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元狩 作者:刀一耕 (連載中)

 
mk2258 2018-6-3 22:22:07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8 590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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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書名】:元狩

【作者概要】:刀一耕,男,山東 - 菏澤,起點作家。

【小說類型】:玄幻小說 > 東方玄幻

【內容簡介】:

  孤獨,倔強,桀驁。
  只有一腔孤勇,偏要一意孤行。
  只堅持心中的善與惡,哪怕即將迎來的,是千刀萬剮。
  這是我,一個野民的盛大逆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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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作品】:《我真不是神仙》《完美人生》

本帖最後由 mk2258 於 2019-9-11 22:20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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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8 發表於 2018-6-3 22:23
寫在新書之前

本來是打算年底之前發書的,心裡定的日子是雙十一,但是在《完美人生》完本兩個月之際,還是決定發書了。

    一來我實在是攢不了稿子,人本來就懶,現在還要帶孩子,更懶,拖到11月,我也攢不下幾個字,不如邊寫邊攢,寫的再慢,到十一月也好多字了不是?

    二來呢,好多書友說書荒,其實我也憋得慌。沒寫過書的朋友不了解,寫書這事兒也是有癮的。

    長期的更新中間斷更幾天出去浪一下,會很爽,但老是不寫,又會特別無聊。

    所以,提前到六一發書吧。

    我兒子五一出生,昨天辦的滿月酒,今天是31號,滿月了。待會兒給老婆熬一碗薑湯衝紅糖,喝了發發汗,坐月子就算正式結束了。

    所以,開始吧。

    我有點迫不及待了。

    新書是玄幻題材。

    很多作者朋友聽說我新書要寫玄幻,都紛紛說:要涼。

    我知道的,現實類(歷史、都市方面)的作者轉幻想類(仙俠、玄幻方面),的確風險極大,成功的先例也似乎真的是不多。但我還是決定寫玄幻。

    涼就涼吧!

    就是想把自己心裡想寫的故事寫出來而已。

    題材呢,是東方玄幻。按照我對這本書的世界架構的構思,它應該算是處在東方玄幻、古典仙俠和架空歷史的交叉地帶。

    嗯,網文遠古時期,還是蠻火的一塊,但現在,應該算是已經涼了很多年。

    我盡最大努力吧,爭取寫好。

    而且爭取在玄幻這個題材之下,寫一點“真人真事真感情”。

    六月一號開始正式上傳章節,現在先發這個前言上去,我也不知道會不會通過審核,且先試試吧。

    就這樣,新老讀者們,希望大家能多支持,多鼓勵,多投票。

    我有一顆文青的心,但文青也希望書的成績能夠好一些。

    謝謝大家啦!

    明天章節見!

    2018.05.31

    刀一耕

mk2258 發表於 2018-6-3 22:23
第一章九爺

   日上三竿的時候,仍有人絡繹不絕的湧入下市。有穿草鞋挑擔子的農夫,也有一桿獵叉掛著羚羊山跳的獵戶,更多的是袖著手進門來買東西的人。

    市吏帶著門丁翻翻揀揀,看貨估值取稅給憑,忙成一團。

    鄭九龍就坐在下市門口不遠處的一處早食鋪子裡,吃罷早飯,剔著牙,瞇著眼睛看著那邊忙忙碌碌的熙攘景象,心裡隱隱有一種登上人生巔峰的明悟。

    大野城有上下二市,上市有瓷器、漆器、鐵器、銅器、絲綢、車馬、糧食、鹽、酒、藥等等百般物件,皆坐地為商,由市吏定鋪收稅,他暫時還不敢染指,但這下市,賣的是魚鱉山跳、瓜果梨桃、三斤雞蛋一捆柴,來賣東西的也都是些農夫獵戶愚夫愚婦,頂天了不過幾個早食鋪子,這份地頭稅,卻是他鄭九龍的。

    這裡的規矩是市吏在門口估值取稅,稅制十一,那是要交給城主府的。但他鄭九龍卻不管那個,只要是進門來賣東西的,就得給他再交一份錢!

    他管這叫“九爺錢”!

    剛開始收那兩年,還有人嘰嘰歪歪的,時不時有個敢跟自己瞪眼的,覺得他自己是個硬茬子,但時至今日,借他們個膽子!

    鄭九爺的兇名,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不吹牛的說,除了城北那一片深宅大院裡的人之外,現如今的大野城內外,誰見了九爺都得畢恭畢敬的,聽見名字都得嚇得不敢高聲說話。

    這當然是值得驕傲的人生輝煌!

    此時他看著不斷湧進門來的人,就像是看著一枚枚的銅板、銅珠和刀幣。

    陽光又正好強到足以讓人舒服的瞇起眼睛。

    鄭九龍很享受這樣的愜意時光。

    手下人陸續吃完了早飯,他手下被人稱為“癩魚頭”的賴老二走過來,說:“九爺,兄弟們都吃好了,咱們收一茬吧?”

    鄭九龍吐了牙籤,站起身來,於是一整個早食鋪子裡嘩嘩啦啦板凳響,手底下人也都跟著站了起來。

    店主人滿臉賠笑的搓著手過來,點頭哈腰,“九爺吃好了?”

    鄭九龍鼻孔出氣哼一聲,說:“下次胡椒多放些!牛肉湯,胡椒少了不好吃!”

    店主人眼中閃過一抹苦意,但還是點頭哈腰地道:“一定!一定!九爺是行家,照您說的做,指定沒錯!”

    鄭九龍不再理他,扭頭就往外走。

    但賴老二沒走,他伸出手來,衝店主人“嗯?”了一聲。

    店主人滿臉苦澀,從懷裡摸出一把銅錢來,遞過去,“賴二爺,不是小人不願意孝敬,實在是早上起來還沒開張呢,您諸位往這裡一坐,沒人敢進我這……”

    賴老二一把奪過來,“少他媽廢話!每天都是這套詞兒,我們九爺願意吃你的,是你的福氣,知不知道?你少了多少麻煩!”

    說話間,他把那些錢在手裡排了排,啐了一口,“十三個錢,你他媽哄孩子呢?”

    他這一吼,還沒走出這早食鋪子的人都紛紛站下,看過來。

    店主人嚇得趕緊拱手不已,“真不是不給啊賴二爺,我是真的還沒怎麼開張呢!昨兒收入的錢,下午就換成了東西,變成了今天的飯食了!您體諒體諒,體諒體諒!我明兒一定……”

    賴老二不等他說完,直接道:“明兒三十個錢,敢少了一個,缺一個角兒,我把你耳朵擰下來湊數!”

    店主人雖滿臉苦澀,卻不敢再辯,只好重重地點點頭,“哎!三十個,小人就算是少備點料,也一定給您湊足嘍!”

    賴老二瞥他一眼,冷哼一聲,“給臉不要臉!……走!”

    這個時候,外面相鄰幾家早食鋪子裡已經傳來了喝罵聲和討饒聲。

    店主人心裡默默地計算著今天的損失,和斜對過那家被踹翻了桌子打碎了碗的鋪子的損失,不由無奈地嘆了口氣。

    鄭九龍走出早食鋪子,在街上站了一會兒,等手下人把街頭的這幾家早食鋪子的錢都斂了來,他卻並沒走,居然又返身走進了其中一家。

    那家店裡的主人嚇得連連打躬。

    鄭九龍洋洋不睬地在店裡掃了兩眼,說:“李大頭,你那婆娘呢?”

    店主人李大頭嚇得差一點兒就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心念電轉之間,趕緊道:“小人錯了,九爺您大人大量,別跟小人一般見識,我婆娘什麼都不懂,怕見人,只在後廚下幫襯,明天的八十個錢,我保證一個不差,再不敢多一句話!”

    鄭九龍瞥他一眼,也不說話,扭頭走了。

    賴老二卻隨後走進來,似笑非笑一張臉,敲著桌子,說:“九爺呢,大善人!不願意跟你們一般見識,但大善人發起怒來,就更了不得呀!你說對吧?”

    李大頭點頭如搗蒜,腰都不敢直,只一連聲地說:“是!是!是!”

    賴老二忽然一腳踹過去,“九爺不願意跟你們計較了,你就真當爺們也都是吃素的了?”李大頭吃他一腳踹在地上,卻不敢起身,只是討饒。賴老二冷哼一聲,道:“明兒一百個錢,給不給,你看著辦!反正我聽說你那婆娘生的極是白淨,我們九爺就喜歡白淨的女人!”

    李大頭趕緊道:“給!給!給!”

    …………

    下市裡一陣雞飛狗跳。

    這樣的情景,幾乎每天都會上演一遍。

    識趣的早早就把錢奉上,甜軟的話說著,也就免了一遭禍害,頭次來的,和窮到真的一個錢也沒有的,有跪在地上磕頭還不免被踹了攤子的,也有直接給打得頭破血流的,還有攤子都被直接收走了的。

    鄭九龍已經是看都懶得看一眼了。

    坐地收稅這個事兒,要的就是每天殺幾隻雞給猴看!

    但這些活兒已經用不著他親自動手了。

    他九爺只需要往下市的街道上這麼一站,真正的硬茬子就忌憚上了,等閒的不敢咋呼。剩下的老實人,賴老二帶幾個人就全辦了!

