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110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6-27 13:53
第989章 不問蒼生問鬼神

    三月下旬,當隨何從河內返回河南時,恰在澠池遇上了浩浩蕩蕩的關中主力,黑夫的旗幟亦在此地。

    澠池之所以得名,在於一處古黃河故道留下的湖泊,作為洛陽遠郊別邑,很早就被秦國控制。這裡修築有秦昭王時的行宮,過去秦始皇帝東巡,常在此歇腳。既然黑夫連阿房等關中宮苑都一股腦歸公了,更何況這兒,自是不客氣地入駐,大軍在池邊駐紮,方便取水。

    隨何在澠池行宮謁見黑夫時,他的競爭對手酈食其已經再度消失,也不知又接了什麼任務,去遊說哪位豪傑王侯,眼下天下板蕩,在各處奔波最忙碌的,就是他們這群靠嘴皮子的說客了。

    黑夫很快就讓人召見隨何:“先生去河內不過數日,便說得司馬卬降,言辭不遜於蘇秦、張儀也。”

    隨何與酈食其最大的區別,就是少了那份狂士的張狂,他回應道:

    “是形勢太過明顯,秦強而楚趙微弱,內郊外困,旦夕將亡,楚亦自身難保,無法渡河救援。司馬卬侷促於河內,已無計可施,我只是將周武王伐紂的往事拿出來說了說,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最後讓他來選:是做助紂為虐最終被殺的惡來,還是做明智投降,史書讚譽的微子啟,由他自己定。”

    黑夫不由笑道:“這世上的微子啟,也真是多啊。”

    “世人能同富貴者少,而能共患難者更乏,大難來時,自是各自飛去。”

    不止是司馬卬,連濃眉大眼的張良,也叛變復辟事業了,黑夫倒是挺期待中原戰事結束後的會面,但在總參謀部設定作戰計畫時,依然要將韓國是詐降的可能性考慮進去……

    “不然,隨先生太過自謙,真正的情形凶險無比,豈會如此簡單。”

    這時候,與隨何一同歸來的中年吏員卻插嘴道:

    “司馬卬最初仍猶豫不決,時有趙歇使者在河內,方急責司馬卬發兵救邯鄲,隨先生便直接闖了進去,坐趙使者上坐,曰:‘司馬將軍已歸夏公,趙何以得發兵?’司馬卬不得已,只能殺趙使者,願降服於攝政!”

    此人名為仲鳴,乃是十多年前,黑夫在魏地戶牖鄉任游徼時,手下的一個小什長,河內溫縣人士。

    仲鳴在滅魏之戰後便與黑夫分開,回河內做了地方小吏,平凡度日,直到天下大亂時,作為河內本地人,保全己身,又降了魏。

    在季嬰的授意下,黑冰台的人潛入河內,找到並接觸了仲鳴,又通過他接觸了河內女相士許負,這才對司馬卬施加了影響。

    這就是陳恢所謂的,黑冰台提前做的工作。

    仲鳴是故人,此番對收取河內也出力不小,黑夫讓他繼續說下去。

    “除了隨先生的遊說外,司馬卬之所以願意歸降,還有一緣由,那便是河內女相士許負,許負對夏公傾力相助,通過占卜,使司馬卬偏向投降。”

    “據說當時司馬卬曾找許負卜疑,問曰,他若死戰,可否保住河內?”

    “話音剛落,原本手持龜甲著草的許負卻將龜甲一拍,說道:‘將軍所問,乃鬼事,非人事也’。”

    “司馬卬問,此言何意?”

    “許負遂輕聲道,妾雖賤卜,亦知秦有南北大軍,興師十萬,對河內虎視眈眈。”

    “商紂以七十萬對三萬,尚且敗得血流漂櫓,何況將軍孤軍駐守河內,以一敵十,如此形勢,鬼神方能救,人力難救也,豈非鬼事?”

    “於是司馬卬才放棄了抵抗之心,許負出力甚多也……“

    許負之名,黑夫多有耳聞,據說她是溫縣人,出生時便與眾不一同,手握璞玉,小時候指點著街上行人,能一一說出他們的禍福,且無一出錯,遂馳名郡縣,成了民間十分敬仰的女相士。

    又據說許負臉上有麻,相貌醜陋,從小就戴著面具,曾有酒醉的豪俠取了面具,大肆取笑,但次日,那豪俠便莫名其妙地橫死街頭,眾人都說是遭了天譴,之後再無人敢輕辱許負。

    如今仲鳴將事情原委說來,司馬卬能降,或許的確有一點迷信的成分在裡面。

    既然是識時務的合作者,黑夫也不必將她當做牛鬼蛇神打了,囑咐陳恢按照功績給予賞賜。

    仲鳴卻道:“攝政,許負說,她只是傾慕攝政仁德,也為了河內免遭刀兵之災,唯一的希望,便是能拜謁攝政,為攝政相面卜算……”

    黑夫有些不大高興,看來這麼多年過去了,仲鳴並沒有聰明多少,身為黑冰台的線人,竟是被那女神棍給忽悠了。

    他只是不以為然地一笑:“那許負,當真如此神奇?”

    仲鳴看上去十分篤信:“不少人曾找許負相面,皆十分準確,比如魏豹,年少時許負便說他以後會貴不可言,果為魏王。”

    “偽魏王可不是王。”隨何在一旁打斷道:

    “許負可曾算到魏將再亡?”

    “定是算到的,小人也請其相面卜算,她算到我後半生有富貴,當再遇貴人,這不就再見到攝政了麼。”

    模棱兩可的說辭,察言觀色的試探,這就是相士的吃飯本領。

    “她還算到小人歸來時,攝政當身在澠池……”

    靈活的消息和對天下地理的瞭解,甚至能揣測黑夫的行軍速度,這個女人,不一般。

    “她還與我說起了數十年前的澠池之會。”

    仲鳴道:“許負說,當日不只是秦昭襄王與趙惠文王的飲宴會盟,也不僅是藺相如維護趙國體面,當日宴上,還有兩人……武安君白起,平原君趙勝!”

    “藺相如逼迫秦昭王擊缶時,武安君按劍起,平原君汗如雨下,但也不忘觀察白起面相。”

    “多年後,長平之戰前,趙孝成王曰:誰能當武安君,平原君曰:澠池之會,臣察武安君,小頭而銳,瞳子白黑分明,視瞻不轉,小頭而銳,斷敢行也,目黑白分,見事明也,視瞻不轉,執志強也,可與持久,難與爭鋒,廉頗足以當之。”

    “此亦為相面卜算之道也,許負承其術,願獻予攝政,助攝政早定天下!”

    黑夫點了點頭,看向老儒:“隨何,你以為呢?”

    隨何的答案很儒家:“卜以決疑,不疑何卜?至於相面之術,不過是誆騙鄉間俗子的把戲,古人云,國將興,聽於民,將亡,聽於神,魏豹、司馬卬皆信許負,故或敗或降,攝政有武賁數十萬,奮戈而戰,何須相士?我看那許負,大不必見之!”

    “說得好!”

    黑夫拊掌:“天道遠,人道邇,若那平原君真有相面神術,就不會在趙奢殺其田部吏時欲誅之,也不必等毛遂自薦,許負縱得其相術又如何?”

    其實黑夫軍中也經常搞迷信,羽翼營甚至還設了“術士二人,主為譎詐,依託鬼神,以惑眾心。”不過黑夫有太卜徐福背書就夠了,對不可控的女神棍,一點興趣沒有。

    “眼下,本攝政更希望和關東士人談論天下蒼生,而非鬼神!”

    ……

    仲鳴引薦許負雖未成,但黑夫還是讓他做了河內郡丞,督河內道路糧秣。

    河內投降後,河東、河南便與之連成了一片,三河在手,秦軍便在大河南北都站穩了腳跟,戰略優勢更大了。

    “十萬援兵已至河南,趕赴汜水前線。”

    “司馬卬降,洛陽軍立刻從孟津北渡,接管河內,韓信麾下都尉灌嬰,以邊塞車騎從太行道入,令其至白馬津,追張耳父子,擊東郡,以斷天下之脊!”

    “酈食其通項梁部酈商、雍齒,以為內應,潁川張良亦可響應……”

    總參一通籌劃後,戰爭的條件,一個個齊全了……

    在向黑夫稟報計畫時,陳恢的手,指在地圖上的一點,一處張良早在一年多前,就預言過“未來天下爭衡,必決於此”的地方。

    “我軍的計畫是,在滎陽圍點打援,困鐘離眛,吸引楚軍陳郡、碭郡兩軍主力在決戰,力求畢其功於一役!”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7 18:48
第991章 鐘離眛

    “鐘離將軍,黑夫是個怎樣的人?”

    站在滎陽城頭,鐘離眛斜眼看向問他這個問題的年輕人,他叫周蘭,乃是楚國右司馬周文之子,年不過二十,卻已披甲帶戈,作為自己的副將在此禦敵了。

    “黑夫麼?“

    提到這個人,已經鬍子一大把的鐘離眛陷入了回憶,從淮南起兵到現在,已過去了兩年,不知道多少次,楚軍裡的同伴如此問過自己。

    因為鐘離眛,是唯一與黑夫打過交道的人。

    而每每有人發問,鐘離眛都會言簡意賅地回答:

    “敵人!“

    從最開始,他與黑夫便是敵人,一個楚人一個秦人,各為其主。

    十八年前,黑夫是安陸縣湖陽亭亭長,手持尺牘布律,腰纏繩索拿賊,而鐘離眛則是混在楚國逃人中,進入秦國的間諜,潛藏民間,負責打探南郡虛實。

    ”我二人第一次見面,他是守衛一方平安的秦國亭長,我則是身份暴露,不得已殺人奪馬而走的’賊人‘。“

    安陸山林裡的一場追逐,經驗老道的鐘離眛給黑夫下了套,可以說是完完全全吊打了他,甚至還射傷了黑夫的一條腿,卻一時遲疑未要其性命——鐘離眛不知道自己走後,黑夫還對身後追來的某位游徼絕地反殺,邁出了黑化的第一步……

    他只知道,自己跋山涉水回到楚國後,將所得到的情報事無鉅細,統統上交,然後滿懷期待地盼著結果。

    但他什麼都沒等來。

    儘管那時楚弱而秦強,但項燕將軍一直在謀劃對秦的反攻,以拖延燕趙滅亡的速度。只可惜,他們都受制於形勢和時代,儘管鐘離眛九死一生,將安陸等地的交通、人口、駐軍、虛實不斷回報,但這場反攻終究沒打起來。

    反倒是秦軍先發動了滅楚之戰,好在項燕將軍統御得當,大敗李信,殺七都尉,秦軍大潰而走,鐘離眛也在追擊的隊伍裡,好巧不巧,又在汝水之上,一個叫”安城渡“的小渡口,與黑夫有了第二次碰面。

    “黑夫當時便已不凡,秦軍大潰,散兵游勇不計其數,他卻能帶著一支七八百的敗卒,於鮦陽先擊退兩位縣公,又穿戴其衣甲,樹其旗幟,大搖大擺在楚境行走,愣是穿過了二百多里地。“

    直到那渡口,一行人的偽裝,才被游弋至此的鐘離眛發覺,幸好他回馬跑得快,否則定會像同伴們那樣,被黑夫等人射殺。即便如此,鐘離眛的背部也挨了兩箭,也算報了當年在安陸的一箭之仇了。

    至今那兩箭瘡疤尚在。

    那已經是二人最後一次還算對等的較量,自那之後,楚國淪亡,鐘離眛沒有趕上最後一戰,只憋屈地東躲西藏。而黑夫卻靠著李氏父子抬舉,自己也爭氣立功,得了秦始皇帝歡心,爵位竟像飛一樣,直上青雲,甚至混入了朝堂……

    彼為北地郡尉,北逐匈奴時,鐘離眛在家鄉狼狽奔走。”

    彼為膠東郡守時,對諸田舉起屠刀時,鐘離眛在下邳與遊俠密謀刺殺秦始皇。

    彼為昌南侯,南征大將軍,揮師十餘萬開疆拓土時,鐘離眛在江淮落草為寇,遇見了項籍……

    而現在,他們的命運,似乎再度交叉到了一起。

    “如今彼為大權在握的秦攝政,將二十萬兵東伐,而我,則是攔在他必經之路上的楚將,麾下不過兩萬人……”

    鐘離眛很清楚,隨他在滎陽留守的所有人都很清楚,這一戰,實力懸殊。即便身後樑地的項梁,陳地的項籍兩軍彙集過來,楚軍也不過十萬人,已是榨乾楚地青壯,又在淮南留守部分兵力後的極限了。

