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155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23
第851章 一手獨拍疾無聲

    三月初時,王賁病篤,足不能出宛城大本營,他僅能呆在帷幄之中,連巡視軍營,都得由屬下代勞。

    來自南方、北方的斥候信使出入幕府不止,而王賁往往會親自接見他們,關切千里之外的戰況,每一日,老將軍醒來必問兩句話。

    “丹陽局勢如何了?”

    “敖倉可有消息了?”

    王賁很清楚,秦之社稷,已到了最危險的關頭,其命若線,懸於兩地勝負!

    先說南邊的丹陽(河南淅川),二月下旬時,前線將領回報,本在進攻漢中的叛軍東門豹部,開始放棄擊擾南鄭,轉而向東而來,以鄖關(湖北鄖縣)為基地,向丹陽地區發動猛攻!

    與此同時,正面的襄陽、樊城北伐軍七八萬人,也打著黑夫、韓信的旗號,開始向北壓進,欲奪穰縣(河南鄧縣)。

    “丹陽本為楚之右壤,皆廣谷大川,山林溪谷不食之地。然其地西控商、洛,南當荊、楚,山高水深,舟車輳泊,號為陸海,然自古圖武關者,必以此地為孔道矣!”

    當時王賁的幕僚們一致認為,黑夫是想要乘馮去疾、公子高案對秦軍士氣大降之際,一舉攻取丹陽,打開武關,威脅咸陽。

    別小看那起案子的影響,從上月至今,身處前線,被王賁硬保下來的馮氏門客、親衛,已有十餘人選擇了叛逃,他們擅離職守,投了北伐軍,畢竟黑夫戲做得足,不是每個人都能看透他才是“罪魁禍首”。

    眾人皆言:“通武侯,切不可讓叛軍奪得丹陽,否則,武關恐將不保,藍田之戰,或要重演……”

    藍田之戰,是秦自建國以來最大的亡國危機,當時楚懷王怒張儀欺己,遂發舉國之兵,重奪丹陽,擊破武關,攻佔了當初張儀承諾而沒給的“商於之地”,又進軍至藍田--距離咸陽僅百餘里的地方!

    這可把秦惠文王嚇出了一身冷汗,調撥咸陽全部男丁禦敵,好在最後有驚無險,擊退了楚軍……

    司馬錯的玄孫,偏將司馬鞅更是憂心忡忡:“那時候,秦國幸有惠文王一代雄主在內,冷靜應對,調兵遣將。外有張儀奔走連橫,斷楚之援。軍中更有武王、嚴君、司馬錯等驍勇善戰,如此方能險勝荊人。”

    “可現在……”

    他沒有明說,但王賁及幕僚軍吏們都清楚。

    該怎麼形容現在的皇帝和朝臣呢?一句話:

    廟堂之上,朽木為官,殿陛之間,禽獸食祿。以至狼心狗行之輩,洶洶當朝,奴顏婢膝之徒,紛紛秉政!

    總之,以咸陽的亂相,這時候若讓叛軍攻入武關,那還不得人心大亂?能否組織得起像樣的抵抗都沒譜,若黑夫主力再將王賁的大軍纏在南陽,阻其回援,可真就要出大事了!

    眾口一詞,但病榻上的王賁,卻否定了他們的看法。

    “黑夫用兵一向狡詐如狐,虛則實之,實則虛之,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老夫看他真正想攻打的,不是丹陽,不是武關,而是漢中罷!”

    “若我沒猜錯,黑夫自己坐鎮襄陽、樊城,漢中則另派能獨當一面的大將過去,要麼是巴郡的趙佗,又或許,便是那一戰成名的韓信!”

    就像數月前賭對韓信會兵行險招,走丹陽回南方一樣,這次,王賁也力排眾議,為這場戰役定了調。

    王賁一邊喝藥,一邊下達了指使:“讓關中援兵,不來南陽,或駐武關,或改去漢中增援。”

    “我軍主力則進發至穰縣、新野,與黑夫對峙。司馬鞅率偏師駐紮在析縣(河南西峽縣),讓出丹水縣(河南淅川寺灣鄉),只管讓叛軍東門豹部去奪罷,然後再看他們敢不敢穿過那百里山地,兵臨武關之下!”

    “若黑夫真敢如此行險,讓東門豹孤軍深入,我軍車騎可斷其後路,配合關中之兵,殲於武關之下!”

    不取穰縣,想直接攻取丹陽入武關,大軍的補給線勢必拉得很長,只要黑夫敢這麼玩,王賁就能利用北軍多車騎的優勢,打叛軍個頭破血流!

    說完,王賁喝了口藥,咧了嘴。

    “真苦!”

    雖然無法親至前線,但王賁吸取了上次的教訓,對奉命去丹陽的司馬鞅耳提面命,恨不得將自己能想到的一切細節都囑咐他。

    前方鏖戰之際,王賁也在後方拖著病體,夙興夜寐,根據每一次斥候傳回的戰況,調整戰略。

    好在這一切都沒有白費,三月初五這天,司馬鞅傳回傳來消息來,叛軍果在奪取丹水縣後,裝腔作勢向武關進發一陣後,卻躊躇不前,又退回丹水南岸去了!

    眾人頓時大喜,直道:

    “通武侯料事如神!”

    但王賁卻只是搖頭嘆息:“果然,韓信那一敗後,黑夫不會給老夫任何殲其主力,甚至是偏師的機會了。”

    幕僚們心服口服了,而稍後幾日,北邊傳來的喜訊,讓他們對通武侯更加欽佩。

    “吾軍在敖倉,大破楚軍前鋒,殺其將項聲,斬首虜五千!”

    眾人欣喜萬分,交相慶賀,但王賁卻失望地搖了搖頭:

    “黑夫尚在,項籍亦尚在啊……”

    ……

    同樣的誘敵之策,南邊的黑賊聰明,誘而不前,六國群盜就比較蠢,大勝後驕縱冒進,結果在敖倉栽了個大跟頭。

    雖然沒取得太大戰果,但如此一來,已搖搖欲墜的南北局勢,又被王賁穩住了。

    雖然只是一時。

    就在這種情況下,咸陽宮的謁者身著繡衣,乘肥馬,翩翩而入宛城。

    謁者笑容滿面,恭賀王賁兩戰皆勝,但王賁卻面無表情,只說自己身體抱恙,也不出迎下拜,咳嗽半響後,只問一句。

    “敢問尊使,趙高,是否伏誅?”

    謁者笑得有些難看了:“通武侯,陛下已重新徹查馮氏一案,趙高……趙高他已被陛下撤除郎中令一職。”

    王賁皺起眉來:“這麼說,未誅?”

    “此事案情曲折,又有黑賊從中離間君臣,陛下是想,讓通武侯回咸陽後,再慢慢查清楚……”

    “讓老夫回咸陽?”

    王賁啞然失笑,三軍之所以還能頂住叛軍和六國群盜的進攻,皆是因為他坐鎮前線,若他回了咸陽,這數郡二十萬大軍誰來統轄?

    這次召歸,滿含陰謀的味道啊。

    王賁口中有些發苦,不知是剛嚥下去的藥,還是品嚐到了徹底失望的滋味?

    謁者有些慌,匆忙解釋:“此番召歸,不止是如何處置趙高,陛下需與太尉、丞相一同商議,還另有一件要事。”

    他連忙將制詔奉上,只望王賁看了以後能轉怒為喜!

    但王賁看了這詔令後,卻更加震怒。

    “戡亂賊,復關東者王!?”

    老將軍騰地站起身來,將詔令攢成一團,努力控制著心中的怒意,同時能感覺到胸腔劇烈疼痛,熱血在順著喉嚨往上湧!

    “今上……”

    王賁是從帶血絲的牙縫裡,擠出那幾個字的。

    “要背棄始皇帝遺志麼!?”

    ……

    “三代之時,天子建國,諸侯立家,卿置側室,大夫有貳宗,親親尊尊,雖萬人稱頌,然則,此私天下也!”

    “秦則不同,以法為教,以吏為師,賞不私其親,宗室無功勞不得屬籍,公子王孫二世為庶民,黔首士伍以耕戰之功可列於朝堂,此公天下也!”

    “今天下共苦戰鬥不休,以有侯王。賴宗廟,天下初定,又復立國,是樹兵也,而求其寧息,豈不難哉!封建、郡縣之論,廷尉議是!”

    “故朕不封子弟,分天下以為三十六郡,郡置守、尉、監!”

    背完以上一大長段後,甘棠對閉目靜臥的王賁道:“通武侯,這便是十多年前,陛下廢封建,設郡縣的詔令。”

    “年輕真好啊。”

    王賁露出了一絲苦笑:“老朽絞盡腦汁,也只記得個大概了。”

    雖然,始皇帝還是將這天下變成了私天下,一個人的天下……

    但這廢封建行郡縣的理念,卻是再明白不過的!

    “沒錯,就是始皇帝之願,故子弟尚不得為王,何況異姓?當年,始皇帝之所以猶豫不以扶蘇為嗣君,就是擔心扶蘇深受儒墨毒害,會拋棄法家之政,走殷周的老路。最後挑了胡亥來繼承帝位,也是看中他精通律令,當會謹遵父命,不肆意妄為。”

    可如今始皇帝屍骨未寒,他的繼業者,卻將先帝的遺命,忘得一乾二淨!

    “若始皇帝知道胡亥所為,恐怕會後悔,當初立其為太子罷。”甘棠心中默默道。

    王賁則道:“始皇帝說得沒錯,復立國,是樹兵也,而求其寧息,豈不難哉?如今天下方亂,陛下不修內政,卻指望靠再立一王來平息叛亂,簡直是飲鴆止渴!”

    他有些憤怒。

    “再者,老夫父子兩代人,為大秦鏖戰數十年,披荊斬棘,掃滅五國。”

    “王賁,更以這老邁殘軀,欲扶天傾,是為了在死前封王麼?”

    “我是為了不愧對父親,愧對始皇帝啊!”

    “但今上,今上怎麼就……”

    王賁失望透頂。

    但不管怎麼說,胡亥都是皇帝,還是他的女婿。

    於是老王賁,便又罵起另一人來。

    “這制詔,當是由丞相及御史大夫過目過才發出來的,李斯當年可是郡縣制的極力支持者,為此,不惜與王綰當堂翻臉!”

    甘棠在一旁接嘴:“沒錯,李丞相當年說過,是故分封必弱,郡縣則強,今陛下雖一統海內,若分天下泰半為封國,豈知百年之後,子孫重蹈周室之事?”

    “當時始皇帝還誇,李斯啊李斯,又寫了一卷能傳示天下的好文章。”

    他低聲道:“李丞相,變了啊……”

    “不!”

    王賁卻冷笑:“李斯,從來沒變!”

    “李通古,就是這樣一隻奸猾碩鼠,皇帝想做什麼,他就揣摩上意,從逐客書,到統六國,上帝號,廢封建,收詩書,皆是如此。”

    “而現在,為了新皇的頭腦發熱,他竟也從惡如流,要將當年說過的話寫過的字,統統作廢了!”

    說到這裡,王賁猛然間恍然大悟。

    “我錯了。”

    “老夫一直都錯了!”

    “朝中,不止趙高一個奸佞!”

    “大秦的徹侯,百官之首,李丞相,也早非純臣了!”

    甘棠大駭,而一時間,王賁突然為自己感到悲哀莫名。

    韓非子說過,一手獨拍,雖疾無聲!

    這樣看來,他王賁前後奔忙,南征北戰,苦苦支撐,還真是孤掌難鳴啊!

    王賁搖搖晃晃,仰天而笑,一時間老淚縱橫。

    “太尉……”甘棠生怕王賁再度氣極昏厥,欲上前攙扶。

    王賁卻一揮袖:“我無事,汝等,在外候著罷,放心……老朽死不了,至少現在,老夫還不能倒下去。”

    甘棠不放心,守在外面,時不時進來看一眼,瞧到搖墜欲滅的豆燈,還有帷幕中,頭髮散亂的老將軍在和衣而睡。

    王賁就這樣躺了許久,眼睛直愣愣看著帳頂,用只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喃喃自語。

    “陛下,你還是不忍,寧可輿情洶洶,也不欲殺趙高,是麼?”

    “你還聽信讒言,要卸我兵權,召老夫回去,是麼?”

    “李斯也只謀己,不謀國,對咸陽亂相不管不顧了,是麼?”

    “這君臣三人更以為,我是老好人馮去疾?忠懇可欺?”

    王賁緩緩起身,步履蹣跚向前,摸向自己架在蘭錡上的劍。

    “凡戰法。”

    “必本於政勝!”

