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武俠] 俠隱 作者:張北海 (已完成)

theo0929 2018-8-1 08:36:26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3 32375


【作者概要】:

      張北海,本名張文藝,祖籍山西五臺,1936年生於北京,父親張子奇曾經在山西響應辛亥革命,後留學日本,跟馮玉祥的西北軍有深厚淵源。1949年張隨家人移居臺灣,師從葉嘉瑩學習中文,就讀於臺灣師範大學,1962年到洛杉磯繼續深造,攻讀南加大比較文學碩士。1972年考入聯合國,遷往紐約,定居至今。

  上個世紀70年代起,張北海一邊在聯合國上班,一邊為許多重要報刊寫紐約寫美國,他的文字幾乎是當年初抵紐約的各地華人最重要的文化指南。陳丹青曾說他是看張北海的文字才懂了紐約,文化人詹宏志則說:「對於我這樣一個長期讀者來說,張北海就是紐約。」至於作家阿城說得更簡單有力,他說自己是「張迷」。

  張北海的散文成書有:《下百老匯上》、《美國:八個故事》、《人在紐約》、《美國郵簡》、《美國美國》。另外,他在2000年寫出長篇現代武俠小說《俠隱》,讓各界吃驚,他在北京拆胡同建環道最激烈的時代,以這本書向「消逝的老北京」致敬,轟動影視圈爭取改編,最後由姜文改編執導,2018年上映,片名更為《邪不壓正》(Hidden Man)。

【小說類型】:武俠仙俠 > 傳統武俠

【內容簡介】:

  「國際、國家、民間的複雜關係令人驚異,其中個人武功能力展現得又合理又不可思議,是那種貼骨到肉的質感,不涉此前武俠小說一目十行的陳詞。果然好看。」——阿城

  2018全新改版,收錄——
  王德威教授專文推薦
  作者考證、微枝繪製「老北平地圖」

  ★姜文執導 彭于晏主演 電影《邪不壓正》原著小說
  ★轟動北京文化圈,作家阿城重磅推薦,重現30年代繁華老北京的文化生活底蘊!

  這裡的北京,不是今天的北京。
  是抗戰峰火前夕,既家常又詭譎的舊京。
  從中秋到冬至,春節到元宵、到清明、到端午…一直到盧溝橋的一聲槍響,
  江湖不再,現代遊俠該何去何從…

  這是上個世紀北平抗日戰爭爆發前夕,發生在古都衚衕巷弄中的俠的故事——

  1936年初,北平風雲詭譎,中美日暗中角力,華洋混雜中各種山頭林立。留美習醫的青年李天然,出現在北平車站。七年前他本來跟著師父顧劍霜在太行派習武,卻目睹師兄勾結日本特務,犯下滅師門血案。逃過一劫的他,必須手刃兇手,了此恩怨。

  胡同大院樹影唱戲的聽書的……這是老北平陷入戰火前最後的美好時代,也是江湖規矩逐漸行不通的時代,當槍砲取代刀箭、法律取代規矩,這個華洋混雜、各國力量介入的北平,李天然結識了實業家、記者、政要、日本特務、中國間諜……各路人馬各懷鬼胎,各種勢力在老北平最後的寧靜中演變,末代俠士李天然面對的已經不是一段私仇,還有一個武人在新時代該做的抉擇。

  作家張北海花了六年時間,把一個消逝的北平寫出來——

  作者張北海認為,北京的靈魂存在於日常中:「從胡同,從小戶人家,早晨去買菜,外面等著的洋車,隆福寺,雍和宮的磕頭燒香的,一點一點;然後再加上各種風味的小吃,人們的生活……」1995年,張北海生病發高燒,在醫院住了九天,萌生了寫這本小說的念頭。他花了六年,查找歷史跟材料,終於用文字描摹了一遍北京的靈魂。

  所以這本小說的人物是虛構的,但小說所涉及的歷史現實都是真實的。張北海所描寫的1936年間的北平,小至街道、四合院落樣貌、食衣住行的細節、到西安事變、日軍進城的背景,都力求符合史實,讀者跟著李天然踏入虛實兩種北京,也透過小說見證「俠」的時代如何成為過去——當槍枝出現,江湖被現實碾碎,隨之終結的還有北京城的美好時代。

名人推薦

  ★王安憶、陳雨航、陳丹青、張大春、高曉松、馬家輝、徐浩峰……一致推崇

  《俠隱》開篇而且通篇即在我很熟悉的北京,細節精確,我甚至可以為有興趣的讀者作導遊……國際、國家、民間的複雜關係令人驚異,其中個人武功能力展現得又合理又不可思議,是那種貼骨到肉的質感,不涉此前武俠小說一目十行的陳詞。果然好看。——阿城

  由秋初到盛夏,度過四時節令,遍歷衣食住行的細節。為了營造敍事的寫實氣氛,張顯然參照了大量資料,自地圖至小報畫報、掌故方志,巨細無遺。他的角色特別能逛街走路。他們穿街入巷,乾麵胡同、煙袋胡同、前拐胡同、西總布胡同、月牙兒胡同、王駙馬胡同、東單、西四、王府井、哈德門、廠甸、前門……所到之處,舊京風味,無不排撻而來。張北海(或他的角色)幾乎像是對照著唐魯孫等人的文字,走進了他的前世,他的夢中北平。——王德威

  張北海的《俠隱》,就是寫了一個人世間的俠士。——王安憶

  《俠隱》以久違了的紮實的筆觸與沉穩的心跡、乾淨的文字和嚴謹老道的敍事方式,特別是意在筆先,認真做足了功課,稔熟於心地融入了大量的老北京地理和民俗民風,真的是地道,寫得那樣韻味醇厚,精描細刻,逸筆氤氳,宛若一幀墨漬淋漓的水墨畫。方才讓一冊小說寫得如此蘊藉,讓一座京城舒展得如此豐厚,耐得住咀嚼和回味。——肖復興

【其他作品】:《美國, 八個故事》、《人在紐約》、《一瓢紐約》


編者按 : 看多了参差不齊的網路文學,有些佳作讓人看得拍案叫絕,但不否認的大多數都是濫竽充數,抄抄寫寫甚至讓人感覺作者連抄都不用心。就像改學生作業看到只是混個紙上有字,實在忍不住當人。前幾年看了張北海老師的人在紐約,當時並沒有太多感想,只是感覺還算合口味。俠隱此書所描寫的俠,算是將少年時的英雄主義形象實現出來,讀來有深深的帶入感。算是東方的刺客信條原型?。藉著姜大導與彭大帥的電影《邪不壓正》的東風,將此書分享在卡國。希望在一片東西南北前後亂穿之中,給讀者一些不同的感受。

誰說武俠已死!! 本帖最後由 bpd 於 2018-8-31 19:06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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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o0929 發表於 2018-8-1 09:03
  《序》 夢回北京

  王德威

  北京(或北平)敘事是臺灣及海外文學的一個小傳統。1970年代,唐魯孫(1915-1985)以一系列追懷古都飲食風情的文字引起廣大迴響。一時之間,像是號稱"老蓋仙"的夏元瑜(1913-1995)、名報人及小說家陳紀瀅(1915-1997)、學界耆宿梁實秋(1920-1987)以及後來以《喜樂畫北平》見知的喜樂(1915-)、小民(1929-)夫婦等,都曾與唐相互唱和。透過他們的文字,舊京的風華仿佛又熠熠生輝起來。

  這些作者所烘托的北平知情守禮,韻味悠遠醇厚。在他們筆下,同仁堂、瑞蚨祥這些老字型大小總讓客人賓至如歸;楊小樓、梅蘭芳、程硯秋、小翠花、馬連良、金少山……多少角兒,名噪一時。城裡的節慶喜喪永遠有規有矩,從出生的洗三抓周到大去的送殯出殃,都有講究。尤其飲食,熱豆汁、涮羊肉、茯苓餅、碗豆黃、乳酪、灌腸、炒肝兒,冬天夜半叫賣的凍梨、心裡美……求之他處,何可複得?當然,遍佈城內外的古跡名刹,宮殿園林,千萬的胡同人家,還有那一大圈城牆,更是老北京安身立命的所在。這裡曾是六百年的帝都,一景一物,都有它的來頭。

  1949年前後,上百萬的軍民曾隨國民黨政府播遷來台。他們背井離鄉,常懷故園之思。到了70年代,當令的政治論述已由彼岸過渡到此岸,懷鄉者的熱情也似乎因為時移事往,而漸漸由濃轉淡。唐魯孫和他的北平知交卻在此時異軍突起,就不能不令人另眼看待。離開北平二十多年了,這些作家漸漸老去,他們立意要記下所思所懷,自是人情之長。而相對的,他們心中的北平印象非但不曾褪色,反而益發鮮明活潑起來。梁實秋記得小時候吃春餅的盒子菜(《雅舍談吃》);郭立誠(1915-1996)不忘餑餑鋪油鹽店,羊肉床子豬肉杠(《故都憶往》);白鐵錚遙想當年上元中秋重陽端陽的禮尚往來(《老北平的故古典兒》),齊崧、劉嗣、丁秉雖則是一再回味四大名旦、言高譚馬的臺上台下(《談梅蘭芳》、《國劇的角色與人物》、《孟小冬與言高譚馬》、《國劇名伶軼事》);甚至"臺灣姑娘"林海音(1918-2001)在北平一住二十六年,再也不能忘情當年的城南舊事種種(《我的京味兒回憶錄》)。要不是這座古城的蘊藉豐厚,地靈人傑,也不可能有如此歷久而彌新的魅力。

  在唐魯孫、侯榕生等人的北京紀事將近三十年後,旅美作家張北海(張文藝,1936-)出版了長篇小說《俠隱》。這本小說以1936年到1937年的北平為背景,敷衍了一則俠義奇情故事。這個時期的北平局勢暗潮洶湧,日本人的勢力蠢蠢欲動,抗日的活動已自展開。與此同時一場江湖恩怨面臨攤牌階段。古城裡各路人馬鬥智鬥狠,危機一觸即發。當盧溝橋中日兩軍開火,一切都捲入戰爭的洪流中。

  張北海寫的雖然是個俠義故事,他最不能忘情的卻是故事發生的場景--北平。在他的筆下,七七事變前夕的古都有著山雨欲來前的寧靜。廟會市集的人群熙來攘往,街頭城下的光景一如往日。胡同深處,四合院裡,尋常百姓的生活還是優哉遊哉地過著。但立足多少年後的張北海明白,他是在跨越時空的暌違,觀看北京當年的迴光返照。貫穿《俠隱》的抒情風格,恰與故事所要鋪陳的電光石火,形成強烈對比。

  張北海生於1936年,恰是《俠隱》故事發生的那年。1949年他隨家人離開大陸,在臺灣完成中學與大學教育,之後赴美留學就業,定居以迄於今。從嚴格的意義來講,他的北平經驗僅止于少年時期。但這座城市已經讓他難以忘懷。多年以來,張北海以有關紐約生活的散文,享譽海外。然而他執筆創作首部長篇小說時,這位老紐約卻必須回到老北平。

  張北海的創作時間與位置,使我們想到了如下問題。比起在臺灣曾風靡一時的唐魯孫、夏元瑜,甚至侯榕生等這些"老北京",張北海可說是其生也晚,他其實錯過了前輩作家筆下北平的好時光。到了90年代末期,這些作家或已過世,或已停筆,而在臺灣一片本土化的呼聲中,故都種種更不折不扣地成為明日黃花。不僅如此,大陸文學自新時期以降,老中青"京派"作家又捲土重來。汪曾祺、鄧友梅、陳建功、劉心武等雕琢京味語言,描寫京城人事,一時打動不少舊雨新知。比較起來,張北海少小離家,哪裡有本地作家那樣多的現成生活資料,供他揮灑?別的不說,他的敘事語言就未必帶著京味兒寫作的正字標記。

  我卻認為《俠隱》是近年有關北京敘事的特例。世紀末的北京又經歷了一輪新的大建設。在一片拆遷更新的工事中,蟄居海外的作家卻懷著無比的決心,要重建京城的原貌。當年侯榕生所痛失的城樓必須復原,唐魯孫所懷念的生活情調必須喚回。而張北海所依賴的,不是悼亡傷逝的情緒,而是文字的再現力量。除了懷舊,他更要創造他的理想城市。是在這裡,回憶與虛構相互借鏡,印象與想像合而為一。

  這是"北京"夢華錄的又一要義了。當年來台的前輩作家懷念往事無常,於是有了驚夢之歎,張北海則反其道而行,正準備要悠然入夢。北京的繁華,他"原來"就已錯過,既然如此,他反而得以大肆發揮雖不能至,心嚮往之的奧妙。張將《俠隱》故事的發生點設定在他出生的那年--恰是民國北平繁華的頂點,將故事的主人翁塑造成為由美國回到北京的青年俠士。種種巧合,不言可喻。

  細心的讀者不難發現,張的主角回到北京,由秋初到盛夏,度過四時節令,遍歷衣食住行的細節。為了營造敘事的寫實氣氛,張顯然參照了大量資料,自地圖至小報畫報、掌故方志,巨細無遺。他的角色特別能逛街走路。他們穿街入巷,乾麵胡同、煙袋胡同、前拐胡同、西總布胡同、月牙兒胡同、王駙馬胡同、東單、西四、王府井、哈德門、廠甸、前門……所到之處,舊京風味,無不排撻而來。張北海(或他的角色)幾乎像是對照著唐魯孫等人的文字,走進了他的前世,他的夢中北平:

  他隱隱有一點兒回家的感覺,雖然北平也不是他的家……但是今天,曬在身上暖乎乎的太陽,一溜溜灰房兒,街邊兒的大槐樹,灑得滿地的落蕊,大院牆頭兒上爬出來的藍藍白白的喇叭花兒,一陣陣的蟬鳴,胡同口兒上等客人的那些洋車,板凳兒上抽著煙袋鍋兒曬太陽的老頭兒,路邊的果子攤兒,剛才後頭跟著的那幾個小子,禿頭流鼻涕的小夥計……他覺得心中冒著一股股溫暖。

  《俠隱》所渲染的並不僅止于大量北平的生活特徵,景觀符號。在這些"寫實"印記之上,我們不曾忘記小說本身極度"不寫實"的色彩。這是一個有關俠客復仇的故事,有師門血案,萬里尋凶,更有俠情義膽,快意恩仇。種種舊派江湖小說的人物與行動被穿插在北平日常生活的描寫裡,由此所造成的敘事風格的反差,在在引人側目。時序已經到了民國二十五年,就算北平饒有舊日遺風,江湖會黨的那一套恐怕也已經過時。更不可思議的是,美國醫生記者、日本特務、時髦男女,也都涉入復仇的恩怨中。

  張北海如此懷念、書寫北京的方式,識者或要不以為然。然而換個角度來看,這何嘗不就是"他的"故都春夢?出虛入實,他的北京不乏人情世故之美,也無從避免已經和將要發生的憂患。但更重要的是,他的北京仍然擁有自己的傳奇。這是歷史神秘的一刻,最家常的和最不尋常的場合交相為用。日本人的天羅地網擋不住神出鬼沒的燕子李三;冬夜的胡同再怎麼彎曲寒冷,回到舊京的遊子還是能找到心上人的門來。

  但傳奇何必只是匪夷所思的事情?1936到1937年的北平,洋人可以坐在四合院的天棚底下喝威士卡;好萊塢的anna may wong可以向名媛唐鳳儀買到便宜珍珠項鍊;真光戲院的首輪西片上演著;舊派宅子裡的堂會一樣鑼鼓喧天。中西新舊的事物都能在北京找到適當的位置。而一切的一切都必須融入四時更替的生活禮儀中,從中秋到冬至,從春節到元宵,再到清明,到端午……再到盧溝橋的那一聲槍響。

  在世紀末的紐約,張北海如是地寫著北平。他寫的當然是一個有關巨大時差的故事。與他的前輩不同,他不再苦苦追憶那失去的盛年,反而能仔細咀嚼北平宜古宜今的都會魅力--一種最特殊的現代性。一切可信的和不可信的,記得的和不記得的,恍然都暫時抹去了時間的向度,權充說故事者的材料。惟其如此,他下筆反而有了一種意外的從容。

  在記憶的盡頭,想像豁然開朗。我們可以這麼說吧:有多少夜闌人靜的時分,張北海就是他筆下的那個年輕俠士,一身輕功,飛簷走壁,從一個胡同溜向另一個胡同,從一堵牆頭躥上另一堵牆頭。他隱入古城的黑暗闃寂裡,尋尋覓覓。這仿佛是夢遊者的旅行:他找的是有關自己前世今生的印記,夢同北京的線索。

  我以為《俠隱》的出現,標誌著過去半個世紀的臺灣--以及由臺灣延伸而出的海外--有關北京寫作的轉捩點。俱往矣。當年流寓臺灣和海外的"老北平"多已老成凋謝,就算他們有機會舊地重遊,也難免不興起人事兩非的感慨。張北海離開北平時年紀還小,但一鱗半爪的經驗已足以讓他想像,有那麼幾年,各樣的故都百態、春明好景,如何曾乍現即逝。南宋《東京夢華錄》所描寫的東京,早已蕩然無存。北京夢華錄所描寫的北京,又有多少痕跡,留得下來?瞬息京華,求諸他日,惟有夢寐,惟有文章。

