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121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21 22:53
第1019章 我來

    “韓信的禮物和心意,我收到了。”

    黑夫從河內北進,經過剛被平定的邯鄲郡,又抵達恆山郡,恰在冬至日這天,途經恆山,也收到了韓信已攻克薊城的消息……

    他長長鬆了口氣,不為薊城,而是為韓信。

    這小子,倒是還挺念舊的。

    韓信推三阻四不收復廣陽郡,那黑夫就要不客氣地收掉他虎符了。

    不過看眼下情形,韓信對自己的命令,倒是堅決執行,既如此,那鎏金的虎符,且再讓韓信攢在手裡幾年罷。

    “如此一來,昔日六國都邑,皆已歸於夏公!”

    群臣賀喜之聲不絕於耳,黑夫卻只笑了笑,讓三軍休整一日,他自己則出發去攀爬恆山。

    恆山,其實不是一座山,而是一片山系,它始於太行山,橫跨華北,東西綿延五百里。因恆山位居北方,而北方陰終陰始,其道恆久,為恆常之所,故曰恆山。

    而眼下被認定為恆山主峰的,並不是以後的“北嶽恆山”,而是在曲陽縣(保定曲陽)以北,後世叫“大茂山”的地方。

    黑夫站在山腳抬頭,便能望見恆山的主峰,一個肩負陳雪和陡峭岩峰的灰藍巨人,第一次降雪趕在冬至前,雖然低的地方落了又化,但主峰上已白雪皚皚。

    經過滱河上游洶湧的狹窄激流,繞開日益陡峭的山地,道路在北,蜿蜒穿過茂密的森林,裡面滿是杉樹和荊棘,猿猴在兩側呼嘯,山路上不時能見到雪豹和猛虎的腳印。

    一直往上,漸漸地不能騎馬了,漸漸地道路再次收束,他們只能在料峭寒風中騎著當地有名的白騾前行,最後依靠步行走完最後一段,才終於抵達了一面巨大的石壁前。

    它質地光滑,歷經無數年風吹雨打,而今上面還篆刻著一行行篆字,又以丹砂描紅。

    黑夫特地上山,只是為了看它一眼。

    他披著厚厚的皮裘,頭戴狗皮帽,呵著白氣,走近那塊巨大的岩石,上面篆刻著文明留下的刻印,中國第一位皇帝的雄心壯志……

    黑夫將手觸碰到了石壁上,觸手冰涼,只輕聲念道:

    “維二十九年,皇帝作始……”

    秦始皇二十九年時,因為黑夫搧動的翅膀,始皇帝取消了計畫中的東巡海濱,改為向北巡視,以籌備即將對匈奴發動的戰爭,遂至於恆山,登高遠眺後,留下了統一後,第一個石刻。

    這石刻上,不僅留下了“器械一量,同書文字”等見證書同文車同軌的政治綱要。

    也有“黔首安寧,不用兵革”等秦始皇帝也許想做但是從始至終沒做到的事。

    而最重要的內容,就是秦始皇讓人將那首要了高漸離命的《秦頌》,作為整篇文章的主題,刻在石頭上……

    “六合之內,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盡北戶。東有東海,北過大夏。人跡所至,無不臣者。功蓋五帝,澤及牛馬。”

    黑夫默默唸著這熟悉的旋律,再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了,秦始皇帝后期的“窮兵黷武”,都可以追溯到那一天,在恆山石刻上吹下的牛……

    別人吹牛,譬如六月要完成什麼,下周要搞定什麼,吹過後也就裝糊塗算了。

    但秦始皇帝吹的牛,可是要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實現!

    黑夫搖頭:“有時候,雄心太大,超出了時代的承受範圍,也不是好事。”

    他的目光一行行掠過,最有意思的是石刻的末尾,有當日隨行者的名單,真是又長又寬……

    “徹侯武成侯王翦、徹侯通武侯王賁、倫侯建成侯趙亥、倫侯昌武侯公子成、倫侯武信侯馮毋擇、丞相隗林、丞相王綰、卿李斯、卿王戊、五大夫子嬰、五大夫楊樛從,與議於恆山……”

    一個個名字唸過,黑夫嘴角露出了笑,因為現在這名單上的,基本都掛了。

    唯獨最後三人倖存,王戊扭扭捏捏地從了他,擔任御史丞,楊樛這白手套已經做了,而子嬰最慘,被黑夫發配去了西垂,永遠回不了咸陽了。

    而在石刻的右邊,還有一塊削平的石壁,只是上面沒有一個字,倒是還能刻一篇自我炫耀,跟天神地主吹吹牛的文章。

    當你到了一定位置,便會有千百人,整日琢磨你的所思所想。

    見黑夫望著那空白之處琢磨良久,身後眾人遂面面相覷,相互頷首。

    於是等黑夫轉身後,今日隨他上山的一眾人等,譬如陳恢、叔孫通、伏生等人,便拜倒在地,請黑夫刻石。

    由叔孫通為代表,說道:“古之帝者,地不過千里,諸侯各守其封域,或朝或否,相侵暴亂,殘伐不止,猶刻金石,以自為紀。”

    “而秦始皇並一海內,以為郡縣,群臣相與誦皇帝功德,刻於金石,以為表經。然其身方歿,逆子胡亥篡位,奸佞趙高擅權,關東倍叛,法令不行,九州板蕩,禽獸當道。”

    “實賴夏公,以渺渺之身,起於雲夢,四渡建功,遂定江陵,爰及荊州。北伐東征,歷時三載,滅魏、趙、楚餘孽,降韓、齊之舊臣,誅項籍於大澤鄉,又已定燕地,方再統天下。前後大小七十餘戰,皆得夏公方略,故戰無不克,攻無不勝。方今天下和平,中原復安,夏公之文韜武略,更勝於秦始皇,夏公之仁德,亦遠邁於秦始皇,故當在旁刻金石之篆,以表夏公之稱成功盛德……臣等昧死請!”

    群臣嘴巴一張一合,聲音嗡嗡作響,但黑夫腦子裡卻迴蕩著一句話:

    “有的人,把名字刻在石頭裡,想不朽……”

    黑夫搖了搖頭,又看看整面石刻,當年秦始皇完成了一統天下,車同軌書同文的歷史使命,站在這裡時,恐怕也受到了當日群臣的極力吹捧吧。

    然後就頭腦發熱,覺得東南西北都是額滴額滴了……

    “陛下啊,每當我要迷失自己的時候,覺得自己是天命之子時,想想你的教訓,就行了。”

    但旋即,黑夫臉上又浮現了促狹的笑:“不過既然來都來了,豈能掃了大家的興?”

    於是黑夫回過頭,面對眾人殷切的目光,笑道:

    “可!”

    叔孫通等人,早已摩拳擦掌,準備在這兒好好發揮一番,寫一篇永垂千古,引經據典的名篇出來,但豈料,平日裡喜歡讓他們幫忙起草文章的夏公,今日卻偏偏要自己動手!

    “拿筆來!”

    黑夫一伸手,自有文書將上好的狼毫筆獻上,並有剛燒溫水磨好的墨。

    “鋪紙!”

    兩名軍士扛著案几,在上面鋪就了泛黃的上好樺皮紙,鎏銀的鎮紙壓了上去。

    排場很大,隨行的眾人在外圍了一圈,用自己的身體,為夏公擋住高處寒冷的朔風。

    同時伸長了脖子踮起腳尖,想看看夏公要如何書寫自己的功勞?

    但豈料,黑夫卻沉思良久後,露出笑,一揮毫,刷刷刷寫下了六個隸字!

    然後就讓文士收了筆,對著秦始皇帝石刻旁的空白岩壁道:

    “就這六字,刻上去罷!”

    說罷便揚長而去!

    叔孫通等人啞然,只能擁過去一瞧,頓時瞠目結舌!

    卻見夏公那六字竟是:

    “黑夫到此一遊!”

    ……

    “夏公這六個字,有玄妙啊!”

    “沒錯,意境深遠!暗藏機巧!”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你敢說夏公的字是麻雀?”

    “口誤,口誤,是隼,隼才對!”

    “這個‘到’字用得極好!”

    “‘此’字也妙不可言。”

    “一者,一天下也,游者……游者,莊子之逍遙游也!”

    不提眾人尬吹黑夫的六字真言,就說黑夫下了恆山,回到軍營後,卻見營中,已有兩人從燕地趕來拜見……

    這二人皆是降將,又皆是黑夫久仰其名的,而且相互間還有大過節,眼下正相對而坐,大眼瞪小眼。

    “誰安排他們一同來拜見的?真夠蔫壞。”

    黑夫暗自嘟囔,旋即想起來了。

    “好像是我……”

    於是他走入帳內,二人先後起身拜見。

    右邊先起來的,是比黑夫略小,同樣皮膚略黑,分明是做過黔首下過地的陳勝……

    歷史上大澤鄉首義的陳王,眼下卻惴惴不安,陳勝只希望,自己投靠黑夫不算太晚,“王侯將相”是不可能了,公也沒戲,就看能否混上一個關內侯,最低標準食邑五百戶的也行啊……

    所以陳勝一拜見黑夫,便長作揖道:

    “陳勝請為前鋒,以恆山兵為夏公入飛狐口,進攻代地!”

    黑夫收起自己的感慨和心思,笑著微微頷首,旋即看向另外一人:

    “李左車,趙國的廣武君,你來此又是為何?”

    “故國已亡,現在沒有廣武君了,只有自認為,還是穿右衽的人階下囚李左車。”

    不同於陳勝的殷切,消瘦的降將李左車朝黑夫拱手,起來的也慢,說話也慢:

    “我來此請求謁見,是想勸阻夏公一事。”

    “何事?”

    李左車道:“初雪已降,天寒地凍,冬日不宜在代北用兵,還望夏公休兵息民,待開春雪化後,李左車願為嚮導,助夏公滅代破胡!”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21 22:53
第1020章 趙無恤

    “臣奉韓信將軍之命,與代將王黃戰於薊城之郊,時匈奴胡酋在側,遇秦之堅陣,徘徊而不敢進,遂向北退卻,我軍方能大破代卒而陣斬王黃,奪取薊城。”

    一聽李左車提議開春後再進兵代北,黑夫還沒表態,陳勝倒是來勁了,說道:

    “如今挾廣陽大勝之勢,又有夏公親臨,正是追剿窮寇,一舉收復代北三郡的好時機,豈能因一點小雨雪,而拖到開春?”

    李左車瞥了一眼陳勝:“你身為楚地人,可去過代北?經歷過那兒的霜雪?”

    “不曾……但我在恆山兩載。”

    “山南的冬天,哪能跟山北比?”

    李左車抬起手,露出缺了小拇指的左手道:“嚴冬之時,墮指者十有二三,凍掉耳朵更是常事,冬日行軍,每走一里路,都會有多人倒斃路旁。”

    陳勝辯道:“夏公軍中有毛衣,有皮帽,可阻嚴冬之寒。”

    李左車反問:“衣物有,糧食呢?代北本就地廣人稀,如今各地存糧更被匈奴與韓廣以馱畜運走,夏公遣兵卒北上,則難敵數萬匈奴,以十數萬大軍進發,則缺乏委積。再加上恆山、廣陽皆殘破,民食尚且不足,更勿論越過飛狐諸口,供應大軍了,到時候速戰不得,久戰缺食,為之奈何?”

    陳勝不屑:“我看是你畏懼匈奴罷?”

    李左車瞪著他:“李家人何時怕過匈奴?”

    “我大父在匈奴強盛時,尚且以長平新破趙卒弱旅,敗其十萬騎,倒是半年前,我自太原入恆山時,是誰作為敗軍之將,怯而北遁?”

    “你!”

    陳勝本為趙國恆山尉,李左車是其上司,調恆山兵入太原,要與韓信角逐,豈料陳勝挖了中山王墓犒賞士卒,帶著他們反趙投秦,讓李左車不得不腹背受敵,最後他放棄太原東擊恆山,打得陳勝落花流水,不得不北遁燕地。

    這二人的梁子便是那時候結下的。

    黑夫看著歷史上沒交際的二人在這打嘴炮,倒是覺得挺有意思,此時制止了他們,緩緩說道:

    “我昨日登上恆山,聽說了一個故事……”

    “三百年前,晉國上卿趙鞅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其幼子名趙無恤,乃是趙鞅與一狄女所生的庶孽子,貌陋而才幹不顯,在家中地位極低。”

    “但有一日,趙鞅北巡領地北部,來到恆山腳下,忽然將三子召集,對他們說,我有寶符藏於恆山上,誰能找到它,便可獲重賞。”

    “長子與次子帶著隨從,大張旗鼓入山林搜尋,撩草探穴,卻一無所獲,唯有趙無恤獨自乘馬登山,數日方歸,說他找到了寶符!”

    講到這,黑夫看向李左車和陳勝:“汝等一個乃是趙人,又常居恆山、代北,另一個則做了兩年恆山尉,當知道趙無恤找到的寶符,是何物罷?”

    這件事,陳勝是聽當地士人提及的,立刻應道:“以恆山臨代,代可取也!這就是寶符!”

    黑夫道:“然也,趙鞅以為趙無恤頗有見識,能壯大趙氏,遂將他立為繼嗣之人。”

    “於是,我今日登山恆山,也站在當年古人站過的地方,想像我自己,就是趙無恤……”

    “而後放目北眺,想瞧瞧,他當年看到了什麼?”

