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147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36
第891章 楊喜

    “我叫楊喜。”

    “是內史寧秦縣(陝西華陰縣)人。”

    七月初一,北伐軍戰俘營中,燭光之下,年輕的騎吏楊喜有些拘束,他擦了擦嘴角還沾著的粟飯粒,搓著手,開始了自己漫長的自述:

    “寧秦縣本來叫陰晉,是魏國土地,在惠文王時割讓給了秦國,遂改名寧秦……”

    說到這,楊喜露出了懷念的笑。

    不管去到何處,離家鄉有多遠,只要閉上眼,楊喜都能看到他家裡閭對面的華山,險峻秀麗,亂石從生,那就是楊喜祖祖輩輩看到的風景……

    寧秦縣地理位置很重要,南邊有華山為阻,北面則是去往河東的風陵渡,西方有大道連通關中府地,東邊百餘里就是桃林之塞和函谷關,只有奪得了這,秦國才能稱得上安寧。

    這次改名好像還真有些管用,從那之後一百多年,除了兩次小打小鬧的政變外,關中幾乎再無戰禍。

    黔首們不用擔心睡夢中被強盜衝入家中殺人放火,也不必畏懼敵國大軍忽然包圍城邑,男樂其疇,女修其業,事各有序,道不拾遺,山無盜賊,家給人足。

    唯二要擔心的,便是不小心犯了法後的嚴酷懲罰,以及今年該輪到哪家子弟被徵召去服役做戍卒,為大王掃平六國……

    “我家中,除了老母,還有弟二人……”

    楊喜是家裡的老大,當年他父母喜得長子,十分高興,覺得總算有兒子繼承爵位了,遂取名為“喜”,以表達高興心情。

    過了幾年,老二出生,仍是兒子,楊父楊母心情也不錯,說就算楊喜成年另立門戶,他們家也有次子足以養老,故取名楊樂。

    要知道,秦與其他邦國不同,男子成年是要立刻分出戶籍的,這就意味著,當老大楊喜單獨立戶後,楊家的老父老母還要繼續拉扯剩下幾個飯量驚人的男孩成人,而在他們能幹活時,卻要分戶自立去了,一般只留老幺養老。

    又數年,也就是秦始皇帝統一天下前夕,老三出生了,但很快就因病夭折,將這小小生靈埋葬在後山時,左思右想,楊家還是決定給他個名。

    “楊哀。”

    哀歸哀,苦歸苦,但日子總得繼續過,砸釜賣鐵,修我戈矛,也得支持始皇帝統一啊!

    按理說六國已經掃平,黔首負擔該減輕些,但勞役卻比過去還更重了,不但關中金人、驪山、阿房大工程不斷,始皇帝承諾的土地,也總是分在邊遠郡縣,服役變成了血本無歸的事。

    但秦人們早已在商鞅之法馴化下習慣了這種耕戰生活,倒未像六國之地那樣有很大怨言。

    秦始皇三十年後,那些重役遠戍,漸漸變本加厲起來,去南越、北疆、海東、河西的子弟歸來者寥寥,要麼是留在當地,要麼是死於疫病。

    好在楊喜那時候還未成年,僥倖逃過一劫,但當時已有民謠在傳:

    “生男慎莫舉,生女哺用脯。君不見五嶺南、長城下,死人骸骨相撐拄!”

    就在這種背景下,楊喜的季弟出生了,父親其實想要個女兒,看著幼子的把,又無奈又憤怒,遂冠名曰:“楊怒!”

    但那時候,也只是敢怒而不敢言。

    帶著這怒氣,楊父隨屠睢南征陸梁地,一去不復返,只有死訊傳回。

    這下,楊母就得辛苦拉扯三個孩子了……

    喜樂哀怒,四個春天,不僅是楊家人的心情變化,也是十餘年來,關中秦人的生活變遷的寫照。

    好在那時楊喜已經傅籍,能夠幫家中力田,日子勉強還過得去,只是他也被徵召去驪山、阿房幹了幾個月更卒。

    三十七年夏天,楊喜還在地裡苦耕時,始皇帝逝世的消息忽然傳遍關中後,不管哪個縣,所有秦人都好似丟了魂一般,第一反應覺得似在做夢,不相信是真的,以為聽錯了。

    等消息證實後,鄉中三老在裡門外嚎嚎大哭,撕心裂肺,恨不得隨始皇帝而去,連楊喜那不識字的母親,也會在家裡偷偷抹眼淚。

    “她說,陛下不是該萬壽無疆麼,怎麼說沒就沒了?”

    儘管暗暗有點怨言,但在秦人心目中,始皇帝就是神啊,神怎麼會像凡人一般死去呢?過去幾年,因為各縣每逢始皇帝壽辰,無不歡呼從膠東傳來的:“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的口號,深入人心。

    加上官府宣揚始皇帝已讓李信將軍找到了西王母邦,不久後王母就會騰雲駕霧,攜仙藥來獻,阿房宮就是為她而修的!所以,就一直以為始皇帝真的能夠長生不死。

    楊喜自個也感覺心裡空落落的,對未來充滿了恐懼和迷茫。

    在他所受長輩的教育裡,大秦的一切勝利,秦人的一切幸福,都是始皇帝賜予的,整整兩代秦人習慣了始皇帝的統治,每一項英明的詔書法令,都與秦人生活息息相關,他的影響,已經成了秦人精神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離開了他,就像船沒了舵,今後怎麼辦?

    事實證明,大秦這艘在狹窄航道里,被秦始皇帝加速到飛快的大船,失去掌舵人後,果然開始跌跌撞撞了。

    新皇帝胡亥只是個幼弱孺子,雖然努力戴上冠冕,擺出皇帝的權勢,卻全然沒始皇帝的威望,更別說南方的昌南侯(秦人當時多不知黑夫受封武忠侯)竟忽然叛亂了……

    回憶那段艱難的日子,楊喜喃喃道:“二世承諾的減租不見兌現,勞役卻更重了……”

    “從三十七年下半年開始,少梁那邊鬧了蝗災,影響到了寧秦,可咸陽每季都要派錢派糧,整天捱不完的苛捐雜稅,還有徭役。”

    驪山陵要完工,南方的叛亂要平定,六國故地的反抗得鎮壓,彷彿回到了第二次滅楚戰爭時,整個關中再度被動員起來。

    就在這種情況下,繼承了父親“不更”爵位的楊喜被徵召入伍。

    “那是二月份,春耕前後,我在家給老馬套犁,卻被裡正帶人找上門來,說該輪到我去前線服役了……”

    “我說,我去歲服了兩次更卒,在驪山做活,入秋方歸。今歲開春又奉命去函谷關挖渠,數日前才回來,更何況我乃家中唯一成年男丁,不該去做戍卒了,我去了,只剩兩名幼弟,農事不做了?租子不交了?”

    “但裡正不聽,讓人逼我帶著馬匹、衣物離家。”

    商鞅之法百年浸淫,在秦人的性格里,深深刻下了名為“服從”的基因。

    他們不到夏天不敢上山砍柴,下河捕魚,因為那會觸犯《田律》。

    他們不敢偷稅漏稅,就算稅吏大意遺漏——這基本不可能,也會主動去向裡正詢問,因為一旦被發現,所受的懲罰會百倍於田租。

    其百姓朴,其聲樂不流污,其服不佻,甚畏有司而順……這是當年荀子的稱讚,但荀子卻不知道這背後的深刻原因。

    這種長久壓抑唯一的釋放機會,是進攻六國的時候,因為公戰是被鼓勵的,所以才有秦之銳士戰場上近乎歇斯底里的瘋狂。

    就算如今始皇帝死去,律令崩壞,繩子鬆了,秦人也會習慣性拘著身子,站在圈裡,不敢亂動。

    故天下皆叛,唯秦地不反。

    這也是秦始皇死後,胡亥的朝廷能維持統治,未曾迅速崩潰的原因……

    所以縱然不合理,但楊喜還是在官吏面前低下頭,帶著家中唯一一匹老馬,與裡中幾乎所有適齡男丁一同上路。

    “到了藍田,因我有馬,又繼承父親不更之爵,便做了騎吏,管著五個人……”

    放在六國之地,不更都能當鄉嗇夫了,但在關中算個啥?寧秦縣就有好幾個庶長,還得自己下地干活呢,不更之爵,入伍後只能做小吏。

    “吾等倒也未曾立刻去南陽,而是在藍田訓練,直到四月時……”

    南陽大敗的消息,讓關中震動,即便是官吏封鎖消息,但士卒中也不乏竊竊私語,官府不是說在通武侯統率下,南邊黑賊的叛亂很快就會平定麼?怎麼平著平著,武關外全丟了?那些南陽兵還失魂落魄地撤了回來?

    就在這種人心惶惶之下,楊喜他們這批新兵,被從上郡來的王離接收……

    王離,武城侯王翦之孫,通武侯王賁之子,光這份出身,便足以讓沒太大見識的士卒稍微放心,但也不乏這樣的聲音:

    “虎父還有犬子呢……我聽聞,這小小王將軍並無將才,當年打匈奴還失道迷路了……”

    但畢竟有家學的底子在,王離治理軍隊有一定辦法,殺了幾個人後,收拾得新兵服服帖帖。更有在北疆歷練多年的上郡兵團作為主力,新兵們被夾在其中,順從地往武關開進。

    “等吾等抵達商縣後,見上郡兵、南陽兵,加起來密密麻麻,營地比十個寧秦縣城還大。”

    人多膽壯,楊喜他們又安心了些。

    可這點對胡亥朝廷最後的信心,卻在武關的轟隆巨響裡,被擊得粉碎……

    回憶起那一夜,楊喜仍會面色發白,身體顫慄。

    像是一千根蠟燭同時升空,還伴隨著巨大的爆炸聲,閃耀白芒,光彩奪目。

    “妖術?”

    “天雷?”

    “火鴉?”

    “隕星!?”

    遠在武關以西十里待命的十萬大軍都望著這一幕驚呆了,接著是新的一陣巨響,武關煙塵滾滾,突然告破,小小王將軍狼狽撤離,眼看三軍騷亂,陣型不整,遂下令撤退!

    “那哪是撤退,分明是逃亡……”楊喜喃喃道,他一個同鄉,就在那一夜不小心被亂兵踐踏而死。

    事發突然,北軍人心大亂,首尾不能相顧,一時間潰不成軍,成建制往西北逃,唯恐後方的流星墜至,一路狂奔,只恨父母少生了兩條腿。

    而南軍前鋒東門豹乘機在後追擊,殲滅俘虜萬餘人。

    楊喜運氣不錯,他是騎吏,有馬,是夜一口氣跑了五十多里,回到商縣後,才停下腳步。

    這時候大軍已疲於奔命,開戰前十二萬人,只剩下八萬不到,士兵們情緒低落,大家沮喪到了極點,在繼續向嶢關撤離的過程中,更是謠言四起。

    回想武關的那一幕,大多數人將它與秦始皇三十七年時,無數顆流星劃破天際,墜向東方的可怖場景聯繫起來……

    “有預言說,亡秦者黑,莫非是真的,黑夫真有天神相助?”

    一些在武關近處目睹全程的兵吏則信誓旦旦地說,他們分明聽到了南軍在歡呼:

    “始皇帝顯神了。”

    “始皇帝為何會幫叛軍打官軍?打自己的兒子?”當時楊喜感到莫名其妙。

    一些從南陽退回來的老卒說出了早先聽說的傳聞:

    “胡亥少子也,不當立,南軍宣揚說,是胡亥與趙高弒君篡位,黑夫則是受遺詔起兵,否則為何始皇帝要封他為‘武忠’呢?”

    “當立者誰也?長公子扶蘇?他不是謀刺始皇帝畏罪潛逃了麼?”

    “當立者恐怕也非扶蘇,而是始皇帝顯神所助之人!”

    底層士卒的腦洞越來越大:

    “始皇帝之神,沒有傳給胡亥。”

    “也未曾庇護扶蘇。”

    “而是被武忠侯所繼!難怪他能以天雷火鴉破武關!”

    猜測越發不負責任,最終,更誇張的說法出現了。

    “始皇帝如此庇護黑夫,莫非他,也是帝子?”

    ……

    “武忠侯難道也是始皇帝的兒子?否則為何能得先帝之神助。”

    “叔孫先生,是這樣麼?”

    講述到這暫時中斷,楊喜抬起頭來,認真地看著正揮筆記錄他故事的叔孫通。

    這儒生是昔日秦始皇博士,如今武忠侯身邊紅人,北伐軍的輿論宣傳,戰前由季嬰負責統戰,打完仗就交給叔孫通潤筆。

    昨日大戰方畢,叔孫通正是奉武忠侯之命,來戰俘營尋找合適人選,與之攀談,最後相中了帶頭投降的楊喜。

    他要楊喜描述,從被抓壯丁成為一個助紂為虐的偽軍——偽帝之軍,到幡然醒悟,投誠北伐軍的前後經歷,心路歷程……

    此刻,叔孫通停下了手中的筆,有些愕然,楊喜的發問,與黑夫交待他的工作無關,但這個無知小卒之問,倒是提醒了叔孫通,他頓時暗暗擰了自己大腿一下。

    “對啊,我怎麼沒想到呢!”

    有一件事,讓叔孫通鬱悶許久了,那便是君侯總喜歡到處標榜自己是“黔首之子”,甚至還固執地保留著“黑夫”這種土掉渣的黔首之名,硬是不改。

    在攻破武關後,叔孫通曾建議黑夫改名“尉邦”,“邦”是國家的意思,大曰邦、小曰國。

    “周雖舊邦,其命維新”“彼其之子,邦之彥兮”……都是好話。這就和君侯未來的身份地位比較相配。

    但武忠侯卻先是一愣,旋即哈哈大笑,決然拒絕了此議。

    “我和這天下大多數人一樣,八代貧農,沒有上古帝王和先賢的祖宗……”

    他還笑道:“我就叫黑夫,不叫尉邦。”

    末了又加了一句:“也不會叫尉元璋……”

    這讓叔孫通想不明白,當時一邊琢磨著“元璋”其實也是好名,一邊又腹誹道:

    “君侯分明能輕而易舉,攀附上古之帝王血脈,名正言順,開啟大業……”

    “為何非要死守著低賤的黔首出身不放呢?”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36
第892章 不戰而屈人之兵

    孔子昔日大開私學先河,認為“性相近也,習相遠也”,血統和出身並不能決定一個人的習性,能否成才,更多源於後天教育。

    他秉承有教無類,教出了一大批出身卑微的弟子,這批弟子中的子夏、曾參又再傳授業,使私學大興,間接推動了公族落,士人起的戰國之風……

    但時隔三百年,叔孫通作為孔門後學,一邊認為庶民士人通過教化能身居高位,一面又堅持帝王的血統論。

    天子應運而生,必有神祐。

    天命玄鳥,降而生商,玄鳥墮其卵,簡狄取吞之,遂有殷商始祖契。

    姜原踐巨人之跡,而身動如孕,居期而生子,以為不祥,棄之隘巷,馬牛過者皆避而不踏,而棄之於冰湖之上,天降飛鳥,以其羽翼覆蓋嬰孩,這便是周人始祖后稷。

    有了殷周的神化起源作榜樣,後世諸侯無不對自己的祖先大肆美化,燕國那種姬氏舊貴族承周之業,楚國自詡帝高陽及祝融大神之後自不必說。

    後起的秦、趙、魏、韓、田齊,也無不加尊祖先之事蹟,尤其是田齊,在祖先虞舜之上,又找了黃帝做高祖,各國紛紛效仿,也將世繫上延到炎黃、少昊時代。

    所有諸侯都有顯赫的出身,沒幾個上古帝王做祖宗,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兒子會打洞,我之所以厲害是因為祖宗給力——這種觀念深入人心。

    所以叔孫通想不明白,武忠侯為何不隨大流呢?