  《自序》

  這裡的北京,不是今天的北京。

  這裡的北京,是沒有多久的從前,古都改稱"北平"那個時代的昨日北京。

  故事的歷史背景,其事件、人物、市容、生活等等,作者都力求符合史實。

  虛構部分則純屬虛構。

  抗戰烽火前夕,走進這虛實兩個世界,是一位現代江湖遊俠--越洋歸來,替天行道,一了恩仇,穿雲而去。

  感謝世紀文景為我出這本小說。《俠隱》因而再次回到了北京,也因而有緣與各地讀者相會。

  2007年,紐約
本帖最後由 theo0929 於 2018-8-1 09:16 編輯

theo0929 發表於 2018-8-1 09:07
第一章.前門東站

  本來應該下午三點到站的班車,現在都快六點了,還沒一點兒影子。

  前門外東火車站裡面等著去天津,等著接親戚朋友的人群,灰灰黑黑一片,也早都認了。一號月臺給擠得滿滿的,不怎麼吵,都相當耐心地站著,靠著,蹲著,聊天抽煙。不時有人繞過地上堆著的大包小包行李,來回走動。不時有人看看表。不時有人朝著前方鐵軌盡頭張望。

  在這座火車棚下頭黑壓壓一片人海後面一個角落,筆直地立著一身白西裝的史都華•馬凱醫生。他個子很突出,比周圍的人高出至少一個頭。淺黃的頭髮,剛要開始發灰,精神挺好。

  他並沒有引起多少注意,只是偶爾有那麼一兩個人向他點頭微笑,打個招呼,"來接人啊,馬大夫?"馬凱醫生也就用他那幾乎道地,可是仍然帶點兒外國味兒的北京話回應,"是啊。"

  馬凱醫生是北平特有的那一類外國人。上海天津都少見。這些人主要是歐洲人和美國人。他們不光是那些來這兒教書,傳教,行醫和開辦洋行的,還有姘了中國女人的,來冒險發財的,開麵包房西菜館子的,更別提那批流亡定居的白俄。反正,不管這些人在這兒幹什麼,先都是因為工作而來,住上了一年半載,再兩年三年,然後一轉眼七年八年,再轉眼就根本不想回國了,也回不去了。有的是因為這兒的日子太舒服了,太好過了。有的是因為已經給揉成了一個北京人。別說回國,叫他去南京他都住不慣,乾脆在這兒退休養老。

  馬大夫就是這一種,儘管他離退休還有一陣。他在洛杉磯加州大學醫學院剛實習完畢,就和新婚夫人依麗莎白來到北京,剛好趕上中華民國成立。後來凡是有生人問他來北京多久了,他就微微一笑,"民國幾年,我就來了幾年。"

  馬凱醫生點上了一鬥煙,才吸了兩口,一聲笛響,一陣隆隆之聲,一片歡叫。他抬起左手看了看表,天津上午十點開出來的這班北寧特快,終於在下午六點半進了北平前門東站。

  火車還沒喘完最後一口氣,已經有不少人在從車窗往外面丟大包小包,月臺上一下子大亂。喊叫的聲音一個比一個高。馬大夫還是一動不動,噴著煙斗,從他面前一片波動的人頭上遙望過去,注意看著一個個下車的乘客。

  他移動了幾次,讓路給提著扛著包袱箱子,背著網籃鋪蓋的出站。月臺上更吵更亂。剛下車的全在跟來接的人抱怨,有的開口大罵,都***是關外的車誤點,在天津就等了一個多鐘頭才上,到了廊坊又等……

  他慢慢反著人潮往前走了幾步。火車頭嘶地一聲噴出一團茫茫蒸氣,暫時罩住了他的視線,而就在那團乳白氣霧幾乎立刻開始消散的刹那,馬大夫看見了他。

  他從那團白茫茫中冒了出來。個子差不多和馬凱醫生一樣高。頭髮烏黑,臉孔線條分明,厚厚的嘴唇,稍微沖淡了點有些冷酷的表情。米色西裝,沒打領帶,左肩掛著帆布背包,右手提著一隻深色皮箱。

  他也看見了馬大夫,又走了幾步,放下箱子,在嘈雜、擁擠、流動的人潮之中站住,伸出了手臂,緊緊摟著趕上來的馬大夫。

  這一下子就招來後頭一聲聲"借光……""勞駕……""讓讓……"

  馬大夫伸手去接背包,"來。"

  "我來。"

  "那給我你的票。"

  兩個人隨著人潮往外走。人出去得很慢,車站查票口只開了兩個。輪到他們的時候,馬大夫把車票和月臺票一起交了,然後一指廣場右前方,"車在街對面兒。"他們躲過了一個個扛行李的,又給擠上來的好幾個拉洋車的給擋住了。

  "還是我給你背一件吧。"

  他們左讓右讓,穿過了比站內還更擠更吵更亂的人群,洋車,板車,堆的行李,汽車卡車。

  沒多遠,可還是走了快十分鐘,才走到城牆根一條土馬路後頭斜坡上停著的那輛黑福特。兩個人把行李放在後座,上了前座。車站塔樓大鐘剛過七點。

  馬大夫沒發動,靜了幾秒鐘,偏過頭來,"摘下墨鏡,天然,讓我先看看你的臉。"

  天然慢慢取下了太陽眼鏡。馬大夫仔細觀察了半天,又伸手推了推他的下巴,察看右臉,點了點頭,"不錯,連我……不說都看不出來,"他頓了一下,"還滿意吧?"

  天然輕輕微笑。

  馬大夫發動了車。天然摸了摸面前的儀錶板,"還是那部?"馬大夫點著頭,慢慢開下小土坡,又等著一連好幾輛洋車過去,才開過那座帶點日本味兒的歐式東站的廣場,上了東河沿。走了沒一會兒又上了正陽門大街,再順著電車軌道,擠在一輛輛汽車、自行車、洋車,還有幾輛手推車和騾車中間,穿過了前門東門洞。

  兩個人都沒說話。馬大夫專心開著車,習慣性地讓路,偶爾猛然斜穿過來一輛洋車,他也不生氣。天然坐在他右手,閑望著前面和兩旁閃過去的一排排灰灰矮矮的平房。黑福特剛過了東交民巷,就拐東上了長安大街。

  說是入秋了,寶石藍的九月天,還是蠻暖和的,也沒颳風。路上行人大部分都還穿單。七點多了,天還亮著,可是崇文門大街上的鋪子多半都上了燈。天然搖下車窗,點了支煙,看見剛過東總布胡同沒多久,馬大夫就又右轉進了乾麵胡同。

  才一進,馬大夫就說,"到了,十六號……"同時按了下喇叭。左邊一道灰牆上一扇黑車房門開了。馬大夫倒了進去,"我們那年從美國回來買的,還不錯,兩進。elizabeth教書的美國學校,就在前面幾步路。"

  一出車房就是前院。馬大夫領著天然穿過垂花門,進了內院。灰磚地,中間一個大魚缸,四個角落各擺著兩盆一人多高的石榴樹,和兩盆半個人高的夾竹桃。他們沒走遊廊,直接穿二院上了北屋。

  他跟著馬大夫繞過中間那套皮沙發,再沿著牆邊擺的茶几凳子,進了西邊內室睡房。

  "廁所在裡面,你先洗洗,我在院子等你……"馬大夫頓了一下,面帶笑容,伸出來右手一握,"歡迎你回家,李天然。"

  是個白色西式洗手間。李天然放水洗了個快澡。出來發現他的背包皮箱已經給放在床腳。他圍著大浴巾開箱找衣服。

  他不算壯。因為偏高反而顯得瘦長。可是很結實,全身繃得緊緊的。他很快穿上了條藏青帆布褲,上面套了件灰棉運動衣,胸前印著黑色pacific college,光腳穿了雙白網球鞋。出房門之前,又順手從西裝上衣口袋拿了包煙。

  馬大夫已經坐在院子西北角石榴樹下一張籐椅上了。旁邊一張鋪著白色臺布的小圓桌,上面有個銀盤,裡面放著酒瓶酒杯,蘇打水和一小桶冰塊。馬大夫也換了身衣服,改穿一件中式黑短褂。李天然下了正屋臺階,抬頭看了看上空的最後黃昏,坐了下來。

  "dewar's?"

  李天然說好。

  "冰?蘇打?"

  "冰。"

  馬大夫加冰倒酒,遞給了天然。二人無語碰杯,各喝了一口,而且幾乎同時深深吐出一口氣。

  "回來了。"

  "回來了。"

  "高興嗎?"

  李天然微微聳肩。

  "有什麼打算?"

  李天然微微苦笑,沒有立刻回答,只是呆呆看著手中搖來搖去的酒杯,冰塊在叮叮地響。

  "再說吧。"馬大夫抿了一口。

  "yeah..."

  二人靜靜喝著酒。一陣輕風,一陣蟬鳴。

  "這是北平最好的時候……"馬大夫望著黑下來的天空,"過了中秋,可就不能這麼院裡坐了……"

  "這幾年聽見什麼沒有?"

  "沒有……"馬大夫搖搖頭,"我來往的圈子裡,沒人提過。"

  "再說吧。"

  "再說吧。"

  李天然輕輕一笑,"我現在有的是時間。"

  "也不見得。"

  "怎麼講?"

  "怎麼講?……"馬大夫欠身添了點酒,加了點蘇打水,"你們今天……"

  一個老媽子端了盞有罩的蠟燭燈過來,擺在桌上,"什麼時候吃,您說一聲兒。"

  "劉媽……"馬大夫用頭一指,"這位是李先生,麗莎和我的老朋友,會在咱們這兒住上一陣。"

  "少爺。"劉媽笑著招呼,搓著手,轉身離開。

  馬大夫等她出了內院,"你們今天這班車,為什麼誤點?"

  "哦……"李天然明白了,"你是說日本人?"

  "日本皇軍。"

  "跟我有什麼關係?"

  馬大夫臉上顯出淺淺一絲微笑,"日本人一來,你那個未了的事,怎麼去了?"

  李天然悶坐在籐椅上,沒有言語。馬大夫也只輕輕吐了一句,"再說吧……"

  李天然還是沒什麼反應。馬大夫舉起了酒杯,"不管怎麼樣,Maggie的事,Elizabeth和我……我們謝謝你……還有,我們實在抱歉你吃的這些苦。"

  天然抬頭,"您怎麼說這種話?那我這條命又是誰給的?"幾聲蛐蛐兒叫。天一下子全黑了。

  劉媽又進了院子,"八點多了,開吧?"

  馬大夫看了看天然,"開吧。"

  他們進了東屋,坐上了桌,才都覺得餓了。

  巴掌大的豬油蔥餅。李天然吃得又香又過癮。爆羊肉,番茄炒蛋,涼拌黃瓜,香椿豆腐。家常菜,五年沒吃了。

  還沒下桌,馬大夫叫劉媽去找她先生老劉進屋,給天然見見。老劉出房之前問早上想吃什麼,還沒等李天然開口,馬大夫就說,"燒餅果子--"

  "和咖啡。"李插嘴。全笑了。

  他們又回院裡坐。劉媽給他們換了根蠟,又擺了兩盤蚊香,添了冰塊。馬大夫說沒事了,叫他們休息。李天然乘這個機會起身回屋,取來麗莎給馬大夫的一架新leica,女兒送爸爸的一本皮封日記,還有他選的一支黑色鑲銀的鋼筆。

  "都是你們商量好的吧?"馬大夫高興地左看右看一個個禮物。

  "全是Maggie的主意。她覺得你應該把這些年來在北平的事情都記下來。"

  "其實我早就開始了……只不過沒有用這麼漂亮的相機,這麼漂亮的日記本,這麼漂亮的自來水筆。"

  各屋都黑黑的,只有院裡那盞燭燈發出一團半黃不亮的光。天上也黑黑的,沒月亮,就幾顆星星。沒有風,空氣很爽,有點兒涼。秋蟬和蟋蟀好像都睡了,一點聲音都沒有。只有外面胡同裡偶爾傳過來淒淒一聲"羊頭肉",刺破這安靜的夜。"這是北平最好的時候……"馬大夫自言自語著,"我夠了,你要喝,自己來……"他頓了頓,"maggie回去上班了?"

  "我離開之前她剛回去。"

  "她到底在做什麼?"

  "給個電影製片做助手。"

  "管倒咖啡?"

  "管倒咖啡,"李天然笑了,"還管所有雜七雜八的事。"

  "她喜歡嗎?"

  "好像挺喜歡。"

  "沒事了吧?"

  "應該沒事了。"李天然點了支煙。"她沒再提。"

  "Lisa沒有說什麼時候回來?"

  "沒說……我看要過了耶誕節,也許過了冬。"

  "唉!也許再等等……"

  "再等等?"

  馬大夫舒了口氣,"你這幾年在美國沒聽說?這兒可不安靜。瀋陽事變到現在,華北就沒安靜過……像你今天火車誤點的事,經常發生,尤其是長城戰事之後……就上個月,日本坦克車已經在長安街上遊行了,還有飛機!……你沒聽說?就上個禮拜,二十九軍撤出了豐台……"他歎了口氣,"天然,慢慢兒跟你說吧,別剛回來就拿國家大事煩你。"
本帖最後由 theo0929 於 2018-8-1 09:18 編輯

theo0929 發表於 2018-8-1 09:26
第二章.巧紅

  李天然悶悶喝著酒,"會打嗎?"

  "這要看蔣委員長了……"馬大夫靠在籐椅上仰著頭,似乎在夜空尋找某個星星,"當然,也不光是他了……去睡吧,這兒我來收拾。"

  李天然還是幫著把桌子椅子放在回廊下頭,又把酒杯酒瓶盤子收到東屋。馬大夫舉著燭燈進了正屋,想起了什麼,扭頭說,"對了,你現在回來住,總不能老是美國打扮……瞧瞧你,明天問問劉媽,找個裁縫去做幾件大褂兒。"

  馬大夫開了燈,吹熄了蠟,又想起了什麼,"哦,身上的錢夠嗎?我是說,有法幣嗎?去年改用法幣了。"

  "我天津下船換了點兒。"

  "好,不夠用,先跟老劉拿……我明兒一早就去醫院,你睡你的……good night."

  "good night."

  李天然進了他西室睡房,洗洗弄弄,脫衣上床,可是半天也睡不著。他下了床,套上長褲和球鞋,也沒開燈,光著膀子,輕輕摸黑出了正屋,下了院子。

  他站在那兒,運了幾口氣,擺了架勢,把師父從他剛會跑就開始教他的六六三十六路太行拳,從頭到尾打了一遍。

  這才覺得身體舒散了,心情平靜了。

  這才又輕輕摸黑上床,也很快就睡著了。

  李天然這一覺睡到早上十點。他輕鬆地洗漱刮瞼,完了去了東屋。劉媽一見他就先請安,"歇過來啦?少爺。"再給他端上咖啡,"我去叫老劉給您買去,幾副?"

  "不用麻煩了,"他倒著咖啡,加奶加糖,"就給我攤幾張蛋餅吧。"

  劉媽剛要出屋,李天然又喊住了她,"劉媽……往後不用稱呼'少爺',就叫'李先生'……跟老劉說一聲。"

  李天然喝著熱咖啡,抽著香煙,看著房間四周的擺設。究竟是外國人家,正中間一張西式長方形餐桌,上面擺著一盤花,兩座粗粗的銀燭臺。八張高背椅。東邊靠牆一組小沙發。他坐在門旁靠窗小茶几那兒。窗戶開著。太陽早已經曬進院子了。

  他還沒時間去想這次回北平究竟有什麼打算。馬大夫昨晚提了一下也沒接下去。過幾天再說吧。

  待會兒幹嗎?出去走走?李天然以前每年都跟著師父一家進幾次城。趕個廟會,看看燈,鬧鬧鬼節,拜訪一下長輩,買買東西,辦點兒年貨。每次來也都會住上好幾天。整年待在西山鄉下,進城是件大事,幾天前就開始算計了。可是這次幾年沒來了,反而沒小時候那麼心急。

  他吃完蛋餅,叫劉媽把馬大夫昨晚穿的那件黑短褂兒給找來。

  昨天進城在路上就發現了,還是穿大褂兒長衫的多,穿洋裝的少,不套件短褂兒,出去有點惹眼。他還是昨晚上的打扮,只多了件馬大夫的黑布褂兒。

  天不涼,可也不熱,真是二八月亂穿衣。單夾都成。

  "馬大夫說交給您,"老劉在他出門前上來給了他一個白信封,"一百,您點點。"

  李天然掏出了錢,看了看,正要把空信封還給老劉,"家裡有電話?"

  "有……東局……呃……四局,二二八六……我去給您找支筆。"

  "我有。"李天然在信封上記下了號碼,"午飯不回來吃。"他戴上了太陽鏡,出了大門。

  上哪兒去?北平大街沒什麼好逛的,先繞一圈兒再說吧。

  他大致還認得路。反正外城內城皇城,大圈圈裡面小圈圈,小圈圈裡面黃圈圈。可是為了保險起見,他出了乾麵胡同西口,就沿著哈德門大街上的電車軌道向北走。沒一會兒就到了東四南大街。他記得北平的幾路電車都穿過前門,再繞著皇城跑。只要不進小胡同兒,不離軌道,准丟不了。

  他今天是個百分之百的閒人,沒事在大街上溜達的那種閒人。馬路上人不多,只有在東四牌樓那兒過街的時候有點兒擠。他等了會兒。牌樓東北角搭著一座高高的員警亭子,可是裡邊那位交通警好像只管紅綠燈,只管汽車電車,其他什麼洋車馬車,別說行人,連硬闖紅燈的自行車,他都不理。偶爾擠不動了,他才在上頭用擴音喇叭喊一聲,"奔東的洋車快著點兒!"

  他剛過六條就止步回頭,進了胡同口上那家雜貨店,問有沒有月份牌兒。一個禿頭流著鼻涕的小夥計打量著他,"快八月節了,還買月份牌兒?"

  那小子一副寒磣相,李天然瞄了他一眼,"有今年的嗎?"小夥計用頭一指牆上一張美女掛曆,"我們自個兒要用。"

  "查查行吧?"

