

    “你怎知我會不會像秦始皇帝一樣?說好要帶給天下安寧,最後卻無法控制自己的大欲,窮奢極欲,胡作非為?我這個屠龍者,最終會變成一條惡龍?”

    張良不為所激:“我聽說,攝政僅有一妻,能做到這點的人,不能說是聖人,但定是能抑制己欲,從釋秦宮女,到減租減賦便能看出來。”

    “所以我覺得,夏公像是希望掃平天下的英雄,秦始皇尚能做到讓洧水士女之會十三年不絕,何況夏公?”

    “英雄?豪傑?你真是抬舉我了。”

    黑夫卻仰天而笑:“這兩個詞,我聽人讚譽太多。”

    “不只是我,關東的反王們,將尉們,不是自詡英雄,就是被喚作豪傑,比如項籍,比如張耳、彭越之輩,甚至連你,也被人喚作復韓的英雄豪傑罷?”

    此地無酒,黑夫也不打算煮,他手指囚室的頂,擲地有聲:

    “可實際上,我放目望去,這天地間不見一個英雄,不見一個豪傑!”

    “只剩下一群罪人!”

    張良聽得愣住了,他本以為,黑夫會自視甚高,大談世間英雄唯己而已。

    但卻沒想到,他連自己都否定了。

    黑夫握住欄杆,冷冷道:“你以為,一定要像趙高那樣,為了一己私利,禍亂天下才算有罪麼?”

    “或者像項籍那樣,以復仇為名,屠城數邑,濫殺無辜才算有罪?”

    “我未能在朝中阻止秦始皇帝,只能用最暴烈的手段來取得政權,是我,吹響了這天下紛亂的號角,為此,我有罪。”

    不僅如此,黑夫還下令殺了蒙恬兄弟——雖然在黑夫看來,他們也有罪,無能之罪,和自己一樣,對局勢袖手旁觀之罪。手裡的污點一點點積累,口中冠冕堂皇的秦律,背地裡早就被他破壞多少了。

    還有遠方的扶蘇,他就清白如玉麼?生在皇室,失敗就是大罪,罪及親信三族。

    “無罪之民肝膽塗地,父子暴骸骨於中野,亂世凌遲至此,吾等還活著的肉食者,皆有罪孽!”

    黑夫指著張良道:“而你,張良,你的罪也不小,在這亂世裡上竄下跳,擾亂世間,將潁川百萬生民拉入了戰亂,如今只是一死,將這麻煩事扔給我,這就算完了?”

    這些“罪”,已經不是秦律能涵蓋的了。

    天下的亂象,也不是誰犯法殺了誰,便能解決的。

    “吾等,都得對這天下局勢負責,都要贖罪!”

    “你以為,我為何定要重新一統天下,只因我要將這份安定,還給他們!還給天下人!”

    黑夫道:“你也一樣,死,太輕了,韓地,得你自己來救!花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生來救!這亂世後的百廢待舉,得要所有智謀之士出力!”

    這番話發自肺腑,確實很打動人。

    張良默然良久,抬起頭來:

    “攝政不是說,張良,必須死麼?”

    “我是說過,但我惜才,覺得刺殺人的刀劍,一樣能重新鑄成耕地的犁。”

    “鑄劍為犁麼?”張良感慨,這也是他的夢想啊。

    黑夫將《太公金匱》扔還給張良。

    “你懂了麼?”

    張良啞然失笑:“我明白了。”

    可他旋即肅然:“但張良曾對著亡弟屍骸立誓,此生,與秦不共戴天!絕不為秦做事。”

    黑夫嘆息道:“始皇帝死了,吾婦翁葉騰也死了,秦還是秦,秦也已不是秦。舊秦,已為我誅滅,新秦名為秦,實為夏,你是為我做事,為潁川人做事,不是為秦。”

    張良頷首:“我懂了。”

    言罷,張良不再猶豫,便朝黑夫長拜:“明公!”

    “還辟穀麼?”黑夫露出了笑,卻聽到了張良咕咕叫的肚子。

    “不辟了……”

    張良接過已變冷的食物,也不矜持,往嘴裡塞了起來。

    “潁川一日太平,我便能解脫,可得分寸必爭!沒時間,玩這些了。”

    等吃完後,他一擦嘴,要求道:

    “我要兩樣東西,還有一個人。”

    黑夫問:“何物?何人?”

    張良道:“漆。”

    “碳。”

    “還有一名醫者。”

    黑夫奇道:“易容需要這些東西?”

    “不,不是易容。”

    張良朝黑夫拱手,光從窗口射進來,照在他的臉上,雖是病懨懨的狀態,卻更顯得一種病態的俊朗。

    “我要毀去,這張臉!”

    “徹底銷去,這個人!”

    ……

    七月初,當酈食其回到陳留時,他聽聞的是韓假王張良已死的消息。

    “聽說是絕食死於獄中,又被夏公梟首,以士之禮安葬。”

    “可惜,真是可惜啊!”

    酈食其氣得直跺腳:“張良是多好的馬骨啊,若殘存的六國餘孽見當年刺殺秦始皇帝的刺客都得到赦免,定會紛紛歸降,攝政可不戰而取天下也,奈何餓殺之?”

    又道:“張良乃是宰輔助之才,驟然殺之,為已死之鬼,而戮可用之才,這可不像愛才的夏公會做的事啊,莫非是有狹隘小人作梗?”

    直到一個新加入羽翼營的謀士,奉命在密室裡,與他交接韓地事務,酈食其這才看呆了眼。

    此人戴著面具,雖然舉止裡,絕無那人的影子,但酈食其觀其身量,還有那蒼白的指節,只覺得像極!

    但此人一張口,酈食其又覺得是自己多疑了,沙啞難聽,好似含著沙子,絕不是張良那孱弱中帶著堅毅的嗓門。

    酈食其默然半晌,才在此人轉身拿公文時,忽然喊道:“張子房!”

    此人卻不為所動,緩緩轉過身道:

    “酈先生在喊誰?”

    “我命你,摘下面具!”酈食其換上了命令的語氣。

    而當他摘下面具時,酈食其才知道自己的判斷沒錯。

    “果然是你啊。”

    卻見此人的面皮爛得像癩瘡,這顯然是學了豫讓,以漆涂其面,又吞下炭火使自己的聲音變成嘶啞,鬍鬚也已刮去,但容貌的輪廓,多次與之面談的酈食其還能認出來。

    但其他人,恐怕難以辨認此人,因為他昔日那俊俏的容顏,已經變成了醜陋不堪的爛皮。

    “何至於此。”酈食其有些可憐他,此人卻搖了搖頭,用難聽的嗓音笑了起來。

    “這便是代價。”

    代價是什麼呢?彷彿回到了數月前的那個問題,現在他知道了。

    一張俊美的臉,一個鏗鏘有力的好嗓門。

    了卻人間事後,從赤松子游的夢想。

    還有陪伴了他四十餘年的名字。

    這就是,他為自己年輕時犯下的“罪”,付出的代價!

