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武俠] 俠隱 作者:張北海 (已完成)

theo0929 2018-8-1 08:36:26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3 32372
theo0929 發表於 2018-8-1 09:54
第九章.夜店

  "……這邊兒也沒人知道內情,只聽說從火堆裡撿到了四條燒焦的屍首,兩男兩女,也不知道是誰活了下來……這回是過了年……可是也不知道會碰見誰……你哪?……"

  "這回還是頭一次……我上個月才回的北平。"

  "好,這都先別去管了。這次能碰上可真……唉!"德玖頓了頓,"要不是你師父當年有這個安排,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辦……該上哪兒去找誰。"

  李天然也歎了口氣,"說的是……要是沒這個安排,我也真不知道該怎麼,該上哪兒去找您……可是……"他突然有點緊張,"可是,大師兄也知道這個初一約會……不知道他來過沒有……"

  "不知道,我上回來了七次,這回五次,都沒碰見他。"

  "我上回……我看,四年多前吧,一共來過九次,也沒遇上他。"

  "好!"德玖一拍大腿,"至少他還沒咱們爺兒倆的消息,也不知道咱們今兒晚上碰上頭了……很好,這些待會兒再聊……你在哪兒落腳?"

  "海澱,平安客棧。"

  "好……我這回住在西邊一個廟裡,不太方便。咱們上你那兒去說話……這兒別待太久。"

  "這就走吧。"李天然先站了起來,扶起了師叔。

  兩個人沒再言語,一前一後在野地奔走,從小土路上了小公路。

  二人腳步慢了,就像任何夜歸村民一樣,有一句沒一句地並肩經過了還亮著燈的燕大校園,一直走到海澱正街。

  李天然左右看了看。大街上的鋪子全關了,就只剩下幾盞靜靜發亮的路燈。

  他用手示意,二人過了正街,順著路邊走了一段,拐進了那條小橫街。再用手示意,前頭路東大門上給盞煤油燈照著的"平安客棧"木牌,躥上了房。德玖也緊跟著上了房。

  內院黑黑的。他們趴在瓦上等了會兒。沒聲音,沒動靜,只聽見遠遠幾聲狗叫。

  李天然這才下了房,輕輕推開西屋的門。德玖隨著飄身而下,也進了客房。李天然在暗中一按師叔肩頭,示意先別走動。

  他摸到床前,拿了條棉被,虛搭在窗沿上,把窗戶遮住。這才點亮了桌上的油燈。

  他拉過來兩把椅子,請師叔把有點濕的棉襖給寬了,鞋給脫了,再從掛在椅背上的帆布包中取出一瓶威士卡。

  "外國酒行嗎?"他開了瓶,倒了半茶杯。

  "行。"德玖仰頭喝了一口。

  兩個人面對面坐著,中間那盞閃閃的油燈,一小團黃黃暗暗的火光,只照亮了桌面和二人的臉。李天然玩弄著手中的酒杯,面帶苦笑,望著對面師叔那張蒼老的臉,"該從哪兒說起?"

  "待會兒……讓我先好好兒看看你……"德玖舉起了油燈,又把頭往前湊了湊,"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兒?路上我還真不敢認……"

  李天然喝了口酒,深深吐了口氣,"我先說吧……"他掏出煙捲兒。德玖搖搖頭。他自己就著油燈點上了,"那年您走了之後,沒三個月就出了事……"聲音有點抖,他把才抽了兩口的煙丟在地上踩熄。

  "別急……慢慢兒說……"

  "六月,六月六號……您該記得,您也在場……師父傳給了我掌門之劍,交給了我’太行山莊’,晚上安排了師妹丹青和我的婚事……您還給了我們倆一人一副金鐲子……"

  "第三天您就回五台了。我們一家五口兒也就像往常一樣過日子……練武,種菜,跟平常沒什麼兩樣兒。九月底,已經八月初九了,我們那天剛吃完了晚飯,正圍著桌子商量過節,誰去買月餅……師父上座,師母和二師兄一左一右,丹青跟我下座……天才黑沒多久,二師兄正在說他就喜歡吃翻毛兒棗泥的……"

  "第一槍打中了師父,就在我對桌,子彈穿進他的額頭,眼睛上邊,一槍就死了,緊接著十來槍,從我後邊窗戶那兒打了過來,我們沒人來得及起身,師母倒了,丹心倒了,丹青也倒了,我也倒了,兩個人進了屋,我身上,後背,頭上,中了三槍,可是大師兄我一眼就認了出來,另一個不認得,矮矮胖胖的,一張圓臉,嘴裡咕噥了幾句,我也聽不懂,後來才知道是日本話……"

  "他們兩個在屋裡點了火就走了,一下子燒得很大,上頭的大樑已經垮了下來,我不記得我趴在桌上有多久,反正衣服頭髮都著了,我滾下了地,打了幾滾,弄滅了身上的火……"

  德玖給天然倒了半杯酒。李天然沒理會,兩眼盯著桌上一閃一閃的油燈。

  "我勉強還能動,全屋子都在燒,我去看了下師父他們,全都死了,師母,二師兄,丹青……我沒時間拖他們出去,我自個兒也是連滾帶爬才出的屋……"

  他端起了茶杯灌了一大口酒,又就著油燈點了支煙,德玖始終沒出聲,只是從腰帶解下來一根旱煙袋鍋,又從一個小皮袋裡掏出一撮煙絲填上,也就著油燈噴了幾口,"所以,的確是你大師兄朱潛龍幹的,沒錯?"

  李天然半天半天才慢慢點頭,"沒錯,是他……和那個小日本兒。"

  德玖輕輕吐著旱煙。

  "我不記得我在前院倒了有多久,反正再抬頭看,莊上的房都在燒,正屋已經塌了,後院的火苗冒得老高,我當時沒別的念頭,只是不能就這麼就死……

  "您記得咱們莊子離大道有一裡多路,附近也沒別的人家,那一裡多路,我是連走帶爬,也不知道花了多少時候,反正一到公路,我就昏了過去……"

  他喝了口酒,踩滅了手中的煙,又點了一支。

  "我醒過來是在床上,一間白屋子,什麼都是白的……這已經兩天以後了……救我命的是馬大夫……"他臉上顯出了少許慘笑,"唉,師叔,您怎麼想也想不到,我這條小命叫一位美國大夫給救了……馬大夫,馬凱大夫……"

  "那會兒他是’西山孤兒院’的醫生,正打城裡回來,是他在車子裡看見路邊躺了個人……回北平太遠,附近別說沒醫院,沒別的大夫,連個房子都沒有,他只好把我帶到孤兒院,不是外科也只好自個兒動手,取出我身上那些子彈,又把傷口給縫上,只是我流血太多,是死是活,他當時也不敢說……"

  李天然撩起了上衣,給師叔看他前胸後背上的疤,"身體總算不礙事,只是右邊頭上給燒得厲害,肉是合上了,燒的疤可去不掉……"

  "怎麼看不出來?"德玖又端起油燈往前湊,來來回回地看,伸手摸了摸。天然沒直接回話,"我在孤兒院……您知道那兒有個孤兒院吧?"

  "聽說過。"

  "就在咱們太行山莊西南邊兒,往下走,離永定河不遠。"

  "哦。"

  "我在孤兒院一住半年……還不止……民國十九年九月出事,過了年九月瀋陽事變,又過了年夏天才去的美國。"

  "什麼?!"德玖突然插嘴。

  "唉……"李天然歎了口氣,"您別急,反正我跟著馬大夫一家去了美國。"

  "美國?"

  "美國……越洋渡海去了美國……您總聽說過美國吧?"

  "別跟你師叔神氣……"德玖喝了口酒,又點了袋煙,"開國之父華盛頓,林肯解放黑奴,現任總統羅斯福,還有個武打明星飛來伯……"他噴了幾口煙,"你這小子真當我們老西兒都是土包子啊!"

  李天然笑了,似乎掃掉一些苦痛。可是他發現很不容易說清楚馬大夫為什麼把他帶了去,還有,為什麼他也就跟了去,而且一去將近五年。

  他頭幾個月躺在病床上就一直在想,怎麼向救他的馬大夫一家人解釋這一切。剛能開口說話的時候,光是求馬大夫不去報警就已經費了些工夫。他最後決定只有全說清楚,全抖出來。好在馬大夫是個外國人,就算不幫忙,也不至於把消息傳到大師兄耳朵裡。

  他花了幾天幾夜的時間才解釋清楚他是誰,他師父是誰,中國江湖是怎麼回事,"太行派"又是什麼。又花了幾天幾夜來說服馬大夫和麗莎,這種暗殺和仇殺,在中國武林是常有的事,而且當事人絕不會求助官方。自己的圈子,自己人料理。江湖有江湖的正義和規矩,王法不王法,民國不民國,都無關緊要。

  馬凱醫生在路邊抱起奄奄一息的李大寒的時候,這家人已經在中國住了快二十年了。中國的事多多少少知道了一些。他們雖然從來沒碰見過像李大寒這種身上有功夫的武人,可是這類人物和故事,無論從小說,戲裡,還是電影,連環圖畫,也都接觸了不少,大略知道什麼虯髯客、紅線女、林沖、黃天霸、南俠北俠、十三妹之類的傳奇,以及鏢局鏢客的傳聞,甚至於因為剛好趕上時候,還從北京大小報上看到"燕子李三"這位民初京城俠盜的故事。可是他們也花了很久的時間,很大的努力,才接受李大寒也是這一類的人物。還是李大寒身子複元了之後,給他們稍微露了幾手,才使他們真正信服。可是又過了好一陣才逐漸體會到,這種血仇的確不是官家可以管得了的。

  然而馬大夫他們究竟是美國人,又是教會派到中國來行醫的。所以據他後來自己的坦白,他們午夜夢回,還是掙扎了很久。最後,明明知道李大寒的解釋和要求,完全違反了他們的宗教信仰,道德標準,法律責任,甚至於他們的人生觀世界觀,可是面對著李大寒,從不到一歲就成為孤兒,到這次再度死裡逃生,而這個生命又是馬大夫給他的,他們還是接受了。

  李大寒休養了好幾個月才算是複元。身體是不礙事了。暗地裡試了幾次拳腳,也都沒有影響,只是右額頭上的燒疤非常顯著。院裡的孤兒們還無所謂,儘管突然出現一個帶傷帶疤的大個子,小孩子們也私下編了不少故事,不過李大寒非常小心,幾個月下來,小孩兒們也都習慣了。倒是在附近走動是個問題,會引起這一帶村子裡的人的猜疑。他因此儘量不出大門,只是在孤兒院裡出個勞力,幫著幹點活兒。他知道整個事情的真相沒有大白之前,這個"西山孤兒院"是個相當理想的藏身所在。大師兄如果知道或懷疑他沒死,再怎麼找,再怎麼打聽,也不會想到這個地方,更不會想到躲在外國人家裡。

  但是過了年之後,他雖然不知道師叔在哪兒,可是知道只要師叔得到消息,而且知道或猜到或假設,師門之中有人逃過這場災難,那師叔必定會按照師父當年的安排,每逢陰曆初一,前往西洋樓廢墟赴約。

  當然,大師兄一旦發現只有四具屍體的時候,也會前來赴約。可是,他倒真希望朱潛龍來,就地了結。在他隨馬大夫一家去美國之前,他曾前後赴約九次,而九次都是失望而歸。

  "那是民國二十年吧?……唉……我去了甘肅……"

  李天然給二人添了點兒酒,自己喝了一口,"師叔,您可以想像我當時的心情,悲痛,絕望……我盡往壞處想……您也許死了,大師兄遠走高飛……而我可背了一身一輩子也討不回來的血債……"

  "你最後一次去,是哪年哪月?"

  "我想想……我們是民國二十一年六月初天津上的船,那應該是那年陰曆五月初一,對了……陽曆是六月四號,是個禮拜六……"

  "那我還在甘肅……那會兒,我連師門遭劫的事都還沒聽說。"

  李天然出國前最後一次赴約之後,也曾想到師叔人在江湖,師門血案和火燒山莊,很可能還沒傳到他耳裡。他也只能這麼去想。要不然更絕望了。

  後來聽馬大夫說北京好幾家報紙都有這個消息,但也只說是宛平縣一個莊子起了火,死了一家姓顧的。如此而已。也沒人再提,更沒人理會。

  那最後一次失望而回的第二天,李天然特意去了趟"太行山莊",發現莊子早已經給宛平縣政府貼上了封條。土牆還在,裡面沒有任何房舍的痕跡,只是堆堆殘瓦,處處廢礫,朵朵野花,遍地雜草,一片荒涼。

  "這位馬大夫……你什麼都跟他說了?"

  "差不多,只是沒提咱們這個初一密約。"

  "他怎麼想?"

  "怎麼想?"

  "怎麼打算……我是說,他救了你一命,也知道你是怎麼回事,也替你瞞著,也知道你這個仇是非報不可……"

  李天然從活了過來到現在,也一直都在想這些問題。他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也自問自答。

  馬大夫是趁女兒馬姬回美國上大學這個機會帶了他一塊兒走的。一開始說得非常有道理。美國有好大夫。尤其是洛杉磯有個好萊塢,永遠有一大堆電影明星要修整儀容,所以那兒有一大堆世界一流的整形外科,絕對可以把他右額頭上的燒疤給去掉。

  不過,李天然當時心裡也感覺到,這一年多下來,馬大夫他們是像對待兒子一樣對待他。傷養好了,一家三口還教他英文。他意識到馬大夫是想利用這個機會,讓他離開中國一陣,躲一躲,遠離是非之地,能重新開始就重新開始。馬大夫很誠懇地跟他說:

  "大寒,我既沒有資格要求你寬恕你的敵人,也沒有能力說服你,要你接受,只有上帝可以作出裁決,更不要說懲罰。你還沒到二十歲,你還有一輩子要過……你想想,就算你報了這個仇,那之後呢?就算法律沒找到你,也是一樣,那之後呢?這個年代,你一身武藝又上哪兒去施展?現在連你們的鏢行都沒有了,你還能幹什麼?天橋賣技?去給遺老做護院?給新貴做打手?……跟我們去美國走一走吧,出去看看世界……我告訴你,這個世界很大,大過你們武林,大過你們中國……去看看,這不也是你們老說的跑江湖嗎?"
theo0929 發表於 2018-8-1 09:56
第十章.無覓處

  絕望,走投無路,是在這種心情和處境之下,李天然才跟著馬大夫一家人去了美國。

  "師叔……我現在不叫’大寒’了,叫’天然’。"

  出國手續全是馬大夫給辦的,李大寒非但沒有身份,而且還是"太行山莊"血案中的關鍵人物,哪怕是在逃受害人。馬大夫利用他們孤兒院裡死了半年,年紀和大寒相近的一個"李天然"的水災孤兒的證件,再通過他南京政府裡的朋友的幫忙,弄到了一本護照。簽證反而簡單,就是在史都華•馬凱醫生的贊助下赴美留學。"太平洋大學"是他們教會辦的,就在洛杉磯北邊,靠山臨海,而且和馬姬同學。

  "師叔,這麼些年,我也只是在家跟著師父師母讀書寫字,在縣裡上了幾年中學,也沒念完,又在孤兒院裡跟馬大夫和麗莎和他們的女兒,學了幾句英文,可是哪兒能這麼去念美國的大學?我四年多上到大三已經不容易了……我跟您說,每一行都有個江湖,都不容易混,更別說混出頭。學英文也好,學什麼數學物理化學也好,就跟咱們練武一樣,沒十幾二十年,見不出功夫來……"

  "沒錯,只是如今,練武的……唉,別提這些了……那你怎麼又不念完就跑回來了?"

  "大概是我命不好……"他把洛杉磯的事說了一遍。連久闖江湖的太行刀德玖,聽了都搖頭歎息。

  "大寒……呦!該習慣著叫你天然了……天然,這是你命好……命不好的話,你早沒命了……"德玖站起來去洗臉盆那兒洗了把臉,又回來坐下,"天然,我問你,潛龍如此喪盡天良,你怎麼看?"

  李天然呆住了,半天答不上來。德玖輕輕點頭,又輕輕歎了口氣,"唉……怪不得你師父把太行派交給你……好,你我心裡都有數,反正我跟你說,你師父沒看錯人,丹青她也沒看錯人……"他查了下懷錶,"天快亮了,下一步你怎麼打算?"

  李天然喝完了杯中的酒,"您先搬到我那兒。"

  "那人家問起來,我算是你什麼人?"

  "就算是我遠房九叔……"他等了等,看師叔沒說不行,"王駙馬胡同十二號,東直門南小街路東……可別敲大門兒,我在隔壁,是人家的小跨院兒,是個小紅門兒。"

  "好,就這麼辦,我現在先回廟……"德玖說著站了起來,"我看後天晚上吧?"

  德玖披上了短襖,套上了鞋,正要下跪就給天然攔住了。

  "掌門,後天見。"邊說邊伸出右手,朝桌上油燈一揮,"噗"的一聲,屋子黑了下來。

  他輕輕拉開房門,向外稍微張望,再一閃身,出了屋子。

  還不到八點,李天然給院子裡說話聲吵醒了。洗完弄完,他披了件睡袍,點了支煙,出了正屋。

  院裡沒人。他進了西屋。師叔在那兒喝茶看報。

  "這麼大早兒?"

  "這還早?"

  "徐太太來了?"

  "來了,還買了燒餅果子,小焦油炸鬼,熬上了粥。"

  李天然坐下來倒了杯茶。徐太太進屋問,"煎個蛋?"他看了看師叔,說好。再等她出去了才問,"有什麼消息?"

  德玖放下了報,摘了老花鏡,"小日本兒又在演習……"

  "我是說這兩天您在外邊兒聽見什麼。"

  德玖半天沒言語,悶聲喝茶,"這事急不得。"

  李天然知道師叔跟他一樣急,只是不露而已。他也知道,雖然小時候跟著師父在外頭跑過幾趟,而且現在又是他在掌太行派之門,可是還是算是初入江湖,還有點兒嫩不說,北平他也不熟。爺兒倆不用說也都知道,這師門血債不光是掌門人的事,可是天然也明白師叔這句"這事急不得,急也沒用"又是實話,又是門中長輩對年輕掌門的規勸。

  他們初一在廢墟碰了頭,又在夜店深談之後第三天,德玖住進了小跨院。

  這麼安靜整齊的宅院,每天有人來伺候,德玖就說,"我這輩子也沒享過這種福。"可是說是這麼說,該辦的事還是得辦。德玖每隔一陣,就向掌門交代他幹了些什麼。

  他搬進來第二天就一連好幾天,每天一大早就去外面泡茶館,有時候還先泡個澡堂子。德玖笑著說,"可真是裡外一塊兒涮。"

  幾天下來,不論上帶樓帶院的大茶館,還是只有幾把破椅子板凳的小茶館,不論是一壺茶一袋煙獨佔一個雅座,還是跟幾個人合用一個散座,他可見了不少人。李天然聽了,更覺得自己沒什麼閱歷。

  有剛趕完早市的,有寫字算命的,有提籠掛鳥兒的,買房賣地的,有車行裡的,櫃檯上的,一大堆成天沒事兒幹的,一個比一個能說能聊,一個賽一個的嘴皮子。德玖說他連口都不必開,就聽了亂七八糟一大堆瑣事。誰做買賣賠了本兒啦,誰要租個四合房啦,誰又打了誰啦,誰要分家啦,誰家小子要娶誰家丫頭啦,誰賣了鐲子買煙土啦,誰要辦個紅白喜事兒啦,誰家夜裡給人偷啦……

  這樣在東城西城跑了十幾天也沒聽見什麼要緊的。這還不算,德玖說他走了幾趟天橋,還把他走得心情萬分沉重。

  德玖回憶他上回來的時候,奉軍才入關,北京還叫北京,用的還是銀元。可是就連那回,天橋幾家他有過來往的鏢局子都已經關門了。連有了三百多年歷史的"會友鏢局"都在民國十年關了張。幾位有點交情的鏢師鏢頭,也早就沒鏢可走了。不是給大戶人家護院,就是給大商號看門。有的在天橋、隆福寺、白塔寺、護國寺的廟會下場子賣藝,有的棄武經商,開了茶館飯莊,有的去跑單幫,闖關東,有的甚至於淪落到給巡警跑腿。

  可是他說這回去天橋,可把他嚇了一跳,剛在正陽門大街和珠市口拐角下了電車,就讓黑乎乎的人群和灰土給吞了進去。

  一鼻子臭味兒不說,沿街到處都是地攤兒,修皮鞋的,黏扇子的,鋸碗兒的,剃頭刮臉的,磨剪子磨刀的,賣估衣的,打竹簾子的,捏泥人兒的,吹糖人兒的,編柳條筐的,焊洋鐵壺的……"也沒人管,愛擺哪兒就擺哪兒!"

