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163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17
第831章 我看你骨骼驚奇

    十一月下旬,剛被“魏軍”攻佔的東郡首府濮陽,也在上演和韓地幾乎一模一樣的一幕,城內的黑布白布都被強行徵收,或裹在頭上,或製成哀旗,最後由魏相張耳帶頭,魏人皆向西而拜,嚎嚎大哭。

    張耳很是傷心,至少看上去如此,他一把鼻涕一把淚,哀嘆道:“吾等奉大王命,以舉國之力,出師東郡,方獲大捷,本欲迎大王定都於濮陽,豈料大王竟陡然薨逝!”

    誰也想不到,才復國不到兩個月的魏王咎,竟於數日前,死於一場秦軍車騎的突襲。

    重建後,魏國忙著收復故地,向西佔領了酸棗(河南延津),張耳則率領主力向東北行,欲攻取東郡作為基地,魏咎則留守臨濟。

    豈料,坐視諸位反叛多時的秦軍卻突然有了動作,奉王賁令,原上郡裨將蘇角秘密從敖倉東進,以車騎一萬襲擊了酸棗,又接應後續兩萬人,將臨濟團團包圍,魏咎只來得及派兩個兒子出城求援。

    可等張耳聞訊,著急上火地再派人去請求楚國幫忙解圍時,卻傳來了臨濟失陷,魏咎已死的消息……

    據臨濟方向逃來的人說,魏咎死得很英勇,眼看城池即將失守,他毅然登城,讓人向蘇角喊話:“只要能放過城中百姓,咎願獻城!”

    蘇角答應了魏咎,於是魏咎令人開城,他自己則自焚而死!

    但蘇角並未遵守約定,臨濟投降後,他不但派人將滿城魏卒、男丁三四千人屠戮一空,更梟魏咎之首,辱魏咎之屍,將其被燒得焦黑的屍體拖在滿載首級的馬車後面,揚長而去……

    王賁不出手則已,一出手,數日之內,兩王殞命。

    “悠悠蒼天,曷此其極,悠悠蒼天,何薄於魏!”

    張耳捶胸而號:“大王有堯舜之仁,寧自赴烈火,也不願連累百姓,可恨暴秦惡如虎狼,君亡臣辱,此仇,張耳必復!”

    言罷,他擦了擦眼淚,轉身看向身後身穿喪服的諸魏公子,拱手道:“大王不幸遇害,但魏國不會亡!國不可一日無君,張耳敢請長公子繼承大位!”

    “相邦,這可萬萬使不得!”

    魏咎長子名魏瓔,他年紀雖輕,卻不笨,立刻惶恐地擺手:“自古嫡庶有別,我雖是長子,卻並非嫡子,還是讓魏珞做王吧!”

    張耳目光看向魏瓔身側,比他矮了整整半個頭的瘦弱少年。

    魏珞是魏咎嫡妻所生的次子,他也反應過來了,忙道:“我雖是嫡子,但……但我年紀太幼,難當大任。”

    做弟弟的比他哥哥更有擔當些,還給張耳出了個主意:“丞相,不是有句話,叫國賴長君麼?我與兄長都不合適,還是讓德高望重的宗室叔伯們來做魏王吧!”

    “說得沒錯,國賴長君。”

    張耳點點頭,又看向站立在旁,鬍子老長的魏無知——這位的身份可不簡單,他是信陵君魏無忌的孫子,張耳曾經的主子。

    若非張耳給項籍出主意時魏無知躲在濮陽,無人知曉,這魏王,怎麼也輪不到魏咎啊……

    於是張耳對魏無知說道:“信陵君曾率五國之兵破秦軍於河外,走蒙驁,更乘勝逐秦軍至函谷關,抑秦兵,秦兵不敢出。當是時,公子威振天下,諸侯不敢加兵於魏。信陵君更乃張耳舊主,也是張耳一生楷模……今君乃信陵君之孫,更是魏氏長者,宜為王!”

    兩個少年都明白的道理,魏無知年紀一大把,哪能不清楚眼下情形?

    遂力辭道:“正因吾大父是信陵君,我才萬萬不能做魏王!”

    魏無知開始掰扯自己的理由:“信陵君曾組織合縱,力挫強秦,秦王患之,乃行金萬斤於魏,求晉鄙門客,令其散播傳言,說什麼’諸侯徒聞魏公子,不聞魏王。公子亦欲因此時定南面而王,諸侯畏公子之威,方欲共立之‘,更偽賀公子得立為魏王。”

    “於是魏安釐王忌憚吾大父,撤其將相之職,大父乃謝病不朝,與賓客為長夜飲,飲醇酒,多近婦女,遂薨……”

    這些事是事實,張耳當年雖然才加入信陵君門下僅月餘,卻也知曉,兩個老傢伙不由頻頻嘆息。

    說到這,魏無知又拋出了一個家族秘密:“相邦,實不相瞞,大父臨終前曾囑咐吾等,他說,’無忌之子孫皆當忠於大魏,切勿生出不臣之心,更不可僭越為王’!”

    張耳懷疑:“有這種事?”

    魏無知大義凜然:“此家中梓秘,故外人不得知。總之,我能為魏臣,輔佐君主,卻萬萬不能被立為魏王啊!否則,九泉之下豈有面目去見大父?”

    三人皆有推脫的理由,張耳很是無奈,只感覺牙疼,暗道這群魏氏子孫一個比一個滑頭,好好一個王位,竟被他們推過來攮過去。

    “總不能我自己來做魏王罷?那也太名不正言不順了!”

    但魏國也就這樣再度滅亡,也太可笑了。

    張耳正打算強迫魏瓔或魏珞繼位時,身後卻響起一個聲音。

    “相邦,這王,就讓我來做罷!”

    眾人回頭,卻見一個三十餘歲的中年從跪了許久的冰涼地面上起身,抬起頭,濃眉大目,儀表堂堂!

    卻是魏咎的從弟,現任的魏國司馬,魏豹!

    ……

    “阿豹呀,你這時候站出來自薦作甚,魏瓔、魏珞兩個孺子都明白的事,莫非你就看不透?”

    魏無知與魏豹曾一起躲在濮陽,也算有幾分交情,等眾人散去後,他拉住魏豹的手,拽著他走到城牆的陰影處密談。

    魏豹笑道:“族兄,我豈能不知?秦軍來勢洶洶,輕取臨濟,殺害了先王,而我魏國剛剛復辟,尚且小弱,縮在東郡一隅,若秦軍再度來攻,楚趙不救,魏之社稷,將危在旦夕。”

    “今天下已亂,世間無序,像吾等過去一樣,匿身潛逃很容易,可一旦接過魏王的冠冕,就不好跑了……”

    這時候,魏王之位就好比燒紅的火炭,誰接過來,就可能會是秦軍下一個目標!

    “至於族兄的顧慮,阿豹也明白。”

    魏豹望著遠處巡邏而過的一隊輕俠,低聲道:“這所謂的魏國,其實是張耳大權獨攬,魏地輕俠也唯他命是從,所謂魏王,不過是一個傀儡,還是隨時會被秦軍圍攻,危及性命的傀儡,有什麼好當的?”

    魏無知嘆息:“你既知道,為何要自己跳進火坑裡呢?”

    魏豹卻有自己的想法:“張耳好名,當年秦軍攻魏,他為了名聲,寧可帶著門客在外黃硬扛秦軍,也不直接逃亡。他礙於君臣名分,不會對我怎樣。”

    “更何況,張耳之所以能做魏相,不過是因為得了楚國支持,但這信任恐怕久不了,我的親信從趙國返回,說陳餘叛楚投趙,做了趙國上卿。陳餘與張耳關係莫逆,只要稍加譭謗,項籍恐遷怒於張耳!”

    “我會抓住這機會!”

    魏無知重新打量魏豹:“看來你想得很明白。”

    魏豹握住魏無知的手道:“魏國兩百餘年社稷,總得有子孫來繼承啊,還望族兄能助我坐穩王位!光復大魏!”

    魏無知卻不表態,只看著魏豹:“你當真覺得,這草草復辟的魏國,有前途?”

    “魏國必在我手中大興,對此我深信不疑!”

    魏豹壓低了聲音:“族兄可聽說過河內溫縣的奇女子,許負?”

    魏無知聽說過,此女在河內、東郡頗有名氣,據說她出生時便與眾不一同,手握璞玉,小時候指點著街上行人,能一一說出他們的禍福,且無一出錯,遂馳名郡縣,成了民間十分敬仰的女相士。

    相面在這時代很流行,比如沛縣的呂太公就精通此道,為寶貝女兒挑了一門“

    好”親事,將她嫁給了名聲不太好的劉季。

    不過現在沛縣人都覺得,呂太公怕是相錯人了,將好端端的閨女推進了火坑,此事已在豐沛成了一個笑柄。

    但同樣是相面,許負卻從未失手過,除了相面,她還會卜筮,還能望氣!

    據說她望到了東郡的隕石,望到了秦始皇之死,更望到了南方黑夫之叛……

    “事到如今,我也不瞞族兄了。”

    魏豹是個迷信的人,他將這件事當成自己的籌碼,告訴了魏無知。

    “我數月前去溫縣,見過許負一面,她年紀雖輕,卻能一眼就看出我是藏匿民間的魏國公孫,知道我和先王在密謀反秦……”

    “許負言,我骨骼驚奇,必成大器,我出金一斤,再詳細追問,她才又說……”

    魏豹摸著自己的腦袋,對未來充滿信心:

    “她說,我頭頂上,似有天子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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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2章 帝國之壁

    距濮陽千里之外的吳縣,姑蘇城中一個小裡巷中,住著一戶薄氏人家,院落不大,兩進而已,卻被勤快的女主人打理得很體面,黑瓦白牆,朱紅色的門上顯然新刷了一層漆,才乾透沒幾天。

    薄家的長女薄姬,是裡閭裡出了名的美人兒。

    她今日正在裡屋推著機杼織紗,卻聽到外邊傳來了吱呀一聲響,家裡的黃犬隻叫了一下便停了。

    不用說,定是父親從官寺回來了。

    薄姬的父親薄生,是吳縣本地人,許多年前做過春申君門客,後出奔魏地,娶了她母親魏媼——其實是私通。

    薄生後來返回吳地為小吏,為功曹徐舒做事,數月前,薄生因徐舒謀逆而被牽連,差點全家遭誅。幸而當時北伐軍正進攻吳縣,城頭發生了兵變,會稽郡丞殺了郡守,北伐軍入城,薄生一下子從階下囚變成了功臣,遂為吳縣縣丞,家裡的大門,就是那時好面子的魏媼刷的。

    “汝父做了四百石,吾家現在也算是‘朱門’了。”薄姬記得,母親當時得意洋洋地如是說。

    從正門到居室還要路過院子,只聽到外面隱隱約約傳來一陣輕哼,是當地的吳語俚歌,看來父親今日心情不錯。

    “良人,何事如此高興?”

    母親的聲音傳來,魏媼本是魏國宗室之女,魏亡時隨薄生出逃,始終對曾經做君女的日子唸唸不忘。

    卻聽父親哈哈笑道:“夫人,我陞官了!”

    屋內機杼聲未停,但從父親和母親的對話裡,薄姬瞭解到近日在武忠侯命令下,北伐軍控制下的江東進行了政區改制:

    鄣郡改稱丹陽郡,治秣陵縣(南京市江寧區),又在金陵邑駐軍,以防淮南楚盜。會稽被一分為二,以錢塘江為界,北邊獨立為吳郡,仍治吳縣;南邊與閩中合併,改稱越郡,治山陰縣。

    有趣的是,武忠侯任命把兄弟吳芮為“越君”,兼領越郡守,這是堂而皇之地封君了,封吳芮做了越君後,又要求他派一萬越卒北上,支援江漢戰場。

    而改組後的吳郡,郡守為徐舒,郡尉是尉陽,吳縣縣令一職,竟交給了薄生……

    這便是薄生回家如此高興的原因。

    之一!

    “還有一樁喜事。”

    薄生已壓低了聲音,但這屋子隔音差,薄姬還是聽到了:“你讓我說的事,成了!”

    魏媼頓時大喜:“郡尉答應了?”

    薄生道:“答應了,我請徐郡守替我做媒,怎會不答應?不過他要先見囡囡一面……咳,你應已聽說了,郡尉很挑剔。”

    魏媼的聲音一下子大了起來:“見就見,囡囡是城中出了名的美人,裡閭的眾人都把她說成西子再世,害怕郡尉看不上?”

    屋裡的機杼聲,頓時停了。

    夫妻二人的對話,也戛然而止,他們看向裡屋,卻見薄姬已來到門口,絞著雙手道:

    “父親,母親,女兒不欲為妾。”

    “你這蠢女子。”

    魏媼立刻站起來,斥道:“尉郡尉是武忠侯之侄,二十餘歲便為封疆大吏,未來最少也是一位大封君。嫁了他,縱是為妾,那也是富貴之途啊,好過做布衣窮士之妻,多少人家擠破頭想把女兒塞過去呢!”

    “更何況,眼下那尉郡尉未有正妻,你若得寵,便有機會做正室夫人,吾家便攀上了高枝!”

    天理人情不必細訴,婚姻在於有利可圖,魏媼上半輩子從富貴落入貧窮,是真怕了。

    但薄姬是有主見的,嘀咕道:“可我聽說,這尉陽郡尉自入吳縣以來,已納了三房小妾……”

    要知道,尉陽入主吳地,也才三個月啊,怕是個好色無厭之徒!