    “吾乃下邳人士。”

    羽翼營的新成員朝酈食其作揖,自我介紹道:

    “氏黃,名石!”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7 18:51
第1005章 嘗麥

    戰爭不僅在前線展開,也在後方進行,在土地上進行。

    七月初,站在灞橋上,看著又一批滿載糧食的船隻沿渭水東去,蕭何與張蒼這兩位鎮守朝中的大員重重舒了一口氣,對視一眼,慶幸地說道:

    “多虧去歲攝政勒令關中所有輪耕公田私田,都種滿了宿麥,如今卻是救命了!”

    從開春後,黑夫東出函谷,關東反王豪傑只知道吃秦倉陳糧老本,卻不事生產,許多西方被戰亂波及,田地荒廢,於是,素有“天府之國”之稱的關中便一力承擔了主要的軍糧供給,每個月都有數十萬石糧食東去,以至於進入盛夏後,咸陽倉稟漸空。

    眼看粟尚未熟,倉吏們難免著急上火,好在五六月間,鄭國渠和上林中大片大片的麥田卻已金黃……

    麥子很早便被中原人種植,但最初時,小麥的栽培季節和原有的粟、黍等作物是一樣的,即春種而秋收。

    但漸漸地,擅長種莊稼的周人農夫卻發現,小麥的抗寒能力強於粟而耐旱卻不如,最適合小麥播種生長的,不是春天而是秋天。於是,當某位不知名的周人農夫試著將一捧麥種留到秋初才播種時,冬小麥,也就是“宿麥“便應運而生了。

    由於北方的糧食作物多是春種、秋收,每年夏季常會出現青黃不接,引發糧食危機,而宿麥的出現,卻給了旱地農業的中原地區一個除了囤積陳糧、種植大豆、漁獵採集外的解決方案:它正好在夏季收成,可以繼絕續乏,緩解糧食緊張,一旦遇到災年,秋天絕收,可以立刻補種宿麥,防止災情擴散。

    再加上同樣一畝地,麥子畝產遠勝小米,於是宿麥便受到了重視,順利躋身五穀之一。

    至少在周朝時,便以宿麥列入五穀,祭祀祖先的習俗:“維四年孟夏,王初祈禱於宗廟,乃嘗麥於太祖。”

    六月嘗新麥,也成了一個隆重的日子,晉景公就是在嘗麥那天腹脹如廁,結果掉進去溺死的……

    但即便有如此多的好處,宿麥也只是小米的備胎,飲食習慣是最冥頑不化的,中夏之人的飲食,還是粒食為主,並將此視為自己與蠻夷戎狄的區別。

    食麥也是麥飯,但這玩意蒸煮出來,飯的口感特別差,所謂“麥飯豆羹皆野人農夫之食耳”,不得已而食之耳。

    去年入主關中後,蕭何便向黑夫稟明過這種現狀:

    “在關東,麥飯是父母下葬時守喪的食物,又有官員以食麥飯不餉新米,而稱廉吏。”

    “更有甚者,在以稻米為主食的楚地,麥飯在甚至連餵豬狗的碎稻米都不如。楚人常年吃稻米飯慣了,厭賤麥飯,以為粗糲,既不肯吃,遂不肯種,祖父既不曾種,子孫遂不曾識。”

    即便後來有了磨、碾子,情況也沒得到多少改觀。

    十年前,內史騰聽了黑夫的建言,以麥磨面供關東遷虜為食。儘管麵食可口,但能接受的人不多,不開玩笑的說,在普遍粒食裡,忽然搞出麵食來,簡直屬於典型的歪門邪道,跟“禮崩樂壞”是一個性質。

    因為一直有“麥子有毒”的傳聞,那十幾萬戶關東遷虜,一開始以為秦人要毒死自己,差點鬧出了反叛,後來雖然勉強吃下去,但依然覺得,自己命不久矣,甚至有人一邊大嚼香脆的麥餅一邊流淚者……

    直到好幾年後還活得好好的,那一批遷虜,才漸漸接受了這種食物,麵食甚至成了他們這個群體裡獨特的小吃。

    但讓人無語的人,只要有機會,他們往地裡種的,還是小米而非麥子……

    遷虜尚且如此,更勿論秦人了,所以整個秦始皇時代,關中的麥子種植面積,一直難以增加,直到黑夫入主,依然是“關中俗不好種麥”。

    但天下板蕩,黑夫讓蕭何、張蒼計算存糧,料到次年夏,必定鬧饑荒,需要大量夏日成熟的麥子來救急。

    沒法子,只能靠強制的行政命令了。

    於是黑夫讓陸賈將種麥子,提到了上綱上線的程度:

    “古有后稷作史,它谷不書,至於麥禾不成則書之,以此見聖人於五穀,最重麥與禾也。今關中俗不好種麥,是歲失皇天后土之所重,而損生民之具也。今攝政詔治粟內史,使關中民益種宿麥,令毋後時。”

    為了鼓勵民間種麥,本來是米飯黨的黑夫,甚至將麥麵製成的食物搬進了咸陽宮的官服食堂,自己和九卿大夫們每天饅頭就小米粥,心裡胃裡愁苦,臉上卻得表現得欣喜萬分,讚不絕口。

    結果讓人哭笑不得的是,太醫令夏無且,卻極力勸阻這點,還告訴黑夫:

    “此劇毒也,攝政以身試毒,是欲棄天下於不顧麼!?”

    黑夫:???

    ……

    被如此告誡,黑夫當時是黑人問號臉的。

    夏無且卻振振有詞:“宿麥秋種夏熟,受四時氣足,自然兼有寒溫,粒熱麩冷宜其然也。故宿麥湯用,不許皮坼,雲坼則溫,明面不能消熱止煩之,更有丹石之毒也!”

    意思是,要用完整的小麥用水煮熟之後連湯帶水一並食用,也即粒食,不能加工成麵粉。否則就會中毒“病狂”,乃至死亡!