    黑夫閉上眼,那場景似乎就在眼前。

    “他看到了恆山北麓,撮乎雲谷之間,襟帶桑乾,表裡蒲陰的飛狐口小道,那是胡戎之地與中原諸夏往來的捷徑。”

    “他肯定也看到了飛狐口另一端的代地。”

    恆山的北面,也是一塊盆地,先映入眼中的,是一片由飽受冷風摧殘的丘陵,嶙峋危岩和綴著殘雪的野地構成的無盡荒蕪。再然後,則是貫穿平原的桑乾河上游,河流兩旁坐落著些許農田,三百年前,那兒還是代戎的地盤,他們過著半農半牧的生活,城池初建,牛馬成群,就在趙無恤腳下,鏤刻於夕陽中。

    “而後趙無恤果用計道飛狐、句注而吞併代國。趙氏得代地之馬匹,兵戎甲於六卿,終為諸侯!”

    “三百年過去了,秦始皇帝也登上了恆山,他站在同一個地方遠眺,看到的是與趙無恤時不一樣的風光。”

    “飛狐隘口,變成了坦途,南北商旅往來不絕,代北也已漸染華風,城池林立,阡陌相鄰,我看過御史府的戶籍,那時候,代郡有戶三萬餘,口17萬;雁門有戶四萬餘,口20餘萬,上谷有戶三萬餘,口12萬人……”

    這是李左車熟悉的景象,也是他從小生活的地方,代北三地地邊胡,常年被寇,故人民矜懻忮,任俠好氣,不事農商。然迫近北夷,秦趙師旅亟往,中國委輸時有奇羨。其民羯羠不均,自全晉之時固已患其僄悍,而武靈王開邊,胡服騎射,益厲之,其謠俗猶有趙之風也……

    “除了代地,秦始皇帝的目光還看得更遠,他看到了塞北的草原,滴翠流霞,川原欲媚,坡草茂盛,牛羊駿馬點綴其間,匈奴人氈帳王庭就樹立在陰山之下。”

    於是秦始皇帝生出了征服的慾望,他要讓帝國疆域,將這片富饒的草原囊括進來,築起籬笆圍牆,讓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

    “而現如今,我來到恆山,又看到了什麼?”

    黑夫可不止在上面留了個“到此一遊”,他還想了很多。

    “秦始皇時拓展出去的疆域,雲中、北假,已被匈奴奪回,冒頓的王庭重新樹立在陰山之下。”

    “而趙無恤和十多代趙人開發的代北,有五十萬中夏百姓生活的代北三郡,也淪落胡塵!”

    “本來就遭到叛亂、戰火,恆代而北的城池,多為丘墟;而如今匈奴為韓廣所誘,過長城南下,更是亂離尤甚。飛狐以西,煙火斷絕,百姓黔首,或死於亂麻,或為匈奴所擄,於是民生耗減,且將泰半!我聽說,匈奴將代人大肆遷往草原,數萬人絡繹北行,哭聲不絕,也有代人壯士奮起反抗,苦苦堅持……”

    “李左車,你說得沒錯,代北寒風颳在臉上,很疼。”

    “但,有匈奴打在百姓身上的鞭子疼麼?”

    李左車長嘆:“夏公心繫百姓,有聖人之仁,代人自當攜壺漿以迎,但人情不能變成糧食。”

    黑夫笑道:“李左車啊李左車,知道你為何敵不過韓信麼?”

    “不止是他兵多,國強,更因為你相較於他,行事太過冷靜,太過循規蹈矩!”

    李左車的確是世之良將,但因為這種萬事求穩的性格,對付一般的將軍還行,可遇上韓信,就往往會為其天馬行空的戰術所敗。

    這話倒是讓李左車愣住了,默然反思間,黑夫說道:

    “我雄心不似秦始皇帝那般大。”

    “但絕不能比趙無恤更小!”

    “只要已融於華夏的固有領土,有一寸在敵手中。”

    “我便不會停止進軍,不論冬夏!“

    “別說三個月,就算三天,我也不想等!”

    “定要盡快將代北百姓,從匈奴和夏奸的奴役下,解放出來!”

    至此,李左車竟也不再反對冬日入代了,在陳勝請為前鋒時,他也朝黑夫作揖道:

    “代地養育了我,又是大父曾與匈奴血戰之地,請讓李左車,效綿薄之力罷……”

    “我來恆山時聽聞,如今代、胡放棄飛狐口等關隘,彼輩定是以為陣戰攻防難敵夏公,便想利用代北廣袤,冬雪時至之際,引誘夏公深入,不可不防!”

    黑夫頷首,此事他已得知,反倒意味深長地說道:

    “冒頓是捕鹿捕多了,以為自己是獵手,布下陷阱等我去踩,但誰人獵人,誰是獵物,還真不一定!”

    這一刻,一向用兵四平八穩的黑夫,彷彿是被項羽附體,又好像是飄了。他笑道:

    “明日便讓大軍道飛狐口入代,將我的旗幟打在前方,本攝政要親將車騎,追擊匈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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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1章 驕兵必敗

    “此事有異。”

    進入平城後,婁敬這種感覺就越是強烈!

    婁敬乃是琅琊人,作為逃人,在曹參軍中作為拉輿的役夫,因獻計使彭越、龍且相互提防,使膠東得以喘息,晉陞為吏,後又被陳平相中,成了郡守長史。

    黑夫滅楚定齊後,陳平留在楚地治理泗水、東海、九江等郡,他推薦曾出使過燕、代,為陳平編織”扶蘇包圍網“的婁敬為典客丞,作為黑夫處理北方事務的顧問。

    十一月中旬,婁敬隨黑夫的大軍道飛狐口,進入代北,他隨輜重隊的騾子、馬、牛走在後面,大隊大隊的馬車和木牛流馬裝滿了食物、乾草、帳篷和衣物,為代地作戰,做足了準備——但也只夠十萬大軍用一個月。

    代地也就是後世的大同盆地,這個東北、西南走向的盆地,基本上以桑乾河為軸線,上游是雁門郡,中游是代郡,下游則是上谷郡。

    因為韓廣已將兵卒撤走的緣故,大軍在飛狐口幾乎沒受到什麼阻攔,而攻下“代國”的首都,代縣也不費吹灰之力,代地民眾多是數百年間陸續遷來的趙國移民,他們構成了李牧軍隊裡的主力,也曾擁立公子嘉,在趙國滅亡後仍舊追溯趙氏社稷,對秦人憤恨仇視居多。

    可當韓廣病急亂投醫,向匈奴借兵後,情況一下子改變了,相比於常年劫掠代北的匈奴,在代人眼裡,原本面目可憎的秦軍,一下子也變得眉清目秀起來。

    再加上韓廣的棄地政策,一向驍勇的代人紛紛舉事,像兩年前推翻秦吏一樣,殺死了韓廣的親信,以代縣降於黑夫,那場面真是攜壺漿以迎王師,見了右衽椎髻的秦卒,好似見了親人似的,比黑夫入咸陽時還要熱鬧……

    究其原因,除了過去月餘沒少受胡虜滋擾,恨匈奴人勝過秦人外,代人如此歡迎黑夫,還因為他們崇敬的李牧之孫,在代地長大的趙人英雄李左車,就在黑夫軍中。

    李左車不遺餘力為黑夫招降代郡豪傑壯士,甚至為其溝通當地大氏,商議購糧之事。

    只可惜糧食沒剩下多少,代縣裡的全被匈奴及韓廣帶走,向西而去……

    這就意味著,後續很難有糧食運入的秦軍,要麼適可而止,要麼就得速戰速決!

    一向以用兵猥瑣穩重著稱的夏公,這次卻選擇了後者……

    夏公在代縣對代人承諾,必會在一個月內,收復代北三郡全部土地,將匈奴驅逐出去。

    夏公也說到做到,竟親自將三萬精銳,向西追擊代軍和匈奴人!

    接下來的桑乾、東安陽、陽原、狋氏、平邑諸城,敵人略有抵抗,在黑夫親自指揮下,都取得了勝利。

    而所俘的代人被審問時都交待,冒頓此番帶著南下的,多是老弱騎兵,駕馭羸馬,這便是匈奴大單于的真正實力,故而在廣陽郡,在代北,才不堪一擊……

    於是黑夫軍中,便有謀士樂觀地認為:“想必是匈奴還沒從多年前的大敗裡恢復過來,多有部落不願效命,而其兩年前與東胡火並,東胡雖破,但匈奴也肯定元氣大傷!”

    眾人皆言匈奴可破,代地旬月可復,形勢一片大好。

    但婁敬不這麼認為,他只默默觀察,暗暗揣摩,當他們追隨黑夫所率的三萬先頭部隊,拋開還在桑乾河邊的大部隊,向據說是韓廣與冒頓所在的平城進發時,天上下起了雪……

    這不是這個冬天代北第一次降雪,但開始的時候只是小雪,雖然又濕又冷,大軍有毛衣狗皮毛,衣物準備充足,尚能輕鬆的行進。

    但旋即雪越來越大,馬匹呼出了白氣,地面被白雪覆蓋,風也越來越大,刮得雪花漫天飛揚,黑夫的軍隊變成了一群雪人,在齊踝深的雪堆裡蹣跚前行。

    哪怕如此艱難,但在平城,他們又打了一場勝仗,殺死胡騎數百,俘虜代卒近千!甚至連糧食也繳獲了上萬石!

    而據俘虜交待,韓廣和冒頓,就在向東北方敗退的潰兵裡!

    深深的馬蹄印沿著平城北門一路通往東北方,那裡有茫茫雪原,有大片大片的光禿禿闊葉林,也有一些丘陵山阜。

    就在三軍為此所激,都叫囂著“斬冒頓之首,踏單于之庭”時,婁敬卻仔細視察了俘虜的匈奴人,發現其多是齒發動搖的老人,被綁在雪地裡,閉著眼睛,一副認命的架勢。

    他在早先奉陳平之命,入代時學了點匈奴語,但也問不出所以然,可心裡的疑竇,卻越來越濃!

    於是婁敬立刻去找到了,近來頗受夏公器重的“黃石先生”!

    據說這位黃石先生是在夏公平定陳郡時投靠的,以定陳之功,納入羽翼營為謀士,沒聽說他有什麼過人的功勞,但在陳恢升任東郡郡守後,夏公竟任命黃石先生為羽翼營的主官,負責情報與軍略工作!

    沒人有太大意見,隨著戰爭落幕,羽翼營的地位大不如前,更早追隨夏公的謀士文臣們,混得好的基本都當了郡守,混得差的則不夠資格。

    黃石先生身體不太好,因其面容上滿是瘡疤,戴著面具,披著厚厚的裘,這冬日行軍,他一直在咳嗽,但對婁敬的話,卻聽得很認真。

    “我軍自從進入代北,沿途一路大勝,又聞匈奴人困馬乏,牛羊孱弱,窮困不振,今遭到連戰連敗,士氣低落,冒頓遁逃欲出長城,三軍皆言匈奴可擊!”

    “但僕以為不然,匈奴經冒頓執掌已十餘年,在漠北休養,昔日孤兒孩童已長成戰士,馬匹也漸漸繁蓄,據說有引弓之士十餘萬,只有如此強大的實力,方能一戰而滅東胡!”

    “消滅東胡後,匈奴得到了更大的草場,又吞併東胡等行國部眾牲畜,在朔方掠奪中原工匠人民,為其冶煉銅鐵,盜我馬鞍馬鐙,可見匈奴實力不小。”

    就婁敬計算,這次冒頓干涉中原統一,雖然不可能將國中十幾萬青壯胡人全部帶來,但匈奴軍四五萬騎,是絕對有的……

    “如今兩國相擊,譬如二人械鬥,應當以手中兵刃全力以赴,但匈奴卻一味示弱,這並非是匈奴已敗,而是冒頓故意匿其壯士肥牛馬,但見老弱及羸畜,必定是有意露短現弱,待魏軍輕敵冒進之際,伏奇兵以爭利也!愚以為匈奴不可擊也。”

    婁敬對匈奴是做了解的,他知道,匈奴人機動性極強,有利時如同飛鳥翔集,千軍萬馬呼嘯而至,不利時如同風吹雲散,瞬間不見蹤影。

    在廣陽郡面對秦軍的混合軍陣和強弩長矛,吃了虧後,便改變了戰術,不固守城池,不與秦軍做陣地戰,充分發揮騎兵的機動性,有利則進,不利就撤,就是為了引誘秦軍車騎部隊深入追擊,反而進行反擊!

    但聽完後,黃石先生的嗓子沙啞:“你是覺得,以夏公之智,卻中了冒頓的計策?”

    婁敬對黃石先生長拜:“不敢,但僕聞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自從降雪後,疾病凍傷者日漸增多,且卒多南兵,不習冬日作戰,此時絕不可冒進。”

    “但近日夏公勞頓軍務,不見吾等,僕欲以此言於上,還望黃石先生能容我謁見!”

    “你來晚了。”

    黃石先生卻搖頭:”夏公已決定,將萬餘人,輕裝出城去追匈奴!兵已業行,阻止不及!”

    才說完話,便聽到平城外人馬嘶鳴,婁敬大驚,出去一看,卻見車騎部隊已伴著清晨的暖陽,揮師北去,軍隊從土黃色的牆垣蜿蜒而出,就像一條長蛇,它過早醒來,不顧外面寒冷,便匆匆滑入雪地裡。

    鼓點和號角聲傳遍平城內外,如林的矛尖在陽光下閃爍著寒光,戰車和駿馬在雪地上艱難行進,而在隊伍的最中間,則是三面高高舉起的旗幟。

    隸書寫就“秦”字的黑龍鑲邊大纛。

    有繡著“定於一”三字,上有青銅鷹揚的定一軍旗。

    還有被夏公選中,代表他們這個家族的尉氏天狗旗,卻不再是守衛白鹿原的小天狗,而改成了一頭正在吞食月亮大天狗……

    看到這三面旗幟,婁敬心裡拔涼拔涼。

    “沒想到,夏公真的冒進出擊了!”