    魏媼叉著腰,教訓女兒道:“男人好色,一妻數妾有什麼錯!?”

    薄姬看了看一旁默默喝水的父親:“父親便只有母親一妻,不也挺好,我更聽聞,那尉郡尉的叔父,武忠侯本人,也只有一妻,未曾納妾……”

    魏媼瞪了一眼裝作起身去如廁的丈夫:“汝父不敢娶小,是因他懼內,敢帶其他女子回家?我打斷他腿!至於武忠侯……”

    在魏媼想來,武忠侯英雄人物,天下聞名,肯定是不可能懼內的。

    於是魏媼眉毛一揚:“那能一樣麼?這世上,有幾個武忠侯!?”

    ……

    胳膊擰不過大腿,縱薄姬不太情願,秦始皇三十八年十一月底時,還是被母親帶著,去郡尉府上轉了一圈。

    而尉陽郡尉,似乎真的很喜歡吳越女子,才納完第三房妾的他前後轉悠,將緊張得夾緊雙腿的薄姬上下打量了幾眼,尤其是盯著她臀部,遂欣然納之。

    “好女子!”

    這門親事就這樣草草定下來了,尉陽更提出擇日不日撞日,後日薄生就可以將女兒送來了!

    如此急色,更讓薄姬害怕,心裡也越發奇怪,同是尉家人,為何在對女色上,尉陽竟與其仲父如此不同?

    孰不知,尉陽的仲父,的確是擅長克己自擼的黑夫。

    但尉陽也有兩位老師,他與師長相處的日子,可不比跟仲父呆一起的時間短。

    其一是徐福,徐福是很會享受生活的,一大愛好是陰陽採補,研習房中之術,尤其喜歡童女。

    徐福教給尉陽的學問,實在一言難盡,足夠他受用終身……

    這算實踐,而在徐福之前,還有一位夫子,在理論上深刻影響了尉陽。

    那人叫張蒼!

    而張蒼有幾十個妾,是出了名的色中惡鬼!

    深知男女歡好之事的張蒼在去膠東時,曾如此教導尉陽:

    “孔子言,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而墨子亦言,聖人有傳:天地也,則曰上下;四時也,則曰陰陽;人情也,則曰男女;禽獸也,則曰牝牡雌雄也。這是真正的天地之道,即使先世賢王也不能更動。所以上代至聖,一定都養有私人侍妾,但不傷害品行……”

    當時張蒼胖乎乎的手拍著尉陽的肩,語重心長地說道:

    “汝仲父懼內如虎,不敢納妾,家中人丁稀薄,尉氏開枝散葉,就靠你了!”

    ……

    尉陽納妾極其草率,而另一邊,他親妹妹的婚事,就顯得鄭重許多。

    最近半個月,韓信從人生低谷,重新回到了人生巔峰。

    韓信每次相會必大談兵法,要麼是方陣的運用之妙,要麼是避實擊虛的靈活選擇,換了尋常女子,定是昏昏欲睡,難得武忠侯的侄女耐得住性子,聽他在那高談闊論,不時還能接上兩句……

    見小月如此,韓信講得更起勁了。

    而當黑夫斟酌著問她意見時,少女只是悄悄看了眼坐一旁的仲母,笑笑說:“韓將軍確是良配,我與他……相談甚歡。”

    幾次相親後,這件事最終還是定下來了,不過要將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一系列流程走完,也要好幾個月。

    定完親事的韓信卻有些煩惱,他這邊頗受武忠侯器重,但江陵的南郡舊部卻有些閒話,諸如他打了敗仗卻受如此優寵,那些也有意向武忠侯家提親的舊部子弟更是不忿。

    “武忠侯家豈能召一胯夫為婿呢?”

    這讓韓信很不自在,他能有今日,確實在武忠侯破格提拔,但也是靠自己本事,一場場硬仗打出來的!

    於是到秦始皇三十八年十二月份,這樁親事定下後,韓信終於坐不住了,拜見黑夫,向他請戰……

    “先別急著請戰,來看看才從中原送回的消息。”

    有了一門親事,二人關係更親密了,黑夫將一封急報遞給韓信,韓信接過一看,略微色變。

    “旬月之內,連斬兩王?”

    黑夫頷首:“這便是王賁啊,夏秋時忙於與吾等對峙,遂在中原持守勢,由著楚魏韓上躥下跳,而眼下他兵線收縮,騰出手來,便依靠北方兵團車騎的優勢,突襲韓魏,厥偽韓王成、偽魏王咎,更設下伏兵,殲滅了支援魏韓的楚軍數千人!”

    對此,黑夫只想評價一句……

    你大爺還是你大爺!

    王大爺現在儼然成了帝國之壁,關外之關,讓所有試探者,包括後起之秀韓信,都撞得頭破血流。

    黑夫問道:“依你看,王賁突然對東面動手,是想做什麼,是要改變策略,南守東攻麼?”

    韓信道:“我以為,王賁並不欲東進收復梁、楚各郡,而是想在開春大戰再起前,先掃清側翼威脅,確保敖倉、成皋安全,以專注抵禦北伐軍進攻漢中、南陽。”

    “沒錯,以北邊現在的情勢,進取不足,守則有餘,論攻,王賁可謂動於九天之上者,論守,亦是藏於九地之下。”黑夫認同韓信的看法。

    “不過還有一點,王賁忽擊韓魏,八成是想給咸陽朝廷,一個交待……”

    黑夫知道,王賁這半年過得很艱難,未能攻克江漢,更被韓信在身後攪了一通,燒糧秣數十萬石,大梁以東幾乎完全失陷,派去巴郡的偏師也出了事。

    若非王賁是秦廷僅剩的,能指揮數十萬大軍的將領,他恐怕早被憤怒的胡亥撤職了。

    所以,王賁需要做點什麼,讓戰局好看點,讓咸陽看到點希望……

    “但王老將軍,恐怕要事與願違了。”

    黑夫難掩臉上的笑意,將另一份奏報交給韓信。

    “東門將軍已破上庸,擊西城(陝西安康),將關中發往巴郡的救兵,阻於米倉道上?”

    韓信與東門豹算是結了怨,看到這消息暗暗撇了撇嘴。

    “東門豹果匹夫也,若是我,早就連南鄭都打下來了!”

    他好歹沒當場說出來。

    但下面的消息,卻讓人很難不喜上眉梢。

    “困守江州縣的馮劫遭大軍圍攻,久久未能等到救兵,已經敗亡,其屬下大半被俘,馮劫本人……投降?”

    韓信一驚,卻聽黑夫嗟嘆道:

    “馮氏一門皆愚忠之人,馮劫雖是庸將,但卻不是貪生怕死之輩,他沒有投降,江州城破時,他力戰不屈,見勢不可逆,遂自刎於江邊,首級都已用石灰醃過,秘密送到江陵來了……”

    “那為何……”

    韓信恍然大悟:“君侯故意將馮劫說成投降!”

    “沒錯,此時此刻,這件事,連同陸賈偽造的馮劫投誠檄文,已從巴蜀傳到咸陽,必將在偽帝朝廷上,掀起一場軒然大波!”

    黑夫笑道:“王賁的確是銅牆鐵壁,我承認,但別忘了……”

    “堅固的堡壘,都是從內部攻破的!”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18
第833章 天下誰人不通黑

    十二月初,咸陽城已十分陰寒,遠方的戰爭似未影響這裡,宮室中依然笙歌陣陣,歌舞昇平。

    只是丞相官署中,兩位先皇親自任命的宰輔大臣相對而坐,憂心忡忡。

    馮去疾才剛剛攜帶韓、魏兩偽王之頭顱回到咸陽,卻未能親自見到二世,據說皇帝將兩個頭顱喂了飼養的虎豹,又讓郎中令趙高傳話道:

    “逆賊黑夫狗頭何時送來?”

    二世惱怒於黑夫都打到漢中了,王、馮卻毫無戰果,遂不見馮去疾,馮去疾只好轉而來找李斯,想請他代為轉呈奏疏……

    “棄燕趙魏齊楚之壤,只守昭襄王時秦之故地?”

    右丞相李斯看完奏疏後抬起頭:“馮君,這便是你的建策?”

    左丞相馮去疾道:“通古啊,我在宛城為督軍,負責轉運後方糧秣、兵卒,通武侯赴江漢力敵黑夫,而山東乘機變亂,六國遺士相立,叛秦,自置為侯王者不知凡幾,大梁以東幾已喪盡,河北也一片亂象,黑逆更乘機派兵襲擊潁川,燒我糧秣。”

    “但即便如此,因為是通武侯掌兵,故軍中將卒信心滿滿,在丹水大敗韓信,連斬韓魏兩偽王后,不少人更持速勝論:通武侯很快就能掃平黑逆,再滅六國。”

    “可回咸陽的路上,我卻聽說了不少無知黔首的看法,他們見關東今日失一郡,明日又失一郡,竟以為大秦即將敗亡。”

    李斯嘆息,是這樣沒錯,因為違背了剛繼位時的諾言,賦斂愈重、戍徭無已,官府現在很不得人心,民間對這場戰爭持悲觀態度,於是二世皇帝嚴禁任何人談論戰事,違者以誹謗罪論處,法令誅罰日益刻深……

    但黔首們嘴巴是閉上了,但心裡卻越發覺得,前線怕是又敗了。

    馮去疾道:“但依我看,如今之勢,秦既不能速勝,也不會淪亡,而要進入一場持久之戰了,總而言之,秦已攻之不足,但守則有餘。”

    “先前之所以一直失地,是因為秦軍分散在各郡,守土有責,反而自困於府邑,面對群盜舉事,難相自救。與其讓郡縣陷入群盜包圍各個擊破,不若放棄難以守備之地,讓郡兵退到太行、成皋以西。”

    “以河北之卒守井陘,中原之卒守成皋,河北、中原局勢稍緩。通武侯便可集中兵力,將黑逆阻於南陽、漢中,甚至能恢復巴蜀,之後再塞險要之地,據西土以自守,如此,則可保社稷安穩。”

    李斯沉吟後打破:“這是你的提議,還是通武侯的提議?”

    馮去疾道:“雖並無通武侯署名,他也未曾吐露,但觀其佈置,早在這樣打算了。”

    “依我看,關中巴蜀富庶而南方貧窮,北方戶口眾多而南方地廣人稀,只要拖下去,內修政而外連橫,離間復辟的六國,則大秦必能再度一統!”

    李斯頷首:“你這是老成謀國之言,經過秋天的大戰,經過巴蜀之叛,明眼人都清楚,想要短時間內平定叛亂,是不可能了,只是……”

    他將奏疏合上,語重心長地說道:“這話吾等私下說說尚可,但絕不能寫成文書奉於陛下,身為朝廷大員公然主張棄土,恐怕是會被御史們抨擊成‘譽敵以恐眾’,甚至被認為是通敵啊!”

    “你看王賁就聰明,他只做,不說。”

    馮去疾笑道:“但總得有人說實話啊。”

    “你有所不知。”

    李斯開始給馮去疾講述近半年來都城的局勢。

    “陛下繼位之初,便抓捕過一批黑黨,要麼是黑夫在北地郡的舊部,要麼是其親朋好友,於是北地郡尉章邯潛逃,柱下史張蒼亦不知所蹤,近來又有傳聞,黑夫長子也躲在關西,這定是有人在暗中藏匿庇護!陛下甚怒,認為是群臣督責不力,遂將廷尉撤職。”

    “而蜀郡之叛後,陛下更加疑神疑鬼,上個月,驚聞黑賊進入漢中,襲取西城,更是大驚,覺得各地郡守、縣令也靠不住,其屬意怏怏皆不服,恐為變,便開始置換長吏,讓他公子時的親信們身居高位。”

    “在咸陽也有大動作,先把蒙恬、蒙毅兄弟重新下獄,又將群公子也軟禁在家,不得隨意走動,鼓動民間相互告發,希望揪出暗通黑賊者。至於那些上奏闡述戰局不利的人,都遭陛下遷怒,身陷牢獄……”

    “於是群臣百姓人人自危,已無人敢諫,反倒是幾個獄吏乘機獻言,說他們有辦法數月掃平黑賊、六國,得了賞識。現被任命為都尉,帶著關中善射之士及驪山刑徒訓練,開春便要去漢中,去巴蜀收復失地了。”

    馮去疾的兒子馮劫就被困在巴郡,但他卻也知道,收復之事急不來,現在最重要的是穩住戰線,讓內部人心安定下來,聞言大驚:

    “朝中局勢至此,通古身為百官之首,為何不勸阻陛下?”

    李斯也很無奈:“我數欲請間諫,卻都沒見到陛下。”

    “陛下自從先皇葬禮後,便不坐朝廷見大臣,只居禁中,或去甘泉宮,作角抵優俳之觀。而使趙高為郎中令,常侍中用事,就算丞相、御史大夫有事,也必先見趙高轉呈。”

    馮去疾駭然:“趙高賤人也,竟掌大權至此?他這樣做,不是隔絕陛下與大臣麼,好從中擅權麼?”

