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109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27 13:27
第979章 結

    “什麼?放歸?”

    韓信此言一出,賬內眾人,從去疾、趙衍,再到負責參謀軍務的羽翼之士們,都有驚訝莫名,這是在他們設想裡,未曾出現過的選項。

    這世上只有嫌俘虜斬首不夠多,哪有打完仗放回去的啊?就算是春秋時釋放貴族,也要作為交換或者詐取贖金罷?

    “將軍不可,縱敵生患啊!”

    更有都尉駱甲心疼地說道:“俘虜好歹是戰功,放了不就什麼都沒了?如何與眾士卒交待?”

    最開始就是軍法官出身的去疾站出來批駁這說法:

    “砍下的頭顱,事後也是集中掩埋或燒燬,燒燬後,士卒的首功就不算了?”

    “同理,新的《軍爵律》有言,俘虜被擒獲後,將由軍法官統一審理,判決,根據其罪行不同,處死、為隸臣、或釋放。”

    “那些最後釋放的俘虜,就不算擒獲他們的士卒軍功了?豈有此種道理,駱都尉,切勿傳謠!”

    一番話說得駱甲訥訥不敢言,去疾才走近韓信後低聲道:“韓將軍莫非是想效仿攝政去年在武關故意釋放俘虜,使彼輩吃了閉門羹,只能加入北伐的故事?但趙卒不比關中降卒,縱是放歸,彼輩也不會心存感激,更不可能為我軍所用,恐怕不好效仿啊……”

    的確,趙人跟王賁軍降卒不同,那叫兄弟鬩牆,眼下帳內坐著幾個人,便是當日降將。

    而秦與趙,則是世代結仇的鄰居打架。

    “不指望彼輩為我所用,只希望他們的歸去,能消弭趙人死戰之心。”

    韓信說道:“御史府中藏武安君之事,我嘗觀之。”

    那是一篇講述秦昭王既息民繕兵後,卻又一意孤行打邯鄲之戰,結果還輸了的文章。

    因為涉及到不少秦昭王黑點,自然不被一貫報喜不報憂的秦國官方史官採信,這還是黑夫入主咸陽後,御史府從策士文章裡收錄的。

    長平之戰後,緊接著便是邯鄲之戰,秦軍休息幾個月後兵臨邯鄲,卻驚訝地發現,趙國人的精神氣與長平時,截然不同了……

    “繕治兵甲以益其強,增城浚池以益其固。主折節以下其臣,臣推禮以下死士。至於平原君之屬,皆令妻妾補縫於行伍之間。臣人一心,上下同力,猶勾踐困於會稽之時也……”

    究其原因,還是長平一戰的慘相,讓所有趙人都生出了必死之心:降是死,戰亦是死,死國可乎?

    陰差陽錯間,一個長平時鬆散懈怠的國家,竟在死亡威脅下,捏成了一個拳頭。

    邯鄲變成了一根硬骨頭,眾志成城,秦軍連續換將啃了幾年都沒拿下來。最後拖到了楚魏來救,接下來就是秦國歷史上最莫名其妙的大敗仗——幾年前白起麾下無敵天下的秦軍,卻被聯軍打得抱頭鼠竄,一路敗退,丟了幾百里地,甚至還有在鄭安平帶領下,成建制投降的……

    韓信喜歡兵法,著迷於琢磨白起當年的用兵之術,這次大敗給了他很深的印象。

    他肅然道:“眼下我雖涉大河,定河東,一舉而下長平,誅魯勾踐,虜趙四萬之眾,趙國軍力去其半。然而我軍連續作戰,也已眾勞卒罷。”

    “若眼下對趙卒一味屠殺,趙人驚懼,視我為食人之虎狼,必死戰也。到那時,吾等面對的便不是幾萬趙卒,趙王及其將相君侯,而是百萬趙人!”

    若用黑夫的話說,就是自陷於人民群眾的汪洋大海,非得將可以爭取的人往對方陣營裡推,何必呢……

    “若不甄別一味屠殺,實是在幫李左車啊,舉倦罷之兵,頓之太原、邯鄲堅城之下,我恐怕要重蹈當年邯鄲之戰的覆轍,久力不能拔,情見勢屈,曠日糧竭了。”

    “攝政說過,此戰是定一之戰,而非復仇之戰,西河軍殺魏人情有可原,但眼下被俘趙人並未參與西河屠殺,與其阬而殺之,不如用攝政的辦法……”

    時間久了,大家都漸漸明白,黑夫最喜歡打什麼仗。

    “不戰而屈人之兵,善者之善也。”

    “上兵伐謀,攻心為上。”

    既然是對黑夫理論的創造性運用,不只是去疾,羽翼營的參謀們也有些被說服了。

    唯獨都尉趙衍憂心忡忡:“就怕這些趙卒回去後,重新被整編起來,與我軍為敵啊。

    “沒時間的。”

    韓信卻笑道:“彼輩的將尉軍吏早就被甄別開來,扣住這些人不放,打散其建制,趙卒縱有四萬,也是一盤散沙,就算是我,要將彼輩重新組織訓練再戰,也要數月之久,但趙國,還能活那麼久?”

    以時乘其振懼而滅之,趙國的喪鐘,已由韓信親自敲響,沒幾聲了!

    “更何況,汝等可知驚弓之鳥乎?”

    韓信講完這個從陸賈處聽來的故事後道:“趙卒既然被釋放過一次,下次再戰,知我軍不殺俘,便再無戰心,一觸即潰。靠這四萬隻驚鳥,更足以讓所有趙人都失去死戰之心……”

    願意拚死作戰的人越少,韓信的滅趙倒計時,就會轉得越快。

    更何況,這些趙人,並不是放往一個方向。

    “一批押送到高都,然後往南,讓彼輩去往太行陘。”

    “一批東過丹水,使之入白陘……”

    這些趙卒像是驚慌失措的群鳥,往熟悉的方向飛——越過太行,回家去,而歸鄉最近的路,只有兩條。

    “我軍發兵各五千,乘其後,使諜混在其中,看看能否一舉奪取天井關、孟門塞兩處險隘。”

    太行陘、白陘,分別是太行山第二、第三陘,是上黨通往河內郡的通道,是時候奪在手中了。

    據韓信所知,河內郡趙軍不過萬餘,卻得防守太行三陘,又得照顧漫長的大河北岸,提防東門豹部強渡。最要命的是,河內人可是當年幫秦打贏長平之戰的關鍵,被視為“新秦民”,是秦大大的良民。

    眼下趙魏弱勢,河內就多了很多想要投秦的勢力,已被酈食其串通過一遍,就連司馬卯本人,也在兩可之間……

    用降卒帶去“趙軍大敗”的消息,再奪取兩陘,給司馬卯點壓力,迫使河內投降,或者配合東門豹攻取此郡,讓三河徹底連成一片。

    “最後一批,往北,出長平關,縱其去往長子。”

    韓信會以主力緊隨其後,以潰散的趙卒為前鋒,即便李左車想來上黨拚死一搏,首先要面對的也是毫無秩序,讓人頭痛的己方潰卒,韓信巴不得他來摻這趟渾水。

    就算李左車不來,佔領上黨後,韓信也完全佔據了優勢,北可圍攻太原,南可取河內為後方,東可直接攻破壺關,進逼邯鄲……

    至於飢腸轆轆,衣食無著的降卒會對地方造成何種破壞,他們一路奔波又會死去多少?這不關韓信的事。

    他關心的是彼輩逃亡的過程,能給自己省多少事,創造多少戰機,最後,就算只有十分之一的人能回到趙國本土,也足夠讓整個邯鄲人心大亂了。

    比起恐懼,僥倖之心在戰爭裡更為致命!

    韓信的計畫總算得到了羽翼營的贊同,他們會負責具體操作,這時候都尉趙衍卻道:

    “將軍雖是好計,但這麼大的事,恐怕要回信去咸陽,請示一下攝政為妙。”

    “沒時間了!”

    韓信卻斷然搖頭:“攝政拜將時,曾親操鉞持首,授我其柄,曰:‘從此上至天者,將軍制之。’‘復操斧持柄,授將其刃曰:‘從此下至淵者,將軍制之。’見其虛則進,見其實則止。”

    “戰機稍縱即逝,而軍糧日益空虛,往返咸陽一趟,形勢將發生巨變,韓信只能當機立斷!”

    越是如此,作為韓信一手提拔的親信,趙衍越是憂心忡忡。

    在趙衍心裡,他提議殺俘,除了消除後患,讓大軍可以輕鬆上路,完成奪取上黨的計畫外,還可以讓韓信自污!

    他當時未敢說出來,但心裡卻暗暗嘀咕道:“當年攝政不也是靠著在膠東殺作亂的齊人,才得到秦始皇帝徹底信賴的麼?”

    在趙衍看來,韓信少年得志,又在河北獨自掌軍,麾下八九萬人,連勝兩場,都快有封徹侯之功了,往後恐怕功高難賞啊。即便攝政再信任他,朝中也該有小人誹謗了,不如通過殺俘,以示自己絕無在河北擁兵自重,收買人心的打算……

    可眼下,韓信倒是挑了一條最容易讓趙軍鬥志瓦解,能以最小代價滅亡趙國的法子。

    但也最容易被詬病成“收買人心”。

    見韓信心意已決,趙衍暗暗嘆了口氣,告退了。

    “韓將軍啊韓將軍,你還真是一點都不為自己考慮啊……”

    ……

    計畫定下了,去疾卻望著眼前丹水谷地,有些悵然若失,據說這裡埋葬了四十萬條性命,雖然現在刨出來的好像沒那麼多。

    “當年武安君是否也該這麼做?”他忽然說道。

    韓信一愣,旋即笑道:“那是四十萬。”

    “而這是四萬。”

    “我的選擇,比武安君容易十倍……”

    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一個優秀的統帥,不會考慮如何憐憫敵人,減少殺傷。

    他只需要考慮如何以最小代價,贏得戰爭勝利!

    所以本質上,韓信和白起沒什麼不同,不管平日裡的身份、性情如何,可一旦到了戰場上,他們便都是名為“兵家”的冷血動物,為了勝利,不擇手段,不同的只是所處的形勢的手段而已。

    士兵只需要在修羅場(旁白,不用較真)裡走一遭,但將軍……

    將軍得自己化身修羅!張口閉口,關係萬人生死;猶豫,就會敗北!

    唯有如此,才能百戰不殆,才能被冠以戰神、兵仙之名。

    而有時候,假意的仁慈,也是一種克敵制勝的戰術。

    這是韓信從黑夫身上學到的東西……

    “而且那時候是兩國相兼,可如今,看似兩國,卻大不相同,就像是……”

    韓信詞窮了,想了半天后,想起家中妻子揉麵時的場景,便打了個比方。

    “就像麵糰已經和了水,被揉在一起。”

    “縱然分開了,再合攏,也比還是干面時容易得多。”

    “而武安君,可是往這面盆裡,加了不少水……”

    去疾若有所思,補充道:“不……是加了血才對,這天下,是武安君和諸多將軍,靠斬殺上百萬人流出的血,再由秦始皇帝大手一揮,和成的面啊……”

    秦始皇捋袖子揉麵,畫面好像有些違和,但好在,現在揉麵人,換成了黑夫這糙漢子,就顯得搭配多了……

    是得給白起表功立廟,但不可否認的是,和那如海血水一起的,還有死結。

    五十年前,白起在消滅了趙國武裝力量,為秦滅趙打下基礎的同時,也在長平打了四十五萬個死結……

    它們密密麻麻,一個個結累積在一起,五十年過去了,縱軀體化成了骨,仍不能消解,秦朝十餘年統治,亦難以觸動。

    去疾感慨道:“今日釋四萬趙卒,不敢說是將死結一口氣解開。”

    “但它至少是個好的開始!天下定一,諸夏放下仇怨的好開端!”