  德玖感歎萬分,什麼"新世界","城南遊藝園","水心亭",這些他從前逛過的場所全不見了。戲園子,說書館,落子館倒是跟從前差不多,只是一個個都更顯得破破舊舊,"我在棚子口上瞄了瞄,裡頭黑乎乎的,那些大姑娘一身破破爛爛,紮根兒綢帶子就上臺……說是穿破不穿錯……可也太寒磣了……"

  "我倒是挑著看了幾場耍把式的,有個崩鐵鍊的氣功不賴,還有個’彈弓張’打得也挺准。可是大部分都只說不練,全在那兒賣什麼’大力丸’……場子上倒是掛著’以武會友’的布旗,也只是個招牌……沒人上去比劃。"

  逛天橋的人也變了,可是他也說不上來這種變是好是壞。有西裝革履的少爺,有奶媽跟著的小姐,有穿著校服的學生,還看見兩個童子軍……

  "全變了……連票號銀號都在賣什麼’航空獎券’。能叫我想起從前那會兒天橋的,是在地攤兒上喝的那碗牛骨髓油茶,跟’一條龍’吃的那籠豬肉白菜餡兒包子。"

  十幾天下來,德玖說他一個熟人也沒見著。跟幾個練武的打聽沒幾年前還有點名氣的一位鏢師,也都只回說,好像有這麼個人。哪兒去了?不知道。

  "這事急不得……"過了會兒,德玖又補了一句,"急也沒用。"

  "我明白。"李天然輕輕歎了口氣。

  自從他這次剛回北平就在西四牌樓那兒瞄到那張日本圓臉之後,他和馬大夫談過幾次。一次比一次失望。他們也只能推測,這個圓臉多半是個日本浪人。只有這種人才會跟一個武林敗類混在一塊兒。而且只有朱潛龍這種為非作歹,給趕出師門的武林敗類,嫉和妒燃燒成恨,又自知無法憑真功夫來發洩,才會勾結一個異族敗類,以洋槍子彈來暗殺自己師父一家。

  那張日本圓臉,那張六年前近死之刹那最後瞄見的日本圓臉,是如此之熟悉,又如此之陌生。西四牌樓一閃而過之後,李天然每次上街,只要經過像是一家日本洋行,就會進去繞繞,探兩眼。可是,一個多月下來,那張日本圓臉,就像天上一團雲朵一樣,早就不知道給風吹到哪兒去了。

  李天然在師叔一搬進來就約了馬大夫過來吃飯,讓他們兩個見面。那天晚上,三個人喝著白乾兒,各抽各的煙,聊到半夜。德玖有點激動,正式感謝馬大夫拯救了他們太行派第三代掌門……

  "還有什麼?"李天然添了些茶。

  "沒什麼了……"德玖喝了口,"哦,倒是聽說西城那邊兒這幾年不很安靜……有批人,不像是什麼地痞流氓,是玩兒大的,搞煙土走私……天橋那邊兒的白面兒房子,全靠他們。"

  "哦?"

  "咳……要不是咱們眼前有事未了,倒是可以去會會這批小子。"

  李天然心裡無限感觸,這麼大年紀了,聽到有人為非作歹,他老人家那股行俠仗義的作風就自然地流露出來。

  門口一聲咳嗽,徐太太探了半個身子問晚上想吃什麼。李天然看看師叔。德玖笑了,"剛喝過粥,吃了燒餅果子,兩個雞子兒……我說就吃麵條兒吧。"

  徐太太走了,他接了下去,"天然,你這個日子可太好過了,菜有人買,飯有人做,衣服有人洗,屋子有人掃……"

  "您饒了我吧,"天然也笑了,"日子好歹總得過……我該去上班兒了,"說著站了起來,"哦,先跟我去個地方。"

  德玖等天然換了身衣服,一塊兒出的門。

  還不到十點,天很好,路上挺熱鬧。他們溜達著朝南走。剛過了內務部街,德玖仰頭看了看一道牆後頭幾棵大樹,"天可真涼了,棗樹葉子全都沒了,那邊兒那棵核桃樹的葉子,也快落乾淨了……"

  "是啊,咱們這就是去給您做件絲綿袍兒。"

  二人一前一後拐進了窄窄的煙袋胡同,再右拐到了那扇半掩著的木頭門。

  "關大娘!"

  "李先生?"關大娘的聲音從院裡過來,"自個兒進來吧!"

  李天然推開了門。德玖後頭跟著邁了進去。

  "先請屋裡坐,我這就好……"關巧紅正蹲在她西屋門口簷下,就著一個大臉盆洗頭。老奶奶在旁邊提了把水壺給她沖。她一偏頭,看見了德玖,"呦,還有客人!"就急忙擰乾了長長烏黑的頭髮,用條毛巾給包住,站了起來。

  她上身只穿了件白坎肩兒。雙手按著頭,露著兩條白白的膀子,和夾肢窩下那撮烏黑的腋毛。胸脯鼓鼓的。微濕的坎肩兒貼著肉,"真對不住,太不像樣兒了……"說著就跑進了屋。

  李天然他們等到裡頭說了聲"請進來吧"才進去。屋裡有股淡淡的桂花香。

  關巧紅已經穿上了一件白短褂。李天然給介紹說是他"九叔",麻煩她也給做件絲綿袍兒。

  "我看今天有好太陽,又沒風,才洗頭,就叫您給碰上了……"關巧紅越說越不好意思,說得李天然也有點不太自在。他只好打了個岔,"小心著涼。"

  德玖打過招呼之後就沒再言語。

  "全好了,本來還說請徐太太給您捎去,"她的聲音平靜了點兒,"過來試試……"

  李天然脫了皮夾克,套上了新棉袍,一下子全身暖和了起來,也就沒再脫。等關大娘給德玖量了量身子,李天然跟她借了個包袱皮兒,把另一件棉袍和絲綿袍兒和穿來的夾克給包上,再又塞給她二十塊錢,就和師叔離開了。

  "她的活兒不錯。"

  "人也不錯。"

  天然沒接下去。

  可是德玖又說了,"人好就好。"

  天然還是沒接下去。等二人上了朝陽門南小街,他才問,"您打算上哪兒去?"

  "想去通州走走。"

  "通州?"

  "去看看,說不準兒住上幾天。"

  李天然掏出來三十塊錢,遞給師叔,"您先拿著。"

  "用不了這些。"德玖只取了張五元的。

  "總得吃得住吧。"

  "吃沒幾個錢……住?五臺山來的,還怕哪個廟不給個地兒睡?"

  李天然目送著師叔消失在大街人群裡頭,背著大包袱去了藍府。

  他老遠就瞧見大門口前榆樹下頭停了部黑汽車。大概是藍青峰回北平了。車子漆黑明亮,是部packard。長貴正在那兒清洗,看見了李天然,彎腰笑著問候了一聲。

  他進了西廂房辦公室,瞧見金主編在那頭向他招手。正埋頭寫什麼的小蘇,抬頭招呼,"這是打哪兒來?嘿!新棉袍兒!"

  李天然微笑點頭,過去先把包袱放在他椅子上。

  "好些朋友都在跟我打聽’木子’是誰。"金士貽一身灰西裝,紅藍領帶。靠著椅背,滿臉笑容,"怎麼樣?高興吧?"

  "非常高興。"李天然站在老金桌前微微一笑。

  "你那些照片兒都好極了……"金主編彈了一下煙灰,"有這麼精彩的圖片兒,文章不妨再短點兒。"

  "成,再短點兒就是了……"他等了幾秒鐘,發現金士貽沒別的話了,就回他桌上,又把包袱移到地上,坐了下來。小蘇過來給了他杯茶和一個信封,"這個月的薪水……對了,剛才問你也不理人。你是打哪兒來?還是上哪兒去?背了這麼大個包袱?"

  "打裁縫那兒來,待會兒家裡去。"剛說完就有點後悔。上次一句話沒回好,惹得她生氣,還賠了不是。可是他再看,臉蛋胖胖的小蘇還帶著笑容,就補了一句,"做了幾件棉袍兒。"

  "挺像樣兒的。"

  李天然看她微笑著回她桌,放了點兒心,喝了口茶,把薪水袋擺在一邊,掏了支煙點上,隨便翻著面前一疊畫報。上星期交了五篇,暫時不用愁。

  短點兒更好辦……"圍棋聖手吳清源返國"……師叔像是聽到了什麼,要不幹嗎去通州?……"(本市)某七爺妻在滬提起離婚,條件索回妝奩費三萬元"……他老人家這一個多月下來究竟探聽出來些什麼?……"本市開演偉大影片《仲夏夜之夢》之兩幕"……就算瞄到了日本圓臉,又表示什麼?……"(本市)羡慕世運代表一球員之某女士,見報我國代表遠征柏林結果,全軍覆沒,竟怒而改嫁某文學家,謂棄武就文"……至少表示這小子沒死,而且還在北平……"梅蘭芳由津返平"……北平究竟有多少日本人?……"天寒了,近來,天氣漸冷,已到深秋時候,夜間非毛氈不暖,晨起風冷如剪,偶爾不慎,感冒至易,是以居家出門,應備虎標萬金油,八卦丹等良藥,以防不虞"……巧紅是比丹青豐滿一點兒,那烏黑長長的頭髮……"余漢謀代表蔣委員長為朱執信先生銅像行奠基禮"……那濕濕貼肉的白坎肩兒……"魯迅所遺之家屬:弟建人,子海嬰,夫人許廣平"……那鼓鼓的胸脯……"雙十節宋哲元委員長在北平南苑舉行閱兵禮"……那黑黑的腋毛……"冀察當局和日本簽署《中日華北航空協定》"……那--

  什嘛?!他立刻翻回上一頁,又再細看這句說明上面那張照片。

  前排站著五個人,後排站著六個人。是後排左二那張日本圓臉吸住了他。

  他足足看了三分鐘。只見上半身。西裝。可是那張圓臉!

  是他嗎?是他!絕對是他!

  難道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他在這張相片上下左右找了找,除了"冀察當局和日本簽署《中日華北航空協定》"這個說明之外,下邊還有一行字:"前排左二,宋哲元委員長。左三,日本駐天津總領事堀內干城",和一小段報導:"中日雙方於十月十七日在北平簽署《中日華北航空協定》,並於二十三日合組惠通公司,負責華北航運,資金五百四十萬元,中日各半。"

  李天然又看了一遍。沒有,報導沒有提到任何其他名字。他翻到頭版,是上禮拜十月三十一號星期六那期。

  他弄熄了煙,不由自主地看了金主編一眼,真想馬上沖過去問他這張照片是誰拍的,上面都是誰,尤其後排左二那個日本圓臉是誰,叫什麼名字,怎麼會在這種正式場合出現……

  他全身發熱,深深吸了幾口氣,連著喝了幾口茶,又點了支煙,心跳平靜了下來。

  好,先不找金主編打聽。這小子有點兒輕浮,有點兒貧嘴。反正現在確知日本圓臉在北平就好辦了。才不過兩個多禮拜前的事,總能打聽出來。

  電話鈴聲使他一震。他看見小蘇接了,嗯了幾聲就朝他一喊,"李先生,電話。"

  李天然拿起電話,"喂,哪位元?"

  "我是藍董事長的蕭秘書,董事長說明天不上班兒,沒事兒的話,想約您見個面兒。"

  "明天?成,幾點?"

  "早上十點。"

  "在哪兒?"

  "麻煩您來九條。"

  "好,我十點來。"

  李天然掛上了電話,弄熄了煙,靠回椅背,有點納悶兒。能有什麼要緊事?還是董事長主動來約?

  他把《燕京畫報》那一頁撕了下來,疊上,跟薪水袋,香煙洋火,一塊兒揣進了棉袍。

theo0929 發表於 2018-8-1 09:58
第十一章.長城試槍

  星期天一早蠻涼的,太陽出來好一會兒才暖和了一點兒。今兒徐太太不過來。本來說是逢十,沒三天就改成星期天休息。

  李天然自己隨便弄了點兒東西吃,穿了條卡其褲,長袖藍棉運動衣和黑皮夾克,下邊一雙白色網球鞋。出門之前帶上了那一頁的《燕京畫報》。

  他不知道藍青峰有什麼事找他。也許就是說說話。可是又為什麼這麼早?

  藍青峰正在大門口那部packard前頭跟長貴說話。李天然眼睛一亮。藍老竟然如此瀟灑的打扮。一條灰色法蘭絨西褲,黑皮鞋,開領藍襯衫,黑棉襖,大銀扣,脖子上繞著長長一條白絲圍巾,手中握著一根烏木拐杖,腰板兒筆直地站在那兒。

  "咱們走,你開。"藍青峰等他一到了跟前就上了車。李天然坐進駕駛位,掏出來墨鏡戴上,發動了車,上了擋,慢慢朝著東四大街開,"怎麼走?"

  "出城,走西直門。"藍青峰也戴上了太陽眼鏡。

  大街上車子很多,人也很多。有好些老頭老太太坐在背風牆邊曬太陽。李天然不快不慢地繞過鼓樓,什刹海,順著軌道,躲著電車,拐上了新街口。

  城門給塞住了。他擠在汽車、洋車、板車、自行車中間等。聽街邊看熱鬧的人說,前頭有部日本卡車撞了個推車的。等吧!李天然點了支煙。才抽兩口,前邊兒車開始動了。

  他們出了城,都沒說話,不到二十分鐘就過了海澱。藍青峰這才指著一條岔路說,"往西北旺開。"

  這兒已經非常鄉下了。大道兩旁一排排柳樹,過去就是田野。也不知道種的都是些什麼,反正早都給收了割了。剩下的是一片一片黃土。路上沒什麼人,偶爾繞過一輛騾車。農地上也沒人,只是遠遠的右前方,從地面上揚起了好大一片沙土,遮住了半邊天。微微陣陣"隆,隆"的聲音隨著風傳了過來。藍青峰叫他停下來。

  "你知道那是怎麼回事嗎?"他在車內用手杖頭一指遙遠前方上空像烏雲似的一片塵土。

  李天然搖搖頭,點了支煙。

  "日本華北駐屯軍大演習。"

  "哦?"李天然注視了一會兒,"離城這麼近?"

  "已經搞了一個多禮拜了……步兵,騎兵,坦克……還是實彈……在向二十九軍示威。"

  "哦?"

  "南苑那邊也在演習,石景山那邊也有……都是以攻打北平為目標……"藍青峰舒了口氣,"走吧。"

  就這麼一條土路,可是李天然過了西北旺之後還是問了一句,"咱們去哪兒?"

  "南口。"

  "那怎麼不走清河,沙河?"

  "這麼走是來看看他們演習。"

  李天然沒再問了。他們又開了二十分鐘,到了那個破破舊舊的小鎮陽坊,也沒停,也沒慢下來,穿城而過。李天然覺得這位藍青峰不是一個簡簡單單的董事長。

  南口不比陽坊大到哪兒去,只不過因為有條京張鐵路經過這兒到青龍橋,再奔張家口,所以大街上多了幾家飯莊客棧。藍青峰叫天然把車停在路口一家"天壽山飯店"門前。

  門口等著一個人,像是掌櫃的,跟藍青峰打了個招呼,再一揮手。李天然從反視鏡中看見後頭有個十來歲小子,牽著兩頭土色毛驢兒過來。

  藍下了車,"後頭有個背包兒。"李天然搖上車窗,也下了,到後車廂取出一個皮背包。

  "咱們上驢吧……"藍青峰跨上了頭一匹。李天然背上了包,剛騎上,藍青峰那頭已經篤篤地往前走了。

  李天然小時候跟師父來過這兒,不過是從西直門站搭火車上青龍橋。他也走過南口、居庸關、八達嶺幾個關口,可是沒多少印象。今天,騎著顛顛的毛驢兒,他才看清楚前面是一層層高山峻嶺,有尖有禿,有陡有斜,樹不多,不時可以瞄見一段段一截截半垮不垮的城牆,偶爾依著山脊露出來一兩座望樓。

  天氣非常好,藍天很高,清涼乾淨,太陽照在身上挺舒服,陣陣微風,順的時候聽得見遠遠傳過來一聲聲微弱的火車笛鳴。

  兩頭驢一前一後,沿著一條碎石子小道,慢慢往高處爬。下了一個小山谷,又順著一個禿坡騎了快半小時,藍青峰才把他的驢穩住,前後左右掃了一眼,"就這兒吧。"

  李天然實在看不出這一帶有什麼特別。前面不遠的山頭上是一截沿著很陡的山坡脊樑升起來有一丈多高的城牆。倒垮得很厲害,高處轉角有個敵臺和一些垛口。再過去是一層比一層高的山峰,灰灰綠綠的,並不出色。回頭看也是一起一伏的山嶺,不見絲毫人煙。他們下驢的一片斜地上稀稀落落長了些雜草,幾棵一兩個人高的樹,幾叢灌木。石頭縫之間流動著一股淺之又淺的溪水,不時反射出閃閃日光。有幾隻鳥在飛在叫。

  藍青峰把口韁拴在小溪旁一棵矮樹上。李天然跟著下驢照做。二人伸了伸手腳。太陽很大,微風帶點涼。碧藍天空難以覺察地浮著幾朵淡淡的白雲。兩頭毛驢低頭靜靜喝著溪水。

  他們找了一塊還算平的草地坐下。藍要過來背包,取出兩大瓶"玉泉山啤酒",一條用蠟紙包著的鹵牛腱和四個饅頭,再掏出來一把萬能刀,先用它開了啤酒,又用它來切牛肉。

  "背了老半天,原來是這些玩意兒。"李天然仰頭灌了幾口啤酒。

  "沒叫你白背吧!"藍也喝了兩口,然後用酒瓶一揮,"這一帶你熟不熟?"

  "不太熟。"

  "我們打南口過來,正前方那座山偏東就是居庸關,再翻幾層山就是北口八達嶺。這三道城牆是守北京的內長城……"他又喝了兩口,"外長城的關口可多啦,光是這一帶,往西是張家口,東邊沒多遠是古北口,當年戚繼光在那兒練過兵……再往東還有喜峰口,冷口,一直到山海關。"

  "您都去過?"

  藍青峰點點頭,邊吃邊說,"差不多,還有我們山西那邊的娘子關,平型關,雁門關,就是那個’趙家天子楊家將’那個雁門關……都去過。再往西,甘肅也去過,可是玉門關,陽關,早就沒了,最多一兩個土堆,就只剩下了一個嘉峪關……"

  這些地方李天然可全沒去過。十二歲那年跟師父跑過好幾個省,可是那幾次是跟著師父去料理些事情,不是遊山玩水。他突然覺得,等目前的事給了了之後,應該獨自一人,大江南北跑上幾年。

  "這些年在美國,聽說過這兒的長城抗戰沒有?"

  "聽到過一點兒,電影院裡也看過一些新聞紀錄片,像喜峰口的大刀隊,還有什麼’塘沽協定’,美國報上也都登過。"

  "最近一兩年的事兒呢?"

  "馬大夫給我說了說,報上也看了些。"

  兩個人靜了下來,慢慢地吃,望著亂峰,藍天,白雲。

  "那你怎麼看?我是說華北今天這個局勢?"

  李天然對著瓶子喝了幾口,今天是來探聽我嗎?何必跑這麼老遠來打聽?"我看不怎麼妙。"

  "紅軍給趕到了陝北,聽說了吧?"

  天然點了點頭。

  "委員長的’安內攘外’,你也知道是怎麼回事吧?"

  天然又點了點頭。

  "那你怎麼看?"

  李天然沉默了會兒,搖搖頭,"這種國家大事,我搞不懂……反正,管你什麼政策,成功就對,失敗就錯。"

  藍青峰笑了,"原來你是一個實用主義者。"

  "那我不知道……我是這麼看,誰贏誰講話。"

  兩個人吃完了,四處走動了一會兒。藍青峰又開了兩瓶,"我沒見過你師父,可是聽馮玉祥提過幾次……顧大俠顧劍霜,武林尊稱’太行劍’的是吧?"

  李天然點點頭。他知道馬大夫也說了。

  "你們俠義道,還有綠林道,我年輕時候見過幾位……可是說來慚愧,我還從來沒見過會功夫的露兩手……"

  原來費了這麼大勁兒來到這個山窪子,是要我露兩手……李天然看了看他坐的草地四周,看到左腳跟前兒土裡半埋著一個核桃般大的石子兒,就挖了出來,擦了擦,圓圓的,又掂了掂,重量還可以,再用眼睛一瞄草地上躺著的空啤酒瓶。藍青峰會意,拿起了空瓶,站了起來,向前方上空用力拋出去。李天然仍坐在草地上不動,兩眼注視著瓶子升空,把小石子兒換到了右手,身不搖,肩不動,只一振手腕--微微一聲"嗖",小石子兒在十幾步外二十來尺空中追上剛要下降的酒瓶,"啪"一聲給打成碎片,散落下來。

  "好!"藍青峰輕輕一喊。

  他偏頭看了一下李天然,"練這麼一手功夫,得幾年?"