    他思索道:“通古,這趙高無識於理,貪慾無厭,求利不止,列勢次主,求欲無窮,長此以往,恐成大禍啊,不可不防。”

    李斯搖頭道:“趙高是陛下之師,陛下對他的信任,遠勝於你我二人,此事只能緩圖。”

    他將奏疏還給馮去疾:

    “眼下黑賊已入漢中,距離咸陽不過隔著道山嶺,烽燧旦夕可至,陛下方驚,這時候誰提出棄土,在他眼裡,誰就是叛賊,就是與黑夫相通。”

    “這樣,這封奏疏,你先收回去,等過些時日,前線局勢稍好些,我再同你一齊入覲不遲……”

    等馮去疾告辭後,李斯送他出門,雖是大冷天,卻見李斯府邸外,排隊拜見的人,又排得老長,搓手跺腳,見李斯出來,紛紛下拜。

    當年李斯因買通內侍打聽秦始皇言辭之事,一度被貶,門庭冷落的情形,似乎一去不復返了……

    李斯視若無睹,只與馮去疾拜別,又回到了府中——門外求見的人,依然要排著隊,一個個來。

    門合上後,李斯喃喃道:

    “去疾啊去疾,難怪先皇如此信賴你,一度還讓你居吾之上。如今看來,馮氏一門,皆忠懇之人也,不論是馮毋擇還是你,皆謀國而忘身。”

    而他李斯則有所不同,謀身,永遠在謀國之前!

    等吃完極為講究的夕食,李斯的次子來了,將一封信交給了他。

    “父親,漢中有門客密報,是關於馮劫的!”

    ……

    而此時,馮去疾回到府邸,剛進門,就得面對老妻的追問。

    他只好解釋道:“王賁將軍也已派人去漢中擊賊,關中也會在開春時發大軍十萬入漢中,定能重新打通米倉道,為劫兒解圍!”

    馮夫人依然哭哭啼啼,為兒子的命途擔憂:“他不會打仗就不要打,上次伐匈奴就這樣,怎麼老是讓人給圍住了呢?”

    好容易才安撫完老妻,讓她喝了點粥,長女也哭著回家來了。

    馮去疾的長女,嫁給了公子高,她回家來抱怨,說公子高被牢牢監視,難以出門。

    “不是親兄弟麼?為何陛下像防賊一樣防著他。”

    “正因是親兄弟,且公子高是皇次子,扶蘇之後最有資格繼位的人,先皇甚至一度欲立他為儲君,所以才要防啊……”

    馮去疾心中如是說,這件事他管不著,也不敢管,只希望形勢緩和後,二世皇帝能看在骨肉親情,和馮氏這些年立的功勞上,放過公子高。

    他好說歹說,打發了長女回去,眼看月上梢頭,便讓人掌燈,欲熬夜再修改下那份奏疏,外面卻又響起了劇烈的叩門聲!

    家宰慌忙來報:“主君,是宮中派人來了,請主君相見……”

    馮去疾詫異:“莫非是陛下回心轉意,欲連夜召見我?”

    他連忙穿戴好官服,佩上印綬,匆匆出門,卻見門口儘是明晃晃的火把,郎衛武士甲冑黑幢幢的,將馮府團團圍住。

    事情,好像沒那麼簡單……

    趙高的弟弟,中郎將趙成扶劍上前,朝馮去疾拱手:

    “馮相,剛獲知消息,君之子,裨將馮劫以屬卒兩萬投降黑賊,並發檄文誹謗陛下,陛下震怒!今馮氏恐有通黑之嫌,還請馮相,隨吾等走一趟罷!”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18
第834章 北風捲地白草折

    咸陽才掀起一場大案,北地郡,卻平靜如常。

    後人言,北風捲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

    此言雖是誇張,但夏曆十二月中旬,整個北地郡幾乎被大雪所覆蓋,尤其是賀蘭山腳下,幾有數尺之厚,壓垮了不少帳篷。

    這時候,哪怕有皮毛覆體的牛羊都只能靠秋天儲存下乾草充飢,人就更不能出門了,只能在氈帳裡窩著。

    而就在這萬物寂寥的冬天裡,大河對岸的眴卷縣(寧夏中寧),一個藏在山窩裡的小部落裡,卻響起了一問一答的聲音。

    大人的聲音懶洋洋的,且每句話中間間隔很久:“問,汝父於秦始皇三十七年二月起兵。”

    “若他在秦始皇三十九年十一月滅了胡亥。”

    “這場內戰一共打了多久?”

    小孩的聲音則清脆響亮,卻又帶著一絲不耐煩:

    “一年零九個月!”

    身體幾乎佔了半個氈帳的超級大胖子捋鬚笑道:“為何?”

    對面剃了頭髮,紮了辮子,好似胡兒的少年,年紀九歲上下,卻一口標準的關中話:“顓頊歷,十月為正月啊,夫子,你真當我是胡兒了?這麼簡單的問題還用教麼!”

    說著少年便憤然起身,想結束今日的學習。

    大胖子笑呵呵地按住他:“那好,我便問你個難的!”

    卻見他搖頭晃腦:“今有人共買物,每人出八錢,盈餘三錢;人出七錢,不足四錢,問人數、物價各幾何?”

    少年張了張口,又掰了掰指頭,只覺得腦子一片空白,有些煩躁,怒道:“夫子沒教過,我不知!”

    作為這天下數學最好的人,大胖子張蒼得意洋洋地說道:“答曰:七人,物價53錢。想知道為何麼?來,破虜,且坐下,先前沒教過,今日我便教你,這是九章算術裡的盈餘算法,一共有兩種解法……”

    “我管它有幾種解法!”

    尉破虜急了,撓著頭道:

    “我不想學數術了,腦殼疼,我可是武忠侯之子,又不做生意,也不做專門管商功的官吏,會計數即可,何必學這麼複雜。”

    “你還知道自己是武忠侯之子?”

    張蒼將手裡算盤一拍,板著臉,指著門外飛雪道:“從夏天到秋天,汝一直在跟著那些胡兒戎子騎馬射箭,卻不讀書學數,日後莫非真要做一胡騎,衝鋒陷陣?這便是武忠侯之子的志向?當年,汝父雖然出身不高,卻最好讀書,經常向我請教,他能有今日成就,有多少是靠親自上陣拚殺得來的?”

    “如今國分南北,北伐軍被阻於關外,不知何日才能奪取咸陽,靖難功成。你藏於塞北,我既然是汝父之友,便要悉心教導你,不能等幾年後,將你還給他時,世人皆言,張蒼乃天下第一博學之人,竟教出一個粗魯少文之士!”

    這對師徒正是張蒼和尉破虜,去年葉子衿出奔咸陽時,為了一家人不被一鍋端,帶著小兒子走漢中南下,卻讓桑木帶著長子破虜投北地,希望能靠黑夫舊部的關係,在地廣人稀的塞外藏身。

    就算一邊不幸遇難,也能給黑夫留個後。

    二人北來後,先被章邯所藏,過了不久,張蒼也逃來了。隨著胡亥繼位,大肆清算黑夫親朋舊部,於是章邯與北地許多軍吏都都掛印出走。

    北地塞外是朝廷統治薄弱地區,出奔的眾人,又得到了另一位“大人物”的庇護,藏於賀蘭山下各縣。

    這些縣名為縣,實則是北地大原之戎遷徙過來後散居的部落,時常遷徙,難以捕捉行蹤,張蒼還謹慎地給破虜剃了個戎狄髮型,讓他學說戎語,一旦出事,他還能繼續逃。

    結果能這一藏,就是大半年,期間朝廷也派人來找過,但都得到那位“大人物”提前通報,故得轉移。

    尉破虜被訓了一頓,垂首道:“夫子,我錯了。”

    張蒼態度稍緩:“破虜啊,你不喜學詩書律令,也不喜歡數術,那想學什麼?”

    破虜抬起頭,眼睛閃亮:“我想學兵法,此萬人敵也,以後能做一個都尉,助父親討逆!”

    張蒼一翻白眼,拍著在北地大啖牛羊肉,所以沒能減下去的大腹:“兵法?章邯倒是會,但他不在,至於我?”

    “昔衛靈公問陳於孔子,孔子對曰:‘俎豆之事,則嘗聞之矣;軍旅之事,未之學也。’孔子如此,身為孔子後學,我亦然,故不會兵法,你找錯人了。”

    破虜死乞白賴,坐下道:“那夫子再教我點其他擅長的學問,桑木他們不是都說,夫子博覽群書,無所不能麼?”

    比如兵法,雖不知兵,肯定也讀過,甚至背得罷?

    “我擅長的學問?”

    張蒼被誇得很受用,但又大搖其頭:“那種事,你才九歲啊,學了恐怕不好。”

    破虜卻很有鬥志:“父親說過,有志不在年高,無志空長百歲!”

    “好,有志氣!”

    張蒼轉頭看向帳門口坐著烤火的二人:“桑木、灌嬰,這破地方有女人麼?給我找一個,不,兩個來,我今日便要大顯身手,教破虜小君子我最擅長的御女之術!”

    桑木是黑夫的親衛御者,話少,卻十分忠心,聞言尷尬地笑了笑。

    另一邊的灌嬰本是睢陽小販,早先在北地搞大生產受過黑夫表彰,遂為吏,後來得到章邯賞識,提拔為騎兵五百主,章邯被黑夫牽連罷官,他也隨之出奔。

    灌嬰性格更活絡些,早習慣張蒼的葷段子了,遂大笑道:“只有渾身老山羊味,且又老又醜的胡女戎女,張君要麼?”

    張蒼像是洩了氣的皮球,擺手道:“不要,不要,一次就夠了。”

    尉破虜知道夫子又胡扯了,遂紅著臉,縮了頭,半響後又嘟囔道:“夫子,我父親什麼時候能打進關中啊?”

    “快了。”

    張蒼嘆道:“他就算不來接你,也得來接我這好兄弟罷?”

    破虜翻了翻白眼:“夫子啊,我記得父親的結拜兄弟裡,可沒有你!”

    張蒼冷笑道:“雖不曾結拜,卻勝似兄弟,汝父娶汝母時,是誰為他駕車的?是我!”

    他揪著破虜耳朵笑道:“兒子沒了還能生,尤其是多納些妾,一年能生上十個八個,但兄弟沒了,就像手足被砍掉一樣,再也長不出來了!破虜,如此說來,我對汝父而言,是否比你更重要些?”

    “夫子肥若是,能壓死三頭羊,豈能不重?”

    破虜齜牙咧嘴跑開,朝張蒼做了個鬼臉,往帳外跑去,他寧可去雪地裡打滾,也不願再和這麼滿身油膩的死胖子呆一個帳篷了。

    看小君子氣急敗壞的樣,灌嬰哈哈大笑,桑木也咧開了嘴,這苦悶的流亡生活,每日有了師徒二人的鬥嘴,也多了幾份趣味。

    破虜走後,張蒼收斂了笑容,望著被寒風捲起的帳門自嘲道:“其實雪天也不錯。”

    “吾等出不了門,朝廷的鷹犬……額,咸陽的走狗……嘿,我今日莫非是想黑夫了,怎老提到他?”

    流落塞北,大雪封山,又沒書看,再不苦中作樂,張蒼唯恐自己會瘋掉!

    抄起一塊硬邦邦的酪,張蒼啃著著它,卻開始想念咸陽的美食美酒美女:

    “不管怎樣,至少在雪天,不會有人來搜尋索拿吾等,雪化之前,吾等都是安全的!”

    ……

    如張蒼所言,這場雪來得很及時,月餘前奉趙高、閻樂之命帶著數百人趕赴北地,搜捕黑夫之子的張敖,也正被大雪所困,狼狽地從賀蘭山下,撤回北地郡府義渠城(甘肅慶陽)。

    才至義渠城,張敖便勃然大怒,召來秘密向朝廷告發的本地人。

    “公孫白鹿,你敢騙我!”

    張敖氣急敗壞,又仗著自己是咸陽使者,對年紀是他兩倍的公孫白鹿頤指氣使。

    “我派人搜遍了賀蘭山下每個部落,但章邯、張蒼,以及叛賊逆子,不在富平,也不在靈武!”

    公孫白鹿亦是黑夫在北地時的舊部,因受黑夫牽連,遂被罷官,但他不似族弟義渠白狼一樣咬咬牙,隨章邯出奔塞外,反倒留下來,投靠了咸陽。

    見張敖追究,他冷笑道:“且不說賀蘭山外接大漠,北連匈奴,若章邯想,隨時可以出奔。就說在北地郡內部,彼輩也有人庇護,過去咸陽也派人來索拿過幾次,往往搶先知道消息,提前轉移,又豈能抓得住?”

    張敖追問:“是誰敢庇護他們?”

    公孫白鹿道:“我倒是知道,但尊使敢抓麼?”

    “我有陛下制詔,你敢說,我便敢抓!”

    張敖紅著眼,這次被派來追捕黑夫長子,是難得的復仇機會,雖答應留其性命,但取那孺子身上點東西做紀念,也無傷大雅。

    “那我便說了,還望尊使勿要嚇到。”

    公孫白鹿笑道:“數月前,此人因為花了兩千萬錢資助少府,剛被二世皇帝封為烏氏君。”

    “他是始皇帝的寵臣,告老隱退的九卿,也是寡婦清死後,天下第一富賈。”

    張敖勃然色變,拍案而起!