    韓信大笑:“沒錯,昔日武安君打上的結。”

    “今日,便由我這個兵家後學來解開了……”

    “不然。”

    去疾卻用不容置疑的口氣,糾正有些得意的韓信道:

    “韓將軍雖善兵,但歸根結底,真正解開這死結的人,是攝政,是攝政的睿智仁慈,心懷天下!”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27 13:28
第980章 籍田

    冀州戰場鏖戰正盛之際,被手下吹成“睿智仁慈,心懷天下”的大秦攝政黑夫,開春後卻只做了一件事:在關中督促了一個月的農事……

    距離黑夫入主關中已過去半年,雖經動盪,但關內受損失較大的地區也就西河,其餘諸地未受影響,初春時節,黑夫特地沒有全面發動關中人入伍,便是為了確保春耕事宜。

    信已立,接下來便是足食足兵,而足食顯然排在足兵之前,儘管很想迅速掃平天下,但卻不能因此短視耽擱了春耕,黑夫希望戰爭結束時,至少天下還有幾處地方是豐收的,如此才能避免可怕的饑荒跟隨戰爭腳步席捲各地。

    為此,黑夫甚至恢復了中斷許久的“籍田”儀式。

    一月份時,正是冰消雪融,萬物復甦,農夫準備下地開耕。春耕之前,周天子會率諸侯群卿親自耕田,以表達對農事的重視,同時告知百姓耕節已到,開始生產,是為籍田禮。

    世無天子,只能由攝天子政的黑夫來代勞了。

    籍田的地方是精挑細選的,選在了涇陽地區的鄭國渠一帶,這道本是韓國用來“疲秦”的溝渠,如今卻成了豐饒的土地,鄭國渠溉澤鹵之地四萬餘頃,灌溉面積折成市畝,以秦時一大畝等於0.69市畝計,折後世280萬市畝……

    如此龐大的灌溉面積,是讓關中成為“天府之國”,所產糧食能養活黑夫那龐大軍隊的最大依憑。

    待奉常祭祀過先農後,黑夫便給在場的關中吏民演示了一場別開生面,極其硬核的“籍田禮”。

    黑夫彷彿回到了還是庶民的時候,特地穿上了褐衣,古銅色的肌肉扶著犁,粗獷的大腿踩在黃土地裡,驅趕著牛往前行進,看起來簡單,但在農家弟子和鄭國渠邊白髮蒼蒼的老農而言,卻能從中看出許多不一樣的東西來。

    對農夫而言,田地就像一張白紙,平展在人的面前,而犁田好似一個書吏揮毫潑墨,犁地時如何選取切入點,如何迴避難耕的硬土塊,就看犁田人的本領了。

    卻見攝政胸有成竹,傲立田頭,勝似臨戰前的大將軍。他大聲吆喝,鎮住牛威,親自扯牛鼻,套牛軛,結牛繩,調均犁,左手牽牛,右手提犁,順應牛步,瞄定準心,一氣呵成。

    旋即一點一撇,一撅一鏵,一行一圈地擴展,耕犁過處,泥浪嘩嘩,猶如妙筆生花,看得農家人擊節不已:

    “攝政不愧是起於微末,這犁田的手法,是個老莊稼把式!”

    攝政對牛也十分愛護,雖揚著牛鞭,卻高高舉起,輕輕放下。那頭馴過的老牛也善解人意,不用揚鞭,自奮蹄而進。

    最後下來,黑夫犁的地,犁得平,犁得順,順順當當,徹底耕開的土地上,流動著一種新翻土壤的獨特氣息。

    而且誇張的是,攝政耕了整整一畝地!這與過去周秦天下再籍田儀式上輕輕觸碰一下犁把,頂多三推完事,牛動都不動一下的敷衍,是全然不同的。

    連黑夫都如此了,九卿百官,也不得不比過去的籍田禮扶犁九次多乾了點活,累得腰酸腿疼,卻只得到了黑夫的一句反問。

    “如此可知農事之艱難了?可還敢因為種種緣故耽誤苛待農夫?”

    當然,也有雙腳從來沒下過地,雙手從來不沾糞土的人,暗暗譏諷黑夫作秀,太過虛假。

    但聯繫起另一件事,百姓卻巴不得黑夫多作幾次這樣的秀。

    一直提倡所有人,包括天子在內,都應該親自耕地,不指望以此為業,只求知農事之苦的農家眾人,見此情此景,感動得稀里嘩啦,紛紛道:

    “攝政知農事艱難也,正因如此,才能使少府考工改進犁,使之惠澤百姓吧!”

    過去關中常用的直轅犁,被近兩年來,最早在南郡流傳的曲轅犁取代,雖然鄭國渠邊的田地都是上百畝連在一起,與南方被丘陵水網分割的破碎小田不太一樣,曲轅犁容易調頭轉彎的特性沒有顯現出來,但撇除這點,它依然比直轅犁先進,起土省力,適合深耕。

    而當幹完活,放下犁後,黑夫詢問曲轅犁的發放情況,得知只有咸陽周邊縣邑能用上後,不由感慨道:

    “只望到明年春耕時,能鑄劍為犁,讓更多人用上曲轅犁。”

    而叔孫通也讓人在史書上記下了這一筆,連帶夏公所立大子破虜跟在後面撒粟種的過程,以及在攝政帶領下,整個關中大干農活的盛況,古老的歌謠在黃土地上迴蕩:

    “率時農夫,播厥百谷。駿發爾私,終三十里。亦服爾耕,十千維耦!”

    鄭國渠四萬頃土地,十天耕完,粟種播下,等待被春雨澆灌,冒出能嫩綠色的芽!

    到二月初時,農事已畢,耕者少舍。

    而從這時候起,黑夫也開始陸續收到來自東方的消息……

    他最先得知的是南郡對項籍的應對,以及汝南的敗仗。

    “利鹹的決斷是對的,舍邾縣,堅壁清野,是為了讓南郡免去更大的損失,但在汝南……”

    黑夫良久未說話,只是顰眉看著地圖,據說共尉兩萬人死傷三分之一,他自己也被俘,生死不知時,黑夫只差怒吼一聲:“還我軍團”了!

    很顯然,他對這場仗是不太滿意的,但過了一會,卻故作輕鬆地說道:

    “看來,指望小兒輩大破賊,是做不到了……”

    攝政是打算親自出馬了。

    消息好壞參半,二月中,黑夫又迎來了酈食其,他私下接見酈生,酈食其將韓國、張良的打算和條件全盤稟報後,黑夫於之密談了好幾個時辰。

    直到天亮時分,酈食其才笑著離開了廳堂,當天就帶著新獲得的“大行人”頭銜和“右更”的爵位,不顧一把老骨頭隱隱痠痛,再一次奔赴關東去了。

    他要帶去黑夫給張良的回信。

    一個好的策士,起到的效果,堪比數萬大軍。

    二月末時,韓信在上黨的大勝終於傳來……

    從將計就計,設鼠雀谷疑兵起,便一直有監軍從前線向黑夫回報韓信的一舉一動,黑夫強忍住隔空微操的衝動,履行了承諾,從始至終,都容許韓信獨立決策,頂多讓羽翼營為其出謀劃策,填漏補缺。

    “河北已定。”

    黑夫給這場仗下了斷言,有韓信在,河北的事,基本不必操心了。

    “接下來,便是決勝於中原了!”

    黑夫認為,時機已經成熟,他是時候親自將兵東出,一舉結束這個亂世了……

    但在走之前,仍有一些事必須解決!

    “有一個人留在關中……”

    黑夫喚來了季嬰,密室之中,黑冰台接到了最新的命令:

    “我放心不下!”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27 13:51
第981章 去留

    “我可是每天都盼着汝等归来啊。”

    三月初一,咸阳西城,黑夫等来了几个月不见的小陶,他身后是一个长长的队伍,部分定巴蜀时南下的中尉军,风尘仆仆,押送着来自巴蜀的货物——大车大车的蜀锦,色彩丰富,图案有浓厚的巴蜀特色,还有沉甸甸串成串装箱的铜钱……

    拜在黑夫面前,小陶也磕磕绊绊禀报起蜀郡的现状来:“摄……摄政,锦官城已恢复生产,甚,甚至还有夜作。”

    蜀锦是蜀郡的拳头产品,虽然这世上流通的丝绸很多,但两年大战下来,中原的锦绣生产中断,而和平的蜀地就乘机占领了市场。

    正所谓“蠋绣鸯锦,莲藻芰文”,极受上层人士欢迎。眼下,不止是战争期间的存货被运了出来,蜀郡织女们还在源源不断生产,为了满足需求,甚至在夜里都继续被集中在一起纺织。

    作为奢侈品,蜀锦完全可以当成货币来花,用来换粮食。黑夫的新商业政策颁布后,秦始皇帝亲政后二十余年来,洛阳、河东巨贾们被压抑已久的装逼……不,消费欲望急剧膨胀。

    他们很乐意用粮食来换取名满天下的蜀锦——巨贾必须考虑清楚,若一定要守着粮食不换,可能接踵而至的就是莫须有的罪名,和黑夫的大剪刀了。

    除了蜀锦,朝廷急需的还有铜钱。

    “没想到严道铜山这么快便能出产了。”

    黑夫十分满意小陶和李灵的速度,严道便是后世四川荥经县,有一座大铜山,所蕴含的矿藏究竟有多少无人知晓。只知道从古蜀国的蚕丛、鱼凫开始,蜀人就为了它,与周边部族发生了无数战争,而千百年来,开采后冶炼剩下的矿渣,漫山遍野都是。三星堆、金沙那些还静静躺在地底的璀璨文物铜料,多是来源于此……

    这亦是秦灭楚之前,整个秦国铸造兵器和半两钱的主要原料来源,历史上,到了汉朝时,汉文帝的宠臣邓通在严道铸钱,仍有谚曰:“邓氏钱,遍天下”。

    不过现在,倒是便宜了黑夫。

    密封的木箱被撬开,里面除了减震的稻草外,满是一串串沉甸甸的“五铢钱”,因为半两钱仍然略大难用,不方便交换,黑夫让少府派人去蜀郡,利用当地铜山,铸造了一种新钱,重五铢,称之为“新钱”,与旧钱同时流通,规定两个新钱换一个旧钱。

    看上去好像是黑夫数学太差算错了,但铸币就是这么回事,本身没有价值量,它的价值是官府契约约定的,黑夫给它定价多少,就是多少。

    更何况,五铢钱铸造得还算精美,铜钱比例合理,没有为了减少成本而粗制滥造,上面写着“摄政元年”四个篆字,虽然小小割了点价值差,但黑夫好歹没有像赵、魏一般,铸大币,一钱当千,疯狂敛财已经不错了。

    这些新钱将用于收购关中人手里多余的粮食,在少府和治粟内史的努力下,粮食价格被压回到一石百钱,各家留足口粮,官府以平价强行收购,再由治粟内史储藏在各地仓禀,以接力的办法运送到关东去,支援韩信和东门豹,以及黑夫即将征发的十万大军……

    其实蜀郡还出产大量粮食,但作为大宗货物,它不适合走栈道,用船运到江陵反而更方便,再送达正在恢复建设的衡山,赈济被项羽袭扰,远离家园的难民,以及南阳驻扎的军队,帮关中分担部分军粮。

    钱粮已足,发动统一战争的条件正一个个满足,但黑夫最期盼的,其实还是小陶本人。

    “蜀郡有祖孙三代皆为蜀长吏的李灵,巴郡有性格刚强的周昌,汉中则有利仓,梁州无忧矣。”

    “倒是咸阳这边,萧何稳重、张苍有识、陆贾多谋,但彼辈皆文臣也,我需要一个信得过的武吏,在我东出之时,镇守关中。”

    小陶无疑是最好的人选,黑夫早先本就任命他为“中尉”,掌徼循京师,是首都的卫戍长官,相当于执金吾、九门提督。

    非常时期用非常之制,黑夫给小陶的权力,还更大一些。

    “韩信为郎中令,东门豹为卫尉,赵佗为内史,但彼辈都在外将兵,他们的职责,整个内史、咸阳的防务,连带我家眷的安危,便由你这中尉一力承担了!”

    小陶重重地吐出了一个“诺”字,这么多年了,他说话依然结巴,唯独这个字,咬得极其清晰,说得相当干脆!

    黑夫明白,小陶比他本人看上去靠谱多了,从早年黑夫还是亭长时,小陶便在盲山里一个人装成一群人,唬住了那群暴民。

    灭楚期间,作为黑夫的左膀右臂,小陶无东门之勇,无利咸之智,却永远是那个手持弓箭,默默守着黑夫的人,不善于进攻,可但凡有人欲危害同伴,他就会毫不犹豫阻止他。

    而之后守长沙,定巴蜀,支援襄阳和武关的军事行动,小陶一直任劳任怨,从未让黑夫失望。

    这样的人,黑夫很放心将后背交给他。

    更何况,除了小陶以中尉军守在明处外,还有季婴带着黑冰台,作为影子,在暗处协助小陶,他们会嗅出一切叛徒,双方一同将其消灭!

    一明一暗,足以控制咸阳局势。

    而有人留下,就有要离去,季婴很快就来禀报,说子婴已离开了咸阳……

    子婴自从被黑夫封了“长安君”这个意味深长的封号后,倒是老实了不少。

    作为宗正,一板一眼地执行者黑夫下达的命令,包括迁公子将闾、将臣三公子去岭南做小小邑主,也包括将“谋叛”的严道严氏剔除宗籍,他都完成得不错,似乎是生怕自己落了同样下场。

    但黑夫却从未对这个杀死胡亥的人放心,他必须杜绝一切隐患,可不想前头胜负难分,内部忽然生变。

    于是黑夫便宣布,让宗正子婴去陇西郡西垂宫祭祀嬴秦祖先,西垂虽然是秦人龙兴之地,然十分偏僻,地处大山之中,有陇关为阻,难归咸阳,这实际上就是放逐。

    “子婴说了什么?”黑夫问季婴,他没去假惺惺地送子婴,只不知这位公孙,在路上是否会频频回首眺望这座再也回不来的城市。

    “子婴让臣带话,他说,感谢摄政。”季婴复述道。

    “感谢我?”