    聽著身後傳來的哭喊聲、討饒聲、砸攤子的聲音,鄭九龍再一次微微地瞇起眼睛,好像是聽到了什麼美妙的樂曲一樣。

    這些噪雜的聲音,是別人的噩夢,卻讓他異常的享受。

    每次走在這下市的街道上,聽著身前身後傳來的這些聲音,都讓他覺得自己似乎又高大了幾分,臂膀的力量,也好像是又強了幾分。

    卻在此時,轉過街角去,他的眼角余光忽然捕捉到幾個熟悉的身影,不由下意識地就停下腳步,看了過去。

    那是一個賣魚的小攤子。

    一個十五六歲面皮白淨滿臉堆笑的年輕小哥負責攬客、兜售、拿魚、過秤,一個十四五歲梳著雙丫髻的女孩子負責收錢。

    還有一個人,也就十六七歲年紀,就蹲在魚攤後面,沉默不語。

    鄭九龍看見他的那一刻,他也忽然扭頭看過來。

    那眼神裡,帶著一股說不出的沉默著的戾氣與陰狠。

    危險如轉過山腳忽然遇到的一隻炸了毛的豹子。

    當兩人目光相對,饒是鄭九龍向來以好勇鬥狠聞名大野城,這些年來“鄭九爺”的兇名也算傳遍大野澤周邊的方圓百里,此時卻仍是下意識地心中一寒。

    別人見他貌不驚人、勢不壓眾,以為他就是個普通的年輕漁夫,但鄭九龍卻很知道他是個怎麼樣的人。

    他比自己還狠!

    比自己還不要命!

    發生在三年前的那件事,他一直都記得。

    就像已經刻在腦子裡了一樣。

    那時候他還只是個小乞丐,大概只有十三四歲年紀,他們三四個小乞丐一起討生活,其中就有現在負責賣魚的這兩個。

    某一天,當時原因不明,後來聽說是有人想要把他這個梳著雙丫髻的小妹妹拐走賣掉,結果卻漏了馬腳,於是他拼著自己被扎了六七刀的代價,追殺了一條街,愣是用手裡的一根木棍,把那三個人高馬大的外地人給幹翻了。

    長街之上,圍了里三層外三層的看熱鬧的人,衣衫襤褸的小乞丐用斷成兩截的木棍一下又一下的拼命地打,自己身上傷口的血呼呼的往外冒,那三個外地人被他打得滿地翻滾著慘嚎,最後還被他逐一的用搶來的,帶著自己鮮血的長刀,把那三個人的雙手雙腳,逐一斬斷。

    當時的整條街道上,安靜得只剩下那三個外地人聲嘶力竭的慘嚎。

    並且他親眼看著他們三個流血流死,不再嚎叫,不再掙扎,也不再呼吸,這才在數百人的圍觀下,面色慘白的倒下。

    然而他依然沒死。

    即便是再凶狠的人,面對那個瘋狂的小乞丐,面對他的狠辣,他的凶悍,他的不要命,他的打不死,也是不由下意識的為之膽寒。

    那個時候,鄭九龍已經是聲震方圓百里的大惡人,但是在那一天,當鄭九龍親眼看著他血染長街,他內心裡就已經收起了對這個小乞丐的所有輕視。

    這傢伙打架不要命,每一下都是以命換命的路數,這不可怕。大不了豁出去手底下幾條命,照樣弄死他!

    這傢伙從跟一幫乞丐和人販子的生死搏鬥中磨練出來的殺人之技的確很紮手,但也不可怕。所謂雙拳難敵四手,他再厲害,畢竟也只是個普通人,又不是仙家子弟,十幾個人一起上,哪怕只是圍起來打亂棍,累也累死他!

    他的命似乎很賤,因為他從來都是一副以命換命的姿態,要找個時機弄死他,似乎也很容易,但偏偏鄭九龍心裡不管多忌憚他,這幾年來,卻始終不敢出手!

    因為多年來混跡江湖好勇鬥狠的經驗告訴他,越是這樣的人,越是像路邊的野草一樣,你怎麼踩都踩不死他!

    你拿大石頭壓住它,它會從石頭縫裡鑽出來!

    你一把火燒了它,它會在忽然的某一天又露出頭來!

    而像他這樣的人,一旦結下仇怨,只要他不死,他就一定會發了瘋一樣的複仇——因為他從來不在乎自己的命!以命換命對他來說就像渴了要喝水一樣自然!

    與其跟他結仇,鄭九龍倒寧願往城北那些深宅大院裡某個有錢有勢的大老爺臉上吐一口唾沫——因為跟他們比起來,自己又成了不要命的那一個。

    …………

    腳步頓了一下的工夫,那人的目光已經又收回去了。

    他就蹲在攤子後面,動也不動,也不說話。

    在他身邊,那個面皮白淨的小哥兒忙著給人拿魚過秤的同時,還要招攬一個新客人,他卻沒有絲毫要幫忙的意思。

    此時鄭九龍的身前身後開始鬧哄哄的,他的手下人已經收完了那條街,拐過來了。

    鄭九龍邁步走過去。

    “陳樂又來賣魚了?”

    他臉上露出笑容,若非滿臉橫肉,看起來倒真是已經有了些大善人的模樣。

    認識他的人,沒人敢拿這笑容當真,但陳樂似乎當真了。

    他剛給一個客人過完了秤,聽見招呼,扭頭看見鄭九龍,頓時笑著回應,“九爺好!見過九爺!”

    說話間,顧不上招呼另外那位客人,他彎腰瞥了一眼,從攤子上抄起一尾看去少說也有五斤上下尾巴金黃的大鯉魚來,柳條麻利的往魚腮一串,打個扣,拎在手上遞過去,“九爺,來條魚吃吧!您總也不吃我們的魚,叫我們都不好意思來賣東西了!”

    鄭九龍聞言,臉上的笑容頓時又和藹了些。

    猶豫一下,眼角余光瞥見那人居然仍是那般蹲在地上,連頭都沒抬,似乎眼前這事情與他毫無干系似的,鄭九龍心裡微微有些不悅。

    但他還是順手把魚接過來,笑呵呵的,說:“這魚可不小!”

    頓了頓,他甚至少見地稱讚道:“這大野澤里雖然有的是魚,但除了你們兄弟,可還真是沒人敢去捕!也好,我就吃你一頓魚!”

    陳樂聞言笑起來,“謝九爺賞臉!”

    恰好鄭九龍手下收“九爺錢”的人已經來到這攤子旁,那陳樂當時就扭頭對身邊的女孩道:“三丫,拿錢!”

    那個被他稱作三丫的女孩猶豫了一下,卻還是很快把手伸進懷抱裡的柳條筐,但鄭九龍卻道:“免了,免了!吃你這一尾魚就是了!”

    陳樂卻笑呵呵地道:“要給的,要給的!九爺立的規矩,破不得!”

    鄭九龍不再說話,只呵呵一笑。

    名字叫三丫的女孩數了三十個錢出來,略有些不捨地遞給鄭九龍的手下人。

    鄭九龍拎起手裡的鯉魚,衝陳樂一亮,眼角余光瞥了蹲著的那人一眼,沒再說什麼,轉身走開了。

    片刻後,把這一切都看在眼中的賴老二追上去,小聲道:“那小子真拿自己當個人物了,看見您連眼皮都不抬!九爺,您一句話,我幫您把那小子剁碎嘍!”

    鄭九龍聞言止步,拎起手裡的鯉魚看了看,搖頭。

    他說:“等等,再等等!”

    ***

    這就算是開始啦,未來三年,或更久,請多多指教!
mk2258 發表於 2018-6-3 22:24
第二章恩義

    市面上又漸漸平息下來。

    有人哀嘆,有人咒罵,有人對著碎了一地的雞蛋痛哭流涕。

    那可能是他的老母親攢了半個月,差他拿來換成鹽巴,甚或是一包可以續命的草藥的——他不捨得扔,也並不嫌髒,只是恨不得把每一點流掉的雞蛋都收集起來,但它們已經不可能換成錢了。

    下市很快就又重新熙攘起來。

    摩肩擦踵,大聲叫賣,稱斤論兩,錙銖必較。

    劉恆終於緩緩地抬起頭來。

    鄭九龍和他的手下人,都已經走遠了。

    十步開外有人在對著碎了一地的雞蛋痛哭流涕。

    他看到自己的小妹妹一臉憐惜,已經有些躍躍欲試了,而二弟陳樂也似乎有些無心賣魚,剛才的笑容早已收起,眼眸深處有著星火般壓抑著的憤怒。

    劉恆站起身來,迅速吸引了陳樂和三丫的注意力。

    “哥。”

    他們叫他。

    三人身後的牆邊,放著一個大大的陶罐,陶罐外面是根據它的體型特意編制的柳條背簍,罐口蓋著一個草編的留了豁口的蓋子。

    陶罐裡裝了很多水,很沉,但劉恆還是穩穩地一把撈起。

    陳樂搭了把手,劉恆順利地把它背了起來。

    然後,他轉過身來,說:“約莫一個時辰,我必回來。”

    對陳樂道:“看好攤子,莫要與人口角!”