  李天然陷入了陣陣回憶,"暗器好像是十歲那年開始練的……"

  藍青峰彎身從皮背包裡取出一把鐵灰色手槍。李天然一愣,呆呆望著。藍查了下彈夾,開了保險,右手緊握著槍把,左手往回一拉,上了膛,也用眼睛一瞄另一個空瓶。李天然面無表情,撿了起來,坐在地上又一振腕,把瓶子丟到差不多高度。藍青峰舉起右臂,稍微一瞄,一扣扳機,"砰"--酒瓶給打得粉碎。山谷裡響了兩聲回音,驚飛起十好幾隻麻雀。

  "好!"李天然也輕輕一喊。

  那兩頭毛驢一驚,仰著頭叫了幾聲,跺了幾下腳,喘了幾口氣,又低頭吃草了。

  "這是把colt.45,半自動……"藍青峰撫摸著槍膛,"是位美國上校送給我們馮先生的。我離開部隊的時候,他又送給了我……看不出這把手槍有二十多年歷史了吧?還參加過歐戰……"他用左手反握著槍,伸出給天然,"要不要試試?"

  李天然又一呆,仰頭盯著面前那把手槍,猶豫了幾秒鐘才慢慢起身,接了過來,握在手中,又注視了好幾秒鐘。

  他四處張望,往前走了幾步,盯著看二十幾步外那段陡陡斜斜,大半倒垮的城牆,用左手一指,"從下邊兒數,第三個垛口兒左邊兒夾著一塊發白的石頭……"

  藍青峰摘下了墨鏡,找了一會兒,才看見那塊拳頭大的白石頭,臉上浮起一絲懷疑的笑容--

  "砰!"

  又有十來隻麻雀驚飛亂叫。藍青峰在穀中回音還在那兒飄蕩的時候,往前搶了幾步,仔細查看城牆頭倒數第三個垛口。白石頭沒了。他戴上了墨鏡,把白圍巾撩到肩後,轉身到了天然面前,接過了手槍,扣上了保險,聲音有點激動,"天然,天然……你真是天生的!"

  李天然沒有說話,坐回草地,仰頭灌了幾口啤酒。藍也坐了下來,"你什麼時候……你哪兒學的?"

  "美國……馬大夫女兒有個同學,山上有個小別墅。我們在那兒度過假……就打過三回……不難……"

  "老天!你已經一身功夫了,現在槍又打得這麼准……老天……"

  "唉……"李天然深深歎了口氣,"我師父一家四口全毀在這個玩意兒上……太行南北,山左山右,誰不知道’太行劍’顧劍霜?誰不敬畏太行派掌門?結果?四十年的武藝,一個子彈就完了!"

  風微微在吹。藍青峰坐在那兒動也不動。

  "這還不說,靠功夫吃飯的人,給這個玩意兒給搞得……如今連飯都沒得吃了……"李天然呆呆地遙望著天空,目送著又一群野雁南飛。太陽開始偏西。

  "我知道,時代變了……"藍靜靜地說,"我都不敢相信今天還有你們這種人……"他又在摸手中的槍,"唉……你大概是最後一批了……"他取出了彈夾,一併放進背包,"該往回走了。"

  李天然心中有股說不出來的悶。

  他們喝完了剩下的啤酒,清理了下草地上的東西,到樹後解了個手,上了毛驢。

  在一步一顛的毛驢上,他逼自己一層一層剝掉離他太遠的事。他沒時間去擔憂日軍大演習,也沒心情來感歎時代變了。他有眼前的急事未了。他知道今天是個機會,那張畫報就在他夾克裡。不用馬大夫再提,他也看得出來藍青峰認識人多。而且,他也不得不承認,他也沒什麼別人可以托……二人無語地下了驢,上了車。

  "聽說你碰見你師叔了。"

  "是……半個月前……"果然,馬大夫和藍經常來往。他決定只要藍青峰不提,他也不提是怎麼碰頭的。

  "跟你住?"

  "是。"

  "早知道的話,今兒約他一塊兒來。"

  "他上通州去了。"

  藍青峰"哦"了一聲。公路上一個人也沒有,很好開,只是路不怎麼平,沒法開快。西下的太陽從汽車後窗,穿過揚起來的黃土,直照進來。

  李天然瞧見前頭有棵大柳樹,慢了下來,停在路邊樹下,熄了火,搖下了窗。

  藍青峰看了他一眼。天然也沒言語,從夾克口袋裡掏出那張畫報,遞給了藍,"後排左邊兒第二個,那個圓臉日本人,您認得嗎?"

  藍摘下了墨鏡,看了一會兒,搖了搖頭。

  "他是其中之一,是他和……我大師兄下的手。"

  藍青峰仔細看了遍,輕輕"哼"了一聲,"既然能出席簽署《航空協定》……也許是駐屯軍的,也許是領事館的,也許是財團的,日方出資的是’滿洲航空株式會社’……也可能是關東軍……你確定是他?這麼些年?就憑這麼一張黑乎乎的照片?"

  "就是他。"

  "應該不難查,至少叫什麼,幹什麼……"藍還了畫報,"我給你問問。"

  "那順便打聽一下朱潛龍……"

  二人靜靜坐在車裡,遙望著遠遠幾縷炊煙。半天,半天,藍青峰才慢慢開口,"你想過沒有……就算你找到了你的仇家,那個日本小子和那個姓朱的……也把他們給幹掉了……你知道這會鬧出多大的案子嗎?今天今日……你以為就這麼簡單就可以殺人了事?"

  李天然感覺出藍青峰這些問話的走向。他知道很難跟外人說清楚,可是還是說了,"藍老伯,"他平靜地回答,"這是我們江湖上的事……"

  "哦……"

  "只能照我們江湖規矩來辦。"

  藍青峰點點頭,"我明白,報仇是你們的江湖規矩,可是在我們社會,這是法律的事……"他頓了頓,"聽過施劍翹這個人嗎?"

  李天然隱隱有點印象,可是不記得是誰,只好搖頭。

  "上個月剛給特赦……來了北平。"

  "哦,對了,報上提過。"

  "天大的案子……"

  "哦?"

  "去年十一月……你還沒回來……就在天津一所佛堂,施劍翹三槍打死了那個叱吒風雲,不可一世,幹過五省聯軍總司令的孫傳芳。"

  "哦?"

  "她父親也是軍人,叫孫傳芳給宰了,民國十四年吧……施劍翹那會兒才二十歲……反正,做女兒的從此就一心一意為父報仇……等了十年,給她報成了。"

  李天然一下子明白了……真要說的是他。

  "她不是你們江湖上的人。她有家有子有女……官司打了一年多,上過天津地方法院,河北高等法院……總而言之,社會輿論同情她,可憐這位孝女……結果,本來應該死刑,至少無期徒刑,最後,今年初,給判了七年有期……可是,就上個月,施劍翹又給國民政府特赦……"

  李天然點了支煙,噴出長長一縷,靜靜等著聽。

  "我提這些是想說明兩件事……第一,不管她多有道理,也不管社會有多同情,還是得經過法院審判。第二,她給特赦跟這一切都無關……她給特赦是因為她的家世。"

  "家裡幹什麼?"

  "她父親叫施從濱,做過濟南鎮守使,還幹過軍長……不過特赦不是因為她這位爸爸……她有位更了不起的叔叔。"

  "誰?"

  藍青峰沉默了片刻,"你去過中山公園?"

  "剛去過。"

  "沒看見’公理戰勝’石牌坊那邊有兩尊銅像?"

  "哦……金主編跟我提了,還沒去。"

  "其中之一就是施劍翹的叔父,叫施從雲,前清新軍第二十鎮營長,駐守海澱灤州……我的老長官馮玉祥是他的營附,為了回應武昌十月革命,一塊兒搞了個’灤州起義’,建立了一個’北方革命軍政府’……施從雲做總司令,馮玉祥當他的總參謀長,可是給袁世凱壓下去了,幾個頭頭,只有馮玉祥劫後餘生……"

  李天然還是覺得要說到他頭上,只是感到藍青峰這個彎兒,繞得太遠了。

  "主要靠馮玉祥在南京替她遊說,請政府照顧烈士遺族……何況孫傳芳又不是什麼英雄偉人,只不過是一個應運而生的北洋軍閥……就這樣,槍殺孫傳芳的施劍翹就給特赦了。"

  李天然有點明白了。

  "這說明了什麼?"

  李天然沒有言語,把煙蒂彈了出去。

  "其一,時代變了,多麼有理由殺人,也要接受法律制裁。其二,顧大俠顧劍霜,不論他在你們江湖上多有名氣,多了不起,本領多大,武功多高,幹了多少痛快事,他……他究竟不是搞起義革命殉國的烈士……"

  李天然完全明白了。

  "所以,你想,就算你得了手,你怎麼下場?"
theo0929 發表於 2018-8-1 10:00
第十二章.一宇洋行

  "下場?"李天然哈哈一笑,"他們得先逮住了我!"

  "你以為北平員警都是廢物?"

  "那倒不是……可是您再反過來看,朱潛龍他們殺了我師父一家四口,六年了,到現在不還是逍遙法外?"

  藍青峰深深歎了口氣,"說的也是。"

  "而且朱潛龍也不是孫傳芳。"

  "當然不是……"藍在思索……過了片刻,"施劍翹不是江湖上的人,可是你是……"

  李天然發現藍青峰轉了話題,隱隱覺得他又抓到了什麼。

  "你們江湖有你們的世界,這個我明白,可是……要是你們那個俠義江湖,你們那個武林世界,跟我們這個世間江湖,我們這個凡人世界……要是有一天這兩個世界碰到了一塊兒,你又怎麼辦?"

  "還是照我們江湖規矩辦。"

  藍青峰輕輕歎了一口氣,將車窗搖上,"走吧,天黑了不好開。"

  等車子上了土公路,藍才喃喃自語,"唉,一打起仗來,什麼規矩都沒了……"

  這幾天報上全是日本進兵綏遠和全國聲援傅作義抗戰的新聞。

  李天然心中煩悶得不得了。藍青峰那邊沒有任何下文。師叔去通州快一個禮拜了,也沒消息。前天晚上去找馬大夫吃飯,也沒聊出什麼結果。馬大夫倒是提起,要是再一年兩年也沒苗頭,他又怎麼辦?就這麼無頭無緒地乾等?還是無頭無緒地亂找?李天然也答不上來。

  倒是一個多月下來,他和藍家上下的人都搞得挺熟。藍田住校很少回家,可是藍蘭家裡住也很少準時回家。高中只剩下半年了,老爹已經托人在美國申請大學,所以她每天下午三點放學也不回來,不是去看電影,就是去同學家聽唱片,經常晚飯也不回家吃。他們也就不常碰頭,可是碰上了,總是一塊吃吃喝喝聊聊。李天然覺得家裡沒個大人,小孩兒就會這樣兒,沒什麼顧忌。

  星期四早上,他照常去上班,沒什麼事也得去坐坐。今天相當冷,他進了西廂房,瞧見小蘇披了件棉袍在看報,儘管屋裡頭有暖氣。金主編正在說電話。他掛起了風衣,給自個兒倒了杯茶。

  桌上有個牛皮紙信封:"李天然親啟"。

  他心猛跳了兩下。

  剛拿起來,那邊兒小蘇就說,"蕭秘書一早兒送過來的。"李天然點點頭,撕了開來。心還在跳。

  先是一張便條:"照片乃冀察政務委員會提供。隨附資料,僅供吾弟參閱。朱某情況待查。"

  李天然面色沒有變化,至少他覺得金主編和小蘇都沒在注意他,可是他的心快跳到喉嚨上了。

  他翻到下頁,一張白信紙,鋼筆正楷:

  羽田次郎,漢名金旭東。明治三十三年(光緒二十六年)生於廣島。幼年生活不詳。大正五年(民國五年),隻身抵達東北,經頭山滿介紹入黑龍會。曾任馬賊白鬍子軍事顧問,亦曾負責南滿鐵路警衛。傳聞參與皇姑屯事件。後轉移陣地到華北。民國十九年(一九三○年)在天津日租界成立"一宇公司",由關東軍包庇進行特殊私運貿易。同年,在北平西單西二條胡同口開設"一宇洋行",並在朝陽門內竹竿巷東口城牆根設有貨倉,營業以日本雜貨為名,煙土交易為實。羽田現以日本僑商身份對外。目前暫代平津日本商會秘書。住址不詳,但"大陸飯店"有其長期包房。

  他又重複看了一遍,儘量克制自己,可是雙手仍在微微顫抖。他喝了兩口茶來平靜自己。

  他點了支煙,起來走到金士貽桌前,"沒什麼事兒的話,我想早點兒走。"

  金主編點點頭,順手將煙灰碟往前推了推,靠回椅背,"密斯脫李,去過堂會嗎?"

  李天然搖頭,彈了下煙灰。

  "十月初七是卓家老太太七十九大壽……"他翻著桌上的日曆,"初七,初七……這月二十號。下禮拜五。我們收到兩份帖子,一份給董事長,一份給咱們畫報……呃……"他頓了頓,"我和卓家有點兒關係,我一定去,也代表畫報……可是董事長說他無法抽身,請你代勞……"

  李天然聽他以董事長的名義提出,就點頭說好。

  "密斯脫李,這個機會難得……如今,就算在北平,也沒幾個人家有這個譜兒了……"

  李天然心裡很急,把煙捲兒在煙灰碟里弄熄了。

  "你有事兒先走,堂會那天咱們一塊兒去。禮不用愁,公司和畫報會去料理。"

  李天然點點頭表示聽到,也表示告辭。他回桌取了牛皮紙信封,拿了風衣。向房門走。金主編朝他背影說,"有好戲。梅老闆兒去了上海,可是有張君秋,馬連良,李多奎兒,金少山……"

  他在九條西口叫了部車去西單。天陰得很厲害,風也刮起來了,有點兒要下雨的樣子。他心還在猛跳。這麼多年來,這還是第一次有了點兒具體的消息。他也不知道去那兒幹什麼,只是知道非得先去看看不可。

  李天然在西單北大街"哈爾飛戲院"門前下的車,也沒問就順手給了拉車的一元鈔票。那小子直在那兒謝。

  他拉起了大衣領子,慢慢朝北走。路上車子很擠很吵,人也都在趕。有些鋪子在上窗,地攤兒也在收。空中飛著幾滴雨絲兒。

  他一過了白廟胡同就瞧見斜對街的西二條,左右掃了一眼。"一宇洋行"就在胡同口南邊兒。

  很窄小的店面。窗板已經給上上了,只留著一扇緊閉的店門。門框上頭是黑底白字的"一宇洋行"橫匾,左右各懸著兩條木牌,也是黑底白字,一邊是"日用雜貨",一邊是"價廉物美"。在對街看,幾個字像是給塗改過。等他過了北大街才看清楚。"日用雜貨"的"用"字,叫人用紅漆在上頭寫了個"本"字,變成了"日本雜貨"。另一個木牌也給人添了兩個"不"字,變成了"價不廉物不美"。天然心想,多半是最近那些宣傳抵制日貨的學生幹的。

  他沒進去,繼續朝北走。這西單北大街他回來後至少走過三次,可是就是沒注意到有這麼一家日本洋行。他在一家鞋店門口停住,避著風點了支煙,偏頭望著那扇門。沒人出入。

  對上了面就對上了面。認出來就認出來。他轉身往回走,在洋行門口丟掉煙捲兒,推門進去。

  裡邊光線不很亮,只有屋頂上掛下來三盞燈。店房窄窄長長的,像是一般鋪子的一半。門裡邊一個小夥計見他一進門就趕緊上來要接大衣,給他伸手止住。櫃檯後頭站著一個中年店員,灰棉袍,胳膊肘兒架在玻璃檯面上,見有人進店,直起了身子,滿臉笑容地招呼,"喜歡什麼……言語一聲兒……"李天然沒有回答,略略點頭,邊走邊看。

  中間玻璃櫃檯下邊,兩邊牆上一層層架子上,什麼都有,還真不少。牙膏,牙粉,牙刷,香皂,毛巾,剃刀,香水,花露水,毛線,布料,針口……全都是東洋雜貨。

  繞了兩圈,就店房盡頭有道緊關著的木頭門。李天然買了一小盒仁丹。

  羽田已經是可以上報的富商,怎麼會在這兒看店?反正知道他這兒有這麼個窩就是了。他在店門口攔了部車,隨手把那盒仁丹丟進了陰溝,跟拉車的說去朝陽門。

  剛過了"北京飯店",風中雨點兒大了些。沿街好些鋪戶在趕著收幌子,路邊兒行人的腳步更快了。東長安街柏油馬路一片濕濕亮亮的。拉車的慢跑著,偏頭問說要不要下雨布大簾兒。李天然伸頭看了看天。南邊烏雲很黑很厚,北邊天還有點亮。再看沒多遠了,雨布又髒又黏,就說不用了,快點兒拉就成。拉車的說下雨地滑,快點兒拉要加錢。李天然在城門口下的車。要三毛,給了五毛。

  他翻起了大衣領子,沿著城牆根一條沒名字的土道往南走。細雨還在飄,還沒走到竹竿巷,頭髮見濕,滿腳是泥。

  可是他看見了那幢洋鐵皮頂的倉庫。

  還算新。灰磚牆,灰色洋鐵皮庫頂,總有十來個房間那麼長,四五間寬,兩個多人高。它沒依著城牆建造,完全獨立。四周留著一條窄走道。再外頭就是一溜鐵杆子圍牆和一個鐵大門。只有進口的地方有一小片空地,盡頭是庫房大門,緊關著,上面釘著一塊牌子:"一宇倉庫"。李天然腳沒停,過了竹竿巷,又折回來。走了沒三步,突然看見倉庫大門開了。

  出來的是一個披著棉大衣的漢子,手中提著一個空的紅花大臉盆兒。那小子三步兩步跑過土道,進了竹竿巷。李天然止步,找了個屋簷,像是在躲雨,一面掏出了根煙點上。

  沒一會兒,那小子又捧著裝滿了什麼玩意兒的大臉盆兒奔了回去,關鐵門之前,掃了天然一眼,再轉身進了倉庫,上了庫門。

  李天然慢慢也走進了竹杆巷,注意到胡同口裡第一個門口上蹲著一個小老頭兒,在爐子上烤白薯。他走了過去,"勞您駕,給個帶點兒焦的。"

  "成……就好。"

  老頭兒總有六十了。光著頭,可是一臉幾天沒剃的鬍子。一身破棉襖棉褲。一隻手揣在懷裡,另一隻手用把鐵叉子撥弄著爐筒子裡鐵絲架子上一個個白薯,"這兩個就好,一大堆兒烤熟了的,剛叫對過兒全給買了……"

  一大臉盆兒的烤白薯,那裡頭至少也該有三五個人……"您每天這兒擺?"

  "不介,下雨天兒才蹲這兒。"

  李天然等的時候,抽著煙,瞄著對街,一點動靜也沒有。可是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北邊屋簷下頭透氣眼裡伸出來幾條電線,一直接到土道路邊那根電線杆上。庫房東邊上頭立著一個煙筒,可是沒在冒煙。

  他丟了煙蒂,伸手接過來用小半張舊報紙襯著的烤白薯。帶焦,帶蜜汁兒。他咬了一口,很燙,可是烤得夠透夠甜夠松,"不賴,栗子味兒!"

  "可不是嘛。"老頭兒笑了。

  "有對面兒這麼個好主顧,一買一臉盆兒,還串什麼胡同兒?"

  "人家不常來……幾天見不著人。"

  李天然幾口就吃完了,給了一毛錢。老頭兒直謝,說用不了。李天然又掏出那包煙,遞給老頭兒。

  "呦呵!洋煙!抽不慣。"

  "他們貨車停哪兒?"

  "貨車?哦……開進庫房。"

  奇怪?"一宇洋行"這麼小一個店面,竟然有這麼一座倉庫,還用了少說也該有十個人……總該有十個吧?守庫房的,上下貨的,司機,看店的……

  雨還是滴滴答答的,可是朝陽門大街上全濕了。他頭髮也早就濕了,一雙泥鞋在馬路上一踩一個泥腳印。他拐上了北小街。路上一下子沒什麼人了。他慢步走著,點了支煙,也不去理會雨……倒是個不錯的安排,"日本雜貨為名,煙土交易為實",倉庫裡頭主要是什麼,可想而知了……可不是嘛,貨從關外來,要不然直接在大沽口上岸,由天津上火車運到北平。日本雜貨去了洋行,完全公開。煙土私下進了大煙館兒和白面兒房子……

  還沒走過兩條胡同,他慢了下來,看看表,還早,不到兩點。也不餓,去給師叔取棉袍兒去吧。他轉身回頭走,又過了朝陽門大街,上了南小街。

  "李先生!"

  他剛過了前拐胡同,就聽見後頭這麼清清脆脆的一聲。

  他心猛跳了兩下,轉身,果然是巧紅,一身藍色棉襖棉褲,一雙膠皮雨靴,撐著把油傘。

  "真有閒工夫,冒著雨溜達。"她走近了幾步。

  李天然伸手一接空中飄的幾絲雨點,"這叫什麼雨。"

  關巧紅還是把傘撐了過來,"這不叫雨叫什麼?看您的頭髮,不都全濕了?"