  小夥計不搭碴兒,可也沒說不行。李天然過去翻。是一天撕一張那種。

  今天是九月二十二,陰曆八月初七。他一直翻到十月十五,才是陰曆初一。好,十月十五。他掏出一角錢給那個小夥計,把那小子嚇了一跳,不知道該拿不該拿,也不敢伸手。李天然把錢塞了過去,故意一瞪眼,"去擤擤你鼻子!"

  十月十五,九月初一,還有二十來天。出了鋪子,太陽曬得有點兒熱。他脫了黑短褂,立刻感覺到有人在看他運動衣胸前那幾個外國字。沒走了幾步,又發現後頭跟了好幾個小孩兒。他又套上了短褂,那幾個小子跟了兩三條胡同,也就不跟了。

  他隱隱有一點兒回家的感覺,雖然北平也不是他的家。可是,他也根本沒個家。自從師父一家人一死,他更沒家了。但是今天,曬在身上暖乎乎的太陽,一溜溜灰房兒,街邊兒的大槐樹,灑得滿地的落蕊,大院牆頭兒上爬出來的藍藍白白的喇叭花兒,一陣陣的蟬鳴,胡同口兒上等客人的那些洋車,板凳兒上抽著煙袋鍋兒曬太陽的老頭兒,路邊兒的果子攤兒,剛才後頭跟著的那幾個小子,禿頭流鼻涕的小夥計……他覺得心中冒著一股股溫暖。

  他順著軌道拐上了北新橋西大街。想了想,改天再去雍和宮吧。

  到了鼓樓。一上地安門大街就看見右手邊不遠的什刹海,拐個彎到了皇城根。南邊就是北海。星期二,還有這麼些人。其中幾個像是日本人,一個女的還穿著和服。他遠遠看見他們幾個出了公園,上了街邊一輛黑色汽車。

  都快一點了,難怪覺得有點兒餓。他開始留意,看有什麼館子可以進去試試。電車軌道在個街口分成兩路,往南往北去的都有。他想了想走的方向,朝南上了西四北大街。

  剛過了西四牌樓,一陣香味兒飄了過來。他沒再猶豫就進去叫了碗羊湯麵。

  坐在那兒吃,每次抬頭往門外看,都瞧見斜對面街邊停了部黑色汽車。這次又抬頭,覺得很像剛才在西皇城根看見的那輛。他又多看了一眼,不自覺地吃慢了。

  他心不在焉地付完賬,上了街,繼續慢慢往南走。等他在街這邊經過那部黑車的時候,看見有四個人從一家飯莊出來。不錯,是那幾個日本人。三個黑西裝男的,和一個穿和服的女的。其中一個男的矮矮壯壯,圓臉,讓他心猛跳了兩下。再要細看,他們四個已經上了車,往北開走了。

  隔著條大馬路,前面又是人,又是車,又才幾秒鐘。可是,他又怎麼能忘記這張圓臉?上次也是幾秒鐘,可是,那幾秒鐘就是永遠。

  李天然麻木地一直走,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右額,一陣"叮噹"電車聲驚醒了他。再看是西長安街。他在抄手胡同一家小茶館歇了會兒。半壺茶之後才平靜下來。

  好,你這小子是誰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就是你。就在北平,還活著。

  他在大街上攔了部洋車回家。拉車的要五角。剛好老劉在大門口,問是打哪兒上的車,掏出兩角給了車夫,"兩毛都多給了。"李天然怪自己沒事先說好價錢,又多給了一角。他問馬大夫什麼時候回來。老劉說總要七點。

  進了內院,劉媽問,"馬大夫說給您找個裁縫。什麼時候有空兒,說一聲兒。"李天然看看表,還不到四點,"這就去吧。"

  她跟老劉交代了聲兒就和他出了大門。劉媽看起來四十出頭,仍然是一雙天足,說她們兩口子在馬大夫家做了四年多了,是買下這幢房兒的時候過來的,都挺滿意。經過美國學校的時候,劉媽還指著說,"這就是麗莎教的學校。"李天然心想,沒個中國家裡雇的傭人能這麼稱呼太太。

  劉媽出了乾麵胡同東口,也沒過街,左拐往北,"不遠,這就到。就在我們這條兒後頭。"

  果然,上了南小街幾步就又左拐,進了條很窄,還不夠兩個人並排走的煙袋胡同。突然,劉媽在前頭住了腳,轉身說,"您可別忌諱,她是個寡婦……"等了等,見李天然沒作聲,又邊走邊說,"可是關大娘的活兒可真好。朝陽門南小街這些胡同兒裡的人全都找她……"說著又拐了個彎,正對面再幾步路就是一扇虛掩著的木門。

  劉媽在門口提高了點嗓門兒,"關大娘?"

  裡邊立刻就應了,清脆的一聲,"哪位?請進。"

  開門兒的女的,高高個兒,灰褂褲,乾乾淨淨,清清爽爽,頭髮黑黑的,結在後面,眼珠亮亮的,直瞧著劉媽,"劉嬸兒……屋裡坐。"

  李天然還沒給介紹,不便說話,跟著她們進了院子。

  他看著這位婦人的背影,有點納悶兒,不太可能是關大娘吧?褲褂松松的,還是掩不住那個身子。腿長長的,腳也不小,走起來有點兒搖晃……怎麼看也不過二十出頭,怎麼說也不像個大娘……倒是有點兒師妹的味兒。

  進了西屋,關大娘招呼著坐。房間不大,像是一明一暗。這間明的有張吃飯用的四方桌,幾把椅子板凳。頭頂上掛著一個光禿禿的燈泡兒,垂著一根拉線,末端紮了個銅錢。靠窗像是用門板搭出來的一條桌子,上頭一堆堆布料,針線,尺子,帶子,剪子。旁邊立著一架腳踩的那種縫衣機……

  "我去沏茶。"關大娘撣了撣袖子,出了屋。

  劉媽挪了把椅子請他坐,像是自個兒家一樣。她很機靈,有點兒覺得李天然不知道該怎麼應付,"沒關係,您就跟著我們叫她關大娘。"

  關大娘端了兩杯茶回來,放在桌上。劉媽這才開口,"大娘,這位李先生是馬大夫家的客人,剛從外國回來,在我們那兒住。"又給李天然介紹,"關大娘,我們這兒的細活兒都找她。"兩個人點了點頭。

  "李先生想做件大褂兒。"

  "那好辦……可是都快中秋了,是做單的,還是夾的棉的?"

  李天然想了想,"先做兩件單的吧。"

  關大娘從長桌子上取了根軟尺,請他站起來,稍微比了比肩膀,腰脖,臂長,身長,"成了。"把尺子往口袋裡一揣,"什麼料子?顏色?"

  他又想了想,"布料,一件藏青,一件黑……"他頓了頓,"不記下尺寸?"

  "咳!"關大娘輕輕笑了,"這還用記。"

  劉媽也笑了。李天然有點不自在,"得多久?"

  "急著穿嗎?"

  "急是不急。"

  "成……下禮拜。"

  "錢怎麼算?"

  "沒多少……單幅兒五碼……您要兩件兒……"

  "少爺您別管--"劉媽搶了下去,立刻發現叫錯了,"李先生,回去再說……馬大夫家老是有零活兒在這兒做,隔陣兒算一次。"

  李天然沒再言語。劉媽接了下去,"就這麼吧,過兩天我來拿。"

  "我自個兒來吧,"李天然覺得這句話說得太快,就補了一句,"總得試試……"他站了起來,不知道為什麼說不出"關大娘"這幾個字,"那就麻煩你了……"

  他們一前一後出了小胡同。劉媽跟上來說,"這兒附近可有些缺德的小子,說她們家是'死胡同兒裡的寡婦院兒'。"

  李天然沒追問,劉媽接著又說,"剛才沒見著房東孫老奶奶,也沒碰見東屋的徐太太……唉,全都守寡……那兩位,一位六十多,一位快五十了,就可惜關大娘,屬什麼我忘了,才二十幾!"說著說著有點兒自言自語起來,"她們娘兒三個像是一家兒人了……"

  "這位關大娘叫什麼?"

  "巧紅。婆家也只剩下大舅子一家人,還在通州。關是她本姓,關巧紅……沒準兒是七夕那天生,反正,名兒可取得正好……會女紅,手又巧。"

  他們到了家。老劉說馬大夫來過電話,要晚點兒回來,不用等飯,又問晚上想吃什麼。李天然也一時想不出什麼,就說看著辦吧。

  看著辦的結果是番茄炸醬麵。飯後一壺香片。

  天還沒全黑。李天然在院子裡待了會兒。那些蛐蛐兒又開始叫了,引出了一陣陣又尖又嘶的蟬鳴。他上了西屋臺階,發現左邊牆上釘著一個光亮的小銅牌,上面淺淺凸出兩行英文字:"Dr. Stuart McKay,Internal Medicine"。看樣子,來這兒看病的不是熟人,也是熟人介紹過來的。要不然誰會找到這兒來。李天然趴在玻璃窗上瞄了瞄。裡頭一片白色,很是個診所的樣子。他回頭看見劉媽剛收拾完東屋,就跟他說,"待會兒院裡坐。"

  李天然沿著回廊走過來。房子維持得很好。落地朱漆紅柱,灰牆灰瓦水磨磚。他進了上房。客廳裡看得出麗莎的影子。玻璃花瓶,英國燭臺,歐洲鏡框。現在女主人不在,也有鮮花。

  他從馬大夫和麗莎的臥室穿進了前邊的小書房。非常簡單。中間一張大躺椅,小茶几,電木煙碟,落地燈。窗前一張硬木書桌,綠罩檯燈。兩邊牆上是書架,像是英文書多。中國書也不少,有些還是線裝。關於北京的中英文著作一整排。他抽出一個大開本,是市政府剛出版的《舊都文物略》。他靠在躺椅上開了燈翻,蠻有意思,雖然講的都是老玩意兒。不過裡面倒是有內城六個區和外城五個區的街道圖。

  "沏茶嗎?"劉媽在窗外頭問。

  "不用……"他合上了書,關了燈。

  淡淡彎彎的新月,斜斜地高掛在還沒全黑下來的天空。他叫劉媽去拿威士卡,再來點兒冰塊,涼開水。

  風很輕,白天的熱氣全給吹走了。他半靠在籐椅上抽著煙。胡同裡的吆喝聲一會兒一個,"山裡紅……","棗兒來……"

  可是他就是靜不下來,那張圓臉就是繞在腦子裡不走。沒名沒姓,上哪兒去找?靠自個兒在大街上亂碰?已經一回北平就給他撞上了,再想去碰,那不成了守株待兔?還有,初一晚上會是誰來赴約?師叔?朱潛龍?……

  馬大夫十點多才回來,也沒進房,陪他院裡坐,說這個禮拜六有個朋友約他們吃飯,接著給自己倒了杯酒,加了點兒涼開水,"天然,你去了趟美國,倒是學會了威士卡加冰。"

  兩個人都很舒服地靠在椅背上,仰著頭,望著夜空那些越來越明亮的星星。半天,誰也沒說話。蟬鳴好像靜了一陣了。

  "怎麼發生的?"

  李天然沒轉頭,伸手從小桌上摸出一支煙捲兒點上,長長噴了一口……馬姬信上多半沒細說,剪報大概也很短。聽馬大夫口氣,麗莎信上也沒說什麼……

  "差五分九點。Maggie來接我。我剛關了加油站外面的燈。她車停在門口,人在辦公室等我關車房的門。pacific coast highway那一帶,只有我們這家standard……外邊很黑,也沒人,就這個時候,開進來一部車。我打手勢說關了……先下來了三個人,朝著我走過來。我一開始以為是搶劫,可是馬上就覺得不對。他們三個在車房門口堵住了我。車上又下來個人,進了辦公室,裡頭還亮著,我瞧見那小子一進門就一拳打昏了Maggie,我才明白這四個傢伙是沖著我們來的……

  "他們幾個手上都沒武器。我放了點兒心,可是知道要快……馬大夫,您知道我,沒十秒鐘就把那三個給收拾了。我又急又氣,手上重了點兒……後來才知道一個斷了四根肋骨,一個下巴碎了,一個折了兩條胳膊……

  "我沖進辦公室的時候,那小子已經蹲在地上……Maggie的裙子,襯裙,都已經給拆了下來……那小子聽到我進門,隨手拿起地上一罐機油朝我摔過來……我上去一手卡住他脖子,一手抄起了他大腿,也沒多想,就把他從玻璃窗上給丟了出去……"

  李天然停了下來。

  "然後?"

  "Maggie這才醒……撥電話叫員警。"

  "然後?"

  "唉……"李天然?弄熄了手上的煙,喝了口酒,"來了兩部警車,倒是很快……可是只看了一眼,也沒問什麼,就銬上了我的手……Maggie怎麼說,怎麼解釋都沒用……"

  馬大夫起身在院子裡慢慢繞了兩圈,回到小桌,一口喝完了他杯中的酒,"睡吧。"

  李天然沒動,還坐在那兒。

  外邊胡同傳進來長長一聲"夜壺--"

  唉!那個日本圓臉,改天再提吧。

theo0929 發表於 2018-8-1 09:29
第三章.藍公館

  短短幾天,李天然的生活起居開始配合馬大夫的日程。他每天去"協和",只有禮拜天休息。來家看病的不多,要預約。

  所以,馬大夫一起床,他也起床。兩個人一塊兒吃個早飯,然後一個去醫院,一個出門兒上街。

  李天然小時候也每年進城好幾回,可是沒在北京真正住過。他覺得現在看樣子會待上一陣,倒是個機會,趁目前沒什麼事兒,至少先把內城外城走一走,把東西南北給摸個大概。三天工夫,他可真逛了不少大街和胡同。

  他沒去逛什麼名勝古跡,什麼雍和宮、北海、天壇、太廟、中山公園,他路過都沒進去繞一下。他只是到處走,反正北平不大。師父早就跟他說過,"裡九外七皇城四",就這麼幾座城門,只是提醒他別忘了北京人管崇文門叫哈德門,管阜成門叫平則門,而且門見門,三華里。


  好在這幾天秋高氣爽沒下雨,大小胡同裡的黃土沒變成一腳稀泥,所以碰到以前來過或聽過的胡同,也進去繞繞。

  他就這麼走。餓了就找個小館兒,叫上幾十個羊肉餃子,要不就豬肉包子,韭菜盒子。饞了就再找個地兒來碗豆汁兒,牛骨髓油茶。碰見路攤兒上有賣脆棗兒、驢打滾兒、豌豆黃兒、半空兒的,也買來吃吃。都是幾年沒見著的好玩意兒。

  這幾天街上到處都是準備過八月節的氣氛。東單、西單、燈市口、王府井,到處都擺著月餅、兔兒爺、菊花、供果。還有賣風箏的,賣蛐蛐兒的。他星期三那天在前門外果子市,實在忍不住,一口氣買了一大堆沙果、蜜桃、石榴、葡萄、蘋果,害得他雇了兩部洋車回的家。

  星期六那天,馬大夫一早去了醫院。李天然在屋裡收拾了一下,挑出一大堆衣服交給劉媽去洗。老劉跟他說現在廟會改用陽曆了。今兒二十六,逢六,白塔寺開廟,他想想算了,等東城這邊兒的隆福寺吧。

  他本來想上一下景山,從高處看看城,再去找馬大夫,一塊兒去吃個午飯。兩個人比較好叫菜。這幾天下來,一個人只能叫什麼刀削麵,最多一葷一素,再麼就是炒肝兒、灌腸、乳酪什麼的小吃。一個人上大酒缸也沒多大意思。他昨天一時興起,在前門外鮮魚口的"都一處",也就只點了個燒麥,還有在外橋頭上的"一條龍",也只吃了回包子。過癮非常過癮,可是這種時候多個人,可以叫幾樣兒他們的炒菜。

  李天然剛上了哈德門大街就改變了主意,叫了部車。這回他懂得規矩了,講好一毛五去大柵欄。下了車就直奔瑞蚨祥綢布莊。

  他這天是來北平那天的打扮,米色西裝,太陽眼鏡。進門兒就說要買緞面兒。兩個夥計跑過來招呼他上了二樓,又給他撣衣服,又給他倒茶。他覺得選起來太費事,就叫那位老山東師傅給挑兩塊緞料,做夾袍。藏青和古銅。然後也沒問價錢,付了就走。

  他出了店門,上車。直奔南小街煙袋胡同……心裡頭有點兒嘀咕,說是下禮拜,今兒才星期六。還不到四天。

  木門還是半開著。他又有點兒尷尬,是叫還是不叫?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叫了,"關大娘?"

  "哪位?"

  "姓李……來取大褂兒。"

  門兒開了。關大娘一身白色單褲褂兒站在他面前,"呦,是李先生……",她微帶笑容,清清爽爽的瓜子臉,沒擦脂粉,黑黑的頭髮,亮亮的眼珠兒。耳垂上倒是多了副墜子,淺紅的唇,滿滿的胸,"……裡邊兒請。"

  進了大門,瞧見院子南角有位太太在屋簷下頭生火,還有位老太太在旁邊兒說話。關大娘給介紹,"這位是李先生,馬大夫家的客人。"又揚了下她那挽著半截袖子的手臂,"孫老奶奶,徐太太。"

  李天然朝著她們微微鞠了個躬,搞得這兩位有點兒不知所措。關大娘立刻補了一句,"李先生來取活兒。"說著就趕快請他進了西屋。可是都清清楚楚聽見那位徐太太,還是壓低了嗓門兒,跟老奶奶說,"您瞧瞧,還是自個兒來取。"

  他感覺到關大娘也略略有點兒不自在。她也沒去張羅倒茶,也沒請李天然坐,只是拉了拉她的小白褂兒,"一件兒好了,另一件還沒縫袢扣兒。"

  "那我先拿一件。"

  關大娘伸手拉開了頭頂上的燈,從長板桌上取了一件深藍色大褂兒,"您試試……我替您拿這個包兒。"

  李天然把瑞蚨祥的紙包交給了關大娘,順手將摘下來的黑眼鏡也給了她,脫了西裝上衣,套上了那件藍布大褂兒。

  很合身,只是新打的袢扣有點兒緊。關大娘看他左扣右扣也袢不上脖子上那個,也沒言語就過來幫他扣。

  兩個人的距離很近。李天然更覺得關巧紅的皮膚細,臉上線條乾淨分明。那雙亮亮的黑眼睛,在長長的睫毛下一眨一眨地盯著她兩隻正在忙的手,可是顯然感覺到了他的目光,面頰微微泛紅。

  她扣上了,轉身一指後面那張大鏡子,"您站這兒瞧。"

  李天然向前移了移,稍微瞄了一眼,"很好,我這就穿了走。"

  天然抿了口威士卡,看看也好,好歹是件正式工作,總比給人看家護院兒強。

  二人快七點動身。馬大夫換了身灰西裝,綠領結。李天然還是那套,只多了條紅色斜紋領帶。過二道門的時候,馬大夫把車匙給了天然,"你開。"

  李天然上了乾麵胡同,"怎麼走?"

