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146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33
第881章 小心後面

    和叔孫通想的不一樣,黑夫現在不是水德,也非火德,更非土德。

    而是站在昨夜爆破坍塌的武關牆下,一臉缺德。

    “哈哈哈。”

    黑夫看著被黑火藥燃燒爆炸熏得焦黑的坑道,臉上樂不可支。

    “還真得感謝王離,多虧了守卒的反穴城之術啊,否則我軍利器還真無法撼動武關牆垣。”

    雖然黑夫已經給徐福派了一些精通“商功”,也就是搞土木工程的小吏,但他們還是小看了武關的厚重,以及黑火藥的強度,整整一棺材黑火藥,都沒能撼動三合土。

    倒是因為針對穴城之術,審之穴之所在,鑿穴以迎之的法子,這兩日來雙方的地道戰,在武關西段城牆下展開,你來我往,竟將一小段地基挖得半空。

    種種巧合湊在一起,才造成了第二次爆破時,丈餘牆垣崩塌。

    一起塌陷的,還有守軍的勇氣,又是天火又是地動,早已超出了他們想像的極限,不少人開始相信,這真的是始皇帝和通武侯顯靈,義在南方,當場就放棄抵抗投降了數千人。

    北軍主帥王離,見武關守卒抱頭鼠竄,知事不可為,也只來得及飛馬趕回武關北邊十里外的大營。那邊同樣為異象所驚,喧嘩不已,只是隔著遠,士氣尚未到徹底崩潰的程度。

    王離只能帶著本來列陣準備的眾人連夜撤退,整整十萬大軍,不戰而走,往商於退去,又為北伐軍東門豹部所追,走者相騰踐,奔殪百餘里間……

    到次日清點人數,武關一戰,北軍投降、俘虜萬餘人,而往北一路撤退,當場踐踏而死者數千,東門豹還在率前鋒追擊,可能會有更大的戰果。

    反倒是黑夫軍中的傷亡,不過千餘……

    “本以為會損失慘重,豈料果是兵不血刃!”

    “大帥真乃神人也!天火地動都能引得來!”

    北伐軍士卒看黑夫的眼神變了,從過去的景仰,變成了迷信的崇拜。

    這時候,親衛垣雍押著一個有些禿頂的中年人來到黑夫面前:

    “大帥,公輸讎帶到。”

    黑夫回首打量這個給他們攻城造成了巨大的困難的匠人:

    “汝便是公孫讎,為何不隨王離一同逃走?”

    公孫讎畢竟是聰明人,剛開始駭於異象,竟還想用黑狗血破之,但後面嗅著那刺鼻的火藥味,也回過味來了,覺得這八成是北伐軍的新武器。

    他長拜及地:“從天火射到城頭,地動牆崩的那一刻起,我便知道,君侯將打贏這場戰爭,我就算昨夜逃離武關也無用,君侯遲早會取得天下,到那時,公輸氏還能逃亡何處呢?”

    黑夫笑道:“你這匠人,倒是聰慧。”

    公孫讎再拜:“君侯可曾聞,楚人有鬻盾與矛者?這賣矛、盾之人自譽曰:‘吾盾之堅,物莫能陷也。’又譽其矛曰:’吾矛之利,於物莫不陷也。’”

    黑夫知道,這是《韓非子》裡的故事。

    公輸讎道:“我公輸氏從先祖魯班開始,便一直鑽研攻城之術,就好似最利之矛。”

    “而墨者則鑽研守城之術,恰似最堅之盾。”

    雖然結怨兩百年,但雙方對對方的評價,還蠻高的。

    “世人皆言,夫不可陷之盾與無不陷之矛,不可同世而立,故兩百五十年前,郢都之會,家祖九設攻城之機變,墨翟九距之,家祖之攻械盡,墨翟之守圉有餘,矛未能摧盾。”

    “但兩百年前,我家卻又贏回了一局。墨家鉅子孟勝帶其徒百八十人為陽城君守陽城,而楚王擊之,君侯可知,是誰人助楚破陽城?”

    陽城是黑夫曾去過的地方,在那裡初次結識了秦墨,他已經猜到了:“是公輸氏所為。”

    “不錯。”公輸讎眼中帶著自豪:“那一次,盾未能御矛!”

    “而君侯現在左手矛,右手盾,已同時有了世上最厲害的攻守之法。”

    “三合土,大黃弩,在襄陽出現的甕城,乃是最強之守。”

    “而昨日的地動牆崩,則是最強之攻。”

    “故君侯必將天下無敵,公輸氏不敢頑抗,願降君侯!”

    黑夫笑了:“公輸氏能為我做什麼?”

    公輸讎抬起頭:“昨夜之術,雖然震動天下,聞所未聞,但是否已是最利之矛?恐怕不然,若非內外地穴挖空了這段地基,恐怕也會像東段牆垣那般,巋然不動……”

    “君侯之術,尚需改進啊!”

    “而我公輸氏,可為君侯效力!”

    黑夫沒有輕易答應:“墨者為我打造了盾,又為我打造了矛,汝等技藝相差無幾,我為何還需要公輸氏呢?”

    公輸讎卻篤定地說道:“我家乃墨家之敵,故最清楚,墨者崇尚非攻,尊崇墨翟的道義。即便暫時為君侯所用,但彼輩所求與君侯不同,遲早會像與秦決裂一般,同君侯分道揚鑣!”

    “而公輸氏,才不管什麼墨經道義,天下之利,吾等只是純粹的工匠,君主讓做何物,吾等便做何物,至於用作何用,全不在意,到那時候,君侯定會用得上公輸氏!”

    “你且先留下罷。”

    黑夫回首望著一片狼藉的武關城垣:“我不是胡亥,能工巧匠,只嫌少,不嫌多。”

    公輸讎稽首道謝,但最後還是忍不住,指著黑火藥爆破後一股焦臭的坑道:

    “小人絞盡腦汁,仍不知這是如何做到的?”

    畢竟是領先時代一千年的科技。

    黑夫卻只是神秘一笑。

    “公輸讎,你往後族中祭祖時,代我告訴魯班一句話罷。”

    “敢問君侯,什麼話?”公輸讎豎起而耳朵。

    黑夫騎馬飄然而過,只留下四個字:

    “時代變了!”

    ……

    “君侯欲收納公輸氏?”

    公輸讎前腳才走,墨者阿忠後腳就來了,他聽說公輸氏投降黑夫的消息,有心勸誡。

    阿忠現在是真的害怕,墨者會重蹈助十年前的覆轍。

    曾幾何時,秦墨追求的是尚同,一天下,結束戰亂。

    為此,他們不惜放棄非攻,選擇支持秦國兼併,大大改進了秦國的軍工體系,最終幫助秦始皇帝橫掃天下。

    豈料秦始皇一統後,卻從未停止戰爭,南征北戰,幾無寧日,甚至為了追求窮奢極欲,逼迫墨者貢獻技術,為他的奢靡宮室、龐大陵寢出力……

    那些事情,導致墨家與秦官府徹底分道,甚至有極端人員想到了刺殺秦始皇以達到“誅暴”。

    昨晚看到那些令人震驚的一幕,讓阿忠有點害怕,黑夫已令徐福暗暗研製堪比鬼神之罰的力量,他唯恐,自己又遭受一次欺騙,當武忠侯奪取關中,平定天下後,也會忘記初心,沉醉在利器之下,窮兵黷武,重蹈秦始皇帝的老路。

    但黑夫接下來的話,卻讓他安心了。

    “阿忠。”黑夫寬慰他:

    “還記得我說過的話麼?”

    “工匠和技藝,本是沒有對錯的。”

    “是對是錯,要看執政之人,如何運用它們。”

    “公輸氏所制的雲梯、鉤矩,用來攻城便是殺人之器。可若是用在為百姓修築屋舍,用在碼頭接應船舶,卻是利人之器。”

    “這火藥亦是相似,它可以用來炸塌城牆,破壞屋舍。但假以時日,製作所費降下來了,也能用來開山裂石,開採銅鐵,你想想,這能省多少人力物力?“

    阿忠頷首:“是阿忠淺薄了。”

    “你尚年輕。”黑夫嘆道:

    “本侯希望有那麼一天,公輸、墨者,不必將汝等的聰慧才智,心靈手巧,在攻防上,在製作殺人之器上較量,而能在利國利民上,一較高下!”

    阿忠果然年輕,容易被騙,在他得到滿意答覆離開後,黑夫卻暗暗嘟囔著道:“騙你的……”

    利國利民的器物固然要做,但軍國利器,也決不能落下。

    落後就要挨打,這是歷史證明過的,對文明來說,你身後永遠有追趕者,不進則退,未來需要長時間的和平,但並不意味著丟掉武備。

    雖然現在徐福製作的黑火藥,的確只能用來做竄天猴和二踢腳,但以後,它卻有更加廣闊的空間……

    回望武關,黑夫滿是遺憾,他這次本來憋了一個大逼要裝,豈料開掛差點失敗了,萬幸歪打正著,還真兵不血刃拿下了武關。

    但不可能次次都有這麼好的運氣,火藥面世給人帶來的恐慌感,也會逐次減弱。

    所以該研發的技術,不管多燒錢,還是得繼續。

    “若方術士繼續改造配方,增加純度和威力。而公輸、墨者的匠人則負責提升冶煉、鑄管技術,不知我的故事結束前,可否做出青銅炮來?”

    他也不曉得。

    但若是真能有幾排青銅炮,往城池下一擺,黑夫一定要威風八面地裝一波,伸手一揮,百炮齊鳴,再吟出那首名垂千古的賦……

    “大炮開兮……”

    “轟他娘!”

    ……

    儘管奪了武關,已經算作入關了,但黑夫這下又不著急了,並沒有帶著全軍直撲北軍最後的防線嶢關、藍田,等著韓信也從陳倉入關,一齊發難才是完全之策。

    於是他先讓東門豹佔領商於(陝西丹鳳縣),自己則在武關等待後方糧隊,又將季嬰、共尉二人喚來。

    “楚軍到何處了?”黑夫問護軍都尉季嬰。

    季嬰道:“數日前剛得到的消息,說是魏軍魏無知部從河內渡盟津襲洛陽,又配合楚軍圍成皋,眼下三川郡已經全部陷落,趙賁退往函谷關,蘇角率數千殘兵退往汝陽、梁縣。“

    梁縣便是後世河南汝陽等地,本是東周王畿,後來失陷為蠻戎之邑,戰國屬韓,現屬三川郡。

    當地山川盤紆,原隰沃衍。南出魯陽關,則拊宛、鄧之背;北首伊闕,則當鞏、洛之胸;西指嵩高,而陝、虢之勢動;東顧汾、陘,而許、潁之要舉矣。春秋時,晉、楚爭鄭,常角逐於潁、湛間。及戰國之季,韓、魏、楚之師,常戰於三樑下。日後若北伐軍與楚軍在三川開戰,梁縣是必爭之地。

    蘇角那進退維谷的數千人,或許能為黑夫所用。

    季嬰又道:“奪取三川後,楚軍一分為二,一部兩萬人駐兵洛陽,一部五萬人由項籍親自率領,兵臨函谷關……”

    “楚人擴軍倒是挺快。”

    黑夫想了想道:“共尉帶一萬人去宛、葉一線,與南陽守的南陽本地兵卒匯合,戒備楚軍南下襲宛城。”

    別只顧著前方,越是勝利在望,越是要小心後面別被人捅了。

    “再讓隨何、陳恢去汝陽蘇角營中走一趟,告訴他,關中已為北伐軍所得,偽帝已誅,新帝繼位,問他是寧可投靠楚人,當一個國賊軍賊,讓自己及手下人身在關中的妻子被戮,還是做大秦的忠將干城,保有榮華富貴?”

    蘇角根本沒得選。

    而現在的黑夫,已經做好了同時打兩場仗的準備……

    共尉奉命而去後,黑夫又問季嬰。

    “現在發令,傳至於吳越,需要多久?”

    季嬰道:“沿丹水而下,入漢水、大江,一路船行,速超奔馬,二十日足矣!”