    “他們以為,能以洪水灌死大梁十數萬生靈,早就髒了手,受盡天下人唾罵的王賁……”

    “為了讓大秦社稷能延續下去,當真不敢行伊尹、周公之事麼!?” 本帖最後由 其夏微涼 於 2019-5-15 18:24 編輯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23
第852章 伊尹周公之事

    “君侯啊,臣去一趟蜀中,算是明白了,為何昔時司馬錯說秦惠王伐蜀時曰:取其地,足以廣國也;得其財,足以富民繕兵。”

    秦始皇三十八年,陽春三月,從巴蜀風塵僕僕趕回襄陽的“巴郡守”陸賈,正站在黑夫面前侃侃而談。

    他張開雙臂,比劃著道:“成都是一個大盆地,千里沃野,土肥民殷,貨貝充溢。其地多鹽井,且嚴道、邛都出銅,武陽、南安、臨邛、江陽則出鐵,每年市稅,幾與田租相當。”

    總之這地方富得流油,只是交通不便,錢糧往關中運成本太高,反倒是以船舶東出大江,到南郡更方便點——前提是運氣不要太差,別在三峽船毀人亡。

    打了大半年仗後,南北兩個政權財政都有些吃緊:北秦的君臣飲鴆止渴,在各種違諾加賦,惹得怨聲載道。更為了調集關中糧食去南陽,宣佈關中三百里不得食新谷,據說,咸陽米價已貴至一石千錢了!

    北伐軍也好不到哪去,南方底子薄,還得養十來萬大軍,雖有蕭何在後統籌,但吃完秋收糧食後,為了節省軍糧,黑夫都得帶頭喝粥。

    於是開春後,隨陸賈一同到來的蜀郡錢糧,給他們回了好大一口血,這下不擔心青黃不接的時節,無糧可食了。

    而“被聯姻”的巴氏,也在源源不斷出人出錢,大量巴人加入北伐軍,隨吳臣北上漢中,利用擅長山地作戰的優勢,與數倍於他們的關中兵打得難解難分。

    除了財政,在戰略上,巴蜀也給黑夫帶來了豐厚的回饋:蜀郡守常頞派兵佔據葭萌,擊石牛道;巴郡趙佗、吳臣率軍出米倉道,配合南郡,三面夾擊下,漢中已搖搖欲陷。

    這也是黑夫將春季攻勢的重點放在漢中的原因。

    問完軍政財政,黑夫喝了口水,問道:“常頞何時將公孫俊送來?”

    公孫俊,便是扶蘇長子,被秦始皇送去邛都,胡亥派使者去,想要將其毒殺,但卻被常頞保護。

    陸賈道:“常頞言,公孫年幼,受不得驚訝,不如等北伐軍奪取咸陽,還於舊都後,再直接送過去……”

    他提醒黑夫道:“君侯,蜀地隘塞,南跨邛都,北阻石牛,西即氐羌,隔以劍山,窮險極峻,此獨守之國也,常頞雖響應北伐軍,但不論軍政,都自成一派,不可不防啊。”

    黑夫冷笑:“怎麼,常頞不老實?”

    陸賈搖頭:“這倒不是,眼下北伐軍漸漸佔據優勢,常頞是知曉形勢的,但就是不讓蜀郡出全力,他還是在為自己做打算啊。”

    黑夫頷首:“我知之,不過,巴蜀漢中本為一體,若三郡皆有,倒是絕佳的割據之地,但一旦失其一,這自守之勢,便被破壞,無法長久,常頞是個聰明人,既已選擇,不至於做糊塗事。”

    他頓了頓,復問道:“你在成都時,看公孫俊此人如何?”

    陸賈嘆息道:“小小孺子,才十歲,但卻被各種變故,徹底嚇傻了,總衝著人笑,呆呆愣愣的,臣讓人暗暗試探過,不似作偽。”

    “可悲啊。”

    黑夫長嘆:“扶蘇當初,就這樣舍他而去?”

    “這不是我印象中,長公子會做的事。”

    黑夫總有種感覺,扶蘇,不會就此沉寂……

    陸賈卻不關心扶蘇,拱手道:“君侯進入關中後,欲擁立公孫俊為新皇帝?”

    黑夫不置可否:“我否定胡亥,不承認他,等當真進入咸陽後,已誅偽帝,想要得到秦人認可,還需要一面旗幟。”

    或者說,傀儡!

    “按照你的說法,公孫俊,反倒是最合適的……常頞想必也樂見其成吧,那樣他就有擁立之功了。”

    陸賈肅然:“敢問君侯,擁立公孫俊為帝,然後呢?”

    “欲行伊尹、周公之事乎?”

    ……

    對陸賈的問題,黑夫卻不置可否。

    “伊尹、周公,不是儒生極力推崇的麼?”

    陸賈道:“身為儒士,陸賈自當極力推崇,但身為人臣,陸賈卻不推薦君侯效仿此二人。”

    他再拜道:“請君侯讓臣細說伊尹、周公的下場。”

    “世人皆言,帝太甲既立三年,不明,暴虐,不遵湯法,亂德,於是伊尹放之於桐宮。三年,伊尹攝行政當國,以朝諸侯。”

    “帝太甲居桐宮三年,悔過自責,反善,於是伊尹乃迎帝太甲而授之政。帝太甲修德,諸侯咸歸殷,百姓以寧。伊尹嘉之,乃作太甲訓三篇,褒帝太甲,稱太宗。”

    講完伊尹故事的第一個版本後,陸賈卻話音一轉。

    “不過,除此之外,臣還聽說過另一種說法。”

    “有人說,伊尹放太甲於桐,乃自立也。伊尹即位,放太甲七年。太甲潛出自桐殺伊尹,乃立其子伊陟、伊奮,命復其父之田宅而中分之……”

    黑夫聽完,頓時樂了:“陸生,這不是法家之言麼?怎麼從你一儒生口中說出來了?所以你認為,後者為真,前者為偽?你是要否認《書》?”

    陸賈笑道:“孟子言,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孟軻雖然有許多話不中聽,但此言,臣卻深以為然。”

    “我信了你的鬼!”

    黑夫心中腹誹,他曾聽張蒼吐槽過這句話,盡信書不如無書,聽上去,是泛指讀書不要拘泥於書上或迷信書本,常被引用。

    但這其實是斷章取義!

    孟子的原話明明是:“我對於《武成》這篇文章,信裡面的二三句話就行了,至於其他?根本不值得相信!仁人無敵於天下,周武王以至仁伐至不仁的紂王,商卒倒戈,不戰而屈人之兵,但《武成》上,為何會說牧野之戰血流漂杵呢?真是胡說八道!”

    這明顯是只信自己主觀看法,不信客觀記載了。

    對自己的論點有利就信,不利就不信,甚至當沒看見。

    呵,跟後世的論壇噴子好像沒啥不同。

    但輪到講另一個人故事時,陸賈又對古籍記載信之不疑了。

    “周公一年救亂,二年克殷,三年踐奄,四年建侯衛,五年營成周。”

    “六年,周公製作禮樂,郊天地,望山川,師旅不設,刑格法懸,而四海之內,奉供來臻,越裳之君,重譯來朝。周公行政七年,成王長,周公反政成王,北面就群臣之位……”

    說到這陸賈一頓:“然此時,卻有人在在成王面前,說周公有意篡位,不利於成王。成王將信將疑,周公為了避嫌,不得已逃到楚地。直到後來,成王翻閱庫府中收藏的文書,發現在武王生病時周公願意代死的禱辭,這才派人將周公迎回來……”

    “故伊尹放王,為太甲所殺。”

    “周公攝政,為成王所疑。”

    “臣遍觀史籍,發現自古幼主繼位,待其成年後,秉政之臣,縱然做了許多功績,然不為其君所疑者,寥寥無幾。除了伊尹、周公外,齊閔王疑孟嘗君、秦昭襄王疑穰侯魏冉、始皇帝疑呂不韋,皆是如此。”

    雖然這三個人,自己就不乾淨。

    他語重心長地說道:

    “無周公之親,不得行周公之事,故為君侯計,伊尹、周公不可效仿也!”

    不推薦做伊尹、周公,那陸賈認為,黑夫該做什麼呢?

    那個答案就在他口中,呼之慾出!

    但這儒生知道現在時機還不成熟,說話藏一半,竟點到為止,不再言語。

    等陸賈走後,黑夫無奈地笑了笑。

    “不止是為我計,也為你自己,還有所有北伐軍功臣將士計罷?”

    ……

    手下人的小心思,黑夫還不知道?自起兵至今,拐彎抹角勸進的人,可不止陸賈一個。

    從舉兵的那一刻起,黑夫便走在一根獨木橋上,兩側是萬丈深淵,屍骨纍纍,猛獸潛藏其中……

    回頭?那是不可能的。

    前方有人阻攔?就算是你最不想與之為敵的人,也不得不將其推下去!

    想要順利走到對岸,光靠一個人是不行的,好在黑夫有南郡舊部,以及蕭何、韓信、陸賈一眾新招攬的能臣,可為佐助。

    但眾人,並不是死的工具,而是有自我意識的人。

    是人,就會有慾望。

    有人想一展才幹,不負平生所學。

    有人想壯大學派,在未來朝堂佔據一席之地。

    有人想光宗耀祖,多得封賞田地。

    有人想宰執天下,親自操刀,割一割天下的肉。

    有人想封侯拜將,衣錦還鄉,成就青史留名……

    實現這些夙願的前提,是北伐軍贏得這場戰爭。

    於是,舊部、新臣,眾人的無窮慾望,聯結在一起,變成了黑夫身後那只有力的手,推動他向前邁步,加速跨過戰爭的深淵,朝勝利前進!

    對手下人的訴求,黑夫必須尊重,必須照顧,必須理解。

    這就是現實,絲毫幼稚不得,無視眾人欲望者,必將為其所拋棄。

    哪怕黑夫,也不例外!一旦發現你無法滿足其欲,說不準,那推手,就會變成黑手!

    但在謹慎滿足眾人欲望的同時,黑夫還得當心。

    因為這股力量,也會有意無意地,試圖操縱黑夫,頻頻誘導,讓黑夫往他們期望的方向走!

    越往後,背後的推力就越是猛烈,那時候,你或許已分不清。

    究竟是自己在帶著他們前進呢,還是被迫匆匆往前,一旦停步,便被臣僚們推得踉踉蹌蹌?像個戴上桎梏的刑徒!

    他們一邊推,嘴裡還說著:“皆是為主君計,為主君子孫計……”

    對戰爭功臣們而言,黑夫爬得越高越好,最好一腳踹下始皇帝后人,自己坐天下,他們獲得的報償和利益,才能最大化,並得到保證!

    “可黑夫啊,你可千萬別忘了,自己是誰,做這一切的目的,又是什麼?”

    獨處帳中,黑夫喃喃低語,自問自答。

    “記得啊。”

    走出帷幕,春日的暖陽照了過來,讓黑夫眯起眼睛。

    “我要做秦始皇帝的……”

    “‘繼業者’!” 本帖最後由 其夏微涼 於 2019-5-15 18:24 編輯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25
第853章 逐君側之惡人

    “君侯夙興夜寐,前線事無大小皆親覽焉。所啖之食,日不過數升。這樣下去可不行,每日飲藥用飯還得按時……”

    同一時間的宛城,王賁仍聽著醫者的絮絮叨叨,卻只問了他一句話。

    “老夫還能活多久?”

    醫者立刻站起身來,後退數步,小心翼翼地說道:

    “君侯食少事煩,再如此下去,恐不能久。”

    王賁點頭:“病入膏肓了,對麼?不能久……是多久?”

    “君侯……”

    “說!”

    醫者只好如實回答:“多則半年。”

    “少則……數月?”

    “數月?是一月,還是三月……”王賁搖了搖頭,讓醫者退下。

    “不夠啊……”

    秦軍現在已轉入守勢,光抵禦叛軍和群盜的同時進攻都很費勁,要掃平叛亂,要擊敗奸猾的黑夫和勇猛的項籍作戰,數月哪夠?

    幾年都不夠!

    “但若只做那件事,卻是夠的!”

    王賁定了決心,喚來咸陽宮謁者。

    “請謁者立刻去咸陽回覆陛下。”

    “王賁,會立刻回朝!”

    ……

    長史甘棠才從穰縣前線巡視歸來,卻發現宛城氣氛不太一樣,士卒們收拾著各自的兵甲行囊,數百輛車乘也套上了牲口,一副遠行的架勢……

    甘棠不由大駭,立刻趕到一身便裝,正欲乘上安車,前往關中的王賁面前,下拜道:

    “太尉,這是要做什麼?守了大半年的南陽郡,難道要放棄麼?”

    “若無南陽為蔽,擋在關中和叛軍之間的,就只剩下武關了!”