  "已經走西口了,上哈德門大街,接東四,他們住九條。"

  大街上還很熱鬧,也許是快過節了,也許是天兒好。一進九條就安靜了下來,一陣陣蟬鳴傳進車內,"奇怪,都快中秋了,還在叫……"馬大夫伸手一指,"三十號。"

  東四九條三十號藍公館坐北朝南。大門口兩尊石獅子,兩棵大榆樹。李天然把車緊靠著北邊灰牆停。大門沒敲就開了。一位灰衫聽差領著他們穿過前院,過了垂花門,也沒繞回廊,直跨內院上了北房。李天然覺得院子暗了下來,抬頭發現上面搭著天篷。

  正屋門口臺階上等著他們的那個人,看起來四十左右,個子不高,長方臉,唇上短須,筆直地站在那兒。

  馬大夫先上了兩旁擺著好幾盆菊花的臺階,給他們介紹。

  都進了客廳。李天然立刻感覺到這是個有錢人家。傢俱擺設有中有西,有新有舊。很講究,可是不過分。不豪華,可是有氣派。

  "今天晚上老班給我們做了幾道揚州菜。"藍青峰等上過了茶才開口,帶點山西口音,"希望你們胃口好,本來是為六個人準備的,現在就我們三個人吃……"

  李天然不知道他指的都是誰,沒有做聲。馬大夫掏出了煙斗,"怎麼回事?"

  "藍田不知道哪兒去了……剛才又聽楊媽說,藍蘭臨時給同學拉去看電影,招呼也沒打……蕭秘書趕不回來……"藍青峰一身打扮也是有中有西,淺灰西裝褲,深灰中式短褂,"哦……"順手指了指馬大夫身後,"喝酒自己來。"

  馬大夫起身走到酒櫃。

  "李先生回來多久了?"

  "不到一個禮拜……二十一號回的北平。"

  "前幾天馬大夫提起了你。令師我也久聞。"

  李天然微微點頭,心中覺得非常坦然。既然姓藍的如此直爽,就希望此人可靠。

  馬大夫回來給了天然一杯威士卡加冰,坐到原來的小沙發上,"有什麼消息沒有?"

  "唉……就糟在有……豐台撤了,這你知道……我才又聽說,剛上任的川越大使,就這幾天,正在跟張群談判,還一再堅持廣田那三個原則。"

  "那這邊這個冀察政務委員會怎麼辦?"

  "就擺在那兒吧……反正也不過是南京東京之間一個暫時妥協。"

  "你怎麼打算?"

  藍青峰沒有立刻回答。喝了口茶,"日本二月政變之後,我已經開始把北平的業務轉去了天津……這兒我只打算留個畫報。"

  "你覺得北平不保?"

  "我看北平天津,河北綏遠察哈爾,都不保……天津租界還可以暫時躲一躲……美國有什麼消息?"

  這句話算是在問馬大夫和李天然兩個人。李天然沒有做聲。馬大夫說,"就糟在沒有。"

  李天然還是沒有反應。藍青峰面帶苦笑地站了起來,"吃吧。"就叫門口伺候的聽差去招呼廚房。

  是有幾道揚州菜。煮幹絲,清燉獅子頭。可是也有板鴨肴肉,乾炸裡脊,栗子白菜,鍋塌大蝦。

  三個人打發掉一小壇溫得剛好的花雕。回到客廳,茶几上已經放好了一壺茶。藍青峰等他們兩位分別洗了手,喝了口茶,才問李天然,"我們《燕京畫報》需要一位元英文編輯,有興趣嗎?"

  李天然也坦白回答,"有,可是沒做過。"

  藍微微一笑,"我也是頭一回辦報。我們那位主編金士貽先生,沒來之前,也沒做過。"

  天下沒這麼容易就謀上個職位的吧?這就算雇了?李天然知道是馬大夫事先打過招呼,可是……"既然您這麼說,那我就接受了。"

  "好,那就下禮拜一開始,先試兩個月,薪酬每月三十。兩個月後,如果雙方都同意做下去,則每月五十元,合適嗎?"

  李天然點點頭。藍又接下去,"你還沒看過我們的畫報,北平第一家……待會兒帶幾本回去……還有,辦公室就在西廂房。"
theo0929 發表於 2018-8-1 09:39
第四章.燕京畫報

  "爸!"房門口傳來清脆的一聲,"我回來了。"

  三個人都轉頭。一個白衫裙,白短襪,白皮鞋,一身全白的小女孩兒跨進了門,"啊呀!馬大夫,您好!"上來和站起來的馬大夫吻吻面頰,再轉身彎下去親了親藍青峰的額頭。

  李天然站了起來。

  "過來見見李先生,剛從美國回來,也剛進我們畫報……李先生,我女兒藍蘭。"

  都坐下了。聽差的過來給小姐上了杯茶,藍蘭舉起了茶杯,"welcome back!"

  "thank you."

  "好極了……"馬大夫笑了,"請我們的英文編輯給翻譯一下。"

  大夥兒全都笑了。李天然猜藍蘭大概十六七歲。一副大小姐的派頭,而且是洋派大小姐的派頭。打扮不用說了,一切舉止動作,連笑起來都和美國女孩兒差不多。

  "藍蘭是麗莎的學生,"馬大夫看著她,可是話是說給李天然聽的。李"哦?"了一聲。

  "what?李先生認識Mrs. McKay?"

  李天然微笑點頭。

  藍青峰很舒服地靠在沙發上,"還沒開學。這兩個多月簡直玩兒瘋了。"

  "爸!現在不玩兒,等上課才玩兒?而且我也沒玩兒瘋!"她漸漸收回了誇張的語氣,"爸,我該怎麼稱呼這位李先生?"

  "李先生不就很好嗎?"

  "不好,不好。生人才叫先生。他是家裡的朋友,又是馬大夫家的朋友……"

  她眼珠兒轉來轉去,"可是他又不老,總不能叫他李伯伯李叔叔,可是又不大不小,又不能叫他李哥哥李弟弟……"她笑得說不下去了。

  "你就少說兩句吧。"藍青峰滿臉笑容。

  "讓我想想……好,姓李……"她抬頭盯著他,"叫什麼?"

  "天然,李天然。"

  "李天然……天然李……Tian.Jan Lee……好……我有了……"她一下子坐直,"T.j.,以後就叫你T.j.,什麼叔叔伯伯哥哥弟弟的,都不對勁兒!"

  馬大夫看了看表,"差不多了……咱們該回去了……T. j.。"

  藍蘭高興地拍手。

  "藍蘭!"她父親沉住氣喊了一聲,"夠了!"

  他們出了客廳,下了臺階。馬大夫抬著頭問,"你們搭篷了?"

  "唉,都是他們兩個吵著要的……"藍青峰在經過西廂房的時候,叫聽差的進去取畫報,"在這兒上班……"他接過一疊畫報,遞給了天然,伸手拉著藍蘭,一直送他們出了大門,看他們上車。

  李天然發動了福特,剛開始走,突然後邊一聲大喊,"bye, T. j.!"他輕輕一敲喇叭。

  4.燕京畫報

  李天然一早就聽見馬大夫在外面打發老劉上胡同口去買吃的。他看看表,還不到九點,又賴了會兒床才去浴室。

  他出了北屋,看見馬大夫在院裡喝咖啡看報。他站在臺階上抬頭張望。天空顯得特別遠,顏色深藍,飄著朵朵白雲。太陽穿過那幾棵棗樹斜射進來。他深深呼吸了幾口清涼乾淨的空氣,"morning."

  "morning.beautiful day."馬大夫指了下桌上的咖啡壺,"自己來。"

  李天然過來坐下,給自己倒了杯。

  "我要去西山住幾天,"馬大夫放下了報,"德國醫院一位朋友在那兒租了個莊院,說麗莎不在,約我去過中秋……你要去,我跟他們說一聲。"

  "不去了……明天開始上班。"

  "那你一個人過節?"

  "過節?我幾年沒過了。"

  "好吧……我吃完動身,禮拜天回來。"

  劉媽給他們上了馬蹄燒餅和果子,還有醬肉。馬大夫吃了兩副,李天然三副。剩下一副,也是兩個人分了。李天然添了杯咖啡,點了支煙,"馬大夫,我也許看見了那個日本小子。"

  馬大夫一驚,"你是說……"

  "回來第二天逛街,就在西四牌樓附近……絕對是他……那張圓臉我忘不了……"

  "然後?"

  "沒有然後……就那一次,就那麼一眼……"他頓了頓,"是命也好,是運也好,反正叫我給碰上了。"

  馬大夫皺起了眉頭,"我那年回來,也替你打聽過,可是沒名沒姓,只知道是個日本人,也無從打聽起……不過我倒問起過朱潛龍。"

  李天然猛一抬頭,看著馬大夫,沒有言語。

  "都沒聽過這個名字。"

  李天然沉默了一會兒,"不急,六年都過去了……至少有一個在北平,還活著。"

  "天然,"馬大夫站了起來,"別忘了這是北平,也別忘了這是什麼時候……到處都是日本特務,可別亂來,"說著就朝外院叫老劉上胡同口去叫部洋車,再回頭對著李天然,"可別亂來……我該去換衣服了。"

  李天然微微一笑,"放心。"這還是六年多來第一次如此清楚地聽見大師兄朱潛龍的名字。

  他送馬大夫上了車,回到內院跟劉媽說今兒在家吃,不必張羅,有什麼吃什麼,又說還是院裡坐,給泡壺茶。

  除了東屋罩下來窄窄一片影子之外,整個院子給太陽照得發白,曬在身上挺舒服。李天然喝著茶,慢慢翻著《燕京畫報》。

  是按日期疊著的。每期像報紙那樣兩大張,對折起來,不過四頁。創刊號是民國二十五年一月四日,星期六。第一期第一頁封面,除了一大堆公司商號的新年祝辭和創刊賀詞之外,上方正中間是一幅旗衫美女全身照。下面兩行說明:"北平之花唐鳳儀小姐近影","北平燕京照相館攝贈"。

  廣告可真多,不止三分之一。好像什麼廣告都有,而且平津兩地都有。什麼"美國魚肝油,德國維他命","頭痛聖藥--虎標頭痛粉","鯨魚羊毛線","柯達六一六/六二○鏡箱","味之素","天廚味精","'奇異牌'收音機","西門子電器","大長城香煙"……妙的是,旁邊又有則"贈送科學戒煙新法"廣告……還有什麼"北平花柳病診療所",還有"中原公司大減價,平津三店同時舉行",還有"'雙妹'老牌雪花膏,爽身粉,茉莉香,花露水",還有"交通銀行",還介紹說它"資本收足一千萬元,前清光緒三十三年成立"……

  內容還相當豐富,有文章,照片,圖片,畫片,全都是娛樂消遣性的。即使有關時人時事,也都涉及社會名流,像"漢口鉅賈陳仙老捐贈古物二千餘件,價值四十萬餘元予湖北省書畫助賑會……",當然附加陳仙老的照片。要不然就是以照片報導社交際會,或儀式典禮,像"女青年會合唱團演出","扶輪社慈善茶舞","歐美同學會九名常任理事","中蘇文化協會,中國美術會,中國文藝社,在京合辦'蘇聯鐫版藝術展覽'"。連河北省主席就職,都是以一排三張照片為主,文字只不過一行說明:"宋哲元在保定就職河北省主席。宋氏在保定下車時與歡迎者寒暄(右),召集所屬訓話(中),在操場對民眾團體演說(左)。圖中→所指為宋氏。"果然,圖右宋哲元腦袋上一個黑黑的箭頭……

  有國畫:"乾隆禦題清丁觀鵬摹宋人繪《漁父樂》"(中國借與倫敦中國藝術展者),

  有明星:"火車中閱報之影星蝴蝶女士",

  有京戲:"坤伶紅雲霞之《得意緣》劇照",竟然還有一張照片是"德籍女票雍竹君演坐宮時上裝留影",

  有舞蹈:"日本寶塚少女歌舞團之兩舞星",

  有攝影:《裸女》(美,保羅西頓),

  有藝術:《少女出浴》(油畫,孫炳南),

  有時人素描:"即將回任之駐法公使顧維鈞",

  有運動:"北平冰運健將丁亦鳴與周國淑女士",

  有風雲人物:"我國女飛行家李霞卿女士在檀香山參觀美國軍用飛機場與我國駐火奴魯魯梅總領事及美空軍司令麥丹路等合影"……

  偶爾還出現一兩則外國影壇消息,也是一兩句而已:"華納影片公司現已與黛麗娥解約"。李天然念了半天,也搞不清這位"黛麗娥"究竟是好萊塢哪位女明星。

  不過最使他覺得不可思議又莫名其妙的,是每期的"曲線消息",像"(津)某二小姐,聞其愛人行將來津賽馬,終日喜形於色";"(平)某四爺有納名舞女莎菲為小星說";"(平)某二爺之少姨奶奶日前在某舞廳遺失手提包一隻,內有數百元及繡名手絹一方,聞為一名小c者搶去,以作紀念雲"……媽的!大概只有其他某某某,才知道這幾個某某某是誰--

  "聽老劉說您還沒吃飯哪!"劉媽突然一句話,把李天然從畫報世界中喊回來。

  "還不餓,乾脆再晚點兒,早點兒吃晚飯。"他發現劉媽胳膊上搭著一件藍布大褂。

  "南小街兒上瞧見了關大娘,說這件兒也好了。"

  "就這件大褂兒?"他的心好像多跳了兩下。

  "就這件兒……夾的還早著呢……給您掛屋裡去。"

  李天然靜了下來。很好,沒提太陽眼鏡,沒交給劉媽一塊兒捎回來。

  這天晚上他睡得比較早,第二天起得也比較早。吃完了早飯,他從衣櫥取出一條灰色西裝褲,一件藍襯衫,外面套上那件藍布大褂兒。院子裡的太陽已經很大了,還不到九點。他出門朝東往南小街走。

  他沒再猶豫,在虛掩的木門口叫了聲,"關大娘。"過了會兒,又叫了一聲。

  "呦,是李先生。"清清脆脆的聲音突然從他背後傳過來。他轉身,看見關巧紅剛拐過小胡同那個彎兒,朝他走過來。還是那麼乾淨清爽,藍布包頭,洗得快發白的藍布旗袍兒,白襪子黑布鞋,左胳膊上挎著一個小菜籃兒。

  李天然微微欠身,"我那副黑眼鏡兒是不是落在你這兒了?"

  "好像是……"她上來側身推開了木門,跨了進去。李天然後面跟著,院子沒人,又跟進了西屋。

  關巧紅把籃子放在方桌上,從個茶盤裡拿起了那副黑眼鏡,"是這個吧?"

  他說就是,接了過來,"夾袍兒?"

  "少個絨裡兒,明兒上隆福寺去看看,給您挑一塊兒。"

  "不急……對了,順便找幾個銅紐扣兒。"

  "那還要等隆福寺……這兒沒有現成的。"

  "麻煩你了。"他告了別,才要轉身出屋,關巧紅伸手從籃兒裡撿出一個蜜桃,塞到他手上,"剛買回來,您嘗嘗……"再跟著送他出了大門。

  拐那個彎兒的時候,他戴上了太陽鏡,眼角瞄見巧紅還站在門口。

  他出了煙袋胡同,咬了口桃兒。很甜,熟的剛好,汁兒也多,流得他滿手都是。他沿著南小街往北走,還沒到朝陽門大街就吃完了,手有點兒黏。在三條胡同口兒上,看見有家藥鋪門口擺了桶茶。一個拉車的剛喝完。他接過大碗也倒了點兒茶,喝了兩口,又沖了沖手。

  街上人不少。有的趕著辦節貨,有的坐著蹲著曬太陽。兩旁一溜溜灰灰矮矮的瓦房,給大太陽一照,顯得有點兒老舊。北平好像永遠是這個樣兒,永遠像是個上了點兒年紀的人,優哉遊哉地過日子。

  李天然快十點到的九條藍府。白天看得清楚。一座屋宇式暗紅色大門。門外幾棵大樹。裡頭的樹也看得見。灰磚砌的牆,還帶點裝飾。大門西邊有個車房門。他上了三個臺階,紅門上釘著一對大鋼環,可是旁邊門框上又裝了電鈴。他按了一下。

  開門兒的是那個看起來快五十的聽差,還是那身灰大褂,"李先生,這邊兒請……"他半側著身在前頭引路,穿過前院,走進過道。西廂房的門半開著,聽差的輕敲了兩下。

  一個女孩兒的聲音說,"來了。"

  "蘇小姐,李先生到了。"

  一位臉圓圓的小姑娘開了門,"李先生,您好。"白襯衫,黑裙子,言語形態一點也不忸怩。

  李天然給請進了屋。廂房不小。一進門,左右兩旁各有一座屏風。他們從中間穿過去。屋子盡頭一張桌子後面一個人站起來往這邊走。

  "我們的金主編……呦!您是李天然李先生吧?"蘇小姐突然才問。

  李天然說是。他摘了墨鏡。

  "失禮,失禮,李先生,我們該大門口兒上接您……這邊兒坐……"二人握手。金主編帶他繞到北邊那扇屏風後面,"我們的會客室……請……"二人在小沙發上入坐。蘇小姐上了兩杯茶。

  金士貽看起來也有四十了,臉白白的,有點清瘦,唇上一撇短須。一身整齊的藍西服,灰白領帶,比天然矮一個頭。

  "聽說您剛回國?"