    心涼之後是憤怒,他轉向黃石,眼神裡帶著斥責。

    “我聽說,夏公設置羽翼營,是為了查遺補漏,可如今卻尸位素餐,形同虛設,致使夏公以千金身份涉險,黃石先生,這是你的失職!”

    還有那些降將,李左車常年在代北生活,豈能看不出其中的危險詭計?卻坐視夏公犯險,是沒勸住,還是故意為之?

    但這歸根結底,都是夏公自從滅楚後,就變得不喜諫言,他怕是要重蹈秦始皇帝的覆轍哦!陳平天天和他吹噓的“完人”“聖主”,也終於犯糊塗了麼?

    婁敬氣的直跺腳:“驕兵必敗!我恐不出三日,夏公及其所將之兵,將為匈奴所圍,黃石先生,為今之計,便是速速做好準備,通知後續大軍支援!若夏公有任何閃失,天下必將再度大亂!”

    到時候,他又該何去何從呢?

    面對婁敬的憤怒,黃石卻笑了。

    “婁典丞,隨我來罷。”

    帶著疑惑,跟著黃石先生,婁敬進入了平城內,外鬆內緊,被黑衣衛士層層把守的寬敞大屋裡。

    木柴在灶中噼啪作響,婁敬看到李左車坐在下首,正在顰眉看著代北的地圖,手指在平城東北的數座山巒裡遊走。

    而正中案几背後坐著的黑臉漢子,手裡還拿著黑乎乎的一塊煤炭,正凝神端詳……

    不是夏公,還能是誰!

    婁敬頓時愕然。

    “夏公,方才夏公不是已經親率士伍出城……”

    但他也是聰明人,立刻就反應過來了,朝黑夫下拜:

    “夏公真不愧是天下第一名將,果是將計就計!是臣愚鈍,不識夏公奇策!”

    黑夫放下手裡的煤炭,抬起頭:“婁敬啊,在三軍皆浮躁冒進之際,你能保持清醒,不愧是陳平力薦的人。”

    但黑夫心中卻暗暗道:

    “這婁敬,還是不夠瞭解我啊。”

    “像我這麼自(pa)愛(sǐ)的人,就應該運籌帷幄之中,決勝於千里之外,又豈會像項鐵蛋那樣,貿然衝鋒在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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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2章 白登之圍

    “被我所圍的,當真是黑夫本人?”

    儘管從月餘前,在廣陽郡的示弱的“敗退”開始,冒頓做的一切,便是為了引誘秦軍車騎追擊深入,再利用匈奴的優勢,將其包圍殲滅,可當他們抓住最後的機會後,冒頓卻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竟能擁有如此好的運氣。

    事實上,當戰爭真正開始後,事情便不按照計畫設想的走了,從秦軍的強悍到代人的劇烈反抗,都是匈奴人事先未能預料的。

    於是,從代縣到平城這一路三百里的路途中,好幾次匈奴人預想的伏擊都不得不匆匆取消。

    悲觀地來說,若在平城,秦軍不選擇貿然出擊,離開城垣壁壘的話,匈奴就將面臨兩難:

    是主動出擊,在平城與三萬秦軍交戰,寄希望於在其大部隊趕到前殲滅他們。

    亦或是徹底放棄誘敵之策,弄假成真,帶著韓廣竄逃到長城塞外。

    好在一路連續大勝的秦軍已驕,在平城戰後,聽聞匈奴羸弱,當真派出萬餘人追逐而出,而冒頓也抓住了這最後的時機,在平城東北發動了反擊。

    只是秦軍遇敵後反應速度遠超他設想,彼輩在被襲擊後,利用雪深馬匹難行的情況,向南退卻,退保白登山,並擊退了匈奴人的進攻。

    冒頓本欲見好就收,但因為一件事,卻令他咬咬牙,縱騎兵五萬,與代軍萬餘對這支秦軍進行了包圍……

    只因代人辨認出,這支秦軍打著的,竟是如今秦朝的最高統治者,太師、攝政、太尉、三軍統帥、夏公黑夫的旗幟!

    白登山並不大,高不過一里,週遭數十里,上面既無水源又無森林,冬日裡灌木草葉枯死之際,只是一片光禿禿的高地,沒壕塹又無險阻,都是一些緩坡,騎兵來往如履平地,所以匈奴人很容易發動進攻。而逃到上面的萬餘秦軍,只能臨時挖溝壑,立長矛以拒,靠著弩機的射程阻止匈奴登上去。

    而在匈奴人視野中,被困的秦軍仍有秩序,三面大旗在其中很明顯地樹立著。

    “那當真是秦之攝政?”

    這不知是冒頓第幾次向代人確認了。

    “確實是黑夫無疑。”

    代國裡,最死心塌地為匈奴做事的還不是韓廣,而是一名舊日趙國的後裔趙利,此時此刻,他也身著胡服,騎在馬上,指點著被困秦軍的三面旗幟,一一告訴冒頓它們的含義。

    “那面黑龍鑲邊的白底大纛,上有隸書寫就的‘秦’字,我聽說,黑夫自從起兵後,便自詡為‘新秦‘,以隸書為準,好同秦始皇、胡亥時所用的小篆作區別。”

    “至於那繡著‘定於一’三字,上有青銅鷹揚的,則是軍旗。”

    “我聽人說,黑夫篤信名家名實之辯,喜歡給物件城邑定名,軍隊也不例外,他麾下的軍隊,最初叫南征軍,後來改為北伐軍,如今又稱之為定一軍……”

    “還有被黑夫選中,代表他家族’尉氏‘的天狗旗。”

    趙利打了個比方:“嬴姓的秦皇帝,如同匈奴的撐犁孤涂單于,千百年來只能出自攣鞮氏一樣。而黑夫,則如其他匈奴家族想要謀奪大單于之位,可不容易得到認可,故而他暫時沒有稱天子,而是稱了攝政……”

    還為自己的家族,精挑細選了旗幟和族徽。

    那是一頭正在吞食星辰的大天狗,狗兒極黑,懷抱明星,好似要一口將其吞下,有人說中間那是月亮,月亮代表了嬴姓的社稷,黑夫之心已昭然若揭了。

    也有人說,那星辰有明豔的紅色,是熒惑星,黑夫這是立誓要做守護秩序,消弭戰亂之人。

    但不論如何,這三面旗在,就意味著黑夫在。

    “就好像九游鷹纛下,永遠有大單于的綠色鷹冠,黑夫本人,也必在軍中,被大單于困於此山之上!”

    趙利如此訴說,讓冒頓的眼睛越來越亮,等抓獲的秦軍俘虜在拷打下也招供,說夏公的確親自將兵至此,冒頓不由大笑起來。

    “當年在賀蘭山,此人派陳平離間我與頭曼,害我西逃月氏,又破我部屬,佔我領地,對匈奴也窮追不捨,幸而我早早帶眾人北遁,不曾想,他也有今日!”

    他是個報復心極強的人,對那段經歷,自是恨得牙癢!

    冒頓是個極其善於抓住機會的人,不論是弒父自立,還是大破東胡,插手中原內戰,都恰到好處。

    而現在,冒頓覺得,自己又遇到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時機!

    趙利打的比方很對,若用匈奴人的關係來對比中原形勢的話,就好像攣鞮氏遭到了自己一名低賤奴僕的背叛,單于家族被趕盡殺絕。

    但因為根深蒂固的風俗,那低賤縱然掌握了大權,可想要自己做單于,也必將招致呼衍氏、蘭氏、須卜氏等貴姓的反對,只能以左右賢王之名代政,使單于位空懸……

    “我聽聞其子尚幼,一旦黑夫死於此地,其部將必為了爭奪黑夫的遺產,打得不可開交,而秦始皇帝的子嗣、對黑夫不服的大臣,還有沒有被殺絕的六國後代,又會再度割據一方。”

    “若能破其軍,殺黑夫於此,中原必將重新大亂!”

    冒頓怦然心動,於是讓先前放在長城一線的匈奴騎從盡數南下,若是站在白登山上往下看,定會為匈奴軍勢之強所震撼:卻見匈奴騎,其西方盡白馬,東方盡青駹馬,北方盡烏驪馬,南方盡骍馬,色彩分明,這是為了打擊防守者的士氣。

    東西南北分別由右賢王,屠耆王、左右谷蠡王統帥,皆萬騎,而冒頓親率萬餘騎,與代王韓廣的萬餘兵卒在南方,以提防平城裡剩下的萬餘秦軍來援。

    “七天。“

    他計算了天氣、道路,這是秦軍大部隊從桑乾河抵達此地的時間,希望能在七日內,將山上秦軍,連同“黑夫”一起消滅。

    而若七日不能完成目標,那不管此戰利益多大,匈奴都必須撤出長城之外!

    長城不止一道,趙國早期的長城,就在白登山以北十餘里外,白道嶺左右山上有土垣,沿溪亙嶺,東西無極,土色皆紫,故當地人稱為紫塞。

    代王韓廣的部將,代人曼丘臣帶著三千人,與冒頓的左右骨都侯駐守紫塞,而冒頓還派左右大當護在東邊的采涼山,西邊的武燧各設斥候。

    準備如此充分後,冒頓卻仍未下令匈奴人全面進攻,而是一邊包圍試探白登山秦軍虛實,一邊警惕地注意著週遭百里的風吹草動。

    他是個生性多疑的是,頭狼從不貿然發動攻擊,甚至一直在懷疑:“若這只是黑夫之計,虛設旗幟,他本人不在白登山上呢?”

    白登之圍第二天,秦軍平城之兵不顧一切來救援,為冒頓擊退。

    白登之圍第三天,山上不見了炊煙,想必秦人糧食已盡,取暖的木頭也沒了,喝水只能靠積雪,而就在這時,一封來自白登山的信,徹底打消了冒頓的疑慮,讓他確定,黑夫必在此山之上!

    使者名叫趙堯,他神情頹唐,哆哆嗦嗦,向冒頓獻上了據說是夏公親筆所寫的一封信。

    大概是追擊得太急切,秦軍居然連紙張都沒帶,只能以簡牘文書,那一尺木牘上,是自從匈奴與秦打交道後,秦人前所未見的謙虛言辭:

    “大秦攝政夏公,敬問匈奴大單于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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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3章 我要拿你的頭蓋骨當碗使!

    這是秦與匈奴的第一封“國書”,冒頓雖然看不懂上面的字,只能通過翻譯知曉其內容,但亦翻來覆去看了很多次,摸著它,告訴自己這是真的。

    放下木牘,冒頓冷笑道:“當年讓陳平遺書離間我與頭曼時,黑夫恐怕不會想到有一天,竟也會以弱者口吻,來像他想絕滅的匈奴求饒罷?”

    多年的夙願,終於得報,看著舊日敵人求饒,這便是人生在世,最快樂的事啊……

    “願寢兵休士,除前事,定盟約,以安邊民,世世平樂……”

    上面的內容,無非是希望不要二主相困,在此兩敗俱傷,只要匈奴願意退兵,秦也願意撤到南方,保留代國,讓其作為匈奴的藩屬,以及兩個帝國的緩衝帶……

    而更有意思的事還在後面,平城方面在強攻解圍未果後,竟也派使者來,不但遺書於冒頓,甚至給他新納的閼氏也帶了禮物。

    “服繡袷綺衣、長襦、錦袍各一,比疏一,黃金飾具帶一,黃金犀毗一,繡十匹,錦二十匹,赤綈、緣繒各四十匹,胭脂五盒……”

    這些中原織物、胭脂十分漂亮,搞得來自蘭氏的閼氏心花怒放,還真在冒頓耳邊吹風說什麼:“兩主不相困。今得秦地,而單于終非能居之也。且夏公亦有神,攻之不易,單于察之……”

    冒頓點了點頭。

    然後甩手就給了這不知道自己位置的年輕女人一個大耳瓜子!

    他冒頓,會因為一個女人的話,而影響判斷?

    “真是不懂事。”

    冒頓將哭哭啼啼的年輕閼氏趕了出去,開始懷念起自己前兩個“懂事”的閼氏了。

    也不知她們在北海過得怎麼樣,看來,是時候送第三個閼氏過去陪她們了。

    但這件事,讓冒頓對自己取得優勢,更加深信不疑:

    “居然已經到了希望閼氏遊說我,希望我解圍的程度,看來黑夫果在白登山上,秦人是真的怕了!”

    於是冒頓派人對來送信的秦使趙堯反覆打聽,尤其是關心夏公的飲食。

    從趙堯嘴裡再度確認了黑夫的確在山上,且如今白登山秦軍糧食已絕,秦卒又凍又餓,趙堯是空著肚子下山的,更別提普通兵卒了。

    冒頓很和善地讓趙堯大吃了一頓羊肉,讓代人幫自己書以回信。

    用的是寬二寸的木牘,及印封皆令廣大長,且倨傲其辭曰:“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單于敬問夏公無恙。”

    冒頓在信裡,表示自己也是迫於無奈才對秦反擊,畢竟代王認了自己當爸爸啊,兒子被欺負了豈能坐視不理?若秦願意退出代北,不再侵犯,兩國可如黑夫所言,結為兄弟之邦。

    “夏公若稱書意,歃血,則匈奴可解圍之一角,令夏公南歸。事後明告諸吏郡縣,使無負約,各遣質子,有信,敬如夏公書……”

    不止如此,還讓人帶著十幾頭牛羊去白登,作為匈奴的回禮。

    但問了一圈,代人居然沒有見過黑夫的人,只知道外面傳言他很黑,在雪地裡應該很顯眼才對……

    最後冒頓挑了趙王后裔趙利作為自己的特使登山。

    這件事讓匈奴的盟友,代王韓廣很不安,白登之圍的第四天,他連夜請見冒頓:“大單于當真要與秦講和?”

