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148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38
第901章 不殺

    “舊長安君……叛臣成蹻之子嬰。”

    這是子嬰從小參加嬴姓宗族聚會時,聽到旁人竊竊私語最多的一句話。

    子嬰的父親成蹻乃莊襄王次子,曾一度是王位的有力競爭者,不比他那被扣留在邯鄲的兄長公子政,生於條件優越的宮廷,接受良好教育,且備受莊襄王生母夏太后寵愛。

    但成蹻還是輸在了最後一步——擁有立嗣決定權的華陽太后,最終選擇了公子政。

    但作為王弟,成蹻依然炙手可熱,他十多歲那年,便在祖母夏太后安排下,前往韓國迫使韓桓惠王割地百里給秦國,被封為長安君。

    但隨著夏太后病逝,成蹻地位急轉直下,他以為呂不韋與嫪毐與害己,遂在監軍攻打趙國時,在有心人慫恿下發動叛亂……

    成蹻之亂被輕而易舉擺平,成蟜的部下皆因連坐被斬首處死,屯留的百姓被流放到臨洮,成蟜自己則孤身投奔趙國,被趙悼襄王封於饒(河北河間),沒幾年便鬱鬱病逝了。

    他唯一給襁褓中的兒子嬰留下的,就只有一個“叛臣之子”的標記。

    子嬰這三十多年的乖順、服從、偽裝、仁儉,無不是想抹去這標記。

    他得到了始皇帝的寬恕,得到了胡亥的信任,得到了群臣的讚譽,讓自己變成了世人交口稱讚的“宗室子弟之長”。

    但這一切努力,卻在今日,在咸陽宮前,被黑夫一句話,擊得粉碎!

    “長安君,長安君……”

    對殺胡亥之事,子嬰有口難辯,只能承受著這黑夫扔來的“榮譽”,心裡卻殺了這廝的心都有!

    君與侯,只是稱呼之別,並無太大區分,昔日呂不韋為文信侯,亦有稱文信君者。

    看似風光的徹侯,讓子嬰從關內侯更上一個台階,可偏生是那三個字,真是要了他的命!

    子嬰是老好人,但長安君……是大叛徒啊!

    洗了一輩子,好不容易擦去的胎記污穢,如今又貼回來了,還更髒!

    父親叛國,背其兄,為人不忠,子嬰叛胡亥,弒其君,就算黑夫不承認胡亥的合法性,光子嬰與其私誼這條,也是為人不義。

    不忠不義這帽子,是扣死在頭上了。

    儘管子嬰依然能得富貴,但名望?造勢?是統統不要想了,聚集在他身邊的只會是貪生怕死的小人,有志復興宗室者,絕對會繞得遠遠的,以避其臭。

    從始至終,子嬰料錯了一件事,黑夫從來就沒打算,讓這場鬧劇體面收場!

    “體面?山河都打爛了,還要什麼體面?”

    一巴掌將子嬰死死按趴下,這只是開始,就算對已死的胡亥,黑夫也不打算放過。

    但他欲對胡亥做的事情,太過驚世駭俗,曠古絕倫,剛進咸陽就搞,怕是要鬧出幺蛾子來,暫且延後一段時間,等關中局勢穩定後再做不遲。

    此時,雖然覺得黑夫隨口封子嬰“長安君”有些不妥,但沒人敢提出異議,當事人子嬰低著腦袋數地上聞到胡亥屍體味道,朝載屍輜車爬去的螞蟻;周青臣籠著袖子抬頭看天,好似天上的雲彩十分有趣;王戊躍躍欲試,但最後還是蔫了……

    但就在這時候,群臣之中,卻有一個聲音大聲道:

    “武忠侯,你自己仍為徹侯,豈有封他人為侯的資格!?”

    ……

    乍聞此聲,子嬰從地上抬起頭來,王戊猛地回頭,周青臣也從神遊天外中回來了。

    眾人齊齊轉頭,看向發聲者,卻是一名剛趕來的赤衣隸臣,形容狼藉,才解除了桎梏。

    眼尖的人認出來了,這是昔日秦始皇身邊的謁者楊樛,後為御史。胡亥繼位後,因為此人與黑夫有些私交,被趙高下獄為隸臣,只是他份量不夠,沒有像蒙氏兄弟那樣,轉到雲陽獄關押。

    眼下北伐軍入城,接管了廷尉牢獄,楊樛自得解救,他說要來見武忠侯,北伐軍士卒也未多想,聽聞此人是君侯舊相識,就帶來了。

    但誰也沒料到,這個蒙黑夫所救的人,卻第一個對黑夫的僭越之舉,提出了質疑!

    隨黑夫一路來到咸陽宮前,帶著勝利者心態,心中滿是自豪的北伐軍士卒勃然大怒,瞪著楊樛,而王戊等諸臣吏,則暗暗為他捏了把汗……

    豈料,黑夫卻沒有先前的傲慢跋扈,而是下了馬車,朝楊樛拱手:“楊御史此言有理,是黑夫見偽帝受誅,一時欣喜過分,失態了。”

    王戊驚訝於黑夫變臉真快,周青臣卻聰慧,立刻應道:“咸陽無人不喜,非獨武忠侯,吾等也很失態啊!”

    黑夫瞥了眼周青臣,算是記住了這個小機靈鬼,楊樛卻又道:

    “不知君侯將兵至咸陽宮前,意欲何為?欲居之乎,僭之乎?”

    這是逼問了,黑夫搖頭:“豈敢,我入咸陽,只是為了安都邑,定人心。”

    楊樛得寸進尺起來:“既如此,如今偽帝既已受裁,君侯靖難已成,自當封府庫,還軍霸上,以待新君登位!”

    “是吾等流血流汗,方有今日之勝,他有什麼資格說話?”

    “吾等好不容易進來,豈有退出去的道理?”

    聽著此人大言不慚,近處的北伐軍士卒怒目而視,已有人摩拳擦掌,要上前將這忘恩負義的楊樛拿下了,還是黑夫穩住了暴躁的士卒,笑道:

    “依楊御史之見,誰當為新君?”

    楊樛肅然:“國不可一日無君,始皇帝諸子中,除了不知所蹤的長公子外,六公子在高陵,為趙高所虜,但將閭等三公子尚在廢丘,人選不少,按照嫡庶之制,自有合適之人。”

    周青臣瞅著黑夫的面色,站出來道:“楊御史此言差異,立君乃國之大事,豈是一兩日能輕易決出的?若驟然立君,事後又有不妥,豈不是惹天下人嗤笑?”

    黑夫頷首道:“然也,楊御史在獄中待得久了,不知眼下情勢,內史、隴西、北地仍有偽軍殘部負隅頑抗。奸佞趙高劫玉璽東竄櫟陽(西安市閻良區武屯鎮),又北引匈奴單于略朔方,東接六國群盜於河東,皆已近關中,尤其是楚軍前鋒,更已渡過蒲阪,至西河臨晉(陝西大荔)。”

    言罷,黑夫目視周青臣:“奉常,那句孔子的話怎麼說來麼?”

    周青臣大喜,立刻會意道:“北狄與南夷交侵,中國不絕若線?”

    “不錯,局勢如此危急,現在最緊要的事情,是抵禦外敵!”

    黑夫道:“故在新君繼位前,大秦朝廷將如何運轉,非得做出抉擇不可!”

    “非常之時,當有非常之制,否則如楊御史所言,吾等諸吏既不能給予有功者賞賜,又不能調兵遣將,難道要坐視胡人南下渭水牧馬,楚人兵臨驪山不成,關中淪為丘墟不成?”

    楊樛找不到反對的理由了:“那武忠侯欲行何等‘非常之制’。”

    黑夫一笑:“這豈是黑夫一個人能決定的?二三子且各歸官署,助我安撫吏民,封宮室府庫,待老丞相歸來後,便在咸陽殿內鳴鐘朝會,共議此事!”

    ……

    和李斯所料一樣,初入咸陽,黑夫急需李斯的威望,來為其施政張目。

    只是那老倉鼠此刻人還在廢丘,黑夫讓人速速去接回來,咸陽這邊,則封重寶財物府庫宮室,讓士卒穩定城內秩序,執行宵禁,處理軍務,是夜方休,坐在昔日自家府邸中,就著涼水吃口乾饃,季嬰這才抽空來報:

    “亭長,從廢丘竄至好疇的數千郎衛、材士已降,司馬鞅遭東門豹所破,被困杜縣,咸陽周邊諸縣也多已歸服,包括雲陽縣,並得知一事……”

    他上前拱手低聲道:“先前雲陽獄吏得趙高命,使其殺蒙氏兄弟,但云陽獄見趙高大勢已去,未敢動手,故眼下蒙氏兄弟,還活著!眼下關在雲陽獄中!”

    “哦。”

    黑夫隨口應了一下,他在查看御史府的律令圖書,趙高欲挾持胡亥東竄時曾使人來燒,但這命令卻被御史府官員拒絕,並攔住了趙高黨徒,拖到北伐軍入城,這些治理關中乃至天下不可或缺的資料,才逃過一劫。

    但這些密密麻麻的內容看得黑夫頭大,看來,他是時候讓蕭何北上了,一直靠李斯和舊官僚們,可不是個事……

    季嬰等了半響,見黑夫不答,才小聲問道:“亭長,蒙氏兄弟,殺,還是不殺?”

    “不殺……”

    黑夫有些不耐煩地抬起頭,眼中儘是冷酷的漠然!

    “留著他們。”

    “過年麼?”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38
第902章 執一以為天下牧

    污濁的空氣,陰冷的溫度,牢房厚重的木門外傳來腳步聲,最終停留在了外面。

    蒙恬明白,自己這場漫長的拘謹,總算要到盡頭了。

    隨著門栓轉動,雲陽獄牢門“咯”地一聲,猛然打開。

    蒙恬背靠潮濕的牆壁,他企圖站起來,但昔日強健的腿腳,卻因長期躺臥在稻草上而麻木,又為風濕所累,痠痛無比。他只得彎下腰去,揉搓筋骨,整理儀容。

    威名赫赫的蒙將軍,不能蹣跚著上刑場,他要在匕首刺來時依然保持威嚴肅穆。

    來者隱隱約約有五人,都點著火把,火光照向臉龐,蒙恬舉手遮擋,等適應這光明後,才看清他們的模樣:俱是全副武裝的兵卒,臂上纏著代表”義軍“的紅色或白色布條,身著精甲,佩劍整齊掛在腰間,個個沉默得像一塊石頭。

    而為首的人,是個瘦巴巴的軍吏,尖嘴猴腮。

    “如我所料。”

    蒙恬猜到了他們的身份,露出了一絲慘笑。

    “先前外邊有獄吏來賀,說武忠侯已破武關,入咸陽,我兄弟二人不日將獲釋。吾弟蒙毅也憧憬說,如此一來,便可共迎公子扶蘇歸朝為皇帝……”

    “但我卻說,不然,黑夫取咸陽之日,恐怕亦是我兄弟殞命之時。”

    “現在看來,我猜對了。”

    “蒙將軍是聰明人,兩年前的咸陽之變,我亦在焉,多虧了蒙將軍放開城防一角,季嬰與武忠侯妻、子方能安然離開。”

    季嬰向蒙恬拱手:“但我們安陸有句俗諺,愚昧人行愚妄事,行了又行,就如狗轉過來吃它所吐的。蒙將軍兄弟當年既已放棄過公子扶蘇一次,寄希望於胡亥、趙高之赦,又豈能指望,武忠侯與南方士卒流血流汗,克復關中後,還能坐享其成呢?”

    蒙恬笑道:“說這麼多,黑夫還是在怕我。”

    季嬰道:“蒙氏世代為將,名望顯赫,將軍如同籠中之虎,一旦獲釋,誰會不怕呢?”

    “天無二日,家無二主,軍中,也不能有兩名同等威望的主帥。”

    “上郡兵降者眾矣,彼輩多為蒙將軍舊部,蒙將軍一聲令下,其勢足以倍畔,他日君侯東掃六國,君兄弟二人若在,便是隱患!”

    “關中,不能再有隱患!故吾等特來送蒙將軍上路!”

    蒙恬嗤笑:“託詞,難道黑夫不是怕蒙氏忠於大秦,忠於社稷,成了他謀權篡位路上的阻礙?”

    季嬰提醒他:“將軍本末倒置了,無君侯,則秦已亡,無君侯,則社稷已毀。”

    “蒙將軍本有機會做同樣的事,但卻放棄了,便徹底失去了機會,要後悔,便後悔當日抉擇罷!”

    季嬰低身,將一瓶鴆酒放在蒙恬面前:“但將相不辱,君弟已自盡,請將軍勿要讓吾等為難,也勿要憂心身後事,蒙氏宗族,皆得妥善安置。”

    “吾弟,是為兄連累了你……”

    蒙恬嘆了口氣,挪動久拘而患了風濕的身體,撿起那瓶鴆酒,他知道,就算自己不飲毒藥,接下來還會有匕首、繩索。

    金戈鐵馬半生,卻不想竟要死於這種污穢狹窄之地。

    孰視此陶瓶良久後,蒙恬方長唏噓道:“恬罪固當死矣。起臨洮屬之遼東,城塹萬餘裡,此其中不能無絕地脈哉?此乃恬之罪也……”

    言罷,將鴆酒一飲而盡,復又回到稻草上坐下,等待死亡降臨,在季嬰長作揖要離開時,卻又睜開眼,問了一句話。

    “若扶蘇尚在,黑夫也會如此振振有詞,打著為天下安穩的名義,殺了他麼?”