    “然,感谢摄政,让他离开了咸阳,这座尔虞我诈之城,子婴说,他从出生时起,便早该离开了,却总是被拉回来,如今倒是落得干净,他这一去,好似鱼脱于渊……”

    此言似是肺腑之言,也不知这是真看开了,还是作伪。

    “是否要……”季婴手阴冷的往下一划,尽管子婴在咸阳时也足不出户,杜绝了去年改元前后,保皇党的一切活动,但黑夫系的文武官员,对任何嬴姓人都心怀警惕,更勿论他这在咸阳硕果仅存的公孙。

    黑夫却摇了摇头:“派人盯着即可,子婴腹中有蛊虫,去了西垂,缺医少药,活不久的……”

    “这是让我不放心的一人,已去之。”

    “但还有一人尚留,也让我难以处置,杀亦不是,留亦不是……”

    李斯!仍有能力让黑夫有后顾之忧的,只剩下从右丞相卸任后,被黑夫尊为太傅,理论上地位仅次于黑夫这“太师”的李斯了。

    李斯不同彻底被打倒的嬴姓公族,他的存在,代表了一大批降吏降将,最好的处置办法,还是像对付子婴、将闾他们的放逐,但应该以何种藉口呢?

    让黑夫没想到的是,子婴前脚才走,他后脚就收到了李斯的奏疏……

    通篇都是歪歪斜斜的隶书,不复当年大书法家风范,也不知是真的老了手抖得不行了,还是故意为之?

    读完之后,黑夫喜于李斯的识相,又叹于他的敏锐。

    黑夫抬起头,看着代父上书的廷尉李于:

    “欲与长子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这当真是老太傅所望?”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27 13:51
第982章 隨波逐流

    “人言,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老朽年歲老邁,自知死期將至,不堪用了。朝中有攝政執一,萬事皆已在正軌上,天下賢士如流水歸之,老朽最後一點牽掛也便沒了,還望攝政容老朽回鄉,以骸骨歸葬故土。”

    黑夫三度挽留,但李斯卻意已決,最後只好鬆口:“既然老太傅去意已決,欲與長子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自是悠然而樂,那我也不多加阻攔。但老太傅故鄉上蔡尚在項賊手中,殘破不已,太傅如何歸去?”

    “攝政將大軍東出,無異於墮千鈞之重,集於鳥卵之上,楚必無幸矣,攝政能速定天下。但老朽恐時日無多,旦夕將死也,唯恐等不到那天,只求去到離家近一些的地方,見到水土風情相近的舊物,以緩思鄉之情。”

    “待攝政將項賊從上蔡驅逐時,若老朽還活著,便立刻趕過去,為攝政撫民,使之歸順王師……此飛鳥丘狐之情,謹拜表以聞”

    黑夫嘉其誠,言李斯於秦一統有大功,在昔日徹侯爵位之上,再加一千食戶,又賜衛士五百,護送李斯南下去南陽酈縣居住——李家可是大財主,在全國各地有一些產業,酈縣亦有一處大莊園,看來是李斯早就準備好的後路,並親自下令,使沿途郡縣供李斯膳食……

    黑夫給足面子,親自送別出渭橋等細節自不必多言,倒是李斯,在車乘過了灞橋,漸漸離開咸陽後,才低聲道:

    “黑夫將東出,老夫若再賴著不走,他恐怕難以放心,要對我家動手了,李斯可不會重蹈蒙氏兄弟的死狀……”

    在正確的時機退幕,是一切出色演出的高潮,這是李斯得意的事。

    但駕車的人卻沒有回應,李斯皺起眉,伸腳踢了踢車輿的門:“阿閽,莫不是耳背了,怎不答?”

    少頃,一個弱弱的聲音才響起:“君侯,大父他已去世,為你駕車的,是小人我……”

    李斯掀開車簾來,卻見前頭駕車的,果不再是那熟悉的白髮背影,倒是一個年輕力壯的後生,面容忐忑。

    他這才想起來,三十餘年來一直為自己駕車,前段時間甚至奉命玩了一手“車禍”的老御者阿閽,已經去世了,這駕車的活計,也傳到了其孫子手中,此子技藝有餘,忠心也夠,但李斯喃喃的低語,他卻不敢有任何回應。

    “是啊,物是人非了……”

    李斯默然,復又拉上車簾,從咸陽政變失敗,黑夫入主,完全掌握局勢後,他便明白。

    屬於他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車隊出武關道,往南陽而去,這本該是李斯熟悉的景色,幾乎每個亭舍的名,他都有印象,李斯當年作為秦始皇的得力幹城,幾乎每次出行都要隨駕,數次東巡,這條路走了數次,但這一回,感覺卻不一樣。

    “這是老夫最後一次行於此道之上了罷?”

    這讓李斯想起第一次來咸陽的場景,他也是從楚國進入南陽,又沿著此道北上的。

    那時的他,隨行的只有一個信得過的趕車老僕,兩匹馱馬拉著簡陋安車,車上也無金銀細軟,只裝了許多李斯在蘭陵時親手抄就的書篇,布衣褐裳,此外身無他物。

    那時候最值錢的東西,只有胸中的韜略……

    而除了“出人頭地”,從廁鼠變身倉鼠的個人志向外,驅使李斯入秦的還有另一件事,或者是,另一個人,李斯的敵人。

    王綰?馮去疾?趙高?

    呵,他們不配。

    李斯這一生只有一個敵人,他親愛的師弟,韓非!

    ……

    李斯記得,與韓非初見,是在蘭陵,那時荀子受春申君之邀,做了蘭陵令,在處置政務之餘,開壇講學。

    作為稷下學宮連任三屆的“祭酒”,荀子是當世最著名的學者,不遠千里,趕到蘭陵求學的士人數不勝數。而荀子對學生很挑,只有可以成材的精英才有資格登堂入室,於是毛亨、公孫尼、浮丘伯等人薈萃一堂,但他們學的都是禮樂詩書,唯獨李斯是奔著“帝王術“來的,這才是荀學的精髓!

    而他也憑藉自己才幹和好學,最受夫子器重。

    那年紅色秋葉落滿蘭陵學壇,一個許多隨從簇擁,身穿錦繡的弱冠孺子來到蘭陵,說話結結巴巴地表示,想要拜入荀門。

    當時李斯也沒太在意,本以為又是個藉著向荀子討教名義來博取名望,不學無術的貴公子,豈料這個叫韓非的年輕人雖不擅長言語,寫出的雄文,卻讓人驚豔!

    他獻上的拜師敲門磚是《解老》,是此子閒暇之餘讀老子的一點心得。

    荀子初看此文時,也是微微一笑,不以為然。

    但看到開篇第一句“德者,內也。得者,外也。上德不德,言其神不淫於外也。神不淫於外,則身全。”,便笑容少去,認真起來。

    再看到,“凡法令更則利害易,利害易則民務變,民務變謂之變業。故以理觀之,事大眾而數搖之,則少成功”時,荀子已是滿眼驚訝,老子本已難懂,如此年輕的後生,怎會有這深邃的解讀?

    良久,讀了兩遍文章後,荀子才仔細地看向滿臉認真的韓非,一語道出了全篇的核心。

    “道生法!”

    但又批評道:“汝雖引繩墨,切事情,明是非,然其極慘礉少恩。原於道德之意,而老子深遠矣。”

    韓非這才服氣,方才不只是荀子在考較他,他也在考較荀子。

    那之後,荀門裡,最受夫子喜愛的學生,就從李斯,變成了韓非。

    同門競爭是常態,譬如鬼谷子門下的龐涓與孫臏。

    “明明是我先來的……”

    李斯自是不服,也暗暗起了比較之心,甚至也自己作了一篇讀《老子》的心得。

    交上去後,被荀子笑著評價說此文真是好字,好文筆,還有精雕細琢的好立意,用詞考究,洋洋灑灑,堪稱雄文。

    “但,過於流於皮相了。”

    而韓非交上去第二篇解讀老子的文章《喻老》,或許是其口吃不能道說的緣故,將所有想法都寄託在了書寫上,旁徵博引,邏輯清晰,更被荀子評價為:

    “有骨相!”

    李斯不得不服,他看過之後,發現韓非的文章,確實鋒利得如刀子,直指人心!

    那時候李斯就明白,在立書著說上,自己是比不上韓非了……

    只能從其他地方,一較高下!

    比如,輔佐帝王,成萬世功業!

    於是學成之後,李斯向荀子告辭時,直言了自己的志向:

    “斯聞得時無怠,今萬乘方爭時,游者主事。今秦王欲吞天下,稱帝而治,此布衣馳鶩之時而遊說者之秋也!楚王不足事,而六國皆弱,無可為建功者,斯欲西入秦!”

    當年,荀子曾一改大儒不入秦的傳統,訪問了咸陽,還對秦制讚譽有加,只是覺得唯一缺少的,就是少儒者的脈脈溫情,他嘆息道:

    “粹而王,駁而霸,無一焉而亡,此亦秦之所短也。“

    “我不擔心秦能否一統天下,因為那是注定的,有了你,只要遇上一位雄主,天下一統,不過是三十四年內的事。我怕的是,能兼而不能凝,能統而不能安,秦一統天下的時候,便是它走向滅亡的開始,李斯,只望你能給秦,帶去些許改變罷……”

    只可惜當時李斯沒當回事,他也不想改變秦國的任何東西,只想改變自己的人生和地位。一切精力,都放在被呂不韋器重,和獲得秦王政信賴上。

    他沒想到,夫子竟一語成讖。

    入秦十餘年後,當李斯已位居廷尉,得到秦王器重,實現了人生抱負時,某一天,秦王政卻在釋卷之後,忽然嗟嘆道:

    “《孤憤》、《五蠹》之書,真奇文也,寡人讀之,不覺蠟炬之漸盡,夜之將明,嗟乎,寡人得見此人與之遊,死不恨矣!”

    李斯自然知道,這是他那立志“著書立說,觀往者得失之變”的師弟大作!

    不知是出於何種心態,或是龐涓主動推薦孫臏時的嫉恨,或是知道自己終究無法阻止秦王得到他想要的,李斯忽然開始大讚韓非,力主將此韓非召來秦國。

    特洛伊和希臘諸邦為了一個美人海倫而打仗,而秦王政卻為了一個男人,一個在字裡行間打動過他的國士,不惜發動一場戰爭,逼迫韓國交出韓非!

    當韓非入秦後,或是其口吃難言難交流讓秦王失望,亦或是得到的東西不再有誘惑力,秦王始終未信用韓非。

    但秦王仍時常閱讀孤憤、五蠹、內外儲、說林、說難十餘萬言,又虛席與韓非討論,如何做才能成為他書中描述的那種權勢獨一無二的君主……

    而事後往往感慨道:“今日方知,荀子果授帝王之學也。”

    言下之意,李斯並非是真正的帝王學,韓非的才是……

    嫉恨在李斯心中醞釀。

    “明明是我先來的……”李斯感到了巨大的危機感,他明白,自己和韓非的學問是重合的,只能有一人能出人頭地,留在秦王身邊!

    好在,李斯太瞭解這個師弟了,故意舉薦韓非入秦,便是因為知道韓非有一個致命的弱點。

    “他太愛他的祖國!”

    機會很快來了,當秦王使群臣議論,該先滅哪國時,李斯與姚賈力主先亡韓,而韓非卻站了出來,極力勸說秦王存韓。

    “韓事秦三十餘年,出則為扞蔽,入則為席薦。秦特出銳師取地而韓隨之,結怨於天下,而功歸於強秦。”

    韓非很聰明,肯定明白秦王之慾,但他仍無法放下自己身為韓人,韓公子的身份,拘泥於保全祖國。

    從那時起,李斯便知道,是自己贏了!

    贏在格局,更贏在立場!

    最終果然如此,秦王開始懷疑韓非終為韓不為秦,更記起鄭國為間之事,將韓非下獄,又在李斯、姚賈二人一個紅臉一個黑臉的表演下,最終決定處死韓非!

    不只是不欲韓非為他人所用,也因為秦王政自覺已吃透了韓非的帝王學,不再需要他,不再需要將權力鬥爭剖析得這麼直白的人……

    當李斯奉旨去雲陽獄中賜死韓非時,他不免得意地諷刺韓非。

    “師弟,可知你為何而敗?”

    “你敗於言行不一,一面想讓秦王成為不受任何人牽制的、獨一無二的、為所欲為的千古明君,卻又不獻出自己的忠心,一味袒護韓國,阻撓統一大業!”

    “你現在,可後悔了?”

    韓非卻很冷靜,一字一頓地說道:“我立說著書,是為萬世,但我本人,卻有自己的母邦,須臾,不敢忘也!”

    “凡說之難:在知所說之心,可以吾說當之。”

    “我知秦王必不納存韓之策,但我不悔,至少我試過。”

    言罷,將毒藥一飲而盡!

    李斯頓感索然無味,只能讓韓非死難瞑目:

    “韓。”

    “汝欲存之。”

    “我必滅之!”

    韓非閉著眼,嘴角流出血,卻一言不發。

    那個場景,成了李斯持續很久的噩夢,同門手足相殘,終究是有愧的,他只能寬慰自己,誰都不能心軟,贏得一方才有最終的發言權!

    “等著罷,我會輔佐大王成為功蓋三皇,德超五帝的聖君,讓秦能萬世,我也成為永世讚譽的宰輔!”

    “最終永世留名的人,是我,不是你!”