  "才一個禮拜。"

  "我們董事長說先看看……"

  "畫報就你們兩位?"

  "就我們二位……現在三位了。"金士貽從茶几上拿起了煙盒敬煙。李天然取了一支,金主編擦了根洋火替他點,"抽完了,我帶您走一圈兒……"

    西廂房原來是留給藍府客人住的,現在改成了辦公室。裡面一共四張辦公桌。最裡頭那張是主編的。中間靠窗並排著兩張空著,再過來挨著屏風那張是蘇小姐的。房間北邊有道小門,是洗手間,附帶澡盆。小門靠牆左邊幾層書架和一個檔案櫃,右邊一張長方木桌,上頭擺著一大堆報紙雜誌,一疊疊照片。後面牆上掛著一張全國地圖和五張美女封面,都認不出是誰。一道屏風擋住了接待室。另一道後頭堆滿了文具用品,還有個小電爐。桌上都有台電話,可是金主編說,畫報就一個號碼,有電話全響,通常是蘇小姐先接。

  繞完了一圈,金士貽說,"這就是燕京畫報社,總部兼編輯部。"又指那兩張空桌,"隨便你用哪個,隨便移動,只要不礙路……還有,需要什麼,找蘇小姐……啊呀,還沒給您介紹……這位是蘇靜宜蘇小姐……"

  蘇小姐站起來鞠了個躬。

  "我們的業務副理。"

  "什麼業務副理!跑腿兒打雜兒!"

  "小蘇,勞駕,給訂個桌子,'來今雨軒',就十二點吧……你也一塊兒去。"

  "我不去了……待會兒要上印刷廠。"

  金士貽也沒接下去。他們回到接待室坐。

  "有時候也跑跑印刷廠……"金主編又敬煙。李說不了。

  "您府上哪裡?"

  "通州。"其實李天然根本不知道他是哪兒的人,只不過從小跟著師父一家說北京話,後來護照上的"李天然"也注明是河北省通縣,就這樣就成了河北人了,儘管他都沒去過通州。

  金士貽可是道地的北京人。這個,他說,再加上念北大的時候受到新文學運動的影響,還發表過一些白話散文,是藍青峰找他來當主編的原因。不過,他自己也承認,做了主編之後,文章反而回到"五四"之前了。

  他說是介紹《燕京畫報》,但也只提了一下畫報是"華北實業公司"下面一個小小嘗試,才開辦了八個多月,只銷平津兩地,每期各一千多份,業務歸公司北平辦事處管,薪水也由他們發。

  天然很少看北平報紙。這六年他又根本不在這兒。金主編提的什麼《晨報》、《世界日報》、《民言報》、《北平晚報》、《導報》、《北京時報》、《新中國報》,他大半聽都沒聽過。

  可是最使他驚訝的是聽金士貽說,北洋時期,有一大堆不肖文人記者,專為騙錢,辦了三百多家通訊社和小報。他看李天然不懂,就解釋說,"這些小報每天就一大張,專抄上海《申報》和天津《益世報》,只留一個社論篇幅。山東那位出錢,這篇社論就捧山東。山西那位出錢,就捧山西。新疆那位出錢,就捧新疆。每天就印一百份兒,全都只寄給出錢的主兒。這些土包子可樂了……好嘛!京城報紙都說山東、山西、新疆當局的好話……"

  金士貽故意暫停,喝了口茶,等李天然問。李天然就問,"結果?"

  "結果?"金士貽哈哈大笑,"結果歐亞航空公司的客機一通航,每天都有北京天津上海南京好幾份兒報紙,不是當天就隔天運到。一比之下,才明白上了當。"

  李天然一直在耐心等他說一下雇他來究竟幹什麼。金主編一直也沒說,只是順便提了提,藍董事長可不搞這些玩意兒,也不搞政治,只希望為城市居民,辦個娛樂消遣性畫報。不過,他戲劇性地壓低了聲音說,他聽到外邊兒在傳,《燕京畫報》是辦給"少爺小姐,姨太太少奶奶們"看的。

  李天然心中微微一笑,"曲線消息"多半是他寫的了。

  直到去中山公園的洋車上,李天然才感覺到,這位金主編很會講話,沒明講他該寫什麼,還是等於說了。反正看這份兒畫報的人,都是些少爺小姐,姨太太少奶奶。

  他們從南門進去,經過兩排老柏樹,穿過了"公理戰勝"石牌坊,順著東邊曲曲折折的長廊,沒走多久就到了"來今雨軒",一座很講究的宮殿式建築。

  二人剛上了軒前磚地,一位白制服領班就上來招呼,"金主編,裡邊兒坐外邊兒坐?"

  金士貽看了看上空藍天,又左右瞄了下一個個位子上的客人。"外邊兒坐。"

  領班引著他們穿過幾桌客人,在罩篷下一排雕欄旁邊一張白臺布方桌前停住,拉開了椅子。

  "來過這兒嗎?"金士貽坐了下來。

  "沒來過。"

  "這兒地方好,西菜也不錯……"他掏出煙點上,"看看比美國如何。"

  李天然請他介紹。金士貽想了想,跟領班叫了兩瓶"玉泉山"啤酒,兩客炸雞。

  啤酒送來之後,上菜之前,金士貽已經和進出好幾位客人打過招呼了。

  李天然別說沒來過這家餐廳,連中山公園都沒進來過,小時候跟師父他們進城,也從來沒到過這種地方。金士貽建議他吃完了去逛逛走走。什麼水榭、花塢、蘭室、金魚,什麼五方土、社稷壇,什麼鹿園、溜冰場,都值得看看。他又問剛才經過石牌坊,有沒有注意到那兒有兩尊銅像。李天然說沒留意。

  "這兩位……一位姓王,一位姓施。當年在清軍當兵……咱們董事長的老長官馮玉祥,就在他們手下。辛亥那年,搞了個'灤州起義',給是給朝廷壓下去了,可是也算是反清革命……這兩尊銅像就是逼宮之後,民國十七年那會兒,馮王祥給鑄的。"

  軟炸的雞很棒,啤酒也夠冰。李天然也不插嘴,坐在陣陣輕風之中靜靜地聽。金士貽還建議他沒事可以來泡泡這兒的茶館兒,像西邊兒老派的"春明館"和"長美軒",還有今天北平摩登人士喜歡去的新派西式"柏斯馨",是個人看人的好所在。不過他說要留神,去那兒的女的,不少都是交際花和胡同兒裡的姑娘。

  李天然忍不住逗了一句,"這不都是咱們的讀者嗎?"

  金士貽聽了大笑,"這幾年北平可真變了不少,"他抿了口啤酒,"政府一南下,錢也跟著跑了……從前,我還在北大那會兒,西單那邊兒有個'白宮餐廳',裡頭有位女招待,可紅了,叫'小一號'……做官兒的不來了,也沒幾個人有這個錢去捧場了……前幾年她還在,可是聽說每月賺不到三十元。好傢伙!民國十五年那會兒,她每個晚上都不止這些……八大胡同的館子,十個關了九個……"他喝了口酒,臉上微微感慨,"如今,清靜是清靜了不少……也就是一批文人教授偶爾湊湊熱鬧,可是哪兒能和從前比……什麼意思都沒了,連玩兒的地方都沒幾個了……這麼說吧,如今,你上哪兒去找個'小鳳仙'?"

  他又叫了兩瓶啤酒,"您剛從外國回來,真不知道這幾年北平有多少怪事……前年吧,市長還是袁良,他以為掏糞的好欺辱,可以隨便加稅……"

  啤酒送來了,他敬了李天然,"……說到哪兒了?……哦,好嘛!那些山東糞夫,一個個背著糞桶,把市政府給圍了起來抗議……哈!"他又敬了一杯。

  "後來有人在報上寫了副對聯兒……你聽,'自古未聞屎有稅,如今只剩屁無捐'……哈……你聽過以前在三慶園,後來去了廣德樓,那個唱評戲的白玉霜沒?……沒?……她唱得可真夠騷,尤其是《珍珠衫》、《馬寡婦開店》,結果硬給我們袁市長趕出了北平,說是有傷風化……可是……"他又敬了天然一杯,再替二人添了酒。

  "可是你猜怎麼著?現在袁市長早下臺了,可是人家白玉霜,今天在上海可大紅特紅……喲!"他突然想起了什麼,"我差點兒給忘了……"立刻從上衣口袋掏出一個小紙盒,遞給李天然,"董事長交代的。"

  李天然打開了紙盒……是一疊名片。正面直排印著"李天然"三個楷字,右上角是"燕京畫報,英文編輯",左下角是郵政信箱和電話。他取出一張,翻了過來。是英文。他微微一笑。除了英文頭銜等等之外,正中橫排著"T.J. Lee"。

  金士貽看了看手錶,幹掉了啤酒,"我不回九條了。得去拜訪個人。"他們就在"來今雨軒"門口分手。

  李天然懶得逛公園,一個人慢慢遛回藍府。蘇小姐不在。他自個兒繞著屋子走了走,看了看位置,把張辦公桌移了移,背對著窗,既不面向金主編,也不面向蘇小姐。電話響了,他猶豫了片刻才接,"喂?"

  "T.J.?"

  "oh,hi,藍小姐。"

  "別叫我藍小姐,就叫藍蘭。"

  "好,藍蘭,找誰?"

  "找你。"

  "yeah?"

  "我和哥哥晚上夜車去天津,和爸爸過節,禮拜五回來。"

  "哦。"

  "我想請你來參加我的party。"

  "哦?"

  "禮拜六。"

  "什麼party?"

  "你別管,就在家裡,晚上七點。"也沒等李天然說去還是不去,就掛上了電話。
theo0929 發表於 2018-8-1 09:41
第五章.八月節

  他第二天還是差不多十點到的報社。只有蘇小姐在。還是那身白衫黑裙,只是上面披了件綠色坎肩兒,她點頭招呼了一聲就沒再說話,坐在那兒喝茶看報。

  李天然呆呆地坐在他的辦事桌後面,看著上頭的筆紙硯臺墨水瓶,幾疊稿紙,也不知道該幹什麼。

  他去屏風後頭倒茶,"有什麼消息?"

  "符保盧回國了。"

  "誰?"

  "撐竿國手,剛從柏林回來。"

  "哦……"他回到他桌子,才想起剛開過奧林匹克。在船上就聽說了,不過都是關於美國黑人選手jesse owens的消息,根本忘了中國也參加了,"還有什麼?"

  "你先聽聽這段兒世運新聞……《北平晨報》,是咱們代表團副領隊下船的時候跟記者講的話……"她清了清嗓子,"我國籃球代表隊,當與日本比賽時,因精神過度興奮,致上場時之緊張,幾如犯人之赴法場。失敗後精神之頹唐無以復加,見人俯首無言,口中喃喃曰:’算了,算了。’帶隊之職員雖均極力勸慰,有擬請其看電影者,亦均堅謝不往。故至第二周與德國比賽,亦遭失敗,蓋精神刺激過深,迄未恢復也……",她合上了報,看著李天然,語調有點憤恨,"怪不得人家說咱們是東亞病夫!丟臉死了!"

  電話響了,蘇小姐拿起來就沖了一句,"燕京畫報!"然後臉色聲音都恢復了,"哦……一大早兒就取走了……來了……好……那後天見。"一掛電話,就起來背上個小書包,轉頭高興地笑,"金主編說,回家吧!"再又像是提早放學那樣興奮,說明兒中秋也不用來,星期四才上班,又說去找朋友去趕"真光"中午那場電影兒,又急得關照"房門給帶上……",跑得之快,話音未落,人就不見了。

  李天然給自己添了茶,從小蘇桌上拿起了那份報,回到他桌上,翹起了腳,點了支煙,無聊地翻著……"英大使許格森抵平訪問"……"諾那呼圖克圖法師骨灰由川運抵漢口"……"西班牙內戰,名詩人劇作家洛爾卡遭捕槍決"……他翻了頁……"社會局訓令各劇團禁演《風波亭》與《走麥城》,謂該兩劇表現忠臣末路,英雄氣短……"再翻到影劇版,發現"真光"正在上演《劫後英雄》,宣傳廣告說它是"新羅賓漢,米高梅蓋世珍品,舉世稱讚鐵血英雄。華納伯士達,繼《絕島冤痕》更驚人傑作……"李天然也不知道這是哪一部電影,可是"華納伯士達",他又念了一遍,應該是warner baxter。廣告還說此片"異族壓迫污辱冤痕。誓為民族粉身碎骨!雖死猶榮。鐵騎狼煙白骨撐天。為祖國流一腔熱血!鞠躬盡瘁。"……原來蘇小姐去看這部電影去了。

  他弄熄了香煙,把報紙放回蘇小姐桌上,又把茶杯送到屏風後頭,出了房間,輕輕帶上。剛進前院,碰見那個聽差領著一個送冰的去廚房。他問了下聽差的名字,說是叫長貴。

  他出了大門,記得隆福寺就在東四大街迤西。不錯,就在頭條對面看見了隆福寺大街。

  李天然稍微有點兒迫不及待的感覺。這是他小時候跟師母師妹來過不少次的地方。買點兒這個,吃點兒那個。可是就是不記得廟是什麼樣兒。這次才發現隆福寺可真又老又破。可是好像沒人在乎。來逛的人,除了幾個小子在叫在跑之外,個個都那麼慢騰騰地瞧瞧這兒,看看那兒。李天然覺得他已經沒這個福了。你要在北平真正住家過日子,才會有這份閒情,才這麼優哉,才這麼清平世界。

  他穿過了賣鴿子賣鳥兒的攤兒,穿過了賣什麼長袍馬褂、遜清頂翎的攤兒,又穿過了賣菊花賣哈巴狗波斯貓的攤兒,進了廟門。

  李天然沒興趣去逛,也沒什麼東西要買。他一邊隨便低頭看著地上擺的簸箕、雞毛撣子,一邊不時抬頭四處張望。沿著殿階排著好幾個賣藝場子。他站在那等了會兒,半天也沒人下去露兩手。倒是拐角有人在為幾個摔跤的喊好。他擠了過去,摔完了。出來,聽見前頭有人在唱落子,又有人在吹笛。他找了個攤兒,吃了盤灌腸,又換了個攤兒,喝了碗油茶。他接著走,經過了一排排賣古董的,賣舊書的,賣毽子的,賣泥人兒的,一直走過了看相算卦、賣洋煙畫,一直走到了後門,到了錢糧胡同,也沒看見關巧紅。

  他進了胡同,朝東口過去,後頭跟了幾個要飯的。他給了幾角錢,還有好幾個小子在叫爺爺地跟,一直跟到東四大街才不跟了。

  李天然覺得自己真有點兒胡鬧,也沒搞清楚人家是不是真的要來,更別說什麼時候來,就跑這兒來瞎逛,好像他想碰上就能碰上似的。

  往回走的路上,他在四牌樓附近一家南紙店看見門口擺著一堆堆兔兒爺,進去選了一個一尺來高的薛平貴,跟一個挎籃兒買菜的兔兒奶奶。又在接壁糕餅鋪子買了兩盒月餅,一盒自來紅,一盒自來白。

  進了家門,老劉上來把東西接了過去,"您真有興致。"李天然也笑了,說月餅大夥兒吃,兔兒爺兔兒奶奶給找個地兒擺起來,又叫他待會兒進屋裡來。

  李天然問老劉哪兒有租自行車的。他說燈市口。又問家裡有隨身帶的水壺沒有。有,馬大夫有個外國大兵用的水壺。李天然叫他給找出來,告訴他明天要出門,後天才回來。

  李天然第二天一早收拾完,背了個小包和水壺,就去租車。

  天氣很好,大太陽,不冷不熱。他卷起了黑短褂的袖子,騎在街上,心情就和迎面過來的風一樣輕鬆。

  出西直門可費了點工夫。洋車、汽車、卡車、自行車,還有馬車、騾車、水車、排字車、大板車,正好又碰上門頭溝來的一隊駱駝進城,總有十好幾頭,雙峰之間背著一袋袋煤,直到最後那頭掛著叮叮噹當駝鈴的,跪倒在馬路邊黃土地上,其他車子才流暢起來。李天然也沒下車,扶著電線杆子耐心地等。

  一出城門,一過護城河,一過鐵道,就已經是鄉下了。

  這條瀝青大路又平又直,兩邊還專為馬車貨車鋪了青石板,再過去是好幾丈高的蒼松垂楊。偶爾幾聲鳥叫,幾陣鴿笛,遙遠灰藍天邊飄著一兩隻風箏。太陽曬得黑焦油路面閃閃發亮。

  可是秋高氣爽,身上沒見汗就到了海澱。

  進了正街,李天然下車扶著走。路邊大荷塘那兒有幾個小子在玩兒。街上挺熱鬧。這麼多年沒來了,可是覺得海澱沒怎麼變,還就這麼一條大街。後邊那些胡同也好像還是那麼幾條。他繞了繞。以前來的時候就已經沒落的那些大別墅大花園,現在從外邊看,還那麼蕭條。可是說沒怎麼變,又有點不認得了。正街上的店鋪一家接一家,賣什麼的都有,不少是新的,有的門口還停著大汽車。