    “你是說……”

    “烏氏裸!?”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18
第835章 長袖善舞

    北地郡,烏氏縣(寧夏固原),連綿的山體岩石呈暗紅色,如同一團團燃燒的火焰,故而被人稱為火石,又好似雞頭頂上的冠,又名雞頭山。

    大秦新晉的關內侯烏氏裸家,就位於雞頭山下的原野上,火紅色石頭搭建的壁壘,高聳磚牆上藤蔓已枯,周圍有全副武裝的騎從巡視,是烏氏家族的徒附。

    站在戎樓之上,身材臃腫的烏氏裸目送一隊扈從護送某位神秘客人遠去,露出了一絲冷笑。

    “父親,那章邯來此,所為何事?”

    烏氏裸有二子,一名烏廷,一名烏芳,入秦多年,他們的衣裳飲食早已中原化。

    方才烏氏裸屏蔽旁人接見了朝廷在逃的通緝犯章邯,二子不免心懷疑慮。

    “山裡的狼嗅到鮮血味道就會出洞,汝等以為,章邯能來做甚?”

    烏氏裸擺了擺手,在案几邊盤腿坐下,章邯來得急走得也急,羊肉才剛烤好送來,裡面加了不少從嶺南不遠千里販來的香料,噴香撲鼻。

    “可惜啊,章邯沒口福。”

    烏氏裸用小刀割著爛熟的羊肉往嘴裡放,一邊說道:“他來是想提醒我,要小心,我庇護他與黑夫長子的事,恐已被咸陽知曉!”

    “啊!”烏芳年輕膽小,聞言不由大驚。

    烏廷倒還算冷靜:“我家眼線遍佈塞內塞外,咸陽也有不少僕役經營牛馬,身居市肆,日夜傳遞消息回來。雖說前段時間,有人洩露了黑夫長子的行蹤,招致咸陽使者來尋,但我家及時通知,讓他們立刻轉移,並未被抓啊。”

    烏氏裸啃著羊蹄:“章邯雖未明言,但我猜,這樁事,是公孫白鹿說的。”

    烏芳大怒:“這賊子,過去可沒少收我家錢帛,父親,不如派人去將他殺了罷!”

    烏廷搖頭:“不可,我家勢力在長城沿線,可伸不到義渠城中,再說,咸陽使者雖至北地,但要動烏氏,卻必須回報咸陽,一去一回起碼兩月,此時去殺公孫白鹿,豈不提前坐實了吾家之罪?”

    烏氏裸開口了:“汝等不覺得奇怪?公孫白鹿被黑夫倚重,後又成了章邯親信,章邯出事時,義渠白狼都跟著跑了,公孫為何不隨之出奔?”

    烏芳道:“是因為他……貪圖官位?”

    烏廷則言:“恐怕是礙於族人眾多,不敢出奔罷?”

    烏氏裸笑道:“汝等當知公孫、義渠兩家往事,他們的大父,本是宣太后與義渠君所生二子……”

    “公孫白鹿的大父恥於戎族身份,遂更改戶籍,自認為是夏子,穿夏服,說夏言,改氏公孫。”

    “義渠白狼的大父則不然,他就是要做戎人,繼續以義渠為氏,辮髮戎服,披髮左衽,帶著族人遷徙畜牧,食肉飲酪。”

    一個莖結出了兩個果,也代表了北地的兩種生活方式,這在北地郡人盡皆知的事,在烏氏裸眼裡,卻有不一樣的解讀。

    “公孫義渠兩家看似爭鬥了數十年,三代人,可依我看,不過是明面為敵,暗中相互庇護。”

    “比如嫪毐之亂時,關內戎人君長多奉嫪毐矯詔,起兵響應,圍攻蘄年宮,義渠白狼之父也參與其中,而當時公孫白鹿之父卻堅決擁護始皇帝。”

    “叛亂平息後,始皇帝大肆清算嫪毐之黨,義渠氏遭到重創,幾乎滅族,是公孫氏拉扶了一把,這才讓義渠白狼倖免於難。”

    總之,這兩家往往會做出不同選擇,為的就是不管哪家得勢,都能庇護另一家,相互幫扶,在這艱難的世道延續下來,不失為一種生存智慧。

    “故義渠白狼毅然隨章邯出奔,義渠氏的牧場、族人、牛羊,就被公孫全盤接收。看似吞併,實際上,誰知是不是代為照料?他日若胡亥敗亡而黑夫掌權,義渠又能反過來庇護公孫。”

    再陰暗點想,公孫白鹿或許還是個雙面間諜呢,一邊向咸陽舉報黑夫之子行蹤,一邊又奉章邯之命,想拉烏氏下水……

    “父親的意思是,此事或是章邯謀劃,就是想將父親逼反?”

    烏芳氣得發抖:“這章邯,我家好心庇護於他,他卻恩將仇報,做出這種事來,父親,我這就帶著騎從,去將他抓回來!”

    “糊塗,父親若有殺心,章邯還能活著走出烏氏堡麼?”

    烏廷斥責了弟弟,說道:“父親,事已至此,不論作何彌補,也無法再取信於咸陽,我家,是否要效蜀郡守,起兵響應北伐軍?”

    作為家中老大,烏廷往返於咸陽與北地間,對東方戰局十分關注,依他看,這秦廷遭到北伐軍與復辟的六國圍攻,確有大廈將傾之勢……

    再者,烏氏與黑夫關係一直不錯,羊毛、紅糖貿易更託了他的福,才有今日之盛。

    “章邯也如此勸我。”

    烏氏裸吃飽羊肉,打了個嗝:“但蜀郡守之所以舉兵,是怕黑夫派兵入巴蜀,亂了他治下郡縣,不如直接投靠,反正戰火一旦燒到漢中,咸陽便再難派兵入蜀中討罪。此外,他也圖立國家之主的大功,戰後能坐上徹侯丞相之位。“

    “但北地不然,關中之兵旬月可至,烏氏雖有族眾千餘,更能號召胡戎部族,但也不是官軍的對手,再說,我起兵,圖什麼呢?”

    能做到天下第一富賈,還沒被朝廷割韭菜,烏氏裸有他厲害之處,對自己的定位尤其清晰。

    “烏氏裸,只是個低賤的戎人商賈,蒙始皇帝恩寵,這才能比封君之位,得與文武百官一同朝覲,又通西域,開塞北,為國販賣絲糖,富至數萬金,我對地位、財富,都已無所求。”

    “吾所求者,唯有烏氏能世享富貴,起碼富過兩代人,如此而已……”

    三代?那得看孫子賢肖與否,不強求。

    總之,亂世來臨,有人不滿現狀揭竿而起,但烏氏裸,卻是最渴望維持現狀的人。

    只可惜,在獨木上找平衡著實不易,這兩不得罪的狀態,還是被打破了。

    章邯不甘心一直雌伏,要逼烏氏裸做選擇!

    烏氏裸囑咐兩個兒子道:“事到如今,章邯那邊我不能當面拒絕,須得欲拒還休,讓他求著我,盼著我。”

    “但也不能學寡婦清之子巴忠,悍然起兵反叛,最後落得一死,妻子落到他人之手,萬金之財全作了嫁妝,便宜了黑夫這廝。”

    “別人家的財產是不動的,吾家的財貨卻是能動的。開春後,只需趕著牛羊,帶著族人僮僕,出走塞外,去賀蘭山下,長城沿線大軍已三去其二,剩下的人僅能守烽燧關隘,咸陽就算想捉我問罪,短時間內,也難以發兵出塞追擊。更何況,我在塞外,也有朋友……”

    “且在草原上晃蕩個一年半載,保存財富族眾,觀形勢之變,流血的事,交給那些想虎爭天下的人去做吧。”

    烏氏裸明白,天下歸屬尚未有定數,此時抉擇,為時尚早。

    急功近利的巴忠,就是擺在眼前的教訓,烏氏裸搖頭道:

    “寡婦清如此精明的女人,怎就生了如此蠢笨的兒子。”

    他教訓兩個兒子道:“汝等須得記住,身為商賈,不管家財幾何,務必記住兩句話……”

    “第一句是,旱則資舟,水則資車,以待乏也。”

    “第二句是,長袖善舞,多錢善賈!”

    前者好理解,烏氏裸在章邯與黑夫長子落難時伸出援手,眼下南方已然成勢,他便多了條路。

    多錢善賈也不難,本錢多了,自然就好做生意,烏氏深得此道精髓,所以才能拿出兩千萬錢奉於胡亥,就當買平安,換得大半年安生。

    最難之處,在於長袖善舞。

    舞樂裡,舞者水平高不高,據說只要看她出場時長袖甩得如何,

    而一個商賈是否高明,則要看他,會不會交朋友:長袖蕩到你身前半尺,香風陣陣,讓每個圍觀的勢力都覺得他欲與自己親善,最後不管誰獲勝,都虧不了他好處……

    “腳踏兩條船。”烏廷言簡意賅,對父親的生意經做了總結。

    “兩條?”

    烏氏裸哈哈大笑:“眼下的形勢,想活到最後,只踏兩條怎麼夠!汝等以為,我暗中出手庇護的人,只有章邯和黑夫長子麼?”

    他好歹還能數清,自己一共投資了幾股勢力。

    從戴有鑲嵌綠松石戒指的大拇指開始,珠光寶氣的指頭一個個伸出。

    “胡亥。”

    “黑夫。”

    “李信。”

    烏氏裸胖臉上的小眼睛裡,閃著狡黠的光。

    “還有匈奴和……”

    “項氏!”

    ……

    秦始皇三十八年,夏曆十二月,塞北處處皆是大雪。

    越過蜿蜒的長城向北行,越往北,就越冷,尤其是當年連陳平都未到過的陰山大漠以北,雪大如鵝毛,穿幾層皮襖都冷徹入骨,這時候還敢在野外活動的人,不是墮指,就要被凍掉耳朵。

    越過荒涼的大戈壁,距長城三千里的狼居胥山下,一片氈帳背靠山脊,綿延數里。

    這是單于王庭,自從八九年前冒頓王子弒其父頭曼後,就帶著部眾北遁大漠,在苦寒無水草之地避秦朝鋒芒。

    冬去春來,母羊產仔,母馬下駒,女人也誕下孩子,經過多年休養生息,匈奴部眾稍有恢復。冒頓又收攏月氏滅亡後北逃投奔的幾個部落,吞併更北邊的丁零,匈奴國力,已接近秦朝北伐之前,有引弓之騎數萬。

    而在單于金帳,柴火繚繞,烘得帳內暖暖的,冒頓正與最信任的左右大都護吃肉喝酒,直到羊皮帳幕被掀開,伴著寒風,三個身上沾滿雪花的人,被匈奴武士推了進來。

    領頭的是烏氏裸家的使者,他單膝下跪,用嫻熟的匈奴語對正中央頭戴金色鷹冠的胡人說道:

    “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單于,烏氏家主讓小人,帶來他的問候,還有小小禮物!”

    說罷,轉身讓身後二人上前。

    冒頓放下手裡的馬奶酒,摸著捲曲的鬍鬚,用匈奴語說道:

    “從一年前起,烏氏便與匈奴恢復通商,但我不要絲帛美酒,只要銅鐵器物,還有人,這次送來的是……”

    他目光打量使者身後兩人:一個是被大雪凍掉一隻耳朵的中年人,五旬上下年紀,走路一瘸一拐,另一個則是二十青年,抿著被凍得發紫的嘴唇,臉上有道深深的鞭痕,眼中滿是警覺。

    “兩個瘦弱的奴隸?”

    左右都護大怒,覺得烏氏裸是在侮辱大單于,幾欲拔刀而起,但冒頓卻止住了他們。

    “他們就是烏氏家主提到的……楚人?”

    “沒錯。”

    在長城服苦役,受盡辛勞折辱的中年人脫去了笨重的氈襖,他身軀瘦削,眼神剛毅,為了此行,不惜失去了一隻耳朵。

    本該是歷史上攪動天下風雲的豪傑,如今卻如此落魄。

    他掃視滿帳胡人王侯,最後目光定在冒頓身上,朗聲道:

    “我乃楚國上柱國項籍之仲父。”

    “項梁!”

    “幸得烏氏家主庇護,不遠萬里來此,是想要為楚國,與匈奴大單于,結盟!”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19
第836章 世無忠臣

    “朕平時清閒的時候,丞相都不來,卻偏要挑朕閒樂燕居,美女在前的時候來見,這是欺朕年少?”

    二世元年,十二月下旬,咸陽章台宮,丞相李斯告辭後,二世皇帝胡亥收起笑容,勃然大怒!

    方才,他才欲擁著三名美女享樂,郎中令趙高就來報,說李斯請求覲見,頓時老大不高興。

    胡亥居深宮不出,已經有幾個月了,一面是外邊儘是群盜叛軍橫行,丟失郡縣的消息,他無時無刻不處於惶恐中,卻又沒有收拾山河的本事與決心,只能靠女色和醇酒麻醉自己,試圖告訴自己:

    “反正外有王賁,內有李斯、趙高,小小叛亂,天塌不下來。”

    另一方面,卻是因為趙高勸說。

    “天子所以貴者,但以聞聲,群臣莫得見其面,所以才自稱為‘朕’。況且陛下還很年輕,未必什麼事情都懂,現在執掌朝政,面對那些繁瑣的案牘之事,若獎懲稍有不妥當的地方,就會把自己的短處暴露給群臣,如此便不能向天下人顯示陛下之聖明。”

    “更何況,方術士及巫祝有言,人主所居而人臣知之,則害於神,陛下不妨效仿始皇帝,深居宮中,使群臣莫知行之所在,百官受決事,悉於咸陽宮,等他們將公事呈奏上來,臣再與侍中習法者奉於陛下,以做抉擇。”

    “如此,則陛下便可一面垂拱而治,一面又能讓群臣覺得,陛下乃始皇帝一般的聖主,高深莫測,不敢欺之!”