    ……

    往事到此為止,夢醒了,李斯睜開渾濁的眼睛,伴隨著搖晃的車輿,他已經出了武關,抵達南陽。

    李斯病了,畢竟是年近八旬的人,機關算盡耗費了他大量精力,當放下權力,放下尊嚴後,卻好像整個人垮了一樣。

    又閉上眼,半夢半醒間,李斯再度見到了夫子,他依然那麼瘦削,坐在蘭陵學壇的大桑樹下,閉目彈奏著趙地的曲風,唱著成相之歌。

    李斯走了過去,跪坐在前,聽了一曲後,打斷道:

    “弟子才學,成就更勝韓非,但夫子為何始終更偏愛韓非?”

    “是因為他出身尊貴顯赫,而我貧賤麼?”

    “是因為他訥於言而敏於行?寫的文章有骨相,而我只有皮相?”

    “不。”

    荀子停下了琴,有些悲哀地看著李斯,這位弟子現在白髮蒼蒼,眼中滿是迷茫,不復告別入秦時的雄心壯志。

    “韓非是一塊石頭,堅硬,沉重,默然。”

    “他認準的事,不會回頭,入水時,會掀起驚天大浪,叫人難以忘懷,也讓我嗟嘆憐愛。”

    “而你,李斯,好似一葉扁舟,行在海上,追波逐浪……”

    “這樣的人,我不喜。”

    他沒有確定的方向,哪邊風大,就順著哪邊走,一切原則,都被拋之腦後。

    “但石頭激起的風浪,轉瞬即逝。”

    李斯強辯道:“只有逐浪而行,才能靜水流深!”

    “真的?”荀子笑著反問,目光看向李斯身後。

    李斯一愣,回過頭時,發現夢中那片大海不知何時,已乾涸消退,船隻也隨之擱淺,風吹雨打後枯朽了。

    而在殘木旁邊的礁石,卻始終屹立!

    是啊,李斯想起來了,二人的鬥爭,並未隨著韓非之死結束。

    秦始皇帝一直在恪守韓非的帝王之術,時不時就翻出《韓非子》來看,甚至讓扶蘇、胡亥也讀一讀。

    為了鑽研始皇帝所好,李斯也不得不將韓非子鑽研透,吃起了人血饅頭……

    這讓李斯有種感覺,看上去,他是贏了韓非,逼死了他,也實現了助始皇帝一統天下的夙願,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但韓非的幽魂,卻一直在咸陽宮樑柱上縈繞不去,甚至堂而皇之的坐在統治思想的陛階上。

    韓非死了,但《韓非子》,卻成了李斯永遠無法擊敗的敵人,成了他一生中難以越過的大坎,一塊橫亙在路上的礁石。

    韓非激起的浪花雖只是一時,但李斯作為弄潮兒,也只是一時,當海水散盡,船也隨著水退出了歷史的舞台,但礁石,卻靜靜地躺著,重見天日!

    更可悲的是,李斯終究不能像韓非一樣,堅持己見,而是做了三姓家奴。

    他也被時代所棄。

    “是我……輸了?”

    忽然間,一切都覺得無所謂了,那些機關算盡,那些隨波而行,那些妥協、退讓、隱忍、背叛。

    李斯只感到所有人都看著自己,那是夫子的厚望,是韓非的嘆息,是呂不韋的白綾,是秦始皇帝的託付,甚至還有馮去疾的信任。

    是啊,無數浪花風雨,他都在最後,選擇了隨波逐流,離開楚國,出賣呂不韋、向始皇帝的大欲妥協,又背叛了他的遺詔,從未堅持到底。

    而現在,他們都死了,獨他活了下來,站對了最後一次隊,並能讓家族富貴,黑夫也不敢輕易為難。

    但這就是他李斯,這一生的追求麼?

    李斯喃喃自語道:

    “秦始皇帝想永遠佔有一切,但司命忽至,卻什麼都帶不走。”

    “而我想留下些什麼,但到頭來,卻什麼都沒留下,這後半生,竟是靠著咀嚼你的學說,靠著不斷背叛舊主過活……”

    “是我輸了。”李斯終於承認了這點,這漫長的鬥爭,還是走到了終點。

    “不過若以最終的成敗論,吾等都輸了,贏了的,反而是去蘭陵最遲,入秦也最遲的小師弟,張蒼……”

    李斯發出了一陣慘笑,但聲音卻漸漸低了下去。

    “君侯,酈縣到了。”

    車停下了,御者呼喚著,掀開了車簾,卻聞到了一股惡臭。

    捏著鼻子靠近,卻發現李斯瞪大眼睛,老淚縱橫,卻早沒了氣息,逝於車中,而且死得一點不體面,甚至還在死之前……

    拉了一泡,好臭的屎!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27 13:51
第983章 石頭

    “隨波逐流的船,和堅韌厚重的石頭,這就是荀子對李斯和韓非的評價?”

    三月中旬,李斯的死訊傳來,黑夫是且喜且嘆的,又聽李斯的小師弟張蒼說起這段李、韓的恩怨往事,黑夫不由感慨良多,作為老師,荀卿確實眼光獨到,只可惜他二十多年前就去世了,黑夫未能一會。

    “要是我也能拜他為師就好了。”不知為何,黑夫忽然冒出了這種想法,久久在腦中縈繞不去,彷彿是前世未盡的夙願……

    總之,李斯成了又一個去見老師的徒弟,他與韓非的勝負黑夫不能簡單評價,但至少至今,荀學是在意識形態方面,取得了全面勝利的。

    很難將荀學歸類到儒、法,因為荀子本就是將諸子百家之學融會貫通的,雖然尊孔子崇尚禮,卻又常言法度,希望禮法兼用,此外還雜采黃老等學說,可謂全才。

    所以他教出來的弟子也多樣性豐富,有李斯、韓非的典型法家,一個專注實踐,一個專注理論。又有專精於《詩》《書》《禮》《樂》的儒家浮丘伯、毛亨、公孫尼子。

    額,還有張蒼這……數學家?自然科學家?除了數學和天文曆法、管樂外,不管禮法,甚至是希臘語,啥都會一點的“集大成者”。

    而黑夫聽陸賈說,他曾在楚國聆聽過浮丘伯講學,大秦奉常也算荀學的再傳弟子了。

    這麼一算,秦始皇、黑夫兩朝,都有荀學弟子掌握實權,或深深影響意識形態,這就很恐怖了。

    儒家有一種聖人的“道統”之說:“由堯舜至於湯,由湯至於文王,由文王至於孔子,各五百有餘歲,由孔子而來至於今,百有餘歲,去聖人之世,若此其未遠也,近聖人之居,若此其甚也。”

    說這話的是孟子,其隱然以繼承孔子自任,但孟子之學侷限於齊魯,對天下的影響,已經遠不如他的後生荀子,至於自詡孔學正統的孔家,唯一一個混出頭的弟子叔孫通,黑夫雖然用他,但對其政見,卻是不以為然的。

    道統之爭暫且按下不提,李斯這個自己選擇出局保家族富貴的老倉鼠死去,對政權而言,毫無影響,現在整個咸陽在高速運轉,春耕已結束,大規模徵兵正在開始,黑夫要征十萬有過滅六國或內戰經歷的老卒,率領他們東出!

    而朝中,武有小陶、季嬰鎮守,文有蕭何、張蒼,足以穩住後方,而所謂的“右丞相”常頞,在關中並無基礎,遠離蜀郡,他只能選擇合作,翻不起大浪。

    但張蒼也表示了一個擔心,因為黑夫的百官體系裡,還差最後一塊基石。

    “如今百官皆備,唯獨御史大夫空缺,該由誰來擔任?”

    御史大夫除了負責監察百官,管理國家重要圖冊、典籍,起草詔命文書外,還有一個最重要的職能,那就是立法權。

    既然如此重要,張蒼以為,還是早定為好。

    黑夫卻道:“朝中並無合適人選,這位置,只能暫時空著,由樂任御史中丞。”

    “御史大夫,我要將此位留給一個人,至少,我希望能留給他。”

    “和韓非一樣,不……”

    黑夫笑了笑:

    “一顆比韓非還剛硬的石頭!”

    “一個真正的‘秦吏’!”

    ……

    咸陽以西三千多里外,是秦朝通往西域的大門,玉門關。

    玉門關城迥且孤,黃沙萬里白草枯,儘管條件尚無後世那麼惡劣,草原上有些野羚在遷徙,但中原的春風的確尚未吹拂到此,空氣乾燥而微冷,扼斷絲路的關城不大,加上周圍的障塞烽燧,僅能入駐五百人,還得靠狩獵補充伙食,根本無法提供上萬人的食物。

    唯獨玉門以東百餘里的敦煌,作為秦朝最靠西的小邑,屯有不少軍糧,勉強可供大軍充飢。

    密密麻麻的腳印離開玉門,從草原、戈壁上經過,抵達四方開闊的敦煌,他們是昔日遠征大夏的西征軍,此刻已將破爛的帳篷扎的敦煌城周圍。

    一年多前,在通往大夏的蔥嶺谷口,李信做出了決斷,願追隨他的人過谷,邁向未知的世界,而想回家的人,則由幾個都尉、司馬及軍正帶回。

    一萬五千人開始了艱難的東歸之旅,這一路上,對他們最大的考驗不是看得見的敵人,而是干渴、飢餓和越來越低落的士氣。

    眾人從西域極西的山谷折返,又經過疏勒、龜茲、車師等一系列小邦,一點點挪回來。

    沒錯,只能用挪,五千里路,走了一年零五個月!

    一路上除了對北道諸城邦殘酷的戰鬥——因秦卒劫掠糧食引發的戰鬥,西征軍還不斷遭到嚴寒和瘟疫的襲擊,由於戰鬥傷亡、疾病困擾、飢餓襲擊,軍隊大量減員,有人對能否返回中原喪失了信心。

    當他們步入敦煌,比起來時,已經少了三分之一,沿途折損了一些,因為疾病、畏懼路途遙遠心生悔意,留在龜茲、車師了一些,那數千人成了中原在西域的第一批拓殖者。

    對回到敦煌的人而言,前途也不是那麼樂觀,因為他們才抵達,就聽說過中原傳來的消息:關於內戰,關於黑夫……

    “武忠侯帶著南征軍打進了咸陽。”

    “二世皇帝死了!”

    “黑夫如今是攝政,獨攬大權……”

    這造成了軍心極度不穩,西征軍主要是惡少年,但軍官多是關中良家子,他們擔心自家在內戰裡受到波及和清算,甚至對黑夫篡權,自立攝政的合法性也有爭議。

    一時間,西征軍陷入了巨大的分裂,有人不管誰當政,都要回家,誰也無法阻止他們!一部分人則覺得,中原局勢不穩,乾脆先留在張掖郡算了。

    更讓人擔憂的消息繼續傳來:多年前,被李信大敗,投靠匈奴的月氏王子做了冒頓單于的“右賢王”,率騎眾數千,勾結羌人,在猛攻張掖郡,開春後,已陷休屠澤,昭武城岌岌可危。

    如此一來,主張留在敦煌等地的話語更盛,他們甚至拉幫結派,堵在營門口大聲倡議,眼看分裂和流血即將發生,這一切,卻被一個堅毅的聲音打斷。

    “如此喧嘩,出了何事?”

    不管多跋扈的軍吏老卒,方才有多叫囂,都停下了聲音,身子不由往外退了一步。

    人群如同被某種力量分開一般,往兩邊讓道,露出了一個身著皂衣,頭戴獬豸冠,鬚髮花白的瘦削軍法官,他身材偏矮,顯然是南方人,緩步從敦煌城中走來,面容毫無表情,恍如一尊石像。

    所有人都低下頭:

    “喜君。”

    “是喜君!”

    作為西征軍的軍正,喜目視眾人,緩緩問道:

    “出了何事?”

    “喜君,吾等從敦煌守軍處得到消息,是二世皇帝不在了,被黑夫,殺了!”

    “我知之。”

    喜卻表現得很平靜:“吾等身在異域,消息閉塞,難知真偽,更不知中原發生的事情孰對孰錯。”

    平靜是假象,當喜乍聞此訊時,比士卒們更要震驚,他甚至站在敦煌邑城頭晃了晃,望向遙遠東方的眼睛裡,浮現許多情緒:

    對劇變的難以置信、對消息的懷疑、對時局的遺憾、對未來的迷惑,還有對故人黑夫的態度,在失望與信任間搖擺……

    但最後,它們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種:堅毅!

    除了堅持,他還能做什麼呢?

    “我只知道,大秦尚在,秦律尚在!“

    喜一個個點出帶頭鬧事的幾名官吏,依照軍法進行宣判,讓人按著打十幾二十棍子,作為懲戒,又問他們。

    “汝等,還是秦吏麼?還想回家麼?”

    “是……”軍吏們哽咽起來,去來兩萬里,這些年間,他們已經離家太久太遠。

    喜面容稍微溫和:“那就,各自歸位,履行職責!”

    這世上有種東西,它比誰來當政更為重要。

    那就是秩序。

    這碩大天下,當上層紛亂時,下層的人就不活了?日子不過了?終日憂心時局,飯也不吃覺也不睡了?