  他在正街上又來回走了一趟,經過一條小橫街,看見胡同裡邊有個"平安客棧"紅漆招牌,就推著車過去。

  這是一座住家改的兩進四合院,一共才隔成十來間客房。掌櫃的帶他前後繞了下,大半空著。他最後租了內院一間西屋。說不上佈置,倒還乾淨,兩面紙窗,一張掛著蚊帳的硬鋪,小方桌,兩把椅子,一台洗臉盆,兩盞油燈,一個銅痰盂。棉被枕頭還是付了錢才有個黑不溜秋的小夥計送過來的。問了問,才知道茅坑在跨院兒。

  他換了身大褂,只背了水壺,出了客棧,直奔正街路南那家"裕盛軒"。

  門面相當講究,院子也很寬敞。進進出出的客人,西裝洋衫大褂都有,看樣子不少都是燕京清華的學生。這麼年輕,有說有笑,無憂無愁,李天然真覺得自己過了好幾輩子。

  他還記得師父師母來這兒點了些什麼。夥計帶他一入座,他就叫了清油烙餅,過油肉,四兩蓮花白。

  最後那張餅吃得有點撐,可是真過癮。

  他離開了飯莊,在正街上遛了會兒,拐上了往北的那條公路。沒多會兒就看到燕京大學校園和那些宮殿式建築。他也沒停,繼續朝前走。沿路看見的,大部分是學生,也有些附近村裡的。又沒多會兒,遠遠的已經是清華校舍了。

  前頭不遠是個三岔口,他上了折往西北那條。再走了一會,拐進了一條小土路,還是那個樣。

  這一帶開始荒涼起來。路邊不遠,這一段,那一段,還埋著早已經倒垮了的一截半截虎皮石頭圍牆。李天然知道已經到了圓明園廢墟。

  他總有四年多沒來了。反正他沒生的時候就已經是廢墟了。沒給槍炮打垮的,沒給大火燒光的,那能偷能拿的,也早就給偷拿走了。剩下一些誰也搬不動,也沒人要搬的,都還在那兒。他不時止步觀望。有些當年的湖沼已經變成了水田,可是一眼看過去,一片空地,沒什麼大樹,全是一堆堆,一叢叢蘆葦,起起伏伏的土坡,低的地方還積著水,偶爾還得跨過半埋在地裡的花崗石,跟他上回來的時候沒什麼兩樣,一樣荒廢。

  他看了看太陽,盤算了下位置,朝著荒園北邊偏東的方向走過去。

  他老遠就瞧見了。

  一座兩座漢白玉破石門,一根半根石柱。

  這就是了。斜陽之下,陣陣秋風,幾聲雀叫,幾聲蛙鳴,一片蕭條。這就是當年長春園的西洋樓。

  他上了幾個臺階,在一根石柱旁邊找了塊石頭,坐了下來,舉起水壺灌了好幾口,點了支煙。

  師父究竟是師父。在大好的日子裡,也在為不好的日子打算。李天然十二歲那年,顧劍霜借著一次師門聚會,交代下一輩,"萬一發生巨變,師徒分散,失去音訊,則切記,圓明園西洋樓廢墟,每逢夏曆初一午夜,是本師門倖存者約會時地。"

  他又喝了幾口水。太陽西垂,這個夕陽殘照下的廢墟更顯得淒涼。他趁天沒全黑,又繞著走了一圈,摸摸清楚附近,看有什麼變動。晚上再來一趟。

  他還是沒在客棧吃飯,在大街上找到一家烤羊肉串兒的館子,要了兩串兒。帶點兒肥的羊肉塊兒,叉在一尺多長、像把短劍似的鐵串兒上,外焦內嫩,就著硬面饅頭、半斤燒酒,吃了個飽。臨走之前,跟掌櫃的買了些鍋盔、油炸花生、半水壺白乾兒,帶回旅店。既然是中秋,還要上野地去看月亮,總得準備點兒吃的喝的。

  他在硬鋪上打了個盹兒,醒來快十點了。外邊有點涼。他在黑短褂裡面套了那件運動衣,再把吃的喝的全塞進了背包。小方桌上那盞油燈一亮一亮地閃著暗光。他等了會兒,聽聽院裡和櫃檯那邊都沒聲音了,吹熄了燈,探頭掃了外邊一眼,背著小包,一閃身出了房門。

  八月十五的月亮還沒升到頂頭,可是滿院子還是給照得夠明。小偷慣賊老說的"偷風不偷月,偷雨不偷雪",的確是經驗之談。

  他一動不動地立在屋簷下暗影之中,總有小半支煙的工夫。然後上前邁了兩三步,吸了口氣,一矮身,躥上了房。

  他伏著身子,前後左右巡視了一圈,伸手試了試屋瓦,還挺牢,瓦溝裡有些半幹不潮的落葉。他站起來查看了下自個兒的影子。

  內院外院全黑著,帳房也睡了,只有大門口射上來一小片昏暗的光。要麼就只是前頭大街上露點亮。夜空之中,隨著微風隱隱傳來一兩起笑聲。正在過節吧。

  他在房頂上輕輕彎身走過兩戶人家,下了房,上了大街。這條正街空空的沒一個人,沒一輛車,就兩個路燈亮著。店鋪全都上了門。月光之下,大路像條灰白色帶子伸入消失到盡頭的黑暗。

  他順著白天走過的路摸過去。畢竟是通往兩所大學的要道,沿途都有路燈。燕京那邊很亮,隱隱還有人影移動。他拐上了折向西北的小土路。清華那頭可什麼也看不見了。

  他從白天下小路的地方上了野地,高高低低地摸到了西洋樓。十一點半。他四處查看了一下,在白天那個石座上歇腳,點了支煙,靠著背後那半根石柱,靜靜地等。

  初一是有道理,又沒月亮又好記。當然,今兒是八月十五,中秋月亮分外明。可是每月十五,月亮都挺圓挺亮。他一眼看過去,明月之下,一片空曠的野地,百步之內,幾乎一目了然,無處可躲。

  再看表,午夜十二點整。廢墟一片慘白淒涼,只有陣陣風嘶。他試著輕輕一擊掌。

  師父的交代是,不論是誰在西洋樓廢墟午夜先擊掌,另一人數到十,以回擊兩掌來反應。再數到十,首先擊掌的人再回擊一次。這就是自己人相會的記號。如果第一次沒有回音,數到十再試一次,再沒回音就離開。

  幾年沒來了,李天然以不同輕重手力擊掌三次,發現在這樣一個靜靜的深夜,以最輕手力擊拍,掌聲也可以傳到至少十步以外。他不記得上回來這兒是用了多重的手力。

  事情很清楚,只是沒有答案。不錯,他還活著,可是下月初一來這兒碰面的會是誰?師叔還在不在人間?這麼多年下來,他老人家還會出現嗎?就算師叔來過了,也來過多次,可是會連來四年,六年嗎?

  他打開水壺,仰頭灌了口白乾兒。

  真要戒備的是朱潛龍。他既然能勾結日本人一塊兒殺了師父一家,那只要他沒死,他也知道這個初一密約,他也可以秘密來此赴約,身藏暗處,看師門之中誰會出現,再斬草除根。
theo0929 發表於 2018-8-1 09:46
第六章.藍蘭的舞會
(編者:此處似乎有缺文)

  兩個人都是頭一次來,都不知道該點些什麼。李天然只好叫了功能表上介紹的特別餐,海鮮湯,紅酒燒雞,生菜沙拉,又問了問蘇小姐,點了一瓶bordeaux。

  蘇小姐很興奮,有說有笑,幾乎輪不到李天然插嘴。她說她本來想念大學,可是去年會考沒考好,在家待了好一陣兒,才因為她哥哥和金主編以前在朝陽女中一塊兒教過書,才來畫報。又說金士貽在北平文化圈兒內,小有名氣,還出過書,只是書教得很不開心。後來給北平卓家做了幾年事兒,認識了些人,有了點兒社會關係,才稍微好一點兒。不過當上了主編之後比較得意,一張名片給出去,很受尊敬。

  李天然幾次想轉變話題。他不想從小蘇這兒聽太多。可是小蘇好像悶了幾個月才有機會吐口氣一樣,一直在談金士貽,說他有三個小孩,全是老媽子帶,太太什麼也不管,每天打牌。

  李天然趁她放下刀叉擦嘴,趕緊問,"畫報在哪兒印?"

  "哦……"她喝了口紅酒,"前門外,江西會館那邊兒。"

  "稿子我們送,還是他們來拿?"

  "都有……多半有人來取。"

  "下一期文章都齊了?"

  "早就齊了……就差一張上海電影界慶祝蔣委員長五十大壽的照片兒……聽說還有一張獻機,跟北平這兒獻劍的照片兒。"

  等他們喝完咖啡付帳,都兩點了。

  兩個人還是叫車回的九條。長貴說金主編來了又走了,沒留話。蘇小姐進房撥了個電話給印刷廠,一掛上就跟他說回家吧,沒事兒,明後天來不來都可以。

  他第二天還是來了一趟,問起長貴,才知道禮拜五通常沒有人來。又問起藍家。老爺還在天津,少爺回宿舍了,小姐還沒放學。他回桌上選了幾本雜誌,一個人沒什麼目的走了幾條街,瞧見一家小茶館,進去泡了壺香片。

  回來快兩個星期了,除了初一的事兒還要等等之外,什麼打算也沒有。那個日本圓臉是誰,叫什麼,幹什麼的,怎麼去找,大師兄人影兒在哪兒,連怎麼去打聽都無法下手。師父以前煤市大街上那些鏢行裡的朋友,多半都不認識不說,現在連鏢局子都早就一個個關門了。馬大夫是肯幫忙,可是他也說了,根本幫不上。他自己這麼多年沒來北平,人生地不熟,孤掌難鳴。藍青峰那裡,照馬大夫說可靠。但是能有多大用處又很難說,而且也要慢慢來。

  他一直覺得這份編輯工作不是白撿來的,可是又琢磨不出是為什麼。金士貽地面上,照他吹的,再照小蘇說的,似乎很吃得開,可是都是些曲線消息,那能跟他打聽嗎?問一句話,就跟回一句話一樣,都暴露出一點點說話人的秘密……

  走著瞧吧……反正師父一家四口人的命,不給要回來,他這輩子算是白活了……

  天有點陰,剛下了幾滴雨,還帶點風。李天然不覺得冷,可是漫步走在黏滿了零落槐蕊的大街上,還是感到一層秋雨一層涼。他發覺這兩天連蟬都不叫了,是該穿夾的了,可是他沒去拿,深深呼吸著那雨後的清涼鮮爽的空氣,溜達著回到了乾麵胡同。

  他脫了大褂,靠在床上翻看帶回來的那些雜誌。人家不催,也該交點什麼了。好在沒時間性,這些過期的英文刊物裡頭,總有點什麼可以抄抄。

  老劉用雞子兒給他炒了一大盤饅頭,做了碗黃瓜肉片兒湯。他吃完繼續翻。有不少玩意兒都很有意思,一張張照片尤其精彩,像三藩市的"金門大橋",泛美剛開闢的太平洋航線,班機像輪船一樣,還有個名兒,叫china clipper,"中國飛剪號",法國那艘"諾曼第號"大西洋處女航……直到等二天才決定用《國家地理》上的一幅照片,是去年十一月剛試飛成功的一架dc?3。吸引他的不光是這架銀色新飛機,還有飛機升空刹那的背景,洛杉磯西邊clover field機場。李天然和馬姬在那兒看過一次飛行表演。

  除了在學校交作業以外,這還是他第一次寫點兒什麼東西。好在有英文可以抄,可是還花了他半個早上才搞出兩百多字。又抽了支煙,才給它取了個標題,"試航"。

  他出了北屋,問院子裡撿落葉的劉媽,"馬大夫去人家家裡做客,都送什麼?"

  "看是上誰哪兒……外國酒,外國糖,也送盆花兒什麼的。"

  "人家來這兒呢?"

  "也差不多……也有人送蜜餞,點心……"

  李天然站在臺階上想了想,也不知道晚上是個什麼party,"家裡有什麼現成的?晚上藍家小姐請我過去。"

  "有洋酒、洋煙、巧克力、餅乾……"

  "就巧克力吧。"他覺得第一次去,送盒糖比較合適,"你這兒完了,找一盒兒來看看。"

  劉媽過了會兒給他捧過來三盒外國巧克力。他選了一個紅色鐵盒裝的,也不用再包裝了。他換了身咖啡色西裝,淺黃領帶,帶著巧克力和稿子雜誌,溜達著上九條。

  一進胡同沒多久就瞧見藍府大門口上搖動著一些人影。天剛開始暗,大門前燈光之下停著好幾部汽車,還有好幾輛漆得黑亮的洋車,大門沒關,長貴正在那兒跟幾個司機和車夫說話,看見了李天然就上來招呼……"不用了。"他自個兒去了西廂房,把《國家地理》和稿子放在金主編桌上。

  他已經聽見音樂和笑聲了。一進內院,各色燈光立刻傳了過來。天棚四周掛著十好幾個彩色燈籠,院子裡擺著四五張桌子,鋪著紅臺布,都有人坐,正房門大開,裡邊傳出來很響,也有點耳熟的音樂。北邊廊下一排長桌,全是吃的,還有個白制服侍者。李天然下了院子,覺得有人在看他。他一個也不認識,有好幾個外國小孩兒。

  "T. J.!"

  他也看見了藍蘭,正在門口和幾個女孩兒說話。她沒有動,招手叫他過去。李天然上了臺階,把巧克力給了她。

  "都是我同學……Carol,Pauline,Rose……他叫李天然,我叫他T.J.,你們也這麼叫,"她挽起了他手臂,"來,你還沒見過哥哥……",順手把糖交給了一個侍者,帶他進了北屋。

  屋裡沒亮電燈,可是不暗,到處掛著燈籠,點著蠟。傢俱全都給搬到牆邊,有的給架了起來,地毯也給卷到一邊,空出來中間一片場地。還沒人跳。西邊一張桌子上有架留聲機,幾個男孩兒在那兒選唱片。藍蘭問哥哥在哪兒,說是去了睡房。

  "那先吃……"藍蘭又挽著他出了北屋。

  李天然給帶到門口自助餐桌。她也陪著取了一小碟。很豐富的西菜,有雞,有牛肉,有青菜。

  "‘歐陸’飯店叫的,"她低聲說,"還附帶兩個waiters。"

  李天然要了一瓶冰啤酒。他們又進了院子,找了個空桌。

  "你怎麼這麼晚才來?"

  "不是說七點?"

  "六點。"

  "那我來晚了。"

  他發現藍蘭今天晚上完全是成熟的打扮。銀灰色緊身上衣有點閃亮,無領無扣,半露肩,下麵一條黑長裙。半高跟鞋,烏黑頭髮,剛好落肩,雪白的臉,鮮紅的唇,還戴著耳環、項鍊、手鐲、戒指,一下子大了至少五歲。她也不吃,只用刀子玩弄著盤裡的東西。李天然覺得很好玩,這種年紀,說小孩兒是小孩兒,說大人又是大人。問她天津過的節,藍蘭聳聳肩,只說是去看了場回力球。

  "全是你們美國學校的?"天然掃了眼院子裡的人。

  "差不多,有些燕京……"她爽朗地笑起來,"女的多半是我的同學,男的多半是哥哥的……"

  "原來如此。"

  藍蘭做了個鬼臉兒,"原來如此。"

  "藍--"李天然打住。這種時刻,不好稱呼藍董事長,"藍老伯不在家?"

  "在的話我們還敢開?"她抬頭張望,"最後機會,明天拆棚,後天爸爸回來。"

  別人好像都吃得差不多了。白制服侍者到處在收杯盤刀叉。李天然還沒吃完,可是算了。院裡的人一下子少了許多,一個個全擠進了北房。擠不進去的擁在門口。有兩對在院子裡就跳起來了。

  "你跳舞嗎?"藍蘭拿起了桌上的香煙,抽出一支。李天然擦了根洋火,搖了搖頭,替她點上。

  "不會還是不想?"

  "都有一點兒。"

  "那我可只能幫一半,"她吐出長長一縷煙,"不會我可以教,不想就沒辦法了。"

  李天然沒有接下去。他突然覺得今天根本不應該來。年紀不對不說,他也不是一個社交人物。好在有藍蘭陪,使他不至於在這種場合落單。

  剛這麼想,來了個外國男孩兒,拉她進屋跳舞去了。

  "看樣子我們都老了……"一句洋腔很重的中文,從他身後傳過來。

  他半回頭,是個年輕的外國人,不像是學生,灰白西裝,沒打領帶,棕色頭髮垂到耳邊,手中一杯啤酒,微微笑著。李天然請他坐下。

  "John Henry Robinson,"他伸手出來握,"中文名字是羅便丞。羅斯福的羅,方便的便,丞相的丞。"

  "李天然。李白的李,天然的天,天然的然。"

  羅便丞坐了下來,偏頭想了會兒,"哦……你不像是美國學校的。"

  "我不是。"

  "也不像燕京。"

  "也不是。"

  "好,我投降。那你為什麼在這裡?"

  李天然望著對面這位年紀和他差不多,又天真又成熟的面孔,一副無所謂的態度,就將頭湊過去,壓低了聲音,"我也不知道。"羅便丞大笑。

  二人碰杯,羅便丞也不用問,就說他在中國快兩年了,不過中間去過幾次東京、香港、河內。中文是他一來就請了一位老旗人教的,現在還是每禮拜一次。會說一點,勉強看一點,寫還不行,還在描紅字。他是紐約"世界通訊社"駐中國記者,不過可以投稿給雜誌,否則錢不夠用,沒能力去過他以後要過的生活。

  "什麼生活?"