    扭頭看向三丫,他眼中有一抹寵溺,又有些無奈,但還是說:“不要給他太多。行善不論斤兩,多少幫一些,不過盡些心意。”

    兩人都乖巧地點頭答應。

    說過這些話,劉恆背著大大的背簍,轉身走向下市的門口。

    出了下市,沿著寬闊的街道一路向北,過三個街口之後,折向東,再走兩個街口,就進入了大野城的權貴之家們聚集居住的北部城區了。

    劉恆的身材並不算高大,人亦顯瘦弱,但腳步很快,饒是背著一大罐水,似乎也並沒有影響到他的速度,不過一炷香的工夫,他已經遠遠地看到了周家巷子口那一架高大氣派的牌坊。

    並沒有用什麼稀罕的材料,基石用的是大堰山里隨處可見的大青石,柱子用的是高大筆直的冠松,牌坊上繪五彩騰雲,畫工精緻。正中間是四個剛直遒勁的大字——仙家門第。

    整個大野城裡,有資格在自家宅第外立這樣一道牌坊的人家,只有四家。

    路過那牌坊下的時候,劉恆再一次下意識地停步,抬頭上望,看著“仙家門第”那四個大字!

    陽光有些刺眼。

    他抿著嘴,眉峰蹙起,眼睛亦微微瞇著。

    好一陣子,他才收回目光,繼續沉默地快速前行。

    這條街道裡,就只有周家這一戶。

    五間五架的大門巍峨雄壯,大門左側下馬樁、下馬石磨得圓滑鋥亮,右側一匹躍馬石雕嘶吼奔騰,似在訴說著主人家的英雄過往。

    遠遠地看著周家的大門,不經意間,往事便倏然回到心頭。

    回頭想想,當年的事情,已經是過去了九個年頭了。

    但別管多久,對於劉恆來說,依然歷歷在目。

    記得那年冬天真的是很冷,而他那身單薄的布袍不但缺了一條袖子,只能赤著一條膀子,後擺也不知何時已經缺了一塊,連半邊屁股都露在外面。

    那年的那場大雪,下了足足一天一夜,他唯一剩下的資產,除了那身其實已經什麼都擋不住的衣服之外,就只剩下城角一處傾塌了大半、只剩些許屋角可供棲身的廢棄的無主宅第,和懷裡的一蓬乾草。

    然而,大雪過後,兩個強壯些的乞丐發現了那裡,一陣拳腳,把想要誓死捍衛自己最後一點生存權利的劉恆直接打昏了,像條死狗一樣丟了出去。

    最終,他耗盡最後一絲力氣,帶著無比的屈辱,和預知到自己或將很快死去的悲哀,在兩個強壯的乞丐凍到發抖的譏笑聲中,一瘸一拐地離開了那裡。

    他也的確是差一點就死在大街上,成為那年冬天大野城裡多達數十個的“路倒兒”之中的一個。

    但幸運的是,半生半死之間,已經被凍餓到幾乎不辨方向的他,無意之下衝撞了正要外出雪獵的周家大公子的馬隊。

    周家公子剛開始有些不悅,但看到劉恆的淒慘模樣之後,尤其是見他一副隨時可能倒地不起的樣子,一時間發了善心,命手下人把劉恆架起來,送到了不遠處的一家包子舖裡,給他買了四個熱包子,還讓店家給他端了一碗熱湯。

    就是那四個包子,和那碗熱湯,讓劉恆硬是熬過了那個最冷的冬天。

    命賤的人,命就是那麼硬。

    稍有一線生機,就絕不肯輕易死去。

    而自那之後,每年大年初一的早上,他都會到周家門前來磕三個頭。

    磕個頭,喊一聲,“謝謝公子爺活命之恩!”

    再磕個頭,喊一聲,“小人給您磕頭了!”

    再磕個頭,喊一聲,“您新春大吉,年年吉利,長命百歲!”

    然後不等周家打賞,起身就走。

    後來,他逐年長大,再苦再難,都難不過那年的冬天了,再後來,他漸次遇到了幾個跟當年的他差不多的小乞丐,他和他們差不多,都是被那些大乞丐們欺負的對象,而那個時候,儘管打不過,但他已經開始敢於跟他們打。

    於是,他成了其中幾個小乞丐的大哥。

    他帶他們乞討,他帶他們撿剩菜葉,他帶他們給人送信,換幾個腳力錢買吃食,他帶他們打架,打得頭破血流,只為了爭奪繼續乞討的權力,只為了爭奪在某座破廟的已經倒塌的神祗旁睡一覺的權力。

    三年前,他不知道自己幾歲,或許是十四歲,也或許是十五歲,還或許是十三歲,他決定不再做乞丐。

    城外三十八里,就是大野澤,那里水域數百里,有數之不盡的鳥獸魚鱉,抓到手裡烤熟了就能吃,不烤熟也能吃。

    人們都畏懼那大野澤里的妖怪,沒人敢去打魚,但他不怕。

    於是,他帶著自己的三個弟妹一起,用一桿魚叉,半幅破網,和一條被丟在大野澤旁廢棄多年、只剩船幫的破船,成了大野澤周邊唯一的漁夫。

    自那之後,每次九死一生的下水捕魚,不管收穫幾何,他一定會選出最大最好的一條魚,活養著,三十八里路背到大野城裡去,送到周家。

    不要錢。

    給了魚,扭頭就走。

    一次又一次。

    …………

    過了周家大門再往前,走到巷道盡頭左轉,約百二十步,是周家的小門。

    大門開,主人進出,客人往來。

    小門開,僕從、差役、奴婢、車馬,由此出入。

    老胡頭又在門裡頭跟人下象棋。

    他正殺得性起,不管不顧,劉恆也不急,自己卸下背簍來,就蹲在一邊看兩個人下棋。半盞茶的工夫,老胡頭就又輸了。

    他心不甘情不願地看著棋盤,嘴裡咕噥有聲,摸摸索索地打從懷裡掏出兩個銅錢來,丟給對面那個周家家丁打扮的人,然後才扭頭看到劉恆。

    他眼睛斜著,“又來送魚?你是不是傻?”

    劉恆笑著,不說話。

    那笑容裡,有著窮人特有的憨厚與靦腆。

    老胡頭一臉的怒其不爭,“自己拼死拼活打來幾條魚,去換了錢養你那弟弟妹妹不好?給自己添身衣裳不好?非要填到這裡來?周家有多大,每頓飯得多少錢的開支,稀罕你這一條魚?你知道你辛辛苦苦幾十里地背來的這條魚,到最後會落到貓嘴裡還是狗嘴裡?”

    劉恆繼續憨笑,似乎並沒有開口反駁的意思。

    直到被老胡頭盯了好半刻,他才無奈地開口,笑著說:“我只是想叫人都知道,做好事,做好人,就總有好報給他。哪怕只是一條魚。”

    老胡頭面露譏笑,說:“傻子!”

    但他還是安排人帶著劉恆去廚上送魚,且叮囑他:“回來一定要陪我下一盤!”

    劉恆卻只是搖頭,憨笑著說:“賭錢的,我不賭。”

    但送完了魚背著空罐回來,他還是被老胡頭拉住了,直到老胡頭答應,無論輸贏,都不賭錢,他這才在老胡頭的對面坐下。

    老胡頭下棋,風格極其銳利,看起來像個十幾二十歲的少年人,反倒是劉恆這個不足二十歲的真正少年人,下起棋來畏畏縮縮,讓老胡頭極為不屑。

    他說:“你不該叫我胡爺爺,該我叫你劉爺爺。……跟個老頭子似的!都說了不賭錢,不賭錢!痛快點兒!”

    劉恆聞言卻只是笑,並不受他的激。

    棋盤的局面一如既往,老胡頭一上來就威風八面,而劉恆則是從一開始就步步為營又步步退卻,讓老胡頭每個子都吃得無比艱難。

    然而,其實也不過一盞茶的工夫罷了,老胡頭就贏了。

    於是他心怀大暢,老氣橫秋地點評說:“你雖然傻裡傻氣,但棋下得還不錯。”

    周圍看棋的幾個周家家丁並不顧忌老胡頭副總管的身份,反而紛紛起哄,說胡爺爺你連劉恆讓你都看不出來。

    於是老胡頭氣得大罵。

    劉恆仍舊只是傻乎乎地笑笑,卻從懷裡掏出兩個銅錢來,說:“胡爺爺,這不是我輸的,這是我請你喝口酒!”

    老胡頭不屑地瞥他一眼,把錢接過來,嘴裡說著,“倆銅錢夠買什麼酒?”,卻美滋滋地塞到自己懷裡。

    這時劉恆拿起背簍要走了,老胡頭卻也忽然站起身來,吩咐說:“想起有些事情要做,你們看好門。”然後跟劉恆一起並肩走出了門來。
mk2258 發表於 2018-6-3 22:24
第三章機遇

  老胡頭的神色有些鄭重。

    兩人前後腳出了門,貼著院牆根兒慢慢地往前走。

    他說:“府中最近有喜事。”

    劉恆扭頭看著他。

    他緩緩地說:“你也知道,給過你四個包子的那位大公子,幾年前拜入瞭望雲山門下,現在他修習仙法,已有小成,正式成為望雲山門下的入室弟子啦!”

    劉恆點點頭,笑著,說:“聽說了!”

    頓了頓又說:“大公子好人有好報!”