    他常為此事苦惱,但今日卻被楊喜一下點醒,生出一個大膽的想法。

    於是對楊喜的無知詢問,叔孫通只笑而不答,曖昧地說道:

    “這種事,除了始皇帝和武忠侯之母糖嫗,誰知道呢?”

    而這兩人,都已不在人世了!只要武忠侯一點頭,還不由著他叔孫通亂編,只要故事足夠傳奇,哄楊喜這樣的無知黔首,簡直是輕而易舉!

    將這件事記在心裡,叔孫通又拿起筆來:“方才說到武關之戰後了,你繼續說。”

    楊喜應諾,談起這半個月來發生的事……

    ……

    “十日前,吾等退兵至嶢關之後,因為武關之事傳得神乎其神,據說是武忠侯引來始皇帝之靈,導致山搖地動,武關城牆坍塌一里,壓死了無數人,眾人都不敢在嶢關城下禦敵了。”

    “武城侯王離遂讓大軍駐紮藍田……”

    “從吾等回駐藍田開始,士氣大降,便有逃卒出現了。”

    楊喜記得,七八天前,有一批去藍田山砍柴的兵卒遲遲未歸,楊喜等人奉命騎馬去查看,卻見林場已無人影,拉木頭用的人力輦車扔在原地,那數十名士卒竟在屯長帶領下,一齊逃了……

    這是商鞅變法後,秦軍中絕少發生的事,因為在前線當兵服役的人,身後往往牽連著一家老小,一人潛逃,全家株連,就算怕死,也得掂量掂量代價。

    可如今,秦人,刻板順服的老秦人裡,卻出現了集體叛逃……

    王離大怒,讓騎從去捉拿逃卒,要軍法處置。

    楊喜卻很理解,二世皇帝之政不得人心,據說還信任奸佞,亂殺大臣,再加上武關的事,北軍早無戰心。

    “若非害怕家中母親、幼弟受牽連,我也跑了!”他嘟囔著說。

    同是天涯淪落人,楊喜很同情那些逃卒,在路過一個草垛時明明發現了一人潛藏其中,卻假裝沒看見,敷衍了事地在周圍轉了幾圈,回到營地,報告說沒有見到人。

    但是,第二天一大早上,天剛濛濛發亮,營房就響起了緊急集合的鼓點。

    武城侯王離神情嚴肅、冷漠,旁邊站著幾個上郡軍都尉、司馬,四千名短兵則凶神惡煞、殺氣騰騰的站在周圍。

    接下來的事不難猜到,昨日逃走的兵卒,將近一半被抓了回來,一個個都被繩子五花大綁著,在王離宣佈其叛逃罪過後,當眾處死!

    一同被處死的,還有幾個搜捕不力,縱容逃兵者,以及“譽敵以恐眾者”,為首的就是暗暗傳言武忠侯是秦始皇兒子,得了其神力相助的什長。

    那些逃卒如糞土草芥一樣,剛剛還鮮活而年輕的生命,片刻之間就變為數十個冤屈的亡魂,永遠留在了灞水之畔。

    楊喜全程噤若寒蟬,生怕自己縱容一人潛藏的事暴露,汗水順著額頭流到下巴,屯長問他怎麼了,他只能抬頭望著太陽說……

    “天太熱。”

    好在他故意無視的那人好像成功逃走了,楊喜順利逃過一劫。

    “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誓為大秦盡忠到底!”

    事後,跟著武城侯,喊著這空洞無力的口號,楊喜心裡,卻已經對朝廷徹底失望。

    在秦人看來,逃跑確實恥辱,但面對如有神助的南軍,正面迎上去送死,那是傻子才幹的事……

    總之,經過這個事件之後,在渭南到處抓丁重新湊齊的十萬大軍,非但沒像王離期盼那樣重新振作,反而更像霜打的葉子一樣——蔫了。

    就在藍田大營諸部各懷心思之時,前方卻突然傳來了嶢關投降的消息,北伐軍迅速抵達藍田山,據灞水東側,與王離軍隔岸對峙。

    望著對岸的南軍營壘,號子喊得震天響地,兵卒士氣高昂,與西岸全然不同。

    夫戰,勇氣也,仗還沒打,北軍便先輸一半。

    六月二十八日,武忠侯手下的護軍都尉季嬰,開始對王離軍,發動了凌厲的宣傳攻勢……

    上萬人集結在灞水邊,大聲高呼。

    “將士苦戰於外,奸佞賣國於內!”

    諸如趙高賣國,逐丞相,與楚約,欲滅秦宗室而王關中之類的話,楊喜只是聽聽而已,覺得有些荒唐,趙高那種名聲臭爛的幸臣,也能做王?

    但接下的話,楊喜就不能淡然處之了……

    “趙成開河東之防,水陸接應,六國群盜已入關!”

    “項籍已率楚人至鴻門,欲滅秦社稷,屠咸陽,燒宮室,發始皇帝之陵,掠珍寶貨財,虜汝等子女,與趙魏群盜共分之!”

    “我當時便呆住了。”

    楊喜說道:“我家在寧秦!離河東、函谷關都很近,往西過了鄭縣,戲下,便是鴻門,楚人若真到了那,我家定然也遭殃了!”

    秦楚不兩立,普通黔首亦知,更何況,關中秦人也或多或少聽說過楚軍屠城的事……

    說到這,楊喜心急如焚:“叔孫先生,可有寧秦那邊的消息?”

    叔孫通少不了替黑夫圓謊:“楚軍只是前鋒哨騎至鴻門,大軍還在河東、少梁,汝家應還無事。”

    總之,那幾日間,北伐軍採取採取一硬一軟兩個辦法,軍事上凌厲攻勢,宣傳上宣揚趙高賣國,引楚人入關,這下北軍士卒皆軍心大動,尤其是家在內史東部的楊喜等人,更是心急如焚。

    但詢問上吏家中情況,卻儘是緘口不言,只有一個比較隨和的五百主偷偷跟他們說:“咸陽的確出事了,謠言四起,或言趙高為丞相所殺,或言丞相被殺,也不知道孰真孰假。”

    二十九日,當季嬰又組織了一批武關投降的關中秦卒,宣揚北伐軍優待俘虜,歡迎投誠的政策時,楊喜坐不住了,他喚來幾個同鄉,對他們道:

    “武城侯說,要為大秦盡忠到底,但吾等服役、為戍卒,已盡了本分。”

    “可現在,該為自家考慮了。“

    “楚人深恨秦人,據說在關東每破一城,皆將秦吏秦人屠殺殆盡,若讓彼輩入了關,佔了地,那還了得?”

    “既然王離不願去抵禦楚人,那吾等便自己想辦法!”

    “什麼辦法?”眾人問他。

    楊喜指了指灞水對岸的北伐軍營地:

    “對面的武忠侯,還打著秦旗,麾下亦秦人也,他們再壞,也不至於禍害秦地罷!汝等都聽見了罷?秦人不打秦人,停止內戰,一致對外。”

    一群寧秦縣人遂暗暗串聯,約了數百人,由一個識字的什長扯布,在手指上咬出血,寫了“吾等今夜欲投武忠侯”幾個字,乘著楊喜帶騎從外出巡視,遇到幾名渡水查探情報的北伐軍斥候,便將布包著石頭,死命扔了過去,又遠遠離開。

    “萬幸,那幾個斥候有識字的,騎行過來拾起打開看後,對著吾等豎起大拇指,拍了拍胸口。”

    三十日凌晨,藍田王離軍爆發了一場炸營……

    藉著同鄉輪值的機會,寧秦縣人悄無聲息地往營外摸,但還是驚動了率長。

    “跑!”

    遲疑是來不及了,楊喜當時一聲大喊,數百寧秦兵邁開大步朝不遠處的灞水逃去,但身後呼嘯連連,追兵有數千之多,跑得比他們還快!

    眼看後面的人就要追上自己,楊喜有些絕望,豈料那些兵卒卻也扔了兵刃,越過楊喜等人,一頭紮進了灞水裡,死命向對岸游去!

    濕漉漉地上了東岸,楊喜等人如蒙大赦,一個留著短鬚的北伐軍吏帶著數千人來接他們,雖然說話鏗鏘有力,但態度很和靄,在楊喜等人丟了兵刃後,便引他們去後營歇息……

    這場寧秦人帶頭的叛逃,最終帶動了相鄰的鄭縣營、戲下營、夏陽營、臨晉營加起來數千人,王離軍右翼營壘,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窟窿!

    而混亂和逃離還在朝其他營蔓延,軍法官已難以控制局面了。

    當楊喜再度回頭時,正好看到北伐軍作戰部隊開始強渡灞水,搖墜的火把鋪滿天地,衝鋒號角響徹原野,而對岸的王離軍,已未戰而潰……

    那場一邊倒的戰鬥持續了一整夜,楊喜等人則被安排到戰俘營,軍吏安排他們吃飯,吃過飯以後,把楊喜等帶頭投誠的人帶到一個大官面前,那人十分瘦削,名為季嬰,據說是武忠侯親信,而季嬰身邊的人,正是叔孫通,手持筆墨,笑著說想和他談談……

    “這便是所有的事。”

    楊喜說完了,口有點干,也不知道這叔孫通問這麼詳細是為哪般。

    叔孫通看著滿滿幾摞紙的記述,滿意地點了點頭:“不錯,汝且下去歇息,不日必有厚賞!”

    楊喜應諾,但又抬起頭,弱弱地說道:

    “我現在,只想回家……”

    ……

    楊喜有些昏昏沉沉地離開營帳,自有數名北伐軍士卒帶他回戰俘營——便是原來的王離軍大營,今天是七月初一,戰鬥早已結束,灞水之役,北伐軍大獲全勝。

    除了戰前自發投誠的楊喜等上萬人外,右翼李良將軍的衛尉軍近兩萬人,在炸營後也卸甲而降。左翼司馬鞅將軍則帶著不足兩萬的殘部匆匆逃離戰場,向杜縣撤退。

    至於王離本人,在發現難以約束全軍後,僅帶著數千親衛,退守藍田縣城,如今已被武忠侯帶著十萬大軍團團包圍……

    其餘一觸即潰者,或逃或俘者,不計其數。

    此時,趕著一群新抓的俘虜,從叔孫通面前路過,來自閩粵的越校搖毋余用夾生的秦言抱怨道:

    “此戰真是無趣,彼輩軍容不亞吾等,竟不戰自潰,泰半投降,真是無聊至極……”

    越人驍勇好戰,搖毋余等越卒奉黑夫調令,從會稽郡大老遠來到這,本以為能趕上一場死後也能向祖先吹噓的史詩大戰,豈料卻是這樣一個乏善可陳的結局,因為武忠侯嚴禁殺俘,他連一個頭都沒獵到。

    “搖校尉,你錯了,大錯特錯!”

    叔孫通卻捋著鬍鬚,笑道:“兵法雲,百戰百勝,非善之善也。”

    “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更何況,仁人無敵於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萬人倒戈,爭相來投才對啊!”

    叔孫通朝遠方的武忠侯帥旗拱手,發自肺腑地吹噓說道:

    “北伐軍,無愧於仁義之師,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武忠侯,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名將啊!”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36
第893章 秦旗

    被馬屁精吹出來的“天下第一名將”黑夫,此刻正在藍田城前,看著在他面前稽首請罪的李良,笑容儒雅隨和:

    “李良啊,早在兩月之前,我便讓屬下護衛校尉季嬰暗使人隨南陽敗兵入武關,予汝書信,你莫非是沒收到?”

    胡亥親自提拔的大秦九卿之一,衛尉李良滿臉糊塗:

    “書信?什麼書信?下吏未曾見到啊……”

    “是麼。”

    黑夫心裡冷笑,面上卻越發和藹:“難道是送信之人,途中遭遇了不測……伏生,你可還記得,我當初讓你寫了什麼?”

    因為寫得一手好字,做了黑夫不知道第幾任書記員的伏生拱手道:

    “君侯在信中說,‘十餘年前,余為始皇帝中郎戶令,宿衛宮中,而李良則為郎官佐吏,嘗事於我。今通武侯已故,武關旬月不守,李良若能舉兵於藍田,則善矣,靖難功成後,吾將貴良’……”

    李良是隴西郡人,據說還跟李信有點遠方親戚關係,十二年前黑夫初入咸陽,因為建言秦始皇取尊號“皇帝”讓祖龍大悅,得為中郎戶令,他有兩個屬下,其一便是李良,另一個則是董翳(yì)。

    時隔多年,曾一同共事的上下級再見,卻有些尷尬。

    李良也是戲精,做出一副驚訝的神情:

    “竟有此事!不瞞君侯,下吏籌劃投誠許久,只可惜身處關中腹地,遲遲沒找到機會,直到近日。若早得君侯此書,良早在半月前,便起兵響應了!”

    “不對罷。”黑夫笑道:“我為何聽嶢關都尉說,你曾在胡亥面前許下豪言,說一定要將我這叛賊關在鐵籠裡,押回咸陽正法,可是如此?”

    李良色變,眼看瞞不過,便拜倒在地:“那只是下吏為了博取胡亥信任,胡言亂語!”

    “下吏被迫跪在偽帝面前,受其衛尉之職,不過是虛與委蛇,良雖然身在北邊,但心卻在南方,早許與武忠侯!還望君侯勿怪李良來遲!”

    “罷了,罷了,過去的事都過去了。”

    雖然心裡已給此人的政治生涯判了死刑,但黑夫不會立刻處罰一個投誠的衛尉,那樣只會讓多達七八萬的北軍新降之卒滋生不安。

    他親自扶起李良,開始了敘舊模式。

    “董翳、司馬欣二人皆章邯同鄉,又與我私交不錯,為我所累,遭偽帝懲處,現在何處?你可知曉?”