  "我來。"他順手接過來傘。她沒拒絕。兩個人共頂著油傘往下走。

  "正打算上你那兒……給九叔取棉袍兒……"

  雨下起來了,風也刮起來了,不但斜打到他們下腿,落在地上的雨水還濺回來。傘不太好撐,也不怎麼管用……"上那兒躲躲吧。"他瞧見前邊有個小館子。

  他們兩個快跑了幾步,沖進了店門。門口正有個夥計在蓋鍋。李天然收起了傘,抖了抖。關巧紅用她手上拿著的一塊包袱皮擦著臉。

  店裡頭就兩張桌子,幾把凳子,一個客人也沒有,也沒亮燈,比外頭還暗。他們選了靠裡邊那張,離門口爐子遠點兒。

  這個連招牌都沒掛的館子就只賣面,一點兒鹵菜,和東路西路燒酒。他看了巧紅一眼,見她沒有什麼反應,就叫了兩碗羊雜面,一碟豆腐乾兒,和四兩通州燒酒。

  小夥計先給他們端來一盞帶罩煤油燈,"您包涵點兒,一大早兒就停電,說是中午來,現在都兩點多了……"臨走死盯了關巧紅一眼。
theo0929 發表於 2018-8-1 10:03

第十三章.火燒倉庫

  巧紅說她剛去前拐胡同去給人家送衣服。她酒喝得很爽快,李天然也樂得這麼喝。不必敬,也不必勸。可是面才吃了一半,兩個人幾乎同時注意到那個夥計和掌灶的師傅在店門口一直盯著他們兩個看,還不時咬著耳朵說話,還笑出聲兒。

  關巧紅放下了筷子,深深吐了口氣。他也放下了筷子,從口袋摸出了幾毛錢,擺在桌上,"咱們走吧。"

  雨還在下,小了點兒。他撐著傘,覺察出身旁巧紅還在用那塊花布抹眼睛。兩個人都沒說話,只是在霧般的雨中靜靜行走。

  他們一直到西總布胡同才回頭。雨又小了點兒。路上多了些人。

  二人無語地到了她的胡同口。李天然停了下來,她也住了腳。

  "巧紅……"他頓了頓,發覺這還是第一次這麼叫她,"聽我說,你誰也不依,誰也不靠。你幹你的活兒,你過你的日子……誰的氣也不用去受。"

  兩個人站在空空的行人道上。罩在他們頭上那把油傘,罩住了雨水,罩住了外面的一切,圈出來一個只有他們兩個人的小空間。關巧紅那雙已經帶點紅腫的眼睛,刷地一下子流下來幾串淚珠。

  李天然看見她用的那塊包袱皮已經全濕了,就從口袋裡掏出他那條藍手絹,遞給了她。關巧紅接了過來,擦了擦臉,又擤了擤鼻子。

  "再走會兒?"

  關巧紅輕輕搖了搖頭,突然有點兒臉紅,"沒事兒……您回去吧……傘您帶著,我兩步路就到家……"

  他還是把油傘交給了巧紅,偏頭看了看天,伸手接了接空中飄著的雨絲,又一張手,"這叫什麼雨?"

  她臉上浮起了笑容,"這不叫雨叫什麼?"

  他又抓了把雨絲,再一張手給她看,"這叫天上灑下來的雲。"

  關巧紅笑了,"您真是外國住久了,"也伸手在空中抓了把雨絲,也張開了手,"這天上灑下來的雲,我們管它叫雨……"

  然後又把傘塞回他手上,轉身跑進了煙袋胡同。

  李天然望著巧紅一身藍的豐滿背影消失在小胡同裡,又撐著油傘站了會兒,才往家走。

  沒過幾個胡同,就覺得好在有把傘。

  他進了院子,瞄見徐太太在廚房裡生火。他上了臺階,脫了濕濕的大衣,順手把油傘立在房門口,進了北屋。

  洗完弄完,他換了身便衣,繞著回廊走到廚房門口,跟徐太太說,天兒不好,早點兒回去。徐太太說還不到五點,火都生了,雨也沒停,就給他用雞子兒炒了一大盤兒饅頭,弄了碗肉片兒湯。

  雨還在那兒滴滴答答,不大,也不停。天可黑了下來。李天然吃完回屋,取了他那把黑洋傘,給了徐太太。

  他找出來馬大夫送他的威士卡,倒了小半杯,斜靠在沙發上,呆呆望著北牆那四幅陳半丁的春夏秋冬,抿著酒……秋天回的北平,現在都立冬了,至少有了個名字,不再光是一張圓臉了,還有了兩處三處地址……牆邊暖氣吱吱地響了起來,漏出一絲蒸氣。

  下午那碗面可真吃得窩囊。他明白,像巧紅這麼一個年輕寡婦,這種身段,這種長相,什麼事兒不幹,就上個街,買個菜,就已經會招來一大堆眼睛和閒話,那再跟個大男人一塊兒……寡婦好欺,劉媽不就提過,南北小街上的人,不是管她們那個小雜院叫寡婦院兒嗎?他回想當時,真想好好兒教訓那兩個夥計一頓,可是又怎麼樣?這麼大一個北平,就這麼兩個渾蛋?從小就聽大的"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不知道包不包括這種人間羞辱?這算是件小事吧?沒流血,沒死人,還是因為是巧紅?而且他當時在場?好在臨分手,她心情好了一點兒,給了他把傘,還逗了他一句……他突然想到,往後說話可真要小心,怎麼連"天上灑下來的雲"這麼肉麻的話都出了口……

  他似乎覺得房頂上輕輕一聲瓦響。

  他慢慢坐直,沉住氣,又聽了會兒。沒有動靜,只是雨聲和風聲。他添了點兒酒,正要舉杯,上頭又是微微"吧"的一聲。他聽清楚了,有人。

  他起身進了睡房,沒開燈,摸黑找出那頂帽子,套上皮夾克,輕輕打開了後窗。外邊後花園一片漆黑,只聽得見滴滴地雨落枝葉之聲,他扶著窗沿,屏著氣,等了一兩秒鐘,翻身進了花園。

  他沿著他家後牆摸到了圍牆,矮身一躍,上去了,再從牆頭上了他北房屋頂。牆角那棵棗樹雖然葉子全掉了,可是大大小小的樹枝還是遮住了房頂一角。他一動不動,伏在瓦上,在黑暗之中細細張望。只有雨水滴答,北風陣陣。他彎著上身在小跨院上巡繞了一圈。沒人。他下了房,進了東邊的扁擔胡同。路口上的街燈也不亮了,黑黑一片。

  一聲微弱淒涼的"夜壺--",不知道從哪兒飄了過來。

  他上了王駙馬胡同,還是沒人。回到了大門口,點了支煙,吸了兩口,彈了出去,摸出鑰匙開門,進了前院。

  正屋的燈還亮著,一切靜靜的。他上了臺階,一推北屋的門,手一停。

  師叔正在沙發上脫他布鞋,抬頭微微一笑,"不錯,師父沒白教你。"

  李天然進了屋,深深舒了一口氣,過去一口幹掉他那小半杯威士卡,摘了帽子坐下,"您在試我?"

  "倒也不是……沒你鑰匙,又這麼晚了……"德玖光著腳站了起來,"我去換身衣服。"順手撿起了地上的布鞋和沙發背上搭著的棉襖。

  天然也進他房擦了把臉,換了身衣服,完後帶了那個牛皮紙信封回到客廳。師叔還沒出來,他又取了個酒杯擺在矮桌上,點了支煙。

  "你這兒可真講究,還有暖氣……"德玖換了身灰白褲褂過來,"可得燒不少煤吧?"

  "都是房東家裡大鍋爐燒的,有暖氣管通過來,算在房租裡頭……"他給師叔倒了點兒酒,"您這幾天都幹了些什麼?"

  德玖一仰頭幹了,"沒幹好事,成天抽大煙。"

  李天然沒言語,替二人添了酒。

  "通州可真完了……有個殷汝耕成天在那兒為非作歹不說,街上到處都是大煙館兒,白面兒房子……泡了這麼些天,沒聽到什麼要緊的……那個日本小子,連個名兒也沒有……也沒聽人提朱潛龍……可是我也沒問……"

  李天然還是沒說話,再等等。

  "倒是很快就找到了個廟安身,他們一聽我是五臺山來的,巴結我還來不及……"德玖取出了幾片煙葉,"關東葉子,通州買的……"搓搓揉揉,塞進了煙袋鍋兒,用洋火點上,連噴了好幾口,"可是……"又噴了幾口,"可是,在煙館兒裡頭泡,也聽了些話……"

  李天然有點等不及了,冒了一句,"跟咱們的事兒有關係沒有?"

  德玖一下子沉了臉,"這是掌門人在問話?"

  李天然嚇壞了,趕緊起身,正要下跪,就給師叔伸手攔住,"坐……"

  "我聽來的事兒,跟咱們有沒有關係,我不知道……反正通州的煙館兒,還有這兒天橋一帶,聽說連西郊,從海澱到南口……大部分的煙土買賣全在日本浪人和高麗棒子手裡……這些不聽也知道,可是又聽說裡邊兒還有夥中國人,地盤兒就在北平……"

  "哦……"

  "帶頭兒老大還是個員警。"

  "哦?"

  "一點兒不錯,我也覺得奇怪……聽他們說,這幫子人湊在一塊兒沒幾年,成氣候也沒幾年,可是圈子裡頭像是有了點兒名,叫什麼’黑龍門’……好像也沒幾個人……有人說有八個,又有人說還沒六個……"

  "‘黑龍門’?"李天然念了一遍,搖了搖頭。他回北平這兩個月來,還沒聽誰提過這個名字……當然,馬大夫,藍青峰他們不在圈子裡,不會知道,也沾不上邊兒,可是連老北京金士貽也沒聽他提起來過。

  "記得上回跟你說的,這幾年西城有了個什麼幫,不像是群流氓混混兒,說是把天橋四霸都給收拾了?……別就是同一夥兒人吧?"

  天然"哼"了一聲,"也許就是……"他皺著眉頭,"可是跟日本人一塊兒搞?"

  "那你再聽,下午在通州,正打算回北平,有部卡車在我待的那個煙館兒下貨。我溜了上去,天黑進的朝陽門,我沒敢躲在後頭,一上大街就下了車……好,那輛卡車一左拐,進了條小胡同,沒走多遠就--"

  "就進了城牆根上一座倉庫?"李天然一愣。

  "呦?"德玖驚訝地一揚眉毛。

  "‘一宇倉庫’?"

  "呦?!"

  李天然把牛皮紙信封遞給了師叔。他真是服了,又有點兒慚愧。老人家可是憑自個兒的闖勁兒得來的消息。自己呢?到目前為止,一半是靠機運,一半靠藍青峰。而且因此還欠了人家一筆人情債。

  "原來是這個德性。"德玖沒抬頭,就著燈細看畫報上那張照片,"大寒,咱們爺兒倆這幾天可都沒白跑……這羽田次郎,這金……金旭東,有了這個主兒,我看潛龍也躲不到哪兒去……"他又查了下那張信紙,"你瞧,這個浪人羽田是’黑龍會’的,北平這兒又冒出來一個’黑龍門’……這有點兒巧吧?"

  天然也在這麼想……其實,他遠在孤兒院裡養傷的時候就曾想到些事。這幾年在美國,夜深人靜,也一再想,大師兄是那種絕不向誰低頭的人。身為大弟子而未能掌門,已經是奇恥。多年相處而得不到師妹的身心,更是大辱。師父全家滅門慘死,正是他咽不下這兩口氣。再以朱潛龍的為人個性,和他那一身本領,更是絕對不會安分守己,肯定要去闖出點兒什麼。好,現在"太行派"是沒他份兒了,還是他的死對頭,那這種想做老大的,只能自立門戶……至於"黑龍會"和"黑龍門"是不是巧合,那難是難說,可是,考慮到浪人羽田是"黑龍會"出身,朱潛龍的"潛"字,又含有點秘密的味道,"潛龍"像是一條人不知,鬼不覺的"黑龍",那就不但合情,而且合理了……

  "太巧了……只是您說老大是個員警,那我可無法想像,朱潛龍肯去幹這麼個差事兒。"

  德玖悶聲不響,靠在那兒抽他的旱煙。

  "師叔,您給打個主意。"

  "遠點兒來看……"德玖噴了幾口煙,"咱們爺兒倆還都站在暗處……那個日本浪人,對他來說很不巧,對你來說很走運,一回北平就叫你給碰上了……他算是站在明處……那潛龍,不管他人還在不在北平,也不管他是不是還跟羽田一夥兒,他人都在暗處……"他喝了口酒,"好,再回頭看咱們倆。你倒是有個好掩護,你也不叫大寒了,你出國多年才回來,你的模樣兒都變了,變得連我一眼都沒認出來,那你算是身在暗處……那我?只有潛龍認得出來,碰見了我,也知道他日子到了,要不然,我也身在暗處……你搞清楚了沒?"

  李天然點點頭,抿了口酒,示意師叔接著說。

  "火……既可燒毀萬物,亦可照明。"

  李天然兩眼注視著手中的酒,臉上漸漸浮起淺淺一絲微笑,輕輕點頭,"先挑了他們這個窩……很好,再等著瞧,暗處變明,明處變亮……好,就這麼辦!"他舉起酒杯一敬師叔,仰頭幹掉,"咱們這就去!"

  兩個人都換了身黑,都戴上了巧紅給打的黑毛線帽。臨出門,天然還教師叔怎麼用黑手絹蒙臉。

  雨還在那兒細細地下。德玖說,"天兒可真好,偷雨不偷雪。"天然暗中微笑。

  他們出了門,沒奔大街,沿著牆根兒出了王駙馬胡同東口,慢慢走到城牆,再沿著牆根那條滿是濕泥的土道南下。

  已經是後半夜了,又是城牆根小路,黑乎乎的什麼影子也沒有。路西住家宅院,也沒透出燈光。偶爾經過一杆街燈,也是孤零零的在細雨中暗暗亮著,幾根雨絲兒給照得閃閃發光。挑擔子串胡同,叫賣柿子蘿蔔的,也早就沒影兒了。剩下的只是滴滴答答的雨聲,和那嘶嘶穿過樹梢的陣陣西北風。路口傘形崗棚下頭空無一人,連巡警都不知道哪兒躲著去了。

  他們兩條黑影極快地穿過朝陽門大街,立在暗角觀察了片刻。沒見守城門的士兵,也沒一點動靜。二人一前一後到了竹竿巷,並肩站在那個賣烤白薯老頭蹲的大門口。

  李天然右肘一頂師叔,二人各掏出黑手絹,蒙住了下半邊臉。土馬路那邊那座"一宇倉庫",給背後城牆一罩,更是黑壓壓一片。庫房北牆上頭透氣窗露出來的那片黃色暗光,也就更加顯著。

  "走!"天然一頂師叔,再兩起兩落,穿過土道,腳剛沾地,又矮身一躍,縱上了鐵門,伸手一按門楣,身子動力沒停,無聲無息地翻進了倉庫場地。

  德玖後頭緊跟著落下。

  二人直奔那片暗光。李天然抬頭查看,隱隱有兩條電線伸了出來,一直通到圍牆外那根電線杆。離地不過兩個人高那兩根電線,正在風雨中輕輕來回搖晃。他拉緊皮手套,縱身直拔躍起,伸出雙手,一手一根,隨著下墜的身體,清脆的"叭,叭"兩聲,將那兩根電線給扯斷。

  庫房裡頭立刻有了動靜。二人沒打招呼,同時躍上了鐵皮房頂,平臥在那兒。

  他們聽見倉庫鐵門開了,再又看到一條死白的光線,上下左右掃射。

  輕輕一聲,"媽的!"

  電棒在空中,地上,亂照。

  "鐵頭,出來!"聲音高了點兒。

  輕微腳步聲……"風有這麼大?!"

  又一道電光掃過他們頭上,又一個人聲,"有事兒?"

  "你過來瞧……不太對勁兒!"兩道光來回照了會兒,"叫他們起來,油燈給點上……我去後邊兒繞繞,你前頭去,有什麼不對,喊一聲……沒事兒裡頭說……"

  一道光進了庫房,另一道光繞到了倉庫後邊夾道。德玖一按天然肩頭,跟那道光下了房。

  沒幾秒鐘,天然聽見了弱弱的"吭"一聲,那道光也沒了。他也下了房,繞到庫房大門南邊。大門虛掩著,裡頭有了亮光,還有個人影打著手電筒往外走。天然等那小子才一邁腳出了大門,抖出右臂,右手像把箝子似的卡住了他脖子,朝他下巴一揮左拳。

  那小子連吭都沒吭,就昏倒下去。電棒也給摔到泥裡。

  李天然撿了起來,看見德玖也繞了過來,二人略一點頭,側身閃進了庫房。

  一進大門就停著一輛卡車。他們在這邊蹲下,望著前面沿著北牆隔出來的一排房間。裡頭有光,不怎麼亮。

  亮光一閃動,有個人舉著一盞油燈出來,"快點兒,披件棉袍兒不就得了……"邊說邊朝著庫房那頭走過去。

  德玖繞過卡車,跟了上去,一個箭步到了那小子身後,右手穩住了油燈,左臂一扣他脖子,又往回猛一帶,再把那個癱瘓軀體輕輕擺在地上。

  天然接著起來,繞過卡車,往那排房間走過去。他還沒走到門口,就瞧見裡頭有個人,披了件大棉袍兒,也舉著一盞燈,正邁腳出門。李天然一開電棒,一道極亮的電光直射在那小子臉上。

  "老七?"

  李天然沒做聲,借這短短一兩秒鐘,用眼一掃屋裡,看還有沒有別人。

  "老七?幹嗎這麼照--"天然一腳踢中了那個傢伙的下襠,油燈嘩啦一聲粉碎在地上,著起了一小片火。那小子大棉袍兒也掉下來了,只剩下一身灰內褲,蹲在地上吭不出聲。天然在他頭上補了一腳,再用電筒朝屋裡一照。一間空房,沒一個人。

  德玖過來,取下了蒙臉,"看樣子就這四個。"

  "師叔,麻煩您把他們全提到一塊兒。"李天然也摘了蒙面,又用電筒在卡車四周來回照,看見靠牆水門汀地上,有幾個工具箱,再旁邊是個草綠色汽油桶。

  他走了過去,轉開蓋子聞了聞,又用手推了推,很沉。他回頭又照了照後頭堆滿了一個多人高,一排排,一箱箱貨的庫房。他順著外邊一條通道,邊照邊看,走到南端。大大小小貨箱分成三排架疊在地上,其中兩排緊靠著庫牆。有鐵箱,有木箱,堆得還算整齊。有些認出來裡頭裝的是日用品。

  他繞到了裡邊那條通道。師叔已經撬開了一個木箱,正在用手電筒照著查看。

  "來瞧瞧……這才用得上四個人守……"德玖順手撕開了裡面一個黃色油紙包,露出來像是給燒幹了的黑土,"大煙……倒是國貨,像是這一帶的,張家口,熱河……"德玖又用電棒一指身後好幾摞鐵箱,"那邊兒是’俄國紅包’,’印度大土’,也有高麗’白面兒’……"他再一照裡邊靠牆一排箱子,"我看這兒總該有幾百萬兩銀子的貨……"

  "師叔,您跟我來。"

  他們繞回前頭。兩個人合力把那個大汽油桶給半搖半滾到通道口上。

  靠牆那幾間房已經在燒,冒著黑煙。

  "得快。"李天然把桶蓋子扭開,再把油桶給橫倒在地。

  汽油開始從桶口往外又冒又流。他用腳一推,那個鐵桶就軲轆軲轆地向前面滾動過去,汽油也跟著一股股冒流出來。

  李天然從皮夾克裡掏出一盒洋火,遞給師叔。

  "掌門人請。"德玖退了半步。

  李天然"滋"的一聲劃了一根火柴,往地上一丟。火苗順著地上那片汽油燒過去。一下子一片火。旁邊一排煙土木箱也跟著燒起來了,接著"轟"地一聲,汽油桶也著了。

  他們回到庫房門口。水門汀上排著四條半死不活的肉體。德玖踢了踢其中兩個,沒一個動彈,"怎麼打發他們?"

  李天然想了想,"總該留個什麼記號……"

  他抬頭看了看外邊鐵杆子圍牆,還有裡邊上著鎖的鐵大門,"師叔,您先出去……"

  他等師叔翻過了鐵大門,再把那四個昏死過去的小子,一個個像是丟麻袋似的給丟過了鐵大門。

  完後他也躍過了圍牆,和師叔一起,把四條肉體給並排擺在土馬路正中間。

  他們極快地穿進了竹竿巷。李天然在黑胡同裡回頭一看,那火苗已經從倉庫上頭好幾個地方冒出來了。
theo0929 發表於 2018-8-1 10:05
第十四章.卓府堂會

  李天然覺得有點奇怪,一連三天,北平十幾二十多份大大小小的早報晚報,就沒有一家提到倉庫大火這個消息。不管怎麼說,就算沒死人,也應該是件社會新聞吧?