    聽到這,項聲不免遺憾,說道:“當年在安陸時,鐘離將軍若是一狠心,將黑夫殺了……”

    鐘離眛笑道:“每一個聽完我往事的人,都會這麼說,只恨當時我未能將黑夫殺了,讓他成了氣候,就好似昔日晉重耳流落到楚國時,楚成王未聽子玉之言,將重耳殺害一般,結果城濮之戰,終成大患。”

    是啊,若當時他一箭將黑夫射死,這個漫長的故事,已經結束了。

    不會有家書百將,不會有公廁校尉,不會有昌南侯武忠侯,更不會有以下克上,又成了楚國大敵的夏公……

    只需要當時鐘離眛不偏不倚,正中黑夫要害。

    但鐘離眛不後悔,他做事一貫從心所欲,那時候的黑夫是敵人,但也是一個可敬的敵人:作為亭長,黑夫是個辦案能手,名聲響亮,他盡職、愛民、嫉惡如仇,甚至還有些初生牛犢的莽撞……

    而楚人越是為鐘離眛當年的選擇感到遺憾,就說明他們越是忌憚黑夫,覺得無法戰勝這個可怕的敵人。

    目前來看,形勢已經很糟,原本在中原勢均力敵的秦楚兩軍,隨著黑夫十萬大軍、十萬民夫抵達河南,天平徹底向西面傾倒,汜水西岸的成皋駐軍越來越多。

    滎陽作為阻擋秦軍東進梁楚的最後關卡,對防守方而言,的確有地利優勢,此處往東皆坦夷,出西郭,則亂嶺糾紛,地漸高,京、索之間,突起一山,如萬斛,一道紆迴其間,斷而復續。

    古人常云:“使一夫荷戈而立,百人自廢。”

    可秦軍在地勢上的包抄,卻讓滎陽咽喉九州,閾閫中夏的地位大打折扣。

    三月下旬,大河對岸的河內郡忽然易幟,司馬卬降秦,秦軍開始沿著大河北岸,一路進抵廣武,其在洛陽新近打造的舟師也在敖倉揚帆。

    儘管南方的潁川還偏向楚國,但被秦軍佔領是遲早的事,一旦秦軍以兵力優勢從南北包抄而來,斷楚軍甬道,滎陽必危,更何況,敖倉已毀,這讓滎陽的堅守,變得沒有以前那麼容易。

    於是,當楚軍在京、索的交鋒中徹底敗下陣來,秦軍車騎控制這裡,開始頻繁出現在滎陽附近後,鐘離眛做出了一個決斷。

    “項聲。”

    他對自己的副手下達了命令:

    “汝帶萬五千人,向東撤離!”

    項聲聞言既鬆了口氣,卻又有些遲疑:“鐘離將軍,我軍不守滎陽了?”

    “此為客地,不利於楚軍。”

    鐘離眛知道,過去一年楚國在河南、梁地的統治並不順利,儘管地方上的實力派暫時屈從,為楚縣公,但百姓怨望,不肯盡力。

    楚軍還是得在楚國本土打仗,才能得到民眾擁護,才有以寡敵眾的可能。

    “更何況,秦軍已佔河內,完全可渡河入滎陽,斷我後路,以二十萬大軍攻之,留兩萬人守,和留五千人守,並無區別,陷落是遲早的事,與其坐困,不如分兵離開。”

    “那你呢?鐘離將軍坐困危城,該怎麼辦?“

    “不必擔憂,黑夫不捨得攻陷此城,更何況,我有我的打算。“鐘離眛笑道:”我答應上柱國會守在此處,便不會輕退。”

    項聲瞭然,涕淚再拜:“我必告知於上柱國,發兵來救!“

    鐘離眛卻搖了搖頭:“不,滎陽救不得,你若能去到鴻溝以東,便告訴兩位項將軍,滎陽死地也,黑夫是想通過圍住我,然後吸引楚軍主力來救,好畢其功於一役!“

    “故萬不能救也!“

    在鐘離眛看來,這是一個致命的陷阱,而他和項聲、兩萬將士,就是現成的餌,且以項籍的脾性,明知是陷阱,也很可能會來硬碰硬……

    所以鐘離眛得避免這悲劇發生。

    “我會堅守至少十五日,為上柱國的計畫贏得時間,不論是撤兵,還是擊秦偏師!”

    而鐘離眛真正想做,並希望能徹底改變戰局的,還有另一件事:

    “我當年在安陸沒做的事,現在做,也還來得及!”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7 18:48
第992章 大蟒

    三月底,隨著中原攻勢的發動,黑夫已進軍至成皋。

    成皋就是後世的虎牢關,此地乃洛陽東門戶,黑夫將指揮所和羽翼營都安置在此,可就近指揮滎陽之役——過去數月,梁地的楚軍項梁部也曾以“十八路”縣公來進犯成皋,然秦軍更眾,且成皋以西守東佔盡優勢,楚軍人心不齊,未取得什麼便宜,如今更採取了守勢,戰線在慢慢向東推進。

    李必、駱甲等人所率的秦軍前鋒三萬人已度過汜水,包圍了滎陽,滎陽東有鴻溝通淮泗,北依邙山臨黃河,南面遙望京索,西過成皋接洛陽,地勢險要,為南北之綰轂,東西之孔道,怎麼看都是兵家必爭之地。

    而秦軍也按照黑夫的要求,在滎陽擺足了架勢,又是樹立攻城器械,又是清掃周邊的楚軍據點,並截斷了滎陽與大梁的聯繫,看上去來勢洶洶,可實際上,卻只用了三成力。

    這一點,黑夫一方的明眼人都能看出來:

    “攝政起用的將領,如李必、駱甲、楊喜等,不僅是昔日降將,還是西河之戰中,被項籍擊敗的人啊……”

    羽翼營的陳恢對此的解釋是:“春秋時,孟明視、西乞術、白乙丙,曾於崤之戰喪軍辱國,身遭俘虜,晉人以為,秦穆公必怨此三將入於骨髓,若此三人歸,必烹之。然秦穆公覺得罪在於己,卻不殺三人,反而復三人官秩如故,愈益厚之,希望彼輩能悉心雪恥,最終在王官之戰大敗晉師,一雪崤之恥。”

    “不戮敗將,使之戴罪立功,此秦之古制也,始皇帝不殺李信、蒙恬,方有其在塞北協助攝政夏公,北逐匈奴之舉,若似楚人一般,敗者或死於斧鉞,或畏罪自戮,又豈能總結成敗,以免覆轍呢?”

    他們羽翼營存在的目的,就是總結以往戰役的經驗,因何而勝,為何而敗,這些“敗軍之將”的經驗,便是很好的素材。

    “李必、駱甲自從在西河走了項籍,便一心雪恥,為西河人復仇,常居於軍營,休沐不歸,與士卒同衣食,日夜操練,方有今日軍容一新。”

    不過掰扯這麼多,陳恢也明白,攝政原模原樣起用半年前西河之戰,被項籍擊敗的幾個手下敗將,除了讓他們知恥後勇外,就是要讓滎陽看上去有一線生機,以吸引楚軍援兵來救滎陽。

    黑夫甚至還要求,但凡發現滎陽出去的求救使者,殺九放一。

    但前鋒李必部稟報的消息卻讓黑夫驚愕:滎陽守軍本有兩萬,卻在秦軍抵達前撤走了萬五千人,而這麼多天過去了,城內連一封求救信都沒往外發……

    黑夫察覺到了蹊蹺,召問陳恢道:“滎陽圍困幾日了?”

    “已有七日。”

    “這七日來,梁、陳兩地的楚軍動向如何?”

    “自項聲部從鴻溝東渡後,項梁部斥候時常至滎陽附近刺探,但都淺嘗輒止,項梁主力仍在大梁,並無西援之意。”

    項梁用兵是十分小心翼翼的,面對黑夫的圍點打援,十分謹慎,那他那個一貫以莽撞出名的侄兒呢?

    陳恢稟報導:“潁川酈食其遣使者來報,說是項籍主力本已拔營,但最後卻停在了許、葉之間,不再北上。”

    “被看穿了麼?”

    黑夫有些遺憾,他們的計畫是,吸引大梁的項梁五萬餘人向西救援,陳郡的項籍徵召當地人擴軍後的四萬餘人穿過還是楚國“盟友”的韓國來援。

    當楚軍共計十萬主力彙集到這片區域後,就以河南、河內、南陽、潁川合計二三十萬的總兵力,打一場殲滅戰,一戰定江山!

    很可惜,敵人也不是傻子,大概是看出了蹊蹺,愣是放著這必救之地不救。

    既然楚人不上當,黑夫畢其功於一役的打算似乎落空了。

    “何必呢,對這天下而言,長痛不如短痛啊。”

    黑夫聳了聳肩:“即便楚軍避戰不救滎陽,也不過是慢性死亡……”

    戰術上的誘敵只是撞大運的取巧,真正讓楚人難受的,是嚴絲合縫的戰略,現在的秦軍,如同一條巨蟒,慢慢纏緊楚國小猴子,充滿肌肉的蠕動身軀,從膠東、江東、衡山、南陽、潁川、三川、河內各方收緊,只等勒斷猴子的骨骼,再一口吞下!

    “無論如何掙扎,結局都已注定。”

    既然對方不肯配合,黑夫遂下令道:

    “告訴前鋒,也不必收著了,既然器械已畢,兵卒士氣正旺,那就對滎陽,發動強攻罷,主力亦渡汜水,在周邊做好策應,以防楚軍真來救援。”

    猶如黑蛇信子吞吐,他下達了對滎陽的判決:

    “五日之內,必拔此城,務必乾淨利落,讓這一戰,作為宣告楚國滅亡的,第一聲鐘響!”

    ……

    “仲父以為,滎陽不可救。”

    而與此同時的,陳郡召陵縣,被阻止發兵的項籍放下從大梁送來的信,又看向特地從淮南趕到此地的范增。

    “亞父也欲阻我?”

    范增道:“滎陽確實救不得,鐘離眛也看出來了,黑夫此舉,是為了誘我主力西去,然後依靠南陽、河內之師,斷我後路,以數倍兵力,將楚軍圍殲,他特地警告了上柱國,切勿援之。”

    項籍道:“但鐘離眛卻留守於滎陽,我豈能坐視不理?”

    范增道:“鐘離眛之所以留守,是為了將計就計,以數千人及一座孤城拖延時間,好讓我軍做好準備,上柱國若不想辜負他,便不該去救援,而應帶著主力後撤。”

    項籍冷笑:“一味避戰,難道就能讓黑夫不戰而潰?”

    這半年來,他雖未負一戰,但打的所有仗都覺得憋屈——西河之戰,六國所有人見黑夫已搶先入關,佔領咸陽,都心生怯意,不願與之提前決戰。

    唯獨項籍一語道出了真相:西河之戰,大概是最後一次,雙方都輸不起的戰爭了……

    “當時我便說了,一旦吾等退卻,以黑夫之軍,合關中之卒,不出一年,其甲兵將數倍於六國,而六國亦將星散,像過去那樣,被各個擊破。”

    一切還真如項籍所料,就在他千里回援淮南的時候,黑夫已派韓信奪取河東,重創魏國。

    而當項籍為了破局,選擇進攻黑夫大本營淮南、衡山,想找到這條大蟒的七寸,卻遇到了光滑的鱗身,與此同時,秦軍又同時在中原、上黨開闢了戰場,趙國也實力大損。

    對此,遠在南方的項籍卻無力救之,儘管在汝南打贏了一仗,殺共尉,卻難以在南陽取得更大的戰果。

    “為何我每一場仗都贏了,但楚國卻日益走向敗局?”

    項籍能感到,那條黑蟒在一點點纏緊楚國,他奮力揮舞四肢,卻無濟於事,只覺得無比憋屈。

    范增卻道:“實力懸殊,韓、梁百姓不附,現在楚軍能做的,不是攻,也不是守,只有退!保全每一個楚卒,勿要使之枉死在韓、梁,他們每個人,都是楚國翻盤的依仗。”

    “退到什麼時候?”

    “退回楚地,回到能百姓能竭力協助我軍,拚死與秦作戰的地方。”

    項籍皺眉:“若依照亞父之策,不僅要放棄滎陽,連韓、梁也要盡數棄守?”

    “上柱國。”

    范增嘆息道:

    “老朽活了七十餘歲,所以明白一個道理。”

    “信人不如信己,仗打倒這地步,這局勢,除了楚人自己,已經沒有哪個盟友,是靠得住的了!不論是韓國,還是梁地屈從於楚的縣公們,此時此刻,萬萬不能使之在吾等後方,而應退回楚地,使之在黑夫後方!”