    其實這事兒劉恆他們沒進城之前就听說了。

    對於周家來說,這顯然是一等一的大喜事,消息傳來,當時就到處喧嚷,巴不得所有人都知道呢。前兩天隔壁趙叔進城賣了兩捆柴,就把這個消息帶回去了。

    老胡頭背著手,穩穩地踱著步子,說:“這既登仙門,自然身價不同了,按照那邊山門裡的規矩,大少爺已經可以帶三五個僕從隨身侍候。”

    劉恒有些懵懂,但還是點了點頭。

    老胡頭似乎看見了他的表情一般,順嘴解釋道:“你也知道,這幫宗門收弟子極其慎重,要么錢很多,要么門第極高,要么就得是自己的天賦異常的好。普通人等,要入山門,卻是很難的。”

    劉恆聞言,似有些頓悟,又有些不解。

    老胡頭瞥他一眼,“笨!雖說只是僕從,但至少能靠近那山門了,每日里除了照顧好大公子之外,只要你不去賭錢、不去睡懶覺,別的時間,總有機會能接觸到一點什麼的。這都不懂?”

    劉恆低頭,眼中的一抹熱切之意一閃而逝。

    他抬頭,習慣性地憨笑著,說:“那倒是。每天都能看見那些飛來飛去的仙門弟子,人家不是說嘛,近朱者赤。”

    老胡頭訝然看他,笑,“呦嚯,還真是用心的跟著念了點書啊,還知道近朱者赤了。不過你說的沒錯,就是這個道理。”

    “機會可以慢慢找,全靠自己,但總得先接近了再說。”他慢悠悠地說:“別的我可能沒辦法,但這件事,我應該可以幫你爭取一個位子。”

    劉恆眼中倏然閃過一抹驚喜。

    仙門!

    這麼多年來的經歷告訴他,活著,是一件很幸福的事,但要想活得很幸福,卻是一件很困難的事!

    人活一天,就要吃要喝要穿要住,但現在已經不是前些年,現在他有力氣,幾個弟妹也都逐漸長大,人都不懶,也聽話,不管做什麼,大家總不至於餓死。

    但是難道以後就繼續這樣嗎?

    小心翼翼的捕魚,小心翼翼的活著,小心翼翼的攢一點錢。

    有人欺負你,忍著,陪個笑臉,盡量不與人衝突,有人要收坐地稅,忍著,給他,哪怕自己少賺一點,有人騎在高頭大馬上狂奔而過,若躲得稍微慢些,馬鞭順勢就抽下來了,你還是得忍著,因為你挨了一鞭子,衣服補好了還能繼續穿,傷也總會慢慢好,還不至於死,但若敢反抗,迎接你的就不止是鞭子了。

    人生有諸般苦難,但我們還是更想繼續活下去。

    因為那每一天的苦難之外,總有些叫人心都化開的幸福。

    劉恆只是想要活得更幸福一點。

    讓自己更幸福一點,也讓幾個弟妹都幸福一點。

    不管什麼時候,都能吃飽,能穿暖,能不受人欺負。

    能多攢些錢,過幾年,給倆弟弟都娶一房媳婦兒,能給三丫找個好人家嫁了。

    但這一切,對於幾個剛剛吃上飽飯的小乞丐來說,顯然並不容易。

    作為大哥,劉恆一直都想要為大家找到一條未來可以安身立命的道路。

    修仙,進入仙門,就算成不了那些一劍飛仙、縮地成寸的仙人,但哪怕只學得一點點淺顯的本領,回到這俗世中來,亦足以謀生、足以立命了。

    這似乎……的確是一個機會。

    劉恆心中,說不出的心動。

    但猶豫了一下,他還是強行壓下了自己內心的悸動,收起憨笑,很認真地對老胡頭說:“謝謝胡爺爺您想著我,但這回我還是……算了吧! ”

    老胡頭訝然地扭頭看著他。

    “你是不是傻?你知不知道這是多好的機會?知不知道現在周府上下為了這事兒,都快搶成什麼樣子了?”

    劉恆抬手摸摸腦袋,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當然知道這個機會很難得。我也很想……但是……”

    老胡頭忽然打斷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哦,我知道了,你不會是在擔心身份的問題吧?這對你應該不算是問題吧?”

    劉恆笑著,有些靦腆,“我一個要飯的,哪裡會去在乎什麼身份不身份的。再說了,我當年想給周家做奴僕,來撈不著機會呢!”

    “是啊!那你在猶豫什麼?”老胡頭道。

    劉恆抓了抓腦袋,說:“我只是……要不……您能不能想想辦法,看能不能讓我們家陳樂……”

    老胡頭聞言當即擺手,“想都別想! ”

    頓了頓,他解釋道:“之所以我說可以幫你爭取到一個位子,原因是什麼你還不知道?你跟大公子之間的恩義,包括你當年的事情,府裡老爺心裡是有數的,換了別人,我可沒那個本事!”

    劉恒有些頹然地低下頭,“我知道……所以我說,還是算了吧。”

    老胡頭停下腳步,一臉狐疑地看著他。

    他見狀也停下腳步,吭哧片刻,不好意思地道:“我家里三個弟弟妹妹,年紀都還小,我怕萬一我一離開,他們……”

    老胡頭眉頭大皺,擺手,“你能打魚,他們離了你就不會了?再說了,你總不能照顧他們一輩子?”

    劉恆又撓了撓頭。

    前方巷子已盡。

    劉恆終於還是認真地道:“我……以後再找機會吧。胡爺爺,我現在真的不能離開他們。我至少得等他們在長大一點。”

    老胡頭久久地看著他,嘆了口氣。

    “你呀!你真是……”

    話沒說完,未盡的意思卻都在那一聲嘆息裡。

    老胡頭轉身搖著頭,回去了。

    劉恆站在原處,看著他走遠了,這才轉身往回走。

    只是,他仍是忍不住下意識地回望。

    遠遠地在另外一條巷子裡,那應該也是一戶大戶人家,其宅院之上,縈繞著一團似青煙似雲霧的霧氣,幾乎將那整座宅子都覆蓋盡了。

    而在周府的宅子上空,也有一團青氣,只是范圍卻小了很多。

    多年來小心翼翼的試探,使得劉恆知道,那青氣,不礙陽光,不遮雨露,對於這茫茫塵世來說,它們近乎於不存在。

    而且,也的確是沒有任何人能看到它們的存在。

    除了自己。

    那些青氣,換個更通俗的說法,叫妖氣。
mk2258 發表於 2018-6-7 22:26
第四章兄妹

劉恆很快就離開了周家的巷子。

    只是離開前,當再次走到周家那牌坊下,他忍不住驀然回首,再次看向周家的府邸,隨後目光又轉向離週府稍遠的另外一戶人家的宅院上空。

    從很小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能看到一些別人都看不到的東西。

    比如周家上空氤氤氳氳著的那一團青色霧氣,以及另外那戶人家上空,那幾乎將整座宅子都覆蓋盡了的更大的一團。

    多年來小心翼翼的試探,使得劉恆知道,那青氣,不礙陽光,不遮雨露,對於這茫茫塵世的絕大多數人來說,它們近乎於不存在。

    而且,似乎也的確是沒有任何人能看到它們的存在。

    除了自己。

    只是那些青氣,卻叫劉恆清楚地知道,自己所生活的人間,並非純粹的人間。

    當然,劉恆知道,自己還沒有資格為別人擔心。

    他現在更喜歡去計較些柴米油鹽。

    扭頭離開周家的巷子,順著原路返回,中間他拐進了上市。

    稱了二斤鹽。

    打了一斤菜油。

    又買了三斤小米,十斤糙米,十斤雜糧面,甚至還狠下心來買了二斤白面。

    三丫嘴饞,最近老嚷嚷著想吃白麵湯餅。

    小劉章雖然不說話,但也嘿嘿地笑。

    不就是二斤面嘛,給他們!

    最後猶豫了一下,他又轉進布舖裡扯了二尺水藍布。

    店裡的伙計把他上上下下的打量,問:“你扯二尺布,能好做什麼用?”

    劉恆老老實實的實話回答人家,說:“我妹妹說要給我們做幾雙新鞋,我尋思二尺布當鞋面,夠用了。”

    伙計越發詫異,“你要真做鞋用,以前買的布裁衣服剩下的,湊合湊合,也能當鞋面啊,何必費勁巴拉的扯二尺布回去?”

    這下問得劉恒有點臉紅,他說:“兩年沒扯布了。”

    伙計聽了呆呆地看了他一眼,量布的工夫,趁掌櫃的沒注意,剪子往布捲子那邊偏了能有一個巴掌,這才呲啦一撕,也就算是多給出一雙鞋面來。

    劉恒有些尷尬。

    他不習慣佔人便宜,當著掌櫃的,他甚至連道謝都不能。

    腦子裡飛快地算了算賬,他尷尬地說:“我……再給我扯一丈二的深藍,要秋冬的那種厚布,不要多,就一丈二。”

    那邊掌櫃的聽見這話有些奇怪,還往這邊看了一眼。

    劉恆心裡盤算,雖說眼看就是盛夏,但秋天終歸是要來的,自己兄妹幾個老去黃先生那裡旁聽他講課,沒給過什麼東西,現如今好歹攢了幾個錢,不如就趁現在給他扯塊布,讓三丫給老先生做身衣服,就當束脩了。

    他覺得,這比給那幾斤肉要強。

    這回量布的伙計沒多給,就是紮紮實實的一丈二。

    結了賬出了鋪子,劉恆抬頭看看太陽,覺得時間不早了,就快步往回趕。

    看見下市門口有吹糖人的,他又有點後悔,其實該買點糖的,只是太貴了,而且覺得那東西吃不吃都無所謂,就老是捨不得買。

    猶豫了一下,他湊過去,買了倆糖人。

    等回到自己的魚攤子,陳樂還知道先幫著接過去罐子、布褡褳,三丫卻是高興地一下子蹦個老高,先把糖人接過去了。

    她一個,陳樂一個。

    劉恆傻笑著看著他們。

    但他們都沒急著往嘴裡遞,只是看著劉恆。

    三丫問:“哥,你就買了兩個啊?”