    不管中樞權力如何更迭,基層總得有人繼續做事,就如喜幾十年如一日默默抄錄簡牘,做好獄吏法官的職責,並未因呂不韋、嫪毐之事有何影響。

    這些任勞任怨,默默無聞的秦吏,才是帝國的基石。

    今日亦是如此,哪怕被放逐,被遺落,他仍記得自己的職責。而不管咸陽如何,中原如何,遠在西北的他們,都鞭長莫及,手頭有更緊要的事得做:

    重建西北邊陲的秩序。

    “張掖者,張國之臂掖也。”

    隨李信西征後,喜也漸漸明白了秦始皇帝的大欲:他想讓一個偉大的帝國脫離初生之所,破殼而出。

    這個新生的帝國,向東方伸臂,跨海一手握住了狹長的海東,向西方伸臂,打通廣袤荒蕪的西域,得知了更大的世界是存在的。更向南方踩踏雙足,要知曉那兒的海水暖熱,盡北戶地。

    只可惜,踩在嶺南的腳陷入了一個大泥潭,掙扎中,耗盡了帝國最後的力氣。

    始皇帝的大志雖未告成,但也開啟了一個新時代,一些新可能。

    “為了履行職責,為了打通日後回家之路。”

    喜回到城中,向幾位都尉、司馬錶明了態度:

    “吾等,要盡己所能,守住這條新生的臂膀,護國之掖!”

    “但喜君,如若黑夫篡位,大秦不在了,吾等就算守住了張掖,又有何用呢?”一個司馬悲觀地說道,他是頻陽王氏的遠親,對中原發生的事滿是絕望。

    “當然有用。”喜篤定地說道:

    “對西征軍萬餘將士有用,吾等至少有立身之處。”

    “對張掖郡十萬中原移民也有用,他們不必亡於胡塵,至於大秦的存亡與否……”

    喜的聲音,決絕而堅韌,彷彿磐石,永不動搖:

    “衣冠鬱鬱。”

    “便是中夏。”

    “律令行處。”

    “既為大秦!”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27 13:52
第984章 千鈞

    “家書到了!”

    “家書到了!”

    三月中旬,隨著幾大車驛站郵傳抵達灞上軍營,在此訓練半月的士卒們立刻沸騰起來。

    家書,這是秦軍中的老規矩了,儘管秦一直被詬病死板不近人情,但在這方面卻很有人情味,每逢驛傳往返,士卒可以給家中寄信,家裡也會回覆,甚至還能捎帶一些錢、衣,畢竟除了一套制式甲衣、兵器和集體伙食,其餘都要自帶。

    而聽人說,這或許是大軍開拔前,最後一次與家裡聯繫的機會了……

    本營的一大筐家書被運了近來,士卒們在各自軍官的組織下站好隊列,翹首盼著軍正喊道自己的名。

    “盩厔縣(陝西周至)甘亭,不更伯勞!“

    “諾!”

    等了良久,終於輪到自己,已是屯長的伯勞立刻出列,走到軍正面前接過家書——這是布皮封著的劣質紙張,比起黑夫當年寫信回家用的木牘,已輕便了許多。

    拿到信件後,伯勞沒有開啟觀看,反而將紙湊在鼻子邊聞了聞,或是希望能嗅到妻子的氣息,這是他最喜歡的味兒,只可惜信件跋涉百里,縱有氣息也散盡,只剩下紙和墨的味道。

    山曲曰盩,水曲曰厔,因以縣名,伯勞他們被分配到了上林三縣的最西邊,一處有山有水可供狩獵捕魚,也能安全種地的地方。

    那兒燒荒后土地肥沃,他一月份用北伐後得到的賞錢,在縣城買了頭牛,置辦了犁,一口氣耕完了家裡的土地,妻子則抱著陶罐,緊隨其後,一點點灑下種子,因為公孫麗過去從未乾過農活,顯得笨手笨腳,還得伯勞手把手教。

    “也不知她能否照料好家中田畝。”

    伯勞憂心忡忡,雖然田吏針對這些剛從宮裡嫁出去的女子,安排了農婦去傳授,但效果如何,誰都說不準,這些昔日宮女能否適應農家生活,也是未知數。

    儘管很想知道妻子說了什麼,可惜伯勞不會讀,他得找軍法官幫忙。

    軍法官這幾天很忙,他居住的小屋外排了大長隊,很多士卒尷尬地來請他幫忙,新的律令規定,這是軍法官的職責,不得拒絕為士卒讀信寫信。

    如此,學室出身的軍法官能與士卒拉近距離,瞭解他們,但同樣的工作重複多了,也會疲倦。

    軍法官剛接過伯勞的信後,一看便有些詫異。

    “這是哪的裡正,寫的字如此娟秀?”

    “此乃吾妻之字,吾妻是識字的。”

    伯勞難掩驕傲,現在識字的人很吃香,在軍中能識字,意味著更好的陞遷,往後還有機會為官。

    他是沒機會了,公孫麗教他識字,比牛上樹都難,只能指望兒子。

    外面還有不少人等著,軍法官喝了口水後,讀了起來:

    “三月辛巳,妾麗敢再拜問夫……

    “妾不善田疇,但能紡織,織布送與裡中農婦,請其教我學料理田疇,夫遺錢尚豐,妾衣食俱足,唯念君子……”

    “君子於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雞棲於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於役,苟無飢渴?”

    軍法官停了下來,詫異道:“汝妻還知道詩?”

    儘管伯勞不懂這詩講了啥,卻更得意了:“她可是一個大夫之女。”

    軍法官誇他運氣好,又道這是攝政的政策好,繼續讀了下去。

    “夫入楚地,勿屠人子,勿***,妾不圖富貴,君子保身歸來即可。”

    “吾妻乃楚人。”伯勞解釋道:“怕我傷了她親眷罷。”

    軍法官頷首:“這便是秦人之妻與六國之妻的不同了,關中本地的婦人,丈夫要外出服役,都是說不砍首級得爵勿要歸來,來自六國的婦人,則希望不要有太多殺戮,丈夫平安。”

    讀完了信,軍法官還有寫信的服務,但伯勞有些靦腆,支支吾吾了半天,沒能蹦出半個字。

    這時候,卻聽到外面傳來喊叫,是傳令兵,宣佈讓各營明天就集合,向戲下大營進發!

    整個關中都被發動起來,此番黑夫只征一個月便能重新訓練組織起來的老卒,共計十萬人,關中人佔了大多數。

    此外,也有伯勞這種,成婚後被安置在上林的北伐軍士卒,而號稱“無垢軍”的關中刑徒也正式成軍,他們籍貫介於庶民和奴隸的“隱官”,授田比普通人少,交租比普通人多,眼下個個卯足了勁,要讓自己和家人真正獲得自由身!

    眼看時間緊促,軍法官催促起伯勞來:

    “寫不寫?不寫便出去,讓下一個來。”

    “寫。”

    “我寫!”

    伯勞漲紅了臉,情話他是不會說的,詩更不會和,只能脫口道:

    “告訴吾妻,地若實在不會料理,便隨便它長罷,吾等北伐功臣,可復三年之租,至於來年吃食,我用軍功來掙!”

    ……

    成功娶到了一位胡亥嬪妃的寧秦人楊喜,也在徵召之列,但他的責任可比一個基層小兵重多了,帶著一千兵卒,奉命護送一隊神秘人物前往戲下大營。

    並非所有渭南地區都開放給人種地,更易為縣鄉,其中交通便利的長安鄉附近,便仍有方圓數十里的禁區,卻不再是皇家貴人狩獵之所,而成了是少府中若盧令丞的地盤,專門在此打造試驗新式兵器,先進器械……

    此刻,楊喜仰望著面前高大如車,以牛皮和麻布所蒙的器械,有些驚訝。

    “這是攻城的沖車?”

    “你這後生,打沒打過仗,攻城車等器物,都是要在戰場附近臨時打造,豈有隔著數百里修建的道理?一路顛簸,推攮到城下,早就散了!”

    此番與楊喜同行前往戲下的人,名為公輸讎,乃魯班之後,他是在武關之戰後投降北伐軍的,身為少府若盧令,專司打造收藏兵器,而墨者掌握的考工則專司民用工藝。

    一個負責軍工,一個搞民用,有了公輸,黑夫也不必強迫墨者來製造殺人之器了。

    這器械事關機密,其形制不能為外人所見,但公輸讎向來喜歡炫耀,少不得教訓起楊喜來:

    “後生,汝見軍中弩機,最大有幾石,能射多遠?”

    楊喜老老實實說道:“臂張弩,一石至三石,以手上弦;蹷張弩,四石至六石,以腰足上弦;如今最大的應是大黃弩,十石,以絞盤上弦……”

    “哈哈哈。”

    公孫讎大笑起來,搖了搖頭:”墨家不樂制殺人之兵,故不肯盡力,但我公輸家,卻專精此道數百年,我奉攝政所制之弩,弦大木為弓,羽矛為矢,引機發之,遠射五百步,多所殺傷,其力千鈞!”

    “千鈞!?”楊喜給嚇到了,千鈞合二十五石,這麼強的弩,得多大啊……

    他再看眼前如車般高大,被皮布遮蓋得嚴嚴實實的器械,一下子明白了:“莫非,這就是那千鈞巨弩?”

    “非如此,不能有五百步之威。”

    公孫讎得意洋洋,這是他花了半年時間的傑作,此弩的體積巨大,木製弩弓和鐵質底座相結合,需要多人合作才能轉向和射擊。

    其次,巨弩結構複雜,弩機依靠人力轉動絞軸,依靠銅鏈帶動弓弦,實現蓄能發射。

    最後,巨弩擁有高低射界,實用性強,殺傷力大。

    他吹噓起來:“別說殺人,屠龍亦可!”

    楊喜一時間敬畏起來,很想一觀究竟,只可惜此物乃軍事機密,連他們這些護送人員也不能見其真容,看來只能等戰場上再一窺其威力了。

    他只能問道:“敢問若盧令,此弩如何稱呼?”

    “這可是攝政親自命名。”

    公孫讎道:“攝政說了,六國餘孽就是出來擾亂天下的熒惑星,要讓三軍以此巨弩,將其一一殲滅。”

    “故名之為‘殲星弩’。”

    公孫讎比了個誇張的手勢,覺得此名確實氣度非凡,又說了一遍:

    “大秦殲星弩!”

    ……

    PS:第二章在晚上。

    另外推薦一本歷史新書,以前一位讀者寫的《大唐再起》。

    《大唐再起》:

    五代之末,狼煙四起,諸國紛亂,民心難安。

    這一年,大唐已經滅亡五十餘年,兩年後北宋才代周而立,後周柴榮雄姿煥發,天下一統局勢已成,列國驚恐。

    面對洶洶大勢,一個穿越者表示不服,將大唐從骨灰裡重燃,他屹立在船頭,面對著千帆競流,發出震耳欲聾的吶喊:

    醉臥小周後,醒掌趙匡胤(匿名的橫唐作者提供)

    生命不息,北伐不止

    弱宋當滅,吾唐再起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27 13:52
第985章 出關(上)

    楊喜他們護送著秘密武器抵達戲下時,發現這兒而營地,已較半月之前,擴大了數倍。

    離鴻門尚有一刻騎程,一行人便看見營灶的漫天煙柱。

    接著,各種聲音洶湧而來,朦朦朧朧,有如海潮呼喚,漸行漸近,楊喜分辨出齊聲呼喊的唯唯諾諾,士卒訓練的金鐵交擊和車騎巡邏的馬嘶蹄疾。

    渭南一整座臨河的樹林被砍伐得乾淨,只為製造承載旌旗的長桿,旗幟之下,則是無數矛尖閃著暗金色的光,近千座的營帳好似從地底鑽出的蘑菇,遍佈四方,將戲水兩岸鋪得滿滿噹噹。

    這就是十萬大軍集結的大場面,更別說還有十萬民夫往來運送糧秣,照看牲畜,為其服務。

    看來,幾乎五分之一的關中男子都響應了黑夫的號召,其營地根據編制地域不同,分佈在鴻門各處,都有各自的旗號,攝政夏公的黑龍旗高高飄揚於眾旗之上,位於大營的制高點。

    “真軍容雄壯也,以此趨敵,當戰無不勝!”

    楊喜對這場戰爭,滿懷信心。

    在護送公孫讎等匯入營中,安置好巨型弩車後,楊喜完成了任務,回到了他所屬的騎都尉李必麾下。

    因為軍紀嚴格,非但軍妓女閭進不來,連賭博、聚飲也被嚴格管制。

    等待出發的這些天,白天還好,楊喜他們要組織士卒繼續訓練,可一旦入夜,便無所事事,在沒有百戲慰問的日子裡,只能靠圍坐在篝火旁,靠閒聊和故事來打發漫長的夜晚。

    當楊喜巡營回到駐地時,發現幾位司馬都坐再營火旁,今日的講述者,是一位年近五旬的老司馬,有花白的頭髮,古銅色的臉上滿是溝壑,鬍鬚凌亂,懶得打理。

    但別看外表邋遢,此人對戰法十分嫻熟,是德高望重的司馬,也是都尉的左膀右臂。

    大家都叫他“酒公”,因為老軍吏愛飲酒,大概是家中有些錢的,而且不分給別人,對此還振振有詞:

    “群飲有罪,獨飲無過!”