    ……

    “行了,不必擦了。”

    衣不如舊,黑夫習慣穿舊衣服,但他最喜歡的一件內裳,衣襟袖口上卻不知何時,沾了一塊醒目的油漬,怎麼也擦不掉。

    負責照顧他起居的兩名勤務兵焦頭爛額,唯唯諾諾,黑夫卻並不在意,也不換新衣,套上外裳便要出門,還笑著安慰二人道:

    “無事。”

    “往後的污垢,只會更多。”

    縱然遮掩,但騙得了別人,能騙過自己的良心麼?

    ”知其白,守其黑……“黑夫搖了搖頭,拋去雜念,走出門廊。

    今天是七月六日,天氣晴朗,咸陽也恢復了往常的安穩,北伐軍證明了他們尚有秩序,少有禍害百姓之事,而在昨日武忠侯懷抱孩童入城那一幕被宣揚開後,咸陽人也漸漸放下警惕,一些裡閭三老持牛羊酒食獻饗軍士,黑夫卻又讓不受,曰:“倉粟多,非乏,不欲費人。”咸陽人又益喜,總算安下心來。

    更讓他們安心的是,據傳一度為趙高所逼,出奔廢丘的老丞相李斯,也將於今日被武忠侯迎回咸陽。

    李斯數十年為政的履歷,讓他不論在民間還是朝堂,都能起到鎮山磐石的作用,只是在軍隊裡,話語權寥寥。

    安車停在黑夫府邸前,黑夫笑著迎上去,與昔日故人行晚輩之禮。

    “老丞相尚安,我便放心了,黑夫與咸陽百姓皆翹首西盼,等著老丞相回來主持大局啊……”

    李斯比幾年前更老邁了,早不復當年權臣之威,姿態放得很低,被黑夫攙扶著顫顫巍巍地下車後,連忙後退一步,拱手道:

    “老朽垂垂老矣,命無多日,竟不能制趙高,也無法阻止偽帝倒行逆施,真是慚愧,倒是武忠侯戡亂保民,才是真正的社稷之臣啊……”

    “老丞相為我通報偽軍佈防,又與御史大夫等高舉義旗,在廢丘吸引趙高黨羽,我方能擊破藍田入於咸陽,亦有大功於國矣。”

    黑夫更不復曾經章台宮前小卒子的卑微,與李斯攜手登堂,二人相對而坐後,卻忽然嘆息道:

    “我本欲使人將雲陽獄中的蒙恬將軍迎回,三人一同商議立君、驅敵之事,只可惜士卒去遲一步,蒙氏兄弟竟已為趙高鴆殺!”

    “蒙恬、蒙毅遇害了?”

    李斯面露愕然,心中卻不驚訝,反道:“趙高與蒙毅有仇怨,早欲殺之,但礙於蒙氏名望顯赫,又尋不到罪證,一直未能得逞,如今果然乘著形勢混亂派人暗殺,只可惜了蒙氏,積功信於秦三世啊……”

    一邊說,一邊觀察黑夫情緒,但那張黑臉實在看不出喜怒哀樂。

    “我已妥善收其屍身,讓人釋放被拘押在各地的蒙氏宗族。”

    黑夫直起身子道:

    “如今情勢危急,胡虜肆虐邊塞,楚人攻陷西河,更有奸佞殘餘負隅頑抗,在立社稷之主前,大秦急需一項非常之制,讓政令暢通無阻,以應對內外交困的局面!”

    李斯頷首,認同黑夫的看法:“必先攘外敵,方能決內事,武忠侯欲如何施政?”

    “眼下的情勢,卻與六百年前頗為相似。”

    黑夫起身,拋出了自己的魚餌:

    “昔日周厲王暴虐,國人擊之,襲厲王,厲王出奔於彘,於是社稷無主,王位空懸。”

    “之後十四年,召伯虎、周定公二相行政,號曰‘共和’!二相互為補益,修政,法文、武、成、康之遺風,諸侯乃復宗周。”

    他轉過身,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李斯:“眼下軍情如火,為使政令名正言順,何不效昔日周召共和之事,君為周公,主政,我為召公,主軍,你我共扶大秦社稷,何如?”

    “周召共和……”李斯琢磨著黑夫的話語,心裡想到的,卻是蒙氏兄弟的死訊……

    “蒙氏兄弟可能是趙高所殺。”

    “但更有可能是黑夫派人除去……”

    “他不早也不晚,在與我商議‘非常之制’前告知此事,意欲何為?”

    李斯瞭然,這是警告,是提醒,是告訴李斯,一個他,以及師弟韓非早已洞悉的事實:

    “事在四方,要在中央;聖人執要,四方來效。”

    “是以聖人執一以為天下牧!”

    春秋以來數百年征戰,讓執政者們明白了一件事:權貴一,集權,是躋身列強必經之路,尤其是最高統治者,大權無法共享,皇權如此,執政亦如此。

    在這片名為中國的土地上,只有集權,只有大一統,方能成事!

    黑夫已贏得了戰爭,但還需要名正言順獲取政權,蒙氏兄弟是他一權之路上的絆腳石,犧牲者,那李斯呢?

    看著黑夫滿是暗示的眼神,李斯明白了,黑夫拋出的“周召共和”,恐怕非其本意。

    於是老倉鼠發揮了自己讀書多的優勢,輕咳一聲道:

    “武忠侯,據老朽所知,周召共和,恐非真史,而是有所謬誤。”

    “真正的事實是……”

    李斯做了決斷,抬頭看向黑夫,笑道:“

    “當時在周召二公之上,還有一位共伯和干政,攝行天子事!”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38
第903章 男兒何不覓封侯

    七月六日這天,韓信已克郿縣(陝西眉縣)。

    距離他們這支偏師在虢縣開會,決定北上雍城,圍點打援,已經過去了七八天,這些天裡,韓信軍可謂高歌猛進……

    首先是在雍城一戰,面對守卒和內史保中尉軍的兩面夾擊,韓信果斷以逸待勞,先敗遠到而來的內史保,又乘著雍城守卒出城接應的空當,派死士殺入城中,秦國舊都雍城遂破……

    也就在抓獲的中尉軍俘虜口中,韓信得知了武忠侯已擊破武關的消息——但聽上去更似是傳聞而非事實,因為什麼“流星火鴉”“地動山搖”“武關崩塌”之類,讓人匪夷所思……

    趙衍首先表示不相信,倒是巴人武士丹虎提供了一種解釋:

    “汝等秦人不是早就會移山分嶺之術麼?”

    他講起了一個蜀中流傳甚廣的故事,許多年前,秦王知蜀王好色,許嫁五女於蜀。蜀遣五丁迎之。還到梓潼,見一大蛇入穴中。一人攬其尾掣之,不禁,至五人相助,大呼拽蛇,山崩時壓殺五人及秦五女並將從,而山分為五嶺,蜀道遂開。

    “當年能做,如今又為何不能?”丹虎言之鑿鑿,顯然是把傳說當成了真實,搞得韓信等人面面相覷,良久後陸賈才到:

    “徐福曾言,武忠侯極善兵陰陽家之術,又得大義,或許還真有祥瑞相助也說不定……”

    韓信想想也有道理,記得在討伐百越時,韓信率兵卒去攻打駱越甌越,武忠侯就特別強調,不許士卒戰前說”此戰勝後歸鄉成婚“等三句話,顯然是兵陰陽家做派。

    不過在那時的韓信看來,兵陰陽家的作用,其實不在於真能取悅鬼神保佑,只在於安定軍心,提升士氣,畢竟士卒多是愚昧的,很信鬼神占卜。

    而眼下,在聽聞武忠侯兩日破武關的奇蹟後,他卻有些將信將疑了。

    “莫非武忠侯真掌握了我尚未知曉的兵道秘術?”

    不再驕傲自滿的韓信心裡如此想。

    既然武忠侯提前進入關中,那就大不必在雍地慢慢打基礎了,韓信立刻做了決斷,一邊派人聯絡隴西、北地友軍,主力則向東追擊內史保殘部!

    七月初五,韓信率軍追至郿縣,郿縣令已聞東方之變,緊閉城門拒絕內史保入內。可憐的內史保不得不帶著殘部在城外列陣而戰,但他面對的是韓信啊,再敗,內史保本人自殺,餘部萬人皆降……

    眼看勝負已定,郿縣令這才打開城門,迎北伐軍入內,口稱“義師”。

    按照北伐軍的老規矩,陸賈令人封府庫,官吏仍任舊職,一切以維持秩序最為緊要,韓信安排士卒在邑外紮營後,自己卻轉到了城東勳廟……

    勳廟是秦始皇二十九年,得黑夫、李斯建言後設立的,專門祭祀秦孝公以來,對秦一統天下有功績的勳臣,分別是商鞅、白起、司馬錯等,而各地主祭又有不同,郿縣作為白起故里,自然主祭武安君白起。

    在祭祀這位兵家前輩時,韓信顯得格外鄭重,因為他總覺得,白起的身世經歷,與自己有幾分相似。

    同樣是祖上可能闊過,後來中道衰落,在行伍裡打拚,卻被貴人穰侯魏冉相中,驟登高位,一出場便是為左庶長,將兵數萬而取韓之新城,升左更。

    但秦國打下韓國新城後,韓魏兩國反應劇烈,聯兵二十四萬御秦,當時魏冉力排眾議,推舉白起為帥,以十萬秦軍敵之,伊闕之戰,白起先敗魏將公孫喜,又破韓師,斬首二十四萬,拔五城……

    被人蔑稱為“小豎子”的白起一戰成名,從此以後一發不可收拾,鄢郢、華陽、陘城,直至長平,三十餘年間,一步一個腳印,終成一代戰神。

    縱然世人對他殘酷的殺俘多有詬病,但對兵道戰術的運用,卻無人不服,而白起從卒伍到君侯的故事,也成了軍功爵最好的廣告。

    雖然,現在有了更加勵志的武忠侯……

    拜完白起廟出來後,韓信若有所思:“我遇武忠侯,好比是白起遇穰侯,現在已打了自己的新城、伊闕,還差一個鄢郢之戰,以覓得封侯之位……”

    公侯將相寧有種乎,封侯亦是北伐軍中每個軍吏的夢想,而最接近這一目標的,除了黑夫幾個南郡舊部外,便是戰功赫赫的韓信了!

    他不再滿足於在雍城打下一片天地,而將目光瞄準了咸陽!

    “武忠侯雖入武關,但聽說藍田仍有王離十萬之師阻撓,我若急發兵東進,取廢丘,兵臨咸陽,便能打亂王離部署,使之腹背受敵,破城之功,也有韓信一份!”

    但武忠侯自己作為徹侯,有資格封他人為侯麼?

    韓信曾向陸賈提出過這個疑問,但陸賈對此十分篤定:“君侯以一己之力,再統南北,他沒資格,誰有資格?待入了咸陽,自有辦法名正言順!”

    韓信這下更放心了,下令大軍在郿縣休息一日,而後迅速東進,爭取七月中旬前,與武忠侯會師咸陽!

    但當七月初八,韓信將兵至美陽縣時,卻接到了來自武忠侯的命令……

    “武忠侯已屈藍田之兵,入咸陽?”

    韓信與眾人面面相覷,皆十分愕然。

    “怎這麼快!”

    韓信不知道,他這一路是真刀真槍一路打過來的,黑夫那一路,卻是靠著嘴炮一路轟過去……

    自然更快。

    除了咸陽和平解放的消息外,更有黑夫給韓信的勉勵和命令: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取雍克虢,舉岐之西,當赴咸陽受賞,然岐之東,亦須仗君之力也,待廓清關中之日,便是封侯之時……”

    打工仔韓信只能吃下這張畫餅,目視眾人,轉達了武忠侯的命令:“渡涇水,開赴上郡!”

    ……

    雖然武忠侯讓陸賈發岐西府庫,進行一次賞賜,但軍中抱怨未嘗沒有。

    畢竟韓信偏師兩萬餘人,去咸陽看看花花世界的夢想破滅了,卻要去陝北的黃土塬打一場新的仗。

    韓信倒是沒啥意見,他告訴眾下屬:“現在的情勢是,楚軍已為趙高所引,陷西河……”

    所謂西河便是黃河以西,洛水以東地區,亦稱河西(陝西韓城)。春秋之季,秦晉每角逐於此,後魏國吳起取之,據說用五萬魏武卒大敗前赴後繼的秦五十萬人,設置西河郡。

    雖然這數字聽上去不靠譜,但那塊地方,自此便成為秦國的恥辱,猶如燕雲十六州之於宋。

    這才有了秦孝公丑秦卑弱,招賢變法強秦,以復故土。後來秦與魏三爭西河,付出了無數人生命,最終在秦惠文王時奪取,行政上亦劃歸關中。

    西河是秦百年之恥,眼下楚魏趙聯軍再度攻佔西河,富庶的臨晉、夏陽皆淪陷敵手,所有秦人都感到了緊張!這也是藍田秦軍將尉大多不戰而降的原因——南北之爭、新老秦人之爭不過是同室操戈,縱有勝敗,也留底線,不至於屠家滅門。

    但楚人若打到家門口,這便是生死攸關的外辱了!