    這本是趙高攬權的伎倆,但胡亥對趙高無比信任,竟信了他的鬼話,開始效仿秦始皇晚年做派,不再上朝,而深居在宮禁之中,有酒池肉林之樂,樂得當頭埋在沙子裡的鴕鳥,軍國大事都扔給掌玉璽的趙高來做決定。

    一時間,咸陽儼然分了內外朝,內朝是趙高為首的胡亥潛邸親信,而丞相、御史大夫及九卿等卻連胡亥的面都難得見到。

    王賁、馮去疾在外,管不著朝中事,李斯雖在咸陽,但這老狐狸本非直臣,謀身在前,謀國在後,雖看出趙高有爭權奪利的野心,但想著艱難時局“相忍為國”,加上不欲得罪胡亥,竟順其心意,也未曾發難。

    但隨著十二月初,“馮劫投敵”一案爆發後,馮去疾全家被捕入獄,“據說“年邁的馮去疾甚至遭到了殘酷拷掠,朝野嘩然,李斯再坐不住了,屢屢請見胡亥。

    但趙高卻從中搞了鬼,在李斯面前卑躬屈膝,自告奮勇要為其通風報信,一面卻老是乘胡亥性致大發時引李斯入宮。

    胡亥壓著火氣接見了李斯,聽這白髮蒼蒼的老頭子長篇大論陳述“馮劫降黑”的疑點。

    李斯說,說這可能是黑夫的反間之計,欲使咸陽生出內亂!

    胡亥心中已有決斷,故頗不耐煩,若非趙高在旁邊使眼色,幾乎當場發火!

    等李斯走後,他立刻摔了個銅燈架,罵道:

    “馮劫投降黑賊,證據確鑿,不但有殘兵輾轉逃至漢中陳述當日所見,更有馮劫罵朕得位不正,號召關中人士響應的檄文,還有什麼好說的?”

    秦律:“將自千人以上,有戰而北,守而降,離地逃眾,命曰國賊。身戮家殘,去其籍,發其墳墓,暴其骨於市,男女公於官。”

    趙高是律令高手,子為國賊,全家株連,這是郎衛逮捕馮去疾的理由,沒人挑得出毛病,唯一的問題在於,馮劫之事是否屬實。

    但趙高卻不忙著調查,反又指使女婿閻樂,給馮去疾羅列了更大的罪名:“付託不效,專恃欺隱,以市米則資賊,縱敵長驅,頓兵不戰,援兵四集,盡行遣散,及賊兵薄武關。”

    胡亥被其洗腦,信之不疑:

    他咬牙道:“馮去疾這老賊,身為前線監軍,卻只知一個勁向關中要糧,轉手卻全部資敵!黑賊部屬韓信以萬餘之眾,轉戰千里,他在南陽坐擁數萬之師,卻拿叛軍一點辦法都沒有,坐視其破縣奪邑,燒糧秣數十萬石,武關、漢中也燃起烽火,此大秦之恥也。說這不是故意的,朕都不信!若非通武侯及時撤兵回防,那韓信,恐怕都要打進關來了。”

    “明知如此,李斯卻還屢勸朕謹慎處置此案……”

    胡亥眉頭一皺,覺得事情沒這麼簡單。

    他一個激靈,猛地回頭,面露駭然,低聲問趙高:“郎中令,李斯,會不會也和馮氏一樣,意欲叛朕罷?要知道,那黑夫,可是他李氏一手提攜的,其子李由,也為黑則所擒!”

    這猜想極其大膽,趙高也被嚇了一大跳,他雖欲攬權,隔絕內外,但卻也明白,李斯、王賁二人是萬萬動不得的!

    馮家倒台,不會影響大局,但李、王這兩根柱子若也倒了,那黑夫就真有可能破關而入,來斬他趙高的腦袋了!

    他遂肅然道:“陛下豈能懷疑李丞相,先皇為陛下擇輔政大臣,馮氏有二,其餘便是李斯、王賁。今馮毋擇喪師辱國,馮去疾及其子馮劫有降敵之罪,於是輔政重臣,只剩下王賁在外,李斯在內了。李丞相為在大秦為吏四十載,不但是先皇重臣,更是陛下維繫天下的倚靠,切不可心生猜忌!”

    但胡亥這念頭一旦生出來,便如同種子發芽,在腦子裡紮根——自從蜀郡守叛秦投黑後,胡亥大受打擊,看誰都覺得是黑夫的內應。

    比如那半年前巴巴送來兩千萬錢給朝廷救急,被胡亥大喜之下封為關內侯的烏氏裸,不也一樣暗藏黑夫逆子,背棄大秦了麼?

    他懷疑所有人。

    除了趙高。

    “好在,朕還有郎中令。”

    胡亥起身,握著趙高雙手,將從小教自己到大的夫子當成了救命稻草:

    “誠如郎中令所言,朕是得倚靠李斯、王賁,但他們還是不明白朕,只有郎中令才懂朕!”

    “朕想殺的人,是馮去疾麼?”

    胡亥咬著牙,吐露了真正的目的:“朕真正想殺的,是馮氏之婿,看似乖順,實則包藏禍心,有成蹻之志,對朕威脅最大的公子高!”

    ……

    李斯出了宮後,便直奔廷尉官署。

    前幾個月大肆抓捕黑黨的行動中,咸陽牢獄早已人滿為患,刑徒滿市,隸臣相望於道,不過李斯來的地方,只專門關押朝廷重犯,這兒不僅有蒙恬、蒙毅兄弟,也有馮去疾、馮敬叔侄。

    作為曾經的廷尉,李斯對此地絲毫不陌生,他用錦帕捂著口鼻,卻毅然能聞到血腥和屎尿臭味,由獄吏引領,一路走到最末尾,推開厚重的門,在這間陰暗的牢獄裡,李斯看到了與自己共事數十年的老夥計……

    馮去疾躺在稻草上發著呆,傳言他遭到酷刑,看來不實。雖說秦朝無刑不上大夫的規矩,但馮去疾畢竟是左丞相,牽涉甚大,主審此案的閻樂也未敢對他動手。

    獄吏喊道:“馮君,李丞相來看你了!”

    馮去疾起身,看著狹窄牢獄裡擺上的案几,酒菜,苦笑道:“通古莫非是來為我送行?”

    李斯跪坐在草蓆上,為馮去疾倒了一盅酒:“言之尚早,你的案子,未有定論。”

    馮去疾扶著案几道:“通古,吾子雖是庸將,但以我對他的瞭解,寧戰死也不會降敵,我亦從未有過謀叛之心,我無罪!”

    “去疾,汝罪有八。”

    但李斯卻不提趙高等輩羅列的那八條,只笑道:“汝為秦吏治民,四十餘年矣,始皇帝初繼位時,任你我二人為郎官,朝夕問對,君臣相得,此罪一也。”

    “一統之前,我作為客卿,在外陰行謀臣,資之金玉,離間諸侯。你在內做御史,竭盡才幹,謹奉法令。內外合力,故終以脅韓弱魏,破燕、趙、夷齊、楚,卒兼六國,虜其王,始皇帝終為天子,此罪二矣。”

    “一統之後,吾為廷尉,汝為御史大夫,同為始皇帝畫策,廢封建,立郡縣,立社稷,修宗廟,使秦大改前代之弊政,此罪三矣。”

    “吾二人同為丞相後,損益律令,平斗斛度量文章,布之天下,以樹秦之名,此罪四矣。”

    “治馳道,興遊觀,隨始皇帝巡視九州,以見主之得意,此罪五也。”

    “始皇帝不幸崩逝,你我同為先皇欽定的輔政大臣,擁立今上繼位,商議緩刑罰,薄賦斂,以安天下人心,此罪六也。”

    “恰逢黑夫叛亂,六國復辟,汝又受命於危難之際,東至南陽,為通武侯監軍,轉運糧秣,如履薄冰,此罪七矣。”

    “汝為報先皇恩德,為大秦社稷,奔波四十年,直到被捕前一晚還在書寫奏疏,真是嘔心瀝血,此罪八也……”

    李斯朝馮去疾長揖及地:“這便是我在陛下面前,陳述的馮君八項大罪!”

    “也只有通古還記得了。”

    馮去疾有些觸動,老淚縱橫:“通古懂我,通古信我。”

    “我自然信你。”

    李斯動容道:“天下人都知道,馮去疾若也暗中謀叛……”

    “那這世上,就再無忠臣了!”

    ……

    少頃,飲下幾盅酒,李斯離開前寬慰馮去疾道:“有李斯在,獄吏不敢動馮君,且安心等待,斯定會竭盡全力,解救馮君!”

    馮去疾信之不疑。

    等李斯出了廷尉官署大牢,上了馬車,方才隨他進去的次子李於低聲問道:

    “父親當真要救馮去疾?”

    “救他?”

    李斯微閉眼睛,嘴角卻露出一絲譏誚。

    “我今日入宮試探了陛下,他將馮去疾下獄,真正想株連置之於死地的人,是公子高!”

    “陛下殺兄殺馮之心已決,眼下,恐怕連我李斯都受其猜忌了,自顧不暇,哪還有功夫,去救別人!?”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19
第837章 鼠

    “二世皇帝猜忌我家?”

    聽李斯如此一說,李於大驚駭然。

    但李斯看向馬車之外,似不想繼續說這件事,李於只好轉而道:

    “父親,公子高自從先皇崩逝後,一向謹小慎微,不敢邁出家門半步,只躲在院子裡挑肥種菜,二世皇帝為何欲置之於死地?”

    “皇室自與尋常人家不同。”

    李斯撫鬚道:“公子高是皇次子,朝中群公子之長,先皇在扶蘇出奔後,一度曾想立他為嗣君……這便是罪,足以萬死!”

    “今上乃始皇帝少子,若非扶蘇出奔,公子高拒不為帝,本不當立。於是,二世皇帝雖是堂堂正正奉遺詔繼位,但一直忐忑不安,為安己心,連扶蘇次子都要縊死殉於驪山,豈會放過頗有賢名的公子高?”

    李於瞭然:“所以公子高,才是馮氏一案的根源?”

    李斯道:“不錯,今上早就想對他動手,只苦於沒有藉口。恰逢江州城破,黑夫施展離間之計。蜀郡已投黑夫,蜀中兵塞葭萌關,劍山險峻,連猿猴都過不去。黑夫又遣偏師入漢中,取西城,堵米倉道。道已絕,巴蜀的真實情形根本傳不到關中,於是馮劫究竟是死是降,遂成了謎,馮去疾是百口莫辯了,再牽扯上公子高……”

    “於是,善於揣測上意的趙高,遂極力將案情擴大,以馮劫牽扯馮去疾,又攀扯公子高,為今上除去心中的刺,好讓今上更加信賴他,以達到權傾內外的目的!”

    三言兩語,便將此案撥雲見霧,扒拉得清清楚楚,不愧是曾經斷案如神的李廷尉。

    李於皺眉:“但馮去疾一向德高望重,他若無辜被殺,恐怕關內關外的秦吏士卒,皆會寒心啊,陛下為了除去沒有實際威脅的公子高,卻要搭上對大秦忠心耿耿的馮氏,當真值得麼?”

    他有些想不通,如今大敵當前,黑夫一旦入關,到那時不管誰身居高位,都會被清算,這種情況,不該一致對外麼?

    李斯冷笑:“今上少失先人,無所識知,不習治民。”

    總之,那就是個沒長大的孩子,始皇帝也是病糊塗了,或者是沒得選,竟以此子為嗣君。

    “而趙高此人,狼子野心,昔時為中車府令時,便極擅揣摩上意,先皇多疑,卻也極其信任他,不惜下場制止蒙毅法斷,救趙高一命。高又勤學書法律令,終得為今上之師,經營多年,終於成勢,這資歷,誰也比不了。有了今上寵愛庇護,這才有了他今日的擅權擅利……”

    或是沒了沙丘之謀的負罪感,他坦然很多,大半年下來,趙高是怎樣一個人,李斯已看得清清楚楚!

    不過對此人,李斯評價卻不高。

    “吾兒,你見過一些府邸中的婦人麼?妻妾相爭,猜度夫君之心,教唆孩童欺壓兄弟,善行讒言,勾心鬥角,瓜分家產,為了掌家鑰匙鬧的雞飛狗跳,施展這些小計,皆是一把好手。”

    “但若讓她們將這份聰明用在治國用兵上,便兩眼一抹黑。”

    “趙高便頗似此類婦人,一生的智慧,都用在揣摩上意,爭權奪利上了,為政將兵,不過一庸人耳。”

    “他大概以為,對付黑夫,有王賁足矣,馮去疾並不重要,殺了他後,再派一今上親信去前線,也能將轉運糧秣,督後軍之事做好,順便還能更好監視通武侯罷?”

    “真以為這樣,就能輕易抵擋叛軍群盜?嘿,此僚自作聰明,今日還故作忠懇,暗中離間我與今上,當李斯真是老糊塗了,瞧不出來?”

    眼看李斯終於說回今日入宮之事上,李於關切地問道:“趙高從中作梗,父親說陛下已疑李氏,他會不會對我家動手?”