    “黑夫必分兵防備,於是越往東,他能用於作戰的兵力越少,當年王翦非六十萬大軍不敢伐楚,而現在,黑夫麾下有多少?南陽、河南、淮南三軍合計,可有三十萬?”

    范增道:“所以,我軍當退到秦軍分兵留守新佔城邑的時候,退到彼輩驕傲輕楚的時候,退到我專而敵分的時候,退到黑夫以為,楚人膽怯,迅速東進,與我決戰可定天下局勢的時候!”

    “到那時,秦軍越地數百里而戰,上柱國只需要背靠楚人,一場漂亮仗,便能一舉扭轉頹勢!”

    項籍默然良久後,啞然失笑:“亞父常詬病我用兵好賭,你什麼時候,也學會了博賭?”

    范增搖頭:“在西河時,是老朽錯了,一味希望穩妥,但這局勢,有時候只能靠賭,以期打破局面。”

    而且,賭徒只有在輸了的時候,才是貶義啊……

    當年項燕將軍,不就是靠空間拉扯秦軍補給線,最終換來戰機的麼?唯一的問題在於,這種戰術,對一向用兵穩如王翦的黑夫,有用麼?

    但他們,還有更好的辦法麼?

    項籍沉默良久後,卻投袂而起。

    “亞父之策雖善,但鐘離眛未曾負我,籍亦不能負之!”

    范增只覺得絕望,自己方才說得口乾舌燥,莫非是白講了?

    “項羽,你……”

    他做決定是依靠感性,而非理性,這是范增最大的無奈。

    項籍卻止住了范增:“計謀籌算,亞父之長也,然戰場搏殺,籍至長也。夫戰,勇氣也,在西河時,我軍退了,從此一退再退,從關西退回關東。今日若坐視滎陽淪陷,棄而不救,只怕士氣將更加低落,連楚人裡邊,都將分崩離析,有什麼資格,讓彼輩追隨我拚死一搏?”

    “故滎陽可以放棄。”

    “但鐘離眛,籍必救之!”

    他的言語斬釘截鐵:

    “我至少,要試一試!”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7 18:49
第993章 骨鯁之臣

    對項籍來說,退讓是一件艱難的事。

    在他看來,昔日強大的楚國,就是在不斷退讓中滅亡的,春秋之際的楚,何等威風霸氣,不斷的進取,使楚從不足五十里的子男之國,一躍成為地方五千里的巨無霸。楚莊王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率師問鼎中原,霸業從大江以南一直延伸到大河邊上,楚以一己之力與諸夏抗衡!

    但國力總有中衰的時候,儘管進入七國鼎立時代,楚國成了轉身困難的老大帝國,但直到楚懷王繼位,才開始走向衰敗,楚國在於秦的交鋒中不斷受挫,他們開始從漢中、丹陽退卻,從那之後,便一發不可收拾,一路敗退,丟了鄢郢,丟了黔中,丟了陳郢,最終淪亡。

    在項籍看來,范增的謀劃倒是好,以空間換取戰機,放棄難以防守的韓、魏等盟友土地,引誘黑夫進入楚國腹地,不斷分兵駐守所佔之地,最終用一場防守反擊扭轉頹勢。

    但這過於想當然了,若黑夫不急於冒進,而是穩紮穩打,用半年甚至一年時間來消化韓、魏,慢慢絞殺河北的趙國,再徵召數十萬大軍對付楚國,那時該怎麼辦?

    楚國將四面受敵,再無盟友,陷入無窮的困境,徹底成了被大蟒扼殺的猴子。

    所以能不退,便不可退,這次的滎陽之戰,看上去確實是黑夫布下的陷阱,但又何嘗不是他們改變戰局的良機呢?

    項籍也沒有莽撞到要直接去滎陽與黑夫主力相抗,而依然採用了“圍魏救趙”的辦法。

    “秦軍主力在鞏縣至滎陽之間,又分兵至河內,而洛陽及後方空虛,多為民夫、新卒,還有不少糧秣屯於各倉。”

    項籍的目光定在楚國得而復失的河洛之間,從陳郡過去,鄭地,也就是潁川郡是必經之路,而潁川與洛陽中間,有三座山系阻隔。

    在地圖上,從北到南,項籍一一點出了這些障礙。

    “太室山(嵩山)。”

    “箕山。”

    “還有崆峒山(西泰山)。”

    三條山系的連接並不緊密,這便出現了三道隘口通途。

    “一條是太室山與大河相夾的滎陽、成皋道。”

    這條道路是秦軍從洛陽東出的首選,所以才如此迫切地爭奪滎陽。

    “第二條乃是轘轅道,太室山與箕山中有狹窄穀道,此乃陽翟通往洛陽的捷徑要沖,於鄂嶺阪有轘轅關,本為韓國所有,一月時為秦軍陳嬰部所奪……”

    若楚軍進攻這兩條道,都將陷入以寡敵眾的困境。

    但還有第三條,那便是更加寬闊的汝水道。

    經過潁川,沿著汝水北上,取食陽翟之糧,項籍當年亡匿時的好友鄭昌在那,作為“韓相”。

    “我軍只要擊破身在郟縣的秦軍吳廣部,就能從汝陽進入伊水上游,擊新城、伊闕,燒黑夫糧道,威脅洛陽,則其兵必回援,身在梁地的仲父可將諸縣公支援滎陽,不但能救下鐘離眛,甚至能保住滎陽不失,讓中原的韓魏盟友們明白,秦並非不可戰勝!”

    范增並不看好這方略:“汝水上游有廣城澤,方四百里,土地潮濕,遮蔽涂道,大軍可不易通過。”

    項籍卻不以為然,在他看來,一切軍事上的奇蹟都是需要人去主動創造的,絕無一味退守卻能贏的道理:“正因如此,故秦軍防備不嚴,讓我軍有機可乘。”

    他有足夠的自信,能帶著大軍安然從洛陽撤離,甚至再冒險些,從黑夫未曾料到的後方,對其發動猛攻……

    范增依舊憂心忡忡:“若大軍被黑夫調兵從南陽斷了後路,困在陸渾之地,該如何是好?”

    他苦口婆心:“上柱國如今是楚國的頂樑柱,而不是一個衝鋒陷陣的將軍。”

    “我不陷陣,誰能陷之?”

    項籍卻固執己見,拔營西進的軍令便要頒布下去。

    好在這時候,一封信的到來,徹底打亂了他們的計畫。

    “不必去救了。”

    范增看完之後,好似松了口氣,又滿是遺憾,將這份沾血的戰報遞給項籍:

    “滎陽失守,鐘離眛,降黑了!”

    ……

    鐘離眛知道,項籍若聽說自己的作為,那雙重瞳裡肯定會帶著不可置信,以及遭到背叛的怒火!

    但他,也不求能得到理解,這一次,他要像多年前,混入秦國一樣,做一個孤膽英雄。

    “鐘離眛。”

    聲音響起,審問他的人,是名為陳恢的秦吏,看向鐘離眛的眼神裡,充滿了提防。

    “我曾聞,項籍骨鯁之臣亞父、鐘離昧、龍且、周殷之屬也,你身為骨鯁之臣,鐘離縣公,為何卻要降?”

    鐘離眛看了看身側四名隨時可以將他擊殺的衛士,笑道:“我雖是項籍麾下戰將,但所得功賞,尚不如申陽、鄭昌這兩個庸碌之人,如今困守孤城,城內守卒卻被項籍調走大半,彼又獨令我堅守十五日,必是有小人害我……”

    “秦軍數萬人已渡過汜水,斷楚軍甬道,將滎陽圍困得水洩不通,攻城器械樹立,城內士卒畏懼秦軍之天雷地火,惶惶不可終日,士無鬥志,將也無戰心,外更無救援。我苦戰三日已是極限,與其城破之日數千人俱為粉末,不如早早開城,保全滿城將士性命。”

    他終究沒做到堅守十五日的承諾,雖然這次秦軍沒有再動用在武關震驚天下的秘密武器,但只靠常規的飛石箭矢,就足以壓得滎陽守軍抬不起頭了。

    在秦軍發動進攻的第三天,城門被擊破,再難堅持,當楚人打算拚死一戰的時候,鐘離眛卻忽然下達了投降的命令……

    按照楚將戰敗後會自殺殉國的做法,鐘離眛是應該死的,但他卻沒有自盡以保全尊嚴,而是扔掉了武器,任由秦卒將他擒拿,並聲稱願意歸降黑夫。

    “歸降?”

    陳恢冷笑:“汝南之戰,項籍殺我兵卒過萬,又烹共尉,手段何等殘暴,軍中北伐舊部深恨楚人,不欲接受降者,你就不怕降後被殺?”

    鐘離眛卻道:“我聽說秦軍在河北大破趙軍,趙國四萬卒得到周全,何況是我?我未曾參與汝南之戰,更沒有殺害共尉,反倒是在多年去之前,結識過大秦攝政夏公,也算故人罷……”

    這其中的緣由,在楚軍那邊都傳遍了,但在秦朝這邊卻鮮有人知,畢竟是關係到攝政早年不太光彩的一幕。

    陳恢負責羽翼營情報的整理,是知曉一二的,他冷笑道:“我倒是聽說,你與攝政有仇。”

    鐘離眛笑道:“是一箭之仇還是手下留情,夏公自己最清楚,如今他執掌天下權,而曾經為敵的故人為階下囚,難道就不願見一見麼?”

    人在富貴得意時,總需要炫耀的對象,故人,最好是有過節的故人,無疑是最好的見證者。

    “攝政日理萬機,豈有空隙見你這楚俘。”陳恢比了比手,便要讓衛士將鐘離眛帶下去。

    “且慢!”

    鐘離眛卻大聲道:“即便世人只以為我二人有仇怨,納我之降,對攝政也有利而無害。”

    “我曾聞,南陽郡守長史陳恢曾進言呂齮,夫有霸王之志者,固將釋私怨,以明德於四海,呂齮雖與其有些過節,但如若投降,就好比送上門的千金馬骨,夏公非但不會為難,反當好生安置,加官進爵,再大肆宣揚,希望諸郡效仿。”

    “果然,呂齮降後,王賁舊部降者不計其數,藍田一戰,更多有人率先歸降,而那位陳長史,也頗得信任,得以位列朝堂,今日更居高臨下,審訊起我來了。”

    鐘離眛看著陳恢:“楚人願意追隨項籍,無非是害怕夏公秋後算賬,見與夏公有一箭之仇的鐘離眛得活,且得厚賞,必爭相投靠,一如當年武關、藍田之事也。”

    “我既能做項籍的骨鯁之臣,也可做夏公的馬骨!”

    陳恢默然良久後,卻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好啊,好一個‘骨鯁之臣’!”

    “也罷,留或不留,見或不見,還請稟報夏公定奪罷!”

    遊說呂齮,是陳恢的得意之作,鐘離眛這一番說辭,倒是有些說服他了,沉吟之後,讓人看好鐘離眛,便起身離去。

    鐘離眛知道,陳恢肯定是不敢擅自做決定,去找其主人去了。

    鐘離眛舒了口氣,該做的都已經做了,接下來便全看天意。

    若黑夫下令處死他,他將背負貪生降秦的罵名,就此結束這一生。

    但鐘離眛不後悔,他想搏一搏,靠自己一個人,為楚國爭取最後的希望!

    “許多人問我,當年若是在安陸殺了黑夫,今日情形,是否會完全不同。”

    “我不知,但我卻知曉,如今黑夫若突然死去,這天下局勢,必將天翻地覆!”

    勝利者將因黑夫沒有完美的繼業者而分崩離析,各自為政,落敗的楚趙等國,將重新贏得機會。

    鐘離眛的投降是真,也是假,他明白,短期內自己是找不到機會的,這需要長期的潛伏與經營,贏得黑夫信任,最終找準機會,進行致命一擊!

    縱觀黑夫的所作所為,他認為,黑夫的確需要一個楚系的降將……

    “士為知己者死,項氏三代人待我不薄。”

    “我願以身為利劍,做那刺慶忌的要離!”

    這就是鐘離眛的計畫,他的賭博。

    如此想著,三天三夜苦戰不眠的鐘離眛即便渾身是傷,被縛住雙手,卻依然將頭頂在牆壁上,竟就這麼睡了過去,一時間這囚室內鼾聲如雷,讓裡裡外外幾十個衛士嘖嘖稱奇。

    “這楚囚,真奇人也!”