    “武忠侯言,六國群盜據西河,譬如臥榻之側有仇讎酣睡,待咸陽穩定後,他便要親率大軍東進,驅逐楚軍,以廓清關中。”

    “而吾等的職責,便是向東北行,經雲陽縣進軍上郡!防止楚軍北上的同時,也要抵禦匈奴南下!”

    根據黑夫派人告知的情報,除了楚軍陷西河外,北邊的匈奴人,也在其單于冒頓統帥下,進犯雲中郡,目前已在頭曼城重新建立單于王庭。

    因為長城兵團悉數南下的緣故,北部邊防空虛,匈奴人在雲中如入無人之境,並對朔方、北地、上郡不斷襲擾,劫掠人民畜口,昔日臣服於秦的林胡、白羊、樓煩也再度倒向匈奴,出其騎從助匈奴為虐北方……

    “武忠侯擔心,匈奴人會寇上郡(陝北),上郡其地,外控戎索,內藩畿輔,上郡驚,則關中之患已在肩背間矣。若匈奴騎兵沿直道南下,與楚人共擊關中,情勢便更加麻煩。吾等須得在十五日內抵達上郡雕陰,隔絕北虜南蠻!”

    雖然同樣是楚人的淮陰人韓信說老鄉是蠻子感覺怪怪的,但在秦地人看來,這就是事實啊……畢竟過去百多年,楚斥秦人為秦虜,秦罵楚人為蠻夷久矣,雙方地域歧視影響太深。

    未能先入咸陽的尷尬一掃而空,韓信再度振作起來,他有預感,雖然錯過了“鄢郢之戰”有點可惜,但屬於自己的“華陽之戰”,就要來了!

    偏師行動迅速,八日已至好疇縣(陝西乾縣),七月九日,至鄭國渠與涇水交匯處的仲山瓠口。

    涇河本來在大塬裡彎彎曲曲流淌,出了仲山腳下這個峽谷口以後,才算到了關中平原,形成了一個S型河道,河面一下子寬闊起來。而鄭國渠正是從瓠口取水,像一根長長的吸管,穿過關中平原北部,把涇河和洛水連接起來。

    武忠侯已派前鋒來此收集船隻,搭成浮橋,以讓韓信偏師渡涇。

    光附近亭舍的船隻當然是不夠的,只能強徵過往行船,但一艘從北地方向順流而下的船隻,卻斷然拒絕了小吏的征令!

    船上,一位體重高達兩百斤,壓得小船吃水線微微下沉的胖士人呼呼赫赫:

    “吾乃前柱下史張蒼,來自北地,有萬分緊要的軍情,要去咸陽,告知黑……武忠侯!”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38
第904章 這上面一無所有

    咸陽還是張蒼記憶中的咸陽。

    距離黑夫入咸陽已過去五天,咸陽北郊依然有大亂方畢的影子,北伐軍士卒成隊巡邏,杜絕一切乘亂鬧事的宵小,裡閭門口則有各裡男丁被組織起來守門,並有小吏四處喊話,向百姓通報“新聞”,無非是三件事:

    偽帝胡亥已為子嬰所殺,他的暴政徹底結束了,百姓過去所欠債券一筆勾銷,今年田租減半,不再加收口賦。

    奸佞趙高引六國群盜進入河西,又邀匈奴入寇雲中、上郡,許諾割北方諸郡予匈奴,好讓他在關中為王,甘願稱匈奴單于為父,而趙高自為“兒王”,但百姓無須擔憂,武忠侯不日將去討伐,廓清關中之敵。

    張蒼看在眼裡,暗道:“相比於面容可憎的匈奴、楚人,從南方來的新秦人,立刻變得眉清目秀起來。”

    有了共同的敵人後,咸陽局勢會很快穩定,只是……

    張蒼面露愁色:“只是我逃亡後,那十多個妾帶著我匆匆分她們的盤纏,不知分散何處,要一一尋回有些難啊……”

    “算了,實在不行,便重納罷!”

    至於第三件,則是天子之位空懸,無人主政,故武忠侯效昔日周公之事,干位攝政,好在新君繼位前,集中大秦的力量,應對北虜南蠻之侵……

    “周公好歹是其君幼弱而攝國政,黑夫卻是君位空懸之時攝政……你要效仿的,怕不是共伯和罷!”

    如此想著,張蒼跟隨季嬰,往北阪上的咸陽宮走去,聽說武忠侯進入咸陽後,婦女無所幸,財物無所取,封宮室府庫,直到今日清晨,咸陽宮編鐘長鳴,召集千石以上官員入內,以確定未來一段時間,大秦的特殊政體:

    “武忠侯攝政!”

    張蒼似是來遲了會,沒能趕上這場盛會,倒是在咸陽宮中遇到了不少往外走的文武官員,多是始皇帝、胡亥之後的殘留之臣,以周青臣、王戊為首,這群人噤若寒蟬地往外走著,見到張蒼後,都極為熱情。

    尤其是奉常周青臣,更是趨行上前,親切地尊稱張蒼為:

    “子瓠君!”

    作為一個知識分子,一個手上無權,更在泰山頂惹過秦始皇帝勃然大怒的人,張蒼在秦廷廝混了十多年,從未受過如此禮遇,但他知道這是為何。

    “還不是知道我與黑夫有舊。”

    唯獨從前與張蒼關係還算好的御史楊樛,卻不搭理他,氣哼哼地往外走,身旁還聚集著數人,袖子甩得一個比一個響,看來這就是反對此事的群臣了……

    張蒼不由得暗暗腹誹:“這些剛直正臣,怎不見始皇帝做錯事時出言進諫,他們又是怎麼在胡亥、趙高主事時活下來的?”

    張蒼只能硬著頭皮,頂著一眾人等的作揖奉承,或白眼中往上走,直至在陛頂上,遇到了他年歲老邁的師兄李斯……

    白髮蒼蒼,老丞相似乎又老了一些。

    張蒼忙下拜頓首:“丞相……”

    “子瓠。”

    李斯對他的態度倒是未曾改變,只是輕撫張蒼之背,嘆息道:“我大秦古時亦有攝政之制,懷公、出子時有庶長攝政,但頗受史官詬病,今日成全了此事,李斯不知道以後會得罵名,還是善名。”

    “也罷,李斯齒歲已老,荀門以後,恐怕就要靠你來光大了。”

    又指著後方咸陽宮大殿:“去罷,武忠侯,在殿中等你!”

    ……

    張蒼爬了半天階梯,氣喘吁吁地步入咸陽宮大殿時,正好看到這樣的一幕:

    黑夫身著卿相袍服,負手站在空曠的大殿內,望著空蕩蕩的君榻——還有君榻上懸著的天子劍!

    “武忠侯……”

    雖然平日裡挺想黑夫的,但眼下見了人,張蒼卻又有些踟躕,生怕眼前之人,已不再是他熟識的黑夫了。

    權勢會腐蝕人心,在蘭陵時待師弟們和善親熱的李斯,入了秦廷後,也能狠到對同門而出的韓非下毒手……

    黑夫轉身,見是張蒼,不由大喜,笑著上前來,一把抱住大胖子,在他背上橫肉拍了又拍,笑道:

    “本以為子瓠逃難一年有餘,總會瘦削些,看來塞北的牛羊肉,養人啊!”

    這對父子,就喜歡笑話他這點,張蒼遂如過去那般笑罵道:“肉酪是養人,汝子亦肥大了不少,再見面,恐怕認不出他了。”

    他又抬頭,看著懸在君榻上,不倫不類的天子劍:“這是……”

    “子瓠卻是來遲了一步,未能看到一場好戲。”

    黑夫笑道:“當李斯宣佈,我當效仿周公攝政時,楊樛等人呼天搶地,幾欲以頭撞柱,只可惜力道不大,沒撞出血來,彼輩欲阻撓此事,楊樛更當面質問,我欲行田常之事焉?”

    “黑夫欲行麼?”張蒼定定地看著他。

    黑夫卻不正面回答,指著那君榻道:“我麾下的叔孫通等人,他們極力鼓動我做事做到底,效仿周公、伊尹,佩天子劍,踐阼而治!”

    所謂踐阼,便是直接登上君榻主階,臨天子位。

    這就不止是單純攝政了,而是更進一步的攝天子位!距離捅破窗戶紙,真的只差一下。

    “我當時,就這樣在眾人目光中,取了天子劍,走了上去。”

    黑夫指著君阼笑道:“不過卻將天子劍懸在君阼之上,未曾坐下,而是站立在側。”

    他一邊說一邊走了上去,在君榻右側站定,攤手道:“這便是我,大秦攝政武忠侯,現在的位置。”

    “如今的情形是,一些視我為亂臣賊子,想將我從上面拽下來,逼著我在陛下叩首,將權勢還給嬴姓新君,不管他是賢是愚,說‘如此方可謂秦吏也’!”

    “一些人則拚命將我往位子上推,生怕我的地位,礙了他們繼續往上爬的高度,說‘如此方能保子孫性命矣’。”

    “但我黑夫想站哪,就站哪!”

    “你倒能忍住。”

    張蒼長吁了一口氣,說道:“我曾揣測,殷相伊尹初心還真是如俗儒所言,暫時攝位,待太甲悔過便歸,但在上邊坐了三年,便不想再站起來。”

    “也不瞞你,我真坐上去過。”對張蒼,黑夫不吝隱藏。

    在張蒼啞然的目光中,黑夫告訴了他事實。

    “就在昨日黎明前,咸陽宮內空無一人之時,我偷偷來到這,站在殿尾,當初我為郎官時站過的地方,對著君榻望了許久,眼看左右無人,便悄悄摸摸坐了上去……”

    “這曾經是始皇帝的位置,你知道我坐下後,感到了什麼,看到了什麼?”

    張蒼驚駭於黑夫之膽大,之視禮法為無物:“什麼?”

    “冷,冰冷徹骨。”直到此刻,黑夫都禁不住打了個哆嗦。

    “儘管地下有暖龍,儘管大殿內燈火通明,但我仿若能看到,當年秦始皇帝獨坐在上面時,是何等孤獨淒苦。”

    “而放目望去,大殿裡,空無一物,就算下邊站滿了人,他們的臉對著地,將心藏在玉圭袍服裡,我也看不清他們的真面目。”

    “我旋即抬頭,想透過大殿,看看這都邑,這碩大天下,卻為厚厚的牆壁所阻隔,同樣瞧不真切。”

    “那時候我明白了。”

    黑夫搖了搖頭:“我被困在這囚籠中,戴著桎梏,而這上面,什麼都沒有!”

    “直到我離開了這位子,往下走。”

    “我讓人敞開宮殿大門,讓清晨第一縷光線照射進來。”

    “我讓人將咸陽宮門次第開啟,站在陛上,吸著這咸陽清冷的空氣,感受宮外的熙熙攘攘,裡閭煙火,才覺得自己應有盡有,此時再回首咸陽宮闕,我終於明白……”

    “若想要大權在握,還能應有盡有,知天下利弊,知民疾苦,那便只有一個辦法!”

    “什麼辦法?”張蒼拱手而問。

    黑夫下了陛階,拍著張蒼肩膀,指向宮室之外的碩大巨都:

    “從人民中來。”

    “到人民中去!”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38
第905章 布衣將相之局

    “我不知道始皇帝是否也意識到了這點。”

    黑夫許久未曾如此對人袒露心扉了,他喃喃說道:

    “始皇帝一生都厭惡咸陽宮,最開始在關中修宮室,去他處處理政務。後來又沉迷巡遊,我猜測,除了顯示天子威勢外,他也想逃離這地方,離開被隔絕的中樞,走出去看看,看看碩大天下,看看真正的民生苦樂,他想要真正的,應有盡有……”

    “但始皇帝的經歷,他的大欲,超過了對芸芸眾生的關切,加上無數人出於種種目的遮掩矇蔽,他注定看不到真相。就算看到了些許,但那時候他更關切的,恐怕已是如何長生,如何與臣子一日上下百戰了。”

    “總之,從始皇帝開始,大秦從上到下,就出了大問題,一切以君欲為先,整個天下數萬秦吏、三千萬生民,都為了實現始皇帝之慾而奔走東西,南征北戰,卻忘了君與民之間,最簡單的關係……”

    張蒼的確是懂得黑夫的人,他替黑夫道出了那層簡單明了,卻被始皇帝刻意忽略的道理。

    “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

    張蒼嘆息道:“此乃吾師荀卿惇惇教誨,只是李丞相不知是故意忘了,還是一味順應君意,推波助瀾,終至天下敗壞……”

    “沒錯,水能載舟亦可賽……嗯,覆舟!”