    王賁卻不看他:“陛下有召,老夫要回朝一趟。”

    甘棠愕然:“我軍雖一時小挫叛軍、群盜,但局勢仍不算好,將者三軍之膽也,此時此刻,太尉豈能離開前線?咸陽這是亂命啊,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太尉切不可行,更何況,以太尉的身體……”

    風燭殘年的王賁,能否走到咸陽去,尚是一件未知數。

    王賁嘆了口氣,屏退眾人,只留甘棠在安車上,與其促膝密談。

    “甘棠,你是王賁看著長大的,我也不瞞你。”

    “我此番歸朝,是因為想通了一件事。”

    甘棠心中一驚:“什麼事?”

    王賁指了指車外,又指了指車內:

    “攘外,必先安內!”

    “在我看來,黑夫雖已起勢,實不過肘腋之疾,項籍來勢洶洶,亦只是是腠理之病。”

    “咸陽的亂象,才是大秦的心腹之患!”

    “凡戰法必本於政勝,不管我軍在前線如何英勇作戰,取得的勝勢,都會被咸陽的胡來葬送掉。”

    王賁咬著牙,固執而堅決:“陛下身邊有奸佞,在矇蔽他,倒行逆施,濫殺忠良,我請陛下誅之,今上卻於心不忍,李斯也尸位素餐,那奸佞趙高得以繼續掌權,甚至都圖謀到老夫身上來了!”

    甘棠已是聽呆了,只道:“世人皆知太尉乃秦之柱石,咸陽再糊塗,也不至於……”

    王賁卻道:“馮氏亦是輔政之臣,先帝肱股,不也因為莫須有的罪名,被族滅了麼?咸陽的奸佞能做第一次,誰知會不會做第二次?”

    “眼下,我若隻身而回,在咸陽等待我的,會不會是李牧的結局呢?”

    王賁記得父親說過,他一生最難對付的對手,便是趙將李牧。

    李牧的戰績十分耀眼,他曾大匈奴,滅襜襤,破東胡,降林胡,使單于奔走,不敢近趙邊城,秦朝一統後,將李牧入祭靖邊祠,實至名歸。

    而李牧任趙國大將軍那幾年,更以一己之力,扭轉了趙國敗局,擊秦軍於宜安,大破秦將桓齮,受封為“武安君”。

    更誇張的是,王翦為秦將攻趙時,李牧以弱勢兵力,讓王翦找不到任何破綻。

    最後還是李斯建言,對趙國實施反間計,派間諜給趙王遷寵臣郭開不斷送金帛,言李牧、司馬尚欲反。趙王乃使趙蔥及齊將顏聚代李牧。李牧不受命,趙使人微捕得李牧,賜死……

    據說,李牧右手殘疾,他拔劍自刎卻搆不著自己的脖子,最終只能口銜寶劍,把寶劍頂在柱子上撞柱而亡!

    與王翦齊名的一代名將,最後竟落得這般下場,實在令人唏噓。

    後三月,王翦因急擊趙,大破趙蔥,虜趙王遷及其將顏聚,遂滅趙。

    王翦打完這一仗回到咸陽後,便對王賁感慨:

    “戰時看似難分勝負,但向使李牧為秦將,而我為趙將,則必是牧勝我敗!”

    兔死狐悲,所以王翦才對後背安全十分重視,在秦始皇令其滅楚時,多購田宅以消皇帝疑心,也讓那些讒言失效。

    作為王翦的兒子,王賁自然明白這點。

    敵在咸陽宮,這仗,沒法打!

    “總之,彼輩一日不除,忠良有旦夕之虞,前線將士也難以安心作戰。”

    王賁望向西北方:“所以我要回咸陽去!”

    “逐君側之惡人!”

    ……

    逐君側之惡人,也就是清君側,甘棠知道,其實早在春秋,就有人打過這個旗號了。

    “晉卿趙鞅取晉陽之甲,以逐中行寅與范吉射,斥之為君側之惡人也。”

    王賁眼下的局勢,實與趙鞅頗為相似,都是內部有亂,外部有戰,李斯好似當年的知氏,守著都城,名為秦相,實則不知在打什麼歪主意,坐視趙高矇蔽胡亥,胡作非為。

    作為秦之太尉,天下兵馬集於手中,王賁的確有做成這件事的底氣。

    “前線大軍盡皆奉我虎符行事,王離也在上郡將兵五萬,只要假借回朝為名,控制武關,調數萬大軍入關中,沿途從商淤到灞上,數百里間,各地中尉、衛尉軍,多為王氏舊部,不會對我有所阻攔。”

    “唯一需要擔心的是郎衛軍,在趙高手中,若他挾持陛下,我便投鼠忌器,不過咸陽之中,當有許多對趙高不滿的百官大臣,公子宗室可為內應,郎衛內部,亦有許多人會倒戈相向……”

    在王賁計畫裡,順利的話,這次政變,可以兵不血刃!快刀斬亂麻,讓叛軍和群盜無機可乘。

    甘棠卻委婉地說道:“太尉,我擔心的不是過程,而是之後的事。”

    王賁理所當然地說道:“之後的事?自然是公佈趙高之罪,讓廷尉御史以具五刑誅之,必能大快人心!”

    如此,便能扶大廈之將傾,挽狂瀾於既倒!

    “陛下呢?”甘棠卻直指矛盾中心。

    王賁收斂了笑:“陛下本質是好的,他天性聰慧,否則也不會被始皇帝看中,只是被奸佞所誤……”

    只要除去奸臣趙高,再效伊尹訓太甲,聖天子自然能幡然醒悟,痛改前非……

    甘棠卻沒這麼樂觀:“若陛下不改呢?太尉當如何做?欲行廢立之事乎?”

    “這……”

    王賁愣住了,此事在王賁看來,不過是女婿不聽話,婦翁小小教訓他一頓。

    甘棠更進一步:“不欲廢舊立新,那麼,欲效仿伊尹、周公,攝政稱王乎?”

    王賁大怒:”陛下欲封為為王,老朽尚且不從,何況自立?王賁忠於大秦,忠於始皇帝,絕不會自立為王!”

    “這是自然。”甘棠又道: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太尉久病,若此事之後不幸逝世呢?屆時李斯已退避下野,各郡動盪,叛軍群盜驟至,誰可為將、相,收拾殘局?”

    “公子將閭和子嬰皆賢,可為丞相,而吾子王離掌軍,雖難以收復失地,但至少可保有關中,維持秦社稷不滅……”對未來,王賁也就這點指望了。

    “下吏明白了。”甘棠朝王賁肅然下拜:

    “通武侯啊,甘棠冒昧直言,仗打到現在,天時、地利、人和,北方已失其二,佔著的,只剩下一個地利,還有勉強維持的正統名分了……”

    “但太尉若悍然兵諫,實是帶頭否定了這層正統啊!一旦李斯、趙高之黨做困獸之鬥,開關引賊而入,則關中地利也將失去,太尉此舉,恐會導致大秦社稷,加速崩塌!這就好比病入膏肓,體弱不堪,但還能勉強吊著命,這時候一劑猛藥下去,病人,極可能一命嗚呼!”

    “再者,這種事,不做到底,必留下隱患。可做到底,行廢立之事了,便是以人臣之身,討天子之罪,大秦皇帝尊嚴,蕩然無存!”

    “太尉這樣做,在天下人看來,與黑夫打著靖難旗號,行叛逆之事,有什麼區別呢?”

    “當然有別!”

    王賁張了口,卻一時間說不出話來,老人家愣在當場。

    半響後才喃喃自語道:“我真是老糊塗了。”

    世事總是在變,人總是在迷茫,有時候,你好似看到光明,下定決心,邁步向前,但卻又在半道陷入動搖,猶豫。

    本欲在燈枯油盡前有所作為,最後得到的,卻是發現事不可為的絕望!

    “是啊,老夫這樣做,縱然本心不同,但在旁人看來,與黑夫,又有何區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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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4章 將五十年興亡看飽

    王賁這一生最輝煌的時刻,是秦始皇二十二年的滅魏之戰。

    他那時候才四十餘歲,英姿勃發,被人稱之為“小王將軍”。將二十萬大軍,橫掃魏地,又將赫赫大梁圍得水洩不通,令旗一指,決鴻溝,以水猛灌城池!

    但一聲令下,就能讓大梁十數萬人葬身魚腹的小王將軍,卻為了保護一個魏人的墳墓,特地下了一道軍令:

    “有敢去信陵君壟五十步而樵採者,死不赦!”

    王賁這麼做是為了爭取魏士人心,但事隔多年,他病入膏肓之際,半夢半醒間,卻又夢到了自己去魏無忌墳冢祭拜的情形……

    公子墓前,是一位老婢在守著,大概是信陵君昔日的妾室,每日獻一盅酒,掃一掃墓,王賁當時問那魏人老嫗為何,老嫗只答:

    “公子說,醉了,就聽不到了……”

    “聽不到什麼?”王賁有些好奇。

    魏人老嫗指著遠方沸沸湯湯的大梁:“聽不到梁城崩塌的聲音啊!”

    當時雖有唏噓,但感觸不算深,直至今日……

    “王賁現在算是明白,信陵君為何在失去魏王信任後,終日與賓客為長夜飲,飲醇酒,多近婦女,不顧身體,大肆樂飲四年了……”

    不止是失望,更有看到魏終將淪亡的絕望!

    “魏無忌是在故意折損身體,讓自己早點死去,以免看到魏國滅亡的那一刻!”

    王賁對信陵君的心境,無比理解!

    “我也該在始皇帝之前便先行一步。”

    “何以竟多活數歲,眼睜睜看著我親手參與建立的大廈,牆壁坍塌,樑柱摧折,將成瓦礫?”

    曾經有多輝煌。

    現在就有多悲涼!

    如此喃喃低語著,王賁睜開了渾濁的眼,左右皆是拭淚的親衛,更有一人膝行至他榻前,稽首道:“都怪下吏,是下吏將太尉氣成了這樣。”

    “甘棠,切勿自怨。”

    王賁嘆息:“幸好你及時勸阻,讓老夫未能成行,避免了親手將大秦推下深淵。”

    且不論對錯,清君側之事,現在就算王賁想做,也做不了了。

    在意識到兵諫的猛藥可能會加速社稷淪亡後,他頓時絕望,病情加重,數日前還能勉強登車,現在卻連榻也下不了,別說回咸陽,十里地外都去不了。

    從醫者的竊竊私語中,王賁知道,自己沒幾天好活了。

    “吾本欲為始皇帝竭忠盡力,平定叛亂,收復郡縣,重興社稷;奈天意如此,吾旦夕將死。”

    “如此也好,老夫早該死了,此刻撒手而去,便可以像魏無忌一樣,不用看見,寇入咸陽,麋鹿游於朝的場景。”

    但終究,還是放不下心,於是王賁開始訴說起遺言來。

    “我死,三軍無主,黑夫必乘機北上,此賊奸猾善兵,諸將尉無人能敵。與其那時十數萬大軍盡為其所虜,不如直接放棄南陽,撤回關中,司馬鞅可代為主將,甘棠為佐,主持撤兵事宜。”

    暫時放棄關外之地,收縮戰線,這是王賁能想到的,讓大軍不至土崩瓦解,讓秦能延續的唯一辦法。

    “朝中奸佞也必須肅清!”

    王賁咬著牙對甘棠等人道:“陛下心軟,必不誅趙高,汝等定要設法讓王離陳其利害,至少要逼著陛下,打發趙高去為始皇帝守陵,等其上路後,再由我親衛門客往殺之!”

    “諾!”

    這時候,甘棠湊到跟前低聲道:“太尉可有留給小王將軍的話?”

    他指的是王離。

    王賁沉默了好一會,嘆息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吾父橫掃六國,我則有幸見始皇帝君臨天下,車前馬後,征伐諸侯,但也見季世忽至,天崩地坼……”

    “我倒是撒手不管了,王離身為武城侯,卻必須要接下這爛攤子……”

    通武侯瞭解自己的兒子,以他的能力,能力挽狂瀾麼?恐怕很難,說不定要將整個宗族搭進去。

    但正因為瞭解王離,王賁更明白,王離絕不會向黑夫低頭。

    “盡力而為罷,早早送兩個兒子去西域投李信,李信雖抗制不歸,但應會庇護他們,為王氏,留一點血脈……”

    此時偏將司馬鞅已至,拜在王賁榻前,王賁顫顫巍巍將印綬和虎符、斧鉞轉予他,聲音衰微地叮囑道:

    “吾死之後,封鎖消息,不可發喪,將我屍體放在安車上,不可讓三軍知之。從宛城到武關,必過丹陽,叛軍已佔據丹陽之南,故須緩緩退兵,不可急驟。”

    “但撤兵的消息的瞞不住南方的,可令後寨先行,然後一營一營緩緩而退。若黑夫派人來追,汝可在丹水邊布成陣勢,鼓點大作,打著我旗幟反擊。黑夫素來多疑,必以為我詐死,約束將尉不敢深追,大軍可順利撤離南陽,回到武關,為大秦,保留一點復興的種子……”

    說完這些話,王賁累得歇了一會,繼續道:

    “武關守備我不擔心,成皋那邊也沒問題,就算守不住三川,尚有函谷關。我最擔心的是兩個地方。”

    司馬鞅問:“何地?”