    李良生怕再得罪黑夫,知無不答:“司馬欣在驪山做刑徒,董翳卻是逃走了,據說在梁山中落草,遲遲未曾落網……”

    李良口中的梁山不在山東,而是西河地區的少梁山(陝西韓城一帶)。

    “蒙毅呢?”黑夫問起當年做中郎戶令時,做過他一段時間上司的中郎將蒙毅。

    李良道:“與其兄蒙恬一起,被移至雲陽縣獄中。”

    雲陽獄,是專門關押政治犯的地方,韓非,還有發明了秦隸的程邈也在那關過,算起來,這蒙氏兄弟已經吃了快兩年的牢飯,這下蒙恬倒是有時間好好鑽研毛筆了……

    “自打進了關中,一路都是故人啊。”黑夫嗟嘆。

    黑夫又望向黑雲壓城的藍田縣邑,在大軍崩潰後,王離只帶著數千短兵親衛退守,做困獸之鬥。

    “倒是王離將軍,卻遲遲不願出來與我相聚啊……”

    他目光瞥向一邊,自己的屬下們,早就摩拳擦掌了。

    這次黑夫沒點東門豹,而是挑了兩名以驍勇聞名的越將。

    “梅鋗!”

    “諾!”自從做了東門豹女婿後,裝束已與一般秦人尉吏無異的梅鋗應道。

    “搖毋余!”

    “在!”剛從南方來此不久的閩越人搖毋余滿臉亢奮,終於可以獵頭了。

    “準備攻城,替我請武城侯出來敘敘舊!”

    ……

    藍田小縣,黑雲壓城城欲摧。

    頭髮散亂的王離抬頭凝視身後大纛,大纛高約三丈,聳然獨立,錦布織成的旗面上繡著一個巨大的篆字:

    “秦!”

    他們頻陽王氏,爺孫三輩,在這面秦旗下為將為帥,為始皇帝掃平六國,立下了赫赫戰功,遂有一門三侯之榮耀。

    哪怕此刻困守孤城,但只要看著迎風飛舞的大纛在大風鼓舞下,如雄鷹一般騰空欲起,王離便渾身充滿自豪!

    但這並不能改變他們以銖稱鎰的弱勢。

    大地發出了陣陣的顫抖,那是城外十萬叛軍在向藍田步步逼近,伴隨而來的,還有一陣低沉而又冗長的隆隆之聲,無數鼓點號角盡情地吹,從四面八方湧來,讓城頭士卒顫慄不安。

    隨著這鼓角,叛軍的軍陣之中也豎起了一桿黑色大纛,大纛上面同樣繡著一個赤邊包裹的巨大“秦”字,不過卻是更加圓潤的隸書……

    篆與隸,老與新。

    王離死死盯著那面旗,不由發出一聲怒喝:“黑夫身為叛臣,辜負始皇帝,竟然還有面目豎起大秦之旗!”

    將者,三軍之膽也,王離並未喪膽,但他的怒意未曾感染他人,週遭無人響應。

    那些在前夜炸營裡未曾叛離的短兵親衛,此刻正被敵軍龐大的陣勢所壓迫。

    卻見藍田城外的曠野上,黑白兩色分明的戰旗隨風飄揚,明晃晃的戈矛劍戟森嚴奪目,一列列車騎在遠處呼嘯而過,一個個徒卒方陣邁著整齊的步伐,臂上赤色或白色袖標醒目,在雄厚低沉的鼓聲指揮下,扛著雲梯,堅定的朝城邑走來。

    城頭僅剩的數千人呼吸凝重,面露不安的看著這一幕,城牆上面鴉雀無聲,所有人的心,都隨著敵人前進步伐而神經質的跳動。

    當他們在百餘步外齊齊停下,猛地跺腳,那震動好似要將城牆跺塌,短兵親衛門都不由抖了一下……

    並未直接進攻,而是傳來了一陣數千壯漢的大喝:

    “王離!”

    對面又在傳黑夫的話了。

    “這是武忠侯最後一次告誡,汝再不降,欲使滿城軍民俱焚不成?“

    王離三十餘歲的人了,但依舊氣盛,立刻讓人吼了回去。

    “王離誓死忠於大秦!絕不從賊!”

    對面聲音卻更大。

    “真正的賊,在望夷宮,曰趙高,曰胡亥!”

    更誅心。

    “你忠的是偽帝胡亥,不是大秦,你是想一個人的愚忠,要連累所有人,連累關中,連累天下麼?”

    “頻陽亦在東邊,楚人已為趙高所引入關,汝不顧宗族鄰里矣?欲固執到底,害死三軍將士家眷?”

    王離頓時啞然,趙高亦是父親欲誅殺的人,至於六國入關,連他也不能確定,這是否是真的……

    “吾若攻城,不過片刻,必陷藍田,然汝若願降,今日卻能少死數千人!”

    話音剛末,便是一陣大黃弩的齊射,或釘在藍田城三丈不到的牆垣,或射死數人,而城內弓弩射程卻根本威脅不到敵人……

    王離環視四周,卻見城頭短兵都沒了在上郡抵禦匈奴人時的銳氣,噤若寒蟬,隱隱還有哭聲。

    “士氣崩潰至此,是害怕麼?”

    一個都尉下拜:“將軍,那些哭泣的人,是來自西河的士卒,他們不害怕自己戰死,但卻擔心家中安危……”

    都尉抬起頭,眼睛通紅:“下吏亦是臨晉人,將軍,這場仗,還要打下去麼?”

    曾經在上郡越過長城,追擊胡虜百餘里的都尉,此刻卻毫無戰心:“這場仗,還能打下去麼?”

    “將軍,吾等已輸了,除非始皇帝重生,除非武成侯、通武侯再世,除非驪山陵的兵俑來助陣,否則,絕無勝算。”

    “將軍,降了罷,士卒已無心作戰了!”

    都尉、司馬齊齊跪地,出於對頻陽王氏的尊重,他們才追隨至此,否則,也早就隨大流在炸營時降了。

    聽著敵人和自己人紛沓而至的勸降聲,王離臉色漲紅,以他的脾性,凡事都喜歡倔強,又豈會降那黑夫?

    黑夫入宮任中郎戶令時,王離是中郎騎令,與其平級。

    但黑夫雖出身低微,卻很善於逢迎上意,青雲直上,做了郡尉,這讓王離怏怏不服。

    逐匈奴一戰,他被寄予厚望,孤軍從北假中深入河南地,若及時趕到戰場,足以救出被圍的馮劫,扭轉戰局。

    但尷尬的是,他迷路了。

    自此為始皇帝所輕,為天下人所笑,陷入了萬劫不復之境,連父親也幾乎放棄了他,任他在家中做閒差,鬱鬱不樂。

    是胡亥重新提拔了他,讓他將上郡兵,委以重任。

    不管原因如何複雜,妹婿,同時也是二世皇帝的這份情,王離一直記得。

    父親不幸病逝,他悲痛欲絕,又深恨有人暗暗說的“通武侯敗於黑夫,失南陽。”

    所以他想在武關之戰證明自己,證明王家人從未輸給過黑某人。

    卻不曾想,黑夫以匪夷所思的方式,徹底擊垮了他們的士氣和城牆……

    那之後王離已是憑著從大父、父親處習得的本能來治軍的,欲用嚴刑酷法重新凝結紀律,不曾想適得其反,為黑夫一煽動,竟釀成炸營之禍,全軍十萬人,不戰而潰……

    到現在,他不服也不行了。

    “我的確並非將才。”王離閉目長嘆。

    “想必後世之人說起王離,會說,這又是一個馬服子趙括,我的作用,只是成就了黑夫百勝之名……”

    戰不能勝也就罷了,連在其他方面,也要備受敵人和自己人譴責,到頭來,履行職責的他,反倒成了罪人。

    王離感覺,自己好像又一次迷路了,在黃沙漫天的塞北,失去了方向,本以為在做正確的事,卻撞得頭破血流……

    過了一會,就在敵人要正式發動進攻時,就在眾下屬要按捺不住以刃相逼時,王離終於睜開了眼。

    “降旗……”他說道。

    “什麼?”周圍太過喧囂,都尉、司馬們沒聽清。

    “降旗!”

    王離嘶吼著下令,在眾人反應過來,欣喜地去降那大旗時,王離盯著越來越低的他,眼中含淚,喃喃自語道:

    “先帝,陛下,王離無能。”

    “父親,大父,孩兒無能……”

    篆字秦旗已落,疊好之後,王離緊緊將它貼在胸口,目視週遭追隨他入藍田的數千人。

    “開城!”

    “汝等,向武忠侯,投降!”

    先是一片沉寂,旋即歡呼響徹城中。

    “秦人不用再打秦人了!”

    ”可以回家趕走楚人了!”

    眾人皆向外,向著大門而行,唯獨王離,夾著那旗幟,默默反向而走。

    “走罷,都走罷,各歸其家。”

    而他,卻是終究回不了家的。

    必須有人,為這場潰敗負責。

    “受命而不辭,敵破而後言返,將之禮也。故師出之日,有死之榮,無生之辱……”

    “四十餘日,軍餓,趙括出銳卒自博戰,秦軍射殺趙括……趙括雖無能,卻能死軍,王離雖然連四十日都沒撐下來,尚不如馬服子,然亦能死國!”

    當藍田縣大門緩緩開啟的時候,當士卒們紛紛扔下兵刃,抱著頭往外走的時候,王離,則回到了室內,鋪開篆字秦旗,跪在它上面,三拜之後,又將那把胡亥任他為大將軍時所賜之劍,橫刃抹向自己的脖頸……

    “從此以後。”

    “王離,再不會再迷路了!”

    ……

    七月初一傍晚,藍田已下。

    黑夫騎行到那輛被沉默的北軍士卒推出的輜車上,那上頭躺著一個人。

    卻是王離……

    小小王將軍面色慘白地躺在上面,喉嚨有一道劍傷,身下則是被他鮮血染紅的篆字秦旗。

    黑夫多心,問旁邊一人道:“是被人所殺偽造的傷痕,還是……”

    “是自殺。”做過許多年令史的軍正樂只看了兩眼,就確定了死因。

    黑夫頷首,再看著這面孔,不由想起二人初見時。

    “這便是新來的中郎戶令?初見殿堂之高,感覺如何?”

    章台宮中,一個聲音從側後方傳來,黑夫一回頭,卻是一個嘴上無毛的小將,個頭與他相仿,頭戴板冠,英姿勃發,手扶著佩劍,身後還跟著一隊穿披精甲,手持大戟,威嚴赫赫的郎衛……

    十二年過去了,王離雖然為邊塞風吹日曬,相貌成熟堅毅了些,但臉上的自傲與倔強,卻別無二致。

    尤其是死不瞑目的時候。

    這是第幾個因黑夫而死的故人了?

    黑夫嘆了口氣:

    “好生收斂,歸葬頻陽。”

    又看向旁邊一人:

    “王翳。”

    “諾……”騎兵都尉王翳聲音有些沙啞。

    前腳才嘆完氣的黑夫漠然道:“王離不尊父命,助紂為虐,今又畏罪自殺,當除其爵祿,但頻陽王氏,依然是大秦的顯赫望族,當傳百世富貴的功臣……”

    他拍著王翳的肩膀笑道:“從今日起,你便是頻陽王氏新家主了!”

    “可千萬,勿要讓本侯失望啊!”

    ……

    七月初一夜,藍田告破後,俘虜也收容完畢,北伐軍是時候邁向下一步了。

    所有部將都期待地看著黑夫,眼看靖難即將功成,他們知道接下來自己做的事,將名垂青史。

    而被武忠侯點名分到的工作,更將決定未來眾人功勛高低……

    黑夫只會挑最合適的人,做最適合的事。

    “都尉小陶、軍正樂,汝等帶著兩萬人,留下來看管俘虜,好生撫卹,告訴彼輩,不日便可返回家鄉,抵禦楚盜,以防其生變。”

    這是撈不到大功勞的活,換了旁人可能會失望,但小陶只是諾了一聲。

    黑夫又點了垣雍:“司馬垣雍,汝帶五千人,同李於去廢丘救李斯。可得將大秦的老丞相保護好了,我重整朝綱,少不了他協助!”

    “都尉陳嬰、假都尉吳廣,軍正丞去疾,汝三人帶兩萬人,去驪山,接管那些刑徒,勿要使之生亂,更要保護好始皇帝陵寢,敢冒犯者殺無赦!”

    “辛夷,汝與司馬鞅有舊,為我去杜縣見他,說其投降,若是不降,則東門豹、梅鋗將兵兩萬攻之!”

    “還有望夷宮,偽帝奸佞尚在那邊,王翳、季嬰、搖毋害,汝三人帶車騎五千去!”

    黑夫還格外囑咐尖嘴猴腮,干髒活也不挑的季嬰:

    “記住,胡亥要死的。”

    “而趙高……我要他活著!”

    “季嬰明白!”

    這一分配後,還剩下的,就只有不到兩萬人了……

    這些人已經在慶幸自己成為幸運兒了。

    黑夫的目光,穿透廣袤的關中平原,越過灞橋,邁過渭水,落在北方。

    十二年前,剛打完滅六國之戰的他,也站在玉暖生煙的藍田北眺,希望能看到那座瑰麗的城池。

    如今,它更今非昔比:十二萬戶遷至城邊,人口突破百萬,裡閭相鄰,蔓延數十里,騎馬都得兩天才能繞個圈。

    在始皇帝的意志下,無數文明奇蹟拔地而起,巨大的十二金人屹立咸陽宮前,巍峨宮室在北阪高聳,海量財富彙集在渭水北岸,三代和春秋戰國的所有智慧結晶,都珍藏於御史府的圖書館……

    那是華夏文明最璀璨的和氏璧、隨侯珠……

    也是這個時代,世上最偉大的城市。

    “一年多前,在江陵,南征軍更名北伐軍時,我說過的。”

    黑夫回首,望向身後的兩面旗。

    一面是書有“北伐”兩字的軍旗。

    另一面是隸書秦旗,那是他們這些“新秦人”的標誌。

    “這新旗幟,不止要插在江漢,還要插上南陽、武關,插到咸陽城頭!”

    “今日,黑夫說到做到了!”

    在萬勝的歡呼聲中,黑夫跨上大馬,昂揚前行:

    “隨我北上……”

    “進京!”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36
第894章 望夷

    “就算十萬頭彘,也要抓幾天罷……”

    七月初一入夜時分,望夷宮已得知藍田潰敗之訊,頓時一片混亂,胡亥得知這消息後,只直愣愣盯著手中的酒,呆若木雞。

    “可那王離,怎說敗就敗了,黑賊怎如此之速,莫非父皇真在助他……”

    “陛下!”