    “善。”

    黑夫露出了笑,忍耐多時,現在,他終於能肆無忌憚,捅項羽後面了。

    “傳我將令,吳芮、安圃、尉陽三將,得令之日起,立刻發樓船及越兵渡大江,進攻淮南,進攻楚盜!”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34
第882章 崤函之固

    六月中旬,黑夫正式進攻不過二三日便破武關而入,而距武關東北數百里,伏牛山、崤函群山阻隔的函谷關,項羽卻仍在一籌莫展。

    函谷關是東去洛陽,西達秦國的咽喉,從楚軍的前線陣地陝縣(河南三門峽市)到函谷關,足足有一百里地,五月份時,項羽卻帶著人走了整整五天,有時候一日僅能前進十里。

    這條函道是項羽這輩子走過最難走的險徑,什麼成皋、亢父加起來都不及十一:崤山的路段多在澗谷之中,深險如函,故稱函谷,這裡邃岸天高,澗道之峽,車不方軌。左右到處都是松柏,行人在幽深的谷底,但聞山中老猿悲鳴,仰首卻難見天日。

    “難怪數百年前,晉軍在這設伏,能殺得秦穆公的三位將軍全軍覆沒。”

    說話的是鐘離昧,昔日的楚國老兵、間諜,今日的項羽麾下大將,當范增留在楚地治理大後方時,他儼然成了楚軍裡的智力擔當。

    只可惜,自春秋之後,隨著晉國的分裂,崤函便歸了秦國,秦人在此設關隘,從此便全據崤函之固——它隨之成為六國西討秦國必經的噩夢。

    “吾等終於到了此關。”

    抵達曹陽,已能遙遙望見函谷關時,項羽感慨萬千,從小到大,他曾無數次聽聞函谷關的名頭。

    尤記得,十多年前,在下相的項氏莊園裡,大父項燕還曾對他講述過信陵君、春申君兩次組織六國合縱,攻至函谷關的故事。

    “諸侯聞公子將,各遣將將兵救魏,我亦在楚軍之中。當時魏公子無忌會諸侯於大梁,又率五國之兵破秦軍於河外,走蒙驁。遂乘勝逐秦軍至函谷關,抑秦兵,秦兵不敢出……”

    那是第四次合縱的輝煌勝利,只可惜魏王疑信陵君,未能繼續擴大戰果,當提起第五次,也是最後一次合縱在函谷關前的戰鬥時,項燕的聲音便要低沉許多:

    “是時諸侯以楚考烈王為縱長,春申君用事,龐煖為將。魏、趙、韓、燕、楚五國至函谷關,秦出兵攻,諸侯兵皆敗走,楚考烈王以歸咎於春申君,越發疏遠他……”

    那是六國最後一次聯合抗秦,這之後,隨著秦始皇帝親政,便開始不斷東出函谷,掃滅六國。

    在曹陽安營紮寨時,項羽告訴鐘離昧:“大父在世時,最想做的事情便是組織第六次合縱,仍使楚為縱長,擊破函谷關,逼迫秦恢復韓國社稷,歸還趙、魏、燕、楚之壤。”

    只可惜最終還是縱散約敗,隨著項燕敗亡,楚國也為秦所滅。

    “如今,時隔多年,項籍終於實現了大父夙願,重開合縱,帶著楚人,站在此地!”

    項羽重瞳如炬,對這座關隘志在必得!

    楚國已經恢復,項羽之所以還堅持帶著楚軍主力不斷西進,喊著“誅暴秦”的口號,目的往大了說,是欲為楚國復仇。

    楚懷王入秦之恥,是每個有志氣的楚人從小聽聞的事,非要打比方的話,就跟宋人常念叨“靖康恥,猶未雪”一樣,項羽耳濡目染,少時便埋下了仇恨秦人的種子。

    而更令項羽覺得羞恥的是,楚地方五千里,持戟百萬,此霸王之資也,以楚之彊,天下弗能當。然而白起率數萬之眾,興師以與楚戰,一戰而舉鄢郢,再戰而燒夷陵,三戰而辱王之先人。

    此百世之國仇,不可不報,項羽必須證明,楚人不是只會穿著長袖高冠,吟詩作賦的文質懦夫!

    家恨則排在國仇之後,大父項燕死在抗秦的戰爭裡,身首異處,據說屍體還為秦人爭奪所裂,項羽的父親,也同樣亡於秦人戈矛之下。

    所以項羽的追求,比昔日項燕”破函谷逼秦退讓“更進一步:

    “我要踏平函谷,像白起燒我西陵一樣,燒掉驪山,入咸陽誅秦皇帝,毀秦之七廟,將秦昔日對六國的折辱破壞十倍奉還,再帶著為秦所奪的六國瑰寶人口離開關中……”

    “這才是大丈夫報仇的方式!”

    而項羽手下的楚人,也有自己的目的,秦朝地域歧視一向嚴重,具體表現為加入秦籍越早的地區,地位越高。最高的關中老秦之人,楚人則是最低。

    不少楚人,過去來咸陽徭役屯戍,秦中吏卒常趾高氣揚,遇之無狀,那口氣記到現在。

    更何況,楚地有一句諺語:“富極關中,窮極淮南”,天下財富聚集在關中,故關中之地,於天下不過四分之一,而人眾不過什二;然量其富,什居其五!

    若能入了關,有仇報仇有冤報冤,還能搶一筆回家鄉,何樂而不為?

    於是楚軍將士卯足了力氣來到西邊,可當他們真正抵達函谷關前時,看清這座關城的模樣後,挾大勝之威,滿身血氣的將吏也頓時沒了信心。

    卻見函谷關前是弘農澗,它構成了函谷關的一條護城河,時值初夏,澗中水流湍急,人馬難渡。

    項羽麾下數萬人必須在函谷關北渡過弘農澗,過河後,又須沿河西岸南行,進入關前一條濱河倚著高崗的窄道後,才能逼近關城,那條窄道只能容納兩匹馬並行,大軍根本無法展開。不止如此,關樓東西兩端都是高崇的黃土塬,它們猶如一道天然的城牆,成為外敵不可踰越的防禦工事。

    而守關之士還不少,由三川守趙賁,以及蘇角之弟,函谷關都尉蘇駔鎮守,守卒起碼兩萬人,而楚軍來到關外的只有四萬……

    軍令如山,兵卒們硬著頭皮將雲梯搭上城牆,首先被驅趕上去的是楚軍在三川郡抓獲的秦國俘虜,然後是運氣不好的當地百姓,函谷關防禦嚴密,一時間城頭箭如雨下,滾木石塊也被亂扔下來。

    慘叫連連,不斷有雲梯被推倒,也不斷有人從上面跌下來摔碎腦袋,城下的屍體堆又高了一層。

    在喊殺聲中,又一次進攻失敗了,目視眼前的險關,項羽眼中帶著不甘,他滿腹戾氣,但卻不得不承認道:

    “此關,乃天下九塞之首也,難怪六國諸位名將常受挫於此。”

    項羽擅長的是野戰,但攻城卻讓他頭大,就算擁有十萬大軍,函谷也難破。

    而就在項羽對函谷關一籌莫展時,卻有親衛來報:

    “上柱國,趙國使者陳餘到了!”

    聽聞後,項羽頓時怫然不悅:

    “陳餘,他還敢來見我?”

    ……

    曹陽楚軍大營,對陳餘的接見顯得很不友善,親衛持戟在營帳外,陳餘必須鑽過一片明晃晃的利刃後,才見到了楚國的上柱國。

    “下臣陳餘,拜見上柱國!”

    項籍身著亮眼醒目的甲冑,高坐案後,也不讓人給陳餘看座,面有不慍地說道:

    “下臣?苦陘君你難道不該自稱‘外臣’?”

    原來,陳餘這半年可沒閒著,他與陳勝本來是奉項羽之命去河北擁立親楚的趙氏公子為王,然而卻發現去遲一步,趙國的草台班子已經搭起來,沒他們啥事了。

    於是二人索性投了趙國,助趙國攻打恆山郡,那裡是陳餘當年遊歷北方時活動的中心,認識許多豪傑,苦陘更是他妻家所在,為當地大族,頗得人望。

    於是二陳奪取恆山郡後,依靠陳餘在當地的基礎,成了一郡的實際控制者,陳勝得為都尉,而陳餘則被大方的趙王歇封為苦陘君……

    但這種離楚投趙的行為,自然會招致項羽的不滿。

    陳餘連忙解釋道:“昔日公孫衍為了合縱攻秦,亦先後為魏、韓之臣,陳餘雖然得封趙國封君,然從未忘記,自己是在為楚國效力……”

    “為楚效力?”

    項羽冷笑道:“既如此,那陳生便與我說說,楚魏韓已入駐三川月餘,韓兵奉我之令南略潁川,魏軍則守著洛陽,又準備進攻河東,甚至連齊國彭越,乃至於沛公呂澤,都各派了一支人馬來相助,為我押送糧秣,唯獨趙王,遲遲滯留河北,不派兵前來?莫非是想毀合縱誅秦之約?”

    “趙小國也,豈敢如此!”

    陳餘辯解道:“趙王與楚國戮力而攻秦,楚軍戰河南,趙軍戰河南,趙國廣武君破秦軍於河內,故陳餘方能得復見上柱國於此,楚趙理當一體,共奉上柱國為縱長,豈能聽小人之言,使兩國有郤……”

    項羽面色稍緩:“那你來此又是為了作甚?來稟報趙軍南下的日期?”

    “下臣來此,是趙王讓我,來向上柱國稟報兩件事……”

    陳餘道:“第一件,是有人打著秦公子扶蘇之名,起兵於海東,今已得遼東人擁戴,自稱召王,與北方燕王臧荼對峙於遼西,北方有變,故趙國無法調派全部兵力南下……”

    “扶蘇!?”

    項羽大為皺眉,但仔細想想,卻不以為然:“這一年來,天下打著扶蘇舉事者可不少,若我沒記錯,與你一同北上的那陳勝便也曾在陳郡詐稱扶蘇,如此想來,遼東所謂的秦公子,只怕也是假的,或是當地秦吏之計也。”

    “真假難辨,但不可不防啊。”

    陳餘復又作揖道:“第二件,則是趙王親口所言。趙王及其謀臣蒯徹以為,相比於半年前,形勢已大為不同,昔日北強南弱,今時王賁已死,黑夫頓兵武關、漢中,已是南強北弱無疑。”

    “六國頓兵函谷,恐怕會讓黑夫終得漁翁之利,秦若重新一統於南,黑夫得關中,必因勢利便,東出加兵於六國。”

    “為楚國計,為天下計,上柱國不如南下攻南陽,使黑夫不得已而退兵,如此,六國、北秦、南秦,尚可維持三足鼎立之勢!”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34
第883章 會獵於關中

    說實話,陳餘挺佩服趙王歇身邊的謀臣蒯徹的,早在大半年前,那時候王賁才結束了對江漢地區的攻勢,南方雖然贏了一局,但依然處於劣勢。

    當時蒯徹就從將才、人心、為政、形勢上預言,這場南北戰爭,終將是南方壓倒北方!

    等陳餘再度南下中原時,事情果如蒯徹所料,隨著王賁病逝,北秦的砥柱轟然坍塌,旬月之內,南陽投降,漢中失守,縱然明面兵力上仍不遜色於南方,卻只敢退保關中。

    而現在,當有人樂觀地提出,雍州四塞之地,北秦能依靠這些關隘偏安一隅,而黑夫會在關前撞得頭破血流時,蒯徹又嘲笑了這種心存僥倖的想法:

    “吳子曾言,在德不在險,秦雖有山河之固,然其人君亂政而不修德,休論關外之黑夫,關中之人亦盡為敵國也!”

    他以為,只要黑夫猛攻關中,北秦會以極快速度崩潰,到那時候,六國的噩夢便要來了……

    “黑夫畢竟是打著秦之旗號,試問屆時那所謂的北伐軍與六國之兵同時入關,關中百萬之民,會攜壺漿迎接誰?又會持兵戈抵抗誰?”

    “六國敗於關中,黑夫便可身率關中之眾出於函谷,命一上將將荊州之軍以向宛、洛,江東樓船渡江擊淮南。來勢將比王翦、王賁父子滅六國更猛烈,復辟的六國,這次恐怕熬不過十年,一年半載之內,便會被黑夫掃平!”

    現在趙王歇對蒯徹言聽計從,遂從其言,不但不如約派兵南下函谷助項羽攻關,反而打發陳餘來,建議項羽向南攻擊宛、葉,以維持天下三足鼎立之勢——不,其實是四足鼎立,趙國還是想把六國中最強大的楚軍當槍使,讓楚與南北二秦在中原鏖戰,趙國自己則可從容略取河北,只要聯合燕代消滅那所謂的遼東“召王”政權,趙便能成為成為北方盟主,獨立於世。

    新六國和老六國一樣,利益大不相同,大家各有各的打算。

    項羽自然也有自己的想法,怫然不悅:“關東之人戮力同心,曰‘誅暴秦’,今秦未誅,倘若半途而廢,而專攻他向,豈不是將為天下人所笑?”