    既然沒過線,軍法官也不怎麼管他,反倒是一些軍吏偷偷給酒公帶酒,以換取他永遠講不完的故事。

    眼下,老軍吏喝了口淡酒,說起了往事。

    “老夫參軍入伍的年紀,與這後生差不多。”

    老軍吏指了指剛回來的楊喜:“其實剛傅籍,沒到二十一的及壯之年,做更卒可以,去打仗還太小。但鄰居玩伴都去了,我也不甘落後。那時候戶籍上還不記年齡,只量身高,我仗著身量高,也入了伍。”

    “那是始皇帝十一年,王翦、桓齮、楊端和攻鄴,取九城。我抵達前線時,正好趕上王老將軍攻閼與、橑楊,皆並為一軍,攻打十八日卻無法擊破,於是老將軍讓斗食以下皆歸,什選二人從軍,以精兵取閼與,我因為年輕爵低,便錯過了那場大戰,結果一戰下來,精銳十死其二,不過閼與也打下來了。”

    “之後幾年,我跟了桓齮將軍,現在的年輕人多半不知道他了,但當年,他可是比王老將軍還受先帝器重!”

    “十三年,我第二次出關,隨桓齮攻趙平陽,殺趙將扈輒,斬首十萬,我也賺了兩個首級。”

    “那一戰裡,我隨著同鄉,捐甲徒裎以趨敵,也感受了一把左挈人頭,右挾生虜的痛快,只可惜我那同鄉運氣不好,光著身子被箭矢射中了下體,他又不讓割,很快便傷口潰爛死了……”

    聽到這,楊喜忍不住道:“勇士也,真是可惜。”

    “可惜?”酒公卻冷笑了起來,環顧四周,大聲道:“他死得活該!”

    眾人詫異:“豈能如此說……”

    “有甲冑不用,而逞匹夫之勇,真是愚不可及,不留有用之身,往後作戰殺更多敵人,卻稀里糊塗死了,豈不是活該?汝等切勿效仿!”

    酒公搖搖頭:“當然,那時候,我也愚不可及,覺得入伍打仗,是為了士之榮光,為了大秦的開疆拓土。這是吾父教我的,我大父、曾祖又是如此教他的,我家祖祖輩輩,皆以耕戰為業。”

    “但十四年時,桓齮卻打了敗仗,嗯,這件事史書裡也沒記,敗仗都不記的,但那一仗當真輸得不冤,因為對方是李牧……”

    再不是順風順水的仗了,那是老軍吏第一次感到戰場的殘酷,他看到同袍一個個被趙人砍倒,而自己要面對衝鋒而來的趙騎。

    而一直英勇無畏的桓將軍,也讓他們失望了。

    “結果戰後,桓齮畏罪逃了。”

    老軍吏吐了口唾沫:“他天天與吾等宣揚的銳士榮譽,都拋在身後了,忘得一乾二淨了!”

    “好在吾等僥倖生還,先帝也未曾深究,又劃入王老將軍麾下。”

    接下來,老軍吏的故事是眾人比較熟悉的,基本伴隨著王翦的東征西討。

    十五年,他第三次出關,隨王翦至鄴,取狼孟。

    十八年,大興兵攻趙,第四次出關,與王翦從上郡入太原,下井陘。十九年,奪取邯鄲,滅亡趙國。

    但還沒等他復原回家歇息,二十年,隨著荊軻刺秦,再度大徵兵伐燕,老軍吏第五次出關,這仗一打就是兩年。

    老軍吏抬起頭,嘆息道:

    “在北方苦寒之地憤懣難熬之時,我也做過軍法不允之事,搶奪彼輩東西,偷雞摸狗,殺牛宰羊,將財物放進袖中,征戰太久了,我不能什麼都不帶回家。”

    楊喜努了努嘴,想要譴責,卻又默然了。

    他想起來,父親帶回的戰利品裡,也有些關東百姓民間之物……

    大概從那次戰爭起,老軍吏感到了疲倦。

    年復一年的征役,儘管也掙了一些爵位土地,但受的傷剛癒合一半,就又負上新傷,鞋履在無休止的行軍中逐漸解體,儘管能立刻換上新的,但腳板底已結了又厚又硬的老繭。

    那時候的他,已經完全脫去稚氣,成了個老兵油子了,一個燕人眼中的惡棍。

    他聲音變得低沉,描述自己做過的罪惡:“我甚至參與掠走一個燕人女子,當著其丈夫之面,強暴了她,殺死了她,將夫妻二人埋在地裡,反正局勢一片紛亂,無人知曉。軍法官對這些事,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這和六國群盜在西河做的事,有何區別?”楊喜忍不住了,開始質問起老軍吏。

    “是啊,有何區別。”

    老軍吏笑道:“汝等往後去了六國,便能拍著胸脯保證,能管住自己,管住麾下士卒?在軍中一年半載,見了女人還不下體梆硬,躍躍欲試的,不是宦者,就是聖人!”

    “至於作惡,手中有劍,身處法外之地時,作惡比在秦地容易敗北,就如吃飯喝水般簡單!”

    他不再理會楊喜,繼續道:“從那時起,我打仗便不再為了什麼狗屁榮譽,只是履行職責,順便想獲得首功,讓自己升得高些,因為越高的爵位職務,就越不容易死……”

    但接下來的事告訴他,哪怕是做了都尉,倒霉起來,也是會死的。

    二十二年末,以李信易王翦為將,於是老軍吏第六次出關,又經歷了一場大潰敗,七都尉死,他那時候只是個五百主,好歹帶著麾下兵卒順利撤回。

    二十三年,秦王復召王翦,彊起之,使將擊荊,老軍吏也被強徵入伍,第七次出關。

    結果大家都知道,儘管這場仗又打了整整兩年,直到王翦定荊江南地,降越君,他才得以離開會稽,返回關中。

    “那是我最後一次出關了,也是最難熬的一場仗,這次,我管好了下邊,沒侵辱一個楚女,卻管不住上邊。”

    老軍吏指了指頭顱。

    他累了,讓他撐住未曾崩潰的,只有軍中的一些傳言。

    “說是始皇帝說,滅了楚,天下一統後,就再也不用打仗,可以永享太平了!”

    “我信了此言。”他搖頭道:

    “但始皇帝,騙了我。”老軍吏不再飲酒,臉上呈現出一絲痛苦之色。

    “後來,我因為年紀漸長,又做了鄉嗇夫,確實不必出關了。”

    “但我的子侄卻免不了,二十九年,我長子死在了塞北,跟著王離。”

    “三十三年,侄兒死在了海東,跟著扶蘇。”

    “三十四年,我次子死在了嶺南,跟著屠睢。”

    “三十六年,另一個侄兒隨李信去了西方,至今杳無音信。”

    老軍吏的話語已帶上一絲悲憤:“我出了七次關,為大秦作戰了二十八年,身上的疤數都數不清,最後就換來這結果?”

    “我也曾想,莫非是我在燕地作孽的惡果?但我確實認識幾個老老實實的同鄉,未曾有侵犯之舉,但也斷子絕孫,憑什麼?”

    “我最後明白了,在國而戰前,先為自己而戰罷。”

    “於是去年,胡亥徵兵,我出任司馬,帶著本鄉年輕人趕赴前線。“

    “我便告訴他們,軍法可以不聽,保命最要緊。而在藍田大潰裡,看著這後生帶頭過河,我一點沒猶豫,讓手下士卒扔了武器,追在他後面,投降了攝政!”

    從率眾投降的那一刻起,過去二十多年的一切都崩塌了。

    去他的榮譽!

    去他的職責!

    他受夠了。

    “那為何還要來打這一仗?”楊喜心裡堵得慌,反問道。

    “我能不來?”老軍吏冷笑道:

    “現在,我家只剩下我和幼子兩個男丁。”

    “攝政大徵兵,我不來,吾子就要來。”

    “我老了,五十歲,只比始皇帝少一年喲,我不願再白髮人,送黑髮人,不願我家斷了香火。”

    “要死,就我死罷!”

    “這將是我第八次出關。”

    他嘴角露出了一絲嘲諷:“與過去七次,並無不同之處,亦是老卒老吏冷眼旁觀,新兵躍躍欲試,卻不知自己是否會將命丟在關東。”

    “當年與我一同入伍的人,一個都沒了。”

    他環顧四周,意識到所有的朋友和親人都已逝去,自己身邊全是陌生人和後生之輩,一群稚嫩的青草。

    “汝等知道,他們是怎麼死的麼?”

    “捅破肚皮,腸子流出而死;被弩箭射穿軀體,戈矛刺透腿腳,失血過多而死;在燕北之地被活活凍死,不小心掉下馬被拖死,被後方一往無前的同袍踩死,在江東卑熱之地染病拉肚子拉死,甚至還有熟睡時忽然就死了,行軍時忽然倒在路邊,也死了,都死了……”

    楊喜再無法忍受,打斷了老軍吏的悲觀之言道:

    “這一戰和過去不一樣。”

    “攝政說了,這是再統天下之戰,使世間定於一之戰!”

    “十多年前,始皇帝也這麼說,結果呢?”老軍吏笑了起來,旋即面容肅穆:

    “我只知,這是場戰爭,對吾等而言,每場戰爭,都一樣!”

    一次次出關,一次次徵召,疲倦的身體,困惑的心,這一切,什麼時候才是個頭?

    深邃的沉默籠罩了篝火,不斷延伸出去,只剩下呼吸,直到在身後站了許久的軍法官說了話。

    “夠了!”

    “酒公,隨我來,汝身為司馬,休要再譽敵恐眾!”

    老軍吏搖搖晃晃起身,眾人不知道,他會因言辭被如何治罪,他只是在跟著軍法官離去的途中回頭打了個酒嗝,笑道:

    “方才是醉了,我只是在胡言亂語。”

    旋即繼續走著,卻唱起了一首歌: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

    “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與子偕作……”

    原本應該激昂的歌謠,如今被這老軍吏唱來,卻好似有無盡的感傷。

    或是因為,他最初的同袍們,已統統戰死,僅剩一人。

    當雁群只剩下一隻孤雁時,其鳴自哀!

    ……

    好在酒公沒有受到太重的懲罰,只是被軍正教訓了一番,按照新的軍法,關了禁閉——李必都尉也很無奈,到了關東,這出過七次關的老軍吏還有大用。

    但對旁聽者而言,這是個難熬的夜,楊喜失眠了,翻來覆去,回憶著他人的故事。

    類似的情緒,他在藍田之戰時也感到過,那時候的他才不管什麼榮譽、爵位、職責、理想。

    那時他只盼早點打完仗,早點回家,至於誰勝誰負,誰是正統誰是叛逆,管他呢!

    在此的十萬人,也差不多皆是如此罷。

    就關中人而言,經歷了這麼多,欺騙,謊言,內戰,三觀的動搖,投降和整編,你讓他們再做單純的,什麼都不想的軍人?繼續做灰色的牲口,無腦地邁向前方,去填溝壑?

    年輕人被洗腦後,或許能再度上當,可老兵油子們?

    怎麼可能!

    當只需要服從命令的士兵開始思考,開始懷疑,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楊喜想了一宿,直到三更天才迷迷糊糊睡過去,次日清晨,他被集合的晨號鐘鼓吵醒。

    “三軍士卒,出營集合!”

    “出關之前,夏公有最後的話,要對二三子說!”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27 13:52
第986章 出關(下)

    “這就結束了?”

    從楊喜到伯勞,所有人都沒想到,本以為會長篇大論,讓他們腿酸腳疼站個一天的攝政演講,竟結束得如此之快。

    沒有讓十萬人集合在火辣辣太陽下,畢竟,黑夫可沒有獅吼功,個人就算手持大喇叭,又有一群壯漢為之傳話,想將話傳入十萬人耳中,也是極困難的事。

    這樣的後果是,士卒們往往會頂著大太陽,先站一上午等攝政,最後卻僅有前排的高級軍吏能聽清戰前必做的《誓》,以及很尬的煽情和演講。

    於是這次,在各個營地完成集合後,黑夫只從中樞大營派出一個軍吏,用不同地域士卒的方言,念起攝政夏公告三軍將士書……

    “嗟,我士,聽,無嘩!”

    “始皇帝者,千古一帝也。”

    以此為開篇,黑夫簡略將秦始皇的功績複述了一遍。

    “聖法初興,清理疆內,外誅暴彊。武威旁暢,振動四極,禽滅六王。此不獨大秦銳士苦戰之功,亦始皇帝決斷之功也。”

    “器械一量,同書文字。日月所照,舟輿所載。皆終其命,莫不得意。匡飭異俗,陵水經地。此不獨秦吏施政之功,亦始皇帝雄統籌之功也。”

    “六合之內,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盡北戶。東有東海,北過大夏。人跡所至,無不臣者。此不獨天下人挽粟之功,亦始皇帝大欲之功也。”

    若是玩文字的儒生,便能聽出來了,雖然套用的是十年間,秦始皇帝在各地歌功頌德的石刻,但這句式,與過去單獨強調秦始皇之功截然不同,反而將他放倒了次要位置……

    接下來,話音一轉:

    “然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始皇帝亦為凡人,有所得,必有所失!”