    夢裡依然是金戈鐵馬,是鮮豔的楚軍赤旗,項燕將軍還活著,自己也還年輕,有隻身進入敵國的勇氣,楚國人才濟濟,楚人驕傲而自信的生活……

    夢終究是夢。

    也不知睡了多久,也許是一刻,也許是幾個時辰後,陳恢讓人拍醒了鐘離眛,皺著眉對他道:

    “走罷,夏公,要見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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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4章 了斷

    鐘離眛被帶到成皋關府中時,黑夫正站在庭院裡射弩。

    射的是一個吊在樹上的假人,黑夫一身勁裝,手持式樣古舊的秦手弩,每每發矢,都正中五十步外假人要害,或頭,或胸,或腹。

    當然,也偶有射中腿腳的。

    在陳恢稟報人已帶到後,黑夫放下了手弩,轉過身,看到被衛士用繩索緊緊縛住,甚至還拷上桎梏,使其難以動彈的鐘離眛。

    鐘離眛被按在地上,黑夫走近跟前,蹲下身子來,仔細端詳他的容貌,看了良久後嘆息道:

    “果然是你啊,那個十八年前,從我手裡逃走的賊人,縱然披了甲,蓄了須,我還是認得出你。”

    他指了指身後插滿箭的假人:“要射中腿腳,可比射中胸腹難多了,我說得對罷,敖……不,應該是鐘離眛,當日若非你箭下留情,這世上,便沒有什麼夏公了。”

    鐘離眛仰著頭道:“我也認得出你,當年的黑面亭長,曾狠心將盲山裡百餘人繩之以法,卻為了幫一個無辜受過的公士,白送了他四千錢,我殺人欲歸楚國,卻被你抽絲剝繭,通過蛛絲馬跡查了出來,在此之前,我從未見過如此精幹的亭長。“

    黑夫頷首:“我在那之前,也未遇到過你這麼難纏的毛賊。”

    二人旋即默然,似是陷入了回憶,十八年前的安陸山林,秦楚邊境,那忘我的追擊,警匪驚險的交鋒,以及生死一瞬的恐懼。

    鐘離眛哈哈大笑起來,黑夫緊隨其後:

    “還是當年好啊,我雖是最卑賤最低微的秦吏,區區亭長,只管捉賊除惡,辦案查案,保十里平安,卻過得很充實。”

    就是這樣的他,卻被這個時代一點點,推到了最前沿。

    沒法子,不做弄潮兒,就只能被潮頭打落,變成簡牘上的一個簡單的名:黑夫。

    而給他警醒的,恰恰是鐘離眛的那一箭!

    “你那一箭,我在汝南渡口還回去了,那帶傷逃走的楚騎從,是你沒錯罷?”

    鐘離眛道:“確實是我,夏公倒是毫不留情,恨不得將我擊殺。”

    黑夫攤手:“這分明是當日你離去時說的,說秦楚當在不久後交戰,你我在戰場上,或許還能再會!屆時,便各自以兵戈作為問候罷,我可是記得清清楚楚!”

    鐘離眛頷首:“確是如此,知道鮦陽之戰是公所為,我倒也心服口服了。”

    惺惺相惜,這大概是鐘離眛當年沒有直接殺他的原因罷,自詡為士,也承認對方是“士”。

    就這樣,黑夫坐在階上與之對話,聽上去還真有點像故人相見,其樂融融。

    如果不是一個高坐階上,一個淪為階下囚,緊緊綁著繩子的話。

    鐘離眛被綁久了,手腕破皮,血流不暢,難免齜牙咧嘴,黑夫玩味地笑道:“你莫不是想說,縛太急,乞緩之?”

    “確實縛之甚緊。”鐘離眛舉起沉重的桎梏:“可否鬆一鬆?”

    黑夫卻絲毫沒有放他的意思,打趣道:“縛虎不得不緊,更何況,這是遲了十八年的法網,你且先受著罷,還有……”

    黑夫看向陳恢:“我聽說,你欲降我?”

    鐘離眛道:“夏公也看到,項氏不救,我堅守孤城多日,自問亦不負項氏,既然攝政寬容大量,不記恨當年一箭之仇,更能釋我麾下數千人,鐘離眛願降!”

    黑夫笑道:“好啊,良禽擇木而棲,這話許多人來投靠時對我說過,但你……鐘離眛!”

    他收斂了笑容,指著鐘離眛道:“我偏偏不信,當年為了楚國能孤身潛入秦境的鐘離眛,亡國十餘載一直四處奔走謀求復國的鐘離眛,會投降!”

    鐘離眛矢口否認:“夏公,我是想讓楚國早日遠離戰禍。”

    “夏公當記得,十八年前,以我的本領,隨時可以悄無聲息地逃走,為何拖到案發?還非要帶著其他幾個庸耕者一起走,甚至不惜以身為餌,為不會騎馬的六人爭取時間?實際上,他們不是楚國細作,只是在楚國活不下去的普通庶民。”

    “當初我混入這些楚國逃民中間過江,隱藏身份。到秦國後,眾人才發現,並沒有傳聞中的好日子,在秦或在楚,區別不大。身為邦亡之人,想要在異國受公平相待,何其難也,於是眾人便後悔了,想要逃回楚國去,那裡雖然也好不到哪去,但至少是故鄉,還有親人。”

    “我一個人離開,自是不難,但若棄他們不顧,事後被發現了,眾人皆要連坐服刑。我不願讓他人為我受累,便想賄賂裡監門,為吾等偽造驗傳,誰料他卻中途反悔,我不得已殺之……這便是那起案子的緣由。”

    “我當年為了救六個楚人,寧願犯險。”

    “今日也是為了救城中數千人,而甘願不戰。”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天下局勢已定,楚國數百萬生民何辜?項氏自取滅亡,但楚人,不必為之陪葬!”

    “故我願降於夏公,夏公所患,不過是楚人怏怏不服。攝政與我的仇怨,楚人皆知,若攝政能釋我,則楚人自覺不必遭報復,自無抵抗之心,我願為攝政招降楚臣,如此,則楚不難定也!”

    這半真半假的肺腑之言,黑夫似乎有些動容:“聽上去不錯。”

    “但鐘離眛啊。”

    他忽然又笑道:“你這樣做,當真是看明白了形勢?還是說,你依然執迷不悟,想要通過這些話語,在我軍中站住腳,慢慢取得我信任,最終靠刺殺我,來為楚國贏得苟延殘喘的時機!?”

    “你是想做從背後刺殺慶忌的要離。”

    “還是潛藏在秦宮裡,刺殺始皇帝的高漸離第二?”

    ……

    隨著黑夫的忽然翻臉,鐘離眛再度被侍衛按倒在地上,臉緊緊貼著地面。

    “我知道你的打算。”

    這會,黑夫是真正的居高臨下了,指著鐘離眛道:

    “你這樣的人,我見過太多。”

    “比如高漸離,十年前,他被熏瞎了眼睛,作為宮廷樂官,但仍然不忘為荊軻和燕國復仇,我當日匆匆入宮,打算阻止此事,不只是為了護始皇帝,也是為了救他。”

    “不,不能說是救他。”黑夫搖頭。

    “我要挽救的,是秦始皇帝對六國之民愈來愈深的忌憚歧視!”

    “但我遲了,高漸離的築拋了出去,砸碎的不只是那築,還有始皇帝善待六國的最後期望。從此以後,始皇帝再不親近六國之人,甚至想依靠戰爭,將六國青壯在海東,在嶺南消耗掉!”

    好好的大一統,也變成了十多年的停戰。

    “高漸離以為他自己的所作所為,不負荊卿,不負燕人,世人也皆讚不絕口,以為是大勇之人啊。”

    “可在我看來,他卻做了大惡事!”黑夫咬牙切齒。

    “你也一樣,站在楚國角度,汝大可自詡為孤膽英雄,但在我看來,卻是欲害天下陷入萬劫不復的惡徒!”

    鐘離眛貼在冰涼的地面,冷笑道:“我本無此意,但沒想到,公竟怕死至此?這便是要一天下的英雄?”

    “大膽!”

    陳恢斥責,黑夫卻讓他退下,留著幾個衛士即可,他接下來,要跟鐘離眛,這位故人說幾句發自肺腑的話。

    “是否英雄,不由你我來定,而由史書來定,由後世之人來定。”

    黑夫讓人將鐘離眛提起來,讓他站直身子。

    “看的不是決事是否豪氣衝天,打仗是否身先士卒,甚至不看行事是否光明磊落,而是看此人對這天下,是否有建設,有傳承,而非破壞。”

    “而且你沒說錯,我的確怕死。”他自嘲一笑。

    “剛開始,是不怎麼怕的,我曾在雲夢澤力擒三賊,帶著人去緝拿殺人越貨的盜墓賊,最凶險的是深入盲山裡,被數百暴民圍攻……”

    “那時的我,一心只想著做事,做個好亭長,未曾想那麼多。”

    或者是足夠自信,想用正確的方式,改變這個時代。

    “你知道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怕的?”黑夫回過頭,看著鐘離眛的雙目,好似看到了十八年前,自己青稚的倒影:

    “便是被你射了一箭之後!”

    那一箭射穿的不只是小腿,還有他的三觀。

    “我才知道人命何等脆弱。”

    “我告訴自己,我的命,比秦始皇帝還重要!”

    從那以後,黑夫變了許多,他做的一切,不再是為了正義,為了良知,而為了讓自己更安全。

    地位一點點拔高,打仗越來越慫,能不冒險,就不冒險。

    為了正確的目標,不再吝惜用卑劣的手段,甚至會將自己,包裝得冠冕堂皇!

    他從需要衝鋒陷陣的屯長,到隨時會被當做棄子的司馬,就算做了列侯,做了封疆大吏,亦不安全,皇帝一聲令下,黑夫就必須死,秦始皇帝是個強勢的人,黑夫必須,只能做他的“武忠侯”!

    不管活著還是死了。

    但黑夫不敢跟始皇帝為敵,欺負他那弱智的兒子胡亥倒是很擅長。

    “現在,我是再無憂患了。”

    黑夫感慨:“但我,也旋即成了整個大秦,最大的弱點!”

    黑夫哪能不明白,他建立的臨時制度,有天然的弱點,那就是在傳承性上,極其不穩,他活著一天還好,他若不在了,恐將人亡政息。

    雖然立了長子做“大子”,也就是繼承人,但弱冠幼子哪能讓悍將智囊們心服口服啊,若黑夫有個三長兩短,他的手下們,就能打一場“繼業者戰爭”!

    “鐘離眛,汝等發覺難以勝於戰陣,便想抓住我最大的一個弱點。”

    “只要我暴斃,這新造的大秦,便會分崩離析,楚國又能涅槃重生了,對麼?”

    鐘離眛默然良久,沒有承認,也沒否認:“既然夏公不信,那便殺了我罷。”

    “殺了你?”

    黑夫失笑:“我可不是忘恩負義之人,一箭之仇,我在第一次伐楚時便報了,而現在,我要報答你當年的不殺之恩了!”

    “但我不會重蹈秦始皇的覆轍,我不會讓你有機會做第二個高漸離。”

    “你不會再見到我,而會遷徙去遠方,就此再不相見!”

    “如此一來,我不必殺死我敬重的士,你也能做我的馬骨,被我利用。”

    雖然,這骨頭被仍得遠遠的。

    黑夫給鐘離眛下了判決。

    也為這十八年的恩怨,做了了斷!

    “想看看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風景麼?我送你去!”

    “去看看那西域風光吧,看看天外有天。”

    “或許那時候,鐘離眛,你也能為楚犧牲的狹隘裡走出來。”

    黑夫揮了揮手,衛士開始將鐘離眛,往門口拽去,從始至終,黑夫都沒給他松一個結。

    鐘離眛沒有掙扎,沒有歇斯底里,他只知道自己的賭博,賭輸了。

    “黑夫,你果非當年的湖陽亭長了……”被帶走時,他只是如此嘆息。

    “你也一樣,不復當年。“

    黑夫叫住了衛士,對鐘離眛道:

    “記住,鐘離眛。”

    “我之所以留你性命,不是因為眼前的項氏部將,一心為楚續命的鐘離縣公。”

    “而是因為那個十八年前,儘管作為楚諜,卻還存有超越國籍的良知,會為了六個楚隸以身犯險,在火燒廄苑時,放過廄吏等人性命,甚至不燒耕牛,有所為,有所不為的楚士!”

    “那個我,秦吏黑夫,一直敬重的對手!”