  他第二天就跟師叔閒逛了過去。一片焦土,只剩下幾面破牆和幾根鐵柱子。可是顯然消防隊來過,還給鐵大門貼上了封條。

  直到十七號禮拜二,已經過了四天了,《新晚報》上才有了一小段報導:"本市--朝陽門內’一宇倉庫’日前淩晨失火。警方消防人員搶救不及,庫房及存貨全部焚毀。據僑商’一宇公司’總裁羽田次郎先生稱,’幸好庫存不多,僅數十箱日常用品,損失約在兩萬元之下。’云云。"

  德玖看了,捋著下巴鬍子,沉默了一會兒,"這小子倒沉得住氣,悶虧吃了就吃了……大寒,這幾天小心點兒,多留點兒神……"他說他前天昨天,在東城西城泡了好幾家茶館,看到至少有兩三撥兒人,全都是便衣,在到處查詢,打聽失火的事。天然說他也覺得有件事可疑,放火第二天,金士貽就已經提起了這件事。

  當然,金主編是個報人,消息靈通。要不然就是金士貽認識羽田。可是又怎麼樣?一把火只燒出來這麼一個結果,未免有點兒牛刀殺雞。

  星期五上班。李天然交了三篇稿。一篇介紹卓別林的《摩登時代》,一篇關於"不愛江山愛美人"的英王愛德華八世和美國辛普森夫人。最後一篇是張《國家地理》上找來的照片,美西內華達州剛建成的"胡佛大水壩"。

  金士貽邊看邊點頭,"很好……"邊示意請天然坐下,"你回來快兩個月了,交了什麼朋友?"

  李天然微微苦笑。

  "聽說董事長跟你逛了趟長城。"

  "是,就上個禮拜。"李天然覺得有點突然。

  "真沒想到藍老有這份兒閒工夫。"

  既然不像是問話,李天然也就沒接下去,點了支煙,默默注視著老金那身新西裝和大花領結。

  "那場大火可燒得有點兒邪門兒。"

  又來了,又不像是問話。他吹熄了火柴,"哪場大火?"

  "哪場?倉庫那場。"

  "哦,那場。"他把半根焦棒丟進了桌上煙灰碟。

  金士貽坐直了身子,"沒聽見什麼吧?"

  李天然笑了,"主編,燒火的事兒,還是您跟我說的……"他吐了口煙,忍不住又補了一句,"都還沒上報。"

  "沒錯兒,沒錯兒……我只是隨便說說,"他看了看手錶,"咱們這份兒畫報雖然不是新聞性的,也總還沾了點兒邊兒……你也算是一位編輯。"

  好小子,就想這麼打圓場?李天然弄熄了煙,站了起來,一本正經地,"我沒有幹過記者,也沒出去採訪過,可是您要是覺得有這個需要,我也可以去試試。"

  "不必了。"金士貽急忙揮手,"……對了,待會兒咱們五點走。"

  "五點走?去哪兒?"

  "你怎麼忘了?卓家老太太的堂會,禮都送過去了。"……

  李天然溜達著出了九條東口。一片青天,大太陽,涼涼的,空氣又幹又爽。北小街上有好些老年人在板凳上曬太陽。路上人挺多,挺熱鬧。賣什麼的都有,他買了六串冰糖葫蘆。山藥蛋,荸薺,葡萄,各兩串。

  今天又提,第二次了。李天然覺得那天晚上留了個記號是留對了。誰著急,誰總有點兒關係。看樣子老金是有點兒鬼。奇怪藍青峰用了這麼一個人……他進了家門。

  "吃了嗎?"

  徐太太正在院裡曬棉被。李天然把糖葫蘆交給了她,說還沒吃,"不用做了,出去買點兒什麼吧。"

  "客廳有個包兒,早上關大娘托我捎來的,說料子有剩,又給您做了一件……您想吃點兒什麼?"

  "看著辦吧,九叔哪兒去了?"

  "不知道,來的時候家裡沒人。"徐太太收起了糖葫蘆,披了件棉袍,出了門。

  沙發上那個紙包兒還綁著麻繩兒,他解了開來,包的是件陰丹士林布面兒絲棉襖,一排亮亮的銅扣子,穿上了身,又合適又舒服。

  他雙手插進口袋,覺得有樣東西,是條乳白棉手絹兒。李天然心跳加快,臉也發熱。

  他點了支煙,半躺在沙發上,聞著柔軟手帕那股淡香,覺得巧紅也真夠大膽的了。留下了他那條藍的,回送了條白的。這要是再早幾年,不就是後花園私訂終身?……

  他腦子有點亂,師父一家的事還沒了,就惹上了這個……

  "趁熱……剛出爐!"徐太太院裡一聲喊,驚醒了李天然。他去了飯廳。徐太太已經把切成片兒的醬肘子和一堆火燒擺上了桌,還給他夾了一套。他咬了一大口。火燒還熱著,肥的都化了。他叫徐太太坐下來一塊兒吃。她客氣了半天也沒坐下,只包了兩副回廚房。

  他吃了三副。徐太太進屋給他那壺香片續上了開水。

  "沒什麼事兒,早點兒回去吧,棉被待會兒我來收。"他取了兩串山藥蛋葫蘆,把盤子一推,"這幾串兒你帶著,回去請老奶奶和關大娘吃……記得跟她提一聲兒,絲綿襖我穿上身了。"

  徐太太走了。他又喝了兩杯茶,看見窗外開始夕照。好一陣沒練了。他下了院子,脫了棉襖襯衫,光著脊樑,從頭到尾走了趟拳,走得他渾身發熱,渾身舒服,渾身肌肉發亮。這才收了棉被,拾起了衣服,進屋洗澡。

  下一步該怎麼走?盯羽田?怎麼去盯?他住哪兒都不知道。前幾天不是白跑了一趟"大陸飯店"?什麼苗頭也沒有……李天然半躺在白瓷澡盆裡,水蓋到他那厚厚的胸脯,兩條結結實實的膀子白裡透紅,松松懶懶地搭在盆邊。

  巧紅除了沒丹青的武藝,其他都挺像。說她弱,她又很強。說她強,她又很弱。丹青不錯死得很慘,可是活著的時候,可比巧紅有福氣,誰都疼她。只是大師兄疼得過分,讓她受不了。丹青不止一次偷偷跟他抱怨,"大師兄歸大師兄,可是不能什麼都是他對,怎麼說都是他有理,什麼都得聽他的……"

  李天然選了套藏青西裝,雙排扣,再想到是去參加人家老太太的大壽,就挑了根深紅淺紅斜紋領帶。最後又把巧紅手做的那條白手絹塞進上衣左胸小口袋,只露出一小截白邊兒。

  他套上了風衣,到了九條。天開始暗了,長貴正在大門口送藍蘭上車。

  "T.J.怎麼不來看我?"

  他上去扶著車門,發現藍蘭又是一身成熟的打扮,尤其是她那兩片鮮紅的唇,"老天……這是上哪兒去?"

  "我一個同學訂婚。"

  李天然一驚,顯然臉色上露了出來,"訂婚?"

  "沒聽過嗎?"藍蘭隔著車門微笑,用手一撩天然的風衣,"你又是上哪兒去?"

  "代表你爸爸去個堂會。"

  "是嗎?……"她進了後座。李天然替她關門,她用手一擋,"call me."然後自己帶上了門。

  李天然目送著汽車紅色尾燈在揚起的灰土中消失,進了大門。中學就訂婚?他不自覺地歎了口氣,自己不也是二十歲就成家了?師妹不才十八?不就差不多是這個年紀?他還沒進辦公室,金士貽就邊穿著黑呢大衣邊出了房間,"走吧。"二人在西口叫了兩部洋車。

  街上的鋪子早都上了燈。路人還不少,車子也很擠,尤其碰上電車有人上下。他們那兩部洋車一前一後,慢慢穿過了鐵獅子胡同,順著皇城根奔西。

  才上了新街口,兩部車都慢了下來。前頭亂成一片,喇叭聲,招呼聲,叫駡聲,好幾個員警指揮交通也不管用。金士貽在前邊車上回頭大喊,"這兒下!過不去!"

  北大街上塞滿了車,走道上全是人,都是沒事來看熱鬧的。進了板橋頭條,也不見好,只是人沒那麼雜了,可是一個個馬弁,衛兵,聽差,車夫,跟班,一批批拜夀聽戲的,還是把這條胡同給擠得滿滿的。

  路燈全亮著。李天然老遠就瞧見卓府那朱紅大門上掛滿了彩燈,"可真夠氣派。"

  "等你進去看看。這是以前的昆王府。七進院子,還有大花園兒。卓老太爺甲午那年接過來的,又花了二十幾萬兩銀子在上頭……"他們還沒上大門石階,已經有位認得金士貽的知賓過來招呼了,引著二人進了院子,接過了他們的大衣,給了張收條兒。

  "壽堂在二院。我早上行過禮了……"金士貽四處張望,"你怎麼樣?"

  "還得磕頭?"

  "可以不必……人這麼多。不在乎你一個。你也不認識,反正壽禮上頭有你的片子……"他讓著一個個客人往裡頭走,"戲臺搭在三院兒,下午四點就開始了。你要是喜歡聽戲,可就別錯過……有言菊朋的《擊鼓罵曹》,還有全本兒《龍鳳呈祥》……張君秋,馬連良,程硯秋,楊小樓,郝壽臣,李多奎兒他們全來了……"有人跟他招呼,他搖了搖手,"本來還有梅老闆兒余老闆兒的《打漁殺家》,可惜兩位都不在北平……"他住了腳,跟一對夫婦握手。李天然在旁邊等著。

  "對不住,有些人就不介紹了……你是打算跟著我走,還是自個兒去逛?"

  "我看你去忙你的,我逛我的吧。"

  "成,就這麼辦……哦,流水席設在東院兒……還有,花園兒裡頭有洋樂隊……"又有個人手拉著一位少婦在喊他。金士貽招了下手,轉頭說,"那我就不管你啦。"

  李天然慢慢擠進了二院。到處掛著壽幛。正房前頭,回廊下麵,院子裡邊,站滿了拜夀的。有的等著進去,有的剛出來。有的在那兒湊熱鬧。聲音又雜又吵。什麼打扮都有。長袍,皮統,軍裝,西裝,和服,旗衫,露肩,還有幾位全身燕尾服。他一個也不認識,也不知道該先去哪兒。好幾個小孩兒在人群裡頭鑽來鑽去。三院鑼鼓聲陣陣傳了過來。

  "李先生!"

  李天然覺得非常意外,回頭,"啊,羅便丞!"

  羅便丞那一頭棕色卷髮,招引了不少眼光。他躲過好幾個人,上來握手,"李天然,李白的李,天然的天,天然的然。"

  "你的北平話有點兒味道了。"

  "吃了沒有?"

  李天然搖搖頭。

  "你知道還有盤餐嗎?流水席我去看了,擠不上去,十幾張大圓桌都坐得滿滿的,還有人在外邊等……我看去吃點外國玩意兒吧。"

  "外國玩意兒?"李天然大笑,"由你來說,應該是你們家的玩意兒。"

  兩個人身材差不多,都高過四周的人半個頭,很引人注意。他們順著回廊,繞過一堆堆賓客,進了三院。裡頭黑壓壓一片,不光是上頭搭著棚,台前坐滿了一排排聽戲的。好幾位胸前別朵紅花的招待正忙著穿來穿去,給剛進來的人找位子。正屋幾間房的隔扇全給拆下來了,裡邊坐著聽的大半是女賓。李天然不是那麼懂戲,可是也聽出來正在唱《武家坡》。

  "中國還有太多事兒我搞不懂,京戲是其中之一。"

  李天然在人群中偏頭看了他一眼,"你太謙虛了。"羅便丞哈哈大笑,立刻發現有人瞪他,才壓低了聲音,"該罵。"

  盤餐設在大花園。羅便丞帶著他從四院一道門進去。

  李天然一進園子就感到這是另一個世界。而且跨了一個時代。

  花園總有好幾畝地。北頭有座小樓。沿著圍牆還有長廊。全都掛著燈籠,還吊著一串串彩色小燈泡兒。傳統設計的大花園真是美。有林樹,花叢,草坪,假山,小溪,湖石,路徑。中間一個比他住的小跨院還大的池塘,水面上躺著半枯不枯的荷葉。塘中跨過一座木橋,連著一個水心亭,也掛滿了彩燈。裡面正有個人在彈鋼琴,旁邊還站著另一個人,撥弄著大提琴伴奏。客人一圈圈,一堆堆,有的圍著草地上幾個炭火盆暖手說話,有的坐在桌邊用餐。輕輕的刀叉聲倒是沒有擾亂水亭那邊飄過來的《藍色多瑙河》。這裡的客人沒二院三院多,可是比較突出。大都是年輕點兒的,大都是洋裝。長裙子多,就連這兒的旗袍兒都有點兒洋味兒。

  "是老師叫我來的……見見世面。你呢?"

  "代表我們董事長。"

  他們隨便吃著隨便拿的炸蝦、雞腿、烤牛肉,喝著紅酒,在優美的樂聲和清涼的夜晚園中用餐。

  "如果城外沒有日本坦克的話,我的胃口會更好。"

  李天然抬頭看了他一眼。

  "我下午剛從南苑那邊回來,去看他們的演習,今天晚上……"他看了看手錶,"就是現在,他們又開始實彈演習!"

  "會出事兒嗎?"

  "會出事嗎?"羅便丞誇張地反問,"你們中國人可真沉得住氣。"

  李天然只好點頭,"那倒是我們中國人的本事……"剛說到這裡,他的眼睛被前面十幾步外草坪上一批正在談笑的人給吸引住了。首先入目的是金士貽。

  羅便丞邊吃邊四處張望,還沒有注意到李天然的眼神,"你看看這些光光亮亮的露肩,露背,露膀,露腿……蔣夫人的’新生活運動’,好像還沒有打進卓府……"他這才發現李天然在盯著他背後,也回頭看過去,"耶穌基督!"

  李天然收回目光,看了他一眼。

  "也許我應該過去訪問一下。"

  "什嘛?"

  "正對著我們,高高瘦瘦的……你知道他是誰?"

  李天然繼續盯著那批人,搖搖頭。

  "他叫山本,我在東京見過他。現在是日本旅遊協會主席……可是聽我的日本同行說,他還是日本一流劍道。"

  山本不山本,他沒時間去想。那邊有四個男的跟一個穿和服的女的。是站在這位山本和金士貽中間那個,讓他的心差點跳出來。就看到半個側面,可是那張圓臉,半邊兒也認得出來。

  "我陪你去。"他突然轉頭對羅便丞說。

  他們起身過去。金士貽首先看見他們,跟山本耳語了一下,就上來迎接,"好極了,還有羅先生。"他攙著二人往回走。"山本先生,舒女士,羽田先生,讓我介紹兩位朋友,一位同事,一位同行。"

  那幾個人微微散開欠身,都沒有伸手。

  李天然覺得自己出奇地鎮靜。

  羅便丞點點頭,"山本先生還記得我?真是謝謝……請問您這次來中國和北平,是公是私?"

  "也是公,也是私。"山本一張潔白清瘦的臉,合身的體服,英俊溫雅。北京話可比羅便丞的漂亮多了。

  "我當然不便問您的私事……"羅便丞掏出了記事本和鋼筆,"可是公的性質是哪一方面?"

  "私事也可以回答,不過拜訪老友,遊山玩水……至於公事,中日最近通航,我來華北觀察一下運作情況。"

  李天然站在旁邊不動聲色,只是禮貌地聽。可是眼角一直圈住羽田,發現羽田也只是站在那裡禮貌地聽,似乎沒有覺察出天然的目光。

  山本的神態明白表明訪問結束,同身邊那位舒女士一點頭,就離開了。羽田和金士貽立刻尾隨著走去,連再見都沒說。

  李天然看著他們走了十幾步,低聲對羅便丞說,"不陪你了。"

  羅便丞有點詫異,可是只補了一句,"保持聯絡。"

  天然不想讓羅便丞看出他的目的,更不能叫前邊那夥兒人看見,就先只用眼睛跟隨著羽田。

  他移動了幾次腳步,繞過了兩堆人,在一排松樹下頭,借著點煙,瞄見那夥人送山本和舒女士到了北端那座小樓,似乎是在告別。他一支煙抽完了,山本和那個女的才進去。羽田和金士貽回頭走過來,上了一條小徑,消失在一群群賓客之中。

  他跟了過去。小徑盡頭是道小門。他們兩個像是已經出了園子。

  四院的人少了一點兒,都像是擠不進三院聽戲的人在談話,還有一陣陣麻將聲。李天然心中有點發急,羽田他們一晃眼就不見了。他左推右讓,穿過了響著鑼鼓的三院。這兩個小子沒這份兒閒工夫聽戲吧?他穿過了二院到大門口。有不少客人正在離開,幾個門房忙著叫車子,喊司機,取大衣,領賞。也不見羽田。

  他出了大門。胡同很亮。一部部汽車擠著洋車,有的進來,有的出去,各種喇叭聲,亂成一片。也不見羽田。

  媽的!他心中罵了自己一句,慢慢往回走,更仔細地搜查四周人群。一張熟臉也沒有。羅便丞也不見了。
theo0929 發表於 2018-8-1 11:57
第十五章 羽田宅

  不是有七進院子嗎?他繼續搜過去。

  五院比較靜,東房一排門都關著。穿院子走都聞得見一股子大煙味兒。他只在門洞瞄了下六院。屋裡燈挺亮,好像都是女客,院子裡一群丫頭在說笑。他沒進去。

  他只有認了,再又安慰自己,盯上了又怎麼樣?當場宰了他?還是跟著人家車子回去了再殺?三院戲臺上正在「勸千歲……」,進了二院,廊上一陣爽朗的女人笑聲使他轉移了視線。

  「密斯脫李!過來!」又是金士貽,在東屋門口一小圈人當中招呼他,「再給你介紹幾位朋友……」

  回廊上頭的燈挺亮。他看到還有兩個男的,一個女的。可是沒有羽田。

  女的一身閃閃亮亮淺紅中袖旗袍,蓬鬆的長髮。他覺得有點面熟。快到跟前才想起來,是車裡跟藍田一塊兒那個。

  「李天然李先生,我們畫報的英文編輯,剛從美國留學回來……這位是我們的卓公子,卓世禮公子,今天這個堂會就是給我們少爺的祖母大人辦的。」

  李天然覺得這位少爺的年紀和他差不多,個兒比他矮點兒,也胖點兒。手握得倒是很緊。穿的可是一身長袍馬褂。

  「這位小姐是我們的北平之花,唐鳳儀女士。」

  她先伸的手。無名指上一枚豌豆大的金剛鑽。手很柔軟,冰涼……對了,還上過畫報封面。

  「這位是楊先生。我們卓少爺的副理。」二人握手。李天然立刻覺察出這小子練過武。卓少爺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只瞄著天然結實的身子,「李先生喜歡運動?」

  「打打撞球。」

  「誰有煙?」唐鳳儀沒在問誰,可是一雙黑黑亮亮的眼睛眨眨地望著天然。

  後邊楊副理「咔」地一聲打開了一個金煙盒。唐鳳儀也不看,取了一支。「咔」地又一聲,打火機響了。

  「幸會。」卓世禮板著臉,說完轉身。

  唐鳳儀朝著李天然頭上輕輕噴了長長一縷煙,慢慢跟著回身,「幸會。」聲音有點沙,非常嗲。

  金士貽有點尷尬,「我得去陪陪。」轉身追了上去。在回廊盡頭拐彎的時候,那位楊副理偏著頭,上下打量了李天然一眼。

  15.羽田宅

  德玖一連三天沒回家,也沒留話。李天然心裡很急,倒不是怕師叔出事,而是急著找他商量,跟他說面對面見到了羽田。

  他怎麼想也覺得羽田沒認出他是誰,也根本不知道他是誰。他本人當年也只是從眼角瞄了那張圓臉幾秒鐘而已。當然,他是受害人,這種血的記憶一烙永存。

  堂會回來那天晚上,他激動得喝了半瓶威士卡,躺在黑黑的臥室,無法入睡……還是睡了?一個個影像,一幕幕呈現眼前。師父,師母,二師兄,師妹,就在他床頭。他也身在其中。沒有聲音,可是又很清楚聽見他們說說笑笑。他不想再看下去,這麼多次了,就知道下一幕是什麼。想止住又止不住。一陣亂槍,師父額頭上的血。師母他們,還有丹青,都張著嘴,像是在喊,可是又沒聲音,全叫大火給埋起來了。他無法入睡,還是睡了?就這麼幾顆子彈,就這麼幾秒鐘,四個人沒了,他也完了……

  他還是無法入睡。還是睡了?怎麼沒有人?沒有路?怎麼又饑又渴?怎麼出現了一個模糊的影像?是我嗎?渾身裹著繈褓,等著媽媽的奶水……是這種饑渴嗎……

  師叔幾天沒見不說,金主編也是一連幾天沒來上班。李天然禮拜一禮拜二都沒見著他。問小蘇也不知道。她倒是掏出來一個小本兒,說是母校朝陽女中在為綏遠大克百靈廟的傅作義官兵募款。李天然捐了十元。