    李於有些害怕,他家頗受先皇寵愛,不僅家裡兒子多娶秦公主,女兒則多嫁群公子,比如公子將閭兄弟,就是李氏的女婿。

    他深怕以胡亥的喪心病狂,殺完公子高,又要對其他公子開刀,李家也步了馮家後塵。

    李斯搖頭:“趙高還沒愚笨到那種地步,他與黑夫不睦,黑夫若入關,第一個要殺的便是他!故趙高能順今上心意,對馮氏和公子高落井下石,卻萬萬不敢動我和王賁。”

    李於這才舒了口氣,但李斯卻反問了他一個要命的問題!

    “吾子,你可知道,馮去疾何罪?”

    李於吞了下口水:“馮去疾……不是無罪麼?”

    “誰說無罪,我當他面列舉的那八條,看似是功,其實條條都是罪!”

    李斯大搖其頭,似是痛惜,又似僥倖:“他的罪就是,太過忠實!”

    “昔者桀殺關逢龍,紂殺王子比干,吳王夫差殺伍子胥。此三臣者,豈不忠哉!然而不免於死,身死而所忠者非也。”

    “今馮去疾之智不及三子,而陛下之冷酷殘忍,恐怕不亞於桀、紂、夫差。趙高之陰毒詭詐,亦遠勝於崇侯虎、伯嚭。庸主奸佞當朝,而忠臣以忠死,宜矣……”

    “所以,馮氏一族,死於忠誠!”

    直言二世皇帝是庸主,還拿他與桀紂相提並論,這可是誹謗族滅之罪,李於大驚,掀開車簾看看外面,低聲惶恐地說道:“父親,這……”

    “別怕。”李斯笑道:“於兒,汝比汝長兄要聰明,誠如你所言,馮去疾、公子高若亡,群公子必懼而生變,秦吏士卒也皆心寒。”

    “世人見今上行逆於兄長、侄兒,不顧其咎。侵殺忠臣,不思其秧。大為陵寢,殉葬萬人,已背天和。又食言於百姓,厚賦天下。四者已行,今反者已有天下之半矣,再這樣倒行逆施下去,恐怕連關內都守不住……”

    李丞相喟然長嘆:“我唯恐一年半載後,將見寇至咸陽,麇鹿游於朝也!”

    李於駭然:“形勢當真如此嚴重?那我家該怎麼辦?”

    “未雨綢繆,不可不早作準備,我給你講個故事罷。”

    李斯不急不緩,拿出了貼身的玉。

    他的玉和一般的玉不同,非玦,非璜,非佩,也不是龍鳳龜等瑞物,卻是一隻……

    大老鼠?

    黑玉雕琢的老鼠好似真的一般,捧在李斯手心,老丞相眼睛周圍的皺紋都眯了起來。

    他想起了往事。

    “我昔日在楚國上蔡為小吏,見廁中鼠與倉中鼠。”

    “廁中鼠食不潔之物,近人犬,數驚恐之。倉中鼠食積粟,居大屋之下,不見人犬之憂。我遂有所悟,知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於是毅然辭官,入蘭陵,向荀卿學帝王學,以尋明主輔佐。”

    “等來到咸陽,為呂不韋門客,但亦未敢忘昔日之卑賤。我入宮為郎,見到了宮中之鼠,時常關注。有一天,忽見一棟舊宮室中忽然跑出了幾十隻大鼠,一時傳為奇事……”

    “結果才過了幾個時辰,漢中地動,咸陽亦有震感,這棟商君時建的舊宮室大梁為白蟻所蛀,竟也轟然倒塌,壓死了好幾人,但老鼠,一隻未死!”

    他盯著兒子:“為官者,看似富貴顯赫,實則亦如宮室之鼠也,你所在高樓何時塌,心中得有數。”

    “呂不韋位極人臣,號仲父,封洛陽十萬戶,但我卻預感物極而衰,他遲早要倒台,遂竭力向始皇帝表忠,成功擺脫呂氏門客身份。”

    巍峨的咸陽宮已被拋在身後,李斯回首盯著它,握緊手中玉鼠:“時至今日,我能感覺到,這樓,又在搖搖欲墜了!”

    “王賁、我、馮去疾、馮毋擇,始皇帝為大秦留下的四根柱子,已倒其二,不……王賁傷病纏身,恐時日無多,若只剩下我,獨木難支啊,這廣廈,恐怕真要塌了!”

    胡亥扶不起,傾倒的江山撐斷了三位忠臣的腰,他李通古快八旬的人,繼續豁出老命扛?

    還是算了吧!

    李斯看向兒子:“你說,樓塌之時,鼠尚知走避,人能連鼠都不如麼?”

    他於人臣之位無居臣上者,可謂富貴極矣,但物極則衰,李斯不想晚年落得淒涼收場。

    至少在他死之前,還可以亡羊補牢,站最後一次隊,讓子孫不至族滅!

    李於湊近:“父親的意思是……”

    李斯撫鬚:“陛下倒行逆施,屠兄侄,殺忠臣,趙高推波助瀾,吾非不諫也,而今上不聽也,為之奈何?”

    李於肚子裡是有些學問的,有些害怕又激動地說道:“荀卿曾言,君有過謀過事,將危國家、殞社稷之懼也,大臣父兄有能進言於君,用則可,不用則去,謂之諫;有能進言於君,用則可,不用則死,謂之爭……傳曰:‘從道不從君’,此之謂也。”

    “馮去疾死,為爭臣,父親……或可為諫臣!”

    李斯滿意地笑了:“現在,你知道我為何不救馮去疾了麼?”

    李於垂首:“兒愚笨,未能領悟。”

    “我來告訴你罷。”

    李斯對兒子附耳道:“沒有比干,微子啟的所作所為,便是背棄殷商先祖,遭世人唾棄。”

    “但比幹一死,微子啟降周,便是仁賢長者,識時務的俊傑,乃代武庚,故殷之餘民甚戴愛之。周武王,非但不能殺他,更要尊以高位,對微子啟的子孫,一邊提防,一邊優容,尊為宋公,以賓客待之。”

    “所以為了讓李氏的選擇不至於突兀,為了讓大秦少在這場內戰裡再多流血,馮去疾,必須死!”

    李於無言,跪在車內,對父親又畏懼,又敬佩。

    那麼問題來了。

    李斯復又閉上了眼:“吾子,你說說,我家與黑夫……不……”

    他重重改了口!

    “是始皇帝欽定的武忠侯!有什麼化解不開的仇怨麼?”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19
第838章 有錢

    蜿蜒起伏的山脈,奔流不絕的河流,時而開闊時而狹窄的河谷,兩側則是高高隆起的黃土塬,有一座蒙著灰的關隘橫亙在兩座大塬中間,這便是朝那塞(甘肅莊浪縣)。

    朝那縣最出名的當屬本地的湖泊朝那湫,秦國舊信仰有三位大神,分別是“巫咸”、“大沈厥湫”、“亞駝”,朝那湫便是大沈厥湫神主所在之地,百餘年前,秦方圖楚,秦惠文王使張儀陰謀伐楚,又派使者來到朝那,獻文於湫神,咒詛楚王而祈求秦軍“克劑楚師”。

    上刻詛楚文的石鼓,現在還擺在朝那湫旁邊的廟宇中,廟宇頂上一片白色,中原雖已是一月初春,但塞是最冷的時候,前幾天落的雪依舊未化。

    白面無鬚的宦官張敖與本地官員站在廟宇門口,望著西方大道,翹首以盼。

    他們在等烏氏裸。

    原來,上個月從公孫白鹿口中獲知“烏氏裸才是藏匿黑夫長子的幕後主使”,張敖立刻飛馬派人去咸陽稟報趙高——烏氏裸是新晉的關內侯,他不敢貿然動手。

    12月底,趙高回信了,讓他“切勿輕舉妄動”,最好用計將烏氏裸從老巢騙出來。

    張敖明白,公然登門去烏氏縣,在烏氏自家地盤上擒拿烏氏裸,恐怕他們小命都得搭進去,於是便謊稱,自己奉二世皇帝之命,來朝那湫祭祀大沈厥湫……

    “請烏氏侯代陛下主祭!”

    三位大神似乎很靈驗,秦惠文王咒楚成功,讓秦得了霸業,於是之後歷代秦王繼位,都要派人祭祀三神之廟,連繼位三天就死掉的秦孝文王也不例外。

    帝王日理萬機,自不能親至,於是要麼是丞相、九卿代表,要麼是某位君侯代勞。

    所以張敖的藉口,聽上去沒啥毛病,很有希望將烏氏裸騙出來,等老烏對著神靈揖讓祭拜時,就一聲令下,將他撲翻在地!

    想得倒是挺美,但張敖錯估了烏氏裸的消息靈通,那邊烏氏裸是答應來了,卻騙得眾人在朝那湫前從早上等到下午,廟中藏匿的武士握兵刃的手都麻了,烏氏裸都未曾出現,直到張敖手下倉皇來報。

    “張君,烏氏裸全族,出塞了!”

    “他……他這是畏罪而逃!”

    張敖大驚失色,情急之下,嗓子直接破了音。

    “追!讓朝那縣守卒,出塞追擊,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

    數日後,秦北地郡長城之外,羌華帶著一隊族人縱馬越過冰雪融化的草甸,在一處山坳裡,與一位在此等待多時的老熟人碰了面。

    “傅直!”

    羌華躍下馬,哈哈大笑。

    “子華!”

    人高馬大的傅直也迎了過來,二人太久未見,相擁在一起。

    但和快,羌華就咧著最推開了昔日袍澤:“你這傅鍋魁,力氣還是這麼大!”

    二人皆是北地良家子出身,羌華是涇陽縣人,乃是一統功臣羌瘣的孫子,出身將門,本領也不弱小,他尤善騎射,據說曾率家中騎從追擊一夥盜匪,殺首虜多,在當地小有名氣。

    義渠縣傅直也是軍功貴族出身,力大如牛,他玩軍中常見的“投石”,猶如奧運會的大力士般,旋轉幾圈後,能一口氣拋了數十步!超逾亭樓!

    他們九年前被黑夫征辟入伍,與其他上千良家子一同,組成了北地精騎,在討伐匈奴時立下赫赫戰功!後為軍吏,在北邊諸郡任職。

    二世繼位後,對北地郡的黑夫舊部大肆清算,章邯作為黑夫好友,更是黑夫在北地政策的繼承者,無法抹清關係,只能帶著來投的破虜出奔。

    傅直時任兵曹右史,亦隨章邯出走,倒是當上朝那縣尉的羌華,因是羌瘣孫子的緣故,咸陽在沒有確鑿證據情況下,未敢動他,只撤職了事。

    “小君侯還好麼?”

    羌華做黑夫的部下雖時間不長,但一直對塞外征伐唸唸不忘,桑木攜帶破虜入北地,第一站去的就是他那兒!

    傅直笑道:“好得很,小君侯少年英雄,個子蹭蹭見長,每天能喝一桶羊乳,食肉三斤,開半石弓,十發九中!”

    “十歲就能開半石弓?”羌華樂了:“小君侯的箭法,倒是比武忠侯好多了。”

    黑夫射術不行,不管在南郡還是北地,都是人盡皆知的事。

    寒暄完了,傅直便長話短說:“此番約你出塞相見,是想問問,那烏氏裸,究竟是何用意?“

    傅直曾隨章邯去找過烏氏裸,告知朝廷已曉烏氏之事,逼他起兵,結果這商賈卻直接跑了!

    “據說他和族人、騎從趕著牛羊,出塞向西走了,這是往河西、羌中去了呀?”

    塞內還是秦吏說了算,但只要出了塞,便是法外之地,也是冒險家的樂土。

    數十年來,烏氏裸在長城內外做轉口貿易,同胡戎羌人君長都有交情,甚至還和湟中羌聯姻,邊外地廣人稀,烏氏裸養了數百騎從,又多得羌戎君長庇護,去追他的人,必鎩羽而歸。

    羌華說了自己打聽到的事:“去追擊的兵卒,皆半途而返,頂多帶回了十頭百頭牛羊,這是烏氏裸故意留下的,他要告訴追兵:窮追者可能會死,不追,則可取了這些牛羊,作為烏氏裸的謝禮。”

    作為北地人,烏氏這種土豪地頭蛇的朋友,誰不想交?

    大家都不是傻子,所以張敖如何恐嚇,不管勒令多少人去,都注定追不回烏氏裸。

    從羌華口中瞭解事情經過後,傅直卻有些發愁,烏氏裸倒是溜之大吉了,但沒了烏氏裸響應,章邯起兵恐怕要推遲了……

    二人交換內外消息後,傅直對羌華道:“子華,要我說,你與其留在塞內受氣,看那些偽帝派來的小人飛揚跋扈,何不一同出塞,追隨章郡尉去!”

    “我不能去。”

    羌華苦笑:“不是怕死,而是吾兄長隨李將軍西征,家中只剩下我一個長男。全族上百號人,都指望著我,我若出奔,須得帶上全族老弱婦孺,否則就是害了他們。”

    “再者,中原的戰況,也需要我來傳遞。”

    傅直頷首:“可你不是說,近來咸陽緝捕武忠侯舊部舊僚,愈發喪心病狂了麼,甚至因曾是武忠侯家鄰居就被捉了下獄的。”

    羌華笑道:“邊塞與咸陽不同,北地軍功氏族,世代聯姻,早就盤根錯節,牽一髮而動全身。咸陽若敢將我下獄,定會寒了北地良家子的心,群起反叛,我只要小心,便一切無事。”

    待二人分別時,羌華向傅直再三承諾道:“等武忠侯打進關來,我定會第一時間,帶著族人響應,攜弓馬以從!”