    黑夫點頭:“失去了百姓擁護,此所以弱南能敗強北也,此亦關東群起而反秦也,除了六國餘孽從中鼓動,那些六國故地的黔首閭左,也真的是‘苦秦久矣’,受夠徭役奔波了……”

    天惟時求民主,乃大降顯休命於成湯。為民之主者,天子也。

    僕為民主,當以法率下。為民做主者,官吏也。

    既然大秦皇帝和官吏都不能為民做主,那天下人,就只能斬木為兵揭竿為旗,為自己做主了……

    這是中國古代,“民主”的真正內涵,也是遊戲規則,對這規則破壞越大,王朝覆滅也越快,窮兵黷武沒有好下場,適當與民休憩方能長久。

    黑夫心中暗道:“待我再度掃平天下,至少二十年內,不興兵戈!”

    那是以後的事了,眼下咎待勾勒的,是他這“攝政府”的施政之措:

    “舊秦已隨著胡亥倒台而傾覆,新秦,不可再重蹈覆轍!”

    “新秦……”張蒼咀嚼著這稱謂意味著什麼:“但要如何避免?”

    “秦雖興軍功爵,民爵不過公乘,近些年來,出身卒伍黔首而能身居朝堂者……”

    黑夫指了指自己:“不是黑夫吹噓,獨我一人而已!”

    而且,還是拚命開掛才能做到。

    “故秦之初滅諸侯,天下之心未定,痍傷者未瘳,本當振百姓之急,養老存孤,務修眾庶之和,然諸將相仍順始皇帝之意,阿意興功……”

    說這話時張蒼瞥了黑夫一眼,心道這些事不就是你帶頭的麼……

    黑夫則為自己解釋道:”驅除匈奴是必要的,這也就罷了,但之後東征、南伐,以及因為大夏人一句話,始皇帝便使李信將數萬人,廢騾馬十萬西征,實在沒有必要,至於內修宮室等,就更不必說了。”

    “我亦曾諫伐南越,至少要徐徐圖之,可始皇帝不聽啊,還與我在碣石宮大吵一架,當時的諸卿,也不見誰幫我說話……”

    “可如今不同了。”

    黑夫倒是頗為自信:“和始皇帝時,王、蒙、楊等世代軍功公卿為將相,雖才略冠絕天下,然仍蔑視黔首不同,我這攝政,還有諸多文武屬下,多是起自布衣。”

    南郡的舊部就不用說了,不是地方小吏,就是窮光蛋出身,更有不少像黑夫這種連姓都沒有的白徒,其餘眾人,陸賈、隨何、陳平乃窮士,韓信是無業游民,蕭何、曹參是地方小吏。

    在取得勝利的過程裡,的確有人忘了自己出身的階級,飛速墮落,但大多數人,至少仍立足於他們崛起的階層,腳上的泥巴還沒落乾淨。

    “彼輩當中,有卿相之才者不在少數。”

    不是黑夫吹噓,歷史上漢朝的幾個丞相,蕭何、曹參、陳平都在他囊中——還沒算眼前的張蒼呢。

    “彼輩會佔據朝堂核心,或作為封疆大吏,治理一方,造就一種曠古未聞的局面……”

    黑夫攤開手,指著被自己用武力、謀殺、威逼利誘等手段,廓清的咸陽宮大殿:

    “布衣將相之局!”

    而且這群人籍貫分佈廣泛,不獨南郡人,有梁地者,有淮南者,有豐沛者,有齊魯者,幾乎遍佈天下。

    “彼輩治理邦國地方時,至少會比從小長於都邑的豪門卿子,更加知道點底層疾患,世之所急。”

    黑夫道:“由地方官吏將百姓之所急集中起來,上報朝堂,中樞做出相應改善,再下達地方,繼續接收反饋,考驗這些施政是否正確,如此循環,才是保證上通下達,為民做主的好辦法。”

    “這便你所說的,從人民中來,到人民中去?”

    張蒼有些動容,他雖然不是出身貧賤,但亦不過是陽武縣一鄉豪,扔到咸陽這種地方,仍是區區布衣。

    “布衣卿相……這是多少士人的夢啊。”

    戰國時代的士人很有進取精神,為入仕而奔走各國,或直接上書國君,或進行遊說,闡述自己的政治主張和政治方略,取得國君的信任後即被重用,由文人學士變為高級官僚。

    但誠如黑夫所言,諸侯列國,還從未像黑夫這群人般草根的上位者出現過……

    這布衣將相之局裡,他張蒼,亦有一席之地!

    雖然這僅僅是黑夫的理想,付諸現實定有種種困難和意想不到的異變,但僅是這理想,就足以讓人激動萬分了。

    周、秦乃至於歷朝歷代,哪一個政權最初興起時,那大廈的藍圖上,不是充滿理想主義的勾勒呢?

    理想不是虛偽。

    它是奠基者們對後來者的期盼。

    也一個政體不論何時,都必須維持的“誓言”。

    有人覺得噁心,有人不以為然,有人嗤之以鼻,有人冷嘲熱諷。

    但仍有一些人相信:相信前輩血汗不會白費,相信一代代人為之努力,萬一,有一天這理想實現了呢?

    政權強調理想,就如人須得記住夢想一樣,若有一天連這都忘了,我們也早已身陷現實泥潭之中,得過且過,再無未來。

    “但這局面,無法永遠保持。”

    可旋即,深悉人性之惡的張蒼篤定:“眾人之所以追隨你,是為了封侯之位,卻不一定能遵循汝期望的理念。彼輩既已登高位,便不再是昔日布衣,最多一代人,便與昔日世卿無異了!”

    “是啊……”黑夫明白,若不加改變,仍按照春秋以來的套路來,這種布衣之局,最多維持二三十年,便會隨著打天下的人死去,而轉瞬即逝。

    “所以需要一種,從底層向上上升的渠道,讓民間有才學者,尤其是六國故地的士人,能一步步,先為小吏,再為郡官,最後慢慢升至朝堂,參與天下決策的制度。”

    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一個沒有新鮮血液注入的政體,注定是一潭死水,只有提供一個穩定的上升渠道,才能讓政權最大限度保持活力。

    “大秦在這點上,已較春秋及六國好許多,黔首甚至隸臣也能通過軍功爵為吏,更力行宰相皆發於州部,猛將必起於行伍,公子王孫非功不得屬籍,算是遏制了世卿世祿……”

    但秦的軍功爵有兩個大問題,一是升上去就很難降下來,最後導致越來越不值錢,漸至敗壞。另一方面,享受這種制度的,是只佔了天下四分之一人口的新老秦人,十年內被迅速兼併的六國,與這種上升渠道無緣。

    “始皇帝未統一時,尚來者不拒,使天下士人集於秦,但一統後,除了那七十餘博士外,君可曾見一個關東士人得身居高位?”

    想來想去能找出來的,只有籍黑夫提攜,一路高昇的陳平、曹參、蕭何三人了……

    其餘千石以上官員,皆秦人也,幾無六國之人!

    陸賈、隨何,還有眼下六國反王陣營裡數不清的謀臣策士,都是本有才幹,卻在體制下未能進入上升渠道的人。更過分的是,因為秦吏豢養門客有限,地方豪貴又受到打擊,苦於沒有出路,關東士人自然只能積極加入到“反賊”的行列裡去了。

    說句不好聽的,過去十幾年裡,在關東,秦就好比是取消了科舉的我大清,絕了六國士人的上升渠道,無疑是將他們推到了政權的對立面。

    再加上本就盤根錯節的六國貴族,對重徭鬱鬱不平的黔首庶民,讀書人從中出謀劃策,這叛亂不劇烈才怪。

    張蒼深以為然:“吾師荀卿便曾說過,雖王公士大夫之子孫也,不能屬於禮義,則歸之庶人。”

    “故上者需下,下者需上。”

    黑夫已有計較:“上者要下簡單,爵位隔代降級,後世子孫不肖者,便不能保有富貴。”

    張蒼目視黑夫:“若如此做,你會得罪一大批造就這‘新秦’的功臣將士。”

    “所以要徐徐圖之,至少在短時間內,不可驟然下達。”

    黑夫看著張胖子的嘴道:“之所以告與張君,是知道你嘴緊。”

    “蒼當守口如瓶。”張蒼點了點頭,但旋即覺得不對,什麼叫嘴緊,他總覺得這對話怪怪的……

    黑夫倒未多想,勾勒制度需要思想家的智慧,作為荀子後學,又是自己鐵桿黨羽,張蒼是他想到的協助者第一人選:“至於如何讓下者上達州部、朝堂……”

    張蒼少不了繼續推銷荀子的設想:“吾師荀卿又言,雖庶人之子孫也,積文學,正身行,能屬於禮義,則歸之卿相士大夫。”

    黑夫卻不以為然,荀子只提出了這種設想,可作為綱領,卻沒有進一步提出具體的實施方式。

    而且參考的因素是文學、品德、禮儀?雖然是後世察舉、科舉制度的主題,足見荀學影響之深遠,但這不符闔眼下秦的基本國情,以及黑夫對未來的更高期盼……

    “要以何種方式來做到?這我卻得思索思索。”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縱使聰慧如張蒼,過去作為秦朝的微末小吏,頂多整理整理圖書,算一算錢糧穀物,朝堂大事?制度改革,黑夫都沒資格評頭論足,更勿提他了,所以尚未深入思考過這一問題。

    “這還用說麼?”

    黑夫拊掌,對後世的億萬芸芸學子,露出了邪惡的笑。

    中國人從古到今,從小到大,從學生到公務員,最擅長,最熱衷於什麼?

    “當然是考試啦!”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38
第906章 始皇帝未竟的事業

    是夜,黑夫與張蒼二人就這樣坐在咸陽宮陛階下,背後是空蕩蕩的君榻和高懸的天子劍,面前是打哈欠的北伐軍親衛短兵。

    足足花了一個時辰功夫,黑夫向張蒼描述了一種名為“考試”的取士方式。

    “過去,有爵者欲為秦吏,亦是要先試方能上任。”

    黑夫和某位不知還在不在海東的劉亭長做吏時,都考過試,叫做“試為吏”,但都十分簡單,無非是答對一些法律問對,作為捉賊的武吏,還要熟練表演使用兵刃。

    “今後是得在馬上平天下,但一旦九州廓清,卻不能像過去一般,馬上治天下。我手下的一些武賁軍吏,行軍打仗是一把好手,但要他們戴上法冠,做治民官,面對堆滿案牘的文書?”

    那就只能呵呵噠了!

    黑夫也很無奈:“我雖時常勉勵舊部,讓彼輩有錢有閒了,花點功夫學識字,可那些軍漢橫豎學了近十年,大多數人,不過就能將自己的名歪歪扭扭寫清楚罷了。”

    不管是始皇帝還是黑夫的南方政權,其實都面臨這一問題,行伍出身的官吏去治理地方,沒少鬧出笑話來。

    秦吏雖好,學室也能產出一批識字通律的弟子,可全天下的資源都投入到東征西討和大修奇觀上了,分到教育頭上的真是寥寥無幾。咸陽學室,就算每年有數百人學成,但扔到廣袤的九州大地上,也完全不夠用啊。而且這些人去了地方,連當地語言都不通,只能兩眼一抹黑,依靠當地權貴治縣。

    倒是黑夫在膠東搞的地方學室獨樹一幟,並組織弟子考試,讓當地士人有了參政的機會。

    “軍功爵乃秦之本也,會繼續維持,暫且不論,吾等今日只論讀書人,佔了這天下芸芸眾生不到百二的識字之士……”

    在孔子開私學三百年後,天下識字者從百分之零點幾的貴族、巫祝,慢慢升到了百分之二左右,並且大半人還是能讀不能寫。其中以秦地、齊魯更高一些,某些地方可能達到百分之三,楚、燕等地最低,可能百分之一都不到。

    識字,是文官最基本的門檻。

    雖然讀書種子比例太低,甚至做不到每年取士,所以在黑夫設想中,剛開始時,考試只能作為軍功爵、學室吏子(官辦教育)制度的輔助,三年一次。

    “考什麼?”張蒼蠢蠢欲動,想提出“積文學,正身行,能屬於禮義”。

    但黑夫卻自有主張,他伸出三個指頭:

    “其一,用隸書寫詞義通達的短文。”

    “其二,法律答問。”

    “其三,數術!”

    聽到數術,本來聽到沒有禮儀文學身行,略微失望的張蒼,眼睛頓時就亮了。

    “沒錯。”黑夫笑道:

    “你那《九章算術》裡,那些常用的題,比如算一畝地多大,修一堵牆要多少磚瓦,一個裡每年收多少糧食。”

    簡而言之就是語文、法律、數學,最基礎的三項,這將是在縣上做“斗食”以上小公務員的標準,算是給了關東士人一個端飯碗的機會,門檻已經低得不能再低了,只相當於告訴天下人:

    “只要識字識數知法的,願意為官府做事的,統統都發口糧!”