    這說法明顯可笑,黑夫後世沒聽說過吃饅頭和面包,會毒死人的。

    也不是老夏愚蠢,哪怕再過幾百年,到了唐朝,長安人天天嗑胡餅的年代,藥王孫思邈竟還覺得麥子有毒,嚇得好多人棄麵食粟。

    黑夫不得不搞一場學術運動,讓陳無咎以學生反老師,寫了許多通俗易懂的文章駁辯闢謠。

    因為愚夫對“麥子有毒”的認識根深蒂固,他甚至不得以謠傳謠:“食麵食再喝麵湯,可解微毒。”

    於是就有了“原湯化原食”的風俗……

    一邊與積重難返的風俗做鬥爭,黑夫還向沒有麥種的貧民免費發放種子,令農家大力鑽研增加麥子畝產的技藝。

    農家人種地還是厲害的,他們想到,在播前用酢漿和蠶矢浸種,可以使麥種在播種前就預先吸收到相當水分,蠶矢也吸足水分,趁露水最多的時候一同下到地裡,麥種就能得到發芽所需的水分了。

    “至春凍解,復鋤之,到榆莢時,注雨止,候土白背復鋤,如此則收必倍。”

    在精進耕作之術後,到五六月麥熟時節,鄭國渠邊的公家麥田多得豐收,產量高於上等田中粟的產量,是中等田粟產量的兩倍,下等田粟產量的近四倍,更遠遠高於豆。

    靠著治粟內史執行的,強行收購餘糧的政策,原本已經見底的咸陽倉稟,再度裝得滿滿噹噹。

    叫人哭笑不得的一幕出現了,關中農夫在賣粟時不情不願,眼下賣麥子給官府,卻個個爭先恐後。

    好傢伙,他們還是寧食粟而不食麵,黑夫以身作則堅持了大半年的麵食,算是白吃了……

    嘴和胃,果然是人身上最保守的器官,再加上思想僵化,寥寥數年,壓根沒法改變。

    “刁民,都是刁民!”南方人黑夫得知此事,只好一邊偷偷吃著白米飯一邊痛罵。

    但眼下也沒其他辦法了,麥子或磨面,或碾碎,陸續裝船東運,一如許多年前的“泛舟之役”一般,被絡繹不絕的糧船運至陝縣茅津,再上岸用洛陽師史家的上千乘車裝載,運往嗷嗷待哺的東方。

    但此番麥子東運,幺蛾子一樣不小。

    那名為“黃石”的新謀士便以一事勸誡黑夫:

    “昔日魏楚交戰,魏軍乏,魏惠王使人以麥為飯,充當軍糧,結果兵士皆困,士氣低落,而楚國吳起急調一批南方稻米、粟米入營,以荷葉包飯供應士兵,結果楚軍士氣大振,攻之,魏軍大潰,一路敗退。”

    吃小麥與吃大米、小米,居然會導致軍隊士氣衰落和士氣大振的地步,這確實很奇幻,即便黑夫明面上帶頭吃,也難以扭轉。

    為了不讓軍隊“士氣大減”,只好讓軍隊繼續吃粟,而麥子優先供應災民。

    於是,十多年前,山東遷虜“秦人要用麥毒死吾等”,一邊咬著饅頭麥餅一邊流淚與親人訣別的那一幕又tm出現了。

    最終戰勝習俗和謠言的,是名為“飢餓”的魔鬼。

    尤其是潁川、碭郡地區,正如張良所說的,秦楚在此交戰,民失作業,而大饑饉,一些地方,凡米石五千,人相食,死者近半。

    許多地方都到吃觀音土、樹皮的程度了,哪還管麥有毒無毒?只要是吃的,都歡天喜地往嘴裡塞,然後安慰自己:

    “寧為飽死鬼。”

    而且黑夫相信,他們在含著眼淚吃下麥餅後,最終的結果肯定會是:“真香!”

    伴隨著三十萬石麥入潁川,一首歌謠,也在黑夫授意下,在韓地魏地傳唱起來:

    “項籍屠我邑,夏公拯我民。”

    “項籍奪吾食,夏公予吾麥。”

    “項籍殺我子,夏公予安寧……”

    整個夏天裡,黑夫並未匆匆越過韓魏進攻楚地,而是一點點控制韓魏地區,讓大軍緩慢而堅決地向東推進。

    他還在宣傳上下功夫,將韓魏地區所有人禍,所有痛楚凌亂,都甩到項籍身上。

    定要讓項籍,變成中原人的公敵,成為被釘在史書上的殺人魔王!

    這一次,後世不會有任何人,為他的敗亡而遺憾,更不會有人哀嘆:“至今思項羽!”

    於是乎,七月初,當黑夫及後軍抵達碭郡襄邑,為一年前,項籍在此屠城的死難者發喪時,那句宣傳語也散播在韓魏各地:

    “天下,苦項賊久矣!”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7 18:52
第1006章 錦衣夜行

    早在六月份時,豐沛的易手,彭越對彭城的襲擊,的確給整個夏初,僵持於陳、宋之間的戰局帶來了極大改變。

    項梁在戰略上比他那侄兒要強,在豐沛易手的消息傳來後,楚軍在睢陽再堅持不下去了,遂撤往西方的芒、碭兩地,依託芒碭山阻擋秦軍一時。

    都尉李必,司馬楊喜作為踵軍前鋒,奉命追項梁至碭縣,而剛帶著“滅魏”之功,俘虜魏豹抵達襄邑的灌嬰,方知自己眼下已升爵為右更,並得到了“碭郡尉”的任命!

    灌嬰連稱不敢,向黑夫下拜道:“下臣一年前還只是一介騎將,麾下之卒不過二百,豈敢任如此重職?更何況,灌嬰過去是睢陽販繒之徒,郡長吏一貫要異地任職,不可以本地士人為當地長吏。”

    異地為官,這的確是秦朝的規矩,是任職的重要迴避條款,和後世一樣,不論郡縣,黨政一把手一般都是外地人,為的是避免任人唯親,防止關係網被利用,最終尾大不掉。

    照葫蘆畫瓢是不可行的,眼下不如往昔,梁地不比關中,這套制度本就是以官員代表朝廷,同地方勢力博弈,要他們相互提防,相互鬥爭。但現在,黑夫需要的卻是儘可能緩解被攻佔地區士民的焦慮,鼓勵更多帶路黨出現。

    黑夫看得很明白:“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事!“

    ”魏人心思叵測,疑我軍進入睢陽後,會大興舊案。“

    就是怕秦人像還鄉團一樣,大肆打擊報復,重新推行苛律,將所有反抗過朝廷的宋人統統繩之以法,或者像楚軍一樣,在梁地搞血腥大屠殺。

    “故必以梁宋之人先導,任其長吏,方可釋其猜疑,更能征辟當地子弟青壯為我所用。以你為郡尉,不只是因為你戰功赫赫,又敏銳細心,也因為你是碭郡人……“

    在這年頭,鄉黨關係是很重要的,同鄉可以指同裡,也可以指同縣、同郡,依靠籍貫、方言相互認同抱團。全天下包括十四個大的方言區,而其中魏地方言,又分宋、衛、梁等幾種,同鄉是文化認同和情感歸屬的對象。

    空降一個不瞭解當地的秦人、南郡人過去,倒不如起用軍中那些來自中原各地的將尉士人。

    比如酈食其,就以說降之功,被黑夫任命為碭郡守,不過實權在碭郡丞手裡。

    而作為睢陽人,近來立下赫赫戰功的灌嬰,當然就成了碭郡尉的不二人選。

    對睢陽,黑夫是有自己的戰略訴求的,這兒過去叫商丘,是宋國首都,戰國齊滅宋,這一帶又為魏所得,建立了大宋郡,秦滅魏後,又置碭郡,因為大梁殘壞,故以睢陽為首府。

    睢陽襟帶河濟,屏蔽淮徐,控制著睢水,沿水東下便能進入楚國腹地,舟車之所會,自古爭在中原,未有不以睢陽為腰膂之地者。

    故此地是黑夫實現對楚包圍,極其重要的一路。

    說完公家的理由,黑夫又將灌嬰扶起,對他笑道:

    “還有一個原因,人言,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你如今躋身兩千石,也該回故鄉去看看了!”