    王賁道:“漢中,河東!”

    “漢中居秦之坤,為蜀之艮,連高夾深,乃關中屏障也。以眼下形勢,漢中恐怕難以守住,守軍當燒棧道而退,無棧道,黑夫縱然北有漢中,也難以越過南山,窺伺咸陽。不過其餘褒斜等道,也要派信臣精卒守備,切不可使之偷渡。”

    “至於河東,控據關河,山川要會,此魏武侯所謂‘山河之固’也。蒲阪乃重鎮,是進入關中的捷徑,趙高之弟趙成為河東郡尉,我不放心,必須換個人……”

    最後,王賁還有有遺表上奏胡亥。

    “關中四塞之地,崤函為塞,號稱百二之險,縱是庸主庸臣,亦足以拒關自守,陛下比不了始皇帝,更做錯了事,殺錯了人,但只要能改正前非,師法太甲,做一偏安之主,也是足夠的。”

    “商以六百祀之祚,而亡於百里之岐周;六國以八千里之趙、魏、齊、楚、韓、燕,而受命於千里之秦。此非一朝一夕之故也,關中居天下上游,佔據地利,且先保住一州之地,輕徭薄賦,與民更始,以待後人再度振興吧。”

    後事一一安排,但說到底,縱然關中有山河之固,還是那句話:

    “在德不在險!”

    若胡亥仍不修德政,肆意妄為,休說關中之地,哪怕舟中之人,也盡為敵國也!

    “老朽做這麼多,也許根本沒什麼用……”

    越想越絕望,王賁再度昏然而倒,至晚方蘇,竟精神了些。

    王賁令左右扶著他,搭乘安車,登上宛城城牆,遠觀各營燈火繁盛,灶煙滾滾,雖然局勢不太妙,但三軍將士仍比較樂觀——因為他們知道,率領自己的是戰無不勝的通武侯!

    這是王賁無比熟悉的軍旅生活,比頻陽的家還熟悉。

    王賁又想起了第一次帶他入軍營中的父親。

    那時候,小王將軍崇敬地看著父親,問了老王將軍一個問題:

    “何為將?”

    王翦將一柄劍反遞給他:“將,就是君王手中的劍。”

    “亂世之中,不管大王指向何方,我都得受命而不辭,敵破而後言返,師出之日。有死之榮,無生之辱!”

    王賁欲去接過劍,但父親卻又一笑,收回了它。

    “將,也是國之壁壘,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業,等為父替大王掃平六國,治世之時,你亦有用武之地,那便是守境保民,赳赳武夫,國之干城!”

    三十年如一夢,當年的小王將軍,熬到白頭,也成了“老王將軍”。

    回憶往事,王賁仰天而嘆:

    “父親啊。”

    “兒終究無能。”

    “外不能掃平叛賊,內不能肅清朝綱,愧對先帝厚望……”

    “我只能像父親一樣,做始皇帝手中的利劍,斬滅六國。”

    “卻終究做不好。“

    “護住胡亥和大秦社稷的壁壘……”

    王賁當真不幸,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還真將五十年興亡看飽!

    一念及此,悲從中來,王賁不由老淚縱橫,他在車上,抬起沉重的雙臂,朝遠處軍營中的將士們、近處暗暗拭淚幕僚們。

    還有他奔波了一輩子的帝國,作了一揖。

    “王賁,要棄諸君而去了……”

    斑白的頭垂下,手也隨之落下,卻再未抬起來……

    二世元年,夏曆三月初十,王賁薨於宛城!

    帝國之壁,塌了!

    ……

    而與此同時,距離宛城並不算遠的襄陽,黑夫卻沒看到將星隕落,更無任何徵兆,這個傍晚,與陽春尋常的溫暖下午並無不同。

    “我沒聽錯罷?”

    得到“護軍都尉”季嬰通報後,黑夫停下了手裡的箸,又將粘在鬍鬚上的飯粒塞進口中,露出了奇異的笑。

    “李斯的……使者?”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25
第855章 須臾不敢忘

    “李氏於黑夫,當然是恩義多,至於仇怨?”

    “哪來的仇,哪來的怨?李丞相真是多心了!”

    襄陽城廳堂之中,黑夫滿臉的知恩圖報。

    他還當著李斯家宰的面,回憶起過往來。

    “李由將軍乃黑夫舊主,對我有提攜之恩,李丞相於我,更如同師長一般,惇惇教導。雖然後來兩家因為小事產生誤會,但黑夫心中,卻一直記著李氏之恩,須臾不敢忘!”

    他嘆息道:“去歲,始皇帝不幸崩逝,丞相被胡亥、趙高所挾,李由將軍也不得不領兵南來討我舊部……”

    但那一場仗,李由不是送了麼?

    黑夫滿口胡話:“從李由將軍故意戰敗起,我便知李氏之心了,亦不敢傷李由將軍分毫,一直安排他在江陵好生居住,隨時可以去見!”

    一番承諾後,黑夫又讓屬下帶李斯家宰前往江陵,確認李由安全。

    “待歸於咸陽後,還請轉告李丞相,他對我說過的話,黑夫每個字都記得,須臾不敢忘也!”

    等李斯家宰離去後,黑夫轉過身,卻露出了冷笑。

    “這老倉鼠,還真是機敏啊,這就想挪窩了麼?”

    他看向隱於帷幕之後,現在緩緩走出來的兩名謀臣,陸賈和隨何。

    “汝等如何看?”

    陸賈有些警覺:“臣覺得或許有詐,眼下南方對北方,雖有勝勢,但離結束戰爭尚早,李斯身為右丞相,何必如此早便改換門庭?”

    蜀郡守降黑,是因為北伐軍已經打進巴蜀,而胡亥那邊又逼他交出扶蘇長子,面臨二選一的抉擇,對常頞來說,帶著蜀郡投效黑夫,能獲得更大的利益——封侯、九卿丞相,甚至是立新主之功。

    但李斯,作為秦廷百官之首,他的富貴已到了頂,這時候卻急著找下家,不由讓人不起疑心啊!

    而另一名老儒隨何卻笑道:“臣倒是覺得,李斯欲投武忠侯,乃無奈之舉,因為李斯現在的處境,和有一人很相像。”

    黑夫看向隨何:“誰人?”

    隨何道:“伯嚭!”

    陸賈有些不屑:“吳之奸佞,背主負國。”

    隨何卻言:“伯嚭可不止是奸佞,他也很有才幹,投效吳國後,漸漸位在伍子胥之上,靠的可不止是阿諛奉承。不過他順君之過以安其私,是殘國之治也,倒是與李斯頗為相似。”

    “臣聽說過這麼一個故事,伯嚭為吳國太宰時,助夫差攻越,圍勾踐於會稽山,卻收了范蠡文種的賄賂,保下了勾踐。”

    “十多年後,勾踐開始對吳復仇,圍攻姑蘇,吳國甲士不足,吳王夫差便派太宰伯嚭去徵召外郭野人入伍作戰。”

    這所謂野人,當然不是長毛怪,而是春秋時,居國城之郊野的庶民,與“國人”相對。

    “野人卻道:吳王從前天天想著享樂爭霸,卻不顧越寇,直到今日,也未見王自省,卻只知道驅吾等去作戰,如若戰死,父母妻子皆無所托,幸而勝敵,也無甚功賞,王憑什麼讓吾等去為他赴死?”

    “太宰伯嚭將野人的話回報夫差,請行賞,吳王爭霸多年,府庫空空,拿不出錢來。伯嚭又請求給有戰功的人許官,吳王夫差一向看不起卑賤的野人,面露難色。”

    “倒是旁邊一位公孫建言說,暫時答應他們,打退了越寇,給不給都在大王。”

    “王乃使太宰嚭布令,野人卻不笨,或曰:‘王好詐,必誑我。’於是眾人亦言:‘且先答應王,越寇來了,戰或不戰,在於吾等’!”

    “結果,越人已薄闔閭之門,吳人卻還在君民相疑,內訌不止,國人已盡,野人不戰,於是吳遂亡……”

    黑夫聽完樂了。

    “吳王夫差的行事做派,倒是像極了北邊的胡亥,食言而肥,官府信譽掃地,關中人多不欲效死。”

    半年仗打下來,黑夫發現,北邊的正規軍,早就沒了當年他還做小卒,滅六國時“左攜人頭,右夾生虜”,所向披靡的勇銳,反倒慫得很。

    一方面是因為青黃不接,新兵較多,軍隊素質秩序差了些,但最重要的是,北軍的精神氣已沒了,打仗隨便打打,遇到困難很容易退讓崩潰——他們的心境大概和夫差治下的野人一般,反正朝廷屢屢毀諾,日子越來越難過,既然撈不到好處,那麼拚命幹嘛?

    隨何繼續道:“諸子言,越王勾踐入姑蘇後,下令誅殺伯嚭,罪名是‘不忠於其君,而外受重賂,與己比周也。”

    陸賈這時候說話了。

    “但我在蘭陵學《左傳》時,卻發現諸子之言有誤,伯嚭非但沒有被越王句踐殺死,而且還繼續做了越國的太宰……”

    吳國滅亡兩年後,文種都被勾踐幹掉了,但伯嚭,卻安然無恙,還搖身一變,做了越王信臣,甚至還堂而皇之地收取魯國賄賂呢——於是被心眼小的魯人在史書上狠狠記了一筆。

    “正是如此!”

    隨何道:“夫差、胡亥以為,錢帛賞或不賞在君王。”

    “吳人、關中人認為,戰或不戰在他們。”

    “但降與不降,不也在伯嚭、李斯麼?”

    他攤手道:“既然吳已不可救,又與越王又交情,這時候還不賣吳,更待何時?”

    “隨何說得,有幾分道理。”

    黑夫頷首:“汝等以為,勾踐為何不殺伯嚭?”

    隨何不假思索:“當然是為了收攬吳國人心。”

    陸賈卻有不同見解:“吳人深恨伯嚭,我曾入吳遊歷,至今吳郡罵人卑鄙無恥,仍稱’壞伯嚭‘。勾踐若殺伯嚭,封伍子胥之墓,反而更容易收買人心。”

    “然卻不殺,是因為不可殺!伯嚭的價值,在於他掌握的吳國文書典籍!沒了這些,越國要統治吳地,便是空談!”

    這二人都能言善辯,在軍中充當行人謀士,但也各有特點:

    陸賈蘭陵學派科班出身,為人正派,隨何則是野路子,為人狡黠,善詭謀,有急智,這點陸賈不如他。

    可論大局觀,隨何卻又不如陸賈。二人在黑夫身邊,正好互為補益。

    “不錯,對我而言,李斯的價值也一樣,他雖在軍中無甚影響,不能直接開關相迎,但卻是我軍進入咸陽,全盤接收宮室、府庫、律令、文書、圖籍的保證!”

    黑夫不想世上最壯麗富庶的城市,重蹈歷史上楚人一炬,化為焦土的覆轍。

    “雖說奇觀誤國,但既然始皇帝廢大力氣建都建了,非要毀了幹嘛?留給後人瞻仰吹噓不挺好麼?”

    所以必須是黑夫先入關,最好有人為內應,順暢無阻地接收秦始皇的遺產!

    這意義,不亞於北平和平解放!

    而北伐軍的戰略,也要應對“李斯欲降”這一情況做出變動。

    既然王賁像一座山般擋在前面,那就得從側翼突破了。

    黑夫下令道:“陸賈,你持我書信,去一趟漢中,告訴韓信,可以開始進攻了。”

    “吾等已在南陽受阻太久,是時候前進了,我要在夏天結束前,進入關中!”

    陸賈應諾,但在離開前,卻又好奇地問道:“敢問君侯,方才李斯家宰代李斯傳話,說十二年前,李斯與君侯在章台宮階梯上的對話,可否還記得?君侯曰,須臾不敢忘,敢問當日所談何事?”

    黑夫卻只是神秘一笑:“此不足為人道也。”

    等陸賈走後,黑夫卻回過身,暗罵道:

    “老東西記性還挺好,在齊地跟他的焚書修書之爭,我倒是有點印象,但十二年前階上的幾句話……”

    “都隔這麼多年了,又不是跟老婆定情的話,我TM哪記得!?”

    ……

    而另一邊,陸賈心裡還琢磨著這件事。

    “那一日的對話,究竟是什麼,竟如此機密,連我也不肯告之。”

    “莫非,事關未來李斯在新朝廷中的地位?”

    他低頭往前走,卻有人攔路,朝他拱手。

    “陸郡守!”