    冒頓卻用東胡王頭顱做成的酒器飲著馬奶酒,笑道:

    “不,黑夫,必死於此!”

    蒯徹在冒頓面前評價過黑夫和扶蘇。

    “黑夫是不擇手段,也要達到目的之人!”

    “扶蘇則是注重過程,他當年以為,用錯誤的法子,得不到正確的結果的,故不聽我之言。當然,就我所知,如今他也成了與黑夫一樣,故可說之……”

    蒯徹的總結很精妙,所以冒頓認定,黑夫如今雖然一時落難,跟自己說軟話,可一旦脫困,便會毫不猶豫,將所謂的“盟約”撕毀!

    “故絕不可信之!”

    更何況,這不僅僅是冒頓與黑夫,二人算舊賬的一戰。

    也是兩個帝國,遊牧者與農耕者的決戰!

    “從其在北地時,對匈奴的窮追不捨便能知道,那時候他便清楚,我,還有匈奴,會變成中原最可怕的天敵!”

    冒頓比任何人都清楚,中原合則強分則弱,草原亦然,當南北兩大政權一同統一時,決定兩個民族命運的較量便不可避免地開始了

    過去十多年間,月氏被秦朝滅亡,殘部投靠了匈奴,東胡則被冒頓所擊,四散分離。

    和長城之內,第一次被一個強大的帝國統一一樣,從遼西到張掖,東西萬里的草原,也有史以來,第一次被統合在了一起。

    但這種統一是虛假的,不說東胡、月氏餘部與匈奴語言不通,對冒頓的命令不怎麼聽從,北海之畔的幾個邦族一直在密謀反抗,就說這廣袤土地上,生活的人民,還不如中原一個郡,冒頓眼下召集五萬騎至代北,已是傾國中半數兵力了。

    遊牧者與農耕者的鬥爭,是此消彼長的,秦強大時,可以吊打匈奴,而如今殺死黑夫,讓中原分裂大亂,冒頓便能為匈奴,贏得起碼一代人的時間!

    冒頓沒有如蒯徹所描述的那樣,覺得自己能很快南下中原,掠奪關中財富,將河北變成牧場。

    他反倒覺得,若能取此戰勝利,匈奴大不必急於南進,而應該調過頭,消化剛統一的草原。

    “我須得向北,馴服桀驁不馴的渾庾、屈射、丁零、鬲昆、薪犁之國,讓匈奴沒有後顧之憂。”

    “向東征服退保烏桓山、鮮卑山的東胡部落,叫他們進獻質子和奴僕。”

    “然後向西奪取祁連山和焉支山之間的河西草原,接小月氏、氐、羌,讓他們臣服,利用其人力,繼續向西,定樓蘭、烏孫、呼揭及其旁三十六國,皆以為匈奴。”

    他摸著下巴上的鬍鬚,眯著細細的眼睛:“嗯,一個西域的新閼氏,倒是不錯……”

    “我要使諸引弓之民,並為一家!”

    這便是冒頓的勃勃野心。

    只有那樣,匈奴才能真正成為一個草原帝國!

    再掠奪分裂的中原,讓諸侯相互爭鬥,不斷掠奪物資人口,最終慢慢向南推移,將遊牧者的地盤,擴張到那條渾濁的大河邊去……

    是東風壓倒西風,還是西風壓倒東風!就看這一仗!

    韓廣自是大喜:“那大單于的意思是,圍三闕一,乘著黑夫率眾離開白登時進攻?”

    冒頓卻搖頭:“就像我不會相信黑夫一樣,黑夫也必不會信我,他或許一邊派人來講和,一面卻在準備突圍了,其主力越來越近,距此或只有三日路程,不能再等了,今夜便發起總攻!”

    韓廣沒料到會這樣,訝然道:“但趙利還在山上……”

    冒頓卻大笑:“不是正好讓黑夫大意麼?至於趙利……“

    雖然是條好狗,但死了也就死了。

    冒頓也算機關算盡,但他不知道,自己只是在與空氣鬥智鬥勇……

    “今夜,必下白登!用秦人的血,祭奠十多年前,在賀蘭戰死,在遷徙漠北途中凍餓而的十數萬匈奴人!”

    冒頓飲罷,走出大帳,將東胡王頭蓋骨做成的酒器,隨手扔到了雪地裡,這個戰利品,他已經用膩了。

    看著夜幕裡的白登山,冒頓呼出了白氣:

    “這酒器舊了,我要換一個新的!”

    “一個蒙著黑色人皮的新骨碗!”

    ……

    白登之圍的第四天夜裡,匈奴大軍在冒頓的命令下,對白登山發動了連綿不絕的進攻!

    白登山不算高,沒壕塹又無險阻,都是一些緩坡,騎兵來往如履平地,秦軍在山上這些天,雖然也想辦法以山石壘了點阻礙,但地面凍得梆硬,根本無法掘溝,所以只能以剩餘的大車擋在關鍵地域,結四武衝陣。

    這套陣法,關鍵在於車壘,先卸下牛馬,用車輛連接成圓形或方形的營壘,作為臨時的營寨,再令材士強弩,備於四面,這樣一來,便可以抵禦住車騎的突擊了。

    但那只能用於抵禦小規模騎兵部隊,當數萬人一齊進攻時,在茫茫敵人裡,佈防在白登山四面的十餘個四武衝陣,看上去好似在海潮擊打下的小小礁石……

    雖然小,卻仍堅不可摧!

    冒頓讓人將自己的鷹旗插在山南方,讓左右谷蠡王等各將萬騎,開始了四面強攻!

    號角震天,最開始奉命進攻的是蘭氏部落的騎兵,匈奴騎呼嘯而至,到山前百步開外時,秦軍陣後的上千蹶張弩立刻發聲,如霹靂般的聲音響起,數十騎應弦而倒。

    至七八十步時,踏張弩與臂張弩、大黃弩相雜,陸續射出了箭矢,又有上百匈奴人中箭。一時間矢如雨下。

    匈奴人仰攻,再加上天氣寒冷,許多弓箭無法使用,他們薄薄的皮盾難以抵禦,故登山艱難,作敗退狀。

    秦軍也不追擊,而山的西邊,代王韓廣的上萬代人兵卒也結成陣,踏破冰雪,對這一面的秦軍發動強攻!秦人則以三千人,與之在林中搏鬥,打得難解難分。

    在較為陡峭的白登山北部,也有匈奴人叼著彎刀,從小道攀爬而上,一露頭就遭到了秦軍的迎頭痛擊!

    戰況十分焦灼,但不論是哪一面,匈奴人都難以輕易破開陣線。

    看來秦人對匈奴人的襲擊是有準備的,這讓在山下觀戰的冒頓聽了戰況後,皺起了眉。

    “按照趙堯的說法,秦軍已絕食兩三日,兵卒應疲倦不堪才對,為何諸部皆言,秦人短兵相搏時,氣力很大,開弓也不虛匈奴……”

    而且,鏖戰了一陣夜,秦人的弩機就沒停過,冒頓算了算,起碼射出來了幾十萬支箭,一些地方還撒了木蒺藜(jílí),不少匈奴人中了招。

    “不對。”

    眼看天已黎明,以五六萬人攻萬餘人,卻久久不能建功,敏感多疑的冒頓覺得心有點慌。

    “秦軍來追我,豈會帶如此多的防騎兵之物?箭矢數量,似也做了充足準備,絕不像倉促敗退白登。”

    而一個在與匈奴人搏殺中,摔下山被殺死的秦人屍體被送回來後,讓冒頓一下子從胡凳上站了起來!

    那秦卒甲衣內的懷中,居然有一塊啃了兩口的麥餅!

    捏著這餅子,再讓人剖開這秦卒腹部,裡面可塞了不少食物。

    看衣服,這只是個普通的小卒啊。

    冒頓頓覺不妙!

    “秦人並未斷食!”

    斷食是假的,那山上黑夫的旗幟,這場“白登之圍”呢?會不會也是假的!?

    匈奴人的性情,其見敵則逐利,如鳥之集;其困敗,則瓦解雲散,眼下亦如此,冒頓大為警覺,已萌生退意。

    但壞消息,便是在這種情況下,接踵而至!

    首先是東南方警戒的左大當戶派人來報,說東南三十里外有兵,多達三、四萬,打著韓信的旗號!

    右大當戶旋即也來報,西方雁門郡方向,四十里外有兵,多達數萬,打著東門豹的旗號!

    北方的左右骨都侯亦來報,說趙長城紫塞處,也有一支兩萬餘人的車騎殺至!打著灌嬰的旗號,正強攻紫塞!

    而南方處,左右大都尉也來報,說平城有異!

    “平城之兵已盡出,在城外列陣,向白登山推進,並豎起了三面大旗!”

    黑龍鑲邊的秦旗。

    定一軍的鷹揚旗。

    還有吞食星月的天狗旗!

    平城距離白登山不過十多里,冒頓已能看到那朝著這邊緩緩推進的秦人陣線。

    他頓時明白了一切:

    “吾等貪圖嘴邊的肉,進了獵人的圈套了!”

    “黑夫不在白登,他一直在平城!”

    ……

    而平城之外,黑夫一身戎裝,正準備出征,緩緩關上的城門內,還有被僕役拉住的兩條細犬不停地叫,想隨他同去。

    黑夫這幾日在平城也沒閒著,除了策劃對冒頓大包圍外,他還讓人在當地尋了幾條當地著名的代犬來豢養。

    代人畜牧業發達。特產駿馬和獵犬馳名天下,黑乎乎的小狗子腰身細長,是捕獵的好手……

    爬上戰車,黑夫遠遠望著被從白登山上衝下的秦軍纏住匈奴人,鏖戰正酣的戰場,笑道:

    “冒頓啊冒頓,聽說你喜歡拿人腦袋當酒器用。”

    “我口味沒那麼重。”

    黑夫回頭,看了看自己的兩條愛犬。

    “我只會拿你的頭蓋骨,當狗盆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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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4章 一致對外

    “這冒頓,還真會活學活用。”

    白登山下的雪原上,滿是倒斃的人與馬,當黑夫抵達被佔領的匈奴營地,看著被韓信繳獲的匈奴單于白纛,以及那頂金制的鷹冠,黑夫不由譏笑道:

    “見我假樹旗幟騙他圍攻白登,他竟也將自己的白纛交給左屠耆王,自己扮作普通匈奴貴人,潰圍跑了……”

    黑夫也很無奈,別看他包圍圈拉得很大,各部加起來足足有十餘萬人,但東西南北達上百里的大會戰,通訊又困難,能同一天抵達已是奇蹟,又怎可能做到圍城那般嚴絲合縫。

    韓信是打完上谷郡,急行軍西行的。

    東門豹是數月前暗奉黑夫之命,從河東北上,帶著駐守太原的龍川侯董翳,在樓煩縣商賈班壹指引下,奪取雁門郡,包抄東進。

    而最關鍵的灌嬰,更是早早就去了上郡,帶著北地、上郡騎渡大河,沿著趙長城來了個大包抄。

    兵行險招,皆是糧食將盡,若不能取勝,恐將損失慘重,幸好這次沒人迷路……

    當冒頓發現上當後,立刻就放棄了還在與白登山秦軍作戰的代王韓廣,帶著匈奴人迅速北遁。

    他們遭到了韓信部的截擊,又撞上了帶著輕騎繞遠路從雲中殺過來的灌嬰。彼輩在白登山以北的采涼山一帶交戰,韓信與灌嬰配合得當,匈奴人損失慘重。

    而黑夫則先收降了代卒,又率大軍趕至,冒頓見秦軍眾,遂做出了壁虎斷尾之舉,拋棄了大多數部眾,只帶著五千騎向東北方突圍而去,這便出現了假樹白纛,而自己偃旗脫身的一幕……

    秦軍將尉們高興地將白纛一合圍,卻發現不過是匈奴的左屠耆王,還有冒頓的閼氏等,也就是冒頓的老婆孩子。

    他們頓時氣得不行,大罵冒頓不要臉,竟然拋棄代表榮譽的單于旗,更不惜犧牲自己的妻、子,全然忘了冒頓這招還是從某黑那學來的。

    雖然走了冒頓,但匈奴大部亦被圍殲,粗略計算,以眾降者二千五百人,斬首虜三萬二百級,獲匈奴五王,單于閼氏、王子、夫人五十九人,將軍、當戶、都尉六十三人……冒頓花了十多年才初具規模的匈奴行國政權,這一戰裡起碼殘了一半!

    韓信來稟報:“看冒頓逃竄的方向,是想去高柳塞,據灌嬰在紫塞收降的代將曼丘臣等言,冒頓在高柳留了騎從近萬,由他最信任的左右大將統帥,以為策應。”

    如今已是十二月中旬,天寒地凍,大雪茫茫,三軍雖然能夠趕到,但一路上損失也很大,墜指者十有二三,倒斃者上千……

    再加上作戰時被死傷的數千人,秦軍傷亡過萬,這便是此戰的代價。

    打完這一戰,秦軍也已精疲力盡,得留在代郡休整,出長城對冒頓窮追不捨,有點困難,而若只派灌嬰以車騎追擊,彼此人數相差不大,恐遭不測,反而不美……

    黑夫身邊的謀臣”黃石先生“也認為不必深追,但他想到的,卻是另一個原因。

    他低聲詢問道:“臣敢問夏公,為何要以夏為爵號?”