    陳餘見道理說不通,遂改用激將之法:“秦始皇已亡,而黑夫者,亦奪項老將軍旌旗之徒也,攻南亦是誅秦,更可將國仇家恨一齊報了……”

    但項羽卻緘默不言,直到鐘離昧到來,在項羽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他才轉目看向陳餘,冷笑幾下後,拍案道:

    “二三子,將此僚綁了!”

    陳餘莫名其妙,被按翻在地後仰頭大呼道:“敢問上柱國,陳餘犯了何罪?”

    “何罪?欺瞞縱長之罪!”

    項羽鬚髮賁張:“趙王、魏相看似處處為合縱之約著想,但我卻要問問,那秦郎中令趙高派人向趙魏兩國請降,願開軹關使六國之兵入河東一事,為何未與我通洽?”

    ……

    “下臣冤枉!”

    驟聞此言,陳餘眼珠子都快出來了,心裡大罵蒯徹,難怪不敢來出使楚國,卻找了自己,原來是還有所隱瞞啊。

    項羽還真是冤枉陳餘了,趙高派張敖向魏、趙請降一事,作為機密被張耳、李左車、蒯徹瞞了下來,未曾告訴楚國,也沒有知會趙使陳餘——虧他還是張耳的把兄弟。

    魏國是贊同趙國之略的,魏弱於趙楚,興趣在於奪取舊地河東後悶聲發財,而不是去關中,趙王和魏相張耳,甚至已秘密達成了瓜分太行以西的密約:

    “趙取太原、雁門,魏取河東,而中分上黨。”

    眼下趙魏兩國軍隊已聚集在軹關,隨時準備西進河東,但卻不願意讓項羽太早知曉此事,因為按這位年輕上柱國的脾性,受阻函谷之下或還會知難而退,轉而進攻南陽去。

    可一旦讓他知道河東可作為入關捷徑,項羽非但會執意入關,甚至會勒令趙魏“戮力西向”了!

    豈料趙高求生欲太強,在察覺李斯不對勁,黑夫來勢洶洶後,過於慌張,除了派張敖聯繫張耳外,在楚軍緊逼函谷關時,亦從河東派人渡過大河,抵達陝縣(河南三門峽市),又向楚軍請降了一次。

    鐘離昧這一趟便是去與之商洽的,趙高、趙成兄弟答應,派河東之船,在陝縣的茅津渡口,接應楚軍進入河東……

    河東境內,一共有四個大河渡口,從上游到下游,分別是龍門渡、蒲阪渡、風陵渡、茅津渡。

    其中,茅津渡北連安邑鹽池,一向是三晉運鹽之孔道,商旅輻輳。春秋戰國時,已形成渡口,且是兵家必爭之地,那著名的晉獻公“假虞伐虢”即由茅津渡河,滅亡了陝縣的虢國。

    等到秦穆公伐鄭時,晉元帥先軫出奇兵從茅津渡河,埋伏在崤函,以逸待勞,大敗秦軍。

    趙高承諾,楚軍可再從蒲阪搭浮橋入關中,如此便能繞開函谷關防,出現在關中腹地,驪山近在咫尺,而趙高的條件,依然是割上黨郡為王……

    這下趙魏的隱瞞藏不住了,倒霉的陳餘必須面對項羽的怒火。

    好在他也有自己的底牌。

    眼看陳餘就要被拖下去,他連忙以頭搶地,急切地說道:

    “此乃蒯徹、李左車刻意欺瞞,陳餘全然不知,且下臣此番主動請使,真是一心為楚,並有一秘事,欲向上柱國稟明!”

    項羽比手,讓陳餘將話說完:“這或是汝此生說的最後一句話,且想清楚了再言。”

    陳餘稽首:“上柱國當知,陳餘主恆山郡之政,而恆山北通代郡,代郡又接塞外……”

    “月餘之前,匈奴大破東胡於甌脫,一統漠南,旋即又有兩位匈奴單于之客,抵達恆山,上柱國可知他們是誰,意欲何為?”

    “誰?”

    “正是上柱國之族人,項梁、項莊二君,而他們帶來了匈奴大單于的口信……”

    “吾仲父尚在!?他如今在何處!”

    項羽又是驚訝,又是狂喜。

    “二君因不便與臣一同南下,故皆在恆山郡為客。”

    陳餘從貼身處掏出那封帶著體溫的羊皮信,雙手奉上,項羽取來打開,還真的似是項梁的筆跡——這位仲父對項羽影響極深,他在關中那些年托門客送到下相的信,項羽不知讀過多少遍,秦始皇那建立在楚人痛苦上的驕奢淫逸,亦是從叔父信中所知。

    讀完之後,項羽合上羊皮信,仰頭慨嘆道:

    “天祐項氏!”

    “然也,此乃天祐將軍,天祐六國!”

    陳餘這時候也完全改變了立場,他心裡恨著蒯徹奸詐,也惱火張耳連這種重要的事也不肯對自己說,隱瞞情報差點害他受戮。

    “大兄是覺得我會洩露,還是全然當我是外人了?項梁之事,我便毫無隱瞞,第一時間轉告了你……”

    陳餘有些心寒,既然彼輩不仁,那就休怪他陳餘不義了!

    陳餘下拜:“匈奴的冒頓大單于,願加入合縱,將匈奴騎數萬西略河南地,更請與楚上柱國……”

    “會獵於關中!”

    ……

    六月中旬,就在黑夫已破武關,項羽頓兵函谷,欲從茅津入河東,楚趙生隙,匈奴入局等一系列事件發生的同時,在漢中北部的故道,也有一支軍隊,正跋山涉水,緩緩向北行進……

    時值季夏,黛青色的秦嶺猶如一道屏障,橫亙東西,綿延千里。在最難行的地方,騾馬已無法馱人,韓信只能拄著一根枴杖在狹窄的山道上跋涉,踩著溪流中的巨石,在翻過一道道險隘後,嚮導撥開刺手的松葉,指著遠方山嶺之上,若隱若現的一道關城,對韓信道:

    “韓將軍。”

    “那就是散關!”

    “可算到了。”韓信抹去臉上的汗,露出了笑。

    “歲余苦戰,士卒戮力,天下雲集,為的就是這場關中之戰,如此盛大的會獵,韓信豈能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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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4章 商於六百里

    秦始皇三十八年六月二十日,在派人護好自己後路後,黑夫已率大軍,抵達上雒(陝西商縣)。

    上雒便是所謂的“商於之地”,以在洛水之上源,亦曰上雒,本來是晉國之壤,戰國初屬魏,後來楚、魏戰於陘山,魏國為了拉攏秦國,許秦以上雒。所以秦佔據此地不過百餘年,秦孝公時衛鞅封於此地,遂為商君。

    來到這,便算是正兒八經進入秦地了,但上雒卻沒有秦川普遍的富裕,後世更是著名的貧困縣。之所以貧窮,多是受地形所限,正所謂“窮山惡水黑石頭,八山一水一分田”,東可望見熊耳山,西邊則是秦嶺,兩山相夾,唯有一條丹水兩側狹窄盆地可容人居住。

    窮是窮了點,但地利卻十分重要,後人有詩云:高高此山頂,四望惟雲煙。下有一條路,通達楚與秦。用來形容上雒,真是簡單明了。

    這時候,黑夫先前堅持打秦朝旗號,未曾另立門戶的效果開始顯現了,在門縫裡瞥見玄色的秦字大旗後,上雒人皆道:

    “再不濟也是秦軍,上雒沒有抵抗,他還能屠城不成?”

    黑夫在武關的事蹟被吹得神乎其神,在大軍敗退後,反抗是不可能反抗的。

    過了一會,一些裡巷中的門扉被叩響了,上雒人戰戰兢兢地詢問,打開後卻發現是自家奉二世之命,徵去武關禦敵的子弟,本以為是被俘被殺了,如今卻完好無損站在面前……

    這便是黑夫在商地做的第一件事,讓人將俘虜中上雒籍貫的降兵統統釋放,任其歸家,依靠他們宣揚北伐軍政策。儘管當地百姓仍將信將疑,但至少再沒有聞北伐軍至,便大肆逃難入山的情況出現。

    第二件事,則是聽聞上雒牢房裡,有四位因欲出奔關外而被緝捕的博士,分別是唐秉、周術、吳實和崔廣,本是秦始皇之博士,扶蘇事件後遂逃至此地,為官府所拘,至今已兩年有餘。

    “這四人是諸子百家裡,哪個學派的?”黑夫問御用文人叔孫通。

    “是黃老。”

    雖然有些不情願,但叔孫通還是如實講了四人的事蹟:“四人分別號稱甪裡、東園公、綺裡季、夏黃公,多是關東齊人,學黃老之術。”

    不同於作死的方士和上躥下跳的儒生,秦始皇時期,黃老雖然也有人被強徵入博士,但這群人都是比較佛系的,能不爭就不爭,更不會死命強諫,見秦始皇只是將博士當裝飾點綴,遂閉口不言。

    “將四人赦免。”黑夫笑道:“既然撥亂反正,昔日的落難的博士們,也該歸於其位了。”

    但他這回卻是自找沒趣了,牢房裡的幾個黃老竟拒絕了黑夫的征辟,還送回了一首詩:

    “莫莫高山,深谷逶迤。

    曄曄紫芝,可以療飢。

    唐虞世遠,吾將何歸?

    駟馬高蓋,其憂甚大。

    富貴之畏人兮,不如貧賤之肆志。”

    叔孫通心裡一喜,唸完後,罵道:“這群黃老之徒,便是如此不識好歹,君侯,彼輩是要效伯夷叔齊,明知紂王暴虐而武王仁德,卻非要為商守節,不食周粟啊!”

    一些個將尉也氣呼呼地請求黑夫,將這四個老傢伙宰了喂狗。

    黑夫倒是不以為忤:“胡亥都只是將其囚禁而未殺,我若殺之,豈不是告訴關中人,我的心胸比胡亥更狹窄?人各有志,發點盤纏糧食,且由他們去罷。”

    第三件事,便是去到當地“勳廟”,祭祀商鞅。

    來到商縣城東,抬頭望著香火未絕的勳廟,黑夫慨然道:

    “十二年前我入咸陽途經此地時,曾欲尋商君之冢祭拜,卻一無所獲,也找不到商君之廟。”

    看來商鞅被車裂後,秦人不憐是真的,這也是大多數改革者的下場,執政時無人叫好,倒台時人人稱快。

    還是黑夫向秦始皇提議,為秦有大功之人,如商鞅、白起、司馬錯等立廟祭祀,以顯其功勛,於是各地才驟起廟宇,時隔百餘年,商鞅的靈位才回到了商地。

    但就在黑夫入廟前,卻有一人攔在面前,向黑夫作揖道:“下臣以為,君侯不當拜此廟,而當毀之!”

    ……

    黑夫定睛一看,卻是前段時間他奪取南陽後,抱著一堆私藏的《尚書》等書籍,來投靠叔孫通的儒士伏生,眼下在軍中做主薄之職,也有進言之權。

    黑夫瞥了伏生一眼:“為何當毀?”

    伏生不顧叔孫通朝他眨眼間,肅然道:

    “臣以為秦政之敗,由商鞅始!”

    “商鞅廢禮儀、棄仁恩,並心於進取。行之兩年,秦俗日敗,故秦人家富子壯則分田而居,家貧子壯則只能出贅,如此便使得宗族離散,人無親情。臣昔日在關中所見,做兒子的借父耰鉏,竟面有不快;母親借其掃帚而未歸,子女立而唾罵。婦人抱哺其幼子,胸乳外露,卻不知羞恥,公然與其公並坐;婦姑不相說,則反唇而相譏……此秦俗之壞也。”

    “上法術而棄禮儀,猶如捨本而逐末,豈有不亂之理?”

    黑夫旁邊的軍正樂不樂意了,譏諷伏生道:”你這儒生休得胡言亂語,這些父子婦姑爭吵的事,哪個郡沒有?人之本性如此,豈能全怪到秦法律令上?依我看,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風易俗,民以殷盛,國以富強,百姓樂用,於是棄禮儀之秦,卻兼併了那些尚禮儀的六國!”