    ……

    灌嬰自知任務艱巨,一刻不歇,立刻帶兵前往睢陽,他還得到了兩個幫手,都是兩個月前投降黑夫的碭郡人,一為陳留人酈商,一個是橫陽人傅寬,橫陽便在睢陽邊上,皆為都尉。

    這支軍隊被黑夫叫做“碭郡軍”,共計兩萬餘人,基本上碭郡帶路黨組成,加上灌嬰的車騎,於七月初進入睢陽。

    睢陽人本來的確有點人心惶惶,畏懼秦人報復,但聽到進城的幾個秦吏,居然口吐宋魏方言,見來的人多是同鄉,不由心下大安。

    按照鄉黨關係的理解,一個本地出身的官吏,大概率是不會殘害他祖宗墳墓所在的鄉里,比較被鄉里鄉親幾代人一直唾罵的感覺可不好受。

    進了睢陽,十多年前被徵召為戍卒,去了塞北就沒回來過的灌嬰只覺得,城裡幾乎什麼都沒變。

    延續宋國時的舊制,睢陽之北門叫桐門,這裡地勢平坦,只是沿著清澈水流的方向,從西北向東南微微傾斜。河道邊種植著桐樹,此時入秋,花兒早落。

    而周邊田畝裡,本該是則是黃燦燦的五穀,此地少麥,以粟、豆、黍為主,間雜水稻,克不少土地都因戰爭而荒廢,秦楚之間爆發了許多次小戰役,戰火摧毀了大片田地。

    進了桐門,就是灌嬰家曾販繒的裡閭,他的親戚早就聽聞灌嬰歸來,被城內眾人推舉出來,聚在街上翹首相迎了。

    歷史開了大玩笑,作為重農的周人後裔,成周民眾卻因為地狹人眾,只能從事工商,作為商人後裔的睢陽人,生活態度卻較為保守,其俗猶有先王遺風,重厚多君子,好稼穡,雖無山川之饒,能惡衣食,致其蓄藏。

    所以在這兒,雖然也有工商居肆,但商賈的地位是不高的。

    昔日灌嬰為販繒小販,將自家母親織的履、衣等物當街叫賣,因為沒錢租買屋肆攤位,只能推著小車,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沒少被市吏放狗追趕。

    如今再度歸來,灌嬰卻貴為一地郡尉,曾經攆過他的城管,如今卻跪在街側,一口一個“灌君”,那感覺不要太爽,衣錦還鄉的驕傲,在心中湧現,也對黑夫更加感激。

    但讓灌嬰感到詫異的是,當年同一個裡閭的鄰居,竟十去四五。一問鄉黨,才得知多是死於秦、楚戰亂。

    甚至於,一個當年腰間別劍,在大街上以任俠為事的故人,如今卻滿臉鬍鬚,眼神疲倦地對灌嬰說道:“徭稅無常,兵馬往來頻繁,只望睢陽能夠早安……”

    “亂天下者項籍也,凌虐梁宋者楚國也!他們,便是那顆熒惑星!”

    “故梁宋欲安,必先滅楚!”

    ……

    天下凌遲至此,一切都是項籍的錯,消滅了此人,就能停止兵戈!

    這是黑夫需要各地官員,給韓魏當地人講的故事,大軍的民夫需要他們充當,甚至成建制投降的軍隊,可以再次投入戰場。

    所以他在新攻佔的東方郡縣,設置了大量本地人長吏。比如任命公孫信為潁川尉;任命東陽縣人陳嬰為東海守——雖然他人還在中原。周苛為泗水尉。

    只有鞏固了腳下,才能繼續前進!

    但現在,也有一個難題擺在黑夫面前。

    “吳廣已奪取淮陽城,斬楚將蕭公角,楚軍未做更多抵抗,繼續往東撤離。“

    前不久,項籍在彭城的前線間做了選擇,其結果就是秦軍的大規模東進,而項籍卻來不及將兵調回來。

    可是對黑夫來說,淮陽,也就是陳郢,得之固喜,但它卻是一個燙手的芋頭。

    誠然,陳的確是楚國的西北門戶,控蔡、潁之郊,綰梁、宋之道,是進入楚國腹地最方便的通道。

    王翦滅楚,由此始。

    但李信大敗,也由此始。

    “陳地,簡直是就是反秦力量的大本營啊……”

    黑夫至今忘不了昌平君反秦造成的惡果,要知道,當年昌平君手裡沒有一兵一卒,單單馳車衝入陳市,便有上千人響應。

    還有自己身為軍吏,駐紮淮陽之時,在這遇到的敵視與威脅。

    那幾個他掏出糖來,卻依舊恨恨看著他的陳地孩童,如今可長成為楚軍中堅了?這樣的人,又有多少潛藏在城中?

    而楚國滅亡後,張耳、陳餘長期隱匿於此,陳地也是繼南郡、淮南外,第三個舉兵反抗胡亥的地方。

    儘管黑夫第一時間任命陳郡陽夏縣人吳廣為陳郡尉,但對這種大本營來說,一般的綏靖政策是沒用的。

    有人建議,乾脆一口氣屠了了事,好為西河的無辜死者報仇,但羽翼營的謀士“黃石”卻以為不妥,給黑夫上書道:

    “臣曾在陳多年,深知本地好惡,有一策,可使陳人歸附!”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7 18:52
第1007章 贏家

    半個月來,黑夫對毀去面容的張良,從來沒有二人獨處過。

    這當然不是因為他見張良毀了容,就此覺得索然無味。

    而是因為,張良不愧叫“良”,加個偏旁加個字,就成了狼滅,竟能毅然毀去面容。

    故黑夫對他依然提防,每每相見絕不解下佩劍,室內也常留一二親信,二人相隔三步,黑夫朝其拱手:

    “黃先生能讓陳人放下敵意?還請教我。”

    張良正襟危坐,不急不緩地說道:“請讓我來說一說,對這陳地之人的瞭解。”

    “我年少時曾學禮於淮陽,故知陳地之史也。”

    “陳,古庖犧氏所都,曰大昊之墟。周初封舜後滿於此,為陳國,陳媯姓也,乃周之三恪之一,風俗與中原同。後陳為楚附庸,器物漸漸楚化,楚惠王時終於滅陳,設縣,七十年前,楚項襄王自江陵徙此,稱之為陳郢,後又畏秦而遷於淮南。秦始皇帝時,秦與楚爭奪此地,數次易主,終為陳郡,陳郢亦改名淮陽。”

    因為特殊的歷史,古陳國之中夏之俗,與東遷後之楚人之俗,在此地交融,造就了獨特的陳楚文化。

    張良不愧是長期在淮陽做過地下黨,從事反秦事業的,表現出了對陳地的極大瞭解:

    “夫自淮北沛、陳、汝南、南郡,此西楚也,陳地之俗為西楚,言語則與汝南、淮北同,因多江陵遷民之故,亦能相同。“

    “其口眾繁盛,淮陽城在十年前戶為三萬五千,口為十八萬,今飽經戰亂,又多有人隨楚軍南遁,僅剩十二三萬,其性剽輕,易發怒,地薄,寡於積聚,多輕俠,好諾然。”

    “其信,陳人之後信舜帝,而楚人遷民信東皇太一、東君、大司命,與南郡同,而不論陳楚移民,皆信太昊,稱之為人祖,為其立廟,不論貴庶老幼皆祭之。”

    “其士人學術,則好老子,又儒術南漸,亦崇禮學儒者多矣,而頗喜屈原、宋玉之文賦,據說當年宋玉隨楚王東遷,其《對楚王問》《諷賦》《釣賦》《登徒子好色賦》《高唐賦》《神女賦》六篇,皆為遠遊後歸於陳所作。”

    “其衣著飲食,貴人喜楚式高冠,長袖翩翩,而庶人則服楚制短服,女子好細腰之裙。”

    黑夫細細聽著,他也曾在淮陽待過一段時間,但只是走馬觀花,對這座城市的瞭解,確實不如在裡巷潛藏多時的張良。

    但張良依然未提及黑夫的問題:

    “如何讓彼輩放下敵意呢?”

    張良卻笑道:“這一點,關鍵在攝政,而不在陳人。”

    黑夫皺眉:“何意?”

    “是否能讓淮陽楚人放下敵意,在於攝政是如何看待淮陽,看待楚人的。攝政說過,要重新給天下和平,那麼,今後在這煥然一新的天下里,又打算將楚人,楚地的數百萬人,置於何地呢?”

    “是像北狄滅邢、衛兩國那樣,屠戮,為隸臣妾。“

    “還是像秦始皇帝那樣,對楚人,對六國之人排斥,提防。”

    ”亦或是第三種。“

    張良看著黑夫:“兼愛而一視同仁!“

    ……

    張良提到了一個很關鍵的問題,一個重新統一後的國策問題:對過去不同國別的人,是一視同仁,還是進行“地域壓迫”?

    黑夫想起了秦始皇帝。

    始皇帝在統一後國家採取大一統模式,廢棄封建,直接統治所有子民。

    最初,他是希望其他六國人民認同這個國家的,怎麼辦呢?他又是封禪,又是到處巡遊,招攬六國儒道學者等等,甚至應了黑夫的提議,設置靖邊祠,將李牧等秦國昔日的敵人也納入祭祀。

    但很可惜,不管哪方面,取得的效果都不太好,這不僅是六國之人不領情,也因為秦始皇帝壓根沒給六國士人設置一個上升渠道。

    於是最後,秦始皇又想通過戰爭來樹立人民對國家認同,於是,他北擊匈奴,西征月氏,但收到的只是遠戍者的抱怨。

    直到後來,當他發現自己無論怎麼做,都無法讓六國人認同時候,竟決定消耗他們來解決問題……

    大工程,大征戰繼續上馬,南平嶺南,東擊滄海,確實消耗了不少六國之人的骨血,但也讓戰火從南方燃起,最後燒遍了天下。

    作為親歷者,黑夫對那十餘年裡,始皇帝的努力、失望、憤怒,都一一看在眼裡。

    而他,又會走怎樣的路呢?

    “我已對齊韓魏之人一視同仁,發糧食賑之,若趙燕之人能投降,我亦可赦之。”

    “但楚人不一樣,尤其是楚地的輕俠、士人。”

    “他們支持項籍,最為冥頑不化,已經成了這天下,必須割去的毒瘤!”

    製造一個敵人,然後強調它,以結成一個同盟,這是黑夫正在做的,他在所有宣傳輿論裡,將項籍說成是大魔王,而楚國也成了一個邪惡國家。

    他希望將韓、魏之人這些年紛亂日子的怒火,轉移到楚國上,集結中原之力,盡快消滅這個復辟的政權。

    這節奏,大有將楚國開除出諸夏的架勢。

    而對站在自己對立面的楚人,戰後也將實行更嚴苛的管制政策……

    但張良卻以為不然,他說道:“曹參是楚人,蕭何是楚人,韓信是楚人,陸賈是楚人,陳嬰是楚人,周昌是楚人,吳廣是楚人,近來投降的呂澤、王陵、雍齒等,非得按其戶籍來算,皆楚人也!”

    “籍貫並不一定決定其品性,大多數楚人,只是因為畏懼,才投到項籍那邊,如果他們看到攝政無絕滅之意,自會離開項籍,甚至為夏公反戈一擊。”

    黑夫卻板著臉道:“我乃大秦攝政,我的立身之基是秦人,西河的瘡疤尚未痊癒,我不可能給楚人太多寬赦和優待。“

    張良卻搖頭:“此項籍等人之罪也,若以此判定所有楚人,不就是從竹管孔裡張望天空,用貝殼做的瓢來測量海水麼?”

    ”更何況,夏公常自詡為繼業者,難道,就只是秦始皇帝的繼業者麼?“

    這倒是讓黑夫有些驚訝。

    “夏公之所以為夏公,意當為諸夏之主公也,楚早已不是周時以蠻夷自詡的子邦,而早就是諸夏之一,難以割捨了。”

    “故我以為,夏公不當只繼秦之社稷天命,也當繼承六國之業,六國之人!六國之文俗!”

    張良長作揖道:“這是秦始皇帝未能做到的事,他燒六國之史,禁諸子之學,固步自封。但夏公卻可以做到。“

    “夏公不愛崑山之玉,不愛隨和之寶,鄭、衛之女不充後宮,不貪宛珠之簪,傅璣之珥,阿縞之衣。“

    “夏公喜歡其他東西。”

    張良似已十分瞭解黑夫:“你已接納三晉之士人策術,接納了齊臨淄之商賈繁茂,求利之心,甚至接納了鄒魯之儒俗禮樂,也應接納,陳地、楚人的文賦信仰。”

    “以其民為己民,如此方能真正一統天下!”

    “或者說,誰站在這一天下的位置上,誰就必須做到這點!否則,枉稱繼業!”

    黑夫面上默然,心裡卻十分感慨。

    “這就是,開漢四百年的張子房麼!?”

    不提他的主意如何,光這份胸襟和見識,他和那個一心想著刺秦亂天下的刺客張良,真是一個人?

    但這,也可能是經過十數年流亡、衝動、反思後,才沉澱出的智慧罷。

    一個亡國之人有這份見識,不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所以對於陳地,對於楚人。

    此時,戰後,應當如何處置?

    是將他們,這些和黑夫說著相似話語的人,也許是後世中國幾億人的祖先排斥在外呢?

    還是……

    兼容并包?