    黑夫也不吝掩飾:“我想做諸夏百姓之共主,讓天下人忘記過去的國別,而認同華夏的共同身份。”

    黃石道:“但夏公可知,諸夏又因何而成?”

    “最初並沒有所謂諸夏之說,周天子的諸侯們,姓與族皆不同,魯鄭衛公族為姬姓周人之後,宋國公族乃是子姓殷人之後,秦公族為嬴姓殷商貴人之後,陳公族為媯姓虞舜之後,齊國公族則為姜姓羌人之後。至於各國的國人野人,或是周人,或是殷人,甚至有戎狄蠻夷之屬。”

    “所以過去只有諸姬、諸姜之稱,他們只是周天子分封的諸侯,有宗法而無血緣之親,數百年下來,禮崩樂壞,便開始各行其政,相互兼併傾軋了。而國中則有國人野人之分,連語言都不甚通。”

    “如此亂象,直到平王東遷後百年,南夷與北狄交,中國不絕若線……”

    那時候,中原內部、外部的戎狄邦國,一同對周朝的諸侯們發動了進攻,南蠻指的是南方自詡為蠻夷的楚,北狄則是赤狄、白狄、長狄、山戎等半遊牧的部族,他們滅衛滅邢,甚至一度攻佔了洛陽,周天子倉皇出奔。

    於是才有了管仲的“尊王攘夷”,以齊桓公作為霸主,召集周之諸侯,一同聯合起來,對抗南蠻北狄!

    “諸夏親暱,不可棄也,戎狄豺狼,不可厭也!”

    這便是齊桓公霸業的口號,齊國帶著諸侯南征北戰,恢復了邢衛,遠征山戎,逼迫楚國停止入秦陳蔡……

    百年下來,諸夏的理念根深蒂固,不再按照姓氏和源流劃分彼此,只要是遵循禮樂,用冠帶,食五穀粒食的邦國,都自詡為“諸夏”,連楚國也漸漸融入了這個概念裡。

    “所以孔子才盛讚管仲,說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故而夏公早年才提議建靖邊祠,第一個祭祀的,便是管夷吾!”

    說管仲是華夏第一個民族英雄,毫不為過。

    “故臣以為,諸夏之所以為諸夏,是因為外有南夷北狄,有一個共同的敵人!”

    黑夫頷首,張子房的確眼光獨到,在跳出“韓人”的狹隘視野後,他的提議,多是高瞻遠矚!

    他說對了,所謂民族,乃是想像的共同體。

    我們之所以成為我們,不只是血緣、文化、歷史等內因,也因為左衽被發食酪漿,無城郭農田的“他們”徘徊在外!

    黃石繼續道:“而如今,夏公想讓七國之人不再互為仇讎,想讓天下一統,讓眾人放下宿願,實現九州同風,六合同貫,也需要一個共同的敵人。”

    黑夫一度將楚國,當做秦與韓、魏的共敵來宣揚,但他最後接納了張良的諫言,放棄了對楚人的苛待壓迫。

    在項籍死後,中原的敵對政權便不復存在了。

    他們必須找到新的敵人,讓七國之人放下隔閡的共同敵人。

    這趟北方之行,黃石覺得,他已找到了。

    “如今的匈奴,便是現成的大敵!”

    黃石指著在白登山之戰裡奮勇殺敵的秦軍、在李左車規勸下,為秦人輸送糧秣的趙人、還有韓信在燕地招募的燕趙騎從。

    黃石感慨道:“在此之前,我從未想過,秦人、趙人、燕人,竟能一致對外。”

    不只是秦與燕趙有滅國亡社稷之仇,燕趙自個也打得狗腦子都出來了,民眾亦相互鄙夷,身為大都市繁華地的邯鄲趙人,一直瞧不起落後地區的燕國薊城。

    可如今,他們卻並肩作戰,在絕域雪原休戚與共,造就了這場大捷。

    黃石很希望,如此場景能持續下去。

    他指著匈奴遁逃的方向道:“不若放彼輩離開,經此大敗,匈奴軍力已去其半。縱然冒頓不為其部屬所叛,其部也已殘破,匈奴十年內將不再為患。夏公倒是可以在國中多做宣揚匈奴之惡,誇大其實力,只需要一兩代人時間,必能使秦、趙、燕等邊地,凝為一體……”

    沒有敵人,政治家也會創造敵人,甚至誇大敵人,以達到自己的目的。

    這便是黑夫最喜歡的“講故事”環節了,毫無疑問,他是這世間,最擅長此道之人。

    一致對外,聽上去很不錯,與匈奴的長期對抗,這可能是讓戰國七雄最終捏合成名為“漢”的民族的重要原因。

    但對黃石的提議,黑夫卻仍是拒絕!

    “冒頓必須死。”

    黑夫一直在強調這一點,好似與冒頓有殺父奪妻之仇一般……

    還真有。

    “這頭狼子,十多年前在北地,我未能將其捕殺,致使其遁入漠北坐大,復入新秦中。過去兩年間,冒頓乘著中原內戰,肆虐邊塞,殺死了多少男丁,擄走了多少女眷孩童?”

    “百姓之仇,便是吾之仇!今日必報之!”

    “至於你說的,諸夏共同之敵?”

    黑夫指著長城之外,廣袤而荒涼的草原,嘆息道:

    “你放心罷,就算沒有冒頓,甚至沒有匈奴,草原上,仍會源源不斷出現新的部族,新的敵人!”

    鮮卑、氐羌、柔然、突厥、蒙古,一個接一個,歷史上,中原王朝也試圖吞併,屯田,屠戮,佔領,但一個部族滅亡了,就會有新的部族崛起,重新統一草原,過去叫匈奴的牧民,改個名,就成了鮮卑……

    黑夫縱是穿越者,也無法改變這個大勢。

    農耕與遊牧,這不是血緣、族屬決定的。

    而是生活方式決定的。

    因為只要大氣候一天不變,四百毫米降水線就會牢牢固定在長城一線,其北遊牧,其南農耕,生產方式和生產關係決難更改。

    就算黑夫將上百萬秦人投入陰山以北的草原深處,他們若想在那活下來,就只能過遊牧狩獵的生活,當幾代人過去後,這些人也會皈依草原的生活方式,與中原離心離德,成為比匈奴,更可怕的遊牧噩夢……

    中原方式,在那片土地上,活不下來,進去的夏人,終究會胡化。

    就像進入中原的胡人,時間久了,終究會漢化,不能漢化的,很快就會站不住腳,被趕回老家。

    遊牧的生活方式強化了他們好戰的性格,軍事化的管理,畢竟最基本的生活技巧是快速移動,迅速紮營、拔營,高效地打包隨身物品等,而每日訓練的,也是驅趕成群牛羊,與野獸搏殺。

    這群遊牧騎兵,在面對跟土地打了一輩子交道的普通農民時,優勢無比巨大,而農耕者只能通過巨大的人口差,用巨大財政養著專業的邊軍,和超出遊牧者的科技武器,來與之對抗。

    他們將如此廝殺兩千年。

    直到火藥大行於世,隨便一個農夫稍加培訓,便能一槍將從小訓練方能在馬上開弓的敵人撂倒,農耕者人口、科技的優勢才能完全碾壓遊牧者,從而結束這場千年之戰……

    所以,胡無人,漢道昌?聽起來霸氣,其實是一個永遠無法實現的幻夢,與其整日琢磨怎麼將草原撒鹽讓它變成沙漠,築起長城,圈好能種田的地盤,在裡面老老實實攀科技樹,反而是成本最低,也最現實的法子……

    “我的野心沒有秦始皇帝那般大,做不到北盡瀚海,將匈奴趕盡殺絕,將草原夷為耕地。”

    黑夫一邊說著,一邊對灌嬰下達了追擊的命令,甚至下了車,讓人將自己的駟馬,套上戎車!又將所有還沒凍斃的戰馬,都交給灌嬰手下的騎從使用!

    “我只求,能將冒頓這所謂的天子驕子,死於長城之內,不論代價。”

    “要讓所有覬覦中原財富的遊牧者記得這個教訓,要讓他們,將被擄走的百姓,乖乖送回!要讓三十年內,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士不敢彎弓而報怨!”

    ……

    “月黑雁飛高,單于夜遁逃……”

    據說這是許多年前,在秦始皇帝迎接李信、黑夫、蒙恬三將凱旋的閱兵典禮上,黑夫讓北地騎從們唱的,後來也傳到了匈奴。

    冒頓經常讓一個流落在匈奴的燕人樂工,將此歌唱給自己聽,為的是不要忘記恥辱!

    單于庭被踐踏,匈奴逃離故土的恥辱!

    可現在,雖無人展開歌喉,但這歌聲,卻一直在冒頓耳邊縈繞不去。

    他又逃了。

    第一次逃是被陳平遺書陷害後,為頭曼派人追殺,冒頓不得已,帶著新婚妻子和少數親信穿越沙漠,去投靠月氏王,為此不惜獻上了妻子和名馬。

    而第二次,則是在他借得月氏兵,在居延澤將頭曼殺死後,糾集匈奴殘部,避開了不斷追殺自己的李信、黑夫,去往苦寒的幕北,那是一場充斥著死亡的大遷徙,也是匈奴重生的開始……

    如今他又逃了,如同他父親頭曼一般,打了場大敗仗後,損失了大部分部眾,甚至連閼氏、兒子甚至是象徵著大單于的白纛、鷹冠都統統丟下。

    屈辱啊,冒頓卻只能緊緊抱著馬匹,與殘部破開重圍,向東北方狂奔,並告訴自己:

    “只要留得性命,便能捲土重來!”

    閼氏可以再找新的,兒子可以再生十幾個。

    冒頓覺得,自己等得起,他先前在秦朝北部各郡掠奪了近十萬的人口入草原,其中大半為女子,他們會為匈奴人生下新的胡兒,而草原深處的馬駒,終有一天能長大!

    想到這,冒頓不由慶幸起自己的深謀遠慮來,他帶著南下的匈奴騎從總數,是七萬。

    五萬在白登山,一萬散在東、南、西、北作為警戒。

    但還有一萬騎,由左右大將率領,留在了他們入塞的高柳屯駐,以備不測……

    如今冒頓雖僅剩五千餘騎,且後方的秦軍車騎,還在十餘里外不斷追擊,但只要能逃到高柳去,他便能聚集部眾,擊退追兵。

    然後立刻離開這可怕的長城境內,回到單于庭——不管它還在不在,冒頓也不會在陰山南麓久留,會立刻北度戈壁,回到漠北,舔舐傷口,等待十餘年後的再度崛起!

    這種想法十分強烈,冒頓堅信自己能再起,其勢更盛,直到他看到了遠處高柳塞的滾滾濃煙,並遇到了狼狽而至的右大將及倉皇南退的數千殘部……

    “大單于!吾等遇到了敵軍,萬餘騎從東北方忽然襲至,與之苦戰半日,高柳已失,長城,出不去了!”

    右大將滾鞍下馬,拜在冒頓面前,將頭重重扣到雪中,身上還有傷,鮮血一滴滴落在潔白的雪上。

    “萬餘騎,是秦軍?”

    冒頓覺得有些難以理喻,秦軍可以從東南來,可以從西方來,甚至可以從西北方向沿著長城過來,但東北方,怎麼可能,那邊按理來說沒有敵人,只有他們潛在的盟友啊,至少蒯徹是如此分析的……

    但右大將的話,卻讓冒頓感到絕望。

    “是秦軍,但,但不是黑夫之新秦,而是……兩遼之秦!”

    “扶蘇之東秦!”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21 22:55
第1025章 鳴鏑

    尖銳的鳴鏑聲不再響起,這意味著,追兵已經遠遠被甩在了後面。

    鳴鏑,這還是冒頓在賀蘭山時的發明,鳴鏑由鏃鋒和鏃鋌組成,鏃鋌橫截面呈圓形,中空兩洞,當箭矢迎著風射出時,會發出尖銳的鳴叫,有攻擊和報警的用途,冒頓還曾對部眾下令:鳴鏑所射而不悉射者,斬之!

    只是因為歷史出現偏差,他坐騎和閼氏直接送人,所以沒機會用來射馬,射閼氏,射父親,如今常作為匈奴行軍報信之用。

    策馬狂奔一晝夜後,冒頓也終於有喘息的時機,他們鑿開一個尚未完全封凍的小湖泊,讓飢渴的馬兒飲水,冒頓自己則望著南方已經看不到影子的長城,露出了笑。

    “雖然蒯徹未能說服那扶蘇,反而使其助黑夫截我歸路,但幸而我入代時,令韓廣將趙長城鑿開數十步,作為通道,如今靠著這空隙,方能脫困……”

    在一望無際的闊原上,堵住上萬騎是可以的,但灌嬰、扶蘇之兵加起來也不過兩萬出頭,雙方還互有提防,未能盡力,這反而給了冒頓機會。

    而只要出了長城,在寒冷霜凍裡難以久持的中原騎從,絕對無法追上從小習慣了這種氣候的匈奴人,冒頓覺得,自己已經安全了,如今乘著風雪停止,速速飲馬嚼點肉乾,便能繼續逃竄。

    但這時候,他耳邊卻傳來了哭泣聲。

    去歲隨他潰圍的右大將及上百匈奴騎從,此刻都跪在雪地裡,朝著南方代地叩拜,右大將甚至用小刀劃破自己的面部,鮮血流出,滴在白雪之上,成了詭異的粉紅色。

    冒頓知道,這是在嫠面,乃是匈奴習俗,哀悼死者時用刀劃破面部,使其流血,然後進行號哭,如此血淚俱流,以示悲痛。

    冒頓卻陰著臉訓斥他們,因為眾人尚未脫離險境,哪有時間在這哭天搶地?