    伏生反駁道:“秦人並心而赴之時,尚且能威逼六國,兼併天下。然而功成之後,卻因為不知修仁義之厚,盲信兼併之法,一味繼續進取,終於使得天下大敗。”

    “故我以為,武忠侯當撥亂反正,毀商鞅之廟,以示不用刑法!”

    二人爭吵不休,黑夫卻指著勳廟道:

    “這廟可是我倡議建的。”

    “今日又毀之,豈不是出爾反爾,自打面皮?”

    “更何況,法者,天下之儀也。所以決疑而明是非,百姓所具命也,依你看,不以律令秦法治國,當如何治國?”

    伏生抬起頭,大聲道:“以德治國!”

    “仿照周公之政,明德慎刑、為政以德,至於律法,數章足矣……”

    黑夫笑了。

    儒生就是這樣,總以為父慈子孝便能解決社會的一切問題,但將複雜的問題簡單化,只會滋生更多的麻煩。

    這就好比一個新木匠不會使用規、矩,於是反過來責怪這些器具不好,捨棄之後隨手亂畫一樣。

    樑柱大廈這樣亂畫亂修必然坍塌,國家機器也一樣,它是人類最複雜的發明。

    咸陽還沒進,黑夫的勢力裡,針對未來如何治理國家,儒法兩家,已經磨刀赫赫,試圖向黑夫施加影響了,這場仗,劇烈程度恐怕不亞於接下來的藍田大戰。

    瞧瞧臉紅脖子粗的儒生,始終板著面孔的法吏,再想想那四個不願任官,寧可隱居自閉的黃老博士,這三家混跡一堂,還真是好玩。

    於是黑夫道:“汝之言倒也有些道理,是應當法、德並用,修訂律令之餘,禮儀風化亦當提倡,不過律法為政教之本,禮儀為政教之用,商君之廟非但不能毀棄,還要大修!”

    言罷毅然入廟,向商鞅靈位行大禮,只剩下外面的叔孫通拉住還欲再勸的伏生,嘆息道:

    “伏生,你啊,還是太急了!”

    伏生嘟囔道:“我不能看君侯重蹈秦始皇帝覆轍,希望接下來能有不同往日的新政。”

    叔孫通搖頭:“這點不必擔心,君侯有仁君之相,更有容納諸子百家的胸襟,與秦始皇帝決然不同。”

    “但君侯也一直以為,儒者難與進取,但可與守成。吾等現在要做的,是盡力在未來朝堂佔據一角,勿要落得秦始皇時說不上話的境地,至於法、儒以誰為主,但憑君侯之所欲,豈是你我三言兩語能決定的!再者……”

    他倒是很有自知之明:“你我及所有其他儒生加起來,說話的份量,都趕不上陸賈一人。陸賈尚在君侯入主咸陽前,只以遊說短長之術輔之,而鮮少提及儒術,何況吾等呢!”

    ……

    祭商鞅是為了告訴秦吏,北伐軍不會大肆更改過去的律法秩序,釋俘則是向普通百姓示好,赦囚則是讓站在昔日政權對立面的反對者安心。

    黑夫在上雒做了這三件事後,基本讓商於之地十五邑從秦吏、百姓到刑徒,各個階層都不再對北伐軍心懷恐懼。

    穩定了橋頭堡後,算算上路韓信兵線也差不多該入關了,於是黑夫便以上雒為基地,大軍繼續進抵嶢關。

    嶢關是商於之地通向關中平原的最後一道屏障,但其險要遠不如武關、函谷。

    王離敗退武關後,一路丟兵丟卒,但最後好歹帶著八萬餘人回到嶢關,與在這裡駐紮的衛尉軍萬餘人匯合,拼湊出了十萬之兵,北軍也知道嶢關不足守,遂在其後方的藍田擺出陣勢,準備殊死一搏。

    黑夫這邊不過九萬人,但他讓東門豹在上雒營地多挖了五萬灶台,又派人在嶢關附近的山頭插滿了旗幟,營造出浩大的聲勢,號稱二十萬大軍……

    而武關戰敗的消息,也已經傳到咸陽,此時的望夷宮內,一片死寂。

    “黑賊已入武關,據說在嶢關外擁兵數十萬,為之奈何,為之奈何。”

    英明神武的二世皇帝已經完全慌了神,他沒想到,被王離吹成“固若太華“的武關才兩天就丟了,更讓人畏懼的是,竟出現了流星火鴉,地動牆崩等種種異象……

    他感到無比委屈:“父皇啊父皇,兒明明是奉遺詔繼位的,為何會天降異象呢?”

    “亦或是,那黑夫,真在楚越之地習得了妖術不成?”

    胡亥已經在考慮請巫師做法破之了,當年他的祖先秦惠文王不就是在石鼓上刻詛咒,讓三位神巫保佑大秦擊退楚國的麼……

    只可惜關中黑狗被屠戮殆盡,只不知現在開始收集童子尿來不來得及。

    好在,秦廷還沒淪落到當年楚國讓巫師上城牆引天雷禦敵的荒唐境地,一臉正氣的右丞相李斯赫然出列,獻上一計:

    “陛下,黑賊已入關,且兵卒甚彊,而關中徒卒已盡,再度征發恐怕來不及了。”

    “倒是驪山刑徒有數十萬人,不如下詔赦免他們,悉至藍田,授甲兵以擊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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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5章 刑徒七十萬

    “此事萬萬不可!”

    李斯話音剛落,便有一人站出來反對,卻是趙高的女婿,已被升任廷尉的閻樂。

    “丞相豈不聞,昔日殷週會於牧野,殷之隸臣妾為卒,於是前徒倒戈,攻於後以北,以至於殷軍血流漂杵,周師遂入朝歌。”

    “先前阿房、驪山兩地刑徒共數十萬,多為六國罪人,本就不甚安分,今聞黑賊及六國近關中,竟不憂反喜,彼輩豈能授以甲兵禦敵?恐重蹈殷卒倒戈之覆轍也……”

    李斯之子,御史李於立刻抓住閻樂話語裡的破綻,質疑道:“廷尉是將陛下比作商紂,而黑賊是周武?”

    閻樂忙向胡亥請罪:“是閻樂失言,有罪……”

    對驪山刑徒是否能為兵卒的爭論還在繼續,這顯然是一個險招,一不小心就會傷到自己,但眼下叛軍已兵臨嶢關,距離咸陽不到兩百里,事情已到了火燒眉毛的程度,而關中現在能立刻武裝起來的兵源,也就他們了……

    最後胡亥與群臣終於達成一致。

    “先前,刑徒為我輸送糧秣者十餘萬人,勤勉任力,可赦其罪,許以籍貫田土,發武庫之兵授之,彼輩自能奮勇殺敵。”

    “如此則兵卒齊矣!”

    胡亥鬆了口氣,李斯方才說黑夫號稱二十萬大軍乃虛張聲勢,實際人數不過十萬,以胡亥的腦仁判斷,二十萬打十萬,總能贏了吧?

    “但王離能御賊否?”

    可旋即,胡亥再度皺眉,經過武關一戰,胡亥對大舅哥王離的軍事才能產生了巨大懷疑。

    但縱然換將,關中也早無將才,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內史保,帶著中尉軍在杜縣防禦子午道呢,那兒從數日前開始,便有零星叛軍出沒。

    這時候,太史令胡毋敬出列道:“臣有一策,可使此戰有勝無敗!”

    “何策?”

    胡毋敬抬起頭,認真地說道:“親征!”

    ……

    胡毋敬不愧是太史,對秦之故舊信手拈來。

    “秦莊公與昆弟五人,以周兵七千人,親伐西戎,破之,遂為西陲大夫。”

    “襄公自將兵救周,戰甚力,又以兵送周平王,遂列為諸侯。”

    “文公以兵七百人東獵汧渭之會,遂有岐西之地。”

    “武公元年,伐彭戲氏,至於華山下,渭原方為秦所有。”

    “穆公更是驍勇,自將伐茅津戎,勝之,全取崤函以西。又自將伐晉,與晉惠公夷吾合戰於韓地,士卒皆推鋒爭死,虜晉君以歸。”

    “至於獻公,也曾與魏晉戰少梁,虜其將公孫痤。”

    “第二次伐楚,始皇帝亦親至淮陽,遂滅楚國……”

    曆數完秦君親征的各種勝仗後,胡毋敬下拜道:

    “眼下大秦危在旦夕,陛下何不仿照歷代先君、先帝御駕親征,以萬乘之重,馭百萬之師,親自饗士卒,更親兌承諾刑徒之諾言,彼輩自然人心踴躍,爭效死功,攻則必勝、戰則必克!”

    “這……”

    胡亥面露躊躇,他的人生目標便是安然享樂,全然沒有這種豁出一切的膽量。

    “不可!”

    瞥見胡亥的猶豫後,簡在帝心的趙高立刻出言反對:

    “太史熟讀史籍,莫非忘了秦武王之事乎?武王不自將以犯周,則不會有舉鼎折臏之事,更不會有接下來的季君之亂。故身為天子,應當討而不伐!”

    胡毋敬嘆了口氣,退一步道:“縱然陛下不親臨,但前線亦當有重臣為監,好讓驪山刑徒信其言。”

    換句話說,秦廷的政府信譽已經完全掃地,一般的官吏去宣佈二世皇帝“德政”,關中人已是嗤之以鼻,更何況心中猜疑的眾刑徒……

    胡亥掃視殿內群臣:“誰可為監軍?”

    這時候,御史李於出列:”臣推薦一人!“

    李於猛地看向趙高:

    “郎中令乃陛下所親信之人,可為監軍!”

    趙高一愣,感覺不妙,但還不等他說話,胡亥就將頭搖成了撥浪鼓:

    “郎中令不能去,郎中令要在望夷宮保護朕……”

    “那便只有一人了。”胡毋敬再度站了出來,這一切,好似是演練預謀好的一般。

    “右丞相可也!”

    “老丞相之望,的確足以監軍。”胡亥下意識地點頭,好似抓住救命稻草般,殷切地看向李斯:

    “丞相意下如何?”

    李斯指著嘴角好似無意識流下的口水:“老臣體邁,嘴角之涎尚不能制,豈能監十餘萬大軍?還有我這老腿,從咸陽到望夷宮尚不易,要去前線監軍,恐難為也。”

    胡亥都要站起來了:“丞相何忍棄朕,棄先帝之社稷焉?”

    “也罷。”李斯顫顫巍巍:“臣為始皇帝治民,三十餘年矣,上幸盡其能力,乃得至今。老臣便以腐朽之軀,為陛下,為大秦,站好這最後一班崗罷……”

    那邊李斯演技過人,騙過了胡亥,倒是一旁的趙高心中暗罵:“老狐狸!”

    李斯作何打算,他是明白了。

    “你這倉中老鼠,果然有鬼!”

    ……

    那邊李斯離開望夷宮後,趙高瞅準時機,立刻垂淚拜在胡亥腳下:

    “陛下,萬不可使李斯為監啊!”

    胡亥嚇了一大跳:“郎中令何出此言?”

    趙高抬頭:“陛下不問臣,臣不敢言。近日臣左思右想,想起那黑夫,本就是李氏舉薦給始皇帝的,李斯長男李由更為黑夫舊主,舉止親密,後雖看似決裂,但實則如何,外人誰又知曉?昔日始皇帝欲南巡以繩黑夫,黑夫竟提前預知始皇帝之計,詐死匿身,是朝中誰人洩密?”

    “而後,李由奉命將兵收長沙之南征士卒,卻為黑夫麾下一小卒所敗,覆三軍,身被擒,看似戰不利,可實際上,是否是李由故意打了敗仗?這也無從知曉,只聽聞,黑夫只將李由拘而不殺,其目的何在?”

    “今黑夫兵臨關中,朝中之臣心懷叵測,與其文書相往來甚多,李氏或也在其內,只因未得其證據,故臣未敢以聞。”

    “只是今日,李斯忽然指使李於及胡毋敬提議發驪山刑徒為卒,又由他作為監軍,如此一來,丞相居外,麾下十數萬人,獨攬軍政,權重於陛下,臣唯恐他對陛下不利。”

    “一旦刑徒得到甲兵,抵達藍田,李斯便可使其反戈相向,讓叛軍潰我大軍,輕易進入咸陽,陛下,若如此,殷周牧野故事,恐怕又要重演了!”

    “郎中令,此言句句屬實?”

    胡亥牙齒都開始打顫了,本以為李斯是父皇留給自己的最後一根樑柱,可現在趙高卻說,這根柱子胳膊肘往外拐,可不讓他驚駭莫名麼……

    “丞相已位極人臣,享徹侯之封,朕也並無怠慢之處,他這樣做,是為了什麼?”