  他本來只覺得金士貽有點兒不順眼,可是領教了他在堂會上那副德性,開始感到厭惡。不管怎麼樣,他知道現在更不能從金士貽那兒打聽羽田了,而且根本就不能在他面前說任何話。

  金士貽直到禮拜三才露面,問李天然堂會上玩兒得好不好。他沒再提羽田他們,只是笑眯眯地說他打了幾圈兒麻將,小贏兩百元,「有不少人打聽你是誰,還有位周博士要我介紹。」

  「周博士?」李天然想不出是誰。

  「北平歐美同學會會長,他想拉所有留學生入會。」

  李天然心中苦笑,大學也沒念完,還有案在身,「再說吧。」

  電話響了,小蘇接的,扭頭,握著話筒偷偷地笑,「說是找李天然。李白的李,天然的天,天然的然。」

  羅便丞約他下午三點在北京飯店酒吧見。

  李天然放下了電話,看看表,才十一點,跟金主編說有事,就走了。

  他上了東四大街,也不知道去哪兒,一直走過了六條才攔了部洋車到西單。

  他還是在哈爾飛戲院下的車。這回他更小心,已經正式對上面了。

  他在西單菜市場拐角找了家臨街的館子,叫了十個羊肉包子和碗白菜豆腐湯。

  他偏頭就看得見「一宇洋行」店門。慢慢吃,又叫了壺茶,一直泡了快兩個鐘頭。夥計沒趕,他也覺得不好再這麼坐下去了。這麼些時候,就只看到兩個女的進去。

  他付了錢出門,可是沒往大街走,繞過了菜市場,串了幾條大大小小彎彎曲曲的小胡同,差點兒迷路,才上了西長安街。他儘量放慢腳步溜達。天陰了下來,涼下來點兒。街邊,胡同,和人家院子裡的樹,都禿得差不多了。除了故宮之外,露出來的全是灰黑灰黑一片矮房。他突然覺得北平老舊不堪。

  就這麼慢走閒走,還是早到了十幾分鐘。飯店有點冷清,酒吧裡頭就只是羅便丞一個人在張小沙發上等他。他坐了下來,叫了杯威士卡加冰。

  「拜託你一件事,往後不能再說』李天然,李白的李,天然的天,天然的然』了。」

  羅便丞大笑,「什嘛?!……我以為那是你的全名。」李天然也笑了,「有事找我?」

  羅便丞半天沒說話,悶悶喝酒,最後忍不住了,「你知道我中午是和誰吃的飯?」

  「肯定是位女士。」李天然瞄了下他一身漂亮的灰西裝。

  「那肯定是,不過女士也有仙女巫女之分。」

  「那肯定是位仙女。」

  「那你也肯定對了……」羅便丞臉上浮起了神秘的鬼笑,「那天晚上你跑掉了之後,我在伊甸園裡遇見了夏娃。」

  李天然開始有點兒煩他這樣賣關子,就逗了他一句,「顯然還咬了一口她給你的蘋果。」

  羅便丞臉色又變了,慢慢搖頭,「遺憾的是,她已經訂婚了。」

  李天然不好再開玩笑,也不想再問,等他自己說。半天,半天,羅便丞才開口,「我還沒有告訴你她是誰。」

  「沒有。」

  「teresa.」

  「teresa?」

  「teresa tang.」

  「teresa tang?」

  「teresa tang……唐鳳儀。」

  李天然一下愣住了。這個圈子可真小,不知道藍田知不知道,「跟誰?」

  「卓十一。」

  「卓……」李天然沒有聽懂。

  「卓家的小兒子,卓世禮……他排行十一,大夥兒都叫他卓十一。」

  老天!訂了婚不說,人家又是卓家小公子,住在王府大院兒的十一少,女的又不管是誰封的「北平之花」,而你這小子,窮光蛋不說,還是個黃毛綠眼的異族……「老朋友,聽我說,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羅便丞自嘲地嘆了口氣,「理智當然也如此告訴我,可是……」

  李天然除了驚訝才幾天他就這麼昏頭,又非常同情。兩個人半天都沒說話。李天然想了想,打破了沉默,「晚上有事兒沒有?」

  羅便丞悶悶搖頭。

  「好,我陪你喝酒。」他舉杯喝了一口,「酒正是為了這個才給發明出來的……頭痛吃藥,心痛喝酒,中外一樣。」

  李天然說不出為什麼也想醉一醉。

  羅便丞心情好了一點。二人繼續喝,一直喝到五點多。酒吧的人多了起來,也開始吵了。羅便丞建議上屋頂花園。李天然不想多在北京飯店混,就說帶他去吃烤肉,又說這種天氣剛好。可是去哪兒吃?東來順固然很近,人一定很擠。他記得在北新橋西大街看到一個「涮,烤」的招牌,可以去試試。

  他們又耗到六點多才離開。剛走出飯店,就開過來一輛乳色de soto。

  「我跟『美孚』一個朋友借的,總不能坐洋車去接我的夏娃吧,」羅便丞繞過去進了右邊座位,「你帶路,你開。」

  很靜的車,很滑的擋。他從東長安街上了王府井,向北開,再從交道口上了北新橋。收音機正在播一段什麼戲,很吵。李天然偏頭發現羅便丞在靠著車窗打盹兒,就把它關了。

  還不到七點,不少鋪子都上了門。大街上顯得冷冷清清。他老遠就瞧見了前頭對街兩盞賊亮的煤氣燈。他慢了下來,等東邊來的電車過去。

  「叮噹」一聲過去了,他正打算在街中間掉頭,東邊那頭又過來一部汽車,挺快。他只好一踩擋稍等。

  那輛汽車刷地一下從他左邊飛馳過去。就這麼一刹那,對街煤氣燈光掃過了黑車後座兩個人,男的只露個後腦勺兒,沒看見臉。可是旁邊那個女的,面對著這邊,是那個姓舒的。

  他回頭看了下羅便丞,還在那兒輕輕打呼兒,就沒再多想,輕踩油門,掉了個頭,跟了上去。

  西大街上沒車。他不敢跟得太近。尾隨到了鼓樓東大街,前頭那部拐進了南鑼鼓巷,一直快到了盡頭地安門東,才又拐進了條小胡同。

  李天然沒敢跟進去,把車停在胡同口,熄了車燈。

  他瞄見那輛車在裡頭不遠路北一個宅院前邊停了下來,車燈還亮著,倒進了門。

  小胡同暗了下來。他隱隱看見那個門口前頭有幾棵樹。

  這是誰的家?不會是山本。金士貽住東城。舒女士?羽田?反正值得來探探,總有點兒關係……

  他在飯館兒門口停了車,搖醒了羅便丞。

  「怎麼?已經到了?」

  李天然下了車才看見大門上頭有塊橫匾「順天府」。門兩旁白區黑字兩個布條兒,一個「烤」,一個「涮」,給上頭煤氣燈一照,刺眼極了。

  他們邁進了大門。有兩個小夥計上來招呼,領著二人穿過了前院。

  是個兩進四合院,內院上頭還搭著棚。北房有個二樓。院子當中立著一個半人高的大火盆,上頭架著鐵炙子,縫中不時冒出一縷縷煙。火爐子旁邊有兩條長板凳和一堆松柴。

  李天然這才發現羅便丞來了北平這麼些時候,還沒吃過烤肉。也難怪,頭一回在這兒過冬。

  人不怎麼擠,可是東西北房都有客人,多半都在屋裡頭涮。夥計給他們在西屋找了個座。李天然先叫了半斤汾酒。

  「吃這個非喝白乾兒不可,你行嗎?」

  羅便丞說行。李天然叫他褪了上衣,解開領帶和領扣,卷起袖子,「準備流汗吧!」

  天然夾了十來片兒粉紅帶白的羊肉放在碗裡,佐料兒只是點兒醬油,拌了拌,才放上大把蔥絲兒和香菜。羅便丞一樣樣照著做。

  他帶羅便丞下了院子,站在火盆那兒,教他先用大筷子把蔥絲和香菜放在炙子上墊底,再把羊肉撥到上頭,翻了翻,六七成熟,再把碗裡的汁兒往上一澆,再又撥弄了兩下。烤得肉「嗞嗞」冒著煙。李天然一下子全撈進了碗,一隻腳踩在板凳上,另一隻立在地上,「來,吃吧!」

  羅便丞也學他樣,把只腳踩在板凳上。

  第二趟他們拿進了屋。一口肉,一口白乾兒。

  羅便丞直叫好,滿頭大汗,一半兒烤出來的。

  李天然看他這麼專心,好像什麼都忘了,心裡也很高興,想說句話又沒說。可是羅便丞立刻感覺到了,「what?」

  「沒事。」

  羅便丞放下了筷子,舉起酒碗,「朋友,謝謝你,酒的確是治心痛的阿司匹靈。」然後一口幹掉。

  李天然付的賬,「規矩,你頭回吃,又是我帶來的,」帳單讓他感到驚訝,倒不是才兩元,而是他們倆竟然幹掉三斤羊肉,一斤半白乾兒。

  羅便丞稍微有點搖晃,所以還是天然開。他在空空的夜街上,開得相當快,再照羅便丞的指引,左轉右轉地到了一個大門半開著的小宅院。

  「進來喝一杯,看看我住的地方。」

  「你還行嗎?」

  「我?不用擔心……我母親是愛爾蘭人。」

  李天然發現這條胡同就在景山後邊。嘿!他心頭一跳,離剛才那兒不遠。

  羅便丞伸手一指,「沙灘二院,我老師住那兒,」他回身前頭帶路,「這個公寓裡頭住的全是北大學生。」

  掌櫃的門房探頭招呼了聲,「火給您生上了。」

  他們下了院子。東房亮著,一陣麻將聲。

  「這兒住的都是窮學生,兩個人一間,我本來還有點不好意思,一人獨佔三間北房……可是才九塊錢一個月。」

  顯然他也利用這兒工作。李天然接過來一杯威士卡,打量著屋子。真是標準的美國小子的家。亂七八糟。大本小本的書,一疊疊報紙雜志,滿桌滿地。牆上一張世界地圖,一張中國地圖,一張北京街道圖,全是英文的。

  「天然,」羅便丞倒在沙發上,「你怎麼看卓十一他們這家人?」

  「怎麼看?家住王府大院兒,還能怎麼看?」

  「嗯……」他欠身用鐵叉子撥了撥銅盆裡的炭火,「可是堂會那天晚上我可開了葷……抽了幾口大煙……」他倒回沙發,「你抽過沒有?」

  李天然微笑搖頭。

  「唉……」他抿了口威士卡,「這個時候,有錢有閒,住在北平,可真舒服……」他閉上了眼睛,沉沒在回味之中,「頹廢是有點頹廢,可是真舒服……唉……那象牙小壺,那黑黑褐褐的煙膏,那細細長長的針,那青白色的鴉片燈,那個老古董煙床,那個伺候煙的小丫頭……我看不到十八,可真會燒,手又白又巧,一個一個小煙泡兒,都剛好塞進煙鍋兒,再給我點上……啊……那股味兒……帶點油香,像烤核桃仁的香味,還帶點焦味兒……啊,一口下去,兩口下去,比抓癢還舒服,比打噴嚏還過癮,你全身都酥了……」

  他一下子清醒過來,開始傻笑,「再這麼下去,我可真離不開北平了……說正經的吧。」

  李天然只是靠在沙發上休息,沒有說話。羅便丞坐直了,「你知道我在堂會上都見到了什麼人?」

  李天然搖搖頭。

  「你知道江朝宗吧?連這位遺老都去了……你猜還有誰?潘毓桂!我的老天!全是親日派!」

  「你準備把他們寫出來嗎?」李天然有點明白為什麼藍老不出席了。

  羅便丞點點頭,「已經訪問了清華的梅貽琦,燕京的司徒雷登,另外還要訪問幾個人……宋哲元,張自忠,都已經安排好了,還在安排市長秦德純和北大教授胡適,校長蔣夢麟……哦,還有你們董事長藍青峰。」

  李天然非常佩服。這麼一個美國毛頭小夥子,才來沒多久,剛來的時候連中國話都說不清楚,可是現在知道的事,跑過的地方,認識的人,比他多多了。就憑一個駐外記者的名義,說要找誰就找誰,而且見得著。他腦中突然一閃而過一個念頭,要不要托他打聽一下羽田?還有朱潛龍?不過他沒提。

  「你在想什麼?」羅便丞見他半天沒說話,就問了一句。過了會兒。見他沒回答,又接了下去,「我的老闆前天來了個電報,叫我寫幾篇長的,把冀東自治以來的華北局勢分析一下……可是那天先去看了演習,晚上又去那個堂會,又碰見那些……唉,我不想下結論,可是皇軍還沒有進城,那幾個小子們已經這麼囂張了,還跟我說什麼』只有中日親善,方能確保亞細亞之和平』……你看,」他用手一指雜亂的書桌,「你看,打字機上的紙一片空白,一個字都還沒寫,三天了……」

  李天然還是悶悶地喝著酒,牆上的掛鐘說是十點半……師叔跑哪兒去了?……

  「你還在想什麼?我說了半天話,你聽見了沒有?」

  「聽見了,你就寫嘛……就寫你看見的,聽見的,知道的。」

  「那你在乎我把你寫進去嗎?有個留美大學生,讀者會覺得更親切……只是我還不知道你對很多事情的看法。」

  「你別寫我,我沒有什麼看法。」李天然覺得有點不妙,「別寫我,連我的名字都別提!」他一口幹掉了酒,站了起來,「我該走了……」他發現羅便丞給他的話和他的表情給愣住了,就補上一句,「你要找個留學生訪問還不容易,北大,清華,燕京,輔仁,可多的是,再不行還有個歐美留學生協會……」他說完,也不再去管羅便丞有什麼反應,就走了。

  他上了胡同才感到有點過分。唉,管不了那麼多了。西北風正在刮。他扣上大衣,稍微辨認了一下東南西北……哦,這條是月牙兒胡同。

  他順著地安門內大街朝北上了地安門東,貼著牆根兒走。路上沒什麼人,經過一家像是個學校的時候,裡頭那個門房一愣,死盯了他一眼。他也沒去理會,再朝北進了南鑼鼓巷。

  從南邊進去應該是右手邊第一個胡同。他看了看手錶,又前後掃了一眼。老遠前方有盞暗暗的街燈。一個人影兒也沒有。一點兒聲音也沒有。都睡了。只有陣陣風呼呼在吹。缺了小半邊兒的月亮在雲中躲來躲去。他拐進了胡同,挺黑,直快到跟前才看見門口那幾棵樹。

  他脫下了大衣,卷了起來,抬頭眯著眼打量了一下,猛然平地拔起,將那團大衣塞到上頭分叉枝幹中間。下了地,他翻起了上衣的領子,稍微遮住一下白襯衫。

  他轉身邁了幾步,無聲地躍上了房,摸了摸瓦,挺牢。

  他還是很小心地踩了過去。是個兩進院子。各屋都黑著。他伏在房上注視著黑黑的內院。一點動靜也沒有。他眼睛已經習慣了這個黑,可是還是在月亮冒出來那一會兒,才注意到前後院之間,一東一西兩個小天井裡各有棵大樹。他慢慢移了過去。葉子全落了,可是還是可以在大枝小枝下頭藏身。左右鄰居也都黑黑的。

  總得捅一捅。他喘了口氣,輕輕鬆開了一片瓦,在手裡掂了掂,一甩手丟進前院。

  「啪啦!」很響的瓦碎聲震破了這死寂的夜空。他趴在屋脊後邊,只露出小半個頭。

  先是南屋那邊兒的門開了,沒亮燈,出來一條人影。李天然決定不管是誰,也不管這是不是羽田的宅院,只要這小子上房發現了他,他就動手。

  可是這小子沒上房,在院子裡走了一圈,這才刷地一道電光掃了上來,又照了會兒前後屋頂,再又照回院子……「咦!」那小子照見了一些碎瓦片,彎身拾起了一塊。

  南房屋裡有了亮光,也把院子照明了點。又有個人披了件袍子出來,站在房門口輕聲一問,「有人?」

  「有的話也溜了,給你這一喊。」

  「去報一聲兒吧?」

  「待會兒,讓我再繞繞……」他在前院又繞了一圈,查了查各屋門窗,還查了下天井,「你上大門口兒去看看。」他進了內院。

  李天然也隨著換了個屋頂趴著。

  那小子打著手電筒上了北屋臺階,在廊下敲了敲東邊一扇玻璃窗。

  裡頭有了燈。又過了會兒,正屋的燈也亮了,門也開了。門中間站著一個人。亮光從他背後照過來,只勾出來一個黑黑的輪廓,看不清臉孔。是他?

  他們兩個站在門口說了會兒話。那小子用電棒照著手上的碎瓦。又說了會兒話,一句也聽不見。

  門裡頭那個人進去了。正屋的燈一個個暗了下去。打手電的又朝著屋頂亂照了一通,慢慢走回前院,很響很清楚地自言自語,「哪兒來的毛賊,也不先打聽打聽。」

  李天然趴在房頂上,一直等到下頭那兩個小子全回屋了,燈也滅了,又待了十幾二十分鐘,才從隔壁宅院下了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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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o0929 發表於 2018-8-30 10:57

第十六章 掌斃羽田

  第二天吃過晚飯,李天然換上了一身黑衣服,出了家門,往南鑼鼓巷逛了過去。

  其實還不到八點,可是他知道,好不容易碰上這麼一個八成兒和羽田有點兒關係的所在,不馬上探出個究竟,他醒睡都不安。

  李天然小時候跟師父出去跑過幾趟,雖然派不上用場,可是站在旁邊兒看,再聽師父說說訓訓,也學了不少。其中之一就是暗中窺探。

  什麼招兒也別使,就找個隱秘的地方躲在那兒,無論白天晚上,一動不動,大氣不出,注意觀察對方的日常生活,或任何意外舉動。就這麼一天,兩天,三天五天地暗中窺探,摸清楚了底細再作打算。

  打算他已經有了。如果這就是羽田的家,那就這兒下手。

  可是還得先摸清楚了他家都有誰。李天然不想多傷人,萬不得已也不能亂傷人。冤有頭,債有主。天下不平的事多如海沙,只做該做的,只找該找的。

  天很冷,他拉緊了皮夾克拉鍊。大街上,小胡同裡,不時還有那麼幾個走路的,個個都低著頭,攏著大衣棉袍,抓緊圍脖,趕著回家。

  他一進炒豆胡同就戴上了黑帽子,再用黑手絹蒙住了下半邊臉,前後略一掃瞄,閉住氣,從頭一棵樹後邊輕輕上了房。

  他在瓦上慢慢爬到上次蹲的小天井上頭。位置很好,稍微抬頭就可以看見前後兩院。


  後院黑黑一片。前院東南房有燈。一個老媽子下了院子,一會兒又進去了。裡頭有人說話。

  李天然在房上這一蹲就蹲到半夜。除了上回那個小子,打著手電筒巡查了一趟之外,沒人進出。李天然在那兒又趴了個把小時才下房。

  他第二天晚上又去蹲,還是趴在老地方。下邊兒跟昨兒晚上一樣,只是九點多的時候,來了部汽車,進來個人,到後院北屋。可是沒十分鐘就離開了。那個人瘦瘦的,不像是羽田。

  禮拜五那天下班,在大門口碰見藍蘭,便留他在家吃飯,瞎扯了半天,搞到快十點了,也沒來得及回去換衣服,就去了南鑼鼓巷。又是一樣,也沒看見羽田。

  可是那天半夜裡回家,發現師叔也回來了,都已經在屋裡睡了。他也就沒去打擾他老人家。

  早上爺兒倆吃著徐太太給買回來的燒餅果子切糕,李天然把這幾天的事都交代了。

  德玖邊吃邊聽,完後又喝了杯茶,點上了煙袋,"我也沒潛龍的消息,不過羽田後頭有局子裡的人給他撐腰,大概沒錯。"

  德玖說連成天泡茶館,上大酒缸的,以至於連隆福寺裡的喇嘛,都覺得奇怪,光這幾天,北平就有好幾處大火,什麼北池子、天橋、平則門內,工廠民房都燒過,也沒見員警這麼緊張,這麼到處查詢,更沒見這麼許多便衣,這麼勤著打聽。而且亂抓人,連個烤白薯的老頭兒都給叫了進去。外頭謠言不少。有的說是窩裡反,分贓不均,有的說是南京幹的,有的猜是二十九軍裡頭的抗日分子。還有人說,那個"黑龍門"可算是栽了個跟頭,裡邊兒有局子裡的,可是到今天也沒查出點兒什麼……

  "我把這些話全歸到一塊兒,就算還沒什麼真憑實據,北平有個’黑龍門’是不假的了。裡邊有員警,也許是便衣,也多半不假。誰建的還不知道,是不是跟羽田一夥兒,我看有這個可能……你想,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那把火是誰給放的。"

  李天然可心中一震,"那依您來看,這個’黑龍門’會是朱潛龍搞起來的嗎?"