    趙高更是急得跳腳,立刻請求道:“賊前鋒已出藍田,至涇陽不過兩日行程,車騎更快,咸陽和望夷宮都不安全了,還請陛下立刻巡狩他處!”

    天子出行,視察邦國州郡是為巡狩,但這節骨眼上出巡,說白了就是棄國逃跑。

    其實早在半個月前,武關告破的消息傳來後,趙高就曾提議說:

    “先帝巡行郡縣,以示強,威服海內。今晏然不巡行,即見弱,毋以臣畜天下……”

    他想要哄騙胡亥離開咸陽,但胡亥到底沒弱智到那種程度,前線將士還在抵禦叛軍,天子卻溜了,這算哪門子事,就算不敢親征,但也不至於開溜,遂止此議。

    可眼下,他是真到非走不可的時候了!

    “朕還能去哪?”

    胡亥迷茫地抬頭:“南方有黑夫。”

    “西邊有韓信,叛軍已攻雍都,李斯老賊也佔據廢丘,斷了西去之路。”

    秦人起事的老家是回不去了,胡亥只能躊躇望向他處。

    “西北亦有敵,據說章邯聚眾作亂,已佔賀蘭山,北地郡各氏族良家子響應,陷數縣。”

    “北方亦有敵,匈奴人寇九原、雲中,長城不守!”

    真是眾叛親離啊!

    趙高倒是十分驚訝,黑夫那邊且不說,北邊、西邊,他已儘量封鎖消息,胡亥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胡亥還是信任趙高,竟言:“此皆衛令僕射所告也!”

    趙高暗恨,那衛令僕射是胡亥自為公子後的親隨,也是他至今唯一未能拔掉的人,胡亥一直以其宿衛宮中。

    不過現在可沒時間排除異己了,眼看胡亥仍痴痴不動,趙高立刻叩首:

    “陛下,還有一處可去!”

    “何處?”胡亥彷彿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趙高道:“東方,獻公故都櫟陽!臣弟趙成為河東守,眼下各地雖叛,然河東尚安,陛下不如先至櫟陽,再入西河,渡蒲阪或龍門,巡狩河東……”

    “就依丞相,依丞相……”胡亥頷首,在趙高要奉命下去做準備時,卻又想起一事。

    “丞相。”

    “陛下還有何事?”

    胡亥望著東方道:“去櫟陽的路上,是否要過著高陵縣?”

    “是要路過。”趙高有種不好的預感。

    果然,胡亥在躊躇良久後,喃喃道:“先前拘在高陵縣的公子、公主,可還活著?”

    李斯與將閭等三公子謀反外逃後,趙高乘機進讒,使胡亥拘群公子、公主,關在高陵縣,隨時準備殺了,以兌現與楚軍的密約——滅秦宗室。

    可眼下,胡亥眼中,竟有後悔之意!

    “等吾等過高陵縣時,便將他們放了罷……”

    “陛下,這……為何要釋謀叛之人?”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在大廈將傾之時,胡亥好似一下子轉了性,帶著哭音道:

    “賊已近,來勢洶洶,朕縱然東狩,也不一定能逃得掉,朕雖多妃嬪,但始終無子,黑夫一心謀篡,定會族秦宗室。”

    “若朕再誅滅群公子,豈不是幫他絕了父皇血脈?且發放些金帛,讓朕的諸兄姊妹們,各自逃命去罷,天下之大,總有能藏身的地方……”

    “陛下……”

    趙高意怏怏,似要發作,但左右看看後,最終,卻將這口氣嚥了回去,復又笑道:“陛下英明仁慈,事到如今仍唸著孝悌之心,臣這就去辦!”

    待趙高離去後,胡亥枯坐殿中,抬頭能望見輝煌的宮陛殿頂,出了屋舍,在廊台上則能眺見涇水對岸,燈火點點的咸陽城,昔日始皇帝在關中大營宮室,以咸陽北阪的咸陽宮象徵天帝居住的紫微星,渭水好比銀河,天帝可以從天極、即極廟而出,經過閣道,橫渡天河而達於紫微宮、阿房宮……

    此刻在望夷宮遙望,還真有遠眺銀河之感。

    “美宮室,其誰有之?”

    “美宮室,其誰有之!”

    回想這麼多長時間的雍容享樂,一朝將不復有,而惶惶如喪家之犬,胡亥悲從中來,不可斷絕,竟嚎嚎大哭起來。

    但不等他哀傷,卻忽聽外面一陣騷動,有宦者倉皇來報:“陛下,賊已至,賊已至!”

    胡亥頓時魂飛魄散:“叛賊不是才出藍田麼,怎這麼快就到了!”

    “陛下!”

    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響起,一位身披厚甲,手持長戟的武士上殿,下拜道:

    “周廬設卒甚謹,安得賊敢入宮,外面作亂的不是賊,是趙高,他帶著一眾親信門客,欲入宮劫持陛下!”

    “什麼!”胡亥如遭雷擊,雖然眾叛親離,但他仍有三個最信任的人,

    衛令僕射、族兄子嬰,而排第一的,則是老師趙高。

    可眼下衛令僕射卻說,趙高欺騙自己,欲叛?

    這足以將胡亥擊垮。

    胡亥頭搖成了撥浪鼓:“朕不信,不信!丞相還要保護朕東狩!”

    “東邊是萬萬去不得的!”衛令僕射道出了實情:“河東已為六國群盜所佔!”

    胡亥依然不信:“但丞相分明說,河東安寧啊。”

    衛令僕射道:“那賊,就是趙高引來的!臣聽說,趙高懼黑夫,遂使其弟,河東尉趙成放開關津,縱容六國群盜入郡,更欲引其入關!眼下他勸陛下去河東,其實是欲將陛下交到六國手中,以換取富貴性命!”

    胡亥徹底凌亂了,嘴裡能塞下一個鴨蛋:“丞相對我忠心耿耿,豈會如此?”

    “賊至殿前!”

    但來不及思索了,外面再度響起紛亂嘈雜的驚呼聲,衛令僕射咬咬牙,垂首道:

    “還請陛下稍安,臣這就去誅賊!待殺了趙賊後,便保護陛下去往上郡!”

    衛令僕射轉身而去,外面一陣打殺搏鬥之聲,而胡亥只能瑟瑟發抖地縮在陛下,呆愣地說道:

    “夫子,怎會騙弟子呢?”

    外面搏殺聲平息後,凌亂的腳步傳來,卻是一眾全副武裝的甲士氣勢洶洶地上殿而來,為首的正是趙高,其身後親信還拎著一個血淋淋的頭,似是衛令僕射的……

    趙高遠遠跪地道:“陛下,衛令僕射欲叛,投靠黑賊,縱容賊人入望夷宮而不止,臣不得已格殺,讓陛下受驚了!”

    “還請陛下,立刻隨臣出宮東狩!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胡亥左右看看,殿內已空空如也,面前皆是趙高之黨,唯獨一個日常侍奉他的小宦者顫慄不敢逃。

    “朕該信誰呢?”

    胡亥喃喃道:“朕哪都不去,朕就在這望夷宮……”

    黑夫越來越近,趙高早已沒了耐心拱手道:“事急如火,卻是由不得陛下了!”

    言罷一揮手,眾親信如狼似虎地上前按住胡亥手腳,拖拽著他,往望夷宮外而去,一路上儘是隨衛令僕射苦戰而死的禁衛屍體,更有亂兵追逐宮女、嬪妃,也無人制止……

    胡亥一下子想起什麼來,驚呼道:“夫子,趙夫子,帶上皇后,還有朕的諸嬪……”

    趙高回頭,陰著臉道:“事已至此,哪還有時間管她們!”

    胡亥一下子明白了,他重新看向趙高,一時間,這位熟悉和藹的趙夫子,竟是那麼陌生,那麼面目可憎!

    胡亥試圖反抗,一時間,頭頂的冠冕歪斜,衣襟也被扯裂:

    “放開朕,朕命令汝等,朕是大秦的皇帝,二世皇帝!”

    然而,這頭銜此刻卻沒了半分作用,當權勢不再,皇帝也不過是個可笑的弱者,那些趙高門客捏他更緊了。

    出了望夷宮後,卻見外面長長一隊車馬,胡亥如同只小雞般被塞到一輛安車上,正要強行帶走,卻聽外面響起一陣人馬嘶鳴!

    眾人回首一望,竟在望夷宮門口,看到一隊戎車來勢洶洶,衝開趙高安排的千餘親信,潰陣而來。

    當先的車上,有一位身著禮服的中年公子,仗劍持戈,衝著趙高怒目而視!

    “趙高賊子,安敢謀害陛下!?”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36
第895章 陛下可知罪?

    “陛下,喝口水吧。”

    七月初二傍晚,望夷宮以北二十里外的鄭國渠邊,秦始皇帝弟長安君成蹻之子,子嬰地捧著一瓢水過來,膝行奉至胡亥面前。

    胡亥昔日非金盃玉盞不飲,眼下奔逃許久,嗓子幹得直冒煙,卻沒那麼多講究了,接過木瓢一陣痛飲,還嗆到了自己,還是子嬰體貼地為他撫背。

    胡亥抬起頭,眼淚汪汪地看著自己的族兄:“朕萬萬沒想到,最後竟是族兄救了朕……”

    子嬰因久病而有些浮腫的臉上露出憨厚一笑:“這是臣下應盡之責。”

    子嬰作者這一輩公族之長,數年前作為監軍,赴黑夫軍中,當秦始皇南巡時,黑夫詐死,子嬰“未曾識破”,但事後繼位的胡亥卻未怪罪這個一直與他交好的族兄:

    “黑賊奸猾,始皇帝尚未看破,何況從小到大,連謊話都不會說一句的嬰呢?”

    胡亥不欲追究但子嬰卻天天在人前說,對那件事後悔不已,更因此數次向胡亥請求懲處,讓他去做一個庶民……

    越是如此,胡亥就越對子嬰越是信任,讓他做了九卿之一的“宗正”,專管宗室之務。

    雖然做了九卿,但子嬰仍很低調,朝上見了李斯、趙高,都要遠遠趨行施禮,任誰看,這就是個膽小怕事的宗室長者。

    而在任上,子嬰更是循規蹈矩,進言胡亥,說但凡新君繼位,必祀山川宗廟,不過既然陛下忙碌於政務,離不開咸陽,那就由他代勞。

    胡亥大悅,於是一年多時間,子嬰多奔波在關中各地,也由此巧妙避開了咸陽朝堂一系列的政治傾軋:

    馮去疾、公子高出事時,子嬰在雍地祭祀陳寶祠。

    李斯、公子將閭發動政變時,子嬰又跑到涇水上游為胡亥祭祀水伯。

    直到事件發生後,他才返回望夷宮,見了趙高後立刻下車稽首稱“丞相”,又積極地將一眾公子、公主押送到高陵去羈押,眼看這廝如此乖順,就是個貪生怕死,任人擺佈的鐵憨憨,趙高也不疑有他。

    豈料,一直病怏怏的子嬰卻突然爆發,在望夷宮外,帶著一眾公族宗室子弟,以戎車發動了關鍵一擊,奪了胡亥,讓趙高擄天子東投六國的打算功虧一簣……

    趙高本來人眾更多,但突遭襲擊,親信們以為是黑夫來了,亂作一團,亦無戰心,竟被子嬰沖散。

    他只好棄了胡亥往東而逃,而子嬰救下胡亥後,也不敢久留望夷宮,攜帶者胡亥及其皇后,往北來到鄭國渠附近,才在一間亭舍邊停下歇息。

    眼看胡亥面色頹唐,子嬰下拜道:“陛下天資聰慧,否則始皇帝也不會屬意陛下,只恨趙高奸佞,隔絕中外,欺上瞞下,騙陛下至今日,這才使得社稷崩壞啊……”

    “是啊,都是趙高之錯。”

    胡亥現在大徹大悟後,恨透了趙高,但卻又問子嬰:

    “趙高謀叛已久,世人皆知,唯朕不知,公何不早告於我?”

    子嬰一愣,嘆息道:“臣不敢言,故得全。使臣早言,已如衛令僕射一般為趙高所誅,安得護衛陛下?”

    “也對,也對。”胡亥接受了這說法。

    子嬰又似想起一事:“陛下離開望夷宮時,那玉璽和天子劍可在身上?”

    胡亥滿臉悲憤:“玉璽已為趙高所奪,但天子劍卻是在的……”

    說著胡亥看向一直跟在左近,未敢離開的小宦官,他手裡捧著的正是秦皇帝的天子劍:太阿!

    子嬰這下放心了,朝旁邊的親信韓談使了個眼色:“帶他出去,我有秘事要稟報陛下。”

    這邊胡亥不疑有他,又捧起木瓢,邊飲邊嗟嘆道:

    “患難識忠臣,胡亥今日方知,這碩大朝堂,族兄才是真正的忠懇之臣啊……”

    但當他回過身時,卻愕然發現,這間亭舍的院門被緊緊關上,身後有幾個子嬰親信,手摸在腰間劍上,目光不善地看向自己。

    “汝等意欲何為?族兄,他們……”

    胡亥大驚,但這時候,原本拜倒在地的子嬰也緩緩起身,整理衣襟,臉上的懦弱憨厚不翼而飛,卻換上了另一副神情。

    那是胡亥二十多年來,從未見子嬰有過的堅毅與決絕!

    “陛下,汝知罪麼!?”

    ……

    從小到大,不論是錦衣玉食的公子,還是說一不二的皇帝,胡亥未曾想過,自己有朝一日,竟會受這種奇恥大辱……

    他被按在地上,上衣被扒掉,露出一身白肉,嘴裡塞著布團,叫不住聲來——就算能叫,也不會有人來相救。

    而子嬰高高舉著一捆荊條,站在胡亥身後,居高臨下地說道:“始皇帝寄予厚望於汝,使汝立為皇帝,但你卻轉眼忘了先帝臨終之言……”

    “先帝言,汝繼位後,當適當減免賦稅,停罷宮室,讓黔首們覺得負擔輕些,再吸納一些六國之人入咸陽,重新設博士官,讓六國之人的仇怨,集結於先帝一身,而稱頌二世皇帝之仁政。”

    “然汝卻反其道而行,變本加厲,大興徭役,毀減租之諾,使得朝廷信譽掃地,再無人信之,而天下亦蜂擁而叛,此罪一也!”

    言罷,子嬰高高舉起荊條,胡亥已做好了劇痛的準備,豈料那荊條卻又輕輕落下,就像拂去了胡亥背上的一粒微塵,不痛不癢……

    “先帝又言,務必防好匈奴,北部軍不能削弱,使胡人有機可乘。西邊的李信,亦不必召回……汝卻使人召李信,使之與朝廷決裂,又撤長城兵防,使得三十萬邊民無人守衛,胡虜破長城南下,肆虐河南地,此罪二也!”