    趙高惡意地說道:“或許李斯想做微子啟,出賣陛下,投靠叛軍,以換取李氏世代富貴,甚至更進一步,成為諸侯罷……”

    胡亥搓著手:“那該如何是好?朕立刻取消發驪山之徒,讓人去將丞相緝捕?郎中令為我案驗李氏暗通叛賊的證據?”

    趙高搖頭:“李斯奸猾,就算有證據,彼輩也不會承認,恐其不審,萬萬不可貿然驚敵。且其為丞相多年,樹大根深,咸陽城內,不知有多少黨羽,若是突然發難,李氏作困獸之鬥,恐釀成大禍,反倒便宜了叛軍。”

    他給胡亥出了一個毒計:“陛下不如繼續任李斯為前線監軍,待明日他來宮中取符節時,便一聲令下,郎衛四出,直接拿下!”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35
第886章 何以辨忠奸

    趙高不敢直接在咸陽動手,他的權勢,遠不及原本歷史上“指鹿為馬”的程度,甚至在被王賁斥為“君側之惡臣”後,趙高連能保住性命,都是全仗二世偏倚。

    王賁死後,趙高雖復為郎中令,但深知咸陽城內想殺自己的人不在少數,已鮮少敢踏足那兒,只能靠哄騙胡亥住在涇水之陽的望夷宮,加上忠於趙高的千餘郎衛、中車府衛,挾天子以自重。

    反倒是李斯,雖然李氏不掌兵權,但舍人故吏遍佈咸陽,自馮去疾病死後,秦廷尚餘的文官法吏皆以李斯為首,勉強維持朝廷運轉。

    此時離瞭望夷宮,李斯不復在宮內的昏聵老邁,擦了擦嘴角的口水,眼神恢復清明——老傢伙快八十的人了,但身體卻好得很。

    李於向父親恭賀:“只要明日得了號令刑徒的符節,我家便掌握了一支悍勇之師,倒戈從背後擊藍田之師,配合武忠侯的北伐軍,可輕易圍困王離,而事後,父親反正之大功天下皆知,黑夫也不敢輕易毀諾。”

    和趙高所料一樣,李斯原本的打算,就是控制刑徒,然而重複牧野之戰那一幕,他正好做微子啟。

    李斯卻搖頭道:

    “今時不同往日,過去數月,我與趙高都各做各的謀劃,相互提防,卻沒有置對方於死地的必要。而今日,黑夫已入關中,武關巨險兩日而破,嶢關又能守多久?事情已到圖窮匕見的時刻,故我父子及胡毋敬一同向陛下請發刑徒,趙高一向機敏,恐已察覺我的打算了。”

    現在仔細想想,明明今日就能將符節交予,但趙高卻使眼色阻止了胡亥,眾人離開望夷宮後,唯趙高獨留,誰知道他會向皇帝如何進言,而胡亥又會有何反覆呢?

    “那該如何是好?”李於有些著急。

    “章邯那邊聯絡上了?”

    李斯忽然問道,作為改換門庭的代價,李家除了向北伐軍暗暗提供衛尉、中尉軍駐防虛實外,還為黑夫聯繫在塞外避難的章邯。

    李於道:“聯絡了,彼輩在賀蘭山舉事就在這幾日。”

    李斯頷首:“子午道的騷擾越發頻繁,攻之示之以不攻,如此看來,漢中之軍的主攻方向,果然是陳倉故道……而那邊已數日未有消息傳來,只怕也要出大事了!”

    南、西、北,三面皆是友軍,李斯的膽子頓時大了起來,笑道:“看來,是時候發難了。”

    “而那望夷宮,我也不想再進第二次了……”

    他指派兒子道:“立刻去城中聯絡那幾人,讓彼輩做好準備。”

    “告訴他們,誅君側惡臣趙高,挽狂瀾於既倒的機會,來了!”

    等李於奉命而去後,李斯獨自坐於車上,渡過涇陽橋時,望著下游涇渭交匯處的奇景,怔怔出神。

    涇濁渭清,自古已然,在交匯之處二者涇渭分明,但慢慢地,卻合流為一,再難分辨彼此。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

    李斯喃喃自語道:“清斯濯纓,濁斯濯足矣,自取之也……李斯之名,源於此言。史書丹青固然喜歡將人臣之清濁忠奸分隔清楚,但寫到後邊,人之忠奸,就如這涇渭合流之後,又豈是那麼容易分辨的?”

    “倒是生與死,富與貴,更易自取!”

    李斯釋然了,等過了涇水後,他敲了敲車輿的門,對前面駕車,頭髮同他一樣花白的御者道:“阿閽,你為我駕車多少年了?”

    御者沒有轉過身,目光專注地看著前方道路:“從主君入咸陽雇我時起,三十餘年了。”

    李斯嘆道:“三十餘年,我記得你開了這麼多年車,一直穩當,不管出現何等狀況,都能駕馭住駟馬,從未讓老夫受驚。”

    御者笑道:“主君做丞相多穩當,小人就多穩當。”

    李斯大笑:“我啊,小心駕了半生的車船,但這次,前方卻有一顆黑石頭,又黑又硬,怎麼也繞不過去,非得停下不可,往後,只怕不太穩當嘍。”

    他探出身去,拍了拍老夥計的肩膀:“你也是,駕了那麼多年車,年老力衰,難免走神。”

    “待會入了咸陽,快到家的那個拐角,若實在駕馭不住,也不必勉強,便鬆一下韁,翻下車罷!”

    ……

    “李斯墜車?”

    是夜凌晨,聽聞此訊,在望夷宮中安排親信,籌備明日之變的趙高一個激靈站立起來。

    “千真萬確!”

    閻樂露出幸災樂禍的笑:”據旁人所見,是在離家不遠處,翻到了旁邊溝渠中,似是那御者老眼昏花,打了瞌睡……”

    “墜車,怎這麼巧……”趙高嘟囔著,復問道:“李斯如何了?”

    閻樂道:“據說李斯整個人掉進了溝壑中,抬出來時鼻青臉腫,立刻送入府邸中去,從傍晚到入夜,許多醫者都陸續入府,出來的人大搖其頭,說老丞相傷得不輕,恐命不久矣。親信傳訊時,聽到丞相府內,甚至響起了隱約哭聲……”

    他朝趙高下拜:“恭賀婦翁!先前王賁欲誅我家,轉眼便病逝於南陽,而現在,李斯也欲圖謀不軌,竟在陰溝裡翻車,七旬老翁遭逢此罪,就算不死,性命也已去了半條。”

    “如此看來,婦翁果有王者之運!”

    “只要李斯一死,自此婦翁便大權在握,隨時可挾持二世,東去蒲阪了!”

    黑夫擊破武關的轟隆巨響,好似是叩響了扳機,李斯趙高二人本來都在做熱身,如今驚聞槍聲,便爭先恐後,開始比賽賣國……

    誰慢誰死,容不得他們不急切。

    李斯已做好了發難準備,趙高這邊也一樣,除去張敖為他引趙、魏軍隊走太行小道入河東外,趙高更讓人去函谷關拜見過項羽,承諾以船舶在茅津接應,換取楚人的承諾——事後使趙高王於上黨!

    接下來,趙高只需要儘可能讓王離與黑夫兩軍火並,最好兩敗俱傷,而六國之師忽然渡過蒲阪天降關中,坐享漁翁之利。

    趙高自己,則打算瞅著時機,挾持胡亥東竄,將這個無比信賴他的皇帝,當做禮物送給六國,而後任由關中淪為項羽與黑夫角逐的戰場,他便能夠飄飄然去上黨為王了……

    眼下被閻樂一吹,趙高也摸了摸自己的頭頂,有些信以為真,覺得自己或許還真是做大王的命,但旋即警惕起來:

    “若李斯墜車是假呢?”

    趙高摸著下巴道:“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得知,或是猜出我明日要在望夷宮中對他發難,這一出墜車將死之戲後,陛下便無法強令他入宮受符,甚至於……”

    他表情變得恐懼起來:“我真是糊塗啊,倘若先帝留下的最後老臣受傷將逝,真是天地震動的大事,陛下再不明事理,再懷疑李斯,驚聞此訊,也必使親信前往探問……而最合適,也最信得過的人選,正是我啊!”

    趙高咬牙切齒:“這李斯,恐怕墜車是假,誘我入其府邸是真,這老叟,也對我動了殺心!”

    一時間,趙高竟有種棋逢對手的感覺……

    話音剛落,外面有謁者抵達,卻是傳了胡亥的詔令。

    “李斯諸子來報,言老丞相墜車將亡,今不知其真假如何,郎中令且攜御醫,代朕前往恤問探查!”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35
第887章 影子

    二世元年六月二十三日夜,咸陽城中,聽聞老丞相墜車病重,李斯昔日的舍人故吏,紛紛前來丞相府邸探望,一時間李府門前車水馬龍,又排了大長隊。

    只可惜,有資格進入的十中無一,但就是這十來人,此刻都在後悔自己得入門庭,因為他們,都被方才發生的驚變,嚇得目瞪口呆:

    就在半刻前,奉二世之命來恤問探望的郎中令趙高,才入相府內院,後方的厚重大門便轟然關閉,李斯僕役家人手持兵刃一擁而出,將趙高按翻在地,臉緊緊貼著泥地……

    而更讓眾人駭然的還在後頭,卻見據說是只剩下一口氣的李斯,卻捋著鬍鬚,從寢堂虎步而出,步子邁得很大,神采奕奕,哪還有半分垂死的跡象?

    李斯身後,則是他的女婿,秦始皇第三子公子將閭,以及通武侯長史,因前線戰敗被剝奪爵位,淪為庶人的甘棠……

    “右丞相!?”眾吏感到莫名,只覺得是出了大事。

    李斯朝眾人拱手:“讓二三子擔憂了,李斯無恙也。”

    “李斯,你這是要謀反麼!”這時候,陪同趙高來李府的謁者大喊。

    “要造反作亂的,分明是這奸賊!”

    李斯兩指併攏,指著還在死命掙扎的趙高,正氣凜然地說道:“昔日先帝逝世前,曾在榻前,把李斯之臂,深以後事為念,故設四重臣輔政,以為天下無虞。”

    “豈料趙高這奸佞欺上瞞下,隔絕中外,謀害忠良,誣陷馮君,使得馮氏及公子高族誅,通武侯已發覺汝之狼子野心,故請陛下誅之。”

    “只可惜老將軍天不假年,竟陡然逝去。趙高僥倖逃死,仍不知悔改,敗亂國典,內則僭擬,外則專權,群官要職,皆置所親,殿中宿衛,易以私人,離間兄弟,傷害骨肉,使得天下動盪不安,人人心懷畏懼,朝廷信譽掃地,天下叛者半矣……”

    李斯看向被削為庶民後走投無路,只能向自己求助的甘棠:”甘長史,請將通武侯遺言,告予眾人知曉!“

    甘棠看了李斯一眼,本來只是想借李斯之手除去趙高,但事情發展到這份上,已非他所能控制,只好道:

    “通武侯臨終前唸唸不忘的,便是逐君側之惡人!他說,朝中奸佞必須肅清,若陛下心軟,不誅趙高,吾等定要設法讓王離陳其利害,至少要勸說陛下,打發趙高去為始皇帝守陵,等其上路後,再由親衛門客往殺之!”

    “只可惜我才入咸陽,便被罷了官職,王離將軍亦為陛下催促,一心南下禦敵,未能肅清奸佞,而趙高,依然受陛下信賴如常……”

    甘棠真是對胡亥失望透頂,一心欲除去趙高,完成王賁夙願的他也顧不上那麼多了,破罐破摔,開始借李斯之力。

    李斯頷首:“今日李斯願同二三子繼通武侯之遺志,誅此惡臣!再去望夷宮,迎回陛下!”

    即便黑夫已經兵臨嶢關,但咸陽依然延續著數十年來強大的慣性,繼續奉行皇帝的命令,沒有胡亥詔令,不論是李斯還是趙高,想做點什麼都有些困難。同理,只要控制了胡亥,挾持天子,咸陽投降黑夫,還不是眨眼的事?

    群臣早就忍受趙高許久,聞言紛紛叫好,但來探望李斯的眾人中,亦有怯怯者,出列道:“丞相,吾等未得陛下之制,郎衛恐不會聽從,咸陽必定有一場火拚,大敵在側,就不怕生變使黑夫乘虛而入?”