  "可能……"德玖噴著煙,"可是這幾天在外邊兒,沒聽見一個人提過這個名字……唉,這小子也是一身本領,六年前就和羽田一塊兒……"他頓了頓。"不過,也別亂猜,朱潛龍也可能早就得了什麼急病死了……"

  李天然下午去九條繞了一圈,晚上跟師叔去了"順天府",吃了頓兒涮鍋,耗到了八點多,才帶著師叔去炒豆胡同。

  兩個人,一個蹲在東邊天井上頭,一個在西邊天井上頭,一直蹲到半夜。情況還是跟上幾回一樣。

  德玖到了家跟天然說,是不是羽田的宅院不知道,可是有兩個護院兒倒是不尋常。他覺得每天晚上都應該去蹲蹲。必要的話,有機會的話,進屋去看看。還有,既然像是個住家兒,那家主就不可能永遠不回家。

  這也是李天然的打算。第二天,爺兒倆自個兒在家下了碗面。天剛黑就準備妥當出了門。

  他們剛拐進炒豆胡同,李天然就立刻抽身,順手拉住了師叔。黑胡同裡頭那幾棵大樹下邊停著兩部汽車。

  他們看看四周沒人,雙雙蒙上了臉,也沒再打招呼,就一前一後上了胡同口路北那座房子。

  剛一上房,李天然就心中咒駡。天上一輪明月正從雲中間冒了出來,清清楚楚在瓦上印出兩條影子。媽的!就算偷風不偷月,也顧不了那麼多了。

  二人都認得屋頂上的路,各自在老地方趴了下來。

  前院後院都挺亮。不時有人語聲,還有笑聲。男女都有。前院有不少人進進出出,收盤子上菜。像是在宴客,只是東房拉上了窗簾,不知道有幾個人,都是誰。

  這頓飯吃到快十點才散。李天然趴在天井上頭屋脊後面,在時隱時現的月光之下,看見東房裡頭的人一個個出來。

  頭一個是那位舒女士,一身西裝領帶。後邊跟的是穿著和服的山本。二人在院子裡說話。

  過了一會兒,卓世禮走了出來,一邊扣他的長袍。他後面是那個楊副理,還是那身黑西裝。

  接著出來的是一位面生的少婦,淺色旗袍。

  然後又出來一個人,黑西裝,胖胖身材,圓圓的瞼!

  李天然的心差點兒跳出來。他一動不動,注視著這夥人慢慢進了後院,在院子裡活動了下身子,又說了會兒話,才一個個上了北房。

  有個老媽子也忙著一會兒進,一會出。只是沒看見那兩個護院。

  李天然知道還有得等,可是他放心了。這肯定是羽田的家。看這小子在院裡幾分鐘的動作和姿態,就知道他是主人。好,廟是跑不了,你這個和尚也別想溜。他彈了一小粒沙石到對面。德玖露了半個頭。天然打了個手勢,說是等。

  然後他仰臥在瓦頂上,望看上空偶爾露下臉的月亮。剛開始缺,看樣子十五剛過。

  他真想抽支煙。

  不錯,客人早晚要走。然後怎麼辦?

  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反正就是今兒晚上了……

  他突然發現頭上月亮移換了小半個天……而且下邊有了聲音,有了動靜。

  先往外走的是卓十一和那個副理。接著是山本和舒女士,只有羽田出來送客。

  李天然沒動,聽見這夥人到了前院。接著一部部汽車發動,開走。

  他微微抬頭,看見羽田在前院跟那兩個護院說了說話,轉身進了內院,回到北房。他看了看手錶,一點半了。他又趴了下來,繼續等。別急,跑不了,廟跟和尚都在這兒。

  前院東房沒燈了。

  南房的燈也滅了。

  內院北房大廳黑著。就只剩下東邊窗上還透點亮光。風越吹越冷。

  那個穿旗袍的?看樣子是住下來了。

  東窗也黑了……

  李天然輕輕爬到師叔那邊。德玖沒言語,只是用手一指前院。

  二人飄下了院子,雙雙一起一落,立在南房門口兩邊。李天然掏出一枚銅錢,輕輕一抖手腕,打向院中大魚缸。"叭!"清晰一聲剌破靜夜。

  沒幾秒鐘,房門開了,一個人影正要往外探頭,就給德玖伸出鷹爪般的手卡住脖子,哼都沒哼出來。李天然一閃身進了屋。

  得快。他一摸右手邊牆,撥開了燈,房間大亮。沒人。右邊有道門。他搶了過去,開了門。外屋燈光照見裡頭靠牆有張床,上面被窩兒裡卷著一個人。他一步跨到跟前,朝那小子後腦一掌甩過去。

  德玖進了外屋,壓低著聲音,"這兒我來收拾,還有個老媽子……"又從懷中取出幾副狗皮膏藥,"帶著……燈給關上。"

  李天然在廚房門口就聽見裡邊的鼾聲。他擠開了門,老媽子還在打呼兒。他開了燈,找了塊抹布,到犄角床頭推了推她肩膀。老媽子才"啊"一聲一張嘴,就給抹布塞住了。她給嚇得渾身直哆嗦。李天然也不言語,先拆下來兩副膏藥貼住了兩隻眼睛,再撕下幾條被面,把老媽子給綁了起來,關了燈。

  爺兒倆在魚缸前頭會合,都沒言語,也沒上房,直奔後院。李天然輕步走到東窗,在玻璃窗上輕敲了兩下。

  沒有動靜……他又敲了兩下……

  "什麼事?"屋裡傳出來啞啞的聲音。

  李天然壓低嗓子,"有人。"

  裡邊亮了燈。過了一會兒,北房大廳也有了亮光。李天然移到了正房門口,門正在打開。大廳的燈照著一條黑黑的身影。德玖在門口那邊又一探手,卡住了羽田的喉嚨。

  他們進了正房。羽田那張圓臉漲得發紫。德玖稍微松了松他五根鷹爪般的手指,一瞄天然,再一瞄內屋睡房。

  李天然點點頭,進了臥室。現在沒什麼顧忌了,他隨手開了燈。

  一張大銅床斜斜地躺著一個熟睡的女人。零亂蓬散的黑色長髮露在寶藍被面外頭。他走到床側,把兩貼膏藥拆下來黏在銅柱子上,又褪下來一個枕頭套,也沒拍醒她,只伸出三指一拉她下巴,把一團枕套塞進去大半截,再用手按著。她這才猛然驚醒過來,剛張開了一雙圓圓的大眼睛,就給天然用膏藥給蓋上。

  她死命搖著頭掙扎,喉中發著啞啞的吼聲,兩條腿亂蹬,幾下就踢開了棉被,露出來一身白肉,就一條粉紅色貼肉內褲。李天然揮手一掌,她不動了。頭陷在軟軟的大枕頭上。

  他撿起來攤在地上的大紅睡衣,撕了開來,把她的兩隻手兩隻腳都綁了起來,再用棉被把她那身白肉給蓋上,熄了燈,關上門,回到大廳。

  德玖黑頭黑臉,只露出一雙眼睛,坐在一張單人沙發上,右手還卡著跪在前頭的羽田的脖子。

  李天然繞著客廳走了一圈,隨便觀看。很講究,很古典的佈置。深紅絲絨沙發,咖啡色地氈,楠木茶几,銀制煙具,金制擺鐘,青瓷,太師椅,山水字畫,北面牆上一個大橫匾:"八紘一宇"……他轉頭面向師叔,嗓子一沉,"把膀子給卸了!"

  德玖起身,也把肥肥的羽田給提直了。羽田的睡袍敞了開來。

  德玖稍微松鬆手,在羽田還沒來得及喘口氣之前,就把他轉了個身,面向著天然,再又伸出雙手,一手一邊,抓住羽田的兩隻胳膊,上下一錯,輕輕"咯咯"兩聲,羽田一聲慘嚎,昏倒在地。

  德玖彎身又一把卡住羽田,提了起來,褪了他的睡袍,就剩下一條白褲衩兒,再輕輕一送,把羽田摔進了單人沙發。

  這一動彈,又痛得羽田慘叫幾聲。

  爺兒倆站在沙發前頭,緊盯著癱在沙發裡的羽田。

  那張圓臉漸漸緩過氣來,睜開了眼,又驚又駭,汗珠一粒粒聚在額頭,呆呆地望著面前一高一矮兩個黑頭蒙面人,"好……好漢……饒命……"

  就這麼兩句話都震動得他痛得接不下去了……他緊咬著牙,閉上了眼睛。

  桌上的擺鐘滴滴答答地走著。

  "錢……都拿去……"羽田說一句,咬一咬牙,"金子……也都給你們……就在裡屋……"

  李天然往前邁了兩步,一拍羽田左肩,羽田咬著牙"哼"了一聲。額頭汗珠在往下流。

  "聽清楚了,你不動就不痛……"天然示意師叔站到沙發後頭,自己拖了把椅子在羽田前面坐下,"問一句,回一句,也不叫你痛。"

  羽田慢慢輕輕點頭。全身肥肉直哆嗦。

  "你叫羽田次郎?"

  羽田點頭。

  "中國名字叫金旭東?"

  他又點頭。

  "黑龍會的?"

  羽田猶豫了一下。德玖在後頭一捏他肩膀。他啞叫了一聲,點了下頭。

  "一宇貿易公司總裁?"

  羽田點頭。

  "來北平幾年了?"

  "五……六年……你……你們南京?……"

  李天然一扯羽田右手。羽田哀叫。汗往下流。

  "一到北平就認識了朱潛龍?"

  羽田睜圓了眼睛,沒出聲。

  "我再問一遍……你一來就認識了朱潛龍?"

  "是。"

  "怎麼認識的?"

  "他……"羽田似乎在想,又似乎在拖。

  李天然抓起他兩條胳賻一抖。羽田大叫大喊,連著喘了好幾口氣……

  "他是……我的恩人……"

  "什嘛?"李天然驚詫一喊。

  "他救了我一命。"

  李天然抬頭看了看師叔。德玖取下了蒙臉,微微點頭。

  "他人在哪兒?"

  羽田有點發愣,"人?……在家……"

  "家在哪兒?"

  "你們南京來的?……"羽田像是橫了心,"同行好商量……我有情報……交換……"

  "交換?什麼情報也換不了你!"

  "求求二位好漢……大爺……"羽田臉色鐵青,"饒我命,什麼都說……"汗珠還在往下流,"我回日本,我有皇軍情報……秘密情報……"

  李天然一動不動,等羽田暫停了下來喘氣,"太行山莊的事兒,你記得吧?"

  "什麼?……"羽田滿臉迷惑。

  "六年前……宛平縣太行山莊……一家四口……給你和朱潛龍槍殺了……莊園也給你們燒了……"

  羽田臉色死白,半天說不出話來。德玖在後邊耐不住,雙手一扣羽田兩肩。"啊……"一聲慘呼剛出口,喉嚨就給李天然伸手卡住了……

  "聽話就不痛。"

  "放……"羽田乾咳了兩聲,每一咳一咬牙,"我欠……他逼我幹的……我欠……我欠大哥一條命。"

  "大哥?"李天然微微一愣,"你是說朱潛龍?"

  羽田點點頭。他在沙發裡越陷越深。兩條死胳膊似斷非連地接在他軀體上。

  李天然慢慢扯下來他蒙面的黑手絹,把臉湊到羽田鼻子前頭,"記得我這張臉嗎?"

  羽田給這句冰冷的話給鎮住了,無法回答,又無處躲藏,兩隻眼睛突突地瞪著。
theo0929 發表於 2018-8-30 10:59
第十七章 燕子李三

  "我再問一遍……六年前,太行山莊……"

  羽田突然略有所悟,"你……李……編輯?……老金同事?"

  "再往後想……六年前一個晚上,你跟朱潛龍兩個,背後開槍打死了四個人……"

  羽田呆呆的臉色起了變化,"顧家……"

  "對,顧家……有點印象,是吧?"

  羽田還呆在那兒,剛要搖頭又止住了。

  "我姓李,叫李大寒……朱潛龍沒跟你提過這個名字?"

  羽田還在發呆。

  "太行山莊一家人是我師父顧劍霜,師母顧楊柳,二師兄顧丹心,師妹顧丹青……朱潛龍是大師兄……他沒跟你提過?"

  羽田一下子明白了,滿臉驚駭恐懼。

  "我中了你們三槍,又差點給燒死……你進屋還瞄了我一眼……記得吧?我可沒忘記你這張圓臉!"

  羽田吭地一聲垂下了頭。

  "就我還活著! 才有你今天!"

  羽田下巴抵到前胸,一動不動。

  "朱潛龍怎麼跟你說的?"

  "沒說什麼……"羽田吃力地抬起了頭,兩眼空空,滿臉絕望,"他要我幹,我就幹了……我們是哥兒們。"

  "哥兒們?"李天然一聲慘笑,"那倒省事兒了……"

  擺鐘突然清脆地敲了三聲。

  李天然抬頭望著師叔,微微點頭。

  德玖在沙發後頭一欠身,伸手抓緊羽田的脖子,硬把他給提直了。

  "羽田次郎! 看我!"李天然冷冷一喝。

  羽田兩眼緊閉著。

  "看我!"

  德玖一使力捏,羽田"哼"了一聲,睜開了眼。

  "聽著!羽田!你這輩子造的孽,等著閻王跟你去算吧!"李天然臉色冰冷,聲音也冰冷,"我這一掌……"他往回一收右臂,運足了力,"為的是我師父,師母,二師兄……和丹青!"語音未落,閃光似的一掌過去,"砰!"一聲悶響,滿滿地擊中羽田前胸。

  羽田喉中乾咳了半聲一聲。

  德玖鬆開了手。羽田屍體癱進了沙發。

  李天然慢慢收回右臂,一雙眼睛冷冷地盯著羽田那張死白的圓瞼……

  還有那嘴角鼻孔往外冒著的血……

  李天然上前院巡視了一趟。黑黑的,沒一點動靜,只有幾聲弱弱的狗叫。

  老媽子還在廚房後邊炕上哼。那兩個護院躺在地上動也不動。李天然過去試了試他們身上的綁,死死的,夠緊。

  他回到後院正房內室。德玖正在翻一個五斗櫥。銅床上那個女的,不時在掙扎滾動。李天然上去輕揮右掌,又將她擊昏。

  "您在翻什麼?"

  德玖回頭,"去看桌上。"

  紅木寫字臺上擱著一個比鞋盒大點的鐵箱子,沒鎖,就兩個明扣。他扳了開來。

  "五條一捆兒,一共七捆兒。"

  李天然先取出來上面幾疊鈔票,下頭整整齊齊排著幾捆金條,都用根黑布條綁著。他關上了鐵箱,"還有什麼?"

  "沒什麼……幾堆信,好幾摞帳本兒……倒是有把槍。"

  李天然點了支煙,在房中來回走,"還是得留點兒什麼……"他到處張看。四面牆,一面有窗,一面有道通洗手間的門。兩面白牆,上頭掛著兩幅日本仕女圖。沒什麼顯眼的地方。

  "咱們得借用一下三爺的大名……"李天然繞回到書桌前頭。

  "三爺?"

  "李三爺。"他選了支大字毛筆,連同墨水匣一起拿著,朝客廳走出去。

  "李三爺?"德玖聲音有點茫然。

  李天然停在北牆,伸手拆下來那條"八紘一宇"橫匾,再用毛筆沾飽了墨,在白粉牆上直著寫了比拳頭大的四個黑字:燕子李三。

  "大寒!"德玖在睡房門口哈哈大笑,"你可真淘氣!"

  "夠他們琢磨的了……"他隨手丟了毛筆墨水匣,"走吧!"

  "那個拿不拿?"德玖一指睡房。

  "三爺拿不拿?……"李天然想了想,"拿!……槍也拿!"他踩熄了煙。

  到了前院,德玖一拉天然,"那兩個狗腿子,在屋裡暖和著,也太便宜了他們吧!"也沒等天然接下去就進了南房。

  李天然站在院裡,放下鐵箱,正想點支煙,德玖出來了。

  他一手一個,像是拎包袱似的,提著那兩個小子,往院子磚地上一丟,"咕咚,咕咚",兩聲悶響。又走到院子當中,提起右腳一頂那個大金魚缸,"嘩啦"一聲兩聲,缸碎,大小魚跳,水潑了滿院子,也澆了地上那兩個護院個透,"在這兒涼快涼快吧!"

  "您還說我淘氣!"

  他們出了大門,李天然一把拉住師叔,"路人咱們不管,可是不能叫巡警瞧見,更不能叫他們攔住問話。這麼晚了,又帶著這些玩意兒。"

  德玖前頭探路,天然夾著鐵箱後頭跟。黑乎乎地穿過一條條大小胡同,沒二十分鐘就到家了。路上一個鬼影兒也沒有。狗都睡了。

  李天然渾身是勁兒,不累,也不困。他半躺在沙發上,一杯威士卡,一支煙,一遍又一遍想著剛才的事。他覺得他太急了點兒,羽田就快抖出來朱潛龍了……

  德玖進了客廳,一身本色褲褂兒。他給自己倒了杯酒,站在天然面前,雙手舉杯,"掌門人,請。"

  天然趕緊站起來回敬,"師叔,請。"

  他們幹了。德玖給二人續了杯,坐了下來,微微一笑,"過癮吧?……再也比不上一掌斃死仇家更過癮的了,是吧?"

  天然無聲滿足地微笑點頭。

  "什麼感覺?"

  "好比……"天然兩眼望著屋頂,嘴角掛著笑容,"好比解饑解渴。"

  德玖大笑,"你師父算是沒白收你,也沒白教你。"

  李天然臉色沉了下來,"是不是急了點兒?"

  "這是你頭一回?"

  天然輕輕點頭。

  "頭一回就這麼乾淨俐落……聽我說,大寒,打死個人不容易。"

  "沒來得及多問幾句。"

  "當然也是,不過不那麼要緊。要緊的是,咱們找對了人,也知道了潛龍人還在北平,還活著。"

  "沒逼他說住哪兒……"

  "要緊關頭上,這也只能算是一個小疏忽。"

  "也沒問他手上有什麼情報……還說要交換。"

  "那是因為他起初把咱們當成是南京派來的特務……你想,要是他一眼認出了你,再死不承認山莊的事,更沒聽過朱潛龍,那我問你,你是殺是不殺?"

  李天然默默無語。

  "還有,他說是什麼皇軍情報……這跟咱們這檔子事兒有什麼關係?!"

  李天然悶悶喝酒。

  "還有,他打算拿命來換……你肯換嗎?"

  "當然不。"

  "那不結了?聽著,大丈夫做事,幹了就幹了……"德玖松下了臉,一指茶几上的鐵箱,"你數了沒?"

  "還沒。"

  德玖起身開了鐵箱,拿出來三疊鈔票,都是十元一張的,每疊一百張,共三千元。金條一捆五根,七捆三十五條,三百五十兩金子,"金價現在是每兩法幣一百一十四……"他沒算下去,抬頭看了看天然,"你怎麼打算?"

  "還沒去想。"

  "不急,可也得想想……這都是靠走私大煙得來的不義之財,咱們拿了也對得起三爺……"德玖坐回來,抿了一口酒,"想想……我是說,了完了這檔子事兒,你也該收個徒弟了……太行山莊還空在那兒,收不回來,也可以買回來。"

  "完了事兒再說吧……"

  李天然把現鈔放進了書桌抽屜。跟師叔說,要用自己拿。金條擺回鐵箱,塞到床下頭。手槍是把白郎寧。他上了保險,也放進了抽屜。

  他睡得很好,起得也很晚,都下午兩點了。徐太太今天不來。好在冰箱裡還剩的有醬,德玖就胡亂擀了些麵條。李天然吃完了去胡同口想買份報紙,早都賣光了。

  他在南小街上站了會兒。有太陽,可是風挺大。滿街都揚著灰土。他知道應該趕緊告訴馬大夫。

  劉媽開的門,沒等他問,"上醫院去了。"

  李天然進了前院,決定不了是走還是等。院子裡一片片落葉在隨風打轉。

  "屋裡坐會兒,風大。"

  李天然進了北屋。劉媽給端來杯茶就走了。他也沒脫大衣,坐在窗前小書桌,找出來紙筆,喝了兩口茶。

  親愛的馬大夫,

  您六年前的藥發生了效用,我昨晚終於睡了一場好覺。

  這像是多年的饑渴得到了滿足。

  忠實的,

  李天然

  十一月二十九日,下午四時

  又:錯了,只解了饑,尚未解渴。不過也應該快了。

  李天然喝了口茶,點了支煙,疊起了信紙,放入信封,寫上"馬凱醫生",再用煙灰碟壓著,弄熄了煙……

  第二天禮拜一,他十點去上班。剛出王駙馬胡同就碰見一個小孩兒喊著賣報。他買了份《晨報》。

  頭版頭條:《日商遇刺》。

  (本市)日僑羽田次郎,平津富商,昨日居家慘遭匪徒殺害。

  警方透露,現場尚有兩名助手,一名女士和一女傭,均被倒綁堵口,幸無傷害。

  羽田先生系一宇貿易公司及洋行總裁,並兼任平津日本貿易協會秘書,年三十六歲。

  據稱,凶嫌似共二人,黑色衣靠,蒙頭蒙面。羽田死因似被重器迎胸打擊所致。犯案時間估計為昨日清晨。

  警方尚不知有無貴重財物損失。

  問及此一凶案是否與周前一宇倉庫失火有關,警方拒答……

  李天然又看了一遍,沒有其他細節,沒提粉牆留名。不上報沒關係,有心人心裡有數就行了。他丟掉報紙,去了九條。

  辦公室很安靜。金主編桌子空著。小蘇打了個招呼。沒再說話。

  連著兩天都是這樣。師叔又不知道哪兒去了,又是幾天沒回家。李天然像平常一樣上班,交稿。這回是兩篇,都以圖片為主。一篇是好萊塢童星秀蘭登波兒,另一篇是年前舊照片,"諾曼第號"郵輪破記錄航越大西洋,正在進入紐約港口。

  他剛把東西擺在金主編桌上,金士貽就進了辦公室,手中拿著幾份報。

  李天然打過招呼,回到他的桌子。

  金士貽一坐下來就撥電話,聽不清楚在說什麼。一個完了又撥一個。連著打了三通之後才去倒茶,"你看看這個!"