    劉恆呵呵一笑,“我的已經吃完了。小四沒跑腿,沒他的份兒,晚上讓他吃湯餅。”其實主要是天太熱,糖人要是拿回去,他怕化了。

    結果他倆都不信。

    這是劉恆的老套路了,早沒人信了。

    陳樂先把他的遞過來,說:“哥,給你這個,我早上吃的有點多,到這會子還有點膩,不想吃。”

    劉恆呵呵地笑,嘴裡卻不客氣,“少廢話,趕緊吃你們的!事情真多!”

    三丫嘿嘿地笑笑,舔了一口。

    “甜嗎?”劉恆問。

    三丫點頭,雙丫髻跟著晃悠,那雙大眼睛像湖面一樣清澈水潤。

    她說:“甜。”

    劉恆笑笑,“那吃吧!別耽誤賣東西!”

    說完了,他又回去蹲下了。

    這會子眼看也沒什么生意,三丫舔著糖人,也過去蹲下,絮絮叨叨地跟劉恆念叨剛才的事情:她想要給那個傢伙三個銅錢,但二哥說,今天的魚估計又賣不完,不如給他一條魚,他回去可以燉個湯,是頓肉食,比三個銅錢值錢,咱們又免了拿回去魚也壞掉,最後她覺得有道理,就同意了。

    但她還是偷偷又多給了那人兩個銅錢。

    他說二哥因此想兇她,說她不會過日子。

    她說她的,劉恆只是笑呵呵地聽著,也不插話,充其量就是最後點點頭,說:“行。”

    三丫一向話多,吃糖人都堵不上嘴。

    她跟陳樂絮叨,陳樂老是跟她爭,跟她辯,於是她就不愛跟陳樂說,劉恆話少,家裡的老四劉章也話少,都是她的最佳訴說對象。

    時近中午,下市漸漸不再那麼熱鬧。

    眼看著也沒什麼人來買魚了,兄妹三個收拾了一下,也不捨得在下市裡買些飯吃,當時就頂著大太陽出了下市,直接往家裡趕。

    一邊趕路,一邊陳樂跟三丫就抬起槓來。

    其實也不會什麼,反正他倆總是說著說著就能抬起槓來。

    當然,拌嘴是拌嘴,可也就僅限於拌嘴。

    他們四個人打從走到一起,到現在都多少年了,從來都沒紅過臉。

    大家都是從苦日子裡趟過來的,都知道有個知冷知熱可以信賴的人抱團取暖,是有多麼的難得。

    雖說不是親兄妹,但這些年下來,其實早就勝過親兄妹了。

    於是,他倆吵吵他倆的,劉恆從來也不答話。

    只是背著背簍,感覺著重量,回想剛才往陶罐裡放的時候,那剩下的十幾條魚都已經隱隱帶了些魚臭,他就不由得有些無奈。

    大野澤里有妖怪,沒人敢下水捕魚,但周圍別的池沼河流並不少,所以魚倒是不缺的,每次到下市賣魚,總能看到好幾處賣魚的攤子。然而本地人的習慣,夏天並不太愛吃魚,反倒是到了冬天,本地人比較喜歡架起大火燉魚吃。

    於是,每年的夏天,帶過來賣的魚,往往賣不完。

    天熱,魚壞得又快。

    這是最讓他無奈的事情之一了。

    …………

    兄妹三個都是貧賤慣了的。

    扛餓,能吃苦,也能趕路。

    可即便如此,一路上每人吃個隨身帶的粗糧餅子勉強墊飢,等三十多里路趕到家,三個人也都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脊梁了。

    還沒到家門口,光是聽見他們說話走路的動靜,家裡的大黃狗就已經一躍而起,興奮地衝出門來接出來老遠。

    緊隨其後,聽見大黃動靜的老四劉章也跑了出來。

    兄妹幾個放下陶罐,放下褡褳,來不及洗臉休息,劉恆先就給每個人分派活計:兄弟三個一人負責幾家,把剩下的魚送出去,三丫負責洗手做飯,做湯餅!

    當然,留下幾條,待會兒烤了,一人一條,大黃兩條!

    小院子裡很快就升起了炊煙。

    大黃跟在劉恆身邊跑來跑去,哈赤著著舌頭,很興奮。

    也就小半個時辰的工夫,三丫就把湯餅煮好了,大家端起碗來正要吃,大黃一嘴哈喇子嘩嘩的流,院子外面卻忽然有人說話。

    “請問……劉恆家是住這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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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交易

白麵湯餅獨特的香氣,和菜油的味道,早已飄滿了整間屋子,等端上桌子,那皎白的湯餅,冒著騰騰的熱氣,乳白色的麵湯上浮著些綠瑩瑩的蔥花和菜葉,不管看上去還是聞上去,都是那麼的饞人。

    他們兄妹四個,已經有兩個多月沒捨得吃白面了。

    可大家到底還是沒吃到嘴裡去。

    聽見外面的動靜,大黃先就竄了出去,邊跑邊吠叫著。

    陳樂一邊叫住大黃,一邊緊接著走出茅草房。

    劉恆正在屋裡算賬,還沒上桌,於是最後一個出來。

    一個相貌有些奇怪的人正站在低矮的木製柵欄外面,笑吟吟地看著幾個似乎還不足以成年的少年人。

    說他相貌奇怪,其實主要是第一眼看過去,會讓人覺得這人有些醜。

    但如果你仔細看,又會覺得他其實很漂亮。

    他似乎是個道人,戴著高高的長冠,棗紅臉色,兩根眉毛是連著的,且直貫入鬢,細眼,闊鼻,頜下有一部極其漂亮的長髯。

    他個子頎長,身高足有九尺開外,通身穿一件月白色的袍子,極其的整潔乾淨,那衣料,兄妹幾個都辨認不出質地,只知道肯定很貴,然而他卻只用一根看起來很普通的草繩束了腰。

    腰側掛著個碩大的葫蘆。

    總之是一個通身上下無一處不奇怪的人。

    多年來做乞丐,以及數次差點兒被人拐賣的經歷,使兄妹幾個天然的就對外地人、長相奇怪的人等,充滿了警惕。

    而此人剛才開口,明顯是外地口音。

    陳樂叫住了大黃,小心翼翼地打量著這個道人,問他:“閣下何人?”

    這時恰好劉恆剛從屋子裡走出來,那道人似是早就認識一般,一眼就看準了他,笑著抬手一指劉恆,答非所問:“我要找他!”

    劉恆用敬語,問:“先生何處認識小人?不知找小人何事?”

    那道人手撫長髯,傲然道:“四人之中,獨你身上有一股難得的戾氣與匪氣,我既然來找你,當然打聽過你的事情,認出你,不難。”

    說話間,他居然抬手推開了院門。

    大黃忽然伏地,呲著牙,嗚嗚地做出攻擊的姿態。

    門是柴扉,才及腰,毫無防禦作用,但主人不邀私自入門,形同盜竊。

    “大黃!”

    劉恆喚了它一聲,但它仍然齜著牙,前身伏地,發出低沉的嗚嗚聲。

    那道人訝然地瞥了大黃一眼,笑道:“好狗肉!”

    問劉恆,“這狗可賣?”

    陳樂當即暴怒,“不賣!”

    劉恆抬手,阻止了陳樂,不經意間低頭瞥了一眼那道人的腳。

    華美的月白色長袍之下,這道人卻只穿了一雙草鞋,右腳大拇指正從鞋裡倔強地拱出來,傲然挺立。

    劉恆低頭,拱手,“先生玩笑了。這是家中愛犬,並不出售。先生若要吃狗肉,大野城內有家上號的狗肉館,小人願為先生指路。”

    那道人聞言卻忽然道:“我能進去?”

    劉恆低著頭,眉頭微蹙,不答反問:“先生尚未明示,小人並不記得何時有幸見過先生,不知先生為何認識小人,又特意找上門來?”

    那道人眉毛擰起,似對人言,又似自語,道:“倒是個孤拐脾氣,怪不得獨你敢下大野澤里捕魚。”

    劉恆聞言,訝然地抬頭看他。

    卻聽他忽然道:“家中可是剛煮好了湯餅?卻好本道人餓了,能否借一碗說話?”

    劉恆聞言愣了一下,卻僅僅只猶豫了片刻,就笑道:“遠來是客,先生若不嫌棄,請進。”

    那道人毫不遲疑地一步邁了進來。

    似乎絲毫都不在意大黃的威脅,和陳樂眼中的凶狠之色。

    那道人旁若無人地直趨正房。

    低矮簡陋的茅草屋內,泥土壘的台子上鋪了一塊釘得不甚平整的木板,上面四碗湯餅四副筷子,已經擺好。

    一圈圍著四個磨得光滑的木頭樹墩。

    那道人一屁股坐下,抄起筷子就開始吃,絲毫都不嫌燙嘴。

    嗤嗤溜溜,眨眼間就是一碗。

    等劉恆和陳樂、三丫、劉章他們隨後就進屋的時候,他已經端起了第三碗。

    兄妹幾個目瞪口呆。

    眨眼之間,四碗湯餅下肚,那道人背對門口眾人,舒服地打了個嗝,笑道:“好湯餅,好湯餅!這樁買賣談的起了!”