    ……

    鐘離眛被帶走了,他會被包裝成接受大義,投降黑夫的楚將,得到厚爵重賞,然後送到遠方做富家翁。

    而黑夫也會再一次寬恕一個仇人,讓楚國那些意志不堅定的縣公將尉好好考慮考慮未來。

    但對黑夫個人而言,這件事更大的意義,他了斷了一樁私人恩怨。

    放下手中的弩,這一次,他終於準確命中了樹上假人的腿。

    十八年前,黑夫青稚衝動的一面,死在了鐘離眛箭下。

    “沒有那一箭,便沒有今日的我。”

    黑夫喃喃道,而現在,是可以真正向前邁步的時候了。

    “這天下匈匈,無罪之人肝膽塗地,父子暴骸骨於中野的混戰,也是時候,做一個了斷了了!”

    召來陳恢,黑夫下達了命令:

    “滎陽失守,楚軍將退,派人去通知灌嬰、隨何、酈食其、東門豹、張良,還有……陳平!”

    “開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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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5章 大盜

    比起臨淄的繁華奢靡,洛陽的雄渾大氣,雖然同為省會城市,薛郡首府魯縣就要顯得狹窄窘迫許多,只勉強躋身二線。

    魯縣還有一個古老的名字:曲阜,因建於丘阜之上而得名,旁邊泗水環繞,城池規模有限,且帶著些魯人的小家子氣。這兒沒有繁榮的貿易,也無豪傑必爭的地理政治意義,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文化底蘊”了。

    “周禮盡在魯矣”,這是數百年來天下公認的事,宗周早已變成了秦人與戎狄交融的地方,上首功而棄禮儀,孔孟皆不入秦。而成周則被商賈和工匠充斥,變得市儈無比,整天就想著放貸做生意,也為君子儒所不齒!

    唯獨曲阜,作為周公之國,作為孔子之邦,這兒成了一座儒士之城,城中那些按照周禮規規矩矩監造到了裡巷天井裡,每日都有大批頭戴高冠,身著儒袍的儒士出沒:

    他們是秦始皇東巡時鼓噪著要在封禪禮上維護周禮的迂腐之士,也是挾書令下達後,被打擊得最慘的一批人,大量詩書禮樂春秋被收繳,敢私藏者論罪,儒生們只能靠死記硬背,或將書簡砌在牆裡,逃過搜查。

    而在關東失控的這兩年間,儒生和鄉賢們才重新控制了魯縣,甚至還有人弄來了官府的印刷器械,召集造紙刻版的工匠,利用這種新穎的技術,將詩書大批量印刷——他們敏感地意識到,此物是恢復儒家骨血的利器!

    出資支持這一行業的,是城內最受尊崇的孔家,作為孔子的八世孫,孔鮒年少時求學於魏國,與魏國名士張耳、陳余有交情。當天下大亂時,他第一時間跑到魏地,投奔了張耳,甚至混到了魏國“文通君”的位置,回到曲阜後,又被彭越扶持的齊王田廣拜為少傅。

    眼下是四月中旬,曲阜儒生都集中在了孔家宅院裡,卻不為學術,而是為了近日來天下風雲莫測,以及齊相彭越即將出兵助魏、楚抵禦秦兵的消息……

    “孔君,還是要勸誡齊相,勿要摻和此事啊。”

    趙國淪喪大半,楚國連連敗退,韓信進攻東郡魏國,楚魏向理論上的盟友齊國連連告急。但魯地儒生們,多半是不希望自己被捲入戰爭的,他們甚至寄希望於孔鮒那西投黑夫的弟子叔孫通身上,聽說他現在混得不錯,而大秦攝政夏公也不同於秦始皇,願意接納儒生躋身朝堂……

    但讓人沒想到的是,孔鮒卻態度堅決,公然支持出兵助魏、楚。

    而做出這一判斷的依據,竟是他對黑夫的道德評判。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胡亥雖暴虐,亦秦君也,黑夫以下犯上,弒君而亂政,此亂臣賊子也。今其僭越為攝政,號稱效仿周公,實則欲為田常之事!是可忍孰不可忍?天下仁人義士,人人得而誅之!”

    秦始皇帝時,孔鮒本就是鐵桿的不合作者,抵制了秦始皇徵召他去做博士的命令,而他對黑夫的觀感,無疑是極其惡劣的,逆臣的標籤,老早就貼上去了。

    這下可將來請見的魯儒和曲阜父老嚇壞了,開始陳述如今秦強而六國皆弱,雖然齊國人多勢眾,甚至壓制了膠東,但也非強秦對手啊,恐怕要重蹈昔日覆滅。

    但孔鮒卻有莫名的信心:“昔日,齊田常弒其君壬於舒州。吾祖孔子三見魯侯,而請伐齊者三。魯侯曰:‘魯為齊弱久矣,子之伐之,將若之何?’孔子對曰:‘陳恆弒其君,民之不與者半。以魯之眾,加齊之半,可克也。’”

    “如今黑夫雖凌虐天下,然關中怏怏不服者眾,遠到來攻,只要合齊楚魏三國志力,以項將軍之強,必克之!”

    他止住了還欲再勸的眾人:“當年,魯定公不敢做主,曰:‘子告季孫。’孔子辭。退而告人曰:‘吾以従大夫之後也,故不敢不言。’”

    “吾乃魏之文通君,與魏王有君臣之儀,我亦不敢不言,更當帶著百餘弟子,趕赴濮陽,為之持戈守城!而身為齊國少傅,我更要請見齊王,使齊兵援魏、楚,今齊政在相邦彭越,我當告於彭越!”

    於是這場會面不歡而散,魯儒士人們憂心忡忡地離開碩大的孔家老宅,有人不由抱怨道:“現在的齊國,也是田氏為王啊,不就是孔子當年要魯侯伐的麼?”

    這孔鮒,完全沒有他徒弟叔孫通的變通,更誇張的是,孔鮒這一通話,竟真說服了不少魯儒改變想法,堅定地站在出兵派一邊,誓要與黑夫這亂臣賊子鬥爭到底了。

    也是巧了,這邊孔鮒聲稱要去見彭越,不等他動身,彭越便率著軍隊,從濟北抵達曲阜,還召孔鮒相見……

    ……

    雖然孔鮒說得大義凜然,但他對面見彭越,仍是心有餘悸。

    孔鮒對彭越的印象,並不比對黑夫好多少。

    他曾如此評價過:“黑夫大盜也,彭越,中盜也。”

    在孔鮒看來,黑夫行事一如田常,而彭越,則是陽虎、盜跖一般的人物!

    盜跖是與孔子同時代的巨野澤盜賊,據說他有從卒九千人,橫行天下,侵暴諸侯。穴室樞戶,驅人牛馬,取人婦女。貪得忘親,不顧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過之邑,大國守城,小國入保,萬民苦之。

    全然是一個無惡不作的盜賊,是道德楷模孔子的反面。

    正好,彭越也出身在巨野澤附近的昌邑縣,靠聚眾為盜起家,乘著天下大亂,靠一筆來源可疑的錢帛甲兵,召集了數千人,攻入薛郡,殺死了當地秦吏,因為兵力最多,被齊魯豪傑們擁為首領,又得了蒯徹的建言,立田榮之子田廣為齊王。

    這下,他就成了竊居國政的陽虎了,得志便猖狂,不敬士人,不喜儒生,貪好財物女子,這所謂的齊國,其實是一群豪傑鄉賢各自為政的聯合體。

    不過好在,彭越只管一地交足夠的糧食和稅款,至於怎樣治理,全然不管,這才有了這一年多,魯縣儒生發了瘋似的狂印詩書。

    而孔鮒上次與彭越見面,就好似孔子見盜跖一般,一邊是冠高冠,帶牛脅,滿口的引經據典,大談要在齊國推行禮樂,如此便能三月大治……

    另一邊則是無禮箕坐,兩展其足,對孔鮒的一切建言,都嗤之以鼻,甚至還案劍瞋目,聲如猛虎,恐嚇孔鮒:

    “什麼禮不禮的,乃公的劍,便是禮!”

    文化人與匪徒相談,大多是不歡而散。

    但這一次,不知是不是政見難得契合的緣故,彭越見了孔鮒,卻全沒有上次的倨傲無禮,反而十分熱情,大著嗓門讓他上來並排坐。

    倒是孔鮒,依然拿捏著儒生的禮儀,說這不合規矩。

    說話間,他也注意到,室內除了彭越外,只有一個過去未曾見過的白面長鬚中年人,模樣俊朗,大概是彭越在齊地的幕僚?

    而彭越,則留著濃濃鬍鬚,雖然穿著一身錦衣,頭上卻沒戴冠,只隨意紮了幘,顯得不倫不類,舉手投足間,仍是盜賊做派,尤其是滿口葷段子,嬉笑怒罵,讓儒生聽了直皺眉。

    儘管有些不高興,但彭越還是說道:

    “楚魏的使者告訴我,當年齊國便是坐看秦滅六國,才最終淪亡的,那齊王建,最後被餓死在兩棵樹中間,那首歌怎麼唱來著?

    “松耶柏耶?住建共者客耶?”

    齊王建雖然昏庸,但對他們孔家在齊國收徒傳學卻是大力支持的,這也是孔鮒對秦一直深懷惡感的原因。

    “然也!”

    彭越擊案:

    “故我不欲坐而待斃,欲揮師南下入梁地,助楚抵禦秦軍!”

    這下輪到孔鮒有些動容了,再看彭越,也不覺得他面目可憎,反而有點像橫行霸道,最終卻迷途知返,投入孔子門下的衛國輕俠子路。

    “楚有善用兵者,名曰莊蹻,楚懷王昏庸,莊蹻將東地兵反,為盜於境內而吏不能禁,竟使楚裂為二。”

    “然而當秦伐楚時,莊蹻卻重新加入楚軍,與秦為敵,甚至為楚西入不毛,欲借道西南夷,攻秦巴蜀,可惜道絕,只能留於當地,為滇王……”

    “今相邦亦有莊蹻之大義也,若能與楚魏一同敗秦,下臣以為,齊王當裂土封相邦為王!”

    一直侍候在旁的白面中年士人聽到這,免不了深深看了孔鮒一眼,嘴角露出了一絲玩味的笑。

    孔鮒這會倒是明白了,彭越這種盜賊出身的人,與他說道義是沒用的,只好言一言利了。

    “為王麼?”

    彭越看了看自己的中年幕僚,見他面色如常,這才摸了摸鬍鬚,笑道:“為時尚早,倒是我將兵去梁地時,齊國無主,王又年幼,恐地方父老豪傑不服,依我看,這相邦……”

    他指著眼前的孔鮒笑道:

    “該由孔君來當!”

    說著,竟不由分說,拍了拍手,一群人便端著相邦的衣冠綬印上來,給孔鮒穿戴起來,也不顧他反對:

    “這,這不合拜相禮儀……”

    “事急從權,管不了那麼多了。”

    彭越卻渾然不在乎:“汝等儒生不是總覺得,只要汝等治國,便能三月大治麼?這大好機會就在眼前,大王也已同意,待我南下,便將都城遷到魯縣來,孔君不必遲疑!至於拜相禮儀……”

    “稍後汝等自己補上罷!”

    ……

    這場鬧劇收場後,已經是“齊相”的孔鮒仍稀里糊塗,卻被帶了出去,說是要籌備迎接齊王遷都魯縣。

    而卸任相位,重新自稱“將軍”的彭越則好似松了口氣,坐在虎皮榻上,笑道:

    “真是個迂腐的儒生啊,都這局勢了,還真相信,我會為了那所謂的‘信義’,還有為王的幻想,不顧自身安危,去趟入火中。”

    “如此執迷不悟,孔氏活該覆滅。”

    白面中年人已給孔氏判了死刑,又道:“而彭將軍,倒是就此卸下了這名為‘齊國’的爛攤子,真是可喜可賀!”

    彭越哈哈大笑:“其實,我早就想踢開那田廣小兒了,今日倒是如願以償。”

    但他旋即肅然起來。

    “兩個月前,我與龍且共擊膠東,兵臨濰水,為曹參所退,齊楚撤兵。你作為勝者,卻隻身入臨淄,告訴我,天下大勢已定,楚趙策士的話不可聽信,但你的話,又有幾分真呢?”