    右大將抬起有道道血痕的臉:“我兄長,左賢王死在了白登,是為大單于而死的,難道不值得為他嫠面哀悼麼?”

    “馬肥時節,追隨大單于南下的七萬騎,如今剩下的,不過六七百,他們大多慘死白登,或在跟隨大單于突圍中,為大腸腧調頭攔住追兵,高呼著‘撐犁孤涂’而死去,他們,難道不值得生者嫠面哀悼麼?”

    冒頓皺眉:“等到了單于庭,我自會嫠面而祭。”

    說罷催促右大將帶人上馬,他需要離長城再遠一些,才能有安全感。

    但冒頓卻發現,右大將等人牽了馬後,卻在原地竊竊私語,並無啟程的意思,冒頓甚至聽到一句:

    “大單于對妻、子尚不甚惜,何況是普通部眾?”

    他不由慍怒,縱馬過去揚起鞭子,抽了幾個還不住朝代地方向跪拜祈禱的匈奴人:“若汝等不走,那便留在這,等著被秦人殺戮,追隨死者而去!”

    天寒地凍,面皮本就被風颳得生疼,再被硬邦邦的鞭子一打,頓時皮開肉綻,幾個匈奴人被抽得疼痛不已,但他們看向冒頓時,卻沒了往日的畏懼與崇敬,取而代之的,是埋怨與不甘……

    冒頓停了手,他這時候才發覺,在倉皇的奔逃中,自己的親信幾乎都已失散,眼下週遭這些人,多是右大將的直屬部眾。

    幽幽的聲音從身後響起,右大將在離冒頓不遠處,單膝蓋下跪道:“大單于可還記得,十多年前,頭曼單于在河南地之戰裡,大敗於秦人的事?”

    冒頓如何能不記得?

    失我賀蘭山,使我六畜不繁息,匈奴人的歌聲裡帶著怨望,而就在這歌聲中,冒頓謀殺了頭曼!奪取了大單于之位!

    “當大單于殺死頭曼,繼位為新單于時,我,作為孿鞮氏的遠宗晚輩,也在人群裡看著你,那時候我覺得,大單于做得對,這是草原,弱肉強食的事情,天天都在發生,一頭孱弱的老狼,無法帶領狼群,更何況,新的狼王,已擁有尖牙利爪。”

    “狼子殺死老狼,吸乾它的血,吃掉它的肉,才能狠辣而強壯,這才是胡人的生存之道!”

    “而現在,大單于,你經過這場大敗,已經再沒有資格,統領胡人了!”

    右大將站起身,抬起頭時,冒頓看到的是一張年輕的面孔,還有似曾相似的眼神!

    眼中凶光畢露,仿若要咬斷老狼王喉嚨的惡狼!

    冒頓急忙舉起弓,反手抄箭,卻愕然發現,放置在馬背上的箭囊,不知何時被人抽空!

    反倒是右大將一揮手,那數百匈奴人便毫不猶豫地朝冒頓撲來。

    這是一場早有預謀的叛亂!

    冒頓連忙調轉馬頭,朝雪原奔去,他萬萬沒想到,自己身為堂堂的撐犁孤涂大單于,竟也有眾叛親離的一天!

    在他身後,鳴鏑聲再度響了起來,但這一次,卻並非是用於報訊,而是瞄準了冒頓!

    飛速轉圈的鳴鏑從冒頓馬側堪堪擦過,落到雪地上,這是右大將親自射出的一箭,冒頓不知道他為這一天準備了多久,也未能因他射偏而高興。

    當他回過頭時,看到的是,身後緊追不捨的數百匈奴騎,也高高舉起了弓,朝著鳴鏑射出的方向,拉動了弓弦!

    數百支箭劃著漂亮的弧線落下,如同天上撒下了一陣冰雹,噼裡啪啦打在人與馬身上,避無可避。

    當冒頓身中十數箭,吐著血,掙紮著想要往前方爬去時,他身後響起了腳步,縱是聲音為雪地吸走,冒頓依然能聽到它步步逼近。

    轉過身,恍惚間,右大將的臉,卻變成了頭曼……

    他說的話,竟與當年冒頓弒父時說過的,一模一樣……

    “大單于,冒頓,你不必再為匈奴是否能壯大而憂心,不用再承受鷹冠的重壓。我會代替你,照料好一切!”

    接著,彎刀重重揮下,一如當年冒頓弒殺頭曼般狠辣果決!

    拽著髒兮兮的辮,熱乎乎的頭顱被舉起,狼之子的表情猙獰而不甘,永遠停留在了死時的那一刻。

    “草原,會擁有新的單于!”

    “將這頭顱,派人給秦人的夏公送去,告訴他,冒頓已經死了,請寬恕匈奴人的冒犯,吾等將遠走漠北,永不南下!”

    ……

    蒯徹是燕地人,也到過代北,體驗過這兒乾冷的冬天,尤其是臘月時節,萬物皆寂,唯獨茫茫白雪似乎永遠望不到盡頭。

    但他從未想過,會寒冷到這種程度……

    蒯徹現在十分狼狽,他的脖頸和手腕由繩子拴著,被馬匹拉著前進,手肘以下已經沒了知覺,寒冷還從他赤裸的腳往上傳,它們幾乎要被凍掉,單薄的衣裳也無從遮蔽風雪,而左右經過的遼東騎士們目光,更如刀子一般剮在身上。

    “呸,為胡人做狗的奸佞!”

    說來也奇妙,唾沫噴在臉上,反倒讓蒯徹感到一絲暖意,甚至伸舌頭舔了舔。

    好在,舌頭還在,被緊緊含在口腔裡,這是縱橫之士謀生立命的武器,張儀當年在楚國,不也是被人打得遍體鱗傷,靠一條燦如蓮花的舌頭,最終外連橫而斗諸侯的麼?

    但隨著匈奴大敗,能讓蒯徹發揮的舞台,也已經沒了。

    放眼四周,原野上儘是戰死的匈奴人,他們被砍了頭顱,堆在高柳塞之外,已經被風雪凍得硬邦邦的,彷彿高高壘砌的石堆,看得出來,代北一戰,匈奴幾乎全軍覆沒……

    “休矣。”

    蒯徹搖頭,喃喃自語,先時很小,慢慢變大。

    “休矣!”

    前方拉拽著他向前的馬停下了腳步,馬上是位身披白色大氅的將軍,頭戴鶡冠,依然是英姿勃發,他也不回頭,只說道:

    “你的陰謀,連同匈奴,的確已是休矣,就算冒頓逃走,亦是元氣大傷,一代人內,再不能入塞為害邊地。”

    蒯徹卻哈哈大笑起來,頂著身後遼東士卒的鞭子,咬牙道:

    “不,我說的是,公子休矣!”

    “朝南方看看罷,扶蘇,黑夫派來騙你去受死的使者,正在路上,奉命來屠戮遼兵的大軍,也旦夕將至!”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21 22:56
第1026章 大是大非

    “我曾讀韓子之書,裡面說,縱者,合眾弱以攻一強也;而橫者,事一強以攻眾弱也。”

    “但後面又有一句,皆非所以持國也!為設詐稱,借於外力,以成其私,而不顧社稷之利!”

    蒯徹被推攮著,跪倒在高柳城的烽燧之下,衛士旋即告退,身披白色狐裘,頭戴鶡冠的扶蘇坐在他面前,儘管在草原和風霜裡行進多日,但他依然強打著精神,與蒯徹進行這二人間,最後的對話。

    “我現在算是明白,商君、韓子,但凡法家之士,為何都不喜歡縱橫言談者了。”

    扶蘇指著蒯徹:“你在天下安定時已密謀作亂,曾在范陽勸我叛秦,獨立於海外,而後又離間父皇與黑夫,哄我勾結匈奴的打算落空後,如今又打算讓兩支秦軍繼續敵對。”

    “誇大事實,離間父子君臣,毫無底線,不擇手段。”

    “你,才是那顆禍亂天下的熒惑星!”

    “召王錯了。”

    蒯徹卻抬起頭笑道:

    “我們縱橫之輩,不是什麼熒惑星。”

    “縱橫策士,手無持刃之利,位無千金之尊,我們之所以能成功,只因為一件事。”

    他伸出一根手指:“那便是人性本惡!”

    “為嬰兒也,父母養之,子長而怨。子盛壯成人,其供養薄,父母怒而誚之。子、父,至親也,尚且如此,更何況一般人之間,國與國之間?他們所謂的信任,不過是利益而已。熒惑不在天上,也不由縱橫之士創造,他自在人心,充斥在這天下間,每個人心中!”

    縱橫家是剖析人心的大事,最善於利用人性裡的弱點。

    所以張儀說楚懷王,說什麼,大王誠能聽臣,閉關絕約於齊,臣請獻商於之地六百里,使秦女得為大王箕帚之妾,秦楚娶婦嫁女,長為兄弟之國,利用的是楚懷王心中的貪婪。

    藍田之戰後,又遊說楚懷王曰,秦兵之攻楚也,危難在三月之內,而楚待諸侯之救,在半歲之外,此其勢不相及也,騙得楚懷王納地求和,則是利用楚懷王對秦的恐懼。

    而後蘇秦遊說齊閔王,勸其稱帝滅宋,讓他一步步走向眾叛親離,諸侯圍攻,利用的是齊閔王的驕傲自大。

    姚賈說趙王遷,利用的是他對李牧的不信與懷疑。

    人心裡的種種情緒,在策士眼裡,都是破綻。

    只要有,策士便能用言語將其放大,讓盟友產生裂痕,讓君臣離心離德!

    這是蒯徹的拿手好戲!

    “召王以為自己能例外?你既已稱王,屬下的海東戍卒,遼東將士能原諒黑夫屬意陳平,對遼東的荼毒?”

    他挑弄道:

    “黑夫能例外?如今形勢已經明了,黑夫已戮胡亥,逐群公子,殺蒙氏兄弟,獨攬大權,名為秦相,實為秦賊,而尚在人世的公子扶蘇,就是他最大的眼中釘,肉中刺,必不容召王!此番親自北上,便是為瞭解決你這大患!”

    “的確不能。”

    扶蘇頷首:

    “陳平害遼東之事,我永遠忘不了。”

    整整兩年啊,身在膠東的陳平給遼東帶來了太多麻煩,不論是勾連燕、趙、代阻礙扶蘇西進,還是不斷送衛滿等賊寇去拖遼東後退,讓扶蘇整整兩年,都未能離開這一畝三分地,而為此枉死的遼東遼西人,何止上萬。

    扶蘇無奈地笑道:“我一邊要應付麾下的勸進,另一面,也曾試圖給黑夫傳遞提議,卻石沉大海,他轉頭就宣佈我已死,我難以猜出他意欲何為……”

    “發生這麼多事情後,我與他,實在談不上信賴如初,反倒多了許多恩恩怨怨。”

    可扶蘇卻話音一轉,擲地有聲地說道:“但即便如此,有些事情,是不能更易的!”

    “那便是大是大非!”

    “裔不謀夏,夷不亂華,助戎狄而攻諸夏,此為大非!”

    “這是十多年前,在我為監軍,與李信、黑夫在賀蘭山對敵匈奴人時,便明白的道理!一旦做了,便是千古罪人!”

    蒯徹拱手:“這便是召王拒絕助匈奴,甚至不遠千里,將兵來擊的原因。”

    “這一點,是蒯徹料錯了……”

    “但如今召王已擊破匈奴,向天下表明心跡,但接下來,面對黑夫,召王當如何自處?遼東、遼西、右北平三郡將如何自處?”

    扶蘇看著蒯徹:“那依你之策,該如何應對?”

    蒯徹指向東方:“切勿再遲疑,立即調頭回右北平去,遼人皆輕騎,黑夫方破匈奴,車騎疲敝,追之不及。待春日時,便帶著遼東人,遷徙海東,黑夫方定中原,必不能起大軍討伐,而召王便能獨立為一國之君,以待時變……”

    扶蘇露出了笑:“真是妙計啊,與當年在范陽勸我背叛父皇時,如出一轍,蒯徹,你就這麼喜歡看天下分裂?我若依你之策,中原就會多一個在側之敵,局勢比征海東時還糟糕,黑夫與我就此徹底反目,商賈杜絕,轉而大造戰船,關東百姓渴望的休養生息,便再難實現了。”

    “讓我來告訴你罷,如果說,勾結胡虜入侵諸夏是大非。”

    “那麼,讓天下早日一統,百姓安樂,黔首是富,便為大是!”

    蒯徹愕然,想要站起身來,這才發現自己的雙手被身後木樁上的繩子拴著。

    他只能梗著脖子道:“你不顧手下數萬士卒,數十萬百姓的性命麼?”

    蒯徹不復最初的胸有成竹,變得歇斯底里起來,嘶吼道:

    “你忘了秦朝七百年社稷麼?要將秦始皇帝留下的大業,歷代先君篳路藍縷造就的邦國拱手相讓?”

    “扶蘇,你這是要做嬴姓的罪人!?死後有何面目去面對列祖列宗!”

    “罪人……”

    扶蘇重複著這個詞,卻笑道:“你說得沒錯,我曾是一個罪人。”

    “不只是嬴姓的罪人,更是天下的罪人!”

    他看著自己兩年來握劍持矛,滿是老繭的雙手:“因為我的一念之差,將滿手優勢,統統葬送,最終讓時局,朝最壞的方向墜落。”

    “那些野心家,六國遺民,縱橫說客,最希望的混亂!”