    陸賈抬起頭,才發現是隨何在等他,二人皆為儒生,至少都自稱儒生,政治訴求上很接近,私交不錯——不過都跟剛來的叔孫通聊不到一塊。

    陸賈便又想起一事來,好學心上來,追問道:

    “隨先生,你方才說姑蘇之圍,夫差令伯嚭發民以戰的事,是哪卷典籍上的,我為何從沒聽說過?”

    隨何故作神秘,讓陸賈近前,在他耳邊道:“那卷書叫《隨子》……”

    陸賈一時沒反應過來:“諸子之中,有這書?”

    隨何大笑:“過去沒有,現在也沒有,往後,或許便有了!”

    陸賈頓時明白了,哭笑不得。

    故事背景是真的,伯嚭下場也在《左傳》有載,但中間那部分……

    隨何摸著鬍鬚,大言不慚:“當然是老夫現編的!”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25
第856章 天下烏鴉一般黑

    宛城(南陽市宛城區)歷史悠久,殷周時,它被稱之為“申呂之地”,是兩個姜姓小諸侯,後為楚所滅。

    楚國佔據這片沃野美壤的盆地後,設申縣,後來又慢慢變成了宛邑。秦昭王三十五年,秦國奪取楚韓之地,設南陽郡,以宛為治所,宛遂為周楚之間一大都會,城廣數十里,居民過十萬,房宅櫛次鱗比,直連城外青山。

    陳恢便是南陽宛縣本地人,在這座城市生活三十餘年,對它的一街一巷都十分熟悉。

    這日清晨,陳恢穿上了妻子洗得乾淨的皂色深衣,仔細紮好髮髻,戴上文士冠,拍了拍腰間四百石綬印,闔門而出。

    此處是內城居巷,多為官宦所居,出門後但凡人見了陳恢,都得恭恭敬敬朝他作揖,親熱地喊一聲:

    “陳長史!”

    陳恢不止是南陽郡守門客,更是其長史。

    但官吏士人的街角寒暄,卻總是會被層次不齊的腳步聲打斷——那是在城中巡視的秦軍士卒,現在的南陽不比過去,儼然成了個大軍營,數十萬石糧食積於此地,王賁軍三分之一的數量也匯聚於宛。

    與陳恢攀談的本地小吏罵罵咧咧:“最近不知為何,三天兩頭城禁,城內之人不得出,連暮春之禊(xì),也錯過了。”

    三月去水邊修禊,這是南陽貴庶的風俗,也是當地著名盛景,常由郡守組織,城內成百上千的車馬絡繹出城,在育水之陽舉行儀式,消災祈福。

    往往是朱帷連網,曜野映雲,男男女女,穿著一新,雜坐遊戲,五色緱紛,順便還能相個親……

    可眼下,城都出不去,還禊個鬼哦!

    另一人則抱怨道:“不止是出不了城,外面的商賈也進不來,我為市吏,這幾日市中真是無比蕭條,市井繁榮,萬商雲集?打去歲秋後就沒見過了!吾等那點祿米,哪夠養活家眷僕役,眼看糧價一天一天往上漲,木柴也要貴於桂枝,真是愁死我了……”

    旁人安慰他道:“去歲就有一股叛軍將繞著南陽打了一圈,燒了許多糧食,還兵臨城下,大掠四境,如今才開春,地裡的粟才種下,南陽本地根本無糧啊。興許前方又打起來了,吾等能在高牆之後保全性命,已是不錯,又豈能奢求其他呢?”

    時局艱難,對小人物而言尤其如此。

    南陽多柳,眼下四處都在飛柳絮,陳恢聽著同僚抱怨,只是淡淡笑著,眼睛卻穿過連綿柳絮,看向城東。

    “孔氏工坊的煙,停了……”

    南陽城東,是一個鐵官坊,十多年前秦滅魏,將梁地的冶鐵大族孔家連根遷了來,孔氏最初幾年還鬧騰,後來也消停了,做了鐵官,在內戰爆發後,日夜不休地冶煉鐵器,以供應軍需。

    快一年了,從沒停過,直到近日。

    儘管前線據說並無戰事,但鐵官坊是決不能停的,這不合常理。

    而城南、城西的軍營,這幾天也取消了訓練,城牆為王賁手下的都尉控制,陳恢縱為長史,也不得隨意登城窺探,只在前日奉郡守命去勞軍時瞥了幾眼。

    他發現,城西、南的連綿軍營雖仍在,但有幾座已然空了,天上的烏鴉甚至都敢往下落!

    再結合近日幾次不同尋常的糧食調撥,陳恢心中有了底!

    大軍,在慢慢撤離宛城,也許是一天一座營,但他們的確在離開這。

    是調去前線了,還是……

    如此想著,郡守府已至!

    南陽守呂齮(yǐ),本是個懂得享受的人,他家裡養了許多舞妓,陳恢是見識過的,歌女放喉,舞女翩躚,彈箏吹笙,唱南音,跳鄭舞,舞似白鶴展翅飛翔,歌如蠶絲繚繞樑柱,好不享受。

    但自從戰爭開始後,呂郡守的好日子就到頭了,享樂顧不上了,舞妓也冷落了。

    終日不是被軍方的嚴苛要求為難得掉淚,就是被忽然打到宛城邊的叛軍韓信部嚇得夠嗆。

    眼下,呂齮伏在案几上,手撐著自己額頭,簡牘紙張雜亂地擺在一旁,從旁邊的燃盡的蠟燭看,似是一宿沒睡。

    陳恢行禮:“郡君。”

    “子復,可算來了。”

    呂齮抬起頭,卻見其眼中有許多血絲,見陳恢來了,連忙讓他坐下。

    “正有一樁大事,雖然被軍中將尉叮囑不可外傳,但我心亂如麻,還是想聽聽子復建言……”

    但不等呂齮開口,陳恢便搶先一步道:

    “敢問郡君。”

    “莫非是通武侯已逝,大軍欲撤離南陽之事?”

    ……

    ”什麼都瞞不過子復。”

    將事情經過講了一遍後,郡守呂齮很是頭疼:“王太尉已於前日逝世,但軍中秘不發喪。”

    陳恢暗道自己沒猜錯:“果然如此,早聞通武侯身體不虞,竟喪於外,不過,三軍居然還沒亂……”

    呂齮道:“王太尉治軍甚嚴,他逝世的消息不傳出去,眾人便一如往常,離開宛城的,也以為是正常調撥。眼下是司馬鞅和甘棠管著三軍,奉通武侯遺命,封鎖消息,這不,連宛城都四門緊閉,就是不欲讓人知道營中虛實。”

    陳恢冷笑:“但眼看已撤走近半,幕上有烏,終歸是瞞不住的。”

    呂齮點頭:“王太尉早在病篤時,便定下了謀劃,三軍陸續撤回關中,南陽郡,要被放棄了……”

    陳恢有些齒寒:“南陽可不比長沙、衡山等戶不過數萬的小郡。郡君是清楚的,南陽全郡二十餘縣,戶十九萬零五千三百,口近百萬之眾,說棄就棄麼?”

    光論人口、賦稅,南陽比南郡、衡山加起來還多,這也是本地能支撐王賁二十萬大軍作戰,抵敵黑夫的原因。

    呂齮嘆息:“這也是沒辦法啊,王太尉已去,軍中諸將尉,誰敢說自己是黑夫的對手?能阻其於宛城之野?強行留下來,打了敗仗,到時候想走也走不了了。”

    陳恢起身拱手:“事已至此,敢問郡君,如此打算?”

    呂齮看著自己的親信:“司馬鞅和甘棠讓我三月底離開宛城,回關中去,但走之前,要我做兩件事。”

    “讓下吏猜猜看?”

    陳恢笑道:“第一件,是毀掉鐵工坊,讓孔氏全族隨大軍前往關中。”

    “其二,便是燒盡帶不走的倉稟存糧,一粒粟麥,也不可為叛軍所得!”

    呂齮默然良久,點頭道:“子復料事如神。”

    陳恢的笑容止住了,取而代之的是憤怒。

    “郡君,這第一也就罷了,第二件事,可萬萬做不得!”

    “自從去歲南陽為韓信所掠後,全郡便一直飽受饑荒之苦,從敖倉、關中運來的糧食都供給大軍,郡人只能靠陳年穀子來勉強果腹支。眼下青黃不接,外面的黔首,甚至是一些小吏,都在挨餓啊,一些窮巷的閭左,都開始吃糠了。這時候燒糧,燒的不是粟麥,是他們的命!”

    呂齮攤手:“我何嘗不知,但這是王太尉遺命……”

    陳恢聲音高了起來:“太尉是將軍,受命而不辭,敵破而後言返,師出之日,有死之榮,無生之辱。他只需要對皇帝負責,對三軍負責,要考慮的是戰爭勝負,社稷存亡!”

    “至於黔首存亡,是飢是寒,不在其謀略之內。”

    “所以王太尉不像郡守,要為南陽,要為全郡百萬生民的生計考慮……”

    他更不像陳恢等南陽本地人,子子孫孫,還要紮在這片土地上,延續生活數十百代!

    你們這群外郡人倒是燒了糧食,留下一片焦土,拍拍屁股走了,我們南陽人怎麼辦?吃土啊?

    “故郡君,這件事,萬萬做不得!”

    “子復啊子復。”

    呂齮拍案而起,怒道:“大軍尚未完全撤走,劍還抵在我背後,我說不做,能行麼?我召你來是問策的,你卻與我說這些大道理,有何用處?”

    “那臣便說點有用的,一條可讓郡君保身、全名,更能讓南陽郡免受饑荒刀兵之災的出路。”

    陳恢湊近,說出了那兩個足以誅他三族的字……

    “降黑!”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26
第857章 固將釋私怨

    “何以至此!”

    降黑的言論從陳恢口中說出,呂齮頓時大為驚恐。

    他面露難色:“子復追隨我一年有餘,難道還不知道,他人皆能降黑,獨我不能?”

    呂齮之所以覺得自己不行,是因為一段舊事。

    五年前,他為臨淄郡守,而黑夫為膠東郡守。

    兩郡本是鄰居,但秦始皇東巡期間,呂齮大獻祥瑞,但黑夫卻在泰山腳下說什麼“人瑞才是真正的祥瑞”,頓時將他比了下去。

    倒也不至於懷恨在心,不過後來齊地諸田叛亂,呂齮為推卸責任,與黑夫相互攻訐,認為是黑夫在膠東帶頭打擊田氏,引發的反彈。

    又因為害怕受朝廷責備,且低估了諸田的力量,呂齮將此事說成是“群盜”,一直到烈火燎原,難以撲滅,他本人也差點被田安殺死在臨淄。

    幸而黑夫帶膠東兵及時趕到,救了臨淄。

    事後,黑夫得到秦始皇嘉獎,扶搖直上,呂齮則因平叛不利,被秦始皇派人抓回咸陽,令廷尉審訊。

    秦始皇不到萬不得已不殺統一功臣,呂齮僥倖活命,但昔日秦王宮的舍人近臣,卻一朝被削除爵位,淪為庶民……

    不過也因禍得福,那幾年裡呂齮養好了身體,等到胡亥上位後,“與黑夫有過節”儼然成了政治正確,呂齮的污點反而成了勛章。

    於是在章邯、張蒼、司馬欣等“黑黨”被大肆掃除之際,呂齮卻被胡亥的朝廷平反,更因在南陽有為官經歷,被任命為南陽守。

    朝廷對呂齮可放心得很,包括他自己在內,所有人都認為呂某人絕不會降敵!

    但陳恢卻覺得,這根本不是事!

    他笑道:“敢問郡君,當年君雖與黑夫有過攻訐過節,但黑夫兵至臨淄,聞田安叛亂時,有頓兵不止,坐視郡君死於亂兵麼?”

    呂齮不得不承認:“這倒是沒有,膠東兵進城極速,晚至半個時辰,老夫頭顱已沒了。”

    “再問郡君,入城後,黑夫報復郡君了嗎?”

    呂齮搖頭:“沒有,衣食照舊,有禮有度,他只是不理我,然後將我交到咸陽來的御史手中……”

    陳恢攤手:“如此看來,黑夫與郡君,其實並無私怨,頂多是因為公事,有些許小過。且我曾聽說過,夫有霸王之志者,固將釋私怨,以明德於四海!”

    “齊國內亂時,管夷吾奉公子糾為主,幾乎射殺了公子小白,中其帶鉤。但公子小白回到臨淄,卻重用管仲,在魯國的公子糾之黨聞訊,皆言:‘管仲尚不死,何況吾等?’遂降齊桓公。”

    “寺人披曾奉命追殺公子重耳,頭須曾捲了重耳的財物逃跑,可重耳歸國,卻寬恕了二人,還各自給予職務,以示親近,晉人聞之,皆言:‘豎寺尚且不死,何況吾等?’遂服晉文公。”

    “我看那黑夫,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成常人所不能成,也欲行齊桓晉文之事,甚至是更大的志向!”