    這就是李斯想要的啊!

    但此事尚不能公開,否則難以預料咸陽諸吏向背,於是李丞相肅然道:“攘外必先安內!”

    “沒有什麼,比趙高頭顱,以及陛下罪己、親征更能激勵三軍作戰的了!”

    “更何況,趙高兼行田常、子罕之逆道而劫陛下之威信,倘若不圖,恐其為變也。”

    李斯走到從開始到眼下,一言不發的趙高面前,說道:“趙高,你以為你暗通六國群盜,欲賣河東、關中之事,老夫不知麼?”

    直到這時,一言不發的趙高臉上,才露出了一絲驚異。

    李斯露出了滿意的笑:“先前不能確定,可現在,卻確鑿無疑了。”

    方才那句話,卻是李斯用來詐趙高的,還真唬出來了,就像趙高其實未曾掌握李斯通黑的實錘,李斯也尚未收集到趙高通六國的證據,雙方在玩一場蒙著眼睛,揣測對方意圖的遊戲。

    該問的都問出來後,李斯大手一揮:

    “立刻押著趙高,去招降郎衛,再派人控制各門及宮室!”

    然而,李斯的僕役家人才打開門,欲一擁而出去辦大事,不曾想,卻被一陣猛烈的弩箭射了回來,受傷的人哎喲痛呼。

    李斯大驚,再派人站在屋頂上一瞧,卻發覺有更多的郎衛軍,點著火把,正朝丞相府擁來!

    眾人大駭,李斯也愣在原地,他沒料到,在趙高被緝捕的情況下,對面還會有人反抗。

    “哈哈哈。”

    這時候,趙高哈哈大笑起來,激動恐懼,他的聲音有些走樣。

    “李斯啊李斯,你固然聰慧,想出如此計策騙我來自投入網,只可惜,還是料錯了一件事,你且擦亮眼睛好好看看,我是誰!?”

    李斯讓李於揪起“趙高”的頭髮,逼他抬起臉,舉著燈籠靠近,眯著眼查看。

    卻見那張臉龐酷似趙高,驟一看毫無問題,尤其是夜裡,幾能亂真,但若是熟識趙高的人,仔細看上半刻,便能發現點不同之處。

    鼻樑略高,眼睛稍小些,這些細微的差別,足以構成兩張不同的臉了。

    而捏著他看似殘疾佝僂的手一拉,才發現竟是健康的……

    這人不是趙高。

    “汝是誰?”李斯只覺得,自己怕是上當了。

    那形容身材與趙高相差無幾的中年人毫無畏懼,反而有幾分釋然,他大笑道:

    “我乃趙高之三弟。”

    “我是兄長的替身。”

    “他的影子!”

    ……

    幾個裡閭之外,抬頭看了看月色,約定時間已過,卻半響不見人出來,趙高已能篤定,李斯府中的確有詭異,不由喃喃道:

    “三弟,你真是個好替身,好影子,為兄定會照料好你的子女。”

    中原貴人豢養替身,以應對突發情況,由來已久。

    早在春秋時,齊頃公就有一位車右逢丑父,此人面目與頃公相似,衣服與頃公相似,若非他站在車右位置,手持長矛,而頃公居左持弓矢,幾難辨認清楚。

    故在齊晉鞍之戰裡,當齊軍大敗時,逢丑父就跟齊頃公互換了位置。二人為晉人所俘後,因為春秋貴族戰爭講究禮節,並未為難。

    於是逢丑父故意拿出為君者的架勢,讓真的齊頃公去取水,齊頃公第一次還傻乎乎地取水回來,逢丑父假意嫌水不乾淨,讓齊頃公再去,遂使齊頃公逃脫,而自己遭晉人洩憤殺死。

    無論逢丑父的結局如何,他充當了齊頃公的“影武者”卻是顯然的。

    趙高知道,秦始皇帝亦有替身,有時候更會藏於副車上,不過那些人都被胡亥給殉在驪山了。

    作為中車府令,趙高對此看在眼裡,記在心裡。

    旁人不知道的是,趙高也有一個影子替身,正是他一母同胞的三弟。他們一家人長於隱官,相濡以沫,二弟趙成勇武,做了河東郡尉。三弟卻不怎麼成器,文武都不行,唯容貌身材與趙高頗似。

    這一年來,趙高遂有心訓練他,有時候甚至會讓三弟穿著自己的衣裳,出席一些不重要的場合,只要不說話,幾能以假亂真。

    小心駛得萬年船,今日這影子,總算派上用場了。

    只可惜了自家三弟。

    趙高看向閻樂:“你在此指揮郎衛,將李斯府邸圍住,不得走脫一人!”

    “我這就去望夷宮稟報陛下,李斯果已叛,近來不僅將家眷暗暗送出城外,更拘禁陛下使者,勾結公子將閭等人,與黑賊叛軍通使,反意昭然若揭。請陛下勿再遲疑,速發射狗馬禽獸之材官擊之!”

    “諾!”

    閻樂領命,如今衛尉、中尉軍或在外防禦叛軍,或在驪山約束刑徒,咸陽空虛,只剩下趙高控制的郎中令軍,以及胡亥去年征來屯衛諸宮室的五千材士了。

    夜色中,趙高乘在車上,朝望夷宮狂奔而去,又回過頭,望著火光衝天,已發生交戰的丞相府,還有大亂前夕的咸陽城,切齒道:

    “李斯,同行為讎!”

    “此番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這大秦的山河社稷,只能由我來賣!”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35
第888章 大都無防

    月上中空,夜色正濃,熒熒火光映照出逃難者倉皇失措的臉龐。

    在狂奔的車上回首後方,還能望見巨大的城市陰影,以及陸續亮起的點點燭光。撥開迎風飄散的滿頭白髮,李斯心中悲苦。

    “一著不慎,滿盤皆輸啊……”

    作為大秦的右丞相,李斯在這座城市生活了整整三十九年,卻從未想過,自己會以這種狼狽的方式逃離咸陽……

    能在郎衛圍攻下潰圍而出,還多虧了舍人門客拚死而戰,以及李斯急中生智殺了趙高的替身,又讓人持其首級,大呼“趙高謀反已伏誅”,爭取了一部分郎衛遲疑。

    這才在咸陽裡閭中,殺出一條重圍。

    李斯畢竟不是有百戰經驗的將軍,加上趙高之策打亂了部署,反撲有些困難,但逃離咸陽卻不難。

    因為所有人都清楚,咸陽,是沒有外郭的……

    李斯撫膺,暗自慶幸:“幸好當年有人請城咸陽,被始皇帝拒絕了!”

    記得三十多年前,李斯懷揣從荀卿處學得的帝王之術,進入秦國時,最為震撼的不是崤函之固,也不是關中沃野,而是咸陽這座天下權勢財富薈萃的城市,竟沒有外郭城牆……

    出了宮城,裡閭直通曠野農田,毫無關防,這得多自信啊!

    大都無防,這本是從殷周到春秋,列國的規矩:古時候,天子守在四夷;天子卑,守在諸侯。諸侯守在四鄰;諸侯卑,守在四境。警惕四方邊境,結交四方鄰國,國人在自己土地上安居樂業,春夏秋三時的農事有所收穫,這樣一來,沒有內憂,又沒有外患,國都哪裡用得著增修城牆。

    這自然是理想狀態,真正的原因可能是,都城始終會虹吸國中人口,隨著居民越來越多,早早修築城牆,反而會限制大都邑的發展。

    但不是每個國家都能堅持到底,譬如李斯的故鄉楚國,強盛時還極其自信,控制陳、蔡、許等一系列附庸國,守在四鄰,又以方城為城,漢水為池,守在四境,

    可隨著吳國對楚國威脅越來越大,楚國的執政者囊瓦開始憂心忡忡,遂城郢。

    春秋之後,田齊、魏國等新國家,都放棄了大都無防的舊規矩,恨不得城池越高越好。

    唯一堅持下來的,就是秦國了。

    自從秦孝公遷都,使商鞅營造咸陽內城後,這座城市擴大了十數倍,幾乎每隔十年就要在外圍多一圈裡閭,甚至跨過渭水,將新宮室修到了上林,卻一直未有外郭。

    獨天得厚的地利是一方面,因華為城,踐河為池,崤函之塞,讓人望而生畏。

    另一方面,則是歷代秦王的自信——在匡章率領下,六國曾攻破函谷關,但卻止步在那,楚國甚至打到藍田,也被秦人趕回去了……

    在秦始皇帝稱帝后,有大臣提議修道外郭,卻為始皇帝拒絕。

    始皇帝道:“六國合縱攻秦時,咸陽尚不需要城郭,何況如今天下一統?再無外敵?”

    “苟不能衛,城無益也;赳赳武夫,國之干城!諸卿,這咸陽的百萬黔首,以及良家子弟,郎衛材士,每一名帶劍的男子,都是咸陽的郭牆!”

    祖龍就是如此自信與霸氣。

    只可惜始皇帝做夢都沒想到,大秦的敵人,不在四關之外,而在咸陽宮內……

    總之,正是託了此制,李斯才能僥倖逃離,關中武備都集中在子午關、藍田,咸陽空虛,眼下城內謠言四起,亂作一團,趙高派來的追兵也未能趕上李斯。

    等天明時分,眾人已奔至杜亭,亭長聽到響動揉著眼睛出門查看,卻被李斯親信制服。

    喝水的間隙,一清點人數,李斯才發現,除了兒子李於等人,數十家僮外,還有加入自己密謀的公子將閭、將臣昆弟三人,以及一眾親信故吏,皆面色惶恐,因為他們可不像李斯,前幾日就在偷偷摸摸安排子女出城,眾人的家眷,還留在咸陽城呢,此刻揪心不已。

    “右丞相,事到如今,為之奈何?”

    公子將臣十分絕望,一眾妻妾和她們所生的年幼子女都落在城裡,將臣現在無比後悔參與這次政變。

    他的同胞兄長,早年娶了箕子朝鮮公女,那公女不習慣中原氣候逝世後,又娶李斯幼女的公子將閭倒鎮定得多,他打破了眾人的幻想:

    ”趙高惡毒而陛下心中亦無親情,吾等若歸,必受戮,咸陽絕不可返。”

    “婦翁,吾等當去何處?”

    李斯自然是早已備好後路的。

    老傢伙讓僕役幫自己梳好頭髮,故作鎮定,看向西方:“去廢丘!”

    廢丘是咸陽西邊最近的縣,距離杜亭,不過四十里路,馳道平坦,車騎狂奔半日可至。

    雖然咸陽無外郭,但其周邊縣邑的關防卻不錯,也可以這麼說,在秦始皇宏大的策劃中,廢丘就是咸陽西郭……

    “廢丘令乃是老夫一手提拔,信得過,吾等且去那暫避一時!”

    言罷,老爺子手腳麻利地爬上車,又讓人奪了杜亭數匹快馬,交給兒子李於及兩名僮僕。

    “汝向南渡渭水,設法繞開藍田,去嶢關告知武忠侯:咸陽百姓南望王師久矣,然偽帝及趙賊已察覺,驪山刑徒恐不能按時發動,但老夫已拼盡全力,讓咸陽大亂,武備為之一空……”

    “今斯又奪咸陽西門戶廢丘,聚士萬人,爰舉義旗,攜壺提漿,以迎王師!機不可失失不再來,還請武忠侯,速擊藍田王離軍!”

    ……

    “微趙君,朕幾為丞相所賣!”

    望夷宮中,胡亥聽聞昨夜發生的事,一下子就從夜飲宿醉中被嚇醒了。

    堂堂徹侯、右丞相造自己的反?胡亥只感覺恍惚不已,他看向手中的酒樽,幾要站立不穩,再想到自己差點將調遣驪山刑徒的符節交給那老匹夫,更是後怕不已。

    然後便是勃然大怒:“好個李斯,皓首老賊!枉為先帝顧命輔政之臣,百官之首,竟做出了與馮氏一樣的事,勾結黑賊,欲害大秦社稷,若讓朕將他緝捕回來,定滅其三族,具五刑而死!“”

    “至於那些緝捕不力,放走李斯的郎衛,立刻車裂,以儆傚尤!”

    對李斯詐稱趙高已死,使得一部分郎衛放水讓老傢伙逃出咸陽,趙高也十分遺憾,立刻稟道:

    “陛下,李斯已乘亂西奔,當立刻使內史保將衛尉軍去捉拿,不過現在最需要擔憂的,是咸陽城中,是否還有其黨羽……”

    “沒錯。”胡亥咬牙切齒:“那些從老賊出奔的官吏,其家眷盡數緝拿,與李斯有關係的門生故吏,皆當下獄!”