    “先帝言,李、馮、王四臣輔政,可維繫朝野穩定,汝亦可重新提拔蒙恬、蒙毅與之抗衡,再靠身邊的趙高、趙成等人,為君者,不可沒有自己的信臣,但也不能偏聽一人。”

    “汝卻親小人,遠賢臣,聽任趙高,自己沉溺享樂,荒淫無度,縱容其弄權,排斥異己,禍亂朝堂,誅馮氏,殺兄高,自己卻期年不聽朝,使得國政敗壞!最終離國家,失社稷,此罪三也!”

    當日秦始皇頒布遺詔,子嬰在旁,每一句都記在心裡!

    “昔日楚文王狩獵雲夢,三月不反。得丹之姬,終日淫樂,期年不聽朝,葆申遂笞之。今汝罪過十倍於楚文王,然先帝已崩,汝師趙高本奸佞,子嬰身為宗室之長,不得不代勞了!”

    三次輕輕的鞭撻後,他讓人解開胡亥嘴裡的布團:“痛麼?”

    胡亥最初是驚駭憤怒,眼下卻變成了心虛,垂首道:“不痛……”

    “是啊。”

    子嬰冷笑道:“君子恥之,小人痛之,恥之不變,痛之何益?不管如何,胡亥,聚九州之鐵,不足鑄汝之大錯,濤大河之水,也救不回大秦社稷了!”

    “汝天資本不笨,若在繼位之初,有始皇帝十分之一的手腕,拿出他百一的心思放在國事上,黑夫也不可能如此輕易破關入都,如今大秦社稷如同魚肉,而黑夫為刀俎,你真是該死啊!”

    胡亥抿著嘴:“既然胡亥罪至於死,族兄為何要將我從趙高手中救出?”

    他想到了一種可能,絕望地說道:

    “族兄欲獻我於黑夫?”

    “不。”

    子嬰扔了荊條:“因為,你不論如何,都是大秦的二世皇帝。”

    “故不能落入六國之手,有辱先人。”

    “也不能為黑夫所擒殺,任他折辱。”

    一根長綾扔到胡亥腳下。

    “只有一種辦法,能保住大秦皇帝的最後一絲尊嚴!”

    胡亥盯著那根白綾,顫抖著要去拾取,卻在觸碰的剎那像是被燙到手一般,又縮了回來,眼中滿是畏懼。

    “怎麼,下不了手?真孺子也!”

    胡亥搖頭不答,只轉過身去,閉上了眼。

    “族兄,送我一程吧……”

    有人靠近,然後,長綾纏到了脖子上,繞了幾個圈,又有人死死按著他的手腳,而脖子上的長綾,越勒越緊……

    “胡亥,陛下……你可還有何遺言?”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是子嬰親自動的手。

    死亡扼住了喉嚨,胡亥眼裡溢出淚來:

    “胡亥……無顏,面對……父皇!”

    ……

    片刻後,望著被勒斷脖子倒斃在亭舍裡的二世皇帝胡亥,子嬰看著自己微微顫抖的雙手道:

    “至尊無上的皇帝,死後也與尋常人的屍體無異啊……”

    這時候,亭舍的門悄無聲息打開了,子嬰的親信韓談進門,瞧了一眼胡亥屍身,拱手道:

    “皇后也已自縊,主君,接下來該怎麼辦?”

    主君是個怎樣的人,韓談最清楚,作為罪臣長安君之子,從小韜光養晦,裝傻充愣,否則怎可能越混越好?

    子嬰早年入黑夫軍中為監,就秉承“陛下不是楚懷王,朝中沒有子蘭,前線並無莊蹻,我子嬰,也絕不會做屈原”的念頭,什麼該回報,什麼該隱瞞,極有分寸。

    就連狡猾如狐的黑夫,也未曾疑他,甚至還當著子嬰的面詐死,而子嬰雖看了出來,也裝傻到底,兩不得罪。

    果然,秦始皇和胡亥,都未追究子嬰。

    今日之事,不過是過去的翻版。

    子嬰指著胡亥屍體:“偽造成懸樑自縊的模樣。”

    韓談道:“令史看得出來……”

    “看出來最好。”

    子嬰笑道:“得讓世人知道,胡亥是不甘受辱,毅然自盡,但唯獨黑夫那,必須讓他知曉,是我,一向貪生怕死的我!為他解決了胡亥……”

    子嬰保全了大秦皇室的最後一絲尊嚴,也沒耽誤為己謀身。

    上對得起先祖,下也未連累家人。

    “然後便是等待。”

    子嬰走出亭舍,外面夏日燦爛,而十餘里外的南方,一陣煙塵正滾滾而來——那是黑夫前鋒的車騎。

    “等黑夫的前鋒追至此地,吾等獻上胡亥屍首,天子劍,還有……”

    他弄亂了頭髮,從地上捧起一把灰,往臉上撲去,讓自己滿面塵土,顯得狼狽而頹唐,待會跪在道旁高高捧起天子劍迎接勝利者時,也更顯懦弱。

    “宗室中惇厚長者,病怏怏不知何日將死的……嬰的忠誠!”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37
第896章 待到打下咸陽城

    從藍田縣往西,渭水以南的廣袤地區,後世西安市主城區,此時還叫長安鄉,只是帝都郊區般的存在。

    再往西去,則是一片茂密的苑囿,除了外圍六國移民新建的小邑,點綴其間的宮室外,尚無大規模定居點,但也有馳道從中穿過,溝通阿房與藍田。

    七月初二,一支數千人的軍隊行進在此道上,奉黑夫之命,已經升為司馬的安陸人垣雍站在戎車上,從未來過關中的年輕人還在咸陽遠郊,就已經被眼前景緻驚得目瞪口呆:

    周覽泛觀,花草紛繁,眼花撩亂,視之無端,察之無涯。朝霞出自東沼,夕陽落於西陂。

    左顧右盼,卻見深林茂密,有麋鹿奔走其間,甚至有他們南郡常見的犀牛身影。

    抬起頭來,則有猿猴攀援其上,有的長嘯,有的哀鳴,上下往來,矯捷靈巧,穿梭枝柯,相互嬉戲。

    若不是那些點綴其間的離宮別館,垣雍還真以為,自己在的不是關中腹地,而是雲夢大澤呢!

    眼下,站在一片巨大的宮室前,望著出來跪迎的海量寺人,美貌宮女,再仰頭瞧瞧這宮城竟如此巨大:屋椽雕彩,椽頭飾玉,輦乘閣道,綿延相連。削平高山,其上築堂,台閣纍纍,重重疊疊。

    垣雍不由傻乎乎地問旁邊的李於:

    “這就是阿房宮麼?”

    李斯的次子,大秦御史李於對這些鄉巴佬的無知感到好笑,只微笑道:

    “垣司馬,這只是宜春苑,一個不起眼的小宮室罷了,阿房宮,有它十倍大呢!”

    “十倍!?”垣雍咋舌,這才明白,自己進入的,不過是上林禁苑的邊緣,目睹了關中宮室群的一角。

    自秦惠文王起,便開始經營渭水以南地區,舉籍阿城以南,周至以東,宜春以西,南方直達秦嶺,方圓數百里地,都是專屬於秦朝皇室的禁苑,被命名為“上林之苑”。

    到了秦始皇時,因為皇帝嫌棄咸陽宮狹小,更營作朝宮渭南上林苑中,諸多行宮都有甬道相連,供奉天子的庖廚,侍女,百官,宮中備具,無須從朝中調來。

    不過秦始皇帝忙碌於案牘,鮮少有時間到各宮苑居住,倒是胡亥繼位後,在南方東方事態還未火燒眉毛前,樂此不疲,日遊弋獵。

    當時有行人入上林中,胡亥大帝一邊大呼:“他違反了禁入之令”,一邊高興得親自上弩,射殺以為樂……

    除了供皇帝王孫避暑狩獵外,這裡還充當了咸陽的後花園,上林蔬果,一直馳名咸陽,是達官貴人才能吃上的特供。

    北伐軍接受宜春苑丞投降,讓士卒暫時休息,驚嘆完關中的窮奢極欲後,垣雍卻又出奇憤怒起來。

    “不是說關中已經沒有多餘土地,所以才讓有功將士在江南、嶺南安置麼?”

    “但這如此廣袤的地域,土壤肥沃,川流縱橫,何不開闢成農田?起碼能多劃出一個縣,安置十幾萬人了罷?”

    李於心中鄙夷,嘴上卻道:“司馬此想,數十年前,在秦昭王時,便有人提出過。”

    長平大戰次年,秦中三縣大旱而生饑荒。丞相范雎上書:“五苑之草著、蔬菜、橡果、棗栗,足以活民,請開五苑,准許饑荒者進入,採集山果野菜以活命!”

    但秦昭王竟是斷然拒絕,一席話說得范雎啞口無言:“吾秦法鐵則,使民有功而受賞,有罪而受誅。若開五苑,百姓有功無功者俱各得之,有功者何榮?無功者何羞?與其發五苑而亂,不如死民而治!”

    “寧落無情之名,不做亂法之君!“

    感動?佩服?

    那你就傻了。

    “故始皇帝繼昭王之思,五苑不得妄開。”

    那邊李於說得大義凜然,卻有個聲音尖酸諷刺道:

    “說得倒是好聽,當年鄭安平降於邯鄲,按律,舉薦者同罪株連,秦昭王卻私赦范雎之罪,加賜食物日益厚,更稱,有敢言鄭安平事者,以其罪罪之……那時候,他怎就不記得自己要做守法之君?怎麼就忘了有功而受賞,有罪而受誅?”

    李於看向發言者,卻是個二十出頭的青年官吏,頭戴法冠,窄袖皮鞮,是北伐軍中典型的軍法官打扮,從百長以上,皆作為副官隨軍。

    但卻鮮少能見到如此年輕的軍法官,擔任的還是司馬之副。

    “這位是……”

    垣雍是黑夫親衛出身,但對這位同齡軍法官卻十分尊敬,介紹道:“此乃安陸喜君之子,恢!”

    喜的弟弟叫產,兒子有二,長子獲,次子恢。

    獲生於秦王政十一年十一月,喜去鄢縣做獄吏時。幾年前,喜因向秦始皇上疏惹怒皇帝,被發配玉門關,獲追隨去西域照料父親了。

    而次子恢,生於秦王政十八年正月,喜北上從軍攻趙時(此皆見雲夢秦簡《編年紀》)。喜流放時恢年紀尚輕,留在南郡學室,黑夫起兵後,他毅然抱著律令,筆夾在耳朵後面,投軍加入。

    此子年輕氣盛,有其父之風,一貫說話直接,執法無情,得罪了不少人,但有黑夫庇護,從軍一年多來,職位越做越高。

    眼下,批判完秦昭王言行不一後,恢又開始批判秦始皇了。

    “始皇帝亦然,他赦免趙高死罪時,怎不記得自己要做守法之君?依我看,秦之諸君,嘴上要遵紀守法,實則是只許自己放火,不准他人點燈,百姓官吏務必守法,動輒嚴刑伺候,君王皇帝卻帶頭亂法,反正無人追究,一旦有下臣上諫,也會落得遠徙流放的下場。”

    對父親的遭遇,恢是有怨氣的,父親那篇上書,黑夫曾人暗暗抄錄原文帶回南郡,交予恢,所以恢記得父親喜在裡面秉承的態度:

    “君主作為法政的源頭,就像測量時刻的標竿,吏民,就像這標竿的影子,標竿正直,那麼影子也正直,標竿若歪,影子也歪了!”

    他認為,天下之事敗壞,正是源於標竿的歪斜,幸好有武忠侯毅然起兵,撥亂反正!

    一通批駁後,恢又指著上林苑道:

    “譬如這廣袤苑囿,無數宮室,終日馳騁獵苑,不光君王耗費精力,還要消耗庫府錢財,對天下百姓沒有任何好處,不過是讓天子一人獨樂罷了,要我說,往後就該將上林開放,使百姓來自行耕作!不出十年,便能得一萬戶富縣!”

    李於搖頭:“如此一來,獵苑豈不是全沒了,天子威儀何在?誰又能做到無私無慾?”

    恢道:“武忠侯便沒有私慾,一心為公!”

    李於才不相信,他篤定,等進了咸陽,得了富貴後,黑夫的狐狸尾巴就要露出來了。

    “其驕奢,其暴虐,其貪戀權勢,說不定更勝於始皇帝。”

    一行人在宜春苑休憩一夜,在行宮外紮營,不得擅入,軍漢們只能遠遠看著如花似玉的宮女流口水。

    “光這宜春苑的宮女,就有數百,每夜一人,也得一年,始皇帝果然是與凡人不同,真厲害!”

    “汝等不聽那李於說了麼,阿房宮的宮女,十倍於此,皇帝得臨幸十年才輪得完啊!”

    眾士卒最後紛紛點頭,達成了一致:

    “難怪始皇帝累死了!”

    然後便是豔羨不已:“累死也值啊!”

    不過因恢嚴格約束,眾人也未敢冒犯,按捺下他們心裡癢癢的,除了軍法外,還有黑夫在藍田承諾大家的一句話:

    “待到打下咸陽城,北伐成了功,單身的士卒,一人一個小宮女!”

    ……

    同一天,黑夫尚不知望夷之變,胡亥之亡,已率大軍至灞上(西安灞橋區)。

    黑夫記得,十多年前自己從藍田至灞上,是連綿不斷,雞犬相聞的數十個富庶裡閭,可現如今,經過一場內戰後,卻顯得有些凋敝——男丁悉數征發入伍,老弱婦孺躲在屋舍裡不敢出來,他們尚不知楚人已入關的消息,對這支來自南方的軍隊依然心存疑慮。

    未變的,則是灞橋之景,此橋長達百步,橋頭有高聳的華表,橋上每個石墩都雕刻著各種瑞獸,遙望對岸,則見築堤五里,栽柳萬株,好不壯觀。

    站在這兒,東可遙遙望見四十里外的驪山,西北過了軹道,隔著渭水,則是八十里開外的咸陽城。

    黑夫本欲直赴咸陽,但在灞橋,卻為一人所攔。

    攔他的是灞上鄉嗇夫,一個三十出頭的小吏,在黑夫征當地鄉寺歇腳,喚官吏來拜見時,拱手作揖道:“武忠侯欲直赴咸陽?”

    黑夫理所當然地說道:“楚人已至西河,吾自當速至咸陽,封府庫,存典籍,撫群吏,安百姓,以衛國都。”

    小吏一笑:“楚人哪有那麼快,更何況,這些事,文武之吏可代勞也,但有一件事,非君侯親為不可!”