    “郡君此時投降,就好比送上門的千金馬骨,他非但不會為難,反當好生安置,加官進爵,再大肆宣揚,希望關東諸郡效仿。”

    “馬骨麼……”

    呂齮仍有躊躇,昔為平等的同僚,今日卻要肉袒以降,仰其鼻息……

    他呂齮,也是要臉面的嘛!

    更何況,他的正妻和長子,尚在咸陽為質,自己在這邊降了,她們怎麼辦!

    於是呂齮道:“我承認,通武侯不在了,軍中雖無能敢與黑夫野戰。”

    “但退守關中,以險塞拒敵,此庸將亦可為也,秦社稷不當滅,黑夫沒那麼容易入關,我就算隨大軍退回去,以我功勞爵位,也不失富貴安樂……”

    陳恢卻哈哈大笑:“郡君以為照著將尉們的話做,再隨之入關,就能平安無事麼?”

    呂齮面色一僵:“此言何意?”

    陳恢道:“郡君別忘了,司馬鞅等人就算撤回關中,他們手下兵仍在,仍是將尉,二世得依賴其守關,不會太過為難。”

    “但郡君就不一樣了,受天子命,守此土,治此民,故曰守。郡君若失其土,棄其民,還是郡守麼?對二世而言,恐再無用處。”

    “且秦律有明文,將自千人以上,有戰而北,守而降,離地逃眾,命曰國賊。敢問郡君,為官這麼多年,可曾聽說大秦,有棄土後還活下來的郡守麼?”

    過去的話,范雎的親信王稽,曾任河東守,邯鄲之戰後,前線大敗,一路潰退,將河東丟給了趙魏,結果打敗仗的王龁沒事,王稽卻以“棄土”的罪名被下獄,後來又被人告發曾與諸侯通,於是被斬,還連累了范雎……

    若嫌年代太久遠的話,近些的例子也有。

    陳恢不懷好意地說道:

    “我聽說,泗水郡守、陳郡守,都因棄地逃歸,被視為國賊,殺了……”

    呂齮搖頭:“我卻有不同,是通武侯病逝,導致大軍不得不放棄南陽,軍尚不能守,我一區區郡守,又能做什麼?此戰之罪,非守之罪……”

    “咸陽哪管你有罪無罪!”

    陳恢卻打破了他的幻想:“馮氏有罪麼?公子高有罪麼?”

    “馮劫據說是英勇戰死,馮去疾在南陽夙興夜寐,為通武侯調撥兵糧,還不是被二世皇帝網絡罪名,全族死難!”

    “郡君,世道變了,律令早已無人遵循,忠懇長者活不到最後。”

    “想想就知道,碩大一個南陽,連城數十,百萬之民,說棄就棄,事後總得有人來擔罪名。我唯恐到頭來,郡君做了那兩件事後,不但會遭南陽人世代唾罵,二世皇帝還將此次棄土歸咎於君,呂氏舉族誅滅啊!”

    呂齮默然,咸陽宮的一頓掃操作,確實讓前線將士守尉不由得為自己擔心。

    陳恢再接再厲:“就算胡亥忽然變得仁慈念舊,就算郡君安然無恙,也不過多活一年半載。”

    “為何?”

    陳恢道:“周之盛時,在宛地設申、呂等諸侯,兩國方強,為周之翰,故荊楚有所憚而不敢肆。周室東遷,申、呂亦削,楚既滅申呂,而儼然問鼎於中原。”

    “這是四岳的舊事,郡君身為呂國之後,不會不知道。如今南陽將失,唇亡齒寒,武關亦不能久,等黑夫破關入了咸陽,事後清算,追究起燒南陽糧食之罪,郡君還是得死……”

    呂齮都快哭了:“不管我如何選,都沒活路啊?”

    一番剖析,陳恢明確告訴呂郡守:除了一條路外,都是必死結局。

    “為郡君計,也為全郡士庶計,與其為傾覆的朝廷殉葬,不如降黑,這便是宜降黑夫的原因,願郡君無疑!”

    呂齮開始認命了,頹然坐下,喃喃道:“縱如你所言,但南陽尚在軍隊控制下,我該如何做?”

    陳恢出主意道:“三軍不亂,完全是因為他們不知道通武侯已逝,郡守只需要暗中讓人偷偷散播,彼輩必亂,撤離更匆,便顧不上管宛城了。”

    “與此同時,恢願為郡守之使,前往南方約降!”

    呂齮抬起眼:“我要如何展現誠意?”

    陳恢早就想好了:“將通武侯死訊告知,願獻宛,並送上北軍佈防虛實,便是最大的誠意!”

    “此外,宛城獄中關著一些葉氏族人,雖是武忠侯夫人旁支,親緣已淡,不過我可說成,他們一直是郡君暗中保護,故幸而未死……”

    呂齮拊掌:“善,便依子復所言!讓我的族人呂馬童,持通行符節,帶你易服出城。”

    他還咬著牙道:“我再給黑……給武忠侯,獻上另一份大禮。前線新野縣,有別部司馬呂勝,帶南陽兵守於新野西郊,你去前線,便替我告知呂勝,南軍北上時可直接倒戈。”

    言罷,呂齮對陳恢長拜:“我家生死存亡,便繫於子復了!”

    ……

    黑夫的情報網,雖然沒神通廣大到,深入緊閉的宛城,但卻也觸及了南陽腹地。

    三月中旬,陳恢還在路上,尚未到達漢水,專司情報、通信的護軍都尉季嬰便來向黑夫稟報:

    “君侯,暗諜密報,南陽敵軍,除了前線數萬人外,多有移營跡象,規模很大,不像尋常調動,似是在朝武關撤軍!”

    “撤兵……要放棄南陽?”

    黑夫嗅到了一絲不對勁。

    但他結合李斯家宰帶來的上個月“王賁請誅趙高”新聞,在咸陽引發軒然大波,第一想到的,卻是對方後院起火了!

    “莫非是關中有變?”

    “傻胡亥之下,王、李、趙,各為一派,政治局勢已十分緊張,一點小火苗就能炸開花。”

    一拍案几,黑夫開始瘋狂腦補:

    “會不會是李斯這老傢伙行事不秘,前腳才派人來投誠,後腳就被趙高發現?而趙高困獸猶鬥,欲像歷史上那般幹掉李斯,而王賁……”

    “他接到十二枚道金牌了?還是要回關中誅趙高,清君側?”

    黑夫一拍大腿:“通武侯終於明白我的良苦用心了?何不早言,同去,同去啊!”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26
第858章 鄧林之險

    “果不出我所料,王賁死矣。”

    三月下旬,北伐軍控制下的鄧邑(襄樊市襄城區西北),在覺察北軍有異動後,黑夫已將指揮所北移至此。

    在南陽郡守的使者陳恢告退後,黑夫看向室內幾個幕僚,捋鬚微笑,一副早就猜到的樣子。

    但在心中,黑夫卻默默念叨:“通武侯啊通武侯,之前什麼同去的話,當小子沒說過,那九泉之下,還是王老將軍您自己去罷,我還要繼始皇帝之業,從頭收拾這支離破碎的舊河山呢,就不同行了……”

    他之前想得太複雜了,原來北軍撤兵,並非關中有變,而是單純地因為王賁病逝。

    不過季嬰仍有些疑慮:“亭長,近來派去中原的暗間傳回消息,說王賁讓三川、潁川之兵故意作撤兵狀,使楚盜西進,又以敖倉為餌,使楚人冒進,結果在滎陽埋下伏兵,大破楚盜,殺項籍之弟項聲。”

    “王賁善兵,今見我久不出戰,會不會故技重施,故以此術詐死,誘我出耳?今若貿然追擊,萬一中了其計策。”

    退兵誘敵王賁才施展過,至於詐死、詐降,則是黑夫故智,讓季嬰印象深刻……

    “不錯,會動腦子了。”

    黑夫誇了誇老夥計,季嬰治民、領兵的確不行,不過搞情報還不錯,畢竟許多年前,季嬰就當過郵人,拆信是一把好手,還順帶打探消息,更替黑夫去咸陽接過家眷……

    “王賁詐死誘我冒進,不是沒這種可能,但代價太大了……”

    據那那宛人陳恢說,目前王賁軍還在封鎖消息,秘不發喪,這是因為所有人都知道,王賁乃南陽十餘萬大軍主心骨,一旦士卒得知他已死,必然軍心大亂,士氣降至冰點。

    “再者,縱王賁派人詐降,也不該找呂齮,此人曾任臨淄守,與我有過節,若是平日他來降,我都會起疑心,不過現在嘛……”

    黑夫指了指陳恢獻上的呂齮書信,以及南陽郡所掌握的北軍撤退計畫,佈防地圖。

    這些看上去不似作偽,是真是假,派前鋒過去試探一下就知道了。

    “不過小心是沒錯的,我自將三軍集合北上,你則多派哨騎,去北邊哨探消息!”

    季嬰奉命而去後,黑夫再度回味這“喜訊”,卻只覺百味雜陳,不知該喜該悲。

    他感慨道:“雖然在兵勢上始終未曾贏過王賁,被其阻於南陽長達半年之久,這意味著,天下人要多流半載血汗,這是一件很遺憾的事,但是,我並不覺得羞恥!”

    “只因為,對手是王賁,是通武侯!”

    王賁強起領兵,讓黑夫難進一步,敲得韓信滿頭包,讓項籍也吃了悶虧,但王將軍,終歸敵不過時間啊。

    廉頗,終究還是老了,可悲,可嘆。

    敬重歸敬重,但既已確定王賁之死,這時候黑夫若不乘火打劫……

    他就不姓黑!

    ……

    “王賁軍二十餘萬,撇去在漢中、三川、潁川的,南陽便有十五萬之眾,先前十萬在穰、新野、宛城防禦我軍,五萬在丹陽、析縣守護馳道。”

    事不宜遲,是日,黑夫立刻召開軍議,讓季嬰將共尉、陳嬰、垣柏等都尉司馬喊來,商議追擊之事。

    季嬰奉命陳述所獲情報:“但據南陽守告知,宛城的五萬之兵,大半已開始撤離,只剩下少許留守者,以及許多空營,其餘人皆攜帶甲兵糧食,離開南陽,沿著馳道,往丹陽而去,司馬鞅在那接應……”

    “此外更有三萬兵留守穰縣(河南鄧縣),兩萬兵留守新野(河南新野),以阻礙我軍發覺後北上追擊。”

    在守襄陽時立下大功的共敖之子共尉,點著地圖道:“如此說來,若要去接收宛城,當走新野,那兒平地闊野,且有南陽守答應的內應。而若想迅速追擊,則要走穰縣,敵軍三萬人,且依鄧林之險!”

    從穰縣到酈縣(河南南召縣),其間相去六百里,南北雖無基築,皆連山相接,又因穰縣過去是鄧國之墟,故曰鄧林之險。西控商、洛,南當荊、楚,山高水深,舟車輳泊,稱之為襄漢之藩籬,秦楚之喉嗌,亦不為過。

    被安排斷後的三萬人以穰縣為基地,背靠鄧林,沒有絕對兵力優勢的話,勝負絕不是三五天能決出的……

    而黑夫手裡的兵,較去年有所增加,但五萬兵在漢中,由韓信指揮,兩萬在東門豹處,此刻在襄樊的,只有八萬……

    黑夫思索後到:“我自將兵五萬臨穰縣,共尉、陳嬰、季嬰,汝三人帶三萬人去新野,待奪取當地後,陳嬰繼續北上接收宛城,共尉則向西,擊鄧林之後,如此,則穰縣三萬人可擒也!”

    東海郡東陽縣人陳嬰問道:“那退往武關的十萬敵兵怎麼辦?”

    黑夫自有主意:“我會讓騎兵司馬老五帶三千車騎,沿漢水往北,去丹水、均水之交處,與東門豹匯合。”

    “東門豹帶著兩萬人在丹陰,我已派人去告知他,有他與老五在,敵軍決不能順利撤往武關。”

    共尉有些可惜:“東門叔父雖勇,但畢竟兵少,等吾等奪取穰縣趕到丹陽,敵軍恐已入關了……”

    黑夫教訓他道:“孺子,貪多嚼不爛,先吃完碗裡的,再看釜中的!”

    黑夫何嘗不想畢其功於一役?只可惜南軍什麼都好,就是機動能力堪憂,遠不如擁有大量車騎的北軍,這是天然劣勢。

    眾將尉領命離去,已經陞官做了都尉的陳嬰卻又來詢問:

    “大帥,若南陽守反悔,新野內應未曾發難,下吏與共敖雖有信心擊破新野,但卻無法奪取宛城……”

    “這便是我任你為主將,而共尉為副的原因,陳嬰,你考慮得很周到。”

    黑夫點頭:“用兵時,不可將勝負寄於他人,這便是我寧可穩紮穩打,也不願帶大軍冒險,越過穰縣、新野去追擊敵軍的原因了,就是在擔心南陽守是否會有變數啊!”