    如此一來,咸陽的牢獄,恐怕要裝不下了。

    “不止是諸吏。”趙高提高了聲音:“據臣所知,公子將閭昆弟三人,也參與了謀反!”

    胡亥點頭:“彼輩雖為朕之兄,卻與公子高一樣,心懷叵測,大秦有制,公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一樣要視為罪人處置。”

    “臣還有一事請言之!”

    趙高道:“陛下乃始皇帝少子也,而諸公子盡帝兄,大臣又先帝之所置也。從陛下初立起,群公子、公主及群臣意怏怏皆不服,常輕陛下。”

    “黑賊在南方稱陛下為偽帝,當立者乃他人。於是群公子又生出異心,欲助黑賊,以換取帝位。彼輩又多與大臣結親,前有公子高及馮氏謀反,公子高誅後,群公子人人自危,越發勾連大臣,欲賣陛下,陛下太過仁慈,未曾深究,今方有公子將閭及李斯之事……”

    “如今李賊及三公子雖奔,但尚有六七位公子,十位公主留於咸陽,大敵當前,隨時會再度生變。臣思慮及此,常戰顫慄栗,唯恐不終,今日便不敢避斧鉞之誅,寧可背負離間骨肉的罵名,也要向陛下請命。”

    趙高下拜,說出了楚人與他們兄弟商議的密約中,最為駭人的一條:

    滅秦宗室!

    “請誅隨李斯出奔眾吏三族,逼迫群公子、公女去驪山為始皇帝殉葬,如此,則咸陽再無內憂也!”

    胡亥大驚而起:“盡殺兄弟姊妹?這,這恐怕……”

    雖然他是母親獨子,一直受父皇之寵,獨樹一幟,與其他始皇帝嬪妃所生子女並無太多親情,但畢竟是一脈相連的骨肉,血濃於水啊……

    “陛下忘了始皇帝的教誨了麼?”趙高卻循循誘導,在胡亥耳邊道:

    “天子無情!”

    “天子無親!”

    “后妃、夫人太子之黨成而欲君之死也,君不死,則勢不重。情非憎君也,利在君之死也。”

    “夫以妻之近與子之親而猶不可信,何況兄弟姊妹?”

    “那些群公子、公主,常恨陛下待他們苛刻,人人皆盼著陛下喪亡啊!”

    胡亥愣住了,是啊,這不是父皇曾教自己的麼?

    皇帝是沒有親情,兄弟、姊妹,皆是累贅。

    上下一日百戰,一切威脅到自己的人,都必須幹掉!

    趙高復道:“魯桓公弒其兄魯隱公時,猶豫過麼?”

    “晉重耳殺晉懷公,奪侄之妻時,遲疑過麼?”

    “陛下再不動手,彼輩便要發難了!”

    叛軍距離咸陽越來越近,胡亥早已備受打擊,終日在望夷宮沉溺酒色與倡優之觀,以此麻醉自己,惶惶不可終日。

    而現在,打擊接二連三:黑夫已然入關,首席大臣突然背叛,三名兄弟欲置自己於死地。

    “啪嗒。”

    “啪嗒。”

    昨夜的酒尚未全醒,耳邊好似出現了幻聽。

    胡亥聽到了,聽到了,那是毀滅的腳步,齊刷刷,已到門外!

    而身邊的兄弟姊妹們,則悄悄將手摸向匕首,想搶先一步割了自己腦袋獻上……

    “哈哈,孤家寡人,孤家寡人,哈哈……”

    他忽然嚎嚎大哭:“父皇,你傳位於胡亥,究竟是愛我,還是害我?”

    哭聲漸漸停止,胡亥腳步蹣跚,眼睛滿是血絲。

    那是對毀滅的恐懼。

    還有瘋狂!

    舉起銅樽,又猛灌了一口酒,膽氣已足,胡亥雙手握住了案上的冰冷玉璽,在一張白絹上,重重蓋下。

    “殺!”

    “殺!”

    “殺!”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35
第889章 是時候結束這場鬧劇了

    六月二十五日,李斯一行人已抵達廢丘。

    或是明白隨著黑夫入關,這胡亥的朝廷沒幾天好活了,廢丘縣令倒是沒上演忘恩負義,將李斯綁了的戲碼,他反倒與縣尉、縣丞聯手,十分積極地將李斯、公子將閭等人迎入廢丘,封閉城門,禁止出入。

    李斯又使廢丘令張貼佈告,宣揚胡亥暴行和北伐軍將至的消息,號召廢丘人上城頭幫忙守禦。

    這是真要在關中腹地高舉“義旗”了,但讓人驚訝的是,廢丘人竟不憂反喜……

    “足見胡亥不得人心到了何種程度。”

    李斯如此點評,全不顧正是他的先謀身後謀國,才導致國事人心敗壞至此。

    倒是甘棠直到此時,才發覺了李斯的真正目的,不由驚駭莫名:“丞相,這是何意?吾等只是兵諫逐君側惡臣,不是謀反,這和說好的不一樣……”

    李斯卻是毫不猶豫,指著甘棠,讓家僕拿下他,呵斥道:

    “孺子,枉汝父甘羅何等聰慧,你卻糊塗至此!”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若無胡亥庇護,趙高能肆無忌憚作惡麼?古往今來,必有君惡在先,方有奸佞禍於其下,必先有周厲王,而榮夷父方可逞志。吾等若想剷除趙高,必先廢黜胡亥!如此看來,通武侯與武忠侯,看似為敵,實是殊途同歸啊!”

    一番歪理說得甘棠目瞪口呆,卻又找不出反駁的話。

    李斯手一揮:“將此子送進牢獄中去,讓他獨處數日,想明白這個道理!”

    處置完甘棠,早就活明白的李斯不顧年邁之軀,親自登城遠眺。

    廢丘並不在渭水之北,而位於渭水之南,西安東馬坊遺址,後世它的發現,竟讓西安地鐵五號線不得不改道——雖然西安地鐵改道是家常便飯了……

    廢丘原名犬丘,與西犬丘相對,為東犬丘,秦國的始祖非子曾在此地為周王木牧馬,周懿王時,西戎侵鎬京,遂遷都於犬丘。

    眼下的廢丘城正是在周代都邑基礎上興建,周長近五里,牆高池深,因為是咸陽西大門,還建有武庫,縣卒也較一般的小縣多些。

    但李斯卻大搖其頭:

    “這城不好,地勢低窪,若敵兵決渭水灌之,恐難守也!”

    李斯的擔心卻是多餘了,因為咸陽的那對君臣,根本沒功夫派人來磨這座近在咫尺的叛城。

    是夜,才有三千餘人抵達廢丘城外,宣讀胡亥赦令,說只要交出叛臣李斯,其餘人皆無罪,試圖讓廢丘令開門。

    但回應他們的只是一陣弓箭,胡亥的詔令,從大臣到黔首,早就沒人信了。

    這批郎衛、材士遂圍住了城池一角,也不攻打,李斯最擔心的不是他們,而是同樣位於渭南,駐紮在杜縣,由內史保率領的兩萬中尉軍,而杜縣到廢丘,不過一日之程……

    到了次日凌晨,昏昏欲睡的李斯被公子將閭喊醒。

    “婦翁,有一支大軍出現在城外!”

    李斯連忙在人攙扶下,頂著夜風再度登城,卻見廢丘以東數里外,的確有一支長長的隊伍,沿著渭水向西行軍,粗略數了數火把,竟有萬餘之多……

    “完了,這廢丘城雖固,但也頂不住中尉軍萬人圍攻啊……”公子將閭面色發白。

    李斯倒是鎮定,就如同一頭屹立在城頭的石獸雕像,看著那支軍隊靠近、抵達、卻不作停留,徑直往西而去……

    公子將閭等人滿頭冷汗,卻又莫名其妙,這支中尉軍放著他們這“叛城”不攻,是幾個意思?內史保也要投黑了?

    “西邊有比吾等更緊要的事。”

    李斯露出了笑,他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武忠侯的偏師,韓信及漢中兵,已入關中!”

    ……

    六月二十六日,咸陽的亂象尚未結束。

    秦始皇曾自信地不築城牆,這使得如今的咸陽城,變成了一個往外漏水的籃子,公子、公主、群臣、諸吏,甚至是黔首百姓,不斷有人往城外逃去,謠言飛起,或是胡亥為趙高所弒,或是李斯已被處死……

    但都邑的控制權,的確還在郎衛軍及胡亥所信材士手中。雖然向胡亥提議盡誅群公子、公主,但趙高沒有傻到挨家挨戶去捉拿,那只會造成更大的混亂。

    他讓人以“保護”為名,將六公子、十公主及其家人送到距望夷宮不遠處的高陵縣統一管理,令閻樂網羅罪名鞠治之。

    至於趙高自己,則被胡亥任命為丞相,已然摸到了權力的頂端。

    “只可惜這位子坐不久。”

    趙高摸著丞相的印綬長嘆,若非別無選擇,他也沒必要投靠六國啊,楚軍主帥項羽雖與他達成了密約,但是否會遵守,還是個未知數。

    但局勢到這種程度,趙高已別無選擇,只能一條路走到底!

    他放下印綬,囑咐親信到:

    “告訴雲陽之吏,關押在那的蒙恬、蒙毅兄弟,也可伺機處死了!”

    隨著李斯公然叛國,與一眾黨羽退據廢丘,趙高也明白大勢已去,開始著手離開咸陽的準備,但就在此時,張敖卻前來稟報:

    “丞相,大事不好了!”

    “是陳倉的事?”趙高一早就聽說西邊的消息了,數日前,黑夫部將韓信率師兩萬餘,走故道,攻擊了散關,殺散關都尉,潰中尉軍萬人,又奪取了陳倉縣。

    光看名就知道,陳倉以屯周原雍城之糧而聞名,韓信已食陳倉之粟,又揮師東進,截至消息傳來時,韓信已兵臨虢縣,威脅秦之西都雍城……

    但趙高不是很擔心,內史保已迅速調集杜縣的中尉軍西去阻攔,至少能擋那韓信半個月,足夠趙高完成籌劃,挾持胡亥東竄了。

    但張敖卻打破了趙高的幻想:“不止是陳倉!”

    “黑夫已破嶢關,兵臨藍田……”

    趙高聞言頓時面色蒼白:“黑賊怎如此之速!”

    不過想想,黑夫正式攻武關只用了兩日,倒是在商於之地等待後軍糧隊磨蹭了許久,嶢關之險尚不如武關,能堅持幾天已是不錯了。

    嶢關一破,關中再無天險巨防,而是一馬平川,現在擋在黑夫與咸陽之間的,只剩下王離、李良、司馬鞅的十萬大軍了……

    趙高大罵該死,同時催促張敖:

    “快帶人去河東,告訴項將軍與魏相,趙高已按照承諾,在大河上備好船隻,不日將盡屠秦宗室公子,挾胡亥東去臨晉,還請項將軍速速渡蒲阪入關,若晚片刻,則遲矣!”

    ……

    趙高不知道,嶢關卻是不是火藥嚇開的,而是守關的都尉聽聞咸陽變故後,心灰意冷,自己降的。

    要論破關的大功臣,趙高當居第一。

    破關一日後,六月二十七日,黑夫才隨大軍抵達此地,自從他們離開了上雒,一路崎嶇難行,直到越過冢嶺山隘口的嶢關,前。

    突然赫然開朗,農田、屋舍變得密集,一條水流從秦嶺餘脈上奔流而下,向西北緩緩流淌。

    這條水便是灞水,灞水上游十分清澈,觸手冰涼。若是運氣好,還能在河床裡發現一塊塊淺藍色的玉石礦,太陽照耀在上面,朦朧如炊煙,讓人稱奇……

    故地重遊,黑夫還沒來得急感慨,季嬰已經帶著開關投降的嶢關都尉來見,這個五旬左右的軍吏遠遠下拜,自稱是黑夫故人。

    “你是我故人?”

    黑夫讓他近些,仔細看了看後,卻沒印象。

    “我怎不認得你?”

    嶢關都尉道:“先帝二十六年時,君侯曾過藍田,當時下吏乃藍田大營中一率長,巡邏時遇到君侯,那時候君侯還是左庶長,欲去百年前的古戰場看看,但那已是大營禁區,故為我所阻……”

    都尉低低垂下頭:“當日冒犯,還望君侯恕罪!”