    彭越看向中年“謀士”,眯起一對丹鳳目:

    “大秦的九卿,膠東守,夏公的左膀右臂。”

    “陳平!”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7 18:49
第996章 招安

    五月初,彭越軍出曲阜,過亢父之險後,又向西移動,魯地的丘陵群山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風景是連綿曠野,以及一片煙波浩淼,方圓數百里的廣袤湖泊。

    彭越十分自豪地向陳平介紹道:“這便是巨野澤了。”

    陳平放眼望去,但見澤畔森林茂密,遮天蔽日,珍禽飛於藍天下,異獸奔於灌木叢。

    “其澤藪曰大野,果然名不虛傳。”

    這個大湖乃是梁山水泊的前身,位於衛、魯、宋三地中間,一向是三不管地帶,就像這片低窪地帶不斷彙集水流一般,數百年來,這兒也持續吸引梁魯各地逃離苛政厚賦的逃人湧入,他們在澤邊開田耕作,或捕魚打獵,更有甚者數百成千相聚,成為群盜。

    早幾百年,這兒就出過一個盜跖,從卒九千,橫行諸侯。

    而彭越,不過是盜跖之後,巨野澤層出不窮的群盜領袖裡,正巧遇上天下大亂,而齊地被黑夫殺過一遍,諸田豪傑難成氣候,遂為在巨野起兵的彭越配合泰山群盜,乘勢取之。

    他的麾下眾人中,也多巨野漁夫,甚至還有一支持魚叉大網作戰的部隊。

    “這巨野澤周圍,縱橫河港一千條,四下方圓八百里,山排巨浪,水接遙天,昔日官軍來剿,自有嫻熟水性的眾人與我阻擋,打不過時,就遁入澤中,那兒儘是水泊和連天蘆葦,除非本地人,否則無法找到路,沒有兵戈,吾等便砍苦竹削矛,蘆葦桿做箭,森森如雨。”

    總之,便是和後輩宋江一般,嘯聚山林、築營紮寨,至於有沒有抗暴安良、殺富濟貧、替天行道,便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

    但不可否認的是,當彭越率軍回到他的家鄉昌邑(山東巨野縣)時,的確受到了當地人英雄般的歡迎,而彭越這廝也十分豪氣,將從濟北和魯地勒索來的糧食分予父老,甚至還站在車上,大把大把往人群裡撒錢……

    “巨野一帶過去窮啊,除了魚什麼都沒,哪怕聚眾為盜澤中,日子也不好過,天下板蕩之際,我本欲觀望,但誰料卻被人贈甲兵金帛,我這才有了起兵的資本。”

    彭越看向陳平:“而那些錢與甲兵,是來自膠東商賈所贈,這是陳君授意的罷?”

    時至今日,陳平也不必否認:“兩年前,夏公起兵於南郡,而膠東為臨淄、琅琊兩地胡亥逆兵所困,多虧彭將軍和泰山群盜,才為膠東緩解了困境啊。”

    然後陳平就又反過來,幫臨淄、琅琊的秦吏抵禦彭越和龍且,齊地的戰火拖拖拉拉打了一年多,膠東這才能安然遊走在齊、燕、趙各個勢力之間,維持了均勢,又保全了自己。

    彭越道:“還得多謝汝等了,若無當初起兵,便無這兩年巨野子弟的富貴快活,你我也算各取所需了。”

    “也因為這份交情,當你親自到臨淄說我時,我才願意多聽你說幾句!”

    當時陳平尚未表明身份,先以普通說客身份問彭越:“將軍知天下之所歸乎?”

    他給出的答案,自然是“天下歸於夏公”了。

    “夏公起荊州之兵擊雍梁,入關而繼始皇帝之業,收天下之兵,戮暴君奸佞。降城即以尊其將,得賂即以分其臣,與天下同其利,豪英賢才皆樂為之用。而項氏暴虐,於人之功無所記,於人之罪無所忘,彭將軍佔薛郡,項氏以為薛乃楚地也,不忘索取,龍且更為爭臨淄,與將軍有隙,以至兩國短兵相攻,雍齒先投齊又降楚。”

    “今日夏公與楚決於中原,天下之兵四面而至,蜀漢之粟方船而下。遣將涉西河之外,破西魏,舉河東三十二城:撓上黨太原之兵,下長平,誅魯勾踐;此蚩尤之兵也,非人之力也,天之福也。而今夏公親出函谷,已據關中之粟,塞成皋之險,渡白馬之津,越大行之阪,距蜚狐之口,天下後服者先亡矣。將軍若能下夏公,富貴可得而保也;不下夏公,危亡可立而待也。”

    彭越覺得有些道理,只是覺得對方只派一個小小行人來,太沒有誠意了,而當陳平表明身份後,他頓覺詫異,下堂避席。

    陳平詭計百出,曾亂匈奴,定膠東,在燕齊長袖善舞,將膠東經營成了關東亂世裡,難得安定的一片樂土,彭越自知其大名。

    再加上早年陳平派商賈暗暗資助巨野水盜反秦的交情,他對此事便信了一半,乃聽陳平,反正膠東曹參為守,一時難下,而西方的形式越來越不對勁,遂同意與膠東罷兵。

    但形勢是這麼個形勢,條件還是要講的。

    進了昌邑的縣寺,彭越指著外頭的巨野子弟道:“你也看到了,我做決策,可不只是為我一人,也要考慮彼輩。”

    “吾等當初起兵時,可殺了不少秦吏,大秦攝政夏公,當真能答應我的要求,讓吾等保有濟北?”

    陳平大笑:“吾等奪取膠東時,也殺了不少執迷不悟,定要為偽帝胡亥盡忠的庸臣。”

    “而當初彭將軍是除暴安良,反抗胡亥暴政,殺其苛吏,無罪而有功,至於擁立田廣為齊王……”

    陳平一攤手:“這難道不是魯地儒生的餿主意麼?”

    彭越摸著鬍鬚:“確實,就是彼輩終日遊說,才騙得我立了田廣,真是可恨,該殺啊!”

    陳平道:“然,儒者冠枝木之冠,帶死牛之脅,多辭繆說,不耕而食,不織而衣,搖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學士不反其本,妄作孝弟,而僥倖於封侯富貴者也,其罪大焉。”

    “好在彭將軍迷途知返,只要答應招安,大秦朝堂的大門,一直為將軍敞開!”

    “而攝政已答應,徹侯之位,一郡之長,只要彭將軍助秦擊楚,早定天下,夏公必如諾!”

    “此外還將予彭將軍麾下士卒合乎律法的地位。”

    “功高者立卿三十六位(五大夫以上)。”

    “功低者立大夫七十二位(不更以上),皆有食祿,各為濟北縣令、鄉嗇夫。”

    “夏公還答應,濟北之政,只要彭將軍在一日,朝廷決不會插手。”

    彭越多疑,對以後的事不是很確定:“真能如此?我可是聽聞,蜀郡常頞就被遷到咸陽去軟禁起來了。”

    這個大盜,遠在東方,消息倒是挺靈通,陳平卻笑道:

    “哪裡是什麼軟禁,常頞是去做右丞相,他已貴為徹侯。至於其他降將,殷通如今做了豫章守,而辛夷為長沙守,呂齮做著南陽守,皆為一方長吏。”

    彭越卻還是無法安撫心中的懷疑,陳平收斂笑容,肅然道:

    “將軍若遲疑不決,大可在此殺了陳平祭旗,將我頭顱送去給夏公,表明要頑抗到底的心意,然後揮師去助楚與秦為敵。”

    “夏公數十萬大軍東出,戰無不勝,今已取滎陽彭將軍這三萬人,真的能改變戰局麼?是保有現在的富貴,還是為楚國陪葬,望彭將軍早決!”

    “豈敢有此意,只是麾下泰山豪傑偏向楚國,不肯盡聽啊……”

    彭越還想繼續拖,但就在這時,屬下帶著一個消息來報:

    “半月前,項梁東撤,至襄城時,雍齒、酈商及梁地縣公忽然反楚,項梁軍分為二,而秦騎追至,與項梁戰於睢陽,項籍救之,互有勝負,今秦楚交戰於陳、宋之間!”

    “此天亡楚也。”

    彭越仰天而嘆,眼看勝利天平再度向黑夫傾斜,再不跳船就晚了,他也不顧慮什麼了,立刻做了決斷:

    “睢陽距昌邑不過三百里,大軍二十日可達,我這便去助夏公合圍項梁,表明心意……”

    這卻並非陳平的計畫,彭越若帶兵去了,黑夫還得分兵提防,反倒不美。

    於是陳平道:“睢陽之事,大不必彭將軍插手,倒是有一個地方,不僅防守空虛,還多有楚國厚爵重臣,夏公望彭將軍能擊之!”

    “何處?”

    陳平面含笑意,指向東南方:“楚都,彭城!”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7 18:50
第997章 泗水

    作為南下彭城的必經之地,五月份的沛縣,不復往日安定,人心惶惶。全沛之人都在為沛公呂澤被楚國拘禁,卻派了一個新沛公來催丁催糧感到不安。

    近日更有傳聞,說是北邊的豐邑,在其領主雍齒不在的情況下,竟舉兵反楚了……

    於是沛縣大警,連城內外的酒寮液統統關門,今日廄尹夏侯嬰約獄尹任敖喝酒,便只能在家中。

    “這所謂的新沛公,我不服也。”

    廳堂中,二人對坐,夏侯嬰低沉著聲音,對任敖抱怨道:“在我看來,有資格做沛公的就三個人。”

    任敖飲了一盅酒:“我知道,一是呂澤,二是王陵,此皆沛地大俠也,還有第三個是誰?”

    夏侯嬰嘆了口氣:“是劉季。”

    夏侯嬰本是沛縣官府的御者,常年負責飼養馬匹和駕車工作,每當他迎來送往,常經過泗水亭,與昔日的泗水亭長劉季志趣相投,往往停車歇腳,與劉季相談,說些自己出縣的見識,劉季也聽得津津有味,二人一聊就是大半天。

    只可惜,待夏侯嬰也試為吏的時候,劉季已經和蕭何、曹參一起去了膠東,在黑夫手下任事,自那之後,再也沒回來過……

    做過獄吏的任敖也曾是劉季好友,早在楚國時期,他就經常庇護劉季,後來更做了劉季做亭長的擔保人。

    世道紛亂,二人雖都做了秦吏,但在楚地豪傑盡叛的情況下,為了不使得家鄉被外來勢力所屠,也順應時代,推舉了劉季的大舅哥呂澤為沛公,以鄉黨子弟保衛地方。

    呂澤有智,樊噲有勇,任敖、夏侯嬰他們也是有些本領的,靠著眾人一同努力,豐沛之地,也才在這亂世裡,有了一年安寧。

    數月前,作為楚國的沛公,呂澤奉楚國之命,西去梁地,結果沒多久,北邊豐邑的領主雍齒,就派審食其回來傳訊,說是呂澤被項梁拘捕,連帶與其交好的下邑公王陵、橫陽公傅寬也盡數遭囚,還給三地換了領主。

    來沛縣的是一個項氏子弟,雖然地位高貴,但沛人卻怏怏不服。

    從始至終,他們只信任家鄉人,對空降的新沛公,毫無愛戴之心。

    過去,雖然呂澤、雍齒、王陵三人誰也不服誰,但在面臨他處盜匪侵犯時,倒也願意合力,外御其辱。

    任敖道:“如今呂澤、王陵皆被囚,呂澤諸弟不肖,要麼在彭城做人質,要麼聽說他出事,統統跑了。可惜劉季不在,否則今日局勢,由他出面,定能讓沛人再度自己做主。”

    夏侯嬰作為廄尹,經常往鄰縣跑,甚至還去過薛郡,消息更靈通些:“據說劉季在燕北幹出了一番大事業,前段時間,其從弟劉賈不就去投奔了麼?”

    任敖搖頭:“說他也無用,遠水解不了近渴,如今連豐邑也出事了,沛縣又該如何是好?”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隨著秦軍東進,楚國就快不行了,沛縣該何去何從?這個問題再度擺在了沛人面前。

    他們這地方,歷史上屬於宋國,後來為齊所並,一轉手,又被魏國撿了便宜。接著在一系列和約下,又併入楚國。之後不過兩代人的功夫,楚亡,沛歸於秦。

    劉季、任敖、夏侯嬰等人雖然說著楚魏相雜的方言,但在時代劇變時,卻毫不猶豫地做了秦吏——他們都是升斗小民,可沒有貴族那種對母國深沉的愛,後來又復反秦,也是隨大流的自保之舉。

    夏侯嬰嘆息:“若是蕭何、曹參在就好了……這二人智慧過人,定能拿主意。”

    任敖卻搖頭:“他們如今已經一個做了九卿,一個則是膠東守,手握大權,哪裡還會記得這小小沛縣?”

    夏侯嬰卻不置可否,壓低聲音道:“你卻是錯了,他們還真記得!”

    說著,夏侯嬰拍了拍手,卻從後廚走了一個板著臉的中年漢子出來,一身庸保打扮,這會卻不客氣地往二人面前一坐,看向任敖,冷笑道:

    “怎麼,任獄史,不認識我了?”

    任敖瞪大眼睛瞧了一會,只覺得此人實在面善,這才道:

    “你是……你是故泗水郡卒史,周苛!?”

    周苛有些生氣:“任敖,汝昔日押送去郡城交割,都是我接待你,你卻幾乎認不出我來?”

    周苛是黑夫麾下秦巴郡守周昌之兄,二人長得好似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唯一不同之處,是周苛說話不結巴。

    過去他作為泗水郡卒史,是蕭何的同僚,更是任敖的頂頭上司。

    當年,周昌隨蕭何去了南征軍,周苛卻仍然留在當地,黑夫在南郡起兵時,周苛因弟弟的關係遭到牽連,只好逃回家鄉沛縣,鼓動呂澤起兵反秦,後來他又隨著蕭何、曹參的家眷一起失蹤了……

    數月不見,眼下周苛的鬍鬚短了許多,故方才進酒寮時,任敖乍一看沒認出來。

    周苛不客氣地飲了口酒後道:“汝等亦知,先前項氏索要我及蕭何、曹參家眷甚急,欲加害之,呂澤念在同鄉之情,不願壞吾等性命,故請我護送蕭何、曹參家眷,一路靠著商賈賄賂開道,走沂蒙等山路,去了膠東。”

    任敖瞭然:“膠東?如此說來,周君見到了曹參?”

    周苛道:“不只是曹參,還有陳平,受他之命,我從齊地潛入薛郡,近日更回沛縣來,靠著夏侯嬰協助,潛藏在他家中。”

    任敖頓時有些不滿,看向夏侯嬰:“你何時與周卒史聯絡上,為何不告予我?”

    夏侯嬰連忙告罪:“兄長勿怪,此事關系沛縣父老子弟生死,故事前未敢洩露,但今日之事,還需兄長協助方能成也。”

    周苛表明了來意:“先時,項梁以呂澤為餌,緝拿了與其交好的王陵等人,以為無憂也,卻沒想到,與呂澤沒有關係的雍齒、酈商早已投靠秦軍,在撤軍時忽然發難,潁川韓軍亦從之,擊項梁軍。”

    “項梁遭到突襲,又為秦騎所追,軍分為二,退至睢陽,而項籍從陳地援之,阻秦錐柄,如今秦與楚,正交戰於陳宋之間,散兵偏師各有勝負,而秦主力亦日益東進。”

    秦軍雖然勢眾,但要控制廣袤的梁、韓之地,也不容易,黑夫讓前鋒配合梁地縣公合韓軍壓迫楚軍,主力並沒有著急追擊,而是慢慢向東推進,不給對方打反擊的機會。

    任敖最關切的是主公的安危:“沛公和樊噲如何了?還有王陵……”

    周苛道:“皆為酈商所救,歸順了大秦,只是山水阻隔,暫時過不來,只奉命去單父、下邑收輕俠子弟,助秦襲楚糧食。”

    大家都是牆頭草,更何況沛系的縣公們有蕭何、曹參這兩位同鄉在朝,投秦的心理負擔燒了許多,叛楚的風浪,已從梁地漸漸傳播過來。

    “如今豐邑已得到消息,舉兵響應,接下來,便輪到沛縣了!”

    任敖為人謹慎,有些憂心地說道:“眼下雖秦強的楚衰,但豐沛孤懸後方,彭城距此不過兩百里,若為楚人報復該如何是好?”

    “楚人現在光在陳宋之間抵禦秦師還來不及,豈有功夫管豐沛?更何況,秦卿陳平多智,他已找了一支強援,不日將經過豐邑,抵達沛縣,項氏沛公定會慌張閉城而守,汝等尋機帶剩餘子弟打開城門即可!”

    任敖卻有些不解,追問道:“沛縣乃楚之腹地,膠東距此千里迢迢,陳平哪來的強援?”

    周苛笑道:“這便是陳平的厲害之處了。”

    “他找的強援,叫彭越!”

    任敖訝然出聲,與夏侯嬰對視一眼後,完全明白了形勢,二人一同離案,朝周苛作揖道:

    “敬諾!”

    ……

    沛縣之戰是乏善可陳的,空降而來的新沛公不得人心,在外有三萬齊軍,內有任敖、夏侯嬰帶著沛人子弟響應的情況下,半天就陷落了。

    但任敖他們並未放鬆警惕,而是戰戰兢兢地看著城外的“齊軍”。

    雖名齊軍,其實不過是彭越糾集的各路水盜匪徒,他們衣甲五花八門,旗幟破破爛爛,兵器裡夾雜著農具,秩序十分混亂,不像軍隊,倒似一群乞丐,眼下正毫無秩序地在泗水邊取水飲用,其軍中甚至還有一些沿途掠來的婦人……

    任敖和夏侯嬰都十分擔心,這群眼睛綠油油的暴徒若衝入沛縣大加搶掠,自己該如何阻止。

    周苛讓眾人放心:“多虧了陳君,彼輩現在更期盼的,是富庶的彭城,對吾等這窮鄉僻壤的小縣,不感興趣。”

    陳平不知用了什麼花言巧語,說服彭越的烏合之眾不入沛縣,而在城外駐紮,他澤縱馬入城,一口氣收編了城內的沛縣武裝,又讓任敖、夏侯嬰、呂釋之等人來問對。

    一番考較下來,也有上位者風範的陳平笑道:

    “沛縣真是人傑地靈啊,有如此多的遺才。難怪當年攝政去膠東赴任,會特地經過此地,只可惜當時為律令所制,不能大肆收納幕僚,否則這沛縣英傑,恐怕一個都逃不掉!”

    說笑了一句後,他作為新任的“泗水郡守”,開始一一給任敖他們臨時的官職。

    “周苛為假泗水尉。”

    “汝為沛令。”他挑了任敖。

    “汝為沛尉。”夏侯嬰也被點了名。

    此外,昔日沛公呂澤的弟弟呂釋之也從附近山林裡來投,被任命為兵曹掾。

    與陳平一同來的蕭何之子蕭同,曹參之子曹窋,亦各任其職,皆為郡曹官員,兩個年輕人衣錦還鄉,得意洋洋。

    甚至連劉季的幼弟劉交,陳平聽說他是膠東浮丘伯弟子,也讓其來見面。

    “汝與汝兄劉季,真是全然不同啊。”見劉交言辭彬彬有禮,頗有儒生風範,陳平有些驚奇,讓劉交做了一個隨從文書,但那對小眼睛裡究竟打的什麼主意,只有他自己清楚。

    總之,泗水郡府的草台班子,就這樣搭起來了,更收了豐、沛兩千人,初具武力。

    見這位大秦九卿如此精明強幹,任敖、夏侯嬰不由肅然起來,覺得自己做了正確選擇,沛縣,暫時安全了:

    “陳君,吾等接下來亦隨彭越去攻彭城?”

    他們兩個人倒是有志氣,想去彭城解救被當做人質扣在那的呂澤之子呂台、呂產。

    陳平卻懶洋洋地說道:“為其後軍,保護側翼即可。”

    任敖、夏侯嬰離去後,陳平才看著地圖,喃喃說出了自己的真實目的:

    “吾等接下來,只需要看戲……”

    陳平低聲道:

    “看一出驅虎吞狼的好戲!”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7 18:50
第998章 驅虎吞狼

    六月中旬,彭城已被外來者佔領,到處都是高聲祝酒、杯盞碰撞,混雜著馬嘶、狗吠,以及婦女的哭泣聲。而泗水河則在城外流淌,七八月水大,水流高漲,彷彿野獸在咆哮。

    扈輒步履匆忙,穿過這嘈雜的一切,從城外步入彭城(江蘇徐州)“楚王宮”的階梯上。

    和外面一樣,這兒橫七豎八躺著喝醉的彭越部下,甚至有人不顧這裡曾是復辟後楚國莊重的殿堂,直接撩開下裳,撒起尿來,而有人更連下面那活都忘了放進去,見扈輒來了,竟持盞過來約他飲酒。

    也不知盞中是尿是酒。

    “汝等真欲壞將軍大事,滾!”

    扈輒大怒,一把將這醉鬼推開。

    醉鬼搖搖晃晃起身,正要罵,卻看清了是扈輒,這才像老鼠見了狸奴,連忙賠禮退下。

    扈輒在齊軍中的地位,僅次於彭越。

    他本是彭越在巨野澤為盜的一百名盜匪之一,當年彭越舉兵時,告訴群盜,若想他帶眾人去外面做一番大事,便要在第二天日出準時集合。

    當時有人遲到,為彭越殺雞儆猴,但扈輒卻是第一個到的,也從此被彭越視為左膀右臂,此番彭越大概留了一半人馬在濟北、臨淄、昌邑,而帶了三萬人南下,扈輒便是其副將。

    對彭越的抉擇,扈輒是支持的,眼看天下大亂即將結束,他們是時候重新選擇陣營了。

    進軍是順利的,從昌邑往南,胡陵縣還以為齊軍是盟友,被很快攻下,接下來的沛縣更容易,陳平已派人潛入,沛人內應,齊軍過沛,這才在留縣打了一場硬仗。

    留縣是彭城的北門戶,留縣不守,彭城便對外來者敞開了大門。眼下楚軍主力皆在陳、宋之間與秦軍交戰,彭城守兵寥寥,只剩老弱數千留守城中,聽說齊軍忽然違背盟約,進攻彭城,楚令尹,房君蔡賜連忙帶著傀儡楚王和文武群臣放棄彭城南撤。

    就這樣,六月十五這天,彭越軍兵不血刃,佔領了彭城。

    “彭城彭城,本就是該是我彭越之城。”

    秦楚還在西邊數百里外苦苦對峙,而彭越卻撿了便宜,得此大勝,難免有些自得,覺得自己手中的籌碼又多了些,他讓部下在彭城周邊駐防,自己則進入城中,看看這楚國新都的繁華。

    泗水流域本就是是一個盛產五穀、桑、麻、六畜的地方,而彭城更是水陸衝要,四通八達,作為楚國都城後,彭城之繁榮,竟比殘破的臨淄更甚。

    彭越不客氣地在楚宮住下,收楚人沒來得及帶走的貨寶美人,終日置酒高會,歡呼暢飲,其部下也不客氣,大索婦女,至於城防,則交給信得過的扈輒。

    扈輒從階梯步入廳堂,卻見裡面更加混亂,人們忙碌進出,手拿酒盅酒杯,有的還摟著楚女,都喝得興高采烈,六博投壺,杯盤狼藉。

    彭越則坐在最上頭,看著兄弟們大醉後醉或妄呼,拔劍擊柱,也不氣惱,而是笑吟吟的。

    但他的笑,卻在扈輒上前耳語後,凝固住了。

    “東方十餘里外有楚軍靠近?”

    彭越大驚,醉意全無,讓扈輒隨他到外面,詳細詢問,當得知那支被扈輒派去的騎從偵查到的楚軍有萬人之多,且很可能是駐紮在琅琊的龍且部時,彭越只感覺冷汗直冒。

    “陳平不是說,曹參會纏住龍且,必不使其南下麼?”

    他嚴肅起來,問道:

    “陳平何在?”

    扈輒道:“陳平與沛地兵卒在留縣,為我軍督糧草,同時護我後方。”

    又補充道:“此乃將軍所允也。”

    彭越咬牙切齒:“此人果然言不盡實,誘我來取彭城,實則有詐!陳平一直與膠東有聯絡,豈會連龍且南下歸楚的消息都不知?我哪裡還敢讓他護我後方!”

    越想越後怕,彭越立刻讓人將含著淚為他們跳舞的楚女轟走,將醉得不省人事的將尉都連打帶踹喊起來,讓彼輩去收攏兵卒,帶上搶掠到手的金銀細軟,準備跑路……

    作為流寇,彭越從不是一個喜歡打硬仗的人,講究撿了便宜就走。

    但部下狂歡放肆後,又豈是那麼容易收攏的?哪怕是扈輒,也足足花了一整天,這才將分散在城中的三萬人約莫找到,並在次日傍晚帶著他們出城,準備北撤。

    但這時候,一支點著火把的大軍,已經抵達泗水對岸,與彭越軍隔水相望。

    瞧那旗幟,果真是龍且!

    這下,彭越也不敢輕易渡過泗水浮橋了,只好背靠城池,將三萬大軍列了長達四里的陣,與對面的楚將對峙起來。

    “三萬敵一萬,對方又是遠道而來,應該能輕易擊破。”

    彭越的幾個部將倒是信心很足,過去半個月的勝利,讓他們有些膨脹,覺得楚軍也不過如此。

    “糊塗,我軍豈是能打硬仗的?”

    彭越卻很清楚自己部下的斤兩,他是巨野大盜出身,麾下士兵成分複雜,有盜匪,有輕俠,基本上都訓練不足,當初他們曾在臨淄與楚軍龍且部發生衝突,相同人數,全然不是楚軍的對手,而對付膠東民兵,卻難佔上風。

    加上彭越近期火並了泰山群盜的隊伍,更加大了軍隊間相互協調的困難,打打順風仗還行,但要與敵人硬碰硬,他自己都沒信心。

    “若我手下真是百戰之師,坐擁五六萬人,足以稱霸一方,我也不必聽陳平之言,急著投靠黑夫了……”

    正因為明白自身實力是虛的,彭越這才希望在天下大定前,靠著那唬人的數量,保住現有的利益。

    但這下可好,彭越便宜是撿了,嚇走了彭城的楚國君臣,讓三軍狂歡了一番,但卻像一個入室盜竊後退走太遲的賊,被回家的男主人正巧撞上……

    唯一的希望,就是對方受了激,會倉促渡水,給彭越半渡而擊的機會。

    於是他便讓人對著龍且大肆挑釁,甚至折辱城中楚人,笑聲十分肆意。

    眼看家園被凌虐,楚兵都恨得牙直癢癢,縱有忍不住欲渡水者,但都被龍且阻止,懷著仇怨,這群哀兵也坐在地上休憩,但都在打磨兵器,嚼著幹糧,惡狠狠地看著雜亂無章的彭越軍。

    就這樣對峙持續了一夜,激敵仍未成功,彭越手下的士兵們有些不耐煩了,有的人甚至頭一夜的酒還沒緩過勁來,見對方也為洶湧的泗水所阻,無法渡河,便紛紛坐在地上休息,睡著過去。

    到黎明前夕,醒來的人口渴疲憊,更爭搶著到附近的河中打水喝,全軍已然秩序全無。

    烏合之眾,甚至都不必交戰,只要列陣的時間一長,自己就會失去秩序。

    拂曉時分,當彭越眼皮也開始打戰時,右翼的扈輒,卻忽然吹響了警告的號角!

    “嗚嗚嗚!”

    伴隨著天邊的魚肚白,號音響徹彭城郊外,狂野而急促。

    這是警告,是敵襲!

    轉過身,彭越看到了一生都難以忘卻的一幕。

    西邊的天空還是一片深紫,點綴著幾顆星辰,淡淡的薄霧籠罩四野,雜亂的馬蹄聲,就是從霧的那一頭傳來的。

    彭越此生第一次感到顫慄,他是一頭不斷遊走,尋覓獵物的狼,這一次,卻好似感受到了低沉的虎嘯……

    上百乘戰車衝出薄霧,滾滾而來,駟馬身上還蒙著黑黃相間的皮革,看上去還真像一群張牙舞爪的猛虎,正向彭越後軍撲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7 18:50
第999章 蜂王

    秦朝的情況與後世反過來,蘇北比蘇南富庶,彭城(江蘇徐州)乃是冠帶大邑,沛縣則人才輩出,反倒是包郵區的江東卻依然人煙稀少,華夷雜處,好多地方還在海裡泡著。

    但也有特例,比如留縣。

    留縣是個小地方,位於沛縣與彭城中間,以窮困出名,如今卻成了潰兵的庇護所,奉陳平之命,沛縣的豪傑任敖、夏侯嬰、呂釋之等人在此插旗收攏彭城方向回來的散亂齊兵,但見他們面容惶恐,說起當日經歷來,仍止不住顫慄。

    “楚軍以虎豹為前驅,勢不可當啊!”

    對這種說法,陳平嗤之以鼻,他知道,楚軍不過是效仿春秋時城濮之戰的晉軍,將皮革畫成虎紋,蒙在馬身上,一來作為馬鎧抵禦箭矢,二來那疾馳跳躍的黑黃條紋,也足以將烏合之眾嚇壞了。

    但即便如此,陳平仍對項籍的大膽和反應速度感到驚訝,因為最開始在他的計畫裡,不過是讓彭越和南下的龍且硬碰硬,打個兩敗俱傷而已……

    連陳平也沒算到的是,本該在陳、宋前線苦苦抵禦秦軍主力的項籍,卻在察覺彭越異動後,自率車騎五千疾馳東進,在蕭縣擊破了齊軍一部偏師,又趕在彭越與龍且隔泗水對峙時忽然殺到,利用拂曉,由西向東進攻彭越軍側背,大破之。

    彭越軍本就紀律渙散,不打仗光站著都是把隊列擺歪,對項籍軍的突然襲擊倉促無備,稍加抵抗後便亂作一團。而龍且軍也乘機渡泗水,彭越軍欲入彭城,卻遭到彭城楚人反擊,只能往北面的谷水湧去,為楚軍夾擊所擠,多死傷,上萬人倒斃河中,谷水為之不流……

    哪怕是跟著彭越僥倖渡過谷水的萬餘人,也再難重新列陣,在看到項籍的戰旗出現在自己身後,調頭就跑,整個大軍轉瞬間土崩瓦解。彭城北面一馬平川,腿短的步卒只能成為楚軍車騎衝殺或踐踏的目標,死傷一片。

    距離彭城之戰已過去數日,當彭越帶著數千殘部,狼狽不堪地回到留縣時,陳平竟面帶慼慼地來相迎:

    “不曾料到,項賊竟棄前線而不顧,回援彭城,未能及時發覺,向彭將軍發出警告,平之過也!”

    “還不是汝等奸詐,明知楚軍回援彭城而不報!”

    彭越的部將扈輒見了陳平便勃然大怒,正要發作,卻為彭越所阻。

    “扈輒,勝敗乃常事也,這場仗,是我自己輸給了項氏孺子,戰止罪也,不可遷怒於陳君!”

    癱坐在車上的彭越抬起頭,陳平才發現,他已瞎了一隻眼,蒙著黑色皂布。

    雖然瞎了隻眼,但彭越現在卻看得更加分明了:陳平所言不實,利用自己襲楚彭城,又坐視楚人與自己交戰,好削弱己方實力,可恨自己卻中了他的圈套。

    但事到如今,他已與楚完全交惡,更被打得幾乎全軍覆沒,哪裡還敢和陳平,和黑夫翻臉?

    扈輒這時候也才發現,陳平身邊皆是全副武裝的豪俠,虎視眈眈地看著他們……

    這才半個月,陳平身邊卻已經收攏了不少歸順黑夫的沛地豪俠,除了任敖、夏侯嬰外,還有獲救後,被黑夫派到單父的呂澤、樊噲,作為大功臣,回到豐邑的雍齒,帶著族人來投靠的薛縣大俠薛歐。

    從四月到六月,陳平和周苛,已在泗上玩了一出“狐假虎威”,靠著自己大秦九卿的名頭,以及不斷東進的黑夫主力,不聲不響間,聚兵四五千人,且在留縣以逸待勞多時,光論硬實力,已不下彭越的殘兵敗卒。

    兩邊若是火並,誰輸誰贏,還真說不準。

    彭越只能吃啞巴虧,他現在的當務之急,是立刻回到大本營,舔舐傷口。

    受傷的眼睛又滲出了血,彭越朝陳平拱手道:“我損兵慘重,欲歸於齊魯,復徵兵卒,以圖再助攝政滅楚。”

    “自當如此。”陳平笑吟吟地答應了彭越撤兵的計畫。

    “不過在此之前,彭將軍還有一件事要做。”

    “我知道陳君想要我做何事。”彭越經過一場大敗,瞎了一隻招子,卻是徹底成了明白人,他咧嘴笑道:

    “我此番歸去,會立刻殺了那偽齊王田廣,把鼓動齊魯反秦的儒生通通抓起來,將齊魯之地打掃乾淨,以待王師!”

    ……

    陳平讓呂澤、雍齒等人放彭越軍過留縣,讓他向北邊的薛郡進發,回歸魯地。

    泗水郡尉周苛對彭越北上有些不放心,對陳平暗暗道:“陳君,就這樣讓彭越離去?彼輩在彭城喪膽,損失慘重,若能讓豐沛豪傑助我等擒之,豈不相當於亡了齊國?”

    陳平卻反問周苛:“是有蜂王的野蜂危害大,還是蜂王死後的野蜂危害大?”

    這問題莫名其妙,周苛沒能答出來,陳平解疑道:

    “我年少貧賤,入林中取柴,曾見人取蜜。但凡有蜂王約束,縱是野蜂,也尚有些許秩序,可一旦蜂王死,蜂群失去控制,便三五成群,四處築巢,常蟄傷人畜。”

    “故烏合之眾,無其首,不如有也……”

    “那所謂的齊國,不過是一群齊魯豪俠佔據郡縣而成,彭越為其首領,只要彭越在一天,攝政便可通過彭越操控他們,若沒了彭越,彼輩躁動,相互爭鬥,恐將成為地方大害,哪怕像過去那樣派遣官吏,一樣能聚嘯山林,非十年不能掃清。”

    所以陳平覺得,眼下的形勢,留著彭越,必幹掉他更有好處。

    “彭城一戰後,彭越已經沒有資格,與夏公討價還價了,吾計成矣。不過彭越損失太重,殘部喪膽,在面對楚國時,他已失去了用處,反倒會拖累吾等,不如放歸。”

    陳平將目光瞥向濟濟一堂的豐沛豪傑們:“接下來,就要靠他們了,你我以豐沛為基地,盤踞泗水上游,不斷使豪傑南下,劫楚糧秣,虜其丁壯,騷擾項籍後方,使楚軍各念其家,難以盡力效力。”

    周苛卻認為,不可小覷楚軍的戰力:“兩年來,楚軍也經歷了大小數十戰,項籍可輕敗彭越,真秦之堅敵也。彭城雖然幾乎毀了,再沒法源源不斷為楚軍提供糧食兵丁,但項氏卻得全勝,士氣復振,若項籍揮師北上,光靠沛縣豪傑,恐不能當……”

    陳平卻很放心,他雖沒料到項籍這麼能跑,但接下來,項籍就算真是百年一遇的兵形勢天才,也沒有太多操作空間了。

    “項籍可沒工夫來管吾等,他此番稍稍離開了陳、宋前線,這是給攝政機會啊。”

    “就算項梁能頂住一時,好戲也才剛剛開始,項籍會發現,放眼四方,他已是腹背受敵!”

    陳平道:

    “這場攝政早在兩年前攻略江東,保全膠東起,便開始籌劃的十面埋伏,不管項籍如何反抗,都必敗無疑!”

    ……

    一如陳平所言,儘管彭城一戰,靠著亞父預測:“彭越南下,必對楚不利”,而決然率精兵回師,殺得彭越丟盔棄甲,但此刻的項籍,卻並無失而復得的喜悅之心。

    谷水裡滿是戰死者的屍骸,時值酷暑,很快就腐敗惡臭,並順流污染了泗水,這條將東遷楚人滋養多年的“母親河”,如今已不能取水飲用,昔日富庶穩固的彭城,也殘破不堪。

    站在彭城城頭,項籍仍能聞到水中散發的屍骸惡臭,一具臃腫的浮屍順著水流飄蕩,飄過碼頭,飄過蘆葦蕩,在即將去往更遠方時,卻撞在數艘溯游而上的船隻上。

    輕快的艨艟,保護著一艘中翼,越奴整齊劃一,拚命划槳,乘風破浪,從泗水下游而來,一面旗幟在中翼的單桅杆上緩緩升起。

    旗幟色黑,上書一個隸字:“尉”!

    他們還在船上大呼道:“奉大秦攝政夏公、吳郡尉將軍之命,吾等已盡取東海諸縣,特來招降彭城!”

    面對那幾艘在泗水上耀武揚威的戰船,楚人的回應是一陣箭雨,偶有幾箭射到了船上,底倉的越奴停了槳,船隻這才停止前進,順從水流緩緩離開。

    雖然擊退了對方,但楚人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去年才被項籍打退的江東舟師戰艦,竟再度出現,更已逆流抵達距江東數百里的彭城,這帶給楚人的震驚,不亞於彭越背盟。

    這意味著什麼?

    楚兵皆緘默不言,焦慮和恐懼籠罩了他們的心,而縱是無畏如項籍,這個永遠不會輕易言敗服輸的男人,也不由低聲喃喃道:

    “秦,已盡得東楚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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