    “若其有變,你便率軍至育陽,以阻南下之敵,共尉仍依策行事,不管南陽守投降是真是假,我軍都能將斷後的五萬敵兵吃掉!”

    五萬是保底,至於能否攔下更多,得看天意……

    這天意不是指運氣,而是氣候。

    眼下三月將盡,按照南陽往年的氣候,春夏之交,往往驟雨密集,鄧林以西道路不算好,一旦遇上大雨,泥濘不堪,日行二三十里是常事。北軍選這月份撤軍,想全須全尾地走,還真得看老天爺給不給面子!

    陳嬰頷首:“那若無變,宛城如約投降,大帥,下吏要如何處置呂齮?”

    黑夫露出了笑:“收其兵權,好生寬慰,以禮待之。”

    呂齮是送上門的馬骨,黑夫要將他裹上綢緞,裝飾金玉,舉高高,搖晃給世人,尤其是李斯看,讓他安心!

    “看啊,老倉鼠。”

    “呂齮這傢伙我都如此優待,何況是您老人家呢?”

    ……

    三月二十五這天,陳恢風塵僕僕,總算回到了宛城,他發現宛城外的軍營,空的更多了,過去還只是小鳥三兩隻往下落,如今卻是成群結隊,好不熱鬧!

    “也不知南軍能不能趕上撤離的北軍,又能攔下多少?”

    他傍晚進城,連夜進入郡府,面見呂齮……

    “子復可算回來了!”

    呂齮火急火燎,拉著他的手道:“孔氏的冶鐵工匠,已全部被遷走,今日甘棠又親自來催我燒糧,子復,這事恐怕是再拖不下去了!”

    “不必再拖了!”

    陳恢道:“眼下北軍已撤得差不多了,南陽本地人組成的郡兵,願意聽從郡君調遣,隨時可以舉事響應南方!恭喜郡君,武忠侯聽聞郡君棄暗投明,大喜過望!”

    呂齮有些緊張,搓著手道:“黑夫……嗯,武忠侯他如何說?”

    陳恢笑道:“武忠侯是這樣說的,‘君若真欲倒戈卸甲,以禮來降,北伐成功後,仍不失封侯之位。國安民樂,豈不美哉’!”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26
第859章 三呼

    四月初一,春夏之交,南陽常有驟雨,換了往常,農夫黔首都得扶著農具,裂開豁了牙的嘴,為雨水滋潤萬物而欣喜。

    但均水之畔的析縣(河南西峽縣),奉王賁之命,代其為將的司馬鞅卻憂慮地抬起頭,看著天上密佈的烏雲皺眉。

    在他身後,北軍拉成長蛇,沿著馳道緩緩向西進發,在析縣休憩,再跨越浮橋到對岸的丹陽地區,進而返回武關。

    鄧林之西,乃楚之右壤,皆廣谷大川,山林溪谷不食之地,交通道路本就不好,這場雨若是下來,道路泥濘不堪,三軍向武關撤離的進度,恐怕又要慢上幾分了。

    南陽十五萬之眾,現在大半已撤至丹陽、析縣,還剩下的,便是在穰縣、新野斷後,以及在宛城善後燒糧的那部分了。

    從司馬鞅身邊陸續走過的部隊,軍官和士卒精神氣明顯不同,將尉們得知要撤兵至武關,皆滿腹狐疑,此刻目光不斷在大旗下搜尋,司馬鞅知道他,他們在找通武侯,君侯已逝的消息,他們依然對中下層軍官三緘其口。

    士兵倒是高興,休息時說說笑笑,憧憬入關後的日子——本來就沒人想打這場仗,半年多下來,眾人都乏了,皆欲歸家。

    武關就在西面兩百里外,快的話五日可至,但壞消息依然連續不斷:

    前日,司馬鞅安排在析縣南邊的車騎來報,說叛軍斥候出沒頻繁,恐已察覺北軍撤兵之事,雖然北軍車騎精良,已將其擊退,但那兩三千叛軍騎從仍不死心,在丹均之交渡河,去了丹陽。

    而昨日,丹水縣又匆匆來稟:原本退回丹陰的叛軍東門豹部,再次悍然渡水,至司馬鞅接到消息時,丹水已陷。司馬鞅知道,東門豹定會猛攻馳道,竭盡全力阻攔他們入關。

    更糟的是,今日早些時候,穰縣方面來報,說叛軍集結了四五萬人,兵臨鄧林,他們已難以抵擋,請求支援!

    司馬鞅並沒有打算去援,他知道自己有多少斤兩,黑夫那塊硬骨頭,連王賁都沒啃下來,何況是他?此刻返回去,非但救不了穰縣,連已撤離危地的部隊也要搭進去。

    司馬鞅讓人回覆穰縣的三名都尉:“放棄穰縣後撤,能撤多少,是多少罷……”

    他留在這裡,只為等最後一批從宛城撤離的軍隊,長史甘棠也在其中。

    天更陰了,一群燕子從低空飛過,黑色的翅膀,帶來黑色的消息。

    司馬鞅等來的,是一群狼狽的殘兵敗卒,以及神情沮喪的甘棠,身上滿是菸灰塵土,臉也擦了一大塊皮,馬還沒停下,甘棠就摔了下來。

    “長史,出了何事?”司馬鞅上前扶起甘棠。

    “宛城叛了!”

    甘棠紅著眼道:“呂齮,降黑了!”

    ……

    王賁畢竟不是諸葛,沒法算無遺策,更不能留一錦囊給司馬鞅、甘棠說:“我死之後,XX必反。待其反時,汝與臨陣,方開此囊……”

    自然,也更不可能有人忽然跳出來,斬呂齮之首。

    倒是司馬黑夫,此時已將大軍五萬,旌旗招展,大出江漢,兵臨穰縣(河南鄧州市)——自從江陵之戰後,黑夫慫了大半年,好久沒這麼意氣風發過了。

    為人主君的好處就是,你自己其實不必事事皆知,每當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自然有文士謀臣站出來,為你科普。

    此刻,隨何便指著遠處被北伐軍重兵包圍的穰縣侃侃而談:

    “穰縣本是古鄧國之都,鄧國曼姓也,公女鄧曼嫁與楚武王,生楚文王,魯莊公六年(前688年),楚文王伐申經過鄧國,受到了鄧侯的招待,鄧國大夫曰,亡鄧國者,必此人也,何不早圖?鄧侯不聽,以為楚文王乃妹子,不會對鄧國不利。但第二年,楚文王已滅申,遂伐鄧,將其滅亡。”

    這是南方版的假虞伐虢,不過鄧國滅亡不冤,這裡是宛城與襄陽的中點,又是前往武關的捷徑,楚國當然要奪取了。

    黑夫立於戎車之上,眺望穰縣西方,能瞧見隱隱約約的山丘,那便是所謂的“鄧林之險”。

    於是漸漸地,到百年前,汝穎以為險,江漢以為池,限之以鄧林,緣之以方城,再加上宛城的優良鐵器,就成了楚國北方防線。

    “而如今,隨著宛城投降,共敖繞後,助我包圍穰縣,鄧林也唾手可得,昔日全楚時的北方五地,除了汝穎外,都已握於我手了……”

    黑夫沒有驕傲,旁邊那大半年前就曾勸黑夫“稱楚王”的老儒隨何,卻莫名其妙感慨起來。

    “此地確實是南北必爭之地,但並不富庶,賦稅遠不及涇陽、新城,當年穰侯封食邑於此,是想要為國守要害之地麼?”

    穰侯便是魏冉,秦昭襄王時秦相。

    黑夫漫不經心地回答道:“或許,那時候的穰侯尚且忠誠吧。”

    “但到了晚年,就只想著為自己廣陶丘之封了。”

    隨何卻不依不饒,嘆息道:“但老臣以為,魏冉援立秦昭王,除其災害,薦白起為將,南取鄢、郢,東屬地於齊,而秦所以東益地,弱諸侯,使天下稽首而事秦,魏冉之功也。其功,遠高於范雎,不亞於商鞅!”

    “故以魏冉之勳,一個陶丘,何足道哉。然秦昭襄王而竟逐之,兩弟涇陽君、華陽君無罪而再奪之國,這下場,著實有些不公平。”

    隨何笑道:“老朽曾聞,夫擅國之謂王,能專利害之謂王,制殺生之威之謂王。”

    “秦昭襄王未曾親政時,可以這麼說,穰侯一家,便是秦國真正的王!無怪天下人聞秦之有太后、穰侯,不聞其有王。”

    “然縱然穰侯立有大功,貴極富溢,一夫開說,身折勢奪而以憂死,身為王舅尚且如此,何況是普通的羈旅之臣呢?”

    黑夫瞥了他一眼:“你想說什麼?”

    “老朽只是以為,縱位極人臣,擅國、專利害、制殺生之威,但只要不是王,便名不正言不順,總有勢衰的一天,到那時退有不能,如穰侯般悲憤而死,已是幸運,更多的是,實是落了崔杼、春申的下場。”

    隨何道:“我在想,當年穰侯若能自立為王,效仿三晉、田恆,取秦而代之,會如何呢?”

    好吧,這老逼崽子,又開始瘋狂暗示了,黑夫卻只一笑:

    “我不知道穰侯下場會是被國人憤怒殺死的子之,還是順利完成代齊事業的田恆。”

    “我只知道,就算穰侯等四貴順利代秦,他們也走不遠。”

    “魏冉腦子裡,還是親戚幫持,門客政治那一套,他能發掘一個白起,卻忽略了范雎,能戰勝一時,卻難以維持兩代人。更別提像商君那樣,樹立一項持之以恆的制度。”

    “而秦昭王,他對百姓法不容情,對親信卻大肆縱容,他有英明的時候,也有昏庸的時候。但縱然殺了白起,鑄成讓秦人遺恨的大錯,秦仍能力敵六國。”

    “何也?”

    “因為制度的基石已落成,兵家天才雖亡,卻有成百上千個秦吏秦尉,他們像一顆顆釘子,一根根楔子,默不作聲地維持大秦的運轉,是他們,為秦昭王守住山河,等待下一位雄主:秦始皇帝出現!”

    隨何是有心再度勸進,但卻沒想到黑夫竟如此回答,這裡面信息量有點大,他一時間未能消化,愣在當場。

    黑夫卻止住了話題,指著前方道:“不過話說回來,如若,制度已盡數踐踏,而能強撐大局的英才已死,又會怎樣呢?”

    “城中三萬北兵,是繼續為二世而戰,抵抗到死,還是稍加編個故事遊說一番,便土崩瓦解?”

    隨何向前望去,卻見黑夫安排的那位神秘人物,正在季嬰等人的陪同下騎行向前。

    那人四十許,走到兩箭距離外,上百名體型壯大的軍漢一字排開,在那人到來前,他們已經喊了好一會:

    “宛城已降,汝等已被司馬鞅、甘棠所棄,奈何不降!?”

    那人下馬停住,數人持盾擋在他前面,仔細護住,他深吸一口氣,醞釀許久後,大聲道:

    “吾乃通武侯之從弟,騎司馬王翳!”

    ……

    這人,卻是在一年前江陵之戰裡,被黑夫俘虜的騎司馬王翳!

    王翳本是馮毋擇部將,當時辛夷倒戈,老馮戰死,楊熊遭戮,黑夫見王翳求死的態度沒那麼堅決,又知他是王翦之侄,遂留其一條性命,在江陵好生招待著。

    被軟禁大半年後,天下形勢已發生了巨大逆轉,南方漸漸佔據上風,如今連王賁也亡故了……

    當黑夫讓人將王翳帶道前線勸降,看中的就是他“王賁從弟”的身份。

    “關於王賁的事,他說出來,更容易取信普通士卒。”

    站在穰縣城下,被身前身後數萬雙眼睛盯著,王翳臉色有些難看,心中暗道:

    “兄長,千萬別怪我,我只是想讓頻陽王氏,不至於絕了血食。”

    於是他閉了眼,大聲喊道:“今日王翳至此,是要告訴二三子一件事。”

    “是關於,我從兄,通武侯的死訊!”

    “大秦的太尉,通武侯,王氏的家主,吾兄王賁,已經不在了!”

    上百名大漢將複述此言,聲音震天,傳入城內。

    “什麼!?”

    在穰縣城頭堅守的北軍小卒們一時間石化了,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他們奉命留守穰縣,就是相信通武侯,相信他戰無不勝攻無不取,更不會拋棄麾下兵卒。

    可現在,若通武侯真的沒了,他們哪來的勇氣,在此抵禦兩倍於己的叛軍呢?

    眾人回過頭看向都尉,三名都尉面面相覷,讓放箭,但箭射程不夠,就算一二支順風飛過去,也被擋住了。

    最後最年長的那位一咬牙,對自己的親衛下令:

    “喊回去,大罵叛軍,定要將那些胡言亂語蓋住!”