    “原來如此,果是故人。”

    黑夫自己都不太記得了,仔細想想好像還真有這麼回事,當時他只遠遠看到藍田中尉軍的營壘整齊,旌旗招展,將士操練之聲不絕於耳,當是秦國較精銳的一支部隊——中尉軍。

    那時的他,又怎會料到,自己有朝一日會統帥大軍,兵臨此地,而與自己為敵的,恰是中尉軍呢?

    於是黑夫笑道:“汝昔日阻我,如今卻遵從大義,開關迎我,救了全關士卒,更讓關中百姓能早日脫離暴政,非但無過,更有大功!”

    見武忠侯待人親切,嶢關都尉心中大安,隨後又匯報了這幾日聽聞的咸陽亂象,李斯政變失敗出奔,而胡亥趙高大肆捕其餘黨等事。

    “李通古真是沒用,竟鬥不過趙高。”

    黑夫嗤之以鼻,老東西這次是被雁啄了眼,翻車玩脫了。

    他又摸著下巴暗道:“趙高也真是心大,我近在咫尺還敢如此亂來,莫非也找好了下家?”

    雖然沒法重複殷周牧野之戰的劇本有些遺憾,但此事也有好的一面,那就是咸陽一片混亂,前線也軍心大動。

    “咸陽事變後,藍田王離軍也有些動盪,甚至有兵卒夜遁,做了逃兵。”

    嶢關都尉退下後,季嬰更匯報了前方東門豹傳回的情報,因為武關的教訓,使得王離不敢再守嶢關,而是將大軍集中在容易展開陣型的藍田,這是寄希望於野戰了……

    “看來小小王將軍被嚇壞了。”

    黑夫齜開大白牙,露出了姥爺的笑:“陣戰的話,我與故去的通武侯,大概是五五開。”

    “但以王離之才,率狐疑之師,於亂都之野,敵百勝之軍……”

    簡直是父子局啊!

    “夠了。”

    黑夫搖了搖頭:“昏君亂臣越發倒行逆施,別說是驪山陵裡的始皇帝,就連我,都要看不下去了……”

    再讓他們鬧下去,真把秦始皇帝氣活過來,帶著復活的軍團,沒有感情的秦兵俑來吊打自己怎麼辦?黑夫記得前世看過類似的電影。

    如此胡思亂想著,黑夫下令道:

    “傳令三軍,今夜休整飽食,明日天明,進軍藍田!”

    “是時候,結束這場鬧劇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35
第890章 主角

    六月二十八日,韓信早已進入關中。

    大約十日前,眼看吳臣在子午道的襲擾吸引了秦中尉軍主力,韓信遂率師兩萬餘,走故道入關。

    但故道漫長,兩萬人動靜太大,敵人不瞎不聾,陳倉縣安排有一萬中尉軍守備,更在故道上多設哨探,韓信終究是沒辦法暗度的,最後雖然僥倖奪取了散關,但陳倉之兵在故道縣設防,攔住去路。

    故道口狹窄,若貿然出擊,那是以寡擊眾,就算擊破陳倉軍,韓信也會損失不小。

    好在他手下有一名籍貫漢中的司馬,名為趙衍,曾多次往返陳倉與漢中之間,知道當地有條小道能繞開故道口,襲擊陳倉。

    韓信遂用其策,派趙衍和巴人武士丹虎帶著擅長山地行軍的巴卒,走小道繞開敵軍的封鎖,兩面夾擊,擊敗了陳倉的守軍。

    既取陳倉之糧,緩解大軍之乏,韓信又立刻揮師東進,攻佔虢縣(寶雞市陳倉區虢鎮)。

    來到這兒,便完全遠離了秦嶺山地,進入典型的關中黃土塬,與後世的區別只是大塬還沒有太過破碎,且放目望去儘是一片綠意——除了密集的粟田、麥田,還有從岐山蔓延過來的大片森林。

    而秦之故都雍城(陝西鳳翔縣),就在北面四十里外,坐落在岐山腳下的周原上……

    “我今日方知,為何周、秦皆以此一隅之地,而能並天下。”

    低頭捧起一撮黃土,望著四面八方皆有的密集裡閭農舍,韓信知道,自己算進入秦之腹地了。

    但這時候,韓信卻開始面臨抉擇。

    兩條不同的進軍路線擺在面前。

    “從虢縣往東,至咸陽三百餘里,一馬平川,且有馳道相連,車三四日可至,步卒也不過七八日。眼下敵兵皆在藍田、商於,與武忠侯決戰,咸陽空虛,唾手可得,如此大功,將軍可輕取也!”

    漢中人趙衍力主韓信直接向東,莽到咸陽去。

    趙衍本是漢中郡一名縣尉,直到數月前才降北伐軍,深知自己投誠太遲,武忠侯靖難成功後,恐怕無法得到高官厚爵,遂寄希望於韓信身上,希望能分到攻取咸陽的大功。

    但有監軍之任的陸賈卻持不同看法。

    “偽帝雖然將主力放在藍田、武關,但關中人口豐饒,徵調數萬人抵禦吾等,實非難事。而陳倉兵潰敗後,仍有數千人向北退至雍城。若舍雍城而東向擊咸陽,前有阻礙,後有攔截,我軍輜重又遠在故道口,恐將進退維谷,反而不美……”

    雖然看法相悖,但前提都建立在黑夫未入武關上。

    因為秦嶺、大巴山重重阻隔,且兩軍都在前進,所以韓信等人至今還不知道,武關早在十多天前,就被黑夫給破開了……

    韓信看著地圖沉吟,若換了大半年前,一向喜歡兵行險招的韓信,肯定毫不猶豫,選擇拔營東進,定要先登咸陽,讓天下為之側目!

    可去年他孤軍深入南陽,回師時在丹陽被王賁逮住,大敗一場,損兵折將。這次打擊給韓信性格帶來了很大的改變,他銳氣大挫,沒那麼目中無人了,加上與武忠侯侄女成婚,婚後男人畢竟與昔日小處男不同,變得越發穩重……

    他知道,軍中無數雙眼睛盯著,自己不能再犯同樣的錯誤了。

    於是韓信道:“武忠侯之所以讓吾等從漢中入關,是為了牽制敵軍,好讓主力順利攻入武關,進抵咸陽。”

    “而不是孤注一擲,寄於偏師冒險,襲取咸陽。”

    走故道是以奇勝,但現在,就必須以正合了!

    “故吾等能做到前者,對雍城圍而不攻,誘咸陽發兵來援,便已完成君侯之命了。”

    而打完援兵,就能放心攻城了。

    韓信指著雍地地圖道:“雍地夾渭川南北岸,沃野千里,原田肥美,物產富饒,所謂秦川也。”

    “若吾等攻佔此地,便在關中站穩了腳跟,再加上此處乃秦之故都,歷代君王宗廟社稷所在,當關中之心膂,為咸陽之右輔,足以震撼關中,將北伐軍之威望仁義宣揚出去!”

    “更妙的是,雍城南扼散關,漢中兵糧可源源不斷北上;西有隴關,與隴西郡相鄰,可接應從祁山道襲擊西縣的蜀郡兵;北接回中道,直通北地郡,君侯舊部章邯及長子所在……”

    “取得雍城後,旬月之內,便能打通三地,雍、北地、隴西連成一片,幅員千里,人口百萬,群起響應,東向進圍咸陽。”

    “此乃百勝不敗之法也!”

    陸賈鬆了口氣,他是黑夫套給韓信的韁繩,韓信選了最萬無一失的打法,讓陸賈不必擔心他重蹈覆轍,而且還有一點,陸賈沒說。

    這次入關之戰,韓信決不能獨佔功勞,他得搞清楚誰是配角,誰是主角……

    但韓信下一句,卻又讓陸賈哭笑不得,這韓信,還是不夠老道啊。

    定下北上雍城的方略後,雖然佩服黑夫大戰略,但對其臨陣用兵依然不甚看好的韓信竟樂觀地說道:

    “到那時,就算武忠侯未能攻入武關,光靠吾等,也足以制咸陽之命了!”

    ……

    而此時此刻,這一戰的主角黑夫,正站在藍田山的指揮所上,遠眺十餘里外,與北伐軍隔著灞水紮營的王離軍。

    “小小王有進步,至少紮營上,有板有眼,頗得武成侯之家學真傳,只不知臨陣指揮上,從其大父、乃父處學得了幾分?”

    言罷,黑夫回過頭,看向身後伏地跪拜的中年人。

    “你說藍田軍秩序混亂,人心惶惶,甚至還有不少逃卒?”

    卻是李斯次子李於,數日前從杜亭南遁,乘著關中的亂象,欲來聯絡黑夫,卻在藍田縣附近遭遇了一群兵卒……

    “我當時心中絕望,以為是王離派來巡邏的斥候,豈料彼輩卻是一群逃卒,搶了吾等馬匹、錢帛後決然而去!”

    “於是吾等只能走山道,涉荊棘而行,今日方至……”

    李於在咸陽時也與黑夫見過幾面,但當年見了李家人就恭謹行禮的小人物,今日卻是威風八面,即將把持天下權柄的梟雄了。

    黑夫頷首:“看來王離麾下,已是三軍狐疑,縱有嚴刑峻律,也難以約束逃卒了。”

    可見咸陽事變,大秦二把手外逃,對士氣打擊有多大,據說咸陽至今仍不斷有人外逃,大廈開始崩塌時,消息是根本瞞不住的。

    這樣的軍隊,怎麼打仗?

    但獅子搏兔,亦用全力,不可大意。

    問了李於路過渭南、藍田的見聞後,黑夫與他的話題,又回到了咸陽之變上。

    但黑夫卻對李斯在廢丘“聚眾萬人,高舉義旗”並不關心,那老倉鼠明明是政變失敗出奔,能保住自己性命就不錯了。

    黑夫關心的是另一件事。

    “趙高,還真與六國有勾結啊……”

    李於道:“趙高近來向胡亥進言獻策有些不同尋常,家父懷疑已久,當夜方才詐得真相,趙高恐已與函谷關外六國群盜勾結,欲開關迎賊!”

    黑夫回憶道:“我記得退守函谷關的三川守趙賁,乃是昔日北地守,建成侯趙亥族侄,他總不是趙高親戚罷?”

    李於否認:“不是,趙賁乃是通武侯舉薦為三川守,與趙高並無關係。”

    “那趙高要開的恐怕不是函谷關。”

    黑夫瞭然了:“而是其弟趙成任郡尉的河東……軹關、茅津、風陵渡、蒲阪,只要有船,太多的路可以入關了。”

    幸好武關一聲巨響,兩日告破,嶢關都尉也順勢投降,否則黑夫在這一路耽擱太久的話,恐怕還真遂了趙高的願,讓項羽搶先一步入關!

    既然知道這一情報,黑夫的心思也活絡開了,讓人帶李於下去歇息,又找來季嬰:

    “今日開始,白天黑夜各三次,派萬人至灞水岸邊,大張旗鼓,再朝對面王離軍喊這些話。”

    “什麼話?”

    季嬰立刻精神起來,他明白自己沒有領兵才能,但在搞情報、做宣傳,幫君侯打輿論戰上,卻格外有天分!

    黑夫對此還振振有詞:

    “能坐著絕不站著,能躺著絕不坐著。”

    “死一萬人才能贏的堂堂正正之戰,遠不如死一千人就能贏的詭計陰謀。”

    這話是說到季嬰心坎裡了,一直奉為圭臬。

    眼下,黑夫想了想後,負手道:

    “就說,將士苦戰於外,奸佞賣國於內。”

    “趙高已與楚約,逐丞相,滅秦宗室而王關中。”

    “趙成開河東之防,水陸接應,六國群盜已入關!”

    “項籍已率楚人至鴻門,欲滅秦社稷,屠咸陽,燒宮室,發始皇帝之陵,掠珍寶貨財,虜汝等子女,與趙魏群盜共分之!”

    季嬰越聽越佩服,亭長不愧是亭長,這些設想張口就來。

    殊不知,以上這些,都是歷史上發生過的事,黑夫也就隨口一說。

    但傳到王離軍士卒耳中,事關家園親眷性命,他們恐怕就不能一笑置之了……

    季嬰一一記下來,回去就教給眾士卒。

    “還有兩句。”

    黑夫望向遠方敵營,以及上面隱約能見的玄色秦旗,情真意切地說道:

    “秦人不打秦人!”

    “停止內戰,一致對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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