    先將一切潛在的人才納入秦吏體系,總比他們走投無路,將聰明才智用在如何亂天下上強。

    這只是第一次考試取士,往後,考試難度會越來越大,標準會越來越高,甚至加入“史”這一項,從底層開始影響讀書人三觀。

    而接下來,如何在官員內部實行良性的賞罰陞遷,讓州部上有才者一步步進入朝堂,靠考試還是按照績效,亦或是兩者結合?黑夫還得再考慮考慮……

    但這新大廈第一塊基石,算是安下去了。

    考試是文明社會最公平的手段,全世界人民折騰了幾千年,沒有哪個國家能找出完全替代的方式。

    黑夫不能,沒有人能。

    考試不可能完全公平,徇私舞弊,積弊難改,最初的理想隨著時間變化,也會出許多問題。

    但相比於比都不比直接內定,讓所有人在一個賽道上先跑一趟,按照名次決出優劣,選出文官,哪個更加公平不言自明。

    雖然,黔首出身的你,和經過官辦學室系統教育的吏子,甚至是那些父輩是功勛貴族,從小接受良好培養的對手,站的不可能是一條起跑線。

    最簡單的事,莫過於嘟囔著這個制度有弊病,那個制度不完美,然後干躺著延續“先賢”舊制,什麼都不做出改變。

    作為極力推崇“法後王”的荀學弟子,張蒼顯然是求變的。

    “吾師荀卿曾劃定‘王制’,王者之制也。”

    “黑夫……君侯的這設想,已近王制矣……”

    “也就與你才能言說。”

    黑夫眼裡有些疲倦:

    “我在認真給這天下開藥方,他們呢,關心的卻是我何時坐上這位子……”

    “他們關心得沒錯。”

    張蒼笑了:“我接下來說的話,你恐怕要不愛聽了。”

    他起身朝黑夫拱手,肅然道:“從古至今,攝政之人,除了周公有好下場外,其餘皆不得善終!”

    “伊尹為太甲所殺。”

    “共伯和被周史官從典籍中抹去,只剩下隻言片語。”

    “魯隱公為其弟魯桓公所弒。”

    “你年富力強,就算如共伯和一般攝政,空置天子之位,十四年沒問題,甚至三十年內,都可以維持這制度。”

    “但之後呢?”

    “要麼歸政於新君,寄希望於遇上秦惠文王一般,殺其人用其政的明主。”

    “要麼。”張蒼抬起頭:“君自取之!”

    “君為體,法為綱,禮為用,方為真正的王者之政,長治久安之法。”

    他胖碩的身軀,拜在黑夫身前。

    “這是張蒼,身為荀學弟子的見解。”

    “這是張蒼,身為朋友的肺腑之言。”

    “亦是張蒼,身為臣下的忠懇諫言!”

    “不做周公,便為六卿、田常。”黑夫摸著下巴,這真是一個死循環的悖論啊,良久後才道:

    “先走一步,看一步罷。”

    “畢竟我現在急切踐位,換來的恐怕只是人心失望,分崩離析。”

    黑夫伸出手:“眼下,我雖未取太阿而佩,也未曾踐阼,但這天子才有的權勢,已如那把原本無形的太阿之劍一般,被握在我手中了!”

    “所以我現在不是該糾結這位子坐與不坐,而是如何用這天子之權,去做我過去想做,卻未能做到的事!”

    “除了取天下之士,聚於一堂,你還想要做什麼?”

    “很多,很多。”

    黑夫的眼中,流露出了他包藏許多年的野心。

    “首先是驅逐胡蠻,廓清關中。”

    “恢復國力,贍養士卒,有功者賞。”

    “其後東出函谷,掃滅六國殘餘,再並天下!”

    “待天下安定後,與民休息,男樂其疇,女修其業!”

    “還有真正地,統一天下,六合同貫,九州同風,這是始皇帝的夢想,也是他未竟的事業。”

    “我想在我手中,最終完成它!”

    還有更多的事……

    “比如這。”

    黑夫讓親衛將一把巨大的鑰匙取來,遞給了張蒼。

    “這是何物?”張蒼接手,只覺得沉甸甸的,嬉皮笑臉:“莫非是你送我的新府邸?”

    “是個大府邸沒錯。”

    黑夫笑道:“阿房宮的鑰匙,歸你了!”

    ……

    不管歷史上阿房宮建沒建成,反正在這個位面,它是完工了。

    覆壓三百餘里,隔離天日,這是誇張,但三十里是有的,且極盡奢華典雅。

    “此乃何意。”

    張蒼只覺得手裡的鑰匙格外燙手,立刻正經起來:“我雖好色,卻也沒有急色到欲淫亂宮室的程度,黑夫你看錯人了,拿回去,拿回去……”

    黑夫哈哈大笑:“子瓠多想了,宮室中的女眷已出,等關中廓清後,我會讓她們在北伐軍單身士卒中,挑選夫婿。”

    張蒼愕然:“如此說來,阿房宮已經空置……”

    黑夫道:“沒錯,你我都知道,始皇帝修阿房宮是為了誰,可惜,它等不來西王母了……”

    “從今以後,也不再會有某位皇帝,或者秦王會駕臨那裡,它被攝政府收為公有,另作他用。”

    “作何用?”

    黑夫道:“古人云,隆宮室以彰顯王者之尊,但我以為,最有資格住進那赫赫宮室裡的,不是皇帝,不是虛無縹緲的西王母,當然,更不是我這攝政。”

    “而是‘知識’!”

    黑夫攬著張蒼,一邊往外走,一邊說道:

    “你不是曾告訴我,那些遠到而來的大夏人曾告訴過你,在遙遠西方,有一個希臘人的邦國,名曰托勒密,其王在都城,建了一個天下最大的藏書閣麼?”

    張蒼頷首:“去過托國都城的大夏人說,托國之王下令,搜查每一艘進入港口的船隻,只要發現圖書,不論國籍,馬上歸入藏書閣,以此收集整個希臘諸邦之書,那藏書閣,也巨大無比,猶如城池,藏書數十萬卷……”

    大秦的御史府藏室雖然也收集了三代及六國之書,卻尚未達到那種規模,所以張蒼還蠻羨慕的。

    “你大不必豔羨了。”

    黑夫有些得意:“從現在起,整個阿房宮,便是華夏的學城、藏室,比希臘人的圖書館,大十數倍,百倍!”

    張蒼這下是真的驚呆了,任他如何痴心妄想,也想不到黑夫手一揮,將秦始皇耗費無數民力財物,耗時數年才修建起來的阿房宮,一揮手讓他去裝書!

    那些凝結了先賢無數心血,但在朝廷眼裡,不值一文,隨手焚燬刪除的書……

    他喃喃道:“可如今天下之書,只夠放滿幾座宮殿,佔其一角啊。”

    “膽子大一些。”黑夫鼓動張蒼:“我想的,可不是只裝今代人之書。”

    “我想讓阿房宮,裝百代人之書!上到殷商的甲骨、宗周的金文,下到春秋簡牘,以及近些年來,層出不窮的印刷紙卷,挾書律將被廢除,經、史、詩、書、律、小說,只要官府審核通過的,都可流傳於世!”

    “我還想讓它,裝舉世之書!博小九州、中九州之物!”

    “波斯的石板碑文。”

    “希臘人的羊皮紙、雕像。”

    “托勒密的莎草紙,以及那片土地上的古老遺物。”

    “甚至是身毒人的神話。”

    張蒼已經張大了嘴,他在黑夫眼中,看到了只在秦始皇眼裡出現過的,磅礴野心!

    “一切人類智慧結晶,將薈萃於阿房,供學者鑽研,翻譯,瞭解,也供後人瞻仰!”

    說到這,黑夫話語已有些嘶啞,以及低沉克制:”再度統一後,將是數十年與民休息,我是肯定做不到這些了,但我相信,後世的繼業者們,能做到!”

    清晨第一縷陽光灑在咸陽宮,灑在這位黑臉的設計師身上,這世上,唯獨他,有與始皇帝一般的雄心壯志,甚至理解始皇帝。

    但黑夫更明白,自己的使命是什麼:

    “人無法長生不死,國力亦有窮盡之時,一代人只能做一代事。”

    “但我相信有朝一日,阿房宮,將不再是重徭與暴政的代名詞,而是知識的殿堂。”

    “它會成為這時代,天地間一切文明的軸心!”

    ……

    七月初十日的夜晚,在咸陽宮大殿裡發生了什麼,無人知曉。

    就連站崗的黑夫親衛短兵,也只知道武忠侯和最新走馬上任的“少府”張蒼,兩個老男人在殿中共處良久,一夜未眠,天亮方出,都疲倦得直打哈欠,張蒼的眼睛還紅紅的,好似剛哭過……

    “那一天,我是看不到了,你不同,子瓠,你若是少吃些糖,或許還能看到那一天……”

    畢竟是活了百多歲的人瑞,作為歷史的見證者,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對了。”

    到分別時,黑夫這才想起一事:“子瓠,汝匆匆從北地趕來,說是有要事欲告知於我,是何事?”

    “卻將這事忘了!”張蒼這才從黑夫描繪的未來願景裡緩過神來,一拍大腿,嚴肅地說道:“是關於匈奴!”

    “這次侵犯長城的匈奴,不僅數量龐大,雜有月氏、東胡之騎,且與過去不同……”

    張蒼眼中滿是警告:“彼輩,偷學了你的法子,裝備了馬鞍、馬鐙,騎射更精,新秦中的百姓難敵也!”

    “冒頓學的倒是挺快……”

    黑夫一驚,但仔細想想,距離北逐匈奴,已過去了七八年,匈奴人在賀蘭山吃了大虧,被李信打得人仰馬翻,冒頓也逃過了黑夫的追殺,收拾殘部跑到漠北舔舐傷口後,偷師學藝在意料之中。

    這也是匈奴能擊滅東胡的原因之一?

    黑夫讓張蒼下去歇息,稍後將此事在軍事會議上詳細說明。

    張蒼往咸陽宮階梯下走,只能聽到黑夫回過頭嘟囔著一句話……

    “開掛一時爽,一時爽……”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38
第907章 新秦

    七月中旬,賀蘭山以北,後世烏蘭布和沙漠與大河間狹長的綠地之上,一支數百人的騎兵正迅速北上……

    兩百騎無不著甲,個個頭戴皮製小帽,紅色纓帶系在頷下,背後背著弓袋,弓或弩機掛在馬鞍上,典型的秦騎兵裝扮。

    這一帶雖然瀕臨沙漠,只要挨著大河走,他們便不會迷失方向,還有足夠的淡水解渴,只是白天太過炎熱,不少士卒曬得脫皮,卻只能頂著日頭繼續北行,在飲馬休憩時,自然少不了怨言。

    “北地郡才剛剛舉義響應武忠侯,一些縣還負隅頑抗,且遭到月氏胡虜襲擾,要麼讓吾等留在當地,要麼南下去關中都行,何必捨近求遠,千里迢迢北上呢?”

    負責這兩百人的騎將灌嬰少不了呵斥他們:

    “章君不是說了麼?唇亡齒寒!眼下襲擾北地賀蘭山的不過是少許遵匈奴之命行事的月氏殘部,但若北邊朔方郡為匈奴所陷,匈奴騎從便可長驅南下了!”

    章邯大概是半個月前,聽聞黑夫入武關的消息後,在富平舉兵的,他靠著烏氏提供的資金,收買了賀蘭山附近駐牧的大小戎部效命,而公孫白狼也在義渠城響應。

    北地本就是黑夫經營過的地方,不少官吏都明裡暗裡受過那黑臉郡尉之慧,不過旬月,舉郡易幟,張蒼才得以從水路去咸陽。

    但北地郡這邊也遇到了一點麻煩,原來,隨著數月前匈奴覆滅東胡,一時間塞北草原諸部,皆以匈奴為尊。

    被李信消滅的月氏殘部一位翕侯也被冒頓封為“右賢王”,以月氏騎數千,陷居延塞,聞北地內亂,遂寇賀蘭山闕。但卻被章邯設計打退,同時也發覺了月氏、匈奴騎兵開始使用馬鞍、馬蹬的重要訊息……

    章邯迅速調整部署,將北地“義軍”分成兩部分,一部清掃頑抗不降的縣邑,一部在賀蘭山抵禦胡虜,又讓灌嬰帶著兩百人向北探查,好搞清楚朔方是否已全部淪陷。

    眼下,被灌嬰一通呵斥後,那北地良家子出身的騎吏不敢抱怨了,只在灌嬰走後,壓低聲音罵道:

    “我看是這新秦人自己想去新秦中,救他那些,氓隸舊友罷!”

    早在商鞅時,秦人就有新故兩種籍貫之分:關中故地之人為故秦民,新奪取的關東諸郡縣則為新秦民。

    秦的歷代君王,往往利用故秦地人民善於戰鬥、新秦地人民善於農耕的長處,讓“故秦”與“新秦”的人合理分工,使秦國在既不耽誤爭霸戰爭,又不耽誤農耕生產的情況下強大起來。

    總之就是一個負責服役打仗砍人頭,一個專司種田。

    這種分工不同的界限慢慢開始模糊,像灌嬰本是睢陽販布者,卻被徵召到邊塞來,最開始是民夫,但因為在大生產運動裡編制布履又快又好,得到了黑夫嘉獎,問他想要什麼獎賞?灌嬰卻說想做一名軍吏,還展示了自己自學的騎射功夫……

    他便是那時候轉了武職,如今又因在胡亥趙高倒行逆施時,保護武忠侯長子,得到了章邯重用。

    但新故秦人之分,卻依然如故,故秦始終不變,倒是隨著秦滅六國,新秦民越來越多。

    而秦逐匈奴以收河南地,設朔方郡,從關東抽調戍卒修築長城,又徙民以實之,那三萬戶,近二十萬民眾多是新秦人,一共建立了四十多個城邑,因為此郡幾乎是新秦人組成的郡,故亦稱之為新秦、新秦中……

    故秦人看不起新秦人,往常沒少折辱欺壓,故這名騎吏不服灌嬰,甚至暗暗稱之為“販繒小兒”。

    倒是灌嬰聽到了這話,卻只轉過頭,微微一笑:

    “汝等別忘了,武忠侯,亦新秦人也!更何況吾乃騎將,持章君之符,汝等都老實點,乖乖奉命!”