    但很可惜,圍城的有七萬,真喊起來,遠比城內要大……

    不多時,更讓人心亂如麻的聲音再度傳入。

    “通武侯最初為奸臣逆子所誤,不知武忠侯乃奉遺詔,北伐靖難,故帶著汝等,在南陽與義兵為敵。”

    “但近來,通武侯見咸陽殺馮去疾,戮公子高,此皆偽帝胡亥,奸臣趙高殘害忠良。”

    “通武侯上書請誅趙高,反被趙賊所讒,胡亥發十二道金牌,召通武侯還朝,欲以莫須有罪名,殺害王氏全族。”

    “通武侯方知義在南方,然為時已晚,他舊傷復發,竟氣極而亡,死前只來得及留書與南陽郡守。”

    “今南陽守已奉通武侯之命反正,宛城已降,王翳方知,從兄在臨死前,無一語及家事,只說‘吾錯與武忠為敵,積憤至此,汝等若能反正,則我死無恨’……”

    “薨前,通武侯更瞠目怒指著西方,大聲三呼……”

    三呼何事?

    縱然三名都尉讓親衛勒令眾人不可聽信,但士卒們仍忍不住抬起頭,凝神以待。

    隨著北伐軍三軍齊呼,一卷白絹也在城下展開,上面寫著六個斗大的墨字!

    “入關!”

    “入關!”

    “入關!”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26
第860章 宜將勝勇追窮寇!

    “從兄,弟真是愧對你,愧對武成侯啊……”

    奉黑夫命,按照劇本在陣前喊完話後,王翳失魂落魄地往回走,眼裡含著淚,心中滿是愧疚。

    這不是逼著他,硬要將白說成黑麼!?

    昧著良心編排了通武侯臨終遺言,王翳唯恐從兄的鬼魂會像周宣王時受冤而死的杜伯那樣,乘白馬素車,著朱衣冠,執朱弓,挾朱矢,來追殺他。

    王翳抬起頭,看著笑眯眯在前相迎的黑夫,心中暗道:“若以死者為無知則止矣,若死而有知,兄長化作厲鬼來報復,要殺,便先將這黑心的黑夫殺了罷,反正他站在人堆裡,也挺顯眼!”

    長得很顯眼的黑夫好似不知王翳心中所想,十分熱情:“王司馬真是辛苦了。”

    讓王翳隨他回營帳,黑夫讓左右退下,只留兩名親衛,卻嘆息道:“其實我這樣做,也是為了王氏,以及通武侯身後名著想……”

    “吾兄的身後名不是讓你給污了麼?”王翳心中暗道,嘴上卻唯唯應諾。

    “武忠侯說得對,說得對。”

    黑夫道:“新野已破,宛城已降,穰城被圍,司馬鞅、甘棠倉皇西奔,又為我偏師追擊襲擾,可能也走不了。”

    “事到如今,局勢已十分明了,這場仗,南方必勝!”

    他說道:“王司馬,我且問你,若世人知道,通武侯直到最後一刻,仍固執己見,寧可讓三軍撤回武關,將大秦的命運繼續交給偽帝佞臣,也不肯反正。待我率軍入關,靖難功成後,該如何處置曾阻義師的王氏呢?”

    王翳頓時大為緊張,起身拱手:“武忠侯,罪人已按君侯所言,一一照做了,我……”

    “我知之。”

    黑夫比手:“只是打個比方,坐下,快坐下。”

    兩名親衛上前,將失態的王翳重新按在坐榻上,王翳很不安,好似這是個火塘。

    黑夫起身,負手緩緩道:“天下大勢,浩浩湯湯,順之者昌,逆之者亡。到現在還妄圖維護偽帝佞臣的,終將被北伐軍踩在腳下,零落成泥。”

    “就拿王氏作比方,若頑抗到底,我縱不會像胡亥滅馮氏那般族誅王氏,但懲罰卻是少不了的。別說一門三侯的地位了,頻陽王氏恐怕會被拆分流放,子弟永為庶人了……”

    黑夫說得輕鬆,王翳卻寒毛直豎!

    卻聽他繼續道:“而通武侯,在史書上,恐怕也要被記上一筆。殷之衰也,有費仲,惡來。足走千里,手裂兕虎,任之以力,凌轢天下,威戮無罪,崇尚勇力,不顧義理,是以桀紂以滅,殷夏以衰。我唯恐通武侯,會被說成是今之惡來啊。”

    成者王侯敗者賊,誰能贏得這場戰爭,誰就有對參與者蓋棺定論的權力!

    齊太史簡?晉董狐筆?早沒了!

    春秋以降,史官已淪為諸侯們為政治服務的工具,魏國史官為趙魏韓瓜分晉國洗地,將弒君說成是晉侯“遇盜”。

    秦史官更真實,不僅記述簡略,還多記好少記壞,比如秦始皇二十二年到二十三年間,李信敗於項燕,亡七都尉這件事,在朝廷正式史冊上居然找不到,更未通報各地,能瞞就瞞,搞得喜的“編年記”上亦無此事,還是黑夫他們回鄉才得以知曉……

    所以,記錄眼下發生何事的筆桿子,握在陸賈、叔孫通等人手裡,而要他們寫什麼,是褒是貶,全憑黑夫心意……

    至少正式記錄是如此,至於他們私下裡偷偷寫私史、日記,黑夫管不著,也不想管。

    他笑道:“可現在,我卻全了通武侯之名,在天下人看來,老將軍幡然醒悟,王司馬棄暗投明,就算關內的王離不願歸附,也只當他是不尊父命的逆子。但至少整個頻陽王氏,其性命便都保下來了,君等也不必背井離鄉。”

    “把王老將軍的身後名,從黑洗成白,這就是我的良苦用心,也是出於對通武侯的敬重,給予王氏的一點善意……”

    好話都讓黑夫說了,王翳能說什麼?納頭便拜就是。

    “罪人竟不知武忠侯用意如此深遠!”

    梯子都遞過來了,豈有不下之理?貪生怕死這種事,只有0次和1次的區別。

    黑夫扶起王翳:“雖然南陽已歸附,我軍實力大增,但入關非一朝一夕,眼下南軍缺少車騎,我欲讓你作為騎都尉,替我在南陽訓練一批車騎,何如?”

    “翳豈敢不從!”

    王翳道:“不過南人善舟楫而不善馬,訓練武騎士、武車士,需得精挑細選,亦非一年半載可成。”

    黑夫搖了搖頭:“倒不是訓練新兵。”

    王翳詫異:“那兵源是……”

    黑夫朝外面一指:“那些已降我,還有即將降我的北軍車騎,這便是現成的兵源,我欲收編他們,為吾所用!”

    王翳愣住了,他自己雖也是降將,但在穰縣城前的表演後,是徹底回不了頭了,遂也忍不住提醒黑夫:“君侯,新野之兵雖降,然其心不服,用他們來打北軍?只怕臨陣不聽,事必危……”

    “誰說我要用他們來打北軍?”

    黑夫卻笑了。

    “吾等的敵人,只有偽帝胡亥的小朝廷麼!?”

    ……

    雖然穰城的三萬北軍被黑夫一通宣傳,搞得軍心大亂,但事實證明,嘴遁再強,終究只是輔助。

    南北雙方對敵已久,城內尉卒亦擔心自己一旦投降,卻又輕易不得入關,父母妻子盡為朝廷誅殺,所以躊躇不能決。

    但這份抵抗的決心,也只持續了數日,便轟然崩塌了。

    黑夫令三軍以江陵工匠新制的床弩,在數百步外猛射穰縣城頭——儘管精度還是不行,但因為是墨者所制的絞盤上弦,威力巨大,孩臂粗的矛射出去後,竟能成排地釘在夯土城牆,雖然沒殺死幾個人,卻將穰縣之內的守軍嚇得夠嗆。

    城內三名都尉見南軍有如此利器,司馬鞅救兵又久久不至,恐怕真如南軍所言,已經撤回武關,拋棄斷後之人了。

    “司馬鞅、甘棠,真不為人子也!”穰城守卒罵罵咧咧。

    外無救援,內部不穩,他們從將尉到兵卒,都心灰意冷。

    三名都尉知道,再不做決定,士卒恐怕要兵變反戈了,遂在四月初三日這天,派人出城約降……

    投降定在四月初四,黑夫百般戒備,士卒手持戈矛,警惕地注視著城門,材官弦上滿,後邊的車馬也隨時能夠開動。

    他們人數不過守軍兩倍,萬一對方置之於死地而後生,必將是一場惡戰。

    “我當年在鮦陽就是靠詐降才率軍突圍的,不可不防。”

    黑夫嘟囔著,在準備好一切後,讓人放開了圍城的一角。

    好在,城內並無大智大勇之人,三名都尉任命地自縛出城,拜在黑夫馬前,垂淚而泣,黑夫讓人將其一一鬆綁,送去後方好生招待。

    都尉之下的兵卒,也按照建制,由率長、五百主帶著,垂頭喪氣地走出穰縣,紛紛在門外拋下兵器、甲冑,不多時便堆成了兩座小山……

    等最後一個穰縣兵走出城池,黑夫讓季嬰帶人入城檢查,確定此城已空,而降卒也被帶到空地上排排坐,打散建制,等待發落後,他才算鬆了口氣。

    旋即披上大氅,登上城樓,一揮手,向三軍宣佈:

    “穰城,是北伐軍的了!”

    “大帥戰無不勝!”

    “君侯攻無不取!”

    北伐軍山呼慶祝,黑夫卻感慨良多。

    他改南征軍為北伐軍,正是去年四月份,而穰縣距離襄陽,不過兩百餘里,因為王賁阻攔,這一步,他們跨了足足一年啊!

    “通武侯啊通武侯,你耽擱了我這麼多時間,我還巴巴地為你洗白,順便保下頻陽王氏全族性命,真是以德報怨啊!”

    “不過話說回來,誰讓您的父親,武成侯王翦,不僅是我成親的媒人,還是我偷學兵法的師傅呢?不看僧面,看佛面……”

    黑夫摸了摸頭,才想起這會中原沒有和尚。

    總之,這一步算是邁過來了,南陽百萬生民,穰縣三萬降卒收入囊中,但而黑夫的腳步,並不會止於此!

    黑夫看向西方。

    蒼山如海,殘陽如血。

    那裡有連綿的群山,是鄧林之險。

    有川流不息的河水,是承載了秦楚國運的丹陽之水。

    在那條狹窄山道的盡頭,則有一座雄偉的關隘!

    百年前,秦人出關,割裂山河。

    而現如今,十萬北軍,正沿著馳道,向武關倉皇撤離!

    黑夫知道,不可放他們全須全尾歸去。

    “若能多留下一人,入關時間,或許便能提前一點,這場殘酷內戰的血,也就能少流一點……”

    他抬起手,示意三軍靜一靜。

    “二三子,尚有餘勇乎?”

    一片緘默,旋即有個大嗓門大聲喊道:“大帥說笑了,此城不戰而降,吾等本來為先登奪城攢足的勇氣都沒派上用場,又豈會沒有剩餘呢?”

    三軍皆笑,都大呼尚有餘勇,其聲喧囂塵上!

    “善!”

    黑夫拔劍,指向殘陽如血的西方,下達了軍令。

    “追!”

    “宜將勝勇,追窮寇!”

    ……

    趕在天黑前,兩萬人由共尉帶領,雄糾糾氣昂昂向西開去,一路軍歌嘹喨。

    “打倒胡亥,打倒胡亥,除奸臣,除奸臣。”

    “北伐靖難成功,北伐靖難成功,齊歡唱,齊歡唱!”

    雖然兩千年語音差距甚大,顯得不太押韻,更入不了陽春白雪之人的眼,但卻是真正下里巴人都聽得明白的旋律——簡單重複,容易洗腦。

    不遠處的俘虜中,一位名叫駱甲的北軍騎將五百主,原本呆呆地看著地上的螞蟻,此刻被南軍的歌聲驚得抬起頭,詫異地看著這群士氣旺盛的”敵人“。

    駱甲不由想起十多年前,自己隨通武侯伐滅六國時,也曾是這般英勇無畏,不懼任何敵人,在秦旗之下,所向無敵,高唱《無衣》,捐甲徒裎以趨敵,左挈人頭,右挾生虜……

    那才是秦軍啊!

    而今,摸摸已有幾根白絲的頭髮,看著身旁面容愁苦的關中同袍,怯怯不安,竟是如此陌生。

    正兒八經的秦軍,棄甲而降。

    那些關中老秦人看不起的荊地“新秦人”、“叛軍”,其士氣鬥志,卻又如此熟悉。

    駱甲想起已亡故的通武侯,又想起方才黑夫在穰縣上的呼喊。

    “宜將勝勇,追窮寇……”

    一時間,駱甲老淚縱橫。

    “吾等的勇氣呢,又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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