  "哦,你知道……廚子,老媽子,四合院,汽車……"

  正屋爆出一片笑聲,又一支曲子響了起來,院子裡跳的人多了。羅便丞聽了會兒,"啊,pennies from heaven。"

  他對李天然很感興趣,尤其聽說李不但在加州念過書,現在的工作竟然和他同行,"我剛從通州回來。"

  "哦。"

  "訪問了殷汝耕,去看看他們那個’冀東防共自治政府’到底是怎麼回事。快一年了……你應該比我清楚。"

  "不見得。"李天然很坦白地跟他說,他只抄舊聞,不跑新聞。

  羅便丞似乎明白是怎麼回事,"不過《燕京畫報》還是必要的。每個大城都應該有……不管這些了,你才回來,不能怪你,可是,你要知道,’滿洲國’之外,這是你們中國領土上又一個日本傀儡政府。"

  李天然沒有什麼反應,只是心裡有點不好意思,尤其是一個外國人對他說這種話,而且他又感覺到,羅便丞也覺察出來了。

  "hi,John!"藍蘭還沒到跟前就喊,然後拖著一個比她高一個頭的男孩,跑了過來,"T.J.,這是哥哥,藍田……哥,這就是李天然……T.J.是我給他取的。"

  藍田很像他父親,只是高很多。西裝褲,白襯衫。相當帥。握起手來也很有勁,一副運動身材。他抖著襯衫透氣,"好熱,中秋都過了,還這樣兒。"

  藍蘭招手叫來侍者,低聲吩咐了幾句。

  "羅便丞先生,"藍田鬼笑地問,"您最近在忙什麼?Cathy怎麼沒來?"

  "不要提Cathy……她傷了我的心。"

  藍田大笑,"所以今天才找你。"他一指北房,"裡面隨你挑,找藍蘭給你介紹。"

  "藍田,你要我帶小孩兒?"

  "少缺德!"藍蘭斜著盯了他一眼,"我的同學還看不上你哪!"

  "對不起,藍蘭,我的中文不好。"

  白制服侍者送過來一瓶紅酒,四個酒杯。藍蘭接過瓶子為每個人倒,再一一碰杯,"cheers!"

  "cheers!"羅便丞抿了一口,抬頭看了看,"我想問一下,很多住家都搭這種棚子嗎?"

  "不少,"藍蘭搶著說,"讓我再教你一句北京話,’天棚魚缸石榴樹’,大的四合兒院都有。"

  "是嗎?……天棚,魚缸,石榴樹。"

  藍田忍不住笑,"下一句你怎麼不教了?"

  "你就是貧嘴!"藍蘭跟著笑。

  羅便丞有點糊塗了。他看了兄妹一眼,又看了看李天然。李天然等了會兒,可是發現兄妹二人都不言語,只好接了下去,"下面一句,看你是老北京,還是新北平。"

  羅便丞點點頭。

  "新北平……也不新了……反正,新的說法是,’電燈電話自來水’,指的是,只有大戶人家才有。"
theo0929 發表於 2018-8-1 09:49
第七章.小跨院
     
      "那老北京怎麼說?"

  "老北京下一句說,’先生肥狗胖丫頭’。"

  "什麼意思?"

  藍田搶了過來,"以前大戶人家,有錢請得起老師在家教課,所以是’先生’,再又家裡有錢,吃得好,所以狗也養得肥,丫頭也胖……"他戲劇性地頓了頓,拍了拍他妹妹的肩膀,"就像我們家裡這位。"

  藍蘭假裝氣得要潑酒,瞪著她哥哥,"你還想找Rose?!"說著站了起來,順手拉起了羅便丞,"走,去跳舞。"

  李天然喝了口酒,放下酒杯,"我想先回去了,跟藍蘭說一聲。"

  藍田也站了起來,陪他往前院走。

  "你運動嗎?"藍田打量著李天然的身材。

  天然說偶爾。

  "網球?"

  不打。

  "游泳?"

  可以。

  "溜冰?"

  馬馬虎虎。

  "橋牌?"

  不會。

  "開飛機?"

  李天然哈哈一聲大笑。二人在大門口握手告別。

  他很快吃完老劉剛買回來的燒餅、果子、焦圈兒、甜豆漿,回房套上了馬大夫那件短褂。

  今天不用上班。天兒又好。他記得燈市口上有幾家綢布莊,還有賣絨線的。找了過去,挑了幾尺黑布,幾斤黑毛線。大街上挺熱鬧。路上來往的人有說有笑,優哉游哉,連幹活兒的都不急。

  這兒的人真會過日子。他也優哉遊哉地,順著內務部街往南小街溜達過去。

  他沒再猶豫了,拍了拍虛掩的木門,輕輕喊了聲,"關大娘?"

  關巧紅在院裡喊他進來。他推開木門,看見關大娘正坐在正屋門前,跟老奶奶和徐太太剝栗子吃。他點點頭,打了個招呼,跟著關大娘上了西屋。

  她先把手上幾個栗子放在桌上,"嘗點兒,徐太太剛買回來。"又端把凳子請李天然坐,"夾袍昨兒晚上給您趕出來了,正好天兒涼,您試試。"

  李天然脫了短褂,接過來夾袍。

  是該穿夾的了。他套上了新的藏青色襯絨夾袍,身上一下子暖和起來。從鏡子裡他看見關巧紅在他後頭上下打量,又繞到前頭拉了拉領子,幫他系脖上的銅扣兒。

  她今天穿的是他第一次來那天那一身兒,灰褲褂兒,綠滾邊兒,還是沒塗脂粉,清清爽爽,黑黑的頭髮還是結在後面,乾乾淨淨的白皮膚,光光滑滑的瓜子臉,黑黑亮亮的眼珠兒,只是那細長的手指,剛進屋,碰到他脖子有點兒涼涼的。

  "還有幾件活兒。"

  "成。"

  李天然打開了紙包,取出那幾尺黑布,"手絹兒。"

  "手絹兒?"她瞄了桌上的布一眼,有點兒迷糊,"黑手絹兒?"

  他頓了頓,"耐髒……"就沒接下去了,用手比了比,"差不多這麼寬,四方的,打個邊兒就成。先下下水。"他推開了黑布,"就這點兒料子,看能做幾條就幾條。"又在拆另一個紙包,"忘了先問你,會打毛線嗎?"

  "會是會,只是打不出什麼花樣兒。"

  "用不著……一針一針那種就行,沒花樣兒。"

  "平針?行。織什麼?毛衣?背心兒?手套兒?"

  "帽子。"

  "沒打過……有樣子沒有?"

  這倒把他給問住了,"沒樣子……你見過他們溜冰的頭上戴的那種?沒帽檐兒,圓圓的包著頭?"

  "哦……像個瓜皮帽?"

  他笑了,"差不多,再長點兒,拉下來可以蓋著耳朵,不拉可以疊上去。"

  "試試看吧,不成拆了再打。"她用手比了比他的頭,一雙黑眼珠直轉溜,"喲呵!壓頭壓耳黑帽,黑手絹兒蒙臉,再穿身黑,綁上褲腿兒……這不成了小說裡頭說的夜行衣靠了?"

  李天然一下子醒了過來。他微微一笑,面部表情也隨著一動,"我喜歡黑的。"

  他回家路上越想越覺得自己昏了頭。怎麼可以給人機會聯想?他在腦子裡一再重複剛才那一幕。巧紅一臉天真,應該只是無心無意地逗著玩。他稍微安了點兒心,可是還是提醒自己,往後連這種可以逗著玩的機會都不能給任何人。

  "您真是穿什麼都像樣兒……"劉媽接過來他胳膊上搭的另一件夾袍,用手摸著,"關大娘的活兒可也做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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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節:7.小跨院(2)

txt?小說/\天、堂

  李天然不想再出門兒了。他又開始翻那些舊雜誌。反正一個禮拜給它交一篇,不難打發。他決定以照片為主。挑幾張他喜歡的,別處不常見的。這樣也可以少寫幾個字。

  照得好的,有意思的,可太多了。加州沙漠那張,希特勒和墨索里尼那張,紐約的時報廣場,巴黎的咖啡館,柏林的夜總會,黑人爵士樂隊,美西偷搭火車的流浪漢……最後決定用的也是張老照片,可是實在過癮,是電影《金剛》的劇照,大猩猩正在爬"帝國大廈"……他突然聽見外頭有陣聲音,知道馬大夫回來了。

  他又抽了支煙才出他的房間。劉媽已經在大客廳預備了一壺茶。過了會兒,馬大夫銜著煙斗進了屋。

  "玩兒得好嗎?"

  "很好,謝謝。"馬大夫坐了下來,等劉媽倒完了茶,"這兒沒事了……"喝了一口,等她出了屋,"日本人可真多,每天遊山都會碰上幾撥兒。"他又喝了口茶,"山上葉子全紅了,下了場雨,又掉了不少……他們租了個莊院,在櫻桃溝,還記得嗎?"

  "記得……後山有塊幾丈高的大石頭。"

  "還在那兒……"馬大夫點上了煙斗,"你這幾天都幹了些什麼?"

  李天然講了講,幾句話就交代完了。馬大夫沒言語,默默地噴著煙。李天然又等了一會兒,"我該找個房子了。"

  "我這兒還不夠舒服?"馬大夫笑了起來,"也好……可是不用這麼急,麗莎不是要過了年才回來?"

  這找房子的事很快就傳到了劉媽耳朵。老劉也問說要不要他上茶館去打聽打聽,看看東四一帶有什麼合適的。馬大夫說不用了。等第二天下午李天然從報社回來,馬大夫剛送走一位老太太病人,就把天然叫進了西屋診室。

  "我沒記錯,還是去年跟我提的,"馬大夫洗完了手,"胡老爺公館……就在東直門南小街附近……"

  "什麼房子?"

  "算是個四合院,不過是個小跨院。胡家宅院很大,是他們花園裡另外起的……你先過去看看……這位胡老爺子在我這兒看病,總有三年了吧……唉,都是富貴人得的富貴病……"

  "有錢還分租?"

  "富貴人除了得富貴病以外,還老是招惹些富貴麻煩……三年前吧,這位胡老爺,五十剛過,已經有了兩房小的,突然在天橋看上了一個十八歲的大鼓妞兒。可是大太太說什麼也不許這個唱大鼓的進門兒。胡老爺只好在他們家花園,緊靠著外院,又蓋了一座小跨院,還另外開了個門……就這麼,還是給接回來了……"

  馬大夫把桌子收拾好,"可是不到半年就跑了,到現在也不知道跟誰……老劉在茶館兒裡聽說,是個南邊來北京上大學的少爺……也有人說是天橋戲園子裡一個武生……反正就打那會兒開始,胡老爺就有了胃病,我也多了個病人。"

  "這位胡老爺是幹什麼的?"

  "什麼也不幹,早上遛鳥兒,晚上聽戲,要不就和姨太太們抽煙打牌……他老太爺給他留下大把錢。"

  "他老太爺又是幹什麼的?"

  "好像也不幹什麼……可是人家可有個好弟弟……是個太監。"

  馬大夫在診室門口喊了老劉進來,叫他陪著去看胡老爺的房子,說去過電話了,又說路不算近,開他車過去。

  李天然開著老福特出了九條東口。南小街沒電車也挺擠。老劉一邊在旁指路,一邊說胡老爺給唱大鼓的蓋的小院子,已經給封了好幾年了,現在要租出去,大概是家產坐吃山空,給折騰得差不多了。

  他們剛過陸軍醫院,老劉就說拐彎兒,進了王駙馬胡同,立刻瞧見前頭一座大宅院門前站著一位中年人。李天然才靠牆停了車,這個人就上來招呼。老劉在車裡小聲兒說,這是胡老爺的管家,姓孫,外頭人都管他叫孫總管。

  二人下了車。孫總管兩步搶上來一哈腰,"李少爺?我們老爺吩咐過了……請這邊兒走……"

  他們沒進大宅門。孫總管半側身領著又往前走了十幾二十來步,到了一個小點兒的紅門,門虛掩著,他一推就開了。

  一穿過大門洞就進了前院,南邊一排倒座。院子正當中一個大魚缸,有半個人高。北面臺階兩旁各一個大花盆,可是空的,沒花兒沒樹,東西北房的門窗大開著,白粉牆紅柱子,回廊地上濕濕的,像是剛灑過水,就這麼一進院子。老劉說他在這兒等,孫總管陪著進各屋去看。

  房子看得出來才給清理過,至少把封了幾年的氣味全給洗刷乾淨了。東房西房裡頭還有幾件紅木桌椅。北房比較完整,中式西式傢俱都有。正房後頭的臥室非常寬暢,中間一座大銅床,還有帳子,新的。再裡邊是間蠻大的西式洗手間。

  "這北屋後頭是哪兒?"

  "後邊兒是花園兒。"

  "從這邊兒過得去嗎?"

  "呃……本來正房西邊兒牆上有道門兒通,現在給釘上了。"

  "那這個跨院兒四周都是什麼?"

  "後邊兒、北邊兒是花園兒,再過去是西頌年胡同,也是後門兒。您剛才進來的大門兒在王駙馬胡同兒上。跨院東邊兒是個小胡同兒,扁擔胡同兒。我們這座宅院兒三面兒臨街。"

  "出去看看。"

  他們出了大門。李天然叫他們在門口等,自己一個人繞著外牆走。花園裡的樹不少,也挺高。扁擔胡同的確很窄,跟煙袋胡同差不多。緊靠著這小胡同的東房有三面窗,都比人高。拐角有根電線杆,不知道晚上有多亮,能照多遠。

  李天然很喜歡。倒不是房子有多好,而是位置好,尤其後邊接個大花園,必要的時候,他有好幾個地方進出。

  他一直走到西頌年。看上去跟王駙馬差不多。這個時候,胡同裡沒什麼人。一眼看過去,左右兩邊也不像有什麼大雜院。他原路回去,跟孫總管打聽了一下。大門有外國鎖。暖氣電燈自來水都現成。要檢查一下,好幾年沒開了。

  他回去路上問老劉,這樣一個也算是獨門獨院的房子,每月得多少錢。老劉不敢說,猜也不敢猜。回家問,馬大夫也搞不清楚,只是叫他別急,讓他去問問看。

  當天晚上,馬大夫告訴他,"每月三十五。"李天然也不管行情對不對,叫馬大夫立刻掛電話,說他要了。

  這一下子李天然可忙了起來。第二天下了班又自個兒敲門去看了一次。回到乾麵胡同,找來了老劉和劉媽,交代他們辦點兒貨,什麼枕頭棉被褥子,茶壺茶杯茶碗,筷子盤子碟子,還有廚房要用的,反正是,住家過日子需要些什麼,都叫他們給準備,再給想想別的。

  他自己也跑了幾趟王府井和西單,買了些毛巾胰子什麼的。他又向馬大夫借了一百元。

  馬大夫在旁邊瞧著好玩,"天然,你這幾天像是小孩兒等著過年。"

  禮拜三那天,馬大夫抽空陪著他去胡公館簽了一年的租約。胡老爺竟然一身長袍馬褂。李天然發現他才五十幾就已經老成這個德性,一臉沒勁兒,眼睛都睜不開,大概是還沒抽足了煙。

  馬大夫說去看看他新家。兩個人進了小跨院。李天然發現大花盆兒裡給栽上了樹,認不出是什麼,倒是有半個多人高。大魚缸裡有了水,還沒魚。廚房感覺上很齊全,油鹽醬醋都有瓶有罐兒,灶邊一大筐煤球兒。馬大夫說一個人住,最好再弄個小電爐,生火太麻煩。

  到了西屋,飯桌上很顯眼地擺著三個大大小小的盒子,包裝得很漂亮,還有彩色絲帶。李天然就知道是馬大夫送的。

  "這是你北平第一個家……嘿!是你自個兒的第一個家。我要是不送點什麼,麗莎、馬姬,會怪我一輩子……我知道你用得上,只希望你喜歡。"

  三個大盒小盒裝的是個美國咖啡壺,全套英國藍白瓷的糖杯奶杯咖啡杯碟。

  李天然非常喜歡,非常高興,非常感動……

  第二天禮拜四,馬大夫一早去了協和,他也去報社晃了一圈。金主編和小蘇都在。這還是他來了之後第二次見到金士貽。他給了他們新地址,說找到房子了。金士貽沒提他頭篇稿子,也沒提昨天他給小蘇那兩篇,只是堅持為他喬遷請客。李天然說等他先安頓下來再說。

  他下午不到半小時就把東西收拾好了,又給了老劉和劉媽每人十元。

  他先打發老劉上胡同口去給叫輛車,又請劉媽給他找個合適的人,收拾屋子,買菜做飯,洗洗衣服什麼的。可是不住在家裡。

  李天然就這麼住進自個兒的房子了。他隨身也沒什麼東西,只多了幾件大褂和夾袍。他每個房間走了走,開了燈,關了燈。回到正屋,想喝杯酒,可是什麼酒也沒有。想喝杯茶,可是沒火,是需要個電爐。他半躺在綠色絲絨沙發上抽著煙,想想還有什麼需要買的。應該有個冰箱,附近總有送冰的。還有,劉媽給他找到人之前,家裡總要有點可以放幾天的吃的。還有,應該看看這一帶的情形。

  他出了家門先往東走。一過扁擔胡同就到了蔣家胡同,再過兩條小街就到了城牆根。他又往北走。不遠就是朝陽學校,占地不小。過去是東直門大街,挺熱鬧,車不少,進城出城的都有。他路過一家五金行,買了個電爐,完後順著南小街下來。這才又發現王駙馬胡同對街就是十二條。

  李天然很滿意。這一帶除了學校醫院之外全是住家。倒是有好幾個大雜院兒,可是打門口兒經過,並不覺得有多雜多亂。

  這麼繞了一大圈兒,回家插上了新電爐,坐上了水,可是找了半天才找到茶葉。他沏了一壺,搬到院裡坐,天有點兒涼了,可是涼得挺舒服,尤其是披著夾袍。正在愁晚上吃什麼,門鈴突然響了。

  是藍蘭,扶著一輛自行車。

  "T.J.,我是頭一個嗎?"