    ……

    到了第二天,灌嬰他們便走出了沙漠,黃沙變為稀疏的草地,草又越來越高,隨著馬蹄一腳踏進泥沼裡,眾人眼前赫然出現一片水網交織的平原,滿目的綠意和森林,讓人難以想像,這居然是塞北?

    灌嬰知道,這便塞北最肥美富裕的草原:河套。

    大河在此放緩了腳步,留下大量黃褐色的淤泥,肥美無比,過去這兒水草豐饒,是匈奴人最喜歡的牧場,而在八年前,黑、李、蒙三將北逐匈奴後,此處遂空。

    在黑夫等人的建言下,秦始皇大手一揮,將河套、北假、河南地三部分,劃為一個新郡:

    “朔方!”

    內地的謫戍獲罪之人大量徙往此處,在蒙恬鞭策下修築長城,將朔方郡整個保護起來,最初,他們的口糧都是靠內地人民轉運,從關中經直道不遠千里運來,十至二三而已,且耗費勞役眾多,整個天下都為此而疲敝,後來則採取遷民屯田的辦法,從關東徙民三萬戶居之。

    為了安置這三萬戶,以及長城沿線十五萬戍卒,秦始皇在賀蘭、花馬池、雲中、朔方等地一口氣設置了四十四個縣,而朔方獨佔三十。

    就這樣,數十座小邑像一串珍珠般,在新秦中星羅棋布,他們便是農耕民族在草原上的橋頭堡、前哨戰,而長城則是圈地的籬笆。

    每個城邑都有城牆,可容千餘居民居住,周邊是新開發的農田,再外圍是被長城烽燧保護的牧場。遷徙至此的新秦人可通過半農半牧,自給自足,甚至供養在長城屯守的戍卒,戍卒也警惕地注視著塞外的一切,保障移民安全。

    可現在,平衡被打破,綿延數千里的長城,空了!

    這便是灌嬰他們進入新秦中後所見的情形,長城沿線各烽燧空空如也,內戰劇烈,長城兵團先後兩次抽調南下,十餘萬人幾乎為之一盡。

    其代價是,昔日不敢南下牧馬的匈奴人,開始壯著膽子日益靠近,當長城上不再射出弩矢,甚至不再燃燒烽燧發出警告時,胡人越發大膽,想方設法破開,或者繞過並不高大的長城,回到河套平原……

    那只是開始,當冒頓已滅東胡,盡有塞北草原後,匈奴人沒了後顧之憂,便開始肆無忌憚地侵襲雲中、朔方了!

    灌嬰站在滿是屍骸,以及禿鷹和烏鴉棲身的磴口堡皺眉。

    這是新秦中最靠南的一座城,“磴”,石之階,該岸河槽猶如一級級台階,因此得名,一向是新秦中的富庶渡口,來自北地的糧船在此靠岸,又向東駛去。

    卻不想竟是這般光景,渡口已經毀了,一片狼藉,再看城內情形,死的人不過兩三百,其餘人要麼像他們來時遇上的百餘人,乘船逃了,要麼是……

    “為胡虜所擄!”

    先前與灌嬰有隙的故秦人騎吏咬著牙,他們都清楚,婦人子女一旦為匈奴所擄,下場會極其淒慘,基本都是淪為奴隸,遭受凌辱,匈奴人賤稱之為”羊妾“,沒有騎馬乘車的資格,只能赤著腳追隨匈奴人四處遷徙,朝不保夕。

    “天殺的胡虜,昔日長城守卒在時,匈奴怯怯,不敢南下牧馬,今日卻猖獗至此!若李將軍在,若武忠侯在,安能如此!”

    那騎吏又悲觀地說道:“磴口堡已是新秦中最偏南的城,這裡都陷落了,更何況北邊的二三十座?想必也為匈奴所掠,灌騎將,吾等深入胡虜之地,要當心為其大隊發現,追擊,還是早早退回去,向章君稟報此事罷……”

    “看那。”

    灌嬰卻指著北邊十餘里外,碧綠的草原深處,一束狼煙筆直升起,在天空中是那麼的醒目。

    “有狼煙,說明還有人在堅守,在求援!”

    他催動戰馬,開始朝那兒前進。

    “並不是所有新秦中的城邑,都已淪落胡塵!”

    ……

    雖然打算去臨戎堡一探究竟,但考慮到胡人喜歡將狩獵技巧用於戰爭裡,尤其好誘敵,灌嬰讓兩百北地騎從在一道山坡下隱蔽,只自己帶著少許斥候去探查臨戎堡情形。

    灌嬰等人將馬拴在逆風處,潛行到距離城郭一里外的樹林中暗暗查看。

    卻見有匈奴人百餘騎,在臨戎堡外紮營,還驅趕著一些百姓,在堡壘門前不住的耀武揚威。

    或將擄來的老弱拖在馬上,一邊縱馬馳騁,拖得他們踉踉蹌蹌,鞭打得渾身是血。胡人騎士則一邊大聲取笑城內之人,等戲耍得累了,便抽弓搭箭,將老人弱者殺了。

    “這是濫殺凌辱,以激怒城內之人,誘其出城與之交戰……”

    灌嬰倒吸了一口氣,這計策真是狠毒,這些老弱恐中,恐怕多有堡內眾人的親眷未及入城者。

    若是不救,城內士氣大降,人心離散,若是出城來救,卻正中匈奴人下懷。

    匈奴人不善攻城,這是眾所皆知的,但若論野戰,眼下匈奴人不少都效仿秦人,裝備了馬鞍、馬鐙,騎射較以往更勝一籌,一群只經過粗糙訓練的移民,恐怕難敵也。

    灌嬰目光看向對面數里外的樹林,那兒鳥不飛落,恐怕也埋伏著一些匈奴人,只不知是有多少?

    正在灌嬰思索應對之策時,堡壘下形勢卻忽然生變。

    卻是有一個匈奴人太過狂妄,靠城牆太近,竟被牆上一個持弓忍耐多時的大個子瞅著機會,一箭射死!

    足足百步距離,還是移動的靶子,一箭竟正中眉心,且入體數寸,不論準度還是力道,都是一等一的材官引強!

    灌嬰自問連自己做不到,此人是誰,竟如此厲害?

    這下城門外的匈奴人有些愣神,但更讓他們難以預料的事還有後頭。

    卻見那射死一名胡人的大個子,見拔得頭籌,竟大吼一聲,從高止兩丈的土垣上一躍而下,好似天神下凡。

    應是約好的,他身後的城門也赫然洞開,一眾移民青壯,手持兵刃,大吼著衝了出來,而大個子更一邊帶頭奔跑,一邊拔劍怒喝:

    “周勃在此,胡虜安敢猖狂!”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39
第908章 中國合則強分則弱

    “殺虜!”

    大聲吼著,周勃憤怒地將劍狠狠劈進一個未來得及上馬的匈奴人脖頸,霎時間鮮血四濺。

    這一下,是為他的妻報仇。

    周勃本是沛縣人,靠靠編蠶箔、為人吹簫奏輓歌混飯吃,九年前秦始皇帝大興兵,北討匈奴,軍隊耗費巨大,需得萬夫挽粟,他們作為民夫,在亭長劉季帶領下赴塞北服役。

    在戰爭勝利後,北假、河南地設立朔方郡,一批單身役夫被強行留了下來,作為第一批移民,周勃亦在其列。

    雖是官府強留,但待遇不低,三年免租,官府分配廬舍,賜爵公士,周勃性格一向質樸剛強,老實忠厚,他沒有自怨自艾,而是靠著人高馬大,能開硬弓,在當地混出了明堂,眼下已是屯長,還娶了一位來自內郡的富戶之女為妻,並育有兩子。

    只恨入夏後,隨著長城兵團南下,匈奴開始大舉入寇,上個月,沃野堡的五百主詔令周邊青壯集中訓練,以備胡虜,周勃將妻、子送去婦翁家在的磴口堡,那兒位於更安全的南方,城垣也更高一些。

    但孰料,胡虜在沃野堡碰了跟頭後,竟大搖大擺地繞道南下,磴口堡冒起了狼煙,周勃大驚,本欲去救,卻為縣吏所阻,就這樣心神不寧地待了數日,上游來船告知了噩耗:磴口堡淪陷了……

    好在周勃的兩個兒子僥倖逃離,只是他的妻,在城破登船時,只來得及將兩個孩子推上船,便挨了胡人的箭,倒在血泊之中!

    周勃是又悔又恨,眼下胡人又來圍沃野堡,百餘騎就敢在城外耀武揚威,還帶著一批磴口堡的倖存者,肆意凌辱鞭打,周勃眼力好,定睛一瞧,那個被拴在馬後面拖拽的老者,不正是他婦翁麼!

    周勃忍不下去了,數次請戰,縣吏皆不欲從,索性橫下心,與一眾受不了這窩囊氣的新秦人將縣吏綁了,約好出城與這群胡人拚死一戰。

    眼下他瞅準時機射死一名匈奴人,躍下城頭,猶神兵天降,又與一眾城內青壯殺將出來,將盤腿坐在地上,嘲笑城內人膽小的匈奴人殺得人仰馬翻。

    但周勃還是小看了匈奴人,眼看他們這數百人衝將出來,遠處數里外的樹林立刻響起一陣呼哨,整整三四百騎的匈奴人,從樹林中絡繹而出,開始朝城門方向,發動散亂的衝鋒!

    “不好!”

    周勃瞅見胡人伏兵,暗道不妙,趕緊提醒眾人勿要戀戰,速速撤離,但方才落荒而逃的匈奴人這會又折返而回,皮革木材所制的粗糙鞍、鐙讓他們騎射更精,偏著身子也能反首開弓,阻撓眾人撤回沃野堡。

    眼看敵人援兵就要殺至,周勃一咬牙,讓眾人索性調頭,肩並著肩,腳挨著腳,舉著長兵,要在城門前做殊死一搏,萬萬不得讓匈奴人入城去。

    就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候,卻聽到另一面山梁處,傳來一聲號角……

    據說這是北地戍卒在武忠侯做郡尉時立的規矩,一聲是友軍,兩聲是胡人,三聲是遇上塞外鬼怪。

    隨著這聲號角,落日餘暉的山樑上,整整齊齊出現了一長排騎影……

    小皮帽,輕薄甲,窄袖口,下身著緊口褲,足蹬長筒馬靴,手持直刃刀——這是兩年前開始,北地騎的新裝備。

    一面黝黑的秦旗,也在樑上赫赫飄揚。

    騎將灌嬰將直刃刀豎於鼻樑前,又放平指向遠方欲潰陣破城的匈奴人。

    隨著他的動作,噌噌聲響動不絕,兩百柄直刃鐵刀脫鞘而出,整齊地舉在額前,這一刻,他們之中,不再分新、故秦人。

    身側是袍澤,前方是敵人,合則強,分則弱的道理,大家都懂。

    “北地騎!”

    “隨我衝!”

    雙腿夾動馬匹,四足肌肉繃緊,馬蹄離開地面,帶起濕潤的泥土,灌嬰率先向前小跑而出,兩百騎緊隨其後。

    在周勃的視角下,那些秦騎猶如一條美麗的弧線,彈下山梁,朝沃野馳騁而來!

    ……

    冒頓已經有了新閼氏。

    此刻,這位匈奴大單于頭頂綠色鷹冠,正在為匈奴人所破的九原城(內蒙古包頭)外,攬著較之前更年輕,也更美麗的新閼氏,讓信使記下他要傳給的口述。

    “告訴右谷蠡王,按照我的命令,只取北假,不要渡過大河,在河南地的些許小城邑浪費時間……”

    自從兩個月前,匈奴在甌脫地大破東胡,冒頓借助大勝之威,對整個部族制度做了一些更易:

    他,攣鞮氏的冒頓,天地所生,日月所置的大單于作為匈奴的最高統治者,其下增置左右賢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將,左右大都尉,左右大當戶,左右骨都侯等,諸二十四長亦各自置千長、百長、什長、裨小王、相、封都尉、當戶、且渠之屬。

    算是第一次給了匈奴人各部首領具體的官制。

    在整合部落後,隨著冒頓一聲令下,匈奴各部開始在各君長的帶領下,對空虛的秦塞北地區發動進攻……

    首先是收復陰山下的頭曼城,重新建立大單于王庭,旋即,冒頓令右賢王,也就是月氏殘部數千人進攻賀蘭山,以作為試探,右谷蠡王將五千騎略北假,既河套地區,左賢王與左谷蠡王以萬騎略雲中,試圖打開通往上郡的路。

    冒頓自己則帶著兩萬騎,越過長城,拔除秦人在塞北最大的據點,朔方首府九原城!