    “你說得對。”

    黑夫沉吟半響後道:“站在這個位置,站在這個節點,倘若不能將過去幾千年的傳承,數百年的爭鳴,七國的文俗典章,百姓喜樂統統繼承下來,來一場大總結。”

    “我,便枉稱繼業之人!”

    他站起身來,擲地有聲:

    “炎黃之血脈。”

    “三代之傳說。”

    “周之禮。”

    “秦之法。”

    “六國文俗,不同籍貫的有才之士,全天下從這場戰爭裡倖存的三千萬生民。”

    黑夫大手一握,露出了笑:

    “我全都要!”

    ……

    二人深談了許久,直到張良離開時,黑夫才想起來,正事還沒說完呢!

    “且慢,你還沒說你有什麼辦法。”

    張良也才反應過來,笑著反問道:

    “攝政身上穿的是什麼?”

    黑夫低頭一看。

    這當然不是品如的衣服

    他穿的,是因多年在南方生活,習慣了的短制楚服,畢竟他們南郡,也是西楚啊……

    黑夫瞭然:“我明白了。”

    張良頷首:“讓楚人知曉,攝政絕無為了報復,絕滅楚地、楚人之意。“

    ”讓他們知道,攝政,自己就是個荊楚之人啊!“

    “十多年前的那場戰爭,世上只有一個贏家,那邊說秦始皇帝。”

    “其餘的六國,統統都是輸家,不只是六王社稷絕滅,百姓也輸了,他們本來抱有期盼,卻未能得到和平,得到更好的生活。”

    “而如今不同。”

    “眼下包括秦人自己,也輸了。”

    張良感慨道:

    “沒有什麼,比天下無序,肝腦塗地更差了,比秦始皇帝在時還差!所以天下人,其實並沒有太多奢求,他們只希望活下來,不用再打仗,能夠安定度日。“

    ”所以,當這場仗打完後,韓人也好,楚人也好,只是將自己的命運,交到了一個,能讓全天下和平,九州同貫的人手中!”

    他發出了由衷的期望,對黑夫的期望,對未來的期望:

    “這一次,九州之人,都將成為贏家!”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7 18:52
第1008章 太昊

     “當年秦始皇帝滅楚,將此事與與虞舜驅逐三苗相提並論,故祭了城內的舜廟,就是在那時候,在淮陽城中,我第一次見到了夏公……”

    作為朝廷的太祝,叔孫通此番隨九卿之一的太僕章邯,押最後一批後軍三萬人及糧秣數十萬抵達陳地淮陽。

    時隔十六年,故地重遊,叔孫通少不了在一眾來自中原各地的儒者士人面前大為感慨。

    他當時因為老師孔鮒不願應秦始皇之召,故而來晚,結果在外頭被一個黑臉秦吏攔住搜身,十分細緻,只差將他脫了個精光。

    而之後叔孫通與兩個老儒為篡改孔子說過的話,吹捧秦穆公之事在廟內爭吵,又為黑夫聽見……

    這些事情,叔孫通當然不會講,他只模糊地說了下自己的見聞,對眾儒道:

    “時秦始皇帝問對,而夏公為率長,自捉刃立於側。既畢,我歸於曲阜,魯人問曰:’秦王何如?‘我答曰:’秦王雅望非常;然床頭捉刃人,此乃真英雄也!”

    聽到這,群儒士人先大讚黑夫,又誇叔孫通慧眼能識明主。

    全然忘了前段時間,他們這些與叔孫通有舊的人,還曾抱怨叔孫通做了朝廷的大官,卻不推薦他們為吏,而專門推薦能斬將搴旗的群盜壯士。

    當時叔孫通便說過:“夏公方蒙矢石爭天下,諸生寧能斗乎?故先言斬將搴旗之士。諸生且待我,我不忘矣。”

    而現在,他果然沒忘記這群在中原擁有一定話語權的故舊,花了幾個月時間將他們一一召集起來,今日匯聚於淮陽,正是要為黑夫謀劃一樁大事:

    “祭太昊陵!”

    太昊本是任、宿、須句、顓頊等東夷風姓小國之祖,但後來,在古史不斷的層疊累積與故事嫁接下,與“庖犧氏”,也就是伏羲神話徹底結合。

    傳說伏羲乃是三皇之一,代燧人氏,繼天而王。母曰華胥。履大人跡於雷澤,而生庖犧於成紀。伏羲蛇身人首,有聖德。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旁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始畫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

    又造書契以代結繩之政。於是始制嫁娶,以儷皮為禮。養犧牲以庖廚。故曰庖犧。有龍瑞。以龍紀官。號曰龍師。作三十五弦之瑟。木德王。

    總之,是個聖人,也和黑夫一樣,是個大發明家,八卦、書契、娶嫁、馴化牲畜、音樂,都被歸功於伏羲。

    其都於陳,立一百一十一年崩,葬於宛丘之北,這便有了太昊陵。

    祭太昊陵,這本來是羽翼營裡的新貴,名為“黃石”的謀士建言,但叔孫通倒也極其贊成,對黑夫道:

    “當年秦始皇帝雖祭舜帝,可實際上,卻是完全選錯了祭祀之神。舜帝雖為五帝之一,但在陳地,只有陳國後裔每年祭拜,但太昊不同,不論是陳之後,還是楚之遷民,貴、士、庶,皆極其崇敬,稱之為人祖,每年二月二必祀之。”

    關東與關西異俗,尤其重禮,要叔孫通說,哪怕蠻夷奪取了中原,也要表現出對禮樂的重視,來做裱糊,好贏取貴族、士人的支持。

    何況是夏公呢?

    於是叔孫通就糾結起中原儒生士人,讓他們參與進來,制定祭拜的禮儀,說是參與,其實都是他按照夏公的需求拿主意——因為夏公要在從宋地南下陳地時,先祭陵而後入城,時間很緊張。

    七月十五,祭祀的這一天,夏公的一萬親衛早已將太昊陵圍得水洩不通,雖是傳說,但城北還真有座如山般高大的陵阜,至於裡面埋的是不是太昊,天知道,反正有了周、陳、楚官方背書,在此立廟,每年祭拜,不是也是了。

    在等到夏公後,叔孫通便說起了此事:

    “最初的墓冢可沒有今天這麼高大,只不知從何時起,民間傳說用家鄉的土給人祖添墳,可以生兒育女,免除災禍。於是,前來朝拜的男女都要從家鄉帶來一袋黃土,撒在墳頭上。久而久之,伏羲墓便有了山丘這麼大。”

    中國人的信仰,果然很真實。

    黑夫大笑,末了又突然問了叔孫通一句話:

    “靈麼?”