    “何事?”

    小吏道:“君侯口口聲聲說自己奉遺詔北伐靖難,今北伐將成,卻過驪山而不入,可乎?”

    一語驚醒,雖然嘴上天天說,但打心裡,黑夫都快把這謊話給忘了,眼下差點露餡,蕭何、陳平、隨何、陸賈都不在身邊,沒什麼智囊謀主,所以黑夫疏忽了……

    黑夫肅然起敬,起身問那小吏:“敢問君如何稱呼?”

    “小人韓勝,旁人常喚我韓生。”

    韓生見黑夫禮賢下士,進而諫道:

    “更何況,咸陽之民產業在焉,只要君侯不倒行逆施,自不願生亂,緩緩安撫即可。”

    “但那驪山尚有刑徒數十萬,卻巴不得乘亂脫身。如若驪山生變,無君侯親自彈壓,恐將釀成兩年前阿房刑徒之禍啊!”

    兩年前墨者行刺始皇帝未果,難以洗清干係的扶蘇為其部屬所劫,出奔咸陽,為了延緩追兵,蒙天放還將阿房宮眾多刑徒釋放。

    那些民夫、刑徒駭於秦法之嚴,竟不敢動彈分毫,但也有一部分像沒頭蒼蠅般,在關中到處亂跑,犯了許多案子,關中人也自發組織起來與之械鬥……

    這是自秦王政九年,嫪毐之亂後,咸陽陷入的最大混亂,影響深遠,也對扶蘇在關中的名望造成了巨大打擊。

    一半人相信他是被冤枉出奔,但那些在亂中遭到損失的關中人,卻篤定扶蘇是真的行刺始皇帝的主謀,畏罪潛逃。

    驪山刑徒可比阿房多數倍,若那邊炸鍋,危害也必多數倍!

    更何況黑夫得知消息,楚人已從河東進入西河地區,而匈奴也在襲擊北方長城一線,若刑徒亂於內,楚與匈奴擊於外,關中局勢可就真要亂成一鍋粥了。

    韓生的話至此還很中聽,可下一句卻難聽了……

    “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君侯自視為新秦人焉?楚人焉?”

    “若君侯自詡為荊人,只為取關中之財富子女而返南郡,甘心做一南方伯主,先入咸陽,自無不可。”

    “但若君侯若還是以新秦人自居,欲繼始皇帝之業,再統天下。關中阻山帶河,四塞之地,肥饒,可為基業,最好還是去先去一趟驪山,再入咸陽不遲。”

    話雖然不太中聽,倒也極有道理,黑夫肅然避席拱手:“若非先生點醒,幾釀成大錯,先生且為軍中主薄,日後必有重酬!”

    於是黑夫從善如流,讓屬下繼續北上,去控制軹道、渭橋等要地,自己則帶著親衛數千,往驪山方向而去……

    這是似曾相識的路。

    前世的一些記憶湧現出來,那時的黑夫還是個窮學生,揣著褲兜在西安遊玩,在某個他早已忘了名的破車站坐了大巴,一路搖搖晃晃,過了灞水後,就能看到驪山峰巒,那裡有華清池的溫泉,可惜他沒錢,未能去體驗一把。

    不多的錢,都用在買死貴死貴的秦始皇陵門票了……

    不過後來想想,那票可真值。

    除了蠻震撼的兵馬俑外,繞著陵山周圍走的一圈,那大概是他與秦始皇的初次接觸罷。

    回到秦代後,黑夫出關赴任,也曾沿這條路東去過數次,但那時候秦始皇尚在,與他一日百戰,精神得很。驪山還在動土,所以尚無感覺。

    但今日再走,黑夫卻一里三歎,真有種清明節去為老相識掃墓的沉重感……

    在過了灞橋,抵達秦莊襄王夫妻三人陵墓所在的芷陽時,前方卻有數騎匆匆西來,望見黑夫帥旗,下馬拜謁:

    “君侯,出事了!”

    卻是軍正丞去疾,昨日去疾奉黑夫命,與陳嬰、吳廣去驪山控制刑徒,眼下他獨自馳來,定是驪山有變!

    “幸好我來了……”

    黑夫暗暗慶幸,對那灞橋吏韓生又高看一分。

    “別慌,吾已親至,究竟出了何事?”

    去疾道:“胡亥、趙高聞君侯勝於藍田,欲東竄,竟以璽書令驪山之卒釋刑徒,使之為亂,今刑徒暴亂欲散,我軍只去了兩萬人,已難遏制!”

    ……

    PS:於是乃入上林齋戒。日遊弋獵,有行人入上林中,二世自射殺之。——《史記.李斯列傳》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37
第897章 若為自由故

    一年前,在陳郡毅然舉事反抗暴秦的吳廣,當時可萬萬沒想到,有一天,他竟會變成手持鞭子,呵斥刑徒不得妄動的秦吏……

    這是一個龐大的營地,在驪山之南連綿成片,一眼望不到盡頭,被黑夫派來的陳嬰、吳廣所率兩萬北伐軍士卒,只夠堵住營地大門。

    吳廣聽說,關中刑徒最盛時有七十萬人,遠處驪山那高聳的大陵、腳下數不清的陪葬坑、比活人宮室還要奢華氣派的宮廟建築、夯實後幾乎沒有長一棵草的馳道,這些大工程,皆是刑徒過去十年間,一磚一瓦所壘。

    也因此,倒斃了無數人。

    最早那一批刑徒,多半累死殆盡,就算是活下來的人,也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被炎炎酷日曬得黝黑脫皮,手上滿是老繭和淤傷,不少人赤著上身,上面儘是蛇蟲般的鞭痕……

    而這些刑徒,他們是真的有大罪過麼?恐怕不然。

    吳廣深知秦律之酷,許多窮人是因為犯了一點小過錯被罰款又無力繳納,被罰為刑徒,只好跋涉千里來做苦役。而一部分人更倒霉,只是鄰居犯罪,自己因為沒有舉報,被認為是包庇罪犯,慘遭株連,莫名其妙地就戴上了桎梏。

    在秦地,這種事都會時常發生,更何況是對秦律不甚熟悉的六國之地,不小心中招的人更數都數不清楚。

    眼下,這些人就睜大眼睛,站在營壘的木欄後,冷冰冰地看著趕來“圍困”自己的北伐軍,雙方已經對峙了半個時辰,不斷有言語衝突爆發。

    “退後!”

    吳廣少不得又舉起手,抽響了一下鞭子,讓麾下士卒以長長的夷矛,將數百名想要翻過營地木牆逃跑的刑徒逼了回去。

    那些人縮回牆內,但看那樣子,仍不死心,更有無數人躍躍欲試。

    這些人的眼神,讓吳廣彷彿回到了那個風雨交加的夜,自己奪劍殺死押送他們赴前線的秦吏兩尉的情形。

    那是對自由的渴望。

    那是對命運的不甘。

    那是對暴政的怒吼!

    “當年的我,是不是也如此看著那兩名秦尉呢?”

    吳廣有些看不下去了,縱馬來到陳嬰跟前,請示道:

    “陳都尉,如此下去並非長久之計,刑徒雖被分散各地,但司馬欣稟報說,此處亦有十七萬之眾,而我軍卻只有兩萬人,眼下離太陽落山尚早,還能靠著兵戈弩箭威懾一時,一旦入夜,這群人若一發狠往外亂衝,恐難以阻攔……”

    陳嬰頷首:“十七萬積壓了多年怨氣的刑徒啊,在以富裕著稱,男丁多赴前線,又為我軍所虜,家中只剩老弱婦孺的關中橫行,用腳想想都知道,他們會幹出什麼事來!”

    被黑夫所累,本是咸陽令,卻淪為刑徒,在營地裡受盡苦頭,頭髮脫落,腿也張得比過去更開更鬆的司馬欣說道:“都尉此言甚是,不過眼下最需要擔心的,還不是六國刑徒,而是弛刑士!”

    所謂弛刑士,便是刑徒兵。

    自商鞅變法以後,秦國開始實行普遍兵役制,要求所有適齡的

    健康男子、適役的人員都要服役,甚至刑徒也被征發充軍。

    《秦律》中就有規定:“欲歸爵二級以免親父母為隸臣妾者一人,及隸臣斬首為公士,謁歸公士而免故妻隸妾一人者,許之,免以為庶人。工隸臣斬首及人為斬首以免者,皆令為工。”

    總之是通過赦免死刑犯,使之參軍立功,以獲自由,除免除其本人刑徒身份外,並惠及其父母、妻子,這些刑徒兵被稱之為”弛刑士“。

    “先前關中人手不足,胡亥便使人赦秦地刑徒,使之為弛刑士,協助偽軍轉運糧秣赴藍田,這些人半數被俘,其餘皆在此地,約有七萬之眾,略有秩序戰力,眼下六國刑徒聚於門邊窺探,彼輩卻在其內,推平營壘,暗暗串聯,倘若以六國刑徒為前驅,一股腦衝出,後果不堪設想!”

    總之,這就是一鍋隨時會沸騰而出的滾水。

    司馬欣主動請命入營與那些馳刑士商洽,讓彼輩稍安勿躁,保證北伐軍會妥善處置眾刑徒,但司馬欣才進去不久,就被轟了出來。

    “吾等不信此人,不信秦吏!”

    刑徒將司馬欣推出,他們的耐心已被消磨殆盡,衝動的人眼看就要帶頭往外跑了,對面不過兩萬人,且分散守在幾處營門,可刑徒卻有十餘萬之眾,推倒柵欄,一窩蜂跑出去,總有機會溜掉……

    陳嬰、吳廣等人軍命在身,豈容他們輕易逃走?北伐軍材官開始上弩,長矛也不斷朝前招呼,眼看就要爆發流血衝突,而一旦見了血,矛盾恐將徹底爆發,不死上萬把人,是絕不可能冷靜下來了!

    但這時候,卻有一輛戎車馳至,橫於營壘之前!

    雙龍交旌的君侯旗幟下,是威武的甲冑鶡冠,腰掛長劍,黑面肅然,大喝道:

    “汝等信不過他人,那可信得過我!?”

    ……

    那將軍忽然趕到,加之其身後高高舉著旗幟長矛的士卒擁上,一時間不知有幾千幾萬的援軍,竟讓眾刑徒停下了腳步,不敢妄動。

    “武忠侯至矣!”吳廣及麾下北伐軍士卒大聲歡呼,營內刑徒面面相覷,皆心道:

    “他就是武忠侯?”

    對這個叛軍頭子,縱然是刑徒們,也久有耳聞,順便也有了奇奇怪怪的傳說:

    “巫祝說他是黑狗妖所化,狗頭人身,為何我看他還長著人頭……”

    “也許得等晚上方能現出原形……”

    “不是說黑夫三頭六臂,嘴裡能噴火,一跺腳地動山搖,武關直接塌陷麼?”

    武關的事情太過玄乎,黑夫已經被妖魔化了,眼看刑徒們被自己的“威風”嚇住,不敢輕舉妄動了,只竊竊私語,嘈雜聲不絕於耳,黑夫便讓人大聲為自己傳話:

    “我便是黑夫!大秦武忠侯,北伐軍元帥!”

    “汝等可知,我今日來驪山所為何事?”

    眾刑徒搖頭不知,黑夫繼續道:

    “大秦有律,有罪者或為刑徒,或為謫戍。”

    “刑徒赴關中勞役,自是勞苦,但汝等當知,謫戍較汝等更為淒慘,始皇帝發諸嘗逋亡人、贅婿、賈人略取陸梁地,為桂林、象郡、南海,以謫遣戍。然南方酷熱,謫戍不能適水土,又為越人所攻,死傷十數萬,每逢節慶,未嘗不北望五嶺而嘆……”

    “是我!”

    黑夫拍著胸脯:“是我舉兵,帶著嶺南十數萬謫戍之徒,帶著彼輩回到中原故土,不必遺屍骸於邊塞!”

    “而今日,我來驪山,亦是為了同樣的事!”

    “我將赦免汝等!”

    接下來的話,讓刑徒們聽起來像做夢一般,那是他們期盼多年卻又想都不敢想的事——秦始皇帝的赦令和仁慈,只會給予近臣趙高,才不會賜予他們這些螻蟻。

    畢竟趙高這種辦事放心,說話好聽的臣子只有一個,而刑徒只是數字,死了一批,還有下一批。

    但眼下關中情況複雜,一不小心就會腹背受敵的黑夫,卻不放過任何能化敵為友的機會……

    “驪山之徒,不論過去因何罪被拘為刑徒,皆免其罪!”

    “本是秦地子民的馳刑士聽之,汝等若願加入北伐軍,妻子父母為官府奴婢者,一併赦免!可於上林之苑安置,若平東方群盜有功,則於上林立戶籍,授田宅!”

    “關東刑徒蒼頭亦聽之,汝等若願為北伐軍為民夫,待天下大定後,亦可各歸其家,於當地授田宅!”

    又是一陣議論,激動者有之,懷疑者有之,良久後,終於有人大聲問道:“武忠侯莫不是詐吾等,可會守諾?”

    吳廣立刻現身說法:

    “二三子,我乃陽夏人吳廣!”

    “一年前亦為戍卒,大雨失期,又遭鞭撻,不得已殺兩尉而舉兵,南投武忠侯。武忠侯言,我若能從陳郡拉來三千人,並作為先鋒,奪取汝南,便讓我做都尉,今吳廣已為都尉!”

    “吳廣作證,武忠侯之諾,能抵萬金!”

    北伐軍士卒皆齊呼:“吾等亦作證,君侯之諾,可抵萬金!”

    一陣緘默後,營門開啟,一個刑徒高高舉著鐐銬走了出來。

    “武忠侯,我可是犯了死罪,汝能釋我?”

    一般人只是桎梏,有資格戴鐐銬的可不多,顯然是重罪。

    黑夫打量此人,卻見他四旬年紀,頭戴青色包巾,赤著上身,身上滿是鞭子留下的疤痕,好似爬了無數條蜈蚣。

    “汝何名?”

    蒼頭刑徒道:“小人呂青,東海郡人。”

    “犯了什麼罪?”

    呂青直言不諱,望著吳廣道:

    “和他一樣,殺人,殺秦吏!”

    黑夫皺眉:“服役多久了?”

    “三年。”

    黑夫板起臉:“跪下!”

    呂青站得頂天立地,絲毫沒有下跪之意,一直到兩萬餘北伐軍齊齊喝令:“跪下!”才單膝跪地,但頭仍高高昂著,眼中仍是怏怏不服,冷笑道:

    “武忠侯不欲赦我,而欲當場斬了麼?”