    各方都取得了巨大成果,但近來冒頓聽聞,右谷蠡王貪河南地,渡河分兵圍困那些小邑,這讓冒頓略微不滿。

    “只取北假、九原、雲中三地,河南、賀蘭暫且不管。”

    對這場戰爭,冒頓有三個目的。

    一是重奪頭曼城,在漠南重建單于庭,摧毀九原城,以樹立威望,讓草原引弓之民放下對秦人的畏懼。

    其二,便是掠奪人口,匈奴在漠北苦寒之地呆久了,眼下重回南方,恨不得將所見人口財富統統掠盡——尤其是女人,冒頓單于說了,匈奴人口太少,所掠的丁零、東胡也不夠多,需要大量中原女子。

    但不是每個人都會有冒頓這樣的清醒和克制,右大都尉覺得有些可惜:“但餓久了的狼,看著河對岸的無人看管的肥羊,怎能忍得住呢?”

    冒頓卻笑道:“既然已被圈在圈中,羊就不會走,精明的老狼狩獵,尚且知道只咬死老羊,留著小羊,等來年再吃,河南地的秦人,跑不了。”

    “所以大河以北的肥美草場,已足夠匈奴人放牧,右谷蠡王見好就收,放過河南地,將所掠婦人子女帶去單于庭,再以兵與我匯合,吾等必須立刻出兵上郡……”

    這便是冒頓的第三個目的了:要用盡一切辦法,讓秦朝保持分裂!

    八年前,他曾見識過強秦的可怕,一個再度統一的中原,其人口數十倍於匈奴,能發動龐大軍隊,靠他們的能工巧匠建立城郭,牢牢佔據草原,絕不是匈奴人能夠對付的。

    所以,最好永遠保持這種諸侯林立,四分五裂的局面,匈奴人只需要在邊境走一圈他,那些小國便能乖乖納貢,交上子女財帛。

    十餘年後,被匈奴所掠的中原女子生下的孩子,已能騎馬開弓,讓匈奴戰力壯大一倍了,到那時,匈奴才有望擴大自己的疆土,更大規模侵入耕區,將它們變成牧場……

    “中原合則強,分則弱!”

    “所以,本單于才願意與楚國結盟!”

    ……

    關中左近的西河大荔城(陝西大荔),楚軍主力剛剛從夏陽、臨晉等地彙集至此。

    而經過兩個多月跋涉,項梁也終於從塞北經恆山、趙地、河東,追上了侄兒的腳步。

    此處是洛水邊,馬蹄下的土地濕軟不堪,隨著踩踏緩緩下陷,他們行經煙灶裊裊的營火,一排排牛馬,滿載來自河東運來的糧食。

    雖然距離尚遠,無法看清旗幟上的圖案,但透過迷濛霧氣,項梁依舊瞧得出那是赤色旌旗,中間展翅而飛的鳥紋,定是代表大楚的火鳳!

    耀眼的鮮豔紅旗,炫目的赤色戰甲,隨處都能聽到的淮南楚音。這是項梁熟悉的楚軍營地,

    一路上不乏熟悉的面孔認出項梁來,紛紛單膝下跪,對這位受盡苦楚歸來的項燕次子奉上崇高的敬意。

    項梁朝他們點頭,被人引著一路前行,在浩浩蕩蕩的洛水河畔,看到了一個頂天立地的身影。

    他在身高偏矮的楚人裡,簡直是鶴立雞群,高達八尺二寸,面朝河對岸的關中,一手擎著大紅色的鳳鳥旗,頭頂旗幟獵獵作響,彷彿躁動的心。

    “籍兒。”

    項樑下了馬,邁步上前,親切地喊著侄兒的名。

    “一百年了,自藍田大敗後,從未有一支楚軍,深入秦地如此之遠,距離咸陽,楚懷王殞命的咸陽,如此之近!”

    “你果然,沒有讓仲父失望!”

    項羽轉過身,熟悉的重瞳與項梁四目相交,裡面有久別重逢的喜悅,也有看到項梁殘破耳朵後的惱怒。

    但旋即,這一切情緒都不見了,換成了另一種神采。

    驕傲。

    “但仲父,你讓項籍,失望了!”

    項羽的眼中,有些慍怒和不滿,彷彿正是項梁,他敬愛的仲父,玷污了這場戰爭的正義性。

    “驕傲高貴的荊楚鳳凰,豈能與下賤的胡鷹結盟?”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39
第909章 豎子不足與之謀

    閉上眼,項梁彷彿又回到了十多年前,下相的家中,他趕在秦軍到來前,安葬亡父項燕之首後,回身掃視項氏子弟們。

    眾人或哀傷,或絕望,唯獨一雙重瞳中,閃爍著復仇的火光!並對他說:“願學萬人敵!”

    學得萬人敵,自是為了報國仇家恨,項梁自此格外看重這個侄兒,費盡心力保護他,培養他。

    可一晃眼十來年過去了,昔日的少年已羽翼豐滿,再不需要他這個仲父指點,甚至皺著眉,用挑剔的眼光看待九死一生歸來的項梁,認為項梁的良苦用心,玷污了這場復仇戰爭的正義性……

    項梁瞭解這侄兒的脾性,從小就倔,遂拉過項莊,讓項羽看看他堂弟被秦吏割掉的舌頭,訴說這些年在邊塞所受的苦楚,並上溯到項燕、項超雙雙戰死,讓項籍休要忘了起兵的目的:“為項氏復仇”!

    當項籍意有所動後,項梁又提及昔日舊事:“三百年前,楚國曾與於越聯盟共擊吳國,越,蠻夷也,吳亦大蛇巨豚,後人卻只贊令尹子期及楚惠王以夷攻夷,兵不血刃而除去大敵,卻無人貶低。”

    在項梁看來,秦為西虜,匈奴為北虜,聯合北虜打西虜,沒毛病。

    但他根本想不到項籍有多不聽勸,就算到最後項籍意有躊躇,但依然拒絕與匈奴結盟:

    “項氏之仇、楚國之仇,籍自報之,然冠帶之讎,何必北狄匈奴相助?”

    “兵者國之大事,詭道也,以勝為功,何必計較手段!”

    項梁大斥項籍,就像當年司馬目夷痛罵宋襄公,但這混小子真不聽勸,儘管面有愧色,但還是堅持己見,讓人帶項樑下去休息,他自己則披掛甲冑,率軍渡洛水西去了……

    項梁追問去哪,項籍的持戟郎只答說:“去重泉……”

    “豎子不足與之謀!”勸說無果後,項梁躺在營帳裡,十分氣惱。

    “武信君!”

    就在這時候,外頭卻忽然來了個鬚髮斑白的老者,捧著印綬玉圭,笑著稱他“武信君”。

    “范增?是居巢范公麼?”

    項梁認出了這位老友,他昔日年輕時,是家中出了名的浪蕩子,喜好結交國中豪俠,九流十家,當時范增已是一老叟,卻依舊白身,項氏門客輕之。

    但項梁卻看出此人談吐不凡,折節與之交遊後,評價范增說他有“馮諼、侯嬴之才”。

    此刻舊友相逢,項梁不由感慨萬千:

    “當年以為範公是馮諼、侯嬴,是我小覷了,今日再見,才明白公有伊尹、姜尚之才,果為國士,能復興我大楚。”

    “楚國能光復,全賴君家之力也,范增不過是順勢而為罷了。”

    范增舉起手中的印綬:“聽聞項君消息後,楚王立刻下達了封賜,爵名武信君……”

    楚王只是傀儡,這封君,自然是范增、蔡賜等楚地掌權者的手筆。

    項梁卻搖頭,指著自己因為苦寒而凍掉的耳朵道:“項梁不過一身殘之人,苟延殘喘至今,項氏如今要靠我那侄兒來扛大梁了,我無功無德,更做出外聯匈奴的事,哪當得起這稱謂?”

    范增哈哈笑道:“想必武信君也看出來了,少將軍雖勇銳,但要論老成持重,主持楚國大局之人,仍需長者,君為項氏宗長,又身處秦中多年,明白其虛實,更效包胥之事,為楚國贏得強援,於來日交戰大有裨益,還望勿要推辭。”

    項梁聽出范增意有所指,遂接過印綬,問道:“國中可一切安好?”

    范增道:“江東仍在敵手,與淮南毗鄰,其樓船隨時可能渡過大江,故吾等已將國都及楚王遷往彭城,新都有房君蔡賜等人主事,又有英布,虞子期等人守衛淮南,當無憂也。”

    項梁抬起頭:“范公不遠千里,來到西河,總不可能是專程給我送玉圭來的吧?”

    “沒錯。”

    范增道:

    “老朽來此,是勸少將軍撤兵回去的!”

    ……

    “撤兵?”

    項梁立刻站起身來,面露不解:“項籍孺子看不出眼下形勢,難道范公也看不出?”

    “我聽聞,黑夫已先取咸陽,封宮室,嚴軍紀,婦女無所幸,財物無所取,收王離殘部,籠驪山之徒,這是為了安定秦地人心,以全取關中。”

    雖然聯軍有河東尉趙成接應,但河東守是秦地人,拒絕降楚,發門客親衛抵抗,耽擱了一些時日。再加上楚軍從陝縣渡河到河東,又跋涉數百里去蒲阪,再渡一次河,大軍龐大,船隻卻有限,幾個來回折騰下來,好不容易進入關中,黑夫那邊已一路靠著嘴炮攻取咸陽了。

    這下形勢就變得十分不妙。

    項梁焦慮地說道:“如今巴蜀、南陽、南郡、江東盡在黑夫手中,若再得雍州,天下九州,已盡其半!六國卻四分五裂,若讓黑夫得了機會喘息,昔日秦掃六國那一幕,只怕又要重演了!”

    “若楚國不想再度滅亡,唯一的辦法,便是乘黑夫立足咸陽未穩,與匈奴聯手,共獵關中,匈奴取秦昭王長城以北,而關東諸侯奪河西、上郡、函谷關,使黑夫不能盡有關中地利,如此,方能維持均勢……”

    “秦廷已覆滅,黑夫成了楚國最大的敵人,這一點,老朽自然明白。”

    范增讓項梁稍安,對他表明態度:

    “老夫西來前,代替楚王,與齊國達成了盟約。”

    “楚國答應將臨淄交給齊相彭越,由此聯合齊楚之力,共滅膠東的黑夫舊部曹參、陳平!”

    “還有,武信君有所不知,早在楚軍經河東進入關中前,使鄭昌、張良等在潁川光復韓國,有令偏將鐘離昧率兩萬人,從三川、潁川南下,隨時可進攻南陽!”

    項梁拊掌:“如此甚妙,東南兩路齊下,吾等則在關中配合匈奴拖住黑夫主力……”

    范增卻搖頭:“武信君有所不知,但縱然有匈奴為盟,西河的楚魏趙聯軍,恐怕也難以再進一步。”

    “為何?”

    范增嘆息道:“君可知春秋時,晉國中行偃伐秦乎?”

    “昔日晉悼公為諸夏盟主,其元帥中行偃約合諸侯伐秦,得九國,車三千乘,兵容十萬!然秦伯退守涇水,士大夫皆上陣備戰,並無退讓之意,而聯軍內部各懷異志,並不齊心。”

    “於是中行偃下令:天亮雞鳴,全軍西進,各軍都要拆掉土灶,填平水井,以便佈陣。作戰時,三軍唯我馬首是瞻!”

    “然而,諸侯各懷異心,皆馬首向東而返,中行偃難以制之,也只能撤軍……”

    說完舊事後,范增道:“眼下形勢,與當年並無不同。”

    “楚軍五萬人,駐大荔、臨晉,背靠蒲阪渡口。”

    “趙魏聯軍四萬人,駐夏陽,背靠龍門渡口。”

    “得知黑夫已取咸陽後,眾人態度不一,魏相張耳與黑夫有仇,想聯合匈奴,好讓魏國取西河、上郡舊土。但趙國廣武君李左車卻揚言,寧可退兵,也不欲與匈奴結盟,欲使趙軍返回河東,攻取太原。”

    “而楚國這邊,少將軍則是又不與匈奴結盟,卻又要繼續渡洛水擊黑夫……”

    一時間,楚魏趙三方,竟有三種打算。

    這還打個屁啊!

    范增給項梁羅列了雙方兵力:“黑夫兵不亞於聯軍,更收編了王離舊部,驪山之徒,加在一起,恐有二十萬之眾!”

    “且黑夫素來善於攻心用計,若是他將楚國說成是與匈奴勾結入寇關中,欲屠秦人,擄其子女玉帛,則秦人必從之,為其輸送糧秣,堵截我歸路!”

    “更何況,西河可不是決戰的好地方,聯軍在西河耽擱了十餘日,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這寥寥數城,比三川、潁川難打了十倍!為何?因秦人仇楚也,楚人初入秦地,沒少大肆殺戮報復,西河人逃入川澤少梁山中,恨不得立刻驅逐吾等。”

    “如今聯軍遠離故土,兵馬罷蔽,將士思鄉。強弩之末不能穿縞,若一味在秦地與黑夫交戰,彼輩人眾而同仇敵愾,而我軍人寡且心不一,各顧其後,如何禦敵?恐怕等不到匈奴南下,便已敗亡……”

    項梁頷首:“那依范公之見,眼下該怎麼辦?”