    自封為神的始皇帝,被秦人視作神明的始皇帝,就這樣,第一次在官方輿論裡,被拉下了神壇,被說成了一個凡人……

    換了十年前,關中人早就跳腳了,定要給說著話的人開瓢,但今時今日,他們卻只是靜靜地聽著,目光裡帶著驚訝。

    不僅如此,黑夫還要將始皇帝的過錯,一點點剖析開來:

    “未識奸佞,此失之一也!”

    “不顧民生,大興土木,求仙長生,此失之二也!”

    “窮兵黷武,南征北戰,此失之三”

    “違背承諾,壞秦律令,此失之四也!”

    “琅琊石刻言:節事以時,諸產繁殖。黔首安寧,不用兵革。東觀石刻言:闡並天下,甾害絕息,永偃戎兵。然齊地諸田之亂方息,竟不顧民生恢復,勒令樓船征討海東,年內必克。”

    “海東事罷,始皇帝東巡,至碣石石刻言:地勢既定,黎庶無繇,天下咸撫。男樂其疇,女修其業,事各有序。”

    “然石刻墨跡未乾,始皇帝聞南方屠睢敗,竟使余統軍二度南征,不顧外內騷動,百姓靡敝,行者不還,往者莫反,皆不聊生,亡逃相從,群為盜賊,於是山東之難始興……”

    “黑夫亦曾為軍吏,戰於梁楚,浴血於鮦陽,深入豫章險阻,南征北戰東伐,我亦曾苦勸始皇帝,然先帝執拗,欲一蹴而就,未改其政。”

    “先帝錯矣,大錯特錯!”

    士卒們倒是震驚異常,面面相覷:“攝政說始皇帝……錯了……”

    誠然,喜曾當面說始皇帝錯了,但除了他,再無一人敢在始皇帝生前如此做。即便始皇帝已崩,他依然被胡亥、黑夫雙方高高捧著,雙方都要爭奪戰爭的正義性。

    哪怕是黑夫要給秦始皇蓋棺定論,確定其功過,但那也是官府內部文件,百姓無從知曉。

    直到現在,兩年過去了,秦朝官方才破天荒頭一次,在公開場合,承認了秦始皇帝的錯誤!

    聽到這,三軍將士無不嘩然,有懂的人更低聲議論:

    “這就是罪己詔啊……”

    所謂罪己,是國家出問題,或遭受天災時,帝王或執政者承認所犯錯誤,自省的文書,正所謂“禹、湯罪己,其興也悖焉,桀、紂罪人,其亡也忽焉”。

    但以始皇帝頭鐵的性格,若他在世,即便知道是錯的事,也就執拗地做下去,那是打死都不會認錯的……

    於是這罪己之詔,便由黑夫替戲水旁邊,驪山腳下的秦始皇帝來總結!

    這簡直是公開處刑,若始皇帝泉下有知,定會大罵黑夫:

    “賊你達!”

    既然由黑夫代勞,爽快承認了錯誤,那要如何面對那十三年?

    “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其最不善,莫過於違背信諾。”

    是什麼承諾?

    “今皇帝並一海內,以為郡縣,天下和平!”

    這是秦一統時,由秦始皇口述,李斯動筆,寫在制書上,頒布天下的承諾,也是世人內心深處的嚮往和期盼。

    這是十三年前,本就該做到的事!結果卻咕咕咕了……

    到了這時候,黑夫早就不掩蓋自己以秦始皇繼業者自居了。

    “始皇帝未盡之業,黑夫繼之。”

    “始皇帝未曾兌現之事,也由黑夫兌之!”

    但戰爭,並不會因為世人對和平抱有期待而降臨,她需要人們去爭取,甚至要付出拋頭顱灑熱血的代價。

    “戰無休而禍不息,吾輩何以為戰?”

    答案只有一個:

    “武者止戈!”

    “故欲永偃戎兵,必先甾害絕息。”

    “欲甾害絕息,必先闡並天下!”

    “欲闡並天下,吾等必須出關!”

    告三軍將士書接近尾聲,而這個漫長的故事,也回到了原點。

    回到了秦始皇親政之時,虎狼之主對著瑟瑟發抖的山東六國,露出了獠牙……不,應該是直接回到了商鞅變法之後,煥然一新的秦軍銳士,望著函谷之東躍躍欲試!

    不過那時候,士卒出關,往小了說是為了軍公爵,往大了說是為了實現歷代先君的夙願,為了實現秦君的東出之志。

    “此戰,不為君王大欲,而為自己,為了讓戰爭結束於吾輩之手,讓吾等子女能男樂其疇,女修其業,再不受諸夏戰亂征役之苦!”

    “邦之榮懷,非由一人;邦之杌隉,亦非獨一人可挽。望諸君勉之,與黑夫東出勘平暴亂,一同去彌補始皇帝昔日之錯,如女媧之補天!救天地之倒懸!”

    “此既為《鴻門之誓》!”

    ……

    接下來黑夫宣佈了此戰的軍紀律令,又畫了張餅——他和葉氏說過的,治理天下的訣竅,在於做餅、分餅,但還有一樣沒說,那就是畫餅……

    “一旦天下再度一統,田租將低至十一!”

    “參加再統一之戰的所有兵卒,爵升一級,都將得到免徭役三年的特權!”

    十萬大軍裡,成分雜糅,有一心想要讓自己和家人獲得真正自由的馳刑士;有被收編後洗腦的秦川青壯,如楊喜;有還想賺取更高地位和爵位的南郡士卒,如伯勞。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需求,如此一來,他們的所需,基本能從這《鴻門之誓》裡得到滿足。

    而這一戰的主力,那些打過許多次仗,已經對爵位、榮譽,乃至於整個戰爭本身都心生懷疑的關中老兵們,也得到了一直想要的東西。

    一個遲來的認錯。

    而因為昨夜口嗨,以“恐眾”之罪被關在小黑屋裡的車騎司馬酒公,也蹲在門口,側耳聽著外頭傳來的軍法官大聲宣讀。

    默默聽完,良久之後,這個油潑不進的老傢伙才嘆了口氣。

    “我沒想到,真有人承認始皇帝錯了。”

    儘管等了許多年,但他心裡,卻未曾感到好受,反而更加難過,甚至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還偷偷擦了擦眼淚。

    身為秦人,誰要是忘了始皇帝時代的輝煌和榮耀,那是沒良心。

    但若說他們還想回到過去,那就是沒腦子。

    軍功和田地秦人是喜歡,但不意味著能忍受無止境的戰亂。

    “不過,攝政倒是說到吾等心裡了,這就是我為何要來此的緣故……”

    “讓吾子吾孫,不必走上我,我父,我大父,曾祖父的老路,年年出關,歲歲分離,十七從軍,六十始歸!”

    而在生死邊緣博打滾爬這麼多年,酒公又豈會看不透那一點呢:

    能終結戰爭的,只有戰爭!

    以戰止戰是沒有問題的,唯一的問題在於,當難得的和平到來時,是迫不及待地破壞它,開啟下一個戰亂的輪迴,還是捧起和平,好似掌中脆弱搖晃的火苗,守護它,讓它休養生息,一點點變大,引燃更大的光輝。

    數日後,禁閉終於結束,酒公重見天日,同袍們列著隊在等他,楊喜更是奉上了已由酒公親兵準備好的甲冑。

    酒公走過去,接過了它們,看著這些年輕後生不離不棄的目光,一時間忽然想起來年輕時衝鋒陷陣唱的“與子同袍”。

    他罵了一句,卻也開始穿甲,因為發福套不進去,還招呼楊喜等來幫忙。

    最後,將將劍放回腰間的鞘中,他心裡卻仍不服氣:“我不信攝政,他與始皇帝一樣,滿口承諾,能否兌現,卻不得而知。”

    “但我會隨他東出,或許吾等也將戰死沙場,活不到兌現的那天,但我希望,吾子吾孫,能看到那天!”

    永偃戎兵的那天!

    踏上戎車,展現在眼前的是拔營即將東行的十萬大軍,形成了一條長蛇般的隊伍,要前往狹長的函谷,出關而去。

    “這是老夫第八次出關。”

    酒公對從自己身邊騎行而過的楊喜說道:

    “也是最後一次,不論是生,還是死!”

    “若酒公戰死了,晚輩親自護送君之骸骨歸鄉!”

    接下這句話,楊喜發出了一聲大吼:

    “出關!”

    作為前鋒踵軍,整個車騎都尉上萬人馬嘶鳴,也大聲呼喊。

    “出關!”

    十萬大軍齊齊爆發聲響,如過去百年,每一次秦軍東出一般,驚得戲水聲音湮沒,震得華岳地動山搖!

    “出關!”

    這是最後一戰!

    一戰。

    定太平!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27 13:53
第987章 代價是什麼呢?

    從二月到三月,中原的局勢又僵持住了。

    秦軍八萬人軍河南、南陽,而楚軍七萬人軍陳郡、碭郡,雙方在汜水、方城一線僵持。

    秦軍在河南是攻勢,以成皋為基地,不斷渡過汜水在京、索之間對楚軍發動進攻,而楚軍大部隊——十八路縣公組成的聯軍,屯於大梁、陳留,構築甬道,支援滎陽的楚將鐘離眛,勉強能夠守住。

    而在南線,秦楚則攻守異勢,一月時,項籍出南郡,過申息,與共尉大戰於汝南,取得勝利,收淮西楚人子弟,補充損失,遂乘勝西進,欲破方城,陷宛城。

    但秦軍早就在南陽部下防線,陳嬰率眾御之,楚軍疲敝,強弩之末不能穿縞,躊躇難入之際,項籍讓人將被俘得到共尉帶到方城之前,使之招降舊部,豈料共尉縱然被縛,刀斧在側,卻仍大呼:

    “奮力殺賊,勿負攝政!”

    又回過頭對著楚軍大喊:“項籍小兒,非夏公之敵,汝等若不趣降,必為虜也!”

    項籍怒,烹共尉,結果卻使得方城守士卒更加盡力,楚以故不能過方城而西。

    僵持之下,正好夾在秦、楚之間的潁川反而成了最遭罪的地方。

    對秦軍而言,這是最好突破的缺口,比起楚人,韓人的抵抗微乎其微。

    對楚軍而言,這又是搜糧捉丁的好去處——韓國不是楚國盟友麼?自然要為戰爭做貢獻。

    作為韓國“假王”,身在新鄭的張良每天不知要收到多少讓人揪心的消息。

    比如在秦楚發生交鋒的苑陵,乃是歷代韓王陵寢所在之地,雙方在此遭遇,可不管韓王們的清淨。楚軍以陵寢和古松為依託,企圖阻止秦軍越校梅鋗的進攻,秦軍也朝此地發動猛攻。

    兩軍激戰的結果,是韓釐王和韓桓惠王的陵寢慘遭破壞,古松被焚燬無數,陪葬坑也有被掘開,公子王孫的屍骸被隨意丟棄,楚軍說是秦軍干的,但張良懷疑是楚軍所為……

    而楚軍三閭大夫昭騷入駐了新鄭,許多民房,皆被楚兵所佔,楚軍後續糧食不足,竟向新鄭商賈索要財物、粟米及酒肉供給,這可是歷代鄭、韓之君都沒做過的事啊,韓人稍有不從,便遭到楚人折辱打罵……

    “這群楚國猴子,苛待起韓人來,比秦吏還狠!”

    這是新鄭市掾吏對張良的哭訴,他因為出面維護商賈,被一個楚人校尉打得鼻青臉腫。

    秦吏好歹還依法判決,可楚人,卻是全然不講規矩的強盜啊!

    張良向昭騷抗議,但昭騷也只是挑了打人的楚將出來,不輕不重地懲罰而已。

    張良雖為假王,但在楚人看來,他不過是項氏的傀儡,與鄭昌並無區別。

    楚人也並未完全信任張良,他管的只有潁水以北地區,至於潁南,仍由身在陽翟的“韓相”鄭昌管理,據說那邊的情況更糟。

    作為近日交戰的主戰場,潁南的郟(jiá)縣(河南郟縣)和襄城(河南襄城)損失最大,楚軍英布部與秦軍吳廣部在那周邊交戰,大批當地人只能去陽翟避難。

    張良有親信二月份時奉命去潁南,回來後向他稟報了所見所聞。

    “下吏往來陽翟、新鄭之間,道上遇見窮民數十次,有四五十一夥,有一百多一夥,皆郟縣、襄城人也,來攔輿含冤,哭聲震地。”

    “他們說,秦佔郟縣,楚佔襄城,往來激戰數日,兩縣之中,鄉里多被焚燬,雙方都來搶糧、拉夫,交不出糧食、來不及走脫者多被殺害。甚至在襄城一個鄉,因為沒有執行楚軍徵糧的命令,被誣為通秦,七十餘人慘遭殺害,英布麾下楚人,姦淫擄掠無所不為,反倒是秦軍軍紀更好一些,但也好不到哪去。”

    一個月下來,原本富裕的兩縣,竟至死亡山積,十室九空。

    從鄉里逃亡的大量難民如潮水般湧入城市,據統計,近日逃到新鄭附近的難民總數達九千人,還在持續增加。陽翟更多,鄭昌卻不予接納,關閉城門,將難民拒之門外,讓他們自生自滅……

    淪為戰場的潁川,掙紮在水深火熱之中,盜賊橫行,秩序敗壞,楚人的勒索越來越過分,這叫張良憂心忡忡。

    “這種僵持,只會給潁川帶來最大的損害!春耕已被耽誤,秋冬的食物尚無著落,若連夏天補種也錯過,潁川百萬韓人縱不死於戰亂,也會餓死一半。”

    這就是小國的悲哀啊,他們的命運,從來不在自己手上。

    說來也可笑,張良年輕時奮力刺秦,祈求天下復亂,年紀大了,卻渴望和平……

    或許是那時候他眼中只有國仇家恨,而現在,卻多了邦國父老,開始從他們的角度看問題了。

    好在時間進入三月下旬時,張良盼了許久的一人,卻總算是回來了!