    黑夫不答,只道:”將鐐銬放在車欄上。”

    呂青這回照做了,黑夫一言不發,只接過親衛遞過來的鐵質大斧,高高舉起,猛地劈下!

    哐噹一聲,火光四濺,呂青手上的銅鐐銬應聲而斷。

    看著恢復自由的雙手,呂青有些驚訝。

    “吾赦汝!”

    黑夫高高舉起斧頭,看向擠到欄杆邊望著這一幕的十餘萬刑徒:

    “刑徒七十萬,起土驪山隈,數年苦役,汝等之罪足償矣!”

    “從今日起,驪山刑徒,皆得自由!”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37
第898章 我來看你了

    “君侯,赦免刑徒之事,恐有不妥之處……”

    在黑夫一通操作下,驪山刑徒安分了,加上食物的誘惑下,他們陸續出營接受整編,但稍後趕到的軍正樂卻提出了異議。

    “有何不妥?”

    另一位軍正去疾立刻跳腳,反駁道:

    “歷代秦王多有大赦,不是一次兩次。昔秦昭襄王時,為了開發新佔領之安邑、穰、南陽,都曾赦罪人以居之。孝文王時,莊襄王時,則是因為國喪和繼位,兩次赦免罪人。始皇帝時,也曾寬赦了參與叛亂的嫪毐、呂不韋部分門客,使之不必遷蜀。”

    和一般人想像的不太一樣,雖然秦素被六國之人罵作:“刻削毋仁恩和義”、“急法,久者不赦”,但仔細算起來,大赦還真不少,小赦更是數不清。作為治獄文書程式的《封診式》中,更將“可(何)罪赦”即是否經過赦免,規定為治獄考詢的必經程序。

    不過秦始皇后期,因為大工程太多,勞役人手不足,一時間刑徒滿道,大赦漸漸便沒了。

    而且,那些赦令都出自君王,眼下黑夫則是越俎代庖。

    去疾是很贊成在非常時刻赦免罪人的,他當年就因為發匿名書舉報盜墓者,差點也淪為刑徒謫戍,所以一直以為,律令得在人情基礎上加以損益變通。

    樂就是典型學室出身的秦吏,更為古板,且嫉惡如仇,他搖著頭笑道:

    “下臣以為不妥,不在於赦令。”

    “而在於,這群刑徒中固然有無辜者,但也有罪大惡極之人,君侯全部赦免,恐怕……”

    以樂看來,應該加以甄別才是,萬萬不能放過一個該死之人!

    “事急矣。”

    黑夫也有自己的難處:“季嬰已至望夷宮,派人來報,說胡亥北逃,趙高東竄,楚軍已入西河,上郡以北長城方向,亦有胡虜入寇,有南下之意。”

    “今七萬北軍新降,安置在藍田,關中尚未完全平定。倘若為了甄別幾百個罪大惡極的刑徒,而耽擱了時間,導致驪山生變,我軍分散,恐有大禍。”

    黑夫根本沒有人手和時間來做這些事,能將十多萬刑徒安撫下來就已不錯。

    更何況,甄別逮捕數人,也可能會引發眾人的恐慌,以為黑夫要毀諾,還不如先一刀切,將刑徒分散開來,事後再細細區分。

    真的犯過滔天大罪者,秘密逮捕處理,卻不會引發半點風波……

    這才是聰明人的做法啊!

    不過防備還是要的,黑夫囑咐兩位軍正道:

    “刑徒雖服,但為免其反覆,聚眾生亂,必須立刻分開安置!”

    “再將南邊新降的秦兵調到驪山附近,告訴他們,萬萬不可讓驪山刑徒作亂,否則將禍及關中!”

    為了保護家園不遭殃,那些新降秦卒也會盯住刑徒們。

    “還有一個難題。”樂進言道:“糧食,我軍已取藍田、杜南之糧,但僅足大軍月餘之用。”

    黑夫卻很放心:“前鋒已奉我令至咸陽,控制府庫,咸陽倉稟足供一年之需,且秋收將至,糧食我倒是不擔心。待到明歲,那十萬關東刑徒,可作為屯田兵,去上林苑開荒種地,自給自足,至於七萬秦地刑徒組成的馳刑士……”

    “我另有大用!”

    黑夫知道,原本的歷史上,當關東起義軍西來時,正是一支刑徒兵打敗了他們,其主力,恐怕就是這批馳刑士。

    他又何嘗不可用其力量,對付六國和匈奴呢?

    “從北伐軍中選出一部分軍吏,統領馳刑士,單獨成一軍,由我親自整編!命名為……”

    樂和去疾面面相覷:“就叫刑徒軍?”

    黑夫卻搖搖頭:“彼已自由,切不可再有刑徒之名。”

    “彼輩曾因罪受刑,身蒙污垢,垢者,恥辱也、髒污了,今既已用數年勞役償清罪孽,又得我之赦,便再無污垢矣。”

    黑夫.碎鐐者露出了自得的笑:

    “可稱之為:無垢軍!”

    ……

    安置完刑徒後,黑夫將此地交給兩名軍正和吳廣等尉吏,自往遙遙可見的陵園方向而去。

    秦始皇陵在驪山之阿,遠離傳統的王室陵區芷陽——黑夫先前從那路過,最先路過的是秦惠文王與宣太后之陵,其後是秦昭王的大陵,更有如三座山一般的秦孝文王、華陽太后、夏太后夫妻三人之陵,秦始皇的父親莊襄王亦在芷陽。

    雖然唯我獨尊,但長幼次序是不能亂的,按尊長在西、卑幼居東的原則,秦始皇便只能在芷陽東邊選地方了。

    這一選,就選在了驪山這風水寶地。

    繞過驪山,陵區便在眼前,卻見此地南面背山,東西兩側和北面三面環水——其中東面的水是人工開鑿的巨大魚池,據說壘起陵冢的土壤,都是從這挖走的,再引渭水灌入,就成了一個方數理的壯麗大湖!

    “這格局,和後世我來此地時,還有幾分相似。”

    不同之處在於,去年才完工的地面建築完好無損,一山三水之間,是一個壯麗的城池,格局與咸陽類似,兩重城垣,大體呈回字形,中間則是高大的陵山!

    就像一個巨大的金字塔,屹立蒼天青山之間!

    黑夫仰望陵山,畢竟是文明奇蹟,縱是後世人,也會為之震撼。

    他邊行邊暗罵:“胡亥、趙高真是該死,縱刑徒欲使之生亂,以阻我追兵,這些刑徒若失控發冢,始皇帝之陵豈不是要遭殃了?”

    上一次季嬰回報,前鋒才至望夷宮,黑夫尚不知胡亥已死的消息。

    陵園已由陳嬰派人控制,裡面住的祭祀守陵之士亦有千餘,逃了一半,另一半則堅守職責,等到黑夫抵達。

    黑夫在陵園東北門前下車,取了胄,又讓所有人卸下甲兵,步行入內。

    陵園北側是三出闕的城門,裡面是宏偉壯觀的門闕和寢殿建築群,以及六百多座已封土的陪葬墓、陪葬坑,位於東西兩側,南部則是高達百丈的封冢,底下則是神秘的地宮。

    通往封冢的大道兩側多有樹木,大多是秦始皇繼位後,呂不韋為其尋覓陵區後,當時便種下的,眼下已是松柏纍纍。地面每日有人清掃,就連石縫裡,也一塵不染。

    更有許多真人大小的石人武士站立兩旁,穿著石胄石甲,手持戈矛斧鉞,怒視望著堂而皇之,穿行而過的亂臣賊子黑夫!

    黑夫卻恬不知恥,對手下人嗟嘆道:

    “昔日陛下南巡,我為奸臣逆子所阻,故未能見,想不過卻一隔天人。”

    “今日,黑夫終於要來見先帝一面了……”

    言罷,已至陵廟之前。

    廟宇堂皇,規格肅穆,裡面香火鼎盛自不必言,胡亥繼位後沒少在這裡大搞祭祀,宣佈始皇為極廟,帝者祖廟,四海之內皆獻貢職,增犧牲。

    叔孫通乘機進言道:

    “先王廟或在西雍,或在咸陽,天子儀當獨奉酌祠始皇廟。”

    “也就是說,此廟只能嬴姓天子進入……”

    “君侯是進,還是不進?”

    叔孫通滿懷期待,黑夫卻只是笑了笑:

    “死者為大,既然是祭廟,那一切自當按照禮儀來,否則,恐為天下人所笑,先皇更會笑話我粗鄙,不識禮數。”

    他讓眾人退後,抬起頭,望著高高的陵冢,拱手下拜!

    沒有叔孫通想像中的痛哭流涕,捶胸頓足,更沒有呼天搶地,大喊“臣遲來矣!”

    然後當眾暈死在廟前……

    武忠侯今天收起了平日演技,變得極其安靜,動作裡也帶著鄭重。

    他只是默默地下拜,說話低聲細語,好似不是以臣祭君,而是探訪老友,為其掃墓的溫和。

    但黑夫嘴裡的話,若是旁人聽見,恐怕會以為是大不敬,有冒犯先帝,不臣之心……

    黑夫嘆息道:

    “政哥。”

    “我來看你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37
第899章 驅傳渭橋上

    七月初四日,廢丘城外,圍困李斯等人已近十日的數千郎衛材士聽聞藍田軍破,黑夫已至咸陽,幾作鳥獸而散,剩下的人也投降了抵達此地的北伐軍。

    而李斯聽兒子講述嶢關、藍田黑夫不戰而屈人之兵的事後,只有一句嘆息:

    “天時地利人和盡失,此天亡胡亥矣……”

    萬幸的是,他們李家這次又站對了位置,不必給胡亥陪葬。

    雖然如此一來,李斯在廢丘”舉兵響應“顯得有點尷尬,但他並不擔心戰後自家的地位。

    關中一片混亂,黑夫麾下多是小吏出身,無治國之能,急需熟悉政務運轉,能幫他釐清亂象,並為其撫卹關中黔首的先帝老臣……

    而後李斯又問了黑夫今在何處?

    “君侯改道去驪山了,今日方入咸陽。”

    “是該先祭陵而後入城。”

    李斯頷首,黑夫今日入城的話,這也意味著,他這把老骨頭是趕不上了,畢竟廢丘與咸陽宮之間,還隔著條渭水,幾十里路,恐怕難以趕上。

    “也罷也罷,李斯也不必肉袒牽馬,丟人現眼,為天下嗤笑,武忠侯大軍抵達時,咸陽諸卿自會在城外跪地相迎。”

    御史大夫胡毋敬是與李斯合謀的人,眼下也一起在廢丘。而咸陽九卿裡面,哪些人會逃,哪些人會降,李斯心中門清。

    郎中令本是趙高,李斯出奔,趙高繼任丞相後,這位置上還沒來得急任新人,廷尉是閻樂,太僕、少府、治粟內史三人也無不是胡亥為公子時的親信,眼下應隨胡亥、趙高一同出奔了。

    另外三人,大概率會降。

    衛尉李良在藍田就“反正”了自不必說。

    奉常周青臣,本是儒生,秦始皇逐群儒時僥倖未死,是靠逢迎而上的,一向是個滑頭的傢伙,絕不會為胡亥盡忠。

    典客王戊,本是秦始皇郎官,據說早年和黑夫還有點小過節,故得胡亥幸任,但此人貪生怕死,家眷又在咸陽,亦會投誠。

    唯獨最後的宗正子嬰,李斯卻有些拿不準,此子在人前都是一副老實人形象,近幾年因水蠱之疾,更是一副病怏怏的模樣,但官場沉浮多年的李斯總覺得,子嬰不簡單……

    “從叛臣成蹻之子,到最受始皇帝信任的宗室子弟,擔任黑夫監軍又全身而退,胡亥繼位頗為受寵,作為宗正,但不論是馮、高之案還是前幾日的咸陽之變,他都巧妙躲過,此人,不一般啊!”

    他兒子李於關心的卻是另一件事,此刻難得父子獨處,便低聲道:“父親,黑夫已得志,進咸陽城後,會立刻篡位麼?”

    李斯立刻板起臉來,低聲呵斥:“武忠侯是奉遺詔靖難北伐,何來篡位之事,亂說什麼!”

    但旋即又面色一緩,說道:

    “關中未定,民心未安,連胡亥趙高都未落網,若黑夫頭腦一熱,露出謀篡的真面露,他欲讓老夫、諸卿、蜀守等人如何自處?一旦貿然篡位,他的一切大義,便蕩然無存,恐欲叛者眾矣。黑夫聰慧,就算包藏野心,也定不會那麼急……”

    ……

    對於咸陽中出城跪迎黑夫的諸卿都有哪些,李斯還真猜得一點沒錯。

    七月初四日中午,初秋天氣晴朗,咸陽城已為黑夫派遣的一萬前鋒控制,又讓叔孫通等人在全城告諭官吏百姓曰:“黑夫奉始皇帝遺詔靖難,是為百姓除害,非有所侵暴,諸吏人皆案堵如故,無恐!”

    咸陽百姓這兩年來遇到過好幾次政變動盪了,胡亥施政也還沒到讓他們倒戈相擊的程度,所以對新來的黑大帥,尚在觀望。

    咸陽諸卿百官卻不同,在叔孫通安排下,以奉常周青臣、典客王戊為首,黑壓壓一群衣冠官吏,此刻都站在渭橋南岸,等待黑夫大軍抵達……

    七月初的關中依然很熱,眾人皆穿著厚重禮服,頓時滿頭大汗,但北伐軍前鋒士卒持兵戈站在旁邊,眾人又不敢去覓陰涼處歇息,只能在火辣辣的太陽底下強撐著,翹首以盼,心裡望著武忠侯快點快點來。

    黑夫彷彿是故意要讓眾人在太陽下多曬會,苦等了幾個時辰,就在奉常周青臣已經快暈厥過去,典客王戊也搖搖晃晃時,黑夫的帥旗終於出現在遠方。

    北伐軍士卒裡最為威武雄壯的一批人被挑了出來,邁著大步,揚著塵土朝渭橋走來,將百官往路邊田埂上趕,留出中間道路,容武忠侯旗幟儀仗通過。

    “這威風,這排場,他以為自己是始皇帝麼?”王戊心中暗罵,但在黑夫車駕駛到渭橋邊時,卻第一個出列,正要下拜。

    誰料身旁的奉常周青臣不甘落後,搶先一步下拜並大哭起來:“咸陽百姓苦胡亥、趙高二賊久矣,吾等也望君侯如盼甘霖,今日君侯總算是來了!”

    王戊頓時心中一驚,這老周,台詞和說好的不一樣呢,不是約定要“體面”的投降麼?周青臣這成什麼了!

    但那邊周青臣呼天搶地,他王戊板著個臉是什麼意思?對武忠侯有意見麼?王戊無奈,也只好將頭重重磕在地上:

    “罪臣王戊,叩迎武忠侯!”