    “你以為,我復起於海東,帶著戍卒欲平定反王,是為了要恢復江山社稷?做一個英雄?”

    “沒錯,有這樣一點想法,但更多是,我做這一切,只是為了一件事。”

    他說出了自己的初衷:“贖罪!”

    “奈何我能耐有限,又為陳平掣肘,只能稍稍平定遼東遼西,費盡渾身解數,只能勉強保住兩地百姓生計安寧。說起來,扶蘇真是無用啊,在這件事上,我遠不如黑夫,他已掃平六國,我卻還在原地打轉。”

    他自嘲道:“到頭來,我做這一切,反而顯得多餘了。”

    扶蘇搖著頭:“這也就罷了,如今九州即將大定,我若是聽你的話,去做那個繼續攪亂天下的罪人,我的復起,就真成了南轅北轍了!”

    蒯徹目瞪口呆。

    他曾說趙歇,說彭越,說韓廣,說冒頓,甚至在多年前,還設計過“亡秦者黑”的戲碼,成功讓秦始皇帝懷疑黑夫,離間了君臣,招致天下大亂——起碼蒯徹覺得是自己的功勞。

    哪怕這場大棋最終失敗了,蒯徹也會以此為傲,以自己的縱橫遊說之術得意洋洋。

    但現在,蒯徹卻在扶蘇面前,感到了無比的挫敗感……

    當年第一次遊說扶蘇失敗,一來是他故意試探,二來也以為扶蘇愚忠愚孝。

    可現在的扶蘇,見識了眾叛親離,看到了人間殺戮,起於海東,飽經風霜,行事作風,與當年大不相同,蒯徹以為,他已經變了,成了自己能夠說動的人……

    對權勢的留戀、對未來的迷惘、對敵人的恐懼、對麾下眾人的擔憂、對不公處境的憤怒、對故友的疑慮、還有難以低頭為人臣屬的驕傲……這些情緒,扶蘇一樣不少!

    可蒯徹使勁渾身解數,卻終究無法說動扶蘇。

    現在他明白了。

    扶蘇身上,還有某種自己根本無法撼動的信念!

    “我與黑夫的恩恩怨怨,尚未結成死結,我二人自當解決。”

    “但絕不是靠猜忌和攻殺!更不是靠你這奸士的離間!”

    扶蘇一邊說,一邊往外看,似乎在等待什麼。

    “所以扶蘇,你這是要自己去黑夫營中受戮?”

    蒯徹只覺得可笑之至,這世上,怎會有如此人物?

    選擇放棄,選擇自殺的人物?

    “黑夫何等人也,他能殺蒙氏兄弟,便也能殺了你!毫不留情!”

    蒯徹仰頭大笑起來:“我笑那秦始皇帝,何等英雄人物,少恩而虎狼心,得志亦輕食人,做事心狠手辣,怎會生了你這麼一個心慈手軟的兒子!”

    “沒錯,我是心慈,改不了。”

    扶蘇站起身來,招手讓外面的人進來。

    “但我的手,早已沾滿了血,已不軟了……”

    “尤其是對那些,唯恐天下不亂,比我罪孽更重的罪徒!”

    衛士拜在面前,扶蘇問他們道:“說了這麼一會話,火燒旺了麼?”

    “旺了。”衛士稟報。

    而烽燧外面的空地上,一個巨大的陶鼎正滾開著沸騰的水,熱氣直往上冒……

    “善。”

    扶蘇看向凍得直哆嗦,鼻涕都凝固在臉上,已看不出面色是懼是怕的蒯徹,笑道:

    “蒯先生挨了好幾天凍,無衣無褐,冷得不行,實在是有失體面,讓他,暖暖身子罷!”

    面對蒯徹如此惡人,扶蘇卻沒有歇斯底里的痛恨斥責,只有身為長公子的彬彬有禮,他朝外伸手,彷彿是邀請蒯徹去參加一場宴席。

    而遼東的漢子們就沒什麼溫柔了……

    扶蘇只是優雅地目送他們遠去。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21 22:56
第1027章 敵友

    “冒頓已死!”

    “冒頓已死!”

    在白登山之戰後三天,捷報連同冒頓的頭顱屍身一起被送到了平城,在此停駐的十萬大軍,皆呼萬歲!

    殺死冒頓者為匈奴的右大將,如今他已自立為新的單于,這位新單于倒是很上道,不但獻上冒頓首級,還答應將掠入草原的中原民眾送回,以求得大秦的原諒,承諾他們會退出北假、雲中,遠遁漠北,不再南返——匈奴在害怕,怕黑夫要對匈奴趕盡殺絕,如今損失大半青壯的匈奴,已經在陰山以南站住腳,招架中原的討伐。

    面對右大將的恭順,黑夫卻問負責典屬國事務的婁敬。

    “白登一戰後,匈奴還有多少活著的王、將?”

    婁敬稟報導:“還活著的,有左谷蠡王,左大都尉,右大當戶,右骨都侯幾人,皆為我軍所捕,關押在白登山下。”

    “據你觀察,這四人中,哪兩個更老實。”

    婁敬的業務能力還是很強的,他前些年奉命如代地時學過匈奴語,已將這幾人的家族、過往都打探清楚了:“左谷蠡王、右大當戶和右大將一樣,皆是孿鞮氏之裔,而左大都尉則為蘭氏,右骨都侯為須卜氏,要論恭順,自然是後兩人……”

    黑夫瞭然:

    “放了他們。”

    “再讓奉常刻印,我要封那左大都尉為歸義都尉,西部單于,大漠以南,居延以北,陰山以西,殘餘的匈奴人,歸其統轄。右骨都侯為向化都尉,東部單于,大漠以南,陰山以東,長城以北,歸其統轄!”

    “至於苦寒的漠北,大秦鞭長莫及,便留給右大將去吃沙子罷!”

    婁敬奉承道:“夏公妙計,草原分則弱,合則強,使三單于並立,則匈奴必裂,相互攻戰,而中原可漁翁得利!”

    這還沒完,黑夫繼續定策道:“一同冊封的,還有逃到烏桓山、鮮卑山的東胡部落,開春後派人去探索尋找。”

    “還有北海之地,臣服於匈奴的渾庾、屈射、丁零、鬲昆、薪犁之國,也要想辦法讓商賈過去,各授予印綬,封為屬國都尉。”

    地圖開疆誰不會,別管能否實際控制,先趕緊把法理確定下來,將這幾百萬平方公里土地的“自古以來”留給後世子孫……

    “以上諸胡部單于、大人、都尉,若願臣服,皆為大秦屬國,送質子入朝,每年向中原繳納獸皮羊毛牛馬若干!”

    被放走的兩個匈奴貴人,還有飽受匈奴壓迫的東胡和丁零諸部,能抱上秦的大腿,應該會歡呼雀躍。

    末了。黑夫卻想到一時,露出了玩味的笑,問婁敬道:

    “婁敬,你覺得,讓匈奴貴人送女來朝,嫁與列侯子孫為妾,以促進夏胡睦鄰友好,就叫‘和親’,何如?”

    豈料歷史上,最先給老劉出主意搞和親,讓他認冒頓做便宜女婿,高舉“為了和平,陛下做單于外公又有何不可”大旗的婁敬,此刻卻十分反對和親……

    他作揖道:“臣以為不妥,古人云,夫婚姻,禍福之階也。由之利內則福,利外則取禍,故君王列侯,可與同族婚配,而不宜納異族。”

    “昔日春秋之季,南蠻與北狄交侵,周襄王竟也依仗赤狄,討伐不尊王命,箭射王肩之鄭國。”

    “事後周襄王感激狄人,竟打算娶狄人女子為王后,大夫富辰勸諫他勿要親近戎狄而離棄宗室。周襄王不聽,乃以狄女為後,豈料狄女對禮儀的看法不與華同,厭惡襄王老邁,竟與周襄王之弟王子帶公然通姦。周襄王大怒,乃廢狄後,狄後竟與王子帶引狄人入秦成周,佔領洛陽,周襄王出奔,終於釀成大禍……”

    黑夫眨了眨眼睛,長見識了,這件事他真不知道。

    “前車之覆,後車之鑑,野性未馴的母狼,豈能使之登堂入室?”

    且不說胡女貌陋為中原不喜,再加上雙方禮俗不同三觀不一,就算一時爽快,事後也會有無窮的麻煩,此舉必然兩面不討好,起碼婁敬絕不願意自己多一個胡女生的孫子……

    黑夫倒也從善如流,於是此事便不了了之。

    倒是外頭,叔孫通等隨著後續大軍抵達的文士,一直處於亢奮狀態。

    他們遊走在戰後的白登山附近,反覆詢問士卒經過,並覺得冒頓授首的事,值得大書特書,在關東好好宣傳一下——六國遺族勾結匈奴入寇,而救了燕代趙免遭胡虜肆虐的,不是什麼豪傑俠客,而是對天下一視同仁的夏公!

    “這不只是秦軍對匈奴的勝仗,更是諸夏對胡人的完勝。”

    “昔日有齊桓公齊桓公越燕伐山戎,破孤竹,殘令支,救燕黎民社稷。時隔五百年,又有夏公親征代北,力挫冒頓,殺胡十餘萬,解救代地百姓數十萬,故曰,五百年必有伯者出!”

    如今的霸主,自然是黑霸王了!

    但在儒生眼裡,霸道依舊不夠,得進一步升為王道才行!

    還真是瞌睡來了枕頭,一匡天下後,接踵而至的便是遠人來朝!

    叔孫通們將黑夫封匈奴三單于,鮮卑、烏桓東胡大人,以及北海諸屬國都尉一事,同歷史上唐虞、夏禹、成湯、周公時的四方屬國來獻相提並論……

    “昔者唐虞崇舉九賢,布之於位,而海內大康,要荒來賓,麟鳳在郊,而今夏公當政,亦是如此,此聖人在位之兆也!”

    儒生們覺得水到渠成,已經摩拳擦掌,乘著內戰外戰的連續勝利,對夏公勸進了……

    但有一件事,卻成了從龍之臣們心裡的一根刺。

    黑夫手下的將尉謀士們,此刻並未因匈奴的殘滅而放鬆警惕,依舊如臨大敵,他們覺得戰事尚未結束,一旦雪停了,隨時可能要再度北上。

    因為這場仗,雖以秦軍完勝,卻出現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作為北伐東征的功臣,戰後的最大得益者,列侯是最不希望此人出現的人,他們竊竊私語道:

    “‘扶蘇’怎麼來了?”

    ……

    “是我邀他來的。”

    黑夫對已為心腹的“黃石先生”袒露了實情,雖然他早已宣佈了扶蘇的“死訊”,將遼兵的實際掌控者說成是劉季,但這點伎倆只能騙騙小老百姓,如張良等才智只士,心裡門清。

    “早在我滅楚北上時,便派使者走海路,給扶蘇送去了一封信,約他來代北一同獵狼。”

    “我在信中對扶蘇說。”

    “來則仍為故友……”

    “臣還是以為,此乃畫蛇添足之舉,徒讓眾人心生不安!”

    張良認為,沒有扶蘇,夏軍一樣可以大敗冒頓,至於能不能殺死他,純看運氣,倒是讓扶蘇在側,反而生出了許多變數,覺得黑夫是在給戰爭增加風險,皺眉道:

    “若他不來,或者來了反助匈奴呢?”

    黑夫一邊撫著兩條愛犬,餵牠們吃來源可疑的肉,一邊道:

    “那便是敵人!”

    黑夫甚至哼唱了起來:“朋友來了有美酒,敵人來了有刀槍……”

    他為此做了充足的準備。

    “膠東一線,尉陽帶著海船舟師,隨時準備,可以北渡遼東。”

    “而廣陽郡一線,沒有北上進攻匈奴的軍隊,也在秣馬厲兵,只等雪化,便可越過已投降於我的漁陽郡欒布,向遼西進發!”

    “好在,他還是我認識的那個扶蘇。”

    黑夫站起身來:“準備準備罷,我要邀約扶蘇,前來赴宴。”

    “我二人的恩恩怨怨,是時候做個了結了!”

    張良道:“他若來,夏公又要如何處置?如臣一般,讓其隱匿身份?但但扶蘇與我可不同,他是秦始皇帝的長子,秦之社稷的正統繼承者,豈會甘心為夏公臣屬?”

    “而若是殺之,扶蘇卻又能分清大是大非,一旦屠戮,就要連同其屬下數萬卒一同抹去……”

    在張良看來,順著先前宣佈的扶蘇死訊,讓這個人從此消失不見,或許是最好的方式。

    在這件事上,黑夫卻不欲他人置喙:“我自有打算,可兩全其美。”

    “是何辦法?”張良追問,心中隱隱有些不安。

    “自然是……”

    黑夫抬起頭,從容笑道:“推賢讓能!”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21 22:56
第1028章 一個真相和一個謊言

    會面的地點不在代郡平城,而在城南的武周山。

    武周山很有特點,山不高,不過二十餘丈,山頂平緩如蕩,山的南麓,一條十里長河平靜的從山下淌過,如今已完全封凍,冰瑩剔透,可以行人。河的北岸有一道高一、二十米的崖牆,連續不絕,長達數里,落雪積累在上面,猶如一道北境的冰血長城。

    雖然距離雲岡石窟興建還早,但此地已不失為一處“藏風得水”的好地方,山脈遮擋住了寒冷的北風,軍營紮在這裡,再生一堆熊熊燃燒的烈火,便能暖意盎然。

    當扶蘇被名為“黃石”的謀士引到此處時,黑夫已在這烤著火等待。

    但凡許久未曾謀面的故人相會,最初總是會有一些尷尬的,尤其是當二人各有事業,且一度生出齷齪誤會的時候。

    緘默持續了好一會,最後由黑夫打破了這份尷尬。

    “來了?”