    “春天到了,大戰再起,我相信那一天,不遠了!”

    ……

    而另一邊,烏氏裸全族幾百號人,已抵達塞外數百里處的大河邊上,濁河的水在這裡還格外清澈。

    “過了河,便是張掖郡,便是河西草原,吾等就安全了。”

    烏氏裸看上去一點不像出逃,而像遊玩。他妻妾成群,坐在巨大的氈帳篷車裡,路上該吃吃該喝喝,餓了就讓人在牲畜裡挑肥羊宰殺,渴了就打開酒桶,傾倒珍藏多年的米酒陳釀甚至是西域葡萄酒。

    雖然這次出走,放棄烏氏的領地,加上沿途白送追兵的牛羊,會帶來很大的經濟損失,但他不心疼,還教訓兩個兒子道:

    “沒什麼比自家人的性命更貴重,千金散去,還將復來,這才是大賈該有的做派!”

    再說,作為李信開河西的既得利益者,烏氏在張掖郡也有不少牧場,那裡人煙稀少更甚北地,他過去能白手起家,現在一樣能重新開始。

    若追兵還緊追不放,烏氏裸大不了多走幾步,去趟湟中,到羌人豪酋家中做客,嘗一嘗那蔚藍大湖旁,青稞和著雪水釀成的好酒,是否甘冽。

    所以仔細算算,加上湟中羌的話,他先前腳踩的不是五條船,而是六條……

    但在乘羊皮筏渡河前,烏氏裸卻止住了大兒子烏廷:“你留下!”

    烏廷一愣:“父親?”

    烏氏裸道:“還記得我說過義渠、公孫兩家的事麼?”

    “從今天起,吾家也要一分為二了!”

    “烏芳跟著我,至於你……”

    烏氏裸朝東方,賀蘭山方向一指。

    “且將吾家藏在那地方的幾箱金餅掘出來,去找章邯!”

    老二烏芳在一旁聽著,頓時愕然:“什麼金餅?”

    烏氏裸和烏廷瞧了他一眼,什麼都沒說。

    烏廷只輕聲道:“那些金餅是父親經商多年,慢慢積蓄下來的,換成半兩錢,值數千萬啊……”

    烏氏裸眼睛都不眨一下:“我連胡亥,都給白喂了兩千萬錢,武忠侯豈能更少?”

    “你且替我告訴章邯……”

    烏氏裸飲下一盞葡萄酒,眯著眼睛道:“我烏氏裸很想為武忠侯的大業出力,但因為謀事不慎,被咸陽發覺,不得已只能出逃塞外。”

    他摸著捲鬚笑道:“我一個小商賈,無兵無權,更沒見識和膽量。”

    “我能支持武忠侯的……”

    “也只有這點錢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19
第839章 北有強胡

    夏曆一月初,烏氏裸出奔河西草原之時,項梁叔侄仍在數千里外的漠北單于庭。

    雖然漠北苦寒,雪化了又落,但即便是草原深處的河流,也漸漸冰消雪融,有了流動,牛羊馬匹也躁動起來,為配對鬥得頭破血流,你便可知,春天已至。

    這幾日,是匈奴諸長小會單于庭,奉獻牛羊馬匹,對上天及日月進行祭祀的重要日子,也是決定冒頓單于是否要與“楚國”結盟的關鍵時刻!

    匈奴部落如約前來,包括浩浩蕩蕩三萬名匈奴騎手,以及難以計數的婦孺奴隸,他們帶著為數眾多的牲口,紮營於單于庭附近,駱駝和氈帳圍成了一座城池。

    氈城之內,為了從北地郡北上匈奴,活生生被寒冬凍掉一隻耳朵的項梁,此刻正裹著皮襖,回味自己的人生坎坷。

    楚國滅亡時項氏遭重創,父親和大兄戰死,他雖逃過一死,但也被遷往關中,幸好上下打點,日子還過得去。

    但光自己低調沒用,家裡的幾個兄弟盡給他惹事。幾年前,項梁因遠在下相的弟弟項纏殺人一事被牽連入獄。本來賄賂一下主審官司馬欣便可脫罪,豈料一向貪婪的司馬欣無視了妻弟曹咎的請求,將這案子往死裡辦,將項纏從殺人罪升到謀逆罪,倒霉的項梁也被發配長城服役……

    數年裡,項梁和侄兒項莊真過盡了苦日子,好在秦始皇帝死後,胡亥緝拿黑夫黨羽,北地郡進行了一次大洗牌,郡尉章邯及不少官吏出奔,長城大亂,戍卒逃亡者不計其數,項梁也乘機帶著項莊逃了。

    只可惜他們沒逃多遠,就被一隊騎從捕獲,本以為要殞命於此,豈料那竟是烏氏裸家的人,將他們帶回雞頭山,奉為座上之賓。

    項梁本可藏匿在烏氏的某處別莊,但當他聽聞關東消息:黑夫與朝廷決裂,項籍在淮南起兵,已光復楚國,而其餘五國也乘勢而起,天下即將大亂……

    “大善!籍兒不愧是我項氏長孫,有其大父之風!”

    欣喜之下,不甘寂寞的項梁,遂向烏氏裸提出了一個大膽的請求:

    北上匈奴!聯胡擊秦!

    “汝堂兄做得很好,使楚復辟,又收取淮北舊壤,但相比於這北秦、南秦,依然小弱,須得有強援相助才行。”

    等待冒頓再度接見的間隙,項梁喃喃說起話來,在這間小氈帳裡,只有侄兒項莊抱著劍,跪坐在前,靜靜聽仲父的計謀。

    “故我想效仿公孫衍故智,與匈奴結盟!”

    項梁年輕時聽項氏的門客說起過,百餘年前,秦惠文王、楚懷王之時,公孫衍為魏相,組織五國合縱伐秦,為此還勾搭上了義渠君,於是當五國與秦交戰時,義渠君忽然發難,在李帛大敗秦師……

    只可惜義渠不久就滅亡,六國永遠失去了能在背後捅秦國刀子的好朋友。

    但眼下,陰差陽錯間,項梁卻找到了比義渠更具實力的匈奴!

    雖然光論人口,匈奴所有部落加起來也不一定有義渠人多,但相比於久居中原之側,習俗漸漸華化,定居半農半牧的義渠,匈奴顯得更加原始而野蠻。

    他們逐水草遷徙,毋城郭常處耕田之業,以畜牧射獵為生。

    項梁曾親眼見到過,匈奴部落裡一群七八歲大的孩子,就已經騎著羊,或是小馬,引弓射鳥鼠,更大點的,則開始墊著腳爬上馬背,隨長輩去森林草原上射取狐兔,為家庭補充食物。

    匈奴全部聚集在此後,有士數萬,力能彎弓,盡為甲騎!每逢冬雪凍死太多牲畜,或是難以捕獲獵物,匈奴人就會將族群的災難轉嫁給鄰居——他們習戰攻以侵伐鄰邦,來去如風,搶完食物人口就跑。

    簡直是一群天生的騎兵,利用他們進攻秦邊塞,再美妙不過。

    心中如此籌劃,項梁絲毫沒有“勾結外族”的心理負擔。

    楚和秦,雖同為冠帶之邦,十八世姻親,卻從楚懷王入秦不返開始,便結下了不死不休的仇恨。

    黔首庶民能忘記,但貴族卻忘不了。

    對項氏而言,秦是仇讎,秦人是外國人、侵略者,匈奴也是外國人,且與楚素無交集,是真正的風馬牛不相及。

    而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

    項梁不免惋惜:“當年冒頓之父頭曼在時,匈奴更為強大,若燕國鞠武聯匈奴之策早成,或許六國也不會滅亡那麼快。”

    他說了這麼多,對面的項莊卻沒有半句話。

    因為,他再也說不了話了!

    項莊受的傷不止是臉上的鞭痕,他的舌頭,也早在長城時,便因氣不過秦吏折辱叔侄二人,大罵不止,竟被整條割了去,如今只能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作為回應……

    這時,氈帳門被掀開了,譯者鑽了進來。

    “項君,大單于要見你!”

    項梁站起身來,示意項莊留在這,又對他道:

    “若籍兒率領六國之兵叩函谷關,吾等則引匈奴破長城而入,擊朔方、北地、上郡,則秦腹背受敵,滅亡指日可待!”

    “項氏與秦的仇恨,大父的仇,兄長的仇,你的仇,還有楚國的仇!”

    這一切仇恨的鎖鏈,這一切的忍辱負重。

    “都會在這一年半載內,做個了結!”

    ……

    項梁再度見到冒頓時,卻被他的話潑了一頭冷水。

    “各部落的君長,仍記得多年前,我父頭曼與之爭奪河南地,卻被秦軍大敗,匈奴幾乎滅亡,故不欲與之為敵。”

    項梁立刻請譯者幫自己翻譯道:“秦已經不是多年前的秦了,秦始皇死了,南北一分為二,相互攻殺,東方二十多個郡反叛。而匈奴也不再是昔日的匈奴,大單于讓匈奴恢復了強盛,最重要的是,這次,匈奴有楚國作為盟友!楚擊秦之東,匈奴擊秦之北,則秦必滅!”

    冒頓讓女奴為自己倒酒,那酒碗似是骨制的:“助楚攻秦,匈奴有什麼好處?”

    項梁北上時,沒少聽烏氏嚮導說起過冒頓的傳奇:冒頓年輕時遭黑夫、陳平離間不得已出奔,獻妻獻馬投靠月氏,後親手殺死頭曼,武力奪取大單于之位,回到草原,盡殺其弟及後母,帶著匈奴北遁大漠,休養生息,向北吞併丁零,與東胡休兵,使匈奴恢復實力……

    但項梁並未太過在意,再聰明的胡人也是胡人,一群強盜,貪婪,是他們共同的本質。

    於是,項梁一開始,是向冒頓闡述中原之富裕,他大肆形容咸陽的絲帛美食無窮無盡,匈奴一旦配合楚軍攻下後,可盡情劫掠其財貨……

    但冒頓卻與那些兩眼放光的匈奴侯王不同,他搖頭道:“我對衣帛美食,不感興趣。”

    “匈奴的人口總數,抵不上秦朝的一個郡,然而之所以遭到大敗而不亡,就在於衣食與秦人不同,不用依賴中國,可以北遁漠北,慢慢舔舐傷口。我若改變原有風俗而喜歡中原的衣物食品,底下眾人紛紛效仿,則匈奴必像白羊、婁煩、林胡一樣,失去了祖道,把自己也當成中國之人。”

    “我曾將從秦朝得到的繒絮做成衣褲,穿上它在雜草棘叢中騎馬奔馳,讓衣褲破裂損壞,以此顯示繒絮不如匈奴的旃衣皮襖堅固。把中原商販運來的可口食物都丟掉,以此顯示它們不如匈奴的酪奶方便……”

    “這是為了維繫匈奴人能攻善戰的傳統,勿要被中原器物侵蝕,失了銳氣。”

    冒頓很清楚匈奴的優勢:只有苦寒的大地,匱乏的物質,才能養出窮凶極惡的戰士,而對匈奴人而言,強取,勝於苦耕!

    於是項梁話頭一轉,開始形容咸陽宮室的美輪美奐,堂皇大觀,他覺得,匈奴人這樣的鄉巴佬,或會嚮往。

    但冒頓仍嗤之以鼻,指著眼前裝飾簡單的大帳道:“氈帳就很好,中國的皇帝極力修造宮室房屋,必然使人力耗盡。”

    “而中國之人努力耕田種桑,只為求得衣食滿足,並修築城郭以容身,所以其民眾在急迫時不去練習攻戰本領,在寬鬆時卻又被勞作搞得疲憊,故而羸弱,比如河南地的十多萬移民,還需要修一道長牆來保護自己。”

    “我若奪取中國之地的城池,定會一把火燒乾淨他們的屋舍,推平城郭,將田畝重新踐踏為草場,讓匈奴的孩童在上面練習弓戰。”

    聽完譯者轉述,項梁有些吃驚,這也沒慾望那也不在意,那冒頓對什麼感興趣呢?

    “我對中原的女人感興趣。”

    冒頓笑著如是說,又挑起旁邊美麗女奴的下巴。

    “告訴這位楚國貴客,你來自何處?”

    “朔方……”

    女奴可憐巴巴,用中原話如是說,她是烏氏送給冒頓的禮物。

    但說錯話的下一瞬,她那纖細的脖子,便被冒頓割開!

    鮮血,比酒碗裡的葡萄酒還要紅。

    “那不叫朔方,叫河南地。”

    冒頓糾正著這個錯誤,讓人將屍體抬走,又看向對此熟視無睹的項梁,笑道:“我對奪回本屬於匈奴的土地、草場感興趣。”

    他將由父親頭曼單于骨頭做成的酒碗,重重放在案上,雙眼好似飢餓的狼!

    “我還對報仇,割下敵人頭顱,挖空血肉,風乾後做成酒器,很感興趣!”