    叔孫通一愣,旋即想起,攝政東來前,夫人已經有孕,如今也已七八個月了吧,他立刻道:“據說很靈。”

    “我過去曾隨夫子入內,這裡面有一求子石,上有一個明顯的孔狀,過去有這樣的說法,想要男孩便把手指放進去向,左轉三圈,要女孩向右轉三圈,而後,將手再放入袖中,便能應驗。”

    黑夫道:“若真如此,當年東門豹便應來試一試。”

    又笑道:“當然,現在也來得及。”

    聽上去,他好像是“幫朋友問的”。

    但在稍後,在後世淮陽“擔經挑”的前身,那奔放激昂的祭祀巫舞中,黑夫卻悄悄將手指,放進了讓衛士事先檢查過三遍的求子石中。

    又向右,轉了三圈,喃喃道:

    “這次,希望能生個小公女……”

    ……

    “太牢之祭,告慰羲皇。

    五百春秋,必有明王。

    季世多事,夏公東出。

    再統天下,除暴安民。

    今於宛丘,並奏華章。

    老樹羽去,新宇輝煌。

    不腆之儀,伏惟尚饗。”

    隨著太牢獻上,冗長的祭文總算唸完了,今天的儀式,是叔孫通全權負責的,他對黑夫說過:

    “五帝異樂,三王不同禮。禮者,因時世人情為之節文者也。故夏、殷、周之禮所因損益可知者,謂不相復也。臣願頗采古禮與秦及六國儀雜就之。”

    而這典禮,也的確以周禮與秦、陳、楚之禮雜糅,算是都兼顧到了,看得中原儒生士人不住點頭,認為得體。

    入城前舉行祭祀太昊的儀式,一方面是強調這位“繼業者”不僅繼秦之業,也繼三皇五帝的正統性,足以讓陳地士人明白其願意入鄉隨俗的善意。

    但普通人,卻是全然看不懂的,所以在典禮結束後,黑夫進行入城儀式時,特地換下祭服,換上了另一身衣服,在相迎的三老面前晃了一晃。

    只這一露面,便足以讓淮陽人驚愕。

    “我沒看錯罷……”

    本來對秦人抱有仇恨的淮陽御夫莊賈,遠遠看見夏公那巍峨的高冠後,有些吃驚:

    “他穿著的,居然是楚服!?”

    ……

    陳地雖被攻克已半月之久,但依然有些動盪,楚人純粹是被武力壓制住,一向注重安全的夏公,自然不會多露面,只是入駐淮陽後,頻繁邀請當地士人去商議,要如何以陳郡陽夏人,郡尉吳廣等人為首,組建新的郡府。

    所以解釋夏公用意的使命,依然落到了叔孫通身上。

    “汝等沒看錯,夏公穿的,的確是楚服。”

    在召集陳地三老、士人的宴會上,叔孫通如此為黑夫背書。

    “夏公本就是南郡安陸人,亦西楚之地,言荊楚之語,與陳人乃是同鄉也。他素來節儉,平日裡燕居時,穿的是短制楚服,今日特地穿上長制楚服,冠楚冠,是因為進入陳地,特地入鄉隨俗也!”

    “入鄉隨俗?”

    陳地父老都有些驚訝,當年秦始皇帝入陳,可是以征服者姿態進來的,這位夏公,倒是有些與眾不同。

    又聞叔孫通全程只言夏,不提秦,這群有產者的排斥之心,遂淡去不少。

    而在宴席之上,叔孫通如此描述夏公對陳地,或者說,對楚國,對六國之地的統治計畫:

    “齊政修教,因俗而治!”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7 18:52
第1009章 博弈

     “齊政自是必然,古人云,天無二日,民無二主,被項氏和少數楚國大貴族昭、景、屈復辟的楚國,必須滅亡!這天下,只能有一個中央!由夏公秉政的朝廷!一個國家,一種度量衡,一套律令!“

    這套說辭從一個儒生嘴裡說出來怪怪的,但黑夫已經明白了,跟鄉賢打交道,就得派叔孫通這種“大儒”去忽悠。

    “還是要復用秦始皇之律令啊……”

    陳地父老的代表們面面相覷,過去十多年裡,他們可受夠繁密苛刻的秦律了。

    “不然。“

    叔孫通卻搖頭道:”秦始皇非不欲為治,然失之者,乃舉措暴眾而用刑之故也。夏公也嫌秦始皇、胡亥時律法太苛太密,故令法吏攈樜秦法,廢其過於苛刻難行者,取其宜於時者,作律九章,如今御史府尚在損益,到了攝政二年,便要推行了!”

    他描述那新的《九章律》裡令人心動的部分:

    “廢除具五刑、車裂、族三族等,僅僅保留腰斬、梟首、棄市。“

    “此外,還將廢除大多數肉刑!”

    “此言當真!?”

    陳地父老士人們一下子都直起身子來,面露欣喜。

    秦律裡的肉刑有很多種,比如黥(刺面)、劓(割掉鼻子)、刖(砍腳)、宮(你懂的)等,既是殘害身體,也是侮辱性的,而受刑的人,一般是作為官府役使的奴隸:黥者使守門,劓者使守關,宮者使守內,刖者使守囿。

    但秦律這東西很容易觸犯,又少有容情,一時間受肉刑者越來越多,哪有那麼多宮苑需要人守啊,於是身體殘疾的奴隸遍佈民間。

    眼下黑夫決定廢止部分肉刑。

    劓刑徹底廢除,黥改為僅死緩犯才打上的標記,髡刑等剃頭刮鬍鬚的刑罰,提高懲處標準,刖改為斬左右腳趾,同樣能起到防止逃跑的作用,宮刑只給強暴犯,尤其是那些”有個人愛好“的戀童禽獸留著!

    叔孫通此刻不由感慨道:“古時無肉刑而天下安寧,而秦始皇帝時,肉刑有九卻動亂不止,故夏公減之。”

    言罷掃視陳地父老士人,他們果然讚不絕口,連道:“夏公仁德!”

    削減刑罰,這讓不少人鬆了口氣,看樣子,夏公也不打算追究他們“從賊”之罪——按理說陳人皆反,整個陳地幾十萬人口,哪追究得過來。

    眼下距離“攝政二年”,還有三個多月,陳人已盼著這新律令早點推行了。

    而減租的事,也頗為讓人心動,要知道,楚軍為了維持戰爭,對民間的橫徵暴斂,可不亞於秦啊,他們對“齊政”,反倒挺期盼的,政齊了,日子就安穩。

    叔孫通繼續道:

    “修教亦然,既然車軌、度量、貨幣皆一,書同文也勢必推行,全天下都必須用統一的文字,而廢除各自的異形文字。日後夏公將興建郡學,招收本地士庶子弟入學,用隸書文字,在郡中進行考試!不僅考律令、雅言,也考史、禮、數等,以選拔人才,下可於郡縣鄉邑任小吏,上可入朝廷為大吏!“

    雖然受過楚式教育的地方鄉紳們更習慣楚文字,平日交流也肯定以楚言為主,但經過十餘年馴化,會隸書,說關中雅言的也不在少數。

    所以,對這點,他們的反對遠沒有當年書同文剛剛推行時大了,對自家子弟有機會獲得躋身之階,亦十分欣喜。

    黑夫也有自己的考慮,他認為,秦始皇帝時書同文雖是劃時代的大好事,但在推廣文字和普通話上,要靠利益和教育,而不是一道行政命令下來,就希望所有人一夜之間就全會講——後世直到二十一世紀,偏遠地區不會普通話的還一大堆呢,還能全抓起來殺頭不成?