    “來了。”

    黑夫注視著扶蘇被風霜所摧,已經不再稚嫩的容顏,曾幾何時,二人在北地相識時,還英姿勃發。

    但一轉眼,他們都已是人到中年,扶蘇消瘦了許多,鬢角甚至有幾分白。

    “長公子。”

    黑夫不由得站起身來,問起了往事:“當年我從南方派季嬰送去咸陽的那封信,收到了?”

    扶蘇頷首:“收到了,裡面有警告,但還是遲了。”

    “出事後,為何不去嶺南投我?”

    扶蘇搖頭:“那時你也凶多吉少,加上形勢所迫,無法南行,更何況,當時我鬥志已失去,滿眼迷惘,不知道自己該去向何方,連妻、子,都摒棄了……”

    黑夫搖頭:“汝子公孫俊安然無恙,在驪山為你‘服喪’,衣食無憂,更未曾痴傻,反倒聰慧得很。”

    “我代他謝過……夏公。”

    扶蘇朝黑夫作揖,算是默然道謝。

    又是一陣緘默,直到黑夫問了最關鍵的一點。

    “你當初既已心灰意冷,那為何,最後又復起了?”

    對此,扶蘇沒有回答,他此時發現,帶自己來此的“黃石”及護送自己來此的衛士統統告退。只有武周山懸崖頂上,遠遠巡視著十餘人,他們手持弓弩站在百步距離處,既無法聽到二人的對話,又能時刻保衛黑夫的安全……

    黑夫也注意到扶蘇抬頭看遠處材官弩士的神情,頓時笑道:

    “別介意,我對這場會面,已是誠意十足。“

    “要知道,我昔日見鐘離眛,見張良,都是令其手戴桎梏,唯獨你,卻能以自由身,單獨與我見面。”

    扶蘇收回目光,看向近處,說道:“且不說崖壁上的材官,你此來,也絕非‘單獨’罷?”

    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黑夫左右,還各有一頭半大的黝黑代犬,正趴在地上啃著肉骨頭……

    黑夫倒是拍著兩條愛犬,大言不慚地說道:“

    “從雲夢澤起兵後,我雖然也參與了不少戰役,但漸漸只靠運籌帷幄之中,靠自己拚殺的已經很少,倒是聽聞你在邊塞,常身先士卒。我怕一旦出事,交起手來,我會打不過你。”

    “於是便叫了兩個幫手……”

    扶蘇搖頭道:“我昔日認識的黑夫,果斷而驍勇,可不是一個畏懼怕死之輩。”

    “形勢變了,我不得不惜命。”

    黑夫自嘲道:

    “麾下將尉謀臣們都說我這是……遇大敵勇,遇小敵怯。”

    扶蘇啞然失笑:“那已經被夏公祭奠過一次的扶蘇,又是什麼,大敵,小敵?”

    “還是你眼中釘,肉中刺,一個已死之人?”

    “是舊友。”黑夫伸手,請扶蘇在數步外坐下。

    “明白大是大非,可以坐下來談談的舊友。”

    “扶蘇啊扶蘇,你亦是如此認為罷,否則,又怎會助我擊匈奴,烹蒯徹,最後又孤身前來呢?”

    的確,扶蘇南下時,他的屬下頗有勸阻者,因為陳平對遼東做的事,他們對黑夫存有深深的懷疑,覺得扶蘇擊匈奴已表明自己的態度,大不必再涉險。

    “黑夫貪鄙,若大王前去,必是羊入虎口,凶多吉少!”

    但扶蘇,只是令副將高成,將帶到這來的萬餘遼東騎從,都帶回東北方百里外的廣寧(張家口)去等待——扶蘇此行未帶劉季,將其留在遼東,提防遼南群盜的侵擾。

    而他自己,則單騎隨黑夫的使者南下。

    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信任?

    不,除了信任外,還有對時勢的明了。

    扶蘇很清楚,倘若對黑夫採取對抗姿態,這絕對是一場以銖稱鎰的戰爭,遼東政權也許能熬過這個冬天,卻絕對活不過來年秋天……

    既然決定不做對抗,那便只能嘗試著,坐下談談了,扶蘇希望,能為遼東眾人,爭取到一個相對公平的未來……

    黑夫指著扶蘇面前,石案上的銅壺:“招待不周,並無侍女從者,這是用武周山下冰凍河床化後燒開的水,自己倒罷。”

    說完自己倒了一盞,慢慢喝了下去,笑道:“看,沒毒,當然,若是陳平在,他定會覺得,乘機將你毒死,是最好選擇……”

    不提陳平還好,一提陳平,扶蘇也忍不住握起了拳頭。

    他最痛恨的人,一是蒯徹,二,便是陳平!

    扶蘇肅然道:“過去兩年間,陳平身在膠東,卻通過商賈,向燕代輸送軍械,使其聯手阻我,更招募群盜賊人,不斷滋擾遼東,陷城邑十餘,殺害掠走百姓數萬。”

    他看著黑夫:“但我聽聞,君對陳平,倒是嘉獎有加,不但封其為陽武侯,位列九卿,更將楚地悉數交給他治理?”

    “於遼東百姓而言,於你而言,陳平確實有大過。”

    黑夫卻攤手道:

    “但對我,對膠東,對整個天下,在陳平卻又有大功。“

    “若無陳平詭計,破楚定齊,不會如此順利。遼東受的損失,不一定比彭越在彭城枉死的人數多,倘若如今,彭越以此為藉口,請求我處置陳平,我應該同意,還是贊同?陳平是當誅,還是當賞?”

    陳平是遼東的罪人,是壞人,是陰謀家,但他,卻也是功臣,是黑夫必須重賞的列侯!

    “陳平有過錯,但過錯在於,當時東西隔絕,陳平無法得到我的命令,只能自作主張,此人喜好陰謀之術,他覺得,我與你的關係,猶如夷吾與重耳,只能有一個人成功,誰先動手,誰便有優勢!”

    如同黑暗森林裡,兩個獵人,陳平為黑夫扣下了扳機,否則他與扶蘇,便不會如此實力懸殊了……

    扶蘇冷笑:“於是,這件事,萬餘條人命,便這麼輕輕揭過了?黑夫覺得,這是天下大定前,微不足道的陣痛?”

    “沒錯,如同翻閱紙書,這一頁,只能就此翻過去!”

    黑夫不吝承認:“如今的形勢是,誰先動手不重要,過程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最後結果如何!”

    “扶蘇,從你自稱召王時起,我便知道,你在想我傳訊,願行周召共和之事,分治天下,但縱觀如今形勢,顯然不可能了。”

    “如今天下已經一統,六國餘孽滅盡,匈奴殘部也倉皇北遁,天下四十八郡,我已取四十五,你手中卻只有三郡。我麾下有兵卒四十餘萬,列侯關內侯數十,而你,所屬不過寥寥兩三萬人……”

    扶蘇皺起眉:“你是在用兵多將廣來威脅我?”

    黑夫大笑:“不,不是威脅,而是想告訴你,我背後推著我向前的手,比你多出十數倍。”

    “而一旦我讓他們失望,我將遭到的反噬,也將比你放棄這一切的代價,高十數倍!”

    “你應該能明白,時至今日,吾等,早已不是只為自己而活,為自己而戰了!”

    扶蘇默認了,他背後,何嘗沒有無數推手呢?

    但他依然無法接受,黑夫將這一切,說得如此輕易!

    但敘舊到此結束,接下來,便是黑夫邀約他前來的戲肉了:雖都自命為秦,但雙方是兩個不同的政權,若不以攻佔廝殺的形勢,該如何並為一體,使天下真正一統?

    答案顯而易見。

    “天無二日,山無二虎。”

    黑夫放下杯盞:“為了天下安穩,你我之中,得有人退讓,推賢讓能!”

    “誰背後推手少,便誰讓,是麼?”

    扶蘇瞭然,但還是有些失望,嘆息道:“黑夫啊黑夫,你是要我將這天下,將這江山,將嬴姓的七百年社稷,統統讓予你?”

    黑夫卻不置可否:“不,讓的不是位置,不是社稷,更不是江山。”

    “執掌天下的位置,你從來沒坐上去過。”

    “嬴姓社稷,汝弟胡亥已丟得一乾二淨。”

    黑夫張開雙臂,似乎要將天地囊括在胸懷之中:

    “至於這錦繡江山,也早已在各路‘英雄’‘豪傑’的爭奪中,支離破碎,是我花了三年時間,一點點將其收拾縫補,至於你,扶蘇,你只不過拾綴了三個郡,何談相讓?”

    扶蘇愕然,卻啞然而笑:“此詭辯之術也,皆是歪理,不過以上種種,我的確一無所有,既非皇位、社稷、江山,那我還有什麼,能讓予你?”

    “有。”

    黑夫走近了他,盯著扶蘇的雙目:“扶蘇,我再問你一遍,你本已萬念俱灰,意志消沉,為何能遠走海東,再度復起?”

    “是想做皇帝?”

    “是想繼承秦始皇帝的遺志?”

    扶蘇也起身,與黑夫四目相對,給了他答案。

    “是為了贖罪。”

    “是我一念之差,造成天下大亂,百姓離亂,我想要,從頭收拾這舊河山!”

    “不錯。”

    黑夫拊掌道:“我想要你讓出的,是這份罪過,自然,也有其背後的榮耀!”

    “還有執掌天下的責任!”

    “好大口氣。”扶蘇有些觸動,卻又搖頭:

    “但你連懲戒陳平,公平對待遼東、遼西眾人都無法做到,我又如何知曉,你縱能善待天下一時,往後會不會重蹈的覆轍?”

    “我當然能!”

    說完這句話後,黑夫卻啞了火,良久後才緩緩道:

    “因為我不僅知先王三千年之興衰,我還知道後王兩千載之得失……”

    他指向扶蘇,眼神滿是遺憾:“甚至,知道你,扶蘇過去的命途走向!”

    “此言何意?”

    一番讓扶蘇覺得莫名其妙的話後,黑夫看了看武周山崖壁上,遠遠盯著這邊的士卒,聽不到這邊任何聲響,而左近就他和扶蘇。

    還有兩條啃完了骨頭,正在打盹的狗子。

    一人兩狗,這便是全部聽眾。

    山壁阻隔,河水凝結,這裡發生的事,彷彿也會被永遠冰凍。

    真是個吐露秘密的好地方啊……

    黑夫露出了笑:“扶蘇,你我在此,做一筆交易,如何?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什麼交易?”扶蘇滿腹疑惑。

    “很簡單。”

    黑夫低聲道:“我想用一個真相。”

    “換你一個謊言!”

    ……

    上谷郡廣寧縣,便是後世的張家口,此地乃是燕山的一個缺口,從燕地通往塞北的必經之路:左右是隱約約的山脈,北方是莽莽蒼蒼的大地,臘月將盡,積雪未化,稀少而枯萎的草木,零星點綴著些許牆垣城邑,蒼涼與荒蕪,是這兒的主旋律。

    只有奉命西撤至此的遼東騎從們,才讓這兒有了些許熱鬧。

    但他們的心已越來越沉,因為“召王”扶蘇,已南下五日,至今杳無音信。

    “大王會不會已經被那黑夫所害?”

    “說不準,陳平能肆虐遼東,黑夫也必能對大王痛下殺手!”

    “大王何等仁愛之人,若真如此,吾等拼了性命,也要戰至最後一兵一卒,為大王復仇!”

    直到一個孤單的騎影出現在遼東軍的駐地外時,高成和遼東騎從,海東戍卒們才爆發了歡呼!

    “是大王回來了!”

    相比於南下前,扶蘇形容並無太大變化,不像是遭到苛待的樣子,但精神氣卻不大一樣。

    他沉默寡言,下了馬後,對與黑夫會面發生的事緘口不言,巡視軍營時卻若有所思,呆呆怔怔,一會搖頭,一會又點頭,似乎在思索一件讓他難以相信,卻又無從與別人說起的事。

    直到巡視完全營,扶蘇才下定了決心,讓高成召集三軍集合。

    “我有話,要對眾人說!”

    萬餘遼東、遼西騎從,追隨扶蘇兩年的海東戍卒站在廣寧邑城下,仰頭看著他們的大王,秦始皇帝正統的繼業者,如同明月般照亮這黑暗亂世的公子。

    扶蘇會和他們說什麼。是拿起武器,繼續對抗黑夫麼?很多人心存疑慮,但也有許多人,願意為了召王,繼續戰鬥下去!

    但扶蘇一開口,眾人卻以為自己聽錯了!

    “從始至終,我一直在騙二三子!”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但更多的是決絕!

    扶蘇對所有人長作揖,讓人大聲複述自己的話,將接下來的話,傳到每個人耳中。

    “我不是扶蘇!”

    “真正的公子扶蘇,早就死了!”

    嘈雜聲頓時響起,但所有人的驚呼,不解,疑惑,都被扶蘇舉起雙手壓下。

    五日前,他從黑夫那,得到了一個真相。

    而現在,作為交換,是宣佈謊言的時候了!

    一個要他在失去父皇,失去地位,失去江山社稷,失去妻子後,還要失去姓名身份的謊言!

    卻也是一個能讓他善終的謊言。

    一個能讓天下和平一統的謊言!

    迎著東方升起的太陽,扶蘇露出了笑,這是卸下重擔,一切釋然的笑。

    “我真名叫白羸,隴西郡人,乃是公子扶蘇,在咸陽時的替身!”

    “我只是,扶蘇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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