    黑夫站在戎車上,大咧咧地受了眾人之拜,又笑道:“昔日始皇帝在時,吾等同殿為臣,何必如此?我聽聞,二三子在偽帝奸佞出奔後,約束咸陽秩序,指引北伐軍入城,封府庫宮室,此亦有苦勞也,且起來罷。”

    眾人起身,這次王戊學乖了,與周青臣破音齊聲道:“請君侯入城!”

    黑夫頷首:“我剛得知,胡亥已死,雖然趙高尚在潛逃,但離落網也不遠了,本帥自當入城撫卹百姓,將這大好消息告知他們!“”

    “二世皇帝已崩!?”王戊、周青臣面面相覷,心中駭然,但來不及多想了,只跟著黑夫戎車後面小跑入城,吃著灰土,還得為其大聲吆喝……

    渭水貫都,以象天漢;橫橋南渡,以法牽牛。渭橋又叫橫橋,是連接渭北咸陽宮與渭南章台宮、阿房宮及上林苑諸行宮之間的要道,過了渭橋,才相當於從帝都五環外進入市中心。

    此時許多黔首也在道旁觀望,卻見武忠侯車駕將跨越渭橋,這時候,不知是在街道兩側橫矛站崗的北伐軍將士疏忽,還是為什麼,卻有一個留著發鬟的小童子衝出人群,跑到大道正中央。

    眼看就要被行來的駟馬戎車撞上!

    咸陽百姓皆驚呼連連,卻礙於北伐軍士卒所阻,無人敢上前。

    但好在,距離那孩童丈餘的地方,御者將馬車停了下來,武忠侯下了車,走到那一屁股坐在路中心的小孩面前,衝他一笑,然後伸臂將其抱起,環顧四周,大聲問道:

    “這是誰家孩童?”

    四週一片緘默,無人應答。

    黑夫無奈地搖了搖頭,看著臂膀裡的小孩,笑道:“既然是走失的孩童,今日且隨我一遊咸陽何如?等到了汝家所在裡閭,你便指一指,我親自送汝歸家!”

    言罷,竟真抱著孩童,重新登車,大隊人馬沿著渭橋大道向前走去,只留下面面相覷的圍觀百姓,皆言:

    “不曾想,武忠侯竟如此和藹親民!”

    “他說要為吾等除害,秋毫無犯,莫非是真的?”

    殊不知,這只是黑夫讓叔孫通安排的戲份,小孩是街邊隨便找的,嘴裡還含著顆糖,這是叔孫通塞給他的。

    但叔孫通倒也會挑人,這孩童別看年紀不大,膽子卻不小,未曾被黑大個嚇得屁滾尿流,還好奇地睜著大眼睛,在他臉上左看右看。

    黑夫與他對視,孩童臉上有些髒兮兮的,但黝黑的雙眼卻純真無邪,好似兩面鏡子,能將黑夫的模樣映出來……

    “孺子知道我是誰麼?”

    孩子道:“高冠的人說,你是武忠侯,是秦人的大英雄。”

    他指的是叔孫通,此刻的叔孫通,也正站在人群裡,指著武忠侯懷抱咸陽孩童入城這一幕,激動地讓手下儒生“如實”記載呢:

    “都記下來,要讓咸陽人和後世都記住這一幕,就像君侯說的,北伐軍不止是威武之師,更是文明之師,仁義之師!”

    “既然知道,你就不怕我?”車上黑夫仍與小孩百無聊賴地聊著,黑夫知曉,在胡亥、趙高的宣傳下,自己在咸陽名聲可不太好,絕不是什麼大英雄,大反派還差不多。

    孩子搖了搖頭。

    黑夫咧嘴嚇唬他道:“汝家長輩如何說我?吃孩童?還是人身犬首?”

    “我沒長輩了。”

    孩童眼睛卻是一紅:“十天前我家被燒,我找不到父母、阿姊了。”

    這竟是個受李斯等人政變連累的孤兒?其父母家人,恐怕已經在動亂中遇難了罷?

    而這場持續一年半的戰爭,又在秦地製造了多少孤兒?

    黑夫收起了笑:“汝家原本住在何處?”

    “西渭裡。”

    黑夫抽出塊絹,給孩童擦去臉上的灰土泥巴。

    “汝之父母、兄弟姊妹,我會為你找到他們。”

    如果,他們還活著的話。

    小孩的悲傷來得快去的也快,興許是得了黑夫承諾,孩童頓時高興起來,含著嘴裡的糖,他復又抬起頭,開懷笑道:

    “等我再見到家人,定會告訴他們。”

    “武忠侯面色,果真和長輩們說的一般黑呢!”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37
第900章 體面

    黑夫在咸陽任官,在咸陽成婚,前後加起來,一共在此生活了兩年,所以他對這座城市很熟悉——過了渭橋,便處處都是嫻熟的記憶,馬車還未拐彎,就能知道下一條街景有何特色。

    但他麾下的絕大多數人,不論是南郡的鄉里子弟,還是嶺南的謫戍之卒,卻是有生以來第一次來到帝國都城,頓時感受到了極大的震撼。

    跟在黑夫戎車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咸陽城的規模是他們聞所未聞的,它沒有外郭,這讓都邑顯得更加無邊無際,儘管以它為中心的朝廷已經被南方的鄉下人擊敗,領土急劇萎縮,但絲毫未影響這座城市的繁華:

    咸陽人口多達百萬,而北伐軍們此前到過的最大城市江陵和宛,不過十萬上下,二三線省會城市,如何與一線巨都相比?

    過了如同彩虹般橫跨天河的壯麗渭橋後,士卒們可以見到,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座繁華的都市,城中道路兩邊皆種的有榆樹、槐樹,鬱鬱林林,道路兩旁是方方正正的裡閭,有序的房屋鱗次櫛比,這麼好的規劃,顯然是當年強迫症患者商鞅的傑作。

    眼下每個裡閭門客都有北伐軍士卒守著,門戶緊閉,這是為了避免更大的混亂。

    路過渭北沿河大道時,咸陽南市在此,乃是交易馬牛羊、粟米稻穀等畜、糧的場所,往昔太平時,從朔方、上郡、北地送來的馬羊嘶鳴,來自關東的糧食也車來車往,堆積如山,十分熱鬧,隔著十幾里都能聽見市中傳出的聲音。

    可今天,卻冷清非常,所以士卒們感觸不深。

    而最恢宏的要數北阪上的咸陽諸宮。

    遙望之,也不知是何宮、何闕,遠高出內城牆之上,明峻挺立,鬱鬱如與天連,它那莊嚴的高闕,就像季嬰曾對鄉親們,用乏善可陳的詞語所描述的那般:

    “彷彿懸浮在空中。”

    總之,所有第一次來到咸陽的北伐軍士卒,都瞪大了雙目,只覺得眼睛不夠用。

    若非親眼所見,人們根本不會相信,這座城市的規模堪稱無與倫比,再勇敢的人看到這樣宏偉的景觀,都不禁戰戰兢兢。

    旋即滋生的,還有貪婪……

    “如此大的都邑,該有多少錢糧金帛啊!”

    儘管,士卒們現在還不能完全瞭解,那些宮室、市肆內有什麼:

    石板鋪就的寬闊廣場、兩宮土牆相夾的狹窄甬道,高大威武的十二金人,裝飾金玉的恢弘大殿,陳列得滿滿噹噹的青銅禮器,成排成排的編鐘,從大到小的鼎簋,能將整個咸陽照耀得燈火通明的銅燈燭架,美輪美奐的漆器。

    更有秦始皇帝統一天下時,從六國掠奪來的無窮財富,鼎鐺玉石,金塊珠礫,府庫中成串成串的半兩錢,裝在箱子裡的大塊金餅……

    以及凝結了千年華夏智慧的簡牘書籍,十二諸侯之史,諸子百家之作,都安靜躺在御史府的幾個圖書館裡。

    所有人都垂涎三尺,若非軍法約束,若非武忠侯抱著娃行在最前方,眾士卒早就邁不動自己的腿,要衝進那些宮室裡,大搶特搶了!

    黑夫能感受到麾下士卒的震撼和貪婪,這批有資格隨他進入咸陽的兵,多是從雲夢起兵開始便相隨左右的,軍紀冠絕全軍,連他們都為這座都邑財富誘惑得躁動不安,更何況其他部隊?

    人性本惡,慾望需要疏導而不是堵塞,黑夫知道自己能走到今天,靠的是什麼,他不可能讓士卒冒著矢石,千里迢迢走到咸陽,最後卻空手而歸……

    於是早在入城前,黑夫就讓軍正傳令:“使前鋒軍正官吏,籍吏民,封府庫,禁宮室,收丞相御史律令圖書藏之。並告諸屯士卒,待發偽帝府庫後自有大賞,敢盜掠者刑,敢冒犯官吏百姓廬舍者死!”

    話雖如此,但那些奉命封府庫,衛宮室的士卒,是否會偷偷拿點什麼塞進衣襟褡褳裡,黑夫可不敢保證?畢竟當年秦軍破壽春,王翦也下達了類似的命令,但黑夫和手下人也沒少中飽私囊,並獲得了第一桶金,否則哪有錢大興蔗田……

    一人之心,千萬人之心,當年他做不到的事,覺悟還不如他的北伐軍士卒,能做到麼?

    黑夫沒指望過,他的要求,只是杜絕殺人放火,欺擄百姓,讓這場進京趕考,拿個及格分。

    “至少,不會再有楚人一炬,可憐焦土……這座城池,也不必毀於一旦!”

    “胡亥私庫裡的金錢取之人民,歸於人民,也不算過分吧。”

    如此想著,車馬停了下來,抬起頭,卻是巍峨的咸陽宮到了……

    ……

    咸陽宮門前,還有一行人在此等待,季嬰站在最前面,滿臉自豪,他旁邊是一輛輜車,上面好似躺著一具屍體,車側還有一個披頭散髮,跪在地上的人,雙手高高舉著一把劍……

    跟在黑夫車後氣喘吁吁抵達的王戊、周青臣直到這時候才明白,

    今日投降的主角,顯然不是他們,而另有其人……

    黑夫將抱了許久的小屁孩放了下來,讓人帶下去好生照顧,又令御者驅行至季嬰面前,指著那跪地之人道:

    “此何人也?”

    那人抬起頭,露出一張憨厚卻又憔悴的臉:“罪臣嬰,見過武忠侯。”

    黑夫做出一副吃驚的樣子:“宗正為何憔悴如此?”

    子嬰嘆道:“當日在梅嶺,以為與君侯永別,嬰哀傷不已,恨不能與君侯同去,加上水蠱復發,竟形容漸毀,後得聞君侯起兵於南方,仍將信將疑,不曾想竟真能再見君侯,嬰不勝喜悅!”

    “這又是何劍?”

    子嬰道:“此天子劍,太阿劍!”

    天子素有佩劍,秦始皇自從搞到傳說中的春秋寶劍“太阿”後,愛不釋手,以為天子劍,黑夫為郎中戶令時,常見其佩戴。

    “敢告於武忠侯,先前趙高欲劫偽帝東竄西河(河西,陝西韓城南),以帝璽、天子劍獻予楚人,嬰甚至不能使其得逞,遂擊之,趙高走,我又苦心勸說偽帝向武忠侯肉坦而降,但胡亥他……”

    子嬰垂首道:“胡亥自知罪孽深重,竟自縊於鄭國渠畔一亭舍中,嬰只好收其屍身,與天子劍一併來獻!”

    “如此說來,這就是胡亥之屍?”

    黑夫略微動容,讓季嬰掀開那輛輜車蒲蓆,卻見躺著一具僵直的屍體,身上依然是皇帝冠冕,脖子上有條明顯的勒痕……

    孰視其容貌,確實是胡亥不假,但也不能排除替身的可能。

    “周青臣,王戊?”

    黑夫喊了後面兩個投降的九卿,讓他們近前來看。

    “可是胡亥?”

    王戊湊近一瞧,還真是胡亥,雖然對這個荒唐的皇帝意見很大,但此刻見其死相淒慘,仍是鼻子一酸,只差點淚撒當場,喏喏道:“似是胡亥本人……”

    豈料一旁的周青臣立刻大呼起來:“這絕對是胡亥,我記得他臉上這顆痣,絕對假不了!”

    王戊又被老周坑了。

    黑夫很滿意周青臣的態度,又讓遠遠跟來的群吏上前,雖然也不乏暗暗抹淚的人,但當著黑夫的面,大家都學乖了,不管先前見沒見過胡亥,眾人皆一口咬定,這就是胡亥,死得不能再死了!

    子嬰心中冷笑,恨不能立刻拔劍殺了這群忘卻嬴姓公室厚待的諸卿僚吏們,他明白,黑夫必須讓所有人都篤定:偽帝已死,再也翻不起浪來了。

    而之後,按照子嬰的想像,一向喜歡作偽的黑夫,便會宣佈胡亥是自殺,甚至會對著胡亥屍體嘆息一場,說“汝何不待我來”?然後草草下葬。

    如此,武忠侯達到了靖難的誅暴口號,而大秦皇室也能體面收場,保住胡亥最後一絲尊嚴。

    最重要的是,他子嬰將籍此功績,繼續躋身朝堂,被武忠侯任命成為新的公室領袖,負責約束群公子。

    但子嬰會偷偷想辦法保留公族氣血,以待後日……

    關中形勢不容樂觀,黑夫短時間內無法篡位,只要他活下來,就有希望。

    但讓他未曾想到的是,黑夫卻跳過胡亥後事,先道:

    “宗正嬰……”

    在奉命檢查胡亥屍體的令史附耳說了幾句後,黑夫孰視子嬰良久,突然對所有人宣佈了一件事:

    “宗正嬰真奇人也,承石碏之風,雖深受胡亥信任,卻仍大義滅親,親自動手,殺了謀篡偽帝胡亥,及皇后王氏來降!”

    為胡亥暗暗垂淚的群臣頓時瞠目結舌,都望向子嬰。

    這是真的麼?

    過去是胡亥最近親的朋友,後來則是他唯二信任的兩個人,一向憨厚乖順,飽受讚譽的子嬰,為了苟活,為了富貴,會做這種事?

    這可比群臣簡單的出城投降嚴重多了……

    周青臣難掩其驚訝,王戊則暗暗切齒。

    而子嬰手裡的天子劍則啪嗒一聲落地,整個人呆若木雞。

    “嬰有大功於國,當受封侯之賞!繼其父成蹻之爵,爵名……”

    黑夫審視著子嬰臉上的驚愕,帶著意味深長的笑,說出了那三個子嬰辛苦乖順了半輩子,努力從自己身上抹去的字:

    “長安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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