    ……

    冒頓單于最終力排眾議,答應了與楚國的結盟,數日後,便帶著龐大的匈奴部落,趕著牛車,載著氈帳,開始了漫漫征程。

    “冒頓的仇人,不就是黑夫與其幕僚陳平麼。”

    項梁越發覺得,匈奴真是楚國天然的朋友,不僅要收復北秦控制下的河南地,更記得當年被陳平一封信離間坑害,差點被頭曼單于殺死的過節。

    “就算黑夫搶先入關,北面的匈奴,也足以成其大敵,楚國便可坐擁關東,聯合五國,以成均勢,甚至將黑夫趕回南方!”

    如此想著,項梁看向前方,冒頓單于今日心情不錯,騎著從西域得到的汗血寶馬,載著他最美麗的閼氏,二人同騎,一馬當先。

    項梁搖搖頭,這位閼氏是被冒頓吞併的一個北方部落君長之女,據說是整個漠北草原最美麗的花朵,當她面紗被揭下時,所有牲畜都會驚豔得停下呼吸……

    雖然項梁未曾見過,但能肯定的一點是,冒頓時常誇耀,說汗血寶馬和閼氏,是他的兩件寶物。

    “冒頓是真寵愛這閼氏啊!”

    項梁如此想道。

    到了次日啟程時,他發現了一個問題。

    匆匆馳向前方,項梁找到了正在摟著美麗閼氏飲酒的冒頓。

    “大單于,吾等不是向南,而是向東?”

    “沒錯,是在往太陽升起的方向走。”

    冒頓笑道:“因為在進攻秦朝,收復河南地之前,我要先去一個地方,解決一樁草原舊怨。”

    這和說好的不一樣,項梁暗道不妙:“不知大單于欲往何地?”

    冒頓道:“在中國的漁陽、上谷以北,東胡與匈奴間,中有棄地,兩族莫居,南北千餘裡,匈奴語稱之為甌脫,我要去那兒,與東胡王相會。”

    至於去東方與東胡王見面做什麼,項梁沒從冒頓口中問道答案。

    沒辦法,他叔侄二人本就是浮萍,寄人籬下,根本左右不了匈奴的去向,只能硬著頭皮跟隨。

    碩大一個部落,也只有冒頓自己心裡知道,自己要去甌脫幹嘛。

    他一手攬著閼氏的腰,輕輕親吻她的耳垂,說著情話,一手則撫摸著千里馬脖頸上的鬃毛。

    她和它,確實是他的最心愛之物。

    但那又如何?

    他嘴邊含情脈脈,眼裡,卻冷酷無比!

    “我要將我最好的名馬。”

    “還有最美麗的閼氏。”

    “都送去給東胡王騎!”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20
第840章 漁陽戍裡烽煙起

    從漠北單于庭到上谷、漁陽以北,尚有數千里之遙,縱是車馬輕便的匈奴,也要走好幾個月。

    倒是一月份的漁陽城(北京密雲區),這座邊地城邑已從去年秋天的動亂中恢復過來,乘河北動盪,揭竿而起的長城戍卒被本地豪俠臧荼收服,臧荼也成了燕地本土最大的武裝,他自稱將軍,不但控制了漁陽郡全境(冀北、天津),還派人向右北平(唐山、承德)進軍。

    但這幾天,臧荼將軍卻不在漁陽城,城池交給了手下名為“欒布”的都尉掌管。

    欒布年歲不大,三十上下,但前半生卻頗為波折。

    他本是魏國梁地人,十多年前年少時,曾與彭越交遊,交情很好。

    在魏國滅亡後,彭越落草大野澤為盜,而欒布則隨著逃難的魏人東入齊國,窮困沒有生計,只得為人作傭保,在他二十歲那年,被一起做生意的同鄉所騙,賭錢輸了巨款,又被賣身給齊地名為“刀間”的奴隸販子。

    於是一群人被繫上繩索,塞進海船,被運到燕地販賣為奴。

    燕地地廣人稀,齊魏趙運來的奴隸很受歡迎,雖然在這人生地不熟,語言也不相通,但好在欒布本是有些武藝的,遂得其家主賞識。

    後秦吏刑其家主,欒布刺殺秦吏,為其家主報仇,罪本當死,是當地豪俠臧荼解救,賄賂法官,只讓欒布做了刑徒,發配漁陽……

    去年秋天,臧荼派親信來告知欒布:秦始皇已死,天下大亂,是時候動手了!

    於是欒布帶著受盡苦楚羞辱的刑徒們大吼著,用磚石砸死秦吏守卒,又殺向漁陽,臧荼裡應外合,殺郡守、郡尉,奪取此城。

    欒布是個重恩義的人,他當即向臧荼下拜,奉之為主,臧荼則舉以為都尉。

    這天,欒布正在漁陽城中聽一個從膠東來的商賈說起齊地之事,才得知,他少時發小彭越,竟也混出了明堂。

    那商賈描述道:“彭越在大野澤中捕魚,聚集輕俠少年為群盜。早在幾年前諸田叛亂時,輕俠少年就慫恿彭越起兵,但彭越卻說,秦始皇生死未定,且待之。後來,諸田果然敗亡。”

    “等到秦始皇真的死後,大野澤已聚集數百群盜,都願意追隨彭越,但彭越卻言,起兵可也,但要諸少年遵從命令,與之約定次日日出集合,後期者斬。”

    “群盜散漫慣了,果有十多人遲,最後一人直到正午方至,眾人以為遲者眾,不當責,尚嬉皮笑臉,向彭越賠罪,然彭越卻勃然色變,盡斬後者十餘人,設壇為祭,於是其餘徒屬皆大驚,畏彭越,莫敢仰視,乃略取大野澤東岸,得千餘人。”

    欒布聽罷,不由曬然:

    “這像是彭仲會做的事。”

    那是去年夏天發生的事,到秋天時,縱橫策士蒯徹去見了彭越,也不知與他談了什麼,彭越遂開始進攻薛郡,與泰山盜合流,又尊田榮之子田廣為齊王,自己則做了齊國大將軍,向濟北郡發展,今已坐擁兩郡,擁兵上萬了。

    欒布搖搖頭:“雖然我與臧將軍也取了漁陽、右北平,但燕地踔遠,人民希,戶口完全沒法和富庶的齊魯相比啊!”

    燕地有六郡,廣陽、上谷、漁陽、右北平、遼西、遼東,後五者戶數加起來,恐怕還沒燕上都、下都所在的廣陽郡多,更要命的是,現在廣陽為趙軍魯勾踐所佔,魯勾踐還號召臧荼,以及佔據上谷的韓廣會師薊城(北京),一同拔除這秦吏兵卒佔據的最後城市。

    但面對魯勾踐的邀約,近在咫尺的臧荼卻以冬日苦寒為由,未曾派兵南下,如今春天到了,冰消雪融,他依然沒往薊城派人,反倒親自到漁陽、上谷交界的居庸塞(居庸關)走了一趟……

    正在此時,外頭卻傳來呼喊。

    “臧將軍回來了!”

    欒布連忙到城門處相迎,臧荼是典型的燕地壯士,身長八尺,豹頭環眼,燕頷虎鬚,騎馬長驅而入,欒布連忙過去為其拉住馬,見臧荼笑容滿面,似是心情不錯,便問道:

    “將軍與韓廣談得如何?”

    臧荼此去,正是與韓廣密談的,韓廣本上谷郡卒史,去年秋天,燕趙之地大亂時,他也拉了一夥人舉兵,佔據上谷郡(懷來、張家口),亦稱將軍。

    臧荼大笑,聲如震雷:“是好事,韓廣比某想像中大方,他說,願意將居庸塞交給吾等!”

    欒布不由一驚,居庸是此時的“天下九塞”之一,所在的峽谷,屬太行餘脈軍都山地,西山夾峙,下有巨澗,懸崖峭壁,地形極為險要,是漁陽、廣陽、上谷三地交界的重險。誰得了它,便好似得了鎖鑰,出可攻,退可守。

    欒布遂疑:“韓廣如此大方,莫非另有所圖?”

    臧荼不以為然:“韓廣與我袒露心扉,說趙國越境攻燕地,佔據廣陽,看樣子是不打算走了,而魯勾踐呼喝我二人,如斥家奴,此燕人之大敵也!”

    雖然後世常將兩國合稱“燕趙之士”,但兩國從來是相互看不上眼的:趙國人嫌燕人是土包子,“邯鄲學步”的故事,就是趙人拿來笑話燕人蠢笨的。

    而歷史上,燕國乘著趙國長平之戰後國力大損,就落井下石,派兵擊趙,結果被廉頗帶著群娃娃兵擊敗。趙國也一咬牙,反正是你先動手的,便要從燕國身上狠狠割肉療傷,於是幾十年間,兩國齷齪不斷。

    直到滅亡前夕,燕國與趙國的確合作過一段時間,兩國亡後,燕趙豪傑一度惺惺相惜。

    可眼下,隨著秦朝在當地統治崩潰,燕趙勢力,便又開始敵視對方了。

    雖然蒯徹為趙國制定了:“南據大河,西有太行,北吞燕、代”的計畫,但卻忘了,臧荼與韓廣兩個燕人,根本沒打算做趙國臣子!

    “韓廣建議,我兩家不如放任趙軍與秦吏在薊城耗著,而各自調頭,我取遼西、遼東,他則奪代郡,他還說……”

    臧荼興奮地說道:“事後相互承認對方為王,一同結盟對付趙國!”

    這卻是模仿五國相王,百多年前,在公孫衍的斡旋下,魏國、韓國、趙國、燕國和中山國結成聯盟,各國國君均稱王,以對抗秦、齊、楚等大國。

    “韓廣欲稱代王,而我……”

    臧荼大拇指指向自己:“則為燕王!“

    說起來,其他諸侯都是擁立王族之後,但惟獨燕國,因為太子丹刺秦一事,為秦始皇所痛恨,所以燕國宗室,幾乎都在遼東陷落時,被秦軍或殺或遷,幾無遺孑,想找一個燕王旁支出來都難。

    臧荼得意洋洋:“韓廣亦言,燕宗之不振久矣,既然如此,不如我自立為燕王,燕代為兄弟之邦,而居庸塞,便是結盟的誠意……”

    欒布心中暗道:“若姬姓旁支為燕王,韓廣也曾為燕臣,處境有些難堪。此外,臧將軍稱燕王,必被趙國所惡,一旦燕趙構兵,韓廣豈不是可以從容略取代、雁門,坐看我兩家相鬥了?”

    欒布心中如此想,但見臧荼似已定下此事,便沒貿然說出來,掃了他的興致,反正稱王可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再想辦法勸阻就是了。

    於是欒布在臧荼問他離開時漁陽、右北平可有事時,欒布便告訴了他兩個壞消息。

    “剛開春,東胡王便率部眾離開赤山(內蒙赤峰),向南進攻,攻陷了右北平的平剛(遼寧寧城),圍漁陽郡白檀(河北灤平),燒殺搶掠,奪人眾千餘而去……”

    臧荼頓時皺眉,東胡,是燕國的老鄰居了,燕昭王時,秦開為將,大破東胡,燕國這才奪取了燕山以北,以及遼東千里之地。

    但東胡實力仍在,經過數十年休養生息,以赤山為中心,又收編了匈奴為秦所破後東竄的部眾,開始重新振作,如今已是一個控弦之士數萬的強大部族,與匈奴分據草原東西。

    近幾年,隨著東胡擾邊日益頻繁,秦朝才在漁陽等地增加戍卒數量,又將燕趙長城相連……

    如今漁陽戍卒已反,燕長城已空,東胡遂能長驅直入,大肆劫掠遼東遼西及燕山以北地區!胡騎所過,農田慘遭踐踏,屋舍化為焦土,百姓十室九空!

    作為燕地最大的勢力,臧荼卻只覺得,這是個麻煩,遂道:

    “東胡來去如風,我軍出則走,我軍退則復至,須以大兵守長城方可,但我欲爭全燕之地,哪有多餘的兵力與東胡周旋?”

    “這樣罷。”臧荼左思右想,卻有了個主意。

    “漁陽、右北平在燕山以北,不過數縣,地踔遠,人民希,數被寇。與其空耗大兵去保護,不如將山北之民盡數遷徙到郡府附近,至於燕山以北,暫且放棄,沒了人,就只剩下一些荒地,儘管讓東胡王得了去!”

    這涉及到三四個縣,數萬人口,欒布心裡有些沒底:

    “若山北之民不願遷呢?”

    臧荼一瞪眼睛:“願遷則遷,不能遷,便是他們自尋死路,不必管了,這些不識好歹的奸民,就任由胡人略去為奴罷……你要說的第二件事呢?”

    欒布覺得有些不妥,但只是嘆了口氣,又說道:“還有一事,我軍已奪碣石,是從膠東有商賈來碣石貿易,彼輩至漁陽,告訴我說,有消息稱,公子扶蘇,在海東現身了!”

    “公子扶蘇?”

    臧荼大驚,幾年前,秦軍征海東路過漁陽時,他也在道旁觀看,遙遙望見身四匹白馬為駕,站在車上英姿颯爽的的公子扶蘇:“傳聞中,他不是死了麼?”

    欒布道:“天下人或以為死,或以為亡,不知真假,但有件事是能確定的……”

    “‘公子扶蘇’,冬天時已帶著數千海東戍卒,回到了襄平,今已控制遼東全郡,並欲向遼西進軍!”

    欒布語重心長:“臧將軍,吾等除了趙國、東胡,恐怕又要多出一個敵人了,此時貿然稱燕王,不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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