    這是兄妹幾個饞了兩個多月的一碗白麵湯餅!

    小劉章的眼睛當時就有點紅了——他還一口都沒吃上。

    劉恆扭頭瞪了陳樂一眼。

    陳樂張了張嘴,沒敢說話。

    雖然那道人是背對眾人,劉恆卻依然低頭,拱手,態度極為恭敬,“先生吃得可好?廚上當還有幾碗,可要為先生取來?”

    那道人忽然哈哈大笑。

    笑罷,他擺手,道:“罷了,罷了!再吃,這買賣就談不成啦!”

    說罷,他起身,轉過身來。

    他高高的長冠幾乎要頂到房頂。

    “我聽說這大野澤方圓幾百里,都因為忌憚那澤里的妖怪,不敢下水捕魚,唯獨你,已經在那大野澤里捕魚三年了,卻總能避開那妖怪,可是也不是?”

    劉恆聞言心中一沉。

    “先生玩笑了!小人哪來那麼大能耐,能避開那妖怪?說白了不過是人窮膽大不怕死,卻又正好走了幾年好運道,沒有撞上罷了!”

    說到這裡,他笑了笑,很真誠地道:“不瞞先生說,小人捕魚三年,略有盈餘,已經惜命,準備不再下水捕魚,去找些別的活計謀生了。”

    那道人聞言,忽然再次哈哈大笑。

    笑罷,他忽然一聲爆喝,“滑頭!”

    這一聲大喝,如舌綻春雷一般,只震得屋頂茅草瑟瑟做抖,簌簌有聲。

    陳樂他們幾個,都下意識地抬手摀住了耳朵,目瞪口呆地看著那道人——他們此生至此,還從未見過聲量如此之大的人。

    獨獨劉恆,再次深深地躬身,拱手,道:“小人不敢。剛才所禀,都是實情。”

    那道人忽然低下頭來,目光逼視著劉恆,柔聲細語,卻又暗含烘動,“這大野澤里的蛇妖為禍一方,害得這方圓數百里的百姓不敢下水取魚鱉之利,本道人路過此處,意欲為百姓除了這一害,你可願幫忙引路?”

    劉恆的頭,低的更深了。

    “先生大德大行,若能為百姓們除了此妖,小人定為先生佈告百里,周圍百姓當為先生立祠以饗。只是那妖怪就在澤里,卻又何來引路一說?”

    那道人聞言,忽而瞇起眼睛,長髯無風自動。

    他的語氣,充滿正義,“劉恆,這等為民除害的大事,難道你就真的不願意助本道人一臂之力?”

    劉恆面露憨笑,道:“小人……既無能,且不敢。”

    道人聞言瞇起眼睛。

    頓了頓,他無奈地回身,一屁股坐下。

    “我已在水邊轉悠了好幾天,深以為那蛇妖並非尋常妖怪,修為只怕不淺,所以,本道人若想收了它,還要使些機巧才好。比如……”他看著劉恆,“若能有個熟悉它習性的本地嚮導,帶著本道人偷偷潛至它的巢穴附近,讓本道人可以突然偷襲,就十拿九穩了。”

    劉恆面露憨笑,搖頭, “小人實在不敢。”

    頓了頓,他又道:“一個不小心,先生能耐通天,或能全身而退,小人卻不免要葬身蛇腹了。”

    那道人坐著,卻忽然逼視過來,高高的長冠幾乎要碰到劉恆的眉頭。

    他說:“殺了蛇妖,我取蛇丹,你取蛇肉,如何?”

    劉恆又憨笑,“小人……怕死。”

    “你怕死?”

    劉恆笑得咧嘴,“看起來不怕死的人,其實比誰都怕死。”

    那道人忽而坐直,抿嘴,手撫長髯,片刻後,他點點頭,“這是好話,也是實話!”

    忽然,他道:“我用十個金刀幣僱你跑這一遭,如何?”

    劉恆聞言頓時眼前一亮。

    東齊國通行刀幣,此人似是從東齊國而來。

    但這不是關鍵,關鍵是,刀幣的幣值很大。哪怕是銅刀,一枚也足抵二十多枚雲漢帝國的銅錢了。

    大野城地處東齊國與雲漢帝國交界之地,舉凡雲漢帝國的銅錢,東齊國的刀幣,南陳國的銖錢,在本地皆是通行,劉恆常在市面上行走,故而深知刀幣之貴。

    更何況是十個金刀幣!

    這麼多年來,他還沒見過金子的顏色!

    然而……沒人比他更清楚那大野澤的凶險了!

    猶豫片刻,他忽然開口,道:“二十個金刀幣!”

    那道人似是對金錢並沒有什麼太多的概念,也或許是身家鉅富,因此並不在意,此時只是稍加猶豫,便爽快地道:“好!就二十個金刀幣!”

    說話間,他伸手往虛空裡一抓,掌中便神乎其神地忽然出現了十枚金燦燦的刀幣——把錢往飯碗旁邊一拍,他道:“這是定金!我還需要準備些東西才好出手,就三天后好了,三天后的早上,我來找你!”

    說罷,他再無別話,當即就直挺挺地站起身來。

    陳樂他們方才聽兩人談話,本已聽得有些傻了,此刻又為那道人虛空攝來的一把金刀幣所驚,竟是下意識地閃身讓開了房門。

    劉恆卻忽然擋在狹窄的門口,拱手道:“先生,您的湯餅錢還沒給。”

    那道人腳下一頓,“湯餅錢?”

    劉恆抬頭,憨笑,“一個金刀幣一碗,您一共吃了四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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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家


    那道人最終留下一句“待事成後再結”,便匆匆走了。

    劉恆當然不敢硬攔。

    然而等他走後,飢腸轆轆的兄妹四人,卻已經沒有了吃湯餅的心情。

    小劉章蹲在房門口,手裡比劃著,有些興奮,又有些害怕,說:“哥,我剛才看得可清楚了,他就把手往半空一伸,就抓下一把金子來!”

    陳樂一臉的戒懼與後怕,點點頭,說:“我也看清楚了,他手裡本來什麼都沒有。”說話間,他又扭頭,看向三丫懷裡的十個金燦燦的刀幣,臉上仍是忍不住下意識就露出一副不可思議的神情。

    虛空攝物的傳說,大家不是沒聽說過。

    這等神仙故事,都被說得神乎其神,他們做乞丐那時候就已經聽過不知多少。

    但聽說過,和親眼見到,豈可同日而語?

    更何況那可是十枚貨真價實的金刀幣!

    他們過去三年辛辛苦苦的打魚賣魚,除了吃穿之外攢下的所有家底,也才只有五百多個銅錢而已——大約能值兩個多銀刀幣?

    三丫懷裡摟著那十個金刀幣,似乎唯恐它們忽然不翼而飛了,所以不錯眼珠地盯著看。平常最多話的她,此刻卻連連三兄弟之間討論的話題都無暇顧及。

    劉恆蹲在堂屋門口,目光深沉。

    眼眸深處,頗多無奈。

    那道人通身上下的氣派,一看便不是常人,即便是他一個銅板都不給,鬧到最後,自己又豈敢真的拒絕?

    還好,他似乎並不是什麼惡人。

    可即便如此,只他那虛空的一攝,便足以令人驚魂了!

    此刻劉恆的腦海中閃過諸般念頭,最終卻只能換來心中長長的一嘆。

    就算真的不顧一切的逃走,可又真的能逃得掉嗎?

    如果說剛才說的那些準備歇業不再捕魚的話,真的是在搪塞的話,那麼到了現在,他是真的開始考慮這件事了。

    除非這道人真的能將那蛇妖一舉擊殺,否則……打魚這個行當,已經是不能再做下去了。

    至少是不能繼續在大野澤里打魚了。

    當年畢竟年輕,考慮事情欠些周全,只想著帶三個弟弟妹妹謀一口飯吃,便不管不顧地下了眾人皆不敢去的大野澤,才有了今日之事。

    現在想想,大野澤里有妖怪,進去打魚的人幾乎無一生還,以至於漸漸的無人敢再下水,卻偏偏只有你劉恆打魚三年,至今安然無恙——這又豈是什麼值得得意的好名聲?

    正想到這裡,劉恆忽然發現周圍安靜下來。

    收回思緒扭頭一看,三個弟妹都正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

    三丫第一個開口,說:“哥,這事情太凶險了,咱還是不去吧?”