    所以語言可以商榷,畢竟方言慣性太大,非數百年不能改,但文字,卻是必須統一的,這是中國能保持大一統兩千多年的最大因素。

    而且統一文字,相比於統一語言更易,因為只需要強迫占人口百分之一的士人就行。為了恰飯,為了進入上升階梯,士人會努力學習,一代人後,六國的異字便少有人認得了,而後再通過他們去影響99%的文盲。

    接著,叔孫通就說到了陳人最關心的點了:

    “因俗而治。”

    ”楚人依然可以穿著楚服,說著楚言,用著楚禮,吃著楚地食物,祭祀自己的神祇,不會視為淫祠而毀棄,甚至可以學詩書,官府亦不予禁。“

    “不論貴庶,除了遵循律令,日常起居習俗,皆不會變。”

    ”而縣中長吏朝廷委派,然鄉里之中,皆用長者,三老仍將為三老,里長仍將為里長。“

    說著說著,鄉中的印綬便端了上來,有三老的,也有嗇夫的,願意來此的陳地士人,都被委任為吏——雖然他們過去也大多做過秦吏。

    “還望諸君能多多宣揚夏公之政,使楚人放下敵意,讓陳地,早日恢復安寧!”

    ……

    “伯禽封魯,過了三年方來報政,周公曰,何遲也?伯禽曰:‘變其俗,革其禮,喪三年然後除之,故遲。’“

    “太公封於齊,五月而報政周公。周公曰,何疾也?太公曰:‘吾簡其君臣禮,從其俗為也。’”

    “周公及後聞伯禽報政遲,乃嘆曰:‘嗚呼,魯後世其北面事齊矣!夫政不簡不易,民不有近;平易近民,民必歸之。’”

    聽了叔孫通的回報後,黑夫笑道:”秦始皇帝當年選了魯,而如今,我卻要選擇齊了。“

    雖然,他們的初衷都是一樣的:讓天下真正一統,不僅是行政上,還有文化上,真正實現”九州同貫,六合同風“的目標!

    但秦始皇帝,採取的是下達行政命令,想要通過嚴苛律令,禁絕地方文化,來推行和建立一整套行為規範……

    看上去很不錯啊,但醒醒吧,這是中國。

    地方上有盤根錯節的關係網,想單純靠律令改變維繫了幾百年的準則和風俗,勢必流於表面。

    所以相比於秦始皇,黑夫更傾向於,只將行政命令和律令作為後盾和威嚇,而用文化手段,來尋找解決問題的方法:順從人性,通過考試和教育,給六國士人一個思想的導向,來引導人們對朝廷產生向心力。

    這就是所謂的“禁之便”與“民之所從”兩種不同的政策。

    雖然在這個過程裡,黑夫不得不對地方下放部分權力。

    中央和地方的博弈,是永遠持續的,但秦始皇帝時,皇權在關東下縣了麼?

    很可惜並沒有。

    始皇帝最初試圖遷徙六國王室,但地方豪貴大族立刻接手地方。

    始皇帝又繼續遷徙,使十二萬戶入關西,想打破地方的關係網,但旋即地方上又有輕俠接手。

    秦始皇開始收緊律法,屠戮輕俠,但地方上又有混入體制的小貴族士人接手——原本的歷史上,如蕭何、曹參、劉季這批秦吏,最後都靠著控制的地方權力,反了秦。

    這下沒轍了。

    要不,將地方士人也統統幹掉吧!

    派出軍隊去,按照官府裡,當地官員的名單,挨家挨戶的殺如何?

    但就算不把整個關東逼反,真順利幹掉了整個士人階級,中央又面臨新的問題:靠誰來治理地方?

    靠不會說當地方言,兩眼一抹黑的空降官吏?

    靠一群不識字的農夫?

    還是發動奴隸翻身做主?

    顯然是不靠譜的,所以,原本在關西好好的秦政,在關東各地,基本上都撞了一個滿頭包,秦吏們遇到的,不是可以消滅的敵國政權,而是柔軟如水,牢牢紮根,殺不盡屠不滅的地方勢力。

    無法消滅,只能合作。

    無便捷信息傳遞方式,這一切都阻礙了中央與基層的往來,哪怕秦始皇帝狂修馳道,依然在關東進而形成了“皇權不下縣”的現象。

    戶籍管理、兵役征發、風俗教化、稅收徵集、鄉里治安等等一系列職能,統統得假其手進行,若無他們,地方就兩個字:

    “癱瘓。”

    朝廷倒是想徹底控制地方,但關東太過廣袤,人口又眾,就算抽空咸陽學室的弟子去做官,也是杯水車薪。

    所以一旦地方上的“秦吏”們也反了秦,關東才會瞬間崩潰,幾個空降過去的縣長吏,哪頂得住啊。

    那十多年秦政在關東的困頓,黑夫是看在眼裡,也試圖尋找解決方案的。

    他最終發現,此事沒辦法一蹴而就,只能靠溫水煮青蛙。

    “先齊政。”

    靠起碼一代人的向心力,讓天下人對這個國家產生認同。

    “再修教。”

    通過樹立躋身的階梯,用官位做誘餌,引誘士人學習秦字、雅言,還有朝廷刊發的史、禮等書,實現洗腦的目的——你以為科舉考試,只是為了選拔人才?

    將源源不斷加入體制的地方士人進行統一的教育,讓他們變成“秦吏”,再分配到異地為官,一點點幫中央在與地方的博弈裡,佔據上風。

    只有這樣,才能一點點,在廣袤的關東,實現皇權下縣!

    “我今年才三十七。”

    “願以二十年,一代人的時間,來做成這件事!”

    但首先,他要結束戰爭!

    黑夫依然要將項籍列為禍亂天下之罪魁禍首,使韓人、魏人恨之,對那些堅持與項籍頑抗到底的楚兵,也將災戰爭裡,徹底將他們殲滅,不留後患!

    但對於那些對新政權心存幻想的楚人,黑夫則要改變一下策略.

    “項籍昬棄其家國,暴虐於百姓,以屠城為樂,奸軌於天下,使中原板蕩,無罪之人肝腦塗地,今余將行天之罰!”

    就像當年周武王宣揚的,他們是為了代天懲罰暴虐的紂王,而不是為了屠戮殷人。

    黑夫也承諾,這場戰爭,並非絕滅楚人之戰,只是消滅暴徒之役。

    “將彼輩,從項賊的裹挾奴役下……”

    黑夫說出了那兩個字:

    “解放!”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kelvin12354

LV:9 元老

追蹤
  • 967

    主題

  • 16729

    回文

  • 5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