  李天然抬頭發現金士貽站在他前面,手上一張報,往天然桌上一攤,"真是謠言滿天飛!"

  是《北京新聞》晚報。

  "三版。"

  李天然翻到三版。左下角,標題相當醒目,四個大字:"古都俠隱"。

  作者署名"將近酒仙"。後面是一首打油詩:

  "燕子李三",一命歸天,陰魂不散,重返人間。

  上蒼有眼,懲戒日奸,替天行道,掌斃羽田。

  李天然的心猛跳了好幾下……

  然後就像慢慢品嘗十八年威士卡似的,又默念了兩遍,再才硬裝出一臉迷惑,"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惟恐天下不亂!"老金音色漸漸緩和下來,"唉……這個小報記者,真敢自稱什麼’將近酒仙’……真不知天高地厚,這麼件大事兒也敢拿來消遣……"

  "怎麼回事兒?"李天然渾身舒服。

  "怎麼回事兒?!"金士貽又開始火了,"我告訴你,華北軍總司令多田說是違反了’何梅協定’,今天一大早兒就向宋哲元提出了正式抗議,限兩周破案,否則一切後果……"他沒接著說下去,一屁股斜坐在天然桌上,要了支煙點上,猛吸了幾口,"還有,土肥原認定是南京幹的,還認定是’藍衣社’!"

  "慢點,慢點……"李天然捨不得放棄這個機會,"怎麼死了個做買賣的,惹出來這麼些麻煩?"

  "你不明白?"金士貽彈了彈煙灰,"羽田是個日本人,這種時候,又在北平,殺了個日本人還了得!"

  李天然心裡舒服極了,比餓了吃碗番茄炸醬麵還過癮,只是又想細嚼慢嚥,又想一口吞吃半碗,"這個我明白……可是遭偷遭搶,就算遭殺,也不是什麼新鮮事兒。"

  "你真不明白?!……"金士貽眯起了眼,"唉……南京沒這麼笨……也沒這個種……"

  李天然的癮還沒過夠,"怎麼會扯上燕子李三?"

  "說的是啊!……奇就奇在這兒!偵緝隊也說不上來……便衣查了這麼久,連倉庫的案子都沒著落……還有,那個老酒鬼怎麼知道的?啊?報上都沒提……"

  "會不會是有人在給燕子李三報仇?"李天然剛說完就覺得話說多了。

  "替那麼一個小偷兒報仇?"

  "我只是亂猜,要不然詩裡頭提他幹嗎。"

  "報仇倒是有可能……"他彈彈煙灰,"可是,李三給正法的時候,羽田還沒來中國……這當中關係在哪兒?"

  李天然覺得他的話還是說多了,給金士貽多添了個想法,只好再找句話來捅捅,"羽田沒準兒不光是個日商吧?"

  "那誰知道?!"金士貽弄熄了煙,起身回到他桌子,又打了兩個電話,也沒打招呼就離開了。他腳才出門,小蘇就過來問,"剛剛是怎麼回事兒?"

  李天然遞給她那份小報,"三版,有首打油詩。"

  小蘇看完了,"怎麼回事兒?"

  "跟上禮拜死的那個日本人有點兒關係吧。"

  "哦?……這種小報上的玩意兒也值得大驚小怪。"

  "我可沒大驚小怪。"

  "燕子李三?……不是個飛賊嗎?"

  "好像是。"

  "不早就給砍頭了嗎?"

  "好像是。"

  "這個羽田又是誰?"

  "開了家東洋行。"

  "那活該他死!"她帶著報回了她辦公桌。

  李天然微微笑著回味這句話。羽田是誰,她也不知道,就憑他是個日本人,開了家東洋行,就說該死,真不知道看報的人是不是都這麼想……

  房門開了,長貴過來交給他一封信。

  信封上沒寫字。裡頭一張便條:"今晚九時,馬宅。藍"。

  他揣進了口袋,"小蘇,快十二點了,請你吃午飯。"

  "謝啦……我帶了飯盒兒,廚房給熱上了。"

  李天然一個人離開了藍宅。才邁出大門,撲面就來了一陣沒頭沒臉的寒風黃沙,吹得他眼睛都睜不開。他戴上了墨鏡。好在回家走的不是頂風。迎面過來的一個個路人,都縮著脖兒,彎著腰,女的還用手帕圍巾蒙著臉。

  幸虧小蘇沒答應出來吃,這麼大的黃風。他都忘了北平冬天會這樣。

  滿頭滿臉灰土地到了家,洗了半天。中午吃了兩個烤饅頭就鹹菜,一壺龍井。又睡了會兒。下午天剛黑,風就停了。徐太太給他烙了兩張豬油餅,一大碗片兒湯。

  他一直耗到八點半才出門。心中還是有點嘀咕。顯然藍青峰找他是為了羽田的事。可是他哪兒做得不妥當?是沒事先打招呼?還是事後沒打招呼?

  老劉開的門,陪他上了北房才下去。

  屋裡暖乎乎的。馬大夫抽著煙斗,坐在藍青峰對面小沙發上。咖啡桌上有瓶威士卡,幾隻杯子,和那份《晨報》跟《北京新聞》。藍點點頭,沒起身。馬大夫上來緊緊抱了天然好一會兒,也沒說話,只接過了他的大衣。

  沒人言語。李天然給自己倒了半杯酒,點了支煙,坐在長沙發上等。

  是藍青峰先開口,"從頭說。"

  李天然整理了一下記憶,很詳細地把經過講了一遍。藍聽完,半晌無語,最後深深歎了一口氣,"就沒多問一句是什麼情報?"

  李天然沒有答話,可是馬大夫插嘴了。"青老……你是國仇,他是家恨。"

  "我明白……"藍青峰頓了頓,"只可惜了這麼一個機會……"他瞄見天然在沙發上移動,"有什麼話,你說。"

  李天然猶豫了一下,"羽田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怎麼回事兒?"藍青峰反問了一句,注視著天然,"剛才你說你摘下了一條橫區……再說說看,上頭是哪幾個字?"

  李天然剛才也念不出那第二個字,就掏出鋼筆在他手掌上寫下了"八紘一宇","像是他洋行的招牌……"他伸出了手,先給藍青峰看,又給馬大夫看。

  藍青峰"哼"了一聲,冷冷微笑,"招牌沒錯,可是不是’一宇洋行’的,是他們天皇的招牌……"他注意到天然和馬大夫都一臉疑問,"這是他們抄咱們那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馬大夫和天然同時"哦"了一聲。

  "羽田是日本特務,土肥原的左右手。"

  李天然慢慢點著頭,"那您是南京派來的?"

  藍青峰面無表情,也沒回答。

  "‘藍衣社’?"

  藍青峰這才微微一笑,"我?跟過馮玉祥……還扯得上’藍衣社’?"

  李天然無法再接下去問,只有等他們開口。

  藍似乎有點疲倦,將頭靠在沙發背上,"馬大夫,你不是也有話?"

  馬大夫握著早已經熄了的煙斗,抿了一口威士卡,"這些話天然早都聽我說過了……當然,換了一個時空,還可以再說一次……"他兩眼望著天然,"現在沒有羽田了,再假設你也把朱潛龍給去掉了……之後呢?"
theo0929 發表於 2018-8-30 11:01
第十八章 什刹海

  "之後再說。"

  "這個世界上,可多的是羽田,多的是朱潛龍。"

  李天然發現話題轉到這裡,有點奇怪,"我只能說,只做該做的。"

  馬大夫點了點頭,"我記得你提過你師父幾句話,什麼’行俠仗義’,什麼’平天下之不平’……這在你師父那個時代,還說得過去,可是……今天,日本人都打過來了。"

  李天然非常不安。他不想頂撞馬大夫,也不想在藍青峰面前示弱,"我師父還有句話:’任它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

  藍青峰輕輕歎了口氣,"天然,有件事你應該知道……昨天秦德純找了我吃飯,完後還問起了你。"

  李天然一愣。

  "他說上個月收到了南京外交部一份公函,通知北平市政府,有位’李天然’,給美國驅逐出境,現定居北平馬凱醫生家……"

  李天然掃了馬大夫一眼。

  "這當然是例行公事。美國政府照會中國政府……只是市長問我知不知道這件事和你這個人。"

  "您怎麼說?"

  "我只在公函範圍內補充了幾句……當然,也提了提你在我這兒做事……問題不在這裡,問題是市長必須關照警察局備案……就算你的前科是在美國。"

  "我明白。"

  "我可緊張了半天……我這一替你瞞,就成了你的共犯。"

  李天然無話可說。這種忙你無法謝。

  "好在暫時,這邊還不會把你美國的案子聯想到羽田身上……不過,從現在開始,你可得更小心。"

  "我知道。"

  "從今以後,萬一你出了什麼事,馬大夫,我,可都幫不上任何忙。"

  "我知道。"

  "人家封了你’俠隱’,你可真得’隱’啊!"

  李天然微微一笑。

  "戶口報了?"

  "房東給報的。"

  "好……"藍青峰看了馬大夫一眼,起身到門旁按了下電鈴,"先就這樣吧。"他回來拿起了酒杯,"我還沒恭喜你……幹得漂亮……你報了仇,也為國家除了一害。"

  李天然急忙拿了酒杯站起來。馬大夫也跟著起來。

  "虧你想得出……’燕子李三’留得也漂亮,夠他們瞎忙一陣了……"藍青峰一口幹掉。

  李天然先回敬藍青峰,再回敬馬大夫。

  老劉進屋說車來了。藍青峰問天然,"送你回去?"天然說好,回身取了大衣,緊握著馬大夫的手,"替我高興。"

  馬大夫深深歎了口氣,一把摟住了天然。

  18.什刹海

  德玖第二天傍晚回來了一趟,取了點兒錢就要走。天然趕緊交代了幾句。德玖還是沒說去哪兒。

  連著幾天,李天然每晚都是一個人在家。夜深人靜,一支煙,半杯酒,他好好兒縷了一下最近的事兒。師叔像是摸到了點兒什麼。

  那天晚上在馬大夫家的談話,讓他覺得好像馬大夫跟藍青峰成了一夥兒。就算藍青峰不是南京派來的,也應該和二十九軍有點兒關係。可是馬大夫一個美國人,又在演一個什麼角色?

  不錯,藍老的忙已經幫了不少了。又能守住羽田的事,又是一件大忙。小忙更不用說了,那晚回家路上,還給他介紹了一個山西票號,勸他早點兒把錢存進去。

  李天然覺得也是。擺在家裡夜長夢多。放進票號,也比銀行強。不但可以隨時取拿,而且要金子給金子,要銀子給銀子,要法幣折成法幣,要美鈔都成。何況這家"怡順和"王掌櫃的又是藍青峰老鄉。

  他留了五條在家,其餘的全存了進去,連摺子都沒立。

  他還趁這個機會,把馬大夫的錢也給還了。馬大夫笑著說,"骯髒的錢,一轉手就乾淨了。"

  李天然難得花了這麼些時間料理生活瑣事。他買了些傢俱,把西屋給收拾成一間客房兼書房。十二號禮拜六下午,他看著有好太陽,又沒風沒土,就去逛了下隆福寺,還在二院買了件半新不舊的猞猁皮袍。

  逛的人挺多。前殿賣古玩珠寶的尤其熱鬧。他懶得去擠,就撿了個攤子吃了碗炒肝兒。

  他順著廟旁夾道走。還是那麼擠。人雜不說,鳥市又吵,好像有翅膀的全在叫。他懶得再逛了,打算回家,突然心一跳。

  就在前頭一排小吃攤兒上,巧紅一個人在那兒低著頭喝豆汁兒。

  他慢慢走了過去。還沒到,她已經覺察了,抬頭一笑。

  李天然看她喝完了,站在旁邊等她起來。

  他們都沒說話,擠在逛廟會的中間,一前一後出了廟門,上了東四北大街。

  "您剛買的?什麼皮?"

  天然翻開了大襟給她看。

  她伸手摸了摸,"真好。"

  "你沒買什麼?"

  關巧紅搖搖頭,"就來逛逛,趁天兒好。"

  他注意到巧紅今天一身不松不緊的藍布棉襖棉褲,紮著褲腳兒,一雙黑絨布鞋,手上抓了個布錢包兒,頭髮打了個鬏兒,別著根銀釵。

  "急著回去嗎?"李天然在東四牌樓下頭等著過街的時候問了一句。

  巧紅沒說話。他們過了朝陽門大街,順著人行道慢慢走。太陽已經偏西了。

  "沒什麼急事兒,找個地方坐會兒。"

  關巧紅還是垂著頭走路,沒說話。

  "找個清靜點兒的……"

  她還是沒說話。

  "叮噹……"就在他們前頭,一輛北上的電車停了下來,正有一兩個人上下。李天然也沒言語,輕輕一挽巧紅右肘,往前趕了兩步,拖她上去了。

  他付了錢。車上有的是位子。兩個人並排坐下。過了兩站,關巧紅才開口,"上哪兒去?"

  李天然看了看窗外,已經過了六條,"看哪兒清靜……"關巧紅也沒再問,偏著身子,朝著外頭街上看。電車就這麼停停走走,叮叮噹當,搖搖晃晃地在鼓樓那兒轉彎。

  "下車吧,什刹海這時候准沒什麼人。"

  他們下了車回頭走,拐進了一條斜街。胡同裡很靜,只有兩個小孩在地上彈球兒。

  他們出了胡同,上了一座微微拱起的小石橋。兩個人在橋頭上住了腳。

  後海沒什麼看頭,全成了水田。前海在夕陽之下,平平亮亮的一片,連個皺紋都沒有。這裡,那裡,立著浮著幾株黑黃枯萎的殘荷。一片蕭條。

  他們下了橋,沿著堤岸向北遛過去。岸邊垂柳的葉子全掉光了。最後幾道晚霞,穿過了遙遠的西山亂峰,射了過來,更顯得空曠死寂的後海一片淒涼。

  "冷的話,這兒有現成的皮統子。"

  "不冷。"

  他們慢慢溜達著。一家家臨海的茶棚和土道西邊的酒肆,全都關著。天可黑了下來。風也冷了。李天然正想回頭,似乎看見前面路左樹影之中有點亮光。到了跟前,發現是家館子,還開著。

  "進去歇會兒。"

  裡頭挺乾淨,有十好幾張方桌子。只有一桌有三個客人。粉牆上貼著兩張黃底黑字大紙條:"和菜一元六味","時菜一角起"。他選了個臨窗方桌,跟夥計要了一碟炸花生,一碟煮毛豆,又抬頭問巧紅,"喝一杯?"巧紅露出一絲笑容,"成。"就又叫了半斤清河老白乾兒。

  "來過這兒嗎?"

  "沒。"

  "我是說什刹海。"

  "就五月節那會兒,逛過集市,前海。"

  小夥計先上了花生毛豆白乾兒。李天然又點了過油肉、糟溜魚片、拌黃瓜和半斤蔥花餅。

  "哦……"李天然提壺倒酒,"還沒謝你給做的手絹兒。"

  "把您的弄髒了,不另外做怎麼行。"

  李天然發現他不問話,巧紅也就不說話。兩杯下去還是這樣。靜靜地吃,靜靜地喝,靜靜地聽,偶爾"嗯"一聲。

  "你在想什麼?"

  "沒想什麼。"

  "怎麼不說話?"

  "嗯……"

  "怎麼回事兒?"

  "我沒……沒這麼跟人出來過……"

  他一開始沒聽懂,過了會兒才明白她的意思,看她面頰泛紅,不知道是那幾杯老酒,還是害臊。

  "不是一塊兒吃過面嗎?"

  "那不算,那是躲雨……也沒吃完。"

  李天然忍不住微笑。大概是出了點兒聲音,巧紅的臉更紅了。他趕緊收住,轉了話題,"我也總有二十年沒來這兒了……"他轉頭望著窗外黑黑一片。

  "二十年?"

  "小時候,五歲還是六歲,跟我師父來過一趟。"

  "師父?什麼師父?"

  李天然一下子也愣住了,"教我功課的師父。"

  "那是你老師。教你手藝的才是你師父……"她開始偷偷地笑,"除非你小時候當過和尚。"

  李天然也跟著笑了。

  夥計送上了菜和餅。兩個人都靜了下來吃。

  他不時偷偷地看對桌的巧紅。臉真有點兒像丹青。個兒也差不多。只是身上多點兒肉。逗起人來可跟丹青一樣,抽不冷子冒出一句,叫你哭笑不得。看模樣,歲數也小點兒。丹青屬豬,那巧紅不屬老鼠就屬牛。他心中歎了口氣,這麼年輕就守寡。可是又想,丹青沒滿二十就死了,還是新婚……

  "那你不屬雞就屬狗。"

  李天然一愣。

  "你不是說你二十年沒來了?上回來不是才五歲還是六歲?"

  "好像是吧……"他心裡頭一下子很亂。

  "哪兒能好像又屬雞又屬狗的!"

  李天然儘量保持鎮靜,"我不知道我哪年生……"他注意到巧紅聽了,臉上有了點兒變化,"誰是我爹,我娘,也不知道……我是我師父師母領過來帶大的。"

  巧紅回看著他,眼圈兒發紅,"我以為就我命苦……"尾音慢慢拖到沒聲了,才舉杯喝了一口白乾兒。

  李天然靜靜看著她。

  "我兒子屬羊……在的話,今年六歲了……"

  他靜靜喝酒。

  "也許那天晚上我要是也去了,許就沒事兒了……可是我沒去,就他們爺兒倆去聽野戲……說是我兒子睡了,他爹背著他回家,就在大街上,一部汽車打後邊兒上來,一滑,就把他們倆給撞飛了……"

  李天然握著酒杯,一動不動。

  "汽車停都沒停……問縣裡,員警說是日本軍車,他們管不著。問憲兵隊,又說沒這回事兒……怎麼沒這回事兒,一大一小死了兩個人!"

  "這是多久以前?"

  "前年立秋……"一滴淚珠掉進了她手中酒杯,"屬羊,都快四歲了……"

  "在哪兒出的事兒?"

  "就在通州大街上。"她仰頭幹掉杯中的酒,又伸出了酒杯。

  李天然給她添了,也給自己添了,"通州的家呢?"

  "家?……"她用手背擦了下眼睛,"我們本來有個小客棧。出了事兒沒一個月,他大哥,給了我五十個袁大頭,就把我趕出來了……"

  "後來呢?"

  "虧得徐太太在通州的兒子,勸我來這兒陪他媽住。"

  "客棧呢?"

  "客棧?"巧紅慘笑了幾聲,"早成了大煙館兒啦!"她頓了頓,抿了口酒,"連店名兒都給改了……現在聽說叫什麼’夜來香’……"

  李天然微微苦笑,"本來呢?"

  "不跟你說……"巧紅突然有點兒不好意思,"說了你會笑我……"

  "我不笑你。"

  "‘悅來店’。"

  可是聲音低得天然差點兒沒聽見。等明白了過來,還是笑出了聲,"像是你給取的名兒。"

  "嗯……"她臉上又一紅,"連環圖畫兒上看來的。"

  李天然忍住了笑,可是忍不住逗她,"你喜歡十三妹?"

  "才不是呢!"巧紅急了起來,"我就知道你會笑……"

  "對不住……"接著又補了一句,"我不是這個意思。"

  "算了,我知道你也是說著玩兒……"她的表情恢復了,"我只是不明白……這些寫小說兒的,胡謅亂編個故事也就罷了。怎麼好好兒一個十三妹,一下子變了個人,成了何玉鳳?!"

  他聽得心直跳,老天,這簡直是師妹在說話……

  夥計過來問還要添點兒什麼。李天然看了看巧紅,見她不說話,就說不要什麼了。等夥計走了,巧紅才問,"什麼時候了?"

  李天然看了看表,"快八點了。"

  巧紅沒什麼反應。

  "回去晚了沒事兒吧?"

  "沒事兒是沒事兒……可是不能叫徐太太等門兒。"

  李天然點了支煙,付了賬。

  外邊可冷下來了。一片漆黑。後海對岸偶爾露出一兩點星星似的燈光。李天然給她披上了皮袍。她沒言語。兩個人慢慢原路往回走。西堤土道還算平。風吹過光禿禿柳條兒呼呼地響。

  "你怕鬼嗎?"他黑黑地問。

  "沒做虧心事兒,怕什麼鬼。"

  他看不見她的臉,可是聽出來聲音很輕鬆。他心裡也舒服了,"你平常都幹些什麼?"

  "平常?每天都有事兒做。"

  "那我知道,做活兒,買菜燒飯過日