    陳樂和劉章都點頭。

    大野澤的凶險,大野澤里那隻蛇妖的厲害,絕非說說而已。

    自從那妖怪在二十多年前來到大野澤,一年之內,至少上百的漁民葬身蛇腹,只剩些無主的船兒在水面胡亂飄蕩。

    自那之後,澤內漁船徹底絕跡。

    甚至就連原本住在水邊的人家,也都徹底搬離。

    像劉恆他們現在住的這個村子這樣,距離水邊只有三里多地的,已經是離大野澤最近的村落了——這還要託了那蛇妖從未上岸滋擾的福,否則也早搬走了。

    二十多年來,不是沒有人如劉恆這般膽子大,試著下水打魚,也偶有成功得還者,但哪怕最幸運的人,也沒超出三次,就一去不回了。

    而即便那些事情都是他們兄妹們從別處聽來的道聽途說,跟著自己的大哥劉恆下水打魚的這三年,他們親身經歷過的凶險,卻是做不得假的。

    每一次下水,大哥都要事先在水邊觀察好久,然後才小心翼翼的推船下水,繞著茂盛的蘆葦蕩,小心翼翼地避開一些地方,這才敢撒上幾網,然後就趕緊又匆匆而回。可即便如此,這三年來,他們還是不免有數次險些遭遇不測——據說那蛇妖的神通之大,百里之內皆有如目見、有如耳聞。

    其中數次,剛剛撒了一網,大哥當時就下令趕緊跑。

    於是四個人當即收息斂聲,只拼命地劃動船槳,並隨後就在身後一二里處,也即自己剛才撒魚的地方,見到了滔天白浪!

    他們不知道大哥為什麼就能發現那蛇妖的行踪,並能繞開它,躲著它,提前發現它,他們只是知道,如果沒有大哥,只憑他們三個,是絕對不可以下水打魚的——因為那很大程度上意味著送死。

    可即便是大哥,此前也只是帶著他們避開那妖怪,所以雖有凶險,卻總能帶著大家順利躲開,而這一次,他卻是要帶著人去尋找那蛇妖的老巢!

    此事之凶險,百倍於打魚!

    …………

    劉恆的目光從三個弟妹的身上依次走過。

    最後是就蹲在自己腳邊哈赤著舌頭的大黃。

    然後,他抬頭看了一眼屬於自家兄妹的這個小院子。

    他們所住的村子,是一個只有幾十戶人家的小村落。村子距大野澤只有三四里路,這當然是為了離大野澤近、下水方便的考慮。

    當年開始打魚之後,攢了近一年的錢,他們幾經考慮,從一戶正要搬離此處的人家手中,買下了這座整個小村子裡最破落的院子。

    然後,他們拿出了半個多月的時間來,劉恆帶著兩個弟弟打泥、換梁、修頂,在一幫好心的鄰居們的幫襯下,幾個漂泊多年的小乞丐,總算有了一個屬於自己的可以遮風擋雨的小窩。

    並且他們住下之後不久,村東頭的陳家大叔,還送了他們一條小狗。

    自那時起,四人一狗,安居樂業。

    這院子雖破,籬笆雖矮,茅草房雖小,卻是他們兄妹漂泊多年後親手買下並建立的第一個小家。

    他們並不嫌棄它的破,它的矮,它的小。

    若有可能,劉恆真的是很願意帶著自己的弟弟妹妹,在這里天長地久的住下去,只要平平安安,只要風調雨順。

    劉恆自知,這些年來行事,一路風雨裡飢寒裡走來,自己一向喜歡弄險。

    然而日子若能如當下這般安穩,哪怕貧賤依舊,誰又願意繼續弄險呢?

    …………

    在院子裡巡循良久,劉恆收回目光,扭頭道:“三丫,剩下的湯餅還在鍋裡?快去把碗刷了,盛出來!”

    說話間,他站起身來。

    身量不高,卻自有豪氣。

    他說:“先吃飯!”
mk2258 發表於 2018-6-9 22:12
第七章大野澤





    故老相傳,大野澤之深,足千丈有餘。

    民間更有說法,說大野澤地下有暗道,直通大海。

    傳說中,東海龍王懼內,其龍王夫人乃紫薇大帝的愛女,雖說貌美如花,但性子極為剛強,對龍王老爺轄制甚嚴,偏龍王老爺性子裡是個風流郎君,於是便暗地裡掘通水道,在這東齊國與雲漢帝國交界的大野澤里,養了一房如夫人。

    那龍王老爺夜裡偷偷潛來,天明已經回宮,只求避開悍婦,得一夜**之歡。

    當然,這都是些愚夫愚婦們閒來嚼舌頭根子的民間傳說而已,不足稽考。

    那大野澤里是不是生活著龍王的小老婆,劉恆不得而知,他只知道,那隻蛇妖的實力異常之恐怖!一旦潛入它的巢穴附近發動偷襲而不成的話,那道人神通廣大,許能一陣煙儿就跑了,自己卻是必死無疑!

    …………

    道人走後,劉恆不再下水捕魚。

    他只是每日都習慣性地到那大野澤的水邊去,自早至晚,蹲在水邊,痴痴地望著那水面上的雲霧起落,鳥飛魚躍。

    一直到第三日的下午,午後他遲遲沒有出門,半晌午時,他叫上陳樂一起,讓他拿上那一丈二還沒來得及做成袍子的藍布,走到同村黃先生的那座小院裡去。

    大黃狗跑前跑後的,好不歡暢。

    黃先生的院子略體面,是村子裡最好的房子之一了。正房三間,土木結構,老兩口自住、待客,東廂做廚房,西廂起了兩間草堂,卻是先生的授課之地。

    小劉章正和十幾個同村的大大小小的孩子一起聽黃先生授課。

    劉恆也不說話,就在黃先生的院子裡蹲下。

    陳樂只好陪他蹲下等著。

    黃奶奶織布中間聽到院子裡兩隻狗一起玩的動靜,出房來看,看見劉恆兄弟倆蹲在牆角,就招呼他們進屋裡說話等待,劉恆也只是不去。

    一直到兩盞茶的工夫之後,黃先生讓學童們大聲誦讀,這才緩步踱出那西廂房來,看見蹲在牆角的劉恆,和抱著一塊藍布的陳樂,就招招手叫他們進堂屋說話,將到門口時,劉恆卻回頭對陳樂說:“門外等著,躲遠些,不許偷聽。”

    陳樂有點懵。

    劉恆卻不理他,從他手裡拿過那塊布,進了屋。

    黃先生是本村最有學問的人,劉恆他們兄妹幾個,包括村子裡的所有年輕人,肚子裡別管有多少墨水,幾乎都是黃先生給的。

    所以,大家都特別尊敬這個高大而瘦削的老頭子。

    劉恆進門去,陳樂摸著腦袋遠遠地走開。

    看見老四劉章和黃先生的孫子黃大元他們不讀書,反而帶著頭的往院子裡看,就沖他們跺腳,“快些背書!”又把大黃從屋裡叫出來,瞪了劉章一眼,卻是訓斥它,“那是先生的書堂,你不許進去!”

    大黃嬉皮笑臉,似並無悔改之意。

    劉章怕他二哥,腦袋縮回去了。

    陳樂悶悶地獨自一人,抱著狗,蹲在院子裡。

    劉恆回身關上了門。

    里屋是黃奶奶正在織布的機杼聲聲。

    黃先生坐下,看著他。

    “說吧?怎麼了?”他說。

    劉恆舔舔嘴唇,遲疑片刻,把那塊布小心翼翼地放到桌上去。

    “前日去城裡,魚賣光了,我尋思老四整日跑過來聽課,我們三個也時不時來,卻不曾給過先生束脩,就買了這塊布,想讓三丫給先生裁成袍子穿。後來想想,三丫的手藝還不如黃奶奶,不如索性拿了布來。”

    黃先生瞥一眼那塊布,不說話。

    有張條凳,但劉恆不坐,他慢慢地蹲下。

    雙手抱膝,下巴磕在手掌上。

    老實巴交的樣子。

    一籌莫展的感覺。

    “說。”黃先生催了他一句。

    他終於開口,聲音有些乾澀,“我可能回不來了。”

    黃先生皺眉,“那就不去。”

    他搖頭,“不去不行。”

    黃先生又皺眉,“那就跑掉。”

    他又搖頭,但這一次,他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他伸手從懷裡悉悉索索地摸出一個不小的布包袱來,看起來有些沉甸甸的——然而奇怪的是,剛才這麼大一個包袱裝在他懷裡,居然一點都不顯眼,不留神觀察便叫人看不出來。

    包袱往桌子上一放,嘩啦作響。

    是銅錢的聲音。

    他說:“這是我們這幾年打魚,攢下的五百個錢。”

    黃先生看著他,不看那包袱。

    他花白的鬍子有些顫抖。

    劉恆蹲回去,慢慢說:“陳樂看著聰明,但做事情太衝動,脾氣很暴躁,三丫嘴饞,一個糖人就能叫人哄走,老四太懦弱,膽小。我……不大放心。”

    黃先生的嘴唇有些顫抖。

    他的眼睛緊緊地盯著劉恆,似乎是想要與他有一次眼神的交流。

    但劉恆連頭都不抬。

    似是有些不敢。

    過了不知道多大會子,里屋的機杼聲在兩人不注意的時候,早已停下。

    但黃奶奶並未出來。

    黃先生枯瘦的大手伸出去,落在那個包袱上,輕輕按住。

    他說:“我替你保管著,你盡快來取。”

    劉恆蹲在地上,似乎咧嘴笑了一下。

    憨傻之氣盡露。

    他猛地站起身來,舔舔嘴唇,臉上帶著那抹傻乎乎的笑容,衝黃先生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後轉身拉開了門。

    叫上陳樂,他說:“走。”

    …………

    兄弟倆帶著大黃,一路來到了大野澤水邊。

    兄妹四個這些年來吃飯的家當——主要是那條幾經修理的小船——就藏在不遠處的蘆葦蕩裡。

    湖面浩蕩,一眼看不到邊際。

    不知名的野鳥在湖面低掠巡弋。

    劉恆不說話,一如往常般沉靜地看著湖面。

    過了好久,陳樂終於是憋不住,主動開口說:“哥,我跟你一起去吧!好歹我能幫忙划船,咱就算逃跑,也能快點不是?”

    劉恆聞言笑了笑,扭頭看了陳樂一眼。

    過了一會兒,他站起身來,就著腳下的土地跺了跺,說:“兩種情況,第一,實在走投無路沒飯吃的時候,第二,要給老四娶親或者給三丫說婆家的時候,若是錢不夠了,就過來挖這塊地。”

    頓了頓,他說:“晚上來。”

    陳樂訝然,低頭看了看腳下這塊土地。

    看不出絲毫的異常來。

    此時他的大哥卻又深深地抬頭看了一眼那煙水浩渺的大野澤,然後轉身,道:“走,回家!”

    …………

    第二天一大早,天還沒亮。

    劉恆忽然聽到院子裡似有呼嚕聲傳來。

    明明很遠,卻比屋裡的陳樂和劉章加在一起的呼嚕聲還大。

    他心裡嘆了口氣,穿上衣服下了床。

    一把魚叉,前兩日已經磨了又磨,擦了又擦。

    三丫自己在另一邊睡得安穩,呼吸聲很細,卻很平和。

    他輕手輕腳地出了屋。
mk2258 發表於 2018-6-9 22:14
第八章蛇妖





    天剛濛濛亮。

    湖面上的水汽如煙似霧。

    劉恆小心地把小小漁船推出來,魚叉卡到船舷邊的卡槽上。

    高大的道人兩袖隨風鼓盪,腰間的大葫蘆已消失不見,倒是背上多了長長的青色布囊。似乎是一把劍,又似乎是一把傘。

    他說:“幾時可到?”

    劉恆扶著船尾,奮力地向水中推船,待船身入水,他回答說:“不知道,也許根本到不了。不過順利的話,大約午時前後。”

    那道人頜首,一步邁進船內,道:“走吧!”

    劉恆坐下,滑動船槳。

    槳聲欸乃,小漁船貼著蘆葦蕩,往大野澤深處去。

    那道人就站在他身後,立如青松。

    湖面的風吹拂而過,雲霧飄蕩,他那部美髯隨風飄動,兩袖亦不時鼓張,就連腳下的小船,不時微微轉向,亦帶得船體不穩,但他整個人立在船上,卻是站得筆直,紋絲不動。

    小船漸漸離開岸邊蘆葦蕩的遮蔽,駛入大野澤深處。

    湖面的霧氣越來越濃。

    置身雲霧之間,一條小船劃破平靜的湖面,其美,其靜,恍如仙境。

    槳聲欸乃中,劉恆一邊奮力划船,一邊不時地抬頭眺望遙遠的湖面。

    湖面平靜,千丈如鏡,一眼望去,幾乎不辨東西。

    但在劉恆心中,卻自有其坐標。

    他知道該往何處去。

    當太陽躍出地平線的時候,小船已經往大野澤深處行了至少五六里水路。

    艷陽一出,湖面水汽霧靄漸趨消融。

    微風徐來,湖面彀皺。

    陽光碎裂成千面鏡,其光如刀,刺人眼眉。

    有碩大水鳥自船舷邊輕巧地掠過,並不懼人。

    道人好奇地看著那鳥,一臉欣悅,手撫長髯,說:“可烤至金黃。”

    劉恆不答,神情一如既往的謹慎且鄭重。

    俄爾,那道人俯首向下看,眉頭蹙起。

    他很快盤腿坐好,自懷中取出一面小鏡來,攬鏡自照,眉頭皺得越發緊。於是便又自懷內取出一把難辨材質的羊角狀小梳來,俯身在平滑的湖面一蘸,便就著掌中小小銅鏡,梳起鬍子來。

    足足盞茶工夫,左看右看之後,他才又滿意地收起銅鏡與梳子,重新站起身來,傲然立於船尾。

    湖面微風鼓盪,道人高冠博帶,美髯浮動,長袖飄飄,隱隱然有神仙之概。

    船行如魚。

    一路行來,湖中有小島三四處,皆蘆葦環繞之地,但劉恆卻不敢靠近,只是駕著船小心翼翼地遠遠避開。

    終於,那團浩大到足以覆蓋近十里方圓的青色霧氣,就在眼前了。

    劉恆下意識地側首瞥了一眼。

    那道人似是毫無反應。

    他心內忍不住想:“看來這與修為神通無關。”

    但那道人卻是留意到了劉恆的動作,問他:“到了?”

    劉恆道:“快了。”

    小船一頭扎進青色霧氣中。

    劉恆連呼吸都放得極輕,只是瞇起眼睛,連一刻都不敢分心地看向那濃霧起處——湖面浩蕩,千里如鏡,但進入這團青色霧氣籠罩的區域,卻是連水鳥都一下子為之絕跡了。

    那道人雖然看不到這團霧氣,卻仍是很快就發現了情況不大對。

    “鳥沒了。”他說。

    劉恆緩緩點頭。

    小船忽然隨之緩緩轉向。

    道人眼睛瞇起。

    小船沿著一條悠緩的曲線繼續前進。

    劉恆的划船動作很輕,但那道人偶爾低頭間,卻能看到他手臂上的青筋都已暴起,似是正在使出千斤巨力。

    他的手指亦微微用力,捻住長須。

    船行約三四里。

    落在劉恆的眼裡,那青色的霧氣已經濃到近乎化不開。那道人雖然看不到這團青色霧氣,對於行船周圍的詭異平靜,卻是心有所感。

    終於,劉恆的船槳停了。

    他指了指視線前方約莫半里地開外的一座小小湖中島,輕聲道:“就是那裡。”

    時間果然已近午時。

    劉恆划船劃了足足一個大上午,此刻早已汗流浹背。

    道人瞇眼看著那座小島。

    他問:“可敢繞島走一圈?”

    劉恆搖頭,道:“它應在沉睡,但靠太近,我就回不去了。”

    道人蹙眉。

    片刻後,他道:“走!我保你平安!”

    劉恆張了張嘴,低下頭,搖頭。

    片刻後,他說:“先生見諒,實在不敢。“

    道人眉頭皺得越發深了。

    他俯身,口中隱隱有雷電之意,道:“若我救不得你,必保你三個弟妹一世榮華。”

    劉恆愕然抬頭。

    他抿嘴片刻,眼中隱隱有一抹憤怒之色,卻最終還是深吸一口氣,再次劃動船槳,向著那在他眼中危險無比的小島駛過去。

    小船很快就接近了小島,道人忽然從懷中摸出一面小小銅鏡,向著水面丟了下去——那鏡子將將要落入水中的時候,忽然金光一閃,隨後便靜靜地懸浮在水面上,斂起了所有的光芒。

    劉恆奮力操舟,繞小島又行片刻,那道人又掏出一面小鏡,如前法一般拋出。

    銅鏡再次虛空懸浮在水面上。

    又行,又拋一面。

    他們就這麼收息斂聲,小心翼翼地繞小島而行,那道人很快就一路拋了四面幾乎一模一樣的銅鏡下去。

    劉恆隱隱感覺到,這道人似乎是在布下什麼傳說中的陣法。

    他內心希望這是一個困妖的陣法,心裡不由漸漸開始安定一些下來。

    身為湖邊居民,他當然希望能有人真的把這蛇妖給降服掉的。

    沒有人願意整日生活在恐懼中。

    然而,船又行片刻,那道人的第五面銅鏡已經拿在手中,劉恆卻忽然覺得有些莫名心悸。愕然扭頭間,他見那島上濃濃的青色霧氣,似有些攪動。

    當下他不由得心下大駭,手上操槳的動作悄無聲息地一下子加快了稍許。

    第五面銅鏡終於拋下。

    忽然,島上傳來一聲裂帛穿雲的尖銳嘶吼。

    俄爾間,一青色長物自島上一躍而起。

    “糟了!”道人再無顧忌,大聲道:“你快走!”

    說話間,他整個人已如大鵬般騰空而起。

    他手中的第六面銅鏡同時脫手而出,向著船行的前方飛射而去。

    即便對陣法無知如劉恆,亦能猜到,船行眼看一周,這第六面鏡子,應該就是這道人布下陣法的最後一道陣眼。

    只是那蛇妖的神通似是超出了道人的預料,當他布陣到第五面銅鏡的時候,那蛇妖就已經被徹底驚動了。

    不過還好,差的只是最後一步。

    這一刻,劉恆甚至忘了要趕緊划船逃離此地。

    他只是目不轉睛地盯著那飛在半空的銅鏡,盼著它落到該落的地方。

    因為他知道,若是這道人的陣法不能困住蛇妖,自己只憑一小舟,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順利逃脫上岸的。

    然而,就在此時,那騰空而起的青色長物忽然噴出一道水箭,直奔半空中的銅鏡而去。

    叮的一聲!

    水箭眨眼間便擊中銅鏡,發出一聲金石相擊的銳鳴。

    那銅鏡直接掉落到水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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