  "你是。"

  李天然幫她把自行車抬進了大門,靠在門洞牆上。藍蘭一身學生裝,美國學校那種學生打扮。白色尖領棉毛衣,藍白格子褶裙,剛過膝蓋。白短襪,白短鞋。一根銀色絲帶紮住了後面的黑髮。她一進大門就從自行車前筐子裡取出一個大紙盒,又把背著的一捆紙卷交給了天然。二人進了北屋,他把東西放在沙發上。

  "先帶我參觀。"藍蘭非常興奮,到處在看。他領著她走了一圈。

  "院子裡還少幾盆花兒。這個客廳應該掛窗簾兒,睡房也該掛……還有,席夢思銅床還勉強,可是那個化妝台太女人味兒,得換……"

  "我兩個鐘頭前才搬進來……還有,要不是我剛買回來一個電爐,你現在連茶都沒得喝。"

  藍蘭還在左看右看這間北房,過了一會兒才好像想了起來,"快打開看,是我爸送你的。"伸手從沙發上拿起了那捆紙卷遞給了他,"先拆這個。"

  他一看就知道是字畫。打了開來,果然是。陳半丁的春夏秋冬四副花卉。

  "謝謝藍老伯……可是沒掛鉤兒。"

  "我帶著哪!送禮送到家!"她從還背著的小皮包裡掏出來四個銅鉤,"待會兒我幫你,再看下一個包。"

  不很輕,大概是杯子。打了開來,果然是。一套八個玻璃杯,四高四矮,沒有花紋,底厚杯沉。

  "這一套算是我和哥哥送你的……先掛畫兒,完了出去吃飯,it’s on me!"

  李天然找了個凳子。藍蘭遞一卷,他掛一卷,就掛在北牆。她站在那兒指點,一會兒秋不正,一會兒春再左邊點兒,搞了半天,她才滿意。他下了凳子,退了幾步看,也很滿意。

  天剛黑,南小街上還有不少人,大大小小的店鋪都還沒上門,可是都上了燈。二人慢慢走著。藍蘭說不遠,就在北小街上,一過東直門大街就到。說是家俄國餐廳。她同學凱莎玲家裡開的,叫"凱莎玲"。

  餐廳是座紅磚小洋樓,就在俄國教堂胡同口。客人不少,也很吵。領班認得藍蘭,帶他們上樓。二樓地方不大,只有三張桌子,兩張有人。他們入座。領班點上了蠟,說凱莎玲的父親正在廚房忙,她跟母親姐姐弟弟出去了。又說今天的蝦好。

  蝦炸得非常好。剛吃完,凱莎玲的父親,還戴著廚師白帽,系著白圍裙,出來看藍蘭,又叫侍者上咖啡的時候送一盤奶油栗子粉。藍蘭一副主人派頭,替天然點了一杯白蘭地。自己繼續喝著剩下的小半杯白酒。

  她說她們畢業班明年全要離開了。十幾個外國學生全回國上大學,剩下幾個中國學生也都要去美國念書,連凱莎玲這種白俄都要去美國。

  她的聲音表情都有點傷感,兩眼空空,"人生難道就是這樣?相聚一場,歡歡樂樂,然後曲終人散?"

  李天然無話可說,抿著白蘭地,注視著一閃一閃的燭光,"是,人生就是這麼一回事。"

  他們原路走回家,俄國教堂的鐘聲響了十下。街上空無一人,只有幾盞路燈不聲不響地亮著。兩個人就這麼並排走著。藍蘭幾次想要說話,可是又沒說,最後問他要不要再去北京飯店坐坐。李天然看看她,沒回答,只是開了大門,把自行車提了出來,又陪她走回九條。
theo0929 發表於 2018-8-1 09:52
第八章.圓明園廢墟

  劉媽非常勤快,第三天就領了個人來見他,竟然是和關大娘一個院兒的徐太太。

  李天然一開始覺得不太合適。說生不生,說熟不熟。又想了想,這麼也好,至少可靠,而且雖然五十出頭了,身子還很健,又是一雙大腳。這麼就說好了。每天大早來家幹活兒,逢十休息,每月五元。

  禮拜一上班,他又查了下月份牌兒,農曆九月初一是十月十五,還有三天。他坐在辦公桌,盤算著還有什麼事該辦。蘇小姐過來給他端了杯茶,又遞過來前天出的《燕京畫報》,"您可真沉得住氣。"然後就不言語了,笑眯眯地站在那兒。

  他這才發現他的東西登出來了,三版左下角,照片蠻清楚,文字草草看過去也沒什麼改動,只是"試航"下面多了個"木子"筆名。他朝著小蘇微笑點頭。

  "就沒別的話了?"

  "都是人家的玩意兒……"他聳聳肩,"我只是抄抄……"

  "那也得懂點兒英文才行!"

  "說的也是……只不過沒什麼好吹的。"

  "誰叫你吹?!"小蘇一賭氣,轉身回她桌上看報去了。

  李天然立刻發現他的話有點兒沖。人家一番好意過來說話,就給他這麼一句給頂了回去。他想了想,拿起了鋼筆在稿紙上寫了"無心得罪,有心賠罪"八個大字,起身走了過去,把那張紙放在埋頭看報的小蘇面前,"該剮該殺,明天再說,我得先走……"就出了西廂房。

  他在路上再又警告自己往後要注意。言者無心,聽者有意。否則,還沒打聽出來人家的下落,自己早已亮在明處。

  他先回家。邁進了大門,心裡突然產生一陣陣溫暖舒服的感覺,馬大夫不提,他也沒想到,這個小四合院還真是他第一個自己的家。再又看到徐太太已經在廚房生了火,更使他感到回家了。

  徐太太炸了鍋醬,一聽說餓了,趕緊給切面。他叫徐太太一塊兒吃,她說什麼也不肯上桌兒,說老奶奶和關大娘在家等著她回去。李天然聽了,叫她等會兒一塊兒走。

  從王駙馬胡同到她們小雜院說遠不遠,說近不近,兩個人慢慢晃蕩,走了幾乎半個小時。他叫徐太太這幾天把家給弄齊全,看缺什麼短什麼,就全給補上。他能想到的,就是買個小冰箱,再去給找個送冰的。

  一進她們大門,連老奶奶都興奮地拖著小腳,下院子來迎接。關大娘也替徐太太高興。每月休息好幾天,又不是從天沒亮做到半夜,就伺候一個人,就能拿五塊錢,實在比在別人家幹老媽子強多了。可是李天然總覺得關巧紅隱隱地有點不大自在。他意識到她的心,本來簡簡單單地做裁縫,現在一下子變成了他老媽子一個雜院兒裡頭住的。

  他不想多留,取了手絹和帽子,試也沒試就離開了。只是提了句,錢要是夠,再給做件棉袍和絲綿袍。

  他決定不去多想。晚上馬大夫過來看他,帶了兩瓶威士卡,說正屋東西兩壁,還該掛點什麼,又說他家裡有好幾幅病人送的水彩,叫他有空去挑幾張。馬大夫興致很好,兩杯酒之後,拉他上"東來順"吃涮鍋。

  回家已經九點多了。他洗洗弄弄,去各屋查看了一遍,關上了燈和門,回到睡房,躺在床上養神。

  十一點左右,他起身戴上了剛打好的黑帽子,將帽檐拉到眉毛,又將黑手絹斜著疊成一個三角,再按照他西部片裡看來的那些搶匪劫盜的做法,從鼻樑那兒蒙住了下半截臉,又在後頭把手絹打了個結。他看了下鏡子,藏青棉短褂,藏青工人褲,黑襪子,黑膠鞋,黑手套,全身漆黑深藍,只露著兩隻黑眼珠。

  他關上了睡房的燈,帶上了門,在院裡仰頭稍微觀望,就從北屋躥上了房。

  他伏在瓦上一動不動,只用眼睛四處掃瞄。夜空又黑又靜,無星無月,可是帶點風。偶爾飄過來一陣微弱的吆喝聲。

  他從扁擔胡同下房,一個人影也沒有。那盞路燈也不亮。他摸黑走了十來步,矮身一躍,上了胡家花園那一人多高的磚牆。

  這還是李天然第一次在京城深更半夜翻牆上房。他很小心,也不想走遠,只是出來探探,再試試他這身夜行衣靠。關大娘倒是眼尖心細。

  他在胡家宅院上頭繞了一圈。花園裡黑黑的,什麼也看不見,只聽見樹枝在響。院子裡各屋的人都睡了,門窗關得緊緊的,只有一間下房還亮著,在院子上空冒出一小片暗暗的光。他在西屋上頭看見一輛空洋車,慢慢地在王駙馬胡同往西走。李天然屏住氣,趴在瓦上,看了看左腕上的手錶,淺綠螢光時針和分針幾乎重疊在十二。

  他一下子全身發熱。

  也許不那麼緊要,可是他躺回床上還有點嘀咕。好在我有個夜光錶,我先擊掌就是了。這才安心入睡。

  之後兩天他照常上班。下了班就去逛街,買點家裡用的東西。

  可是他從來沒佈置過家,只是聽馬大夫和藍蘭都說牆上該掛點兒什麼,就去了趟琉璃廠。結果在一家什麼齋的鋪子裡看到一副對聯兒。掌櫃的說是溥伒寫的海澱:
  雲外樓臺樓外塔

  水中樹影樹中山

  裱得挺好,價錢也還可以,十八元。

  接著又上了馬大夫家挑了兩幅水彩,都鑲好了框,一幅畫的是北海白塔,一幅是駱駝隊進西直門。是個外國人畫的。

  擺設什麼的,可就麻煩了。他不懂古玩,買了幾樣必需的茶具,煙具,文具之後,就只在護國寺地攤兒上買了幾件半新不舊,也用得著的小玩意兒。香爐,蠟燭台什麼的。還買了兩個種水仙的花盆兒。他又在王府井大街一家拍賣行看上了一座歐式穿衣鏡。可是那個夥計一個子兒也不肯少,說六百就六百。只好不買。就只抱了個電風扇回家。

  小跨院慢慢給他收拾得有點人味兒了。

  禮拜三下班臨走的時候,他跟小蘇說他明天有事,可能後天也不來。蘇小姐只是像沒事兒似的點了點頭。

  十五號那天下午,李天然去燈市口那家自行車店租了車,背著帆布包上了大街。

  他剛騎上去,還在人行道上,一聲喇叭響讓他抬起了頭。幾步路前頭,一輛黑汽車差點兒撞上一輛洋車。司機伸出頭來大罵。可是拉車的也偏頭回了一句,"吹鬍子瞪眼兒的幹嗎?有能耐打東洋去!"然後雙手把著車弓子,沒事兒似的,慢慢拉著那輛空車走了。

  李天然看看沒出什麼事,就沒再注意,只是聽到汽車一上擋加油,順便瞄了一眼。

  是藍田和一位打扮時髦的女人。只是短短一瞥,又只是上半身的上半截,他突然覺得好像在哪兒見過她,可是立刻又覺得可笑。才回來沒幾天,就只見過這麼幾個人,或許是時髦人士的打扮都差不多,看起來眼熟。他沒再去想,原路騎去了海澱,還是住進了"平安客棧",還是那間西屋。

  他進了客棧就沒再出去。晚飯也是打發夥計叫了碗面在屋裡吃的。九點,他開始準備,跟大前天晚上夜行的裝扮一樣。只是因為天冷,又更陰了一點,上身多了件黑皮夾克。他又從帆布包裡取出前兩天買的一支手電筒,試了試,插進了褲口袋。十點,他吹熄了油燈,閃身出了屋門,輕輕帶上,在黑暗之中觀察片刻。

  有幾間屋子還透著亮,也還聽得見前頭櫃檯那邊傳過來的人聲。可是他沒再猶豫,吸了口氣,躥上了房。

  海澱正街上還有好幾家鋪子沒關門,燈光挺亮,不時還有部汽車呼的一聲飛過他的面前。他在街這邊等了等,過了馬路,順著朝北的那條大道走去。燕京大學校園的燈光老遠就看得見。路上偶爾還碰到一雙雙,一對對的學生。他不去理會,正常穩步地走他的路。

  天很黑,也有點濕,像是要下雨。過了燕京沒一會兒就瞧見了清華校舍遠遠的亮光。他這才開始注意看路。

  他很快找到了那個三岔口,上了折向西北那條。又走了一會兒,拐進了小土路。再沒多久,他摸黑繞過一堆殘石,進入了野地。

  四周很暗,雲很低很厚,只是天邊一角偶爾透出一小片慘白,使他勉強分辨出三步之內的亂石、葦草和窪地。他不敢用他帶來的電棒,只好慢慢一步步邁。鞋早就濕了。無所謂,只要不踩進泥沼就好。

  他幾乎撞到那根石柱,用手摸了摸,盤算了一下方向,找到了上回坐的那塊石頭。可是他沒停,又朝前走了二十幾步,在另一個不到半個人高的石座那兒打住。他看了看表,淺綠時針說是十一點零五。石頭座很潮,他就蹲在旁邊,四周張望了一下,什麼也看不見,風聲有點淒涼。他耐心沉住氣地等,也不敢抽煙。

  他知道這麼黑沒有必要,可是還是掏出那條黑手絹,蒙上了下半截臉,又把帽檐拉到眉毛。就算五步之內認不清,可是萬一來的不是師叔……是朱潛龍反而簡單了,就此了斷……可是要是萬一是別人,誤打誤撞地來了個全不相干的別人……那還是不能就這麼露相露臉……

  他一身黑地蹲在黑夜之中,覺得整個這檔子事,這個背了六年的血債,最後怎麼個了法,就跟這片漆黑荒野一樣渺茫。五年前來過那麼多回,一無收穫。那今夜呢?他盡力不去多想,就知道越是去想,那前景就越像這黑夜一樣,伸手不見五指。

  再看表已經差十分十二點。他感到心在跳,再一次用盡目力四周查看。

  唉……六年了……還會有人赴這個約嗎?師叔和大師兄說不定早都死了……再看表,還差三分。

  他眼不眨地注視著那淺綠螢光分針慢慢移到了十二。

  他深深吸了口氣,"啪"地一聲輕輕一擊掌。然後從一數起……八、九、十。

  沒有任何反應。沒有任何掌聲。

  他的心快跳出來了。

  再又數到十,這回稍微多用了點力,"啪"!……八、九、十--

  "啪!啪!"

  兩聲清脆的擊掌。他偏偏頭,好像從他右上方過來。

  李天然的心快炸了。他盡力沉住氣,眼睛向掌聲方向搜過去,心中慢慢數到十,回擊了一掌,站了起來,往前一躍,壓低了嗓子,"哪位?"

  "什麼人?"

  聲音有點沙。

  李天然不再遲疑,"師叔?"

  對方稍微停頓片刻,"再不回話,我可要動手了。"

  李天然覺得暗中人影一閃。他本能地倒錯半步。一道白光照亮了他上半身,逼得他眼睛睜不開。

  "師叔?是我,大寒。"

  他打開電棒,上下左右一掃,伸手拉下蒙臉。

  他的電棒也找到了對象。

  是個矮小的老頭。

  模樣兒有點熟,他還不敢認,往前跨了一步。

  下巴一撇短胡,清瘦的臉,兩眼有神。這才把記憶中的師叔和面前的老頭對上,"師叔?德玖師叔?"

  小老頭也用電棒上下照了照天然,"大寒?"

  李天然關了手電筒,往前邁了三步,叫了聲"師叔!"跪了下去。

  老頭兒也關了手電筒,攙起了李天然,把他摟在懷裡。兩個人在黑暗之中緊緊抱著,誰也沒說話。許久,許久,老頭兒放開了手,往後退了一步,單膝下跪,雙手抱拳,低著頭,"掌門,太行派二代弟子德玖拜。"

  李天然一陣恐慌,扶起了師叔,在暗夜裡盯了面前黑影片刻,"您來了多久?"

  "半個鐘頭吧。"

  "好在是一家人……"李天然感到慚愧,"就一點兒什麼也沒聽見……您在哪兒?"

  "後邊破石頭門上頭。"

  李天然抬頭看了看,什麼也看不見,"那您知道我在哪兒蹲嗎?"

  德玖沒接下去,拉著天然走到石階旁邊,伸手摸了摸,有點濕,可是還是坐了下去,"我沒瞧見你,也不知道你在哪兒躲著,也不知道誰會來……咱先別去管這些了,要緊的是,咱爺兒倆這回碰頭了……我問你,"他拉天然坐下,"這回是你頭次來?"

  "不是……出了事以後,我來過總有十次……您哪?"

  "我?這回是連著五個月五次。"

  "您是說您以前來過?"李天然心頭一震,"真就沒碰上?"

  "是啊……來過……三年多前,那回也來了有半年多。"

  李天然心頭又是一震,幾乎說不出話來。真是陰錯陽差。他緊緊握著師叔的手。雲好像薄了點兒,斜斜天邊呈現出大片淡白,勾出了廢墟一些模模糊糊的輪廓。面前的師叔身影,也可稍微辨認出少許。他有太多的話,又不知從哪兒說起,"您是什麼時候聽說的?"

  "十九年九月出的事?"

  "是。"

  "那是出了事之後……我看……一年多快兩年我才聽說……我那會兒正在甘肅。一聽說就趕了過來。話傳得很不清楚……反正那回我赴了七次約,誰也沒碰見……"

  李天然心中算了算,十九、二十、二十一,民國二十一年,一九三二,那他已經在美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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