    三月十五日,與張良闊別兩月的酈食其,在張良安排的親信護送下,再度抵達新鄭!

    ……

    “我還以為,子房見夏楚僵持,會再度反悔,害了老朽性命。”

    再見面,酈食其更加胸有成竹,甚至揶揄起因潁川局勢糟糕而總是皺著眉的張良來。

    “楚國看似頂住了秦軍猛攻,甚至互有勝負,可實際上,這不過是迴光返照罷了……”

    張良很清楚,楚國已耗盡了自己戰爭潛力。

    “據我所知,關中丁壯春耕時都在家耕作。反觀楚國,國中青壯皆征發至梁、陳,十八位縣公也各以兵卒相屬。”

    “這就好比,眼下楚已出了十分力,而秦,卻只出了五分,一旦春耕結束,便是分出勝負的時候……”

    更何況,項羽叔侄都在中原,淮南必然空虛,項羽軍事冒險未能解決的後患:南郡、衡山、江東,會隨時背刺楚軍的大本營。

    與整體形勢相比,就算一點點戰術上的勝利,也無關大局,不出大意外的話,這場戰爭,和十三年前一樣,最終結果必是秦勝楚敗。

    既然打不過,那就只能加入嘍。

    見張良看得明白,酈食其哈哈大笑起來:

    “我也不隱瞞子房,這兩月裡,河北局勢已定,趙都尉陳勝起兵於恆山,南攻邯鄲。而將軍韓信已在長平破魯勾踐,虜趙卒四萬,以之為前鋒,攻長子及太行諸道。張耳放棄上黨,潰逃東陽,李左車也被困於太原。如今看來,趙國實力已去其半,接下來,就輪到楚國了……”

    “而攝政,也已誓師東征,此刻已過函谷關,入夏之後,便是夏楚決戰中原之時,夏公將以數倍之眾,擊滅項氏!”

    酈食其看出張良揪心之事,拱手道:

    “恭喜子房,如此一來,韓國終於可擺脫如今的困境了。”

    張良卻道:“我的條件,黑……夏公應允了?”

    “攝政接受你的條件。”

    酈食其伸出兩個指頭:

    “其一,寬恕所有韓人,要知道,公孫信曾與攝政麾下韓信部,在昆陽合力作戰,本就是盟友,如今被迫依附楚軍,只是遭到脅迫而已。戰後,不會以謀逆、群盜任何罪名懲罰韓之官吏將士。”

    “其二,韓地降後,從洛陽、南陽運糧三十萬石入潁川,解韓人饑荒,他甚至會派出農官,協助韓人補種糧食,讓法官判處被抓獲的楚人,為死難和財務受損的韓人主持公道!”

    張良細細聽著每個字,慨嘆道:“夏公,他的胸襟的確寬廣,活該能贏得泰半天下,既如此,張良便安心了……”

    酈食其卻又道:“但攝政,也有一個條件!”

    “他要什麼?”

    張良警覺起來,他就知道,事情絕不可能這麼簡單,黑夫想要什麼呢?要韓人在戰爭中作為填溝壑者,要潁川戰後繳納懲罰性的賦稅?還是要韓人的孩子作為人質……

    為了和平,韓人需要付出怎樣的代價?

    張良真希望,只是自己一條性命這麼簡單啊……

    “攝政親口說了。”

    酈食其指著看上去病懨懨的張良笑道:

    “他要你!”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27 13:53
第988章 三個臭皮匠

    “也難怪張良欲降,看看新鄭與洛陽便知道,投靠誰才有出路。”

    數日後,當酈食其繞過嵩山,回到洛陽時,見到的是這座工商業大城市正重新煥發生機,不由生出慨嘆……

    據酈食其所知,洛陽的貨殖過去幾十年也鬱鬱不振,秦律貶低商賈,官府專營一切的政策,對洛陽巨賈和小家小戶的販夫販婦來說,無疑打擊巨大。這個可耕作土地稀少,工商人口占全城一半的都邑,自呂不韋倒台後,停滯了整整二十年。

    巨賈們雖未直接被取締,但也要仰官營工坊鼻息,再不能肆無忌憚掙錢。

    而在六國打進來後,雖然巨賈重新得到了社會地位,但因為楚軍秩序混亂,洛陽談不上安定,這也是巨賈們又聯手刺殺申陽的原因——不能帶來穩定商業環境的統治者,是不受財團歡迎的。

    直到黑夫的軍隊控制了城市,推行新的商業政策,這才一個季度,便給洛陽帶來了巨大改變。

    為了確保大軍東征,咸陽朝廷直接對手握工坊的洛陽巨賈們發出訂貨通知,希望利用洛陽的手工業潛力,保證戰爭時期的軍需物資。

    這倒是很符合管仲的經濟理念:沒有消費就沒有生產。

    管仲當年曾認為:巨棺槨,所以起木工也;多衣衾,所以起女工也。奢靡之物是拉動生產的方式。他規定,各諸侯之子到齊國為臣的,都要穿兩張虎皮做成的皮裘,國內上大夫要穿豹皮袖的皮裘,中大夫要穿豹皮衣襟的皮裘。

    如此一來,大夫們就會出賣餘糧,購買虎豹之皮,百姓就會賣力地捕殺猛獸,從而使大夫們散其財物,讓百姓在流通中得利。

    眼下黑夫和張蒼、蕭何敲定的新經濟政策,亦不離管仲之策:朝廷向大商賈提供蜀錦等奢侈品,由此拉動蜀郡等地的絲織業,而又在官府力量薄弱,而巨賈們辦事效率高的洛陽採購必需品,從而拉動洛陽的工商業,讓十萬工商人口有口飯吃。

    一來一回,官府還多收了一道稅,這可比簡單割韭菜,抄家搶錢強多了。

    眼下洛陽三家大賈,都在努力奔走:白氏在協助治粟內史的均輸官籌糧,在洛陽東邊的鞏縣重建大糧倉,以滿足數十萬人之食。

    蘇氏以平日借貸用的散錢收取各地絲布、皮革,在新設置的洛陽織室紡織夏衣、鞋履,甚至是甲冑。

    而商賈師史一家,則從祖輩經營的車輿業入手,趕製了數百輛車,均被朝廷徵用,拉著糧食衣物,往來洛陽與前線不絕。

    就算是與這三大項無涉的洛陽人,也可以從事各種服務業,不獨是遍地開花的女閭,販脂、賣漿、灑削、胃脯,這些微末小業,自從秦軍入駐後,生意也一下子好了幾倍,甚至連全城的獸醫,也被重金請入軍中做事。

    而分別由公輸、墨家控制的若盧、考工兩令丞,也派人來洛陽郊外設置了分部,他們奉命,要在此生產消耗巨大的箭矢,以及各類軍工零件,以備隨時替換,大量本地勞動力,這便有了活幹——精密環節自是沒資格參與,粘毛鋸木頭而已。

    戰爭對潁川人來說是滅頂之災,但在秦軍背後的洛陽,卻好似朝戰中的日本,經濟上打了一劑強心針。

    這便是酈食其所見的洛陽,黑夫十萬大軍未至,這座城市卻已在三川守司馬欣,和羽翼營總參陳恢的經營下,做好了準備。

    陳恢理論上是酈食其的頂頭上司,酈食其在潁川的一切,都是要向其稟報的。

    但酈食其本就是狂士,如今更立了大功,對陳恢便沒有那麼客氣,見了陳恢,一作揖便道:

    “老朽不辱使命,從潁川歸來,敢問攝政到何處了?”

    這是不打算向陳恢好好匯報,想直接對黑夫報告了。

    陳恢本是秦南陽守呂齮幕僚,亦是靠遊說呂齮降黑之功,才混到今天這位置,見酈食其猖狂,心中暗惱,面上卻仍如春風拂面:

    “酈先生,據我所知,攝政剛出函谷,至陝縣。”

    “我有要事須去稟報。”酈食其求功心切,不欲與陳恢談細節,反而提了個要求:“還望陳君速速安排人手船舶,我此番西去,來回不過數日,必將得攝政之命,前往河內!”

    陳恢笑了笑:“先生去河內作甚。”

    酈食其道:“我先前從河東至大梁,由河內經過,曾前往試探司馬卬,當時司馬卬已在動搖,而今形勢與兩月前大不相同,可再往說之,必能使司馬卬將河內雙手奉於攝政馬前!”

    “卻是不巧。”

    陳恢看著酈食其:“早在數日前,司馬卬那邊,羽翼營和已派合適的策士間諜過去了。”

    “什麼?“酈食其臉頓時黑了,有些不樂:“派了誰?”

    陳恢道:“此乃機密,但既然是酈先生,也不妨告知,前去說司馬卬的,卻是左庶長隨何……”

    隨何也是老頭子,也是儒生,也是說客,和酈食其相性衝突,還比酈食其早一年投靠黑夫,是他眼中的競爭對手。

    這讓酈食其很是氣惱,在他看來,河內司馬卬,分明是自己先踩好點打下基礎的,就像春天時去撒了種子,只等秋後瓜熟蒂落而已,若隨何未能說服他也就罷了,若是說服了,豈不是白白摘了他種的瓜!

    於是酈食其不客氣地質問:“這算誰的功勞?”

    陳恢板下臉來:“酈先生,攝政說過,羽翼營靠的不是一個人,而是眾策協作之智、力。”

    說白了就是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參謀部不一定是最頂尖的人才,卻能面面俱到。

    “更何況,局勢變化莫測,軍情如火,前些時日,韓信將軍已驅趙降卒,奪取太行陘、白陘兩道,而洛陽也準備好了強渡的船隻,隨時可以夾擊河內!是司馬卬暗暗派人過來乞降,吾等難道還要司馬卬的使者留在此處,等酈先生歸來不成?”

    酈食其有些難對,但仍認為,河內有他一份功勞。

    “是否有功勞,事後再定奪。”

    陳恢放緩了語氣:“不如這樣,從今以後,河之北,隨何說之,河之南,酈先生說之,何如?”

    酈食其這才作罷,告辭西去向黑夫稟報潁川的消息,倒是陳恢在酈生走後,暗暗腹誹:

    “如此狂生,貪功自矜,遲早要出事!”

    又道:“攝政深謀遠慮,黑冰台早在數月前便往河內派了間諜,即便功成,亦眾策之力也,又豈容得你這老酒徒來獨自邀功?”

    ……

    鎮守河內的趙將司馬卬,乃是劍術大家司馬蒯聵的後代,其大父司馬尚也是以劍術聞名趙國,從而入仕成了李牧的左膀右臂,在李牧遭到趙王遷殘害後,是司馬尚庇護了年幼的李左車,教他和司馬卬習劍,二人雖是異姓,卻親如兄弟。

    這也是司馬卬在趙國風雨飄搖中,依然堅持守在河內這條獨木舟上的緣故。

    “我不能負了李左車。”

    每當堅持不下來時,司馬卬都會如此激勵自己。

    可當時間進入三月份後,司馬卬發現,自己是真的撐不下去了……

    長平之戰後,秦軍已經徹底佔領了上黨,韓信更驅趕趙降卒走太行陘、白陘兩道。

    雖然司馬卬讓孟門塞和天井關緊閉,但他手下僅有萬人,需要防守三個關隘,河內一郡,以及漫長的大河,真是捉襟見肘,最終孟門、天井關為韓信所破。

    這下,兩面受敵的司馬卬明白,距離敵人兵臨城下不遠,自己只剩下兩個選擇。

    投降黑夫,或者為趙國盡忠而死……

    眼下,黑夫使者隨何已至河內,但司馬卬依然在躊躇,因為他打聽到,李左車仍在太原抵抗秦軍。

    “半年前,我曾與左車一同立誓,我守太行東,他守太行西。”

    “過去大父和李牧將軍未能保住的趙國,將在我二人手中得以留存,趙人不需再受亡國之難。如今左車尚在苦戰,我不能負了他啊……”

    猶豫之際,司馬卬讓人尋來了河內溫縣久負盛名的神棍許負,對這個戴著面具的年輕女相師,問了一個問題:

    “敢問相士,我若死戰,可否保住河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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