    范增道:“假意與黑夫和談,暗地裡則使三國撤兵,回到關東後。乘著黑夫北御匈奴之際,聯軍擊其南陽,將南郡與關中截為兩段,使其首尾不能應。若能如此,便可使策士鼓動黑夫分散在江東、巴蜀的將尉僚屬,送上王號,以使之加入諸侯……如此,方能維持天下均勢也。”

    項梁道:“此計倒是不錯,但我那侄兒執拗,如何肯與黑夫和談?而黑夫,又豈會肯答應與聯軍和談?”

    “少將軍那邊,由老朽來說服,至於黑夫……”范增撫著鬍鬚道:

    “趙國客卿蒯徹昨日來尋我,出了一計,是唯一可行,能騙得黑夫和談的辦法,只是我方還缺籌碼。並且,也少了一次讓黑夫知道,聯軍不可小覷的勝利……”

    項梁這下明白了:“籍兒昨日率軍渡水去重泉,莫非是……”

    說話間,外面忽然人聲鼎沸,鐘鳴陣陣,聲音越來越清晰,那是無數馬匹的嘶鳴,兵刃的叮噹以及此起彼伏的歡呼:

    “少將軍得勝歸來!“

    范增與項梁對視一眼,二人連忙走出營帳,卻見外面已變成了歡慶的海洋……

    朔風吹起,旗幟飄揚,昨日離開的鳳鳥旗又回來了,項籍騎乘一匹俊美的黑馬,從浮橋上下來,緩緩步入營地,楚人士卒在他身後,高高舉著斬來的頭顱。

    而項籍自己也手持長戟,上面戳著一顆面目驚恐的頭顱,表情還凝結在被項籍斬落的那一刻。

    “這人是……”

    項梁一時驚詫,范增卻捋鬚而笑。

    “項氏的仇人,頻陽王氏的新任家主,黑夫降服的麾下騎將,王翳!”

    他目光放在隊伍後,那有一個佝僂著一隻手的面色蒼白男子,以及十多名衣著華貴,卻在楚人粗暴推攮下瑟瑟發抖的男男女女:

    “還有秦始皇帝的公子公主們,以及……”

    范增意味深長地說道:“胡亥的丞相,潛伏多年,助六國與黑夫亡秦的最大功臣,趙高!”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39
第910章 鴻門

    七月十五,騎司馬李必等在戲下渡口,緊繃著個臉。

    四天前的重泉(陝西蒲城縣)之戰,李必未能趕上,所以只能從倉促敗退的袍澤駱甲處聽聞隻言片語:大概數日前,在望夷宮被子嬰打亂計畫後,趙高劫玉璽及安置在高陵,為閻樂控制的秦六公子、十公主,東竄欲入西河。

    武忠侯當時正欲北收咸陽,大軍或在藍田約束降兵,或在驪山控制刑徒,或奪取周邊縣邑,只令騎司馬王翳將兵五千追之,還囑咐:“至洛則返。”

    王翳一路追擊,在至距咸陽東兩百餘里的重泉城趕上趙高,高見難以脫逃,遂入重泉,出其民,與黨羽據守。

    洛水東邊的楚人來勢洶洶,有數千車騎來解重泉之圍,王翳見對方多車騎而少步卒,遂輕之,畢竟他麾下多是王賁舊部騎兵,與之對戰,但萬萬沒料到,那支楚人車騎無比兇猛悍勇,只一個照面就擊穿了王翳軍一翼。

    鳳鳥旗下,一名赤甲將軍更連突數陣,直斬王翳。眼看王翳大旗倒下,軍遂潰,雖然騎兵機動靈活,有三千餘人順利西撤,但重泉卻為楚人所得,裹著裡面的趙高等人,東渡洛水而去……

    “本以為荊楚之人能騎好馬的都不多,孰料卻如此驍勇。”

    駱甲傷了肩膀,回來一陣吐訴,算是對那支楚軍車騎留下了極深的印象,也憋了口氣,鬱鬱不平。

    這下他們這些“故秦人”為主的軍隊,想在對楚人戰爭裡證明自己的嘗試,以首敗告終。

    好在武忠侯並未過多責怪,問清楚緣由後,讓駱甲、李必二人皆為騎司馬,以代替王翳,並給了李必一個特殊使命:來戲水渡口等東方來客!

    “什麼東方來客,就是六國使者罷……”

    李必想不明白,儘管輸了一場重泉之戰,但藍田的秦軍已悉數收編完畢,重新分配甲兵,驪山的馳刑士也被打散安排到各地,暫時做運輸糧秣之用,加上原本的北伐軍,足以湊出二十萬大軍,何愁六國群盜不破?

    他們這些故秦兵卒也能證明自己並未甲兵生蝨,武忠侯幹嘛要接待那邊派來的使者呢?

    胡思亂想間,李必甚至冒出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若我在這帶著鄉黨親衛,將那些六國來客殺了……”

    但看了一眼旁邊的護軍都尉季嬰,他便收起了這心思。

    等了一會,六國使者還是來了,船靠岸時,季嬰帶著微笑上前相迎。

    來使有三人,楚使武涉,是個容貌不凡的矮個子,一口雅言倒是說得標準。

    趙使侯公,是個蒼髯皓首的老頭子,聽口音,似是齊魯一帶的。

    魏使貫高,是個留著短鬚的高個子,大梁口音難以去除。

    武涉談笑自如,侯公面色如常,倒是年紀較輕的魏使貫高,面色有些不舒服。

    他們數日前奉亞父、蒯徹之命啟程後,在抵達戲下之前,從渭北櫟陽、高陵間的北伐軍大營經過,護住了咸陽東面,軍容之盛,數倍於聯軍,看來黑夫號稱“四十萬大軍”,這數字的水分不大。

    “不知武忠侯在何處見吾等?”武涉清楚自己的使命,姿態放得很低,向季嬰下問。

    季嬰讓人將三人蒙上眼,請他們上車後才道:

    “君侯在鴻門設宴,款待三君!”

    ……

    戲下渡口往西十餘里,這一帶的黃土峭原由於被驪山流下來的雨水沖刷,北端出口處狀如門道,形似鴻溝,故名,是一處寬敞的闊原。

    等一路顛簸,被揭下蒙眼的布罩後,楚趙魏三使發現,自己已置身於一片與渭北同樣壯闊的軍營中,周圍是一個比一個高的土製糧倉——據說這曾經是向驪山刑徒供給食物的倉稟,現在成了黑夫那“四十萬大軍”的後勤基地,據三人所見,不斷有糧車從西、南運糧食過來。

    “是黑夫故意的,這些倉稟,或許是滿的。”

    “但更可能是空的!”

    武涉輕聲對兩位同僚如是說,貫高點頭深以為然:“沒錯,裡面可能是沙土。”

    侯公倒是只眯著眼,東張西望,希望能看到的運糧神器“木牛流馬”。

    可惜讓侯公失望了,他們很快就被帶入營地,黑夫的上百短兵親衛穿著重甲,站立在營道轅門兩側,對三人怒目而視!

    老規矩,三人要先過一道戟門,這對說客策士來說是家常便飯,他們都各負使命,就算最怯怯的貫高,也並未被嚇得癱軟在地。

    過了戟門,等季嬰掀開營帳,他們總算見到了聞名已久的武忠侯本人……

    營帳裡的燈燭很亮,而武忠侯,還真的和他們所見荊楚南方地裡終日勞作的黔首一般黑。

    “這應是黑夫不假吧…”三人暗暗腹誹,下拜道:“參見尉公!”

    故意稱尉公而不稱武忠侯,實在是另有深意。

    而黑夫的開場白,也是三人未曾想到的,他既不拍案威嚇,也未說其他,反而笑著問道:

    “項羽無恙乎?”

    武涉立刻答:“楚上柱國旬日前方斬王翳,獲秦玉璽及公子公主十數人,正秣馬厲兵,自是安好,並讓吾等問尉公無恙。”

    才怪,他們出使這件事,還是亞父瞞著項羽安排的……

    黑夫卻不以為忤,繼續問道:

    “亞父、項伯、項莊無恙乎?”

    武涉心中一驚,亞父范增馳名楚地,武忠侯定有耳聞,但項伯遠在彭城,並無過人事蹟,更勿論項莊,前幾日才跟著項梁從北方回來,黑夫怎知道得這麼快。

    “難道是,我軍中有人暗暗向黑夫提供消息?”

    這武忠侯,不僅對楚國內部情形,項氏宗伯兄弟十分瞭解啊,他問的恐怕不是項莊,而是項梁,在開始談判前故意點明:

    “吾已知六國欲約匈奴擊我也!”

    武涉提起一萬個小心,一一回答。

    “有勞尉公擔憂了,亞父齒歲雖老,然智慧依舊。項伯遠在楚地,鎮撫後方。項莊除了無法說話外,體魄較昔日更加壯碩,項氏又多一勇將矣!”

    “是麼?”黑夫笑道:“那張良、樊噲在軍中麼,為何未與汝等同來?”

    黑夫突然提及張良,非但武涉心中一驚,侯公、貫高二人也對視一眼,他們都知道,張良乃是韓國申徒,被留在潁川主事,黑夫為何會忽然問起此人?

    武涉心中猜測:“張良曾在膠東策劃刺殺黑夫,故有此一問?但聽鐘離昧說,他還曾射過黑夫一箭呢,要問故人,也該先問鐘離才對啊……”

    蹊蹺,此事真是蹊蹺,武涉不由想到,前段時間項羽派鄭昌為韓相,又遲遲不立韓王,據說張良有些不滿,難不成……

    這個問題不及深思,新的疑惑又接踵而至。

    “敢問尉公,樊噲是誰?”

    見三人啞然,黑夫搖頭道:“樊噲,乃是沛泗第一勇士,多年前,吾南討百越,麾下缺少勇士,遂讓蕭何去邀約他來為我效力。不想樊噲卻不識抬舉,非但拒絕,還逃了!如此勇士,汝等竟不知?對了……”

    黑夫看向御用文人叔孫通:“我聽魯地來的叔孫通說,現在的沛公,叫呂澤?”

    “樊噲,沛公,呂澤……”

    侯公、貫高已經完全發懵了,倒是涉間記得楚國的確有這麼一個縣公,但只是小人物,呂澤麾下的樊噲,那就更是無名匹夫了。

    他就奇怪了,這黑夫不問趙高,不問玉璽,甚至不問公子公主們的安危,逮著沛公、樊噲問個不聽,幾個意思?武涉決定回去定要向亞父稟明,好好查查。

    三人無對,黑夫卻自顧自地嗟嘆起來:“嗚呼,物是人非,物是人非啊……”

    黑夫只覺得可惜,鴻門宴的角們一個不在,唯一一個在己方陣營的陳平,也遠在膠東。

    看來,他玩的這場致敬鴻門宴,注定不會有原版的十分之一經典啊……

    但仔細想想也挺好的,就像歷史上那場耗時數年的楚漢之爭,在這個位面,將被一場乾淨利落的再一統取代……

    “就讓我,來終結那些已起或未來得及顯名的‘英雄’們,終結這個亂世,開始新時代吧!”

    “也罷,賜客坐!”

    蒲墊放在案前,黑夫東向坐,季嬰南向坐,三人北向坐,旁邊有負責記錄今日的叔孫通西向侍。

    在叔孫通眼裡,武忠侯今日有超出往常的熱情,卻見他一揮手道:

    “賜之卮酒!”

    軍中喝酒用的斗卮,滿盛著酒端上來,讓三名酒量一般的策士望而生畏。

    “不飲,莫非是無肉下酒?”

    黑夫可高興了,又一揮手:“賜之彘肩!”

    庖廚用木盤盛著煮過的彘肩出來,但卻是半生不熟的,這讓三個寬袍大袖的策士更沒法下嘴了。

    魏使貫高以為這鬥酒及生彘肩是黑夫故意折辱他們,心中慍怒,卻又發作不得。

    “吾等一路顛簸,還真有些餓了,多謝尉公賜食。”

    倒是年紀最大的侯公爽快,高高拱手,哈哈大笑一番後,直接捋起袖子,拿起案上小刀削,割著還硬的皮肉慢慢入口咀嚼,還說道:

    “老朽聽說秦中之人好客,吃了酒,食了肉,便不會對客人不利,不知是否是真的。”

    黑夫不免多瞧了這老頭一眼:“我乃新秦人也,不知故秦人之俗。”

    “不然,在吾等看來,尉公絕非秦人,而亦荊楚之人也!”

    眼看事情偏離自己的預料,作為主使,武涉遂起身,作揖道:

    “尉公可知,吾等此來,所為何事?”

    黑夫不答,一旁的季嬰代之應道:“宴本好宴,客無好客,汝等不必廢話,直接道明來意罷!”

    武涉頷首,袒露了目的:“先時,關東諸侯曾立約,先入定關中者王之,今尉公已亡秦,據咸陽,可為王矣!”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kelvin12354

LV:9 元老

追蹤
  • 967

    主題

  • 16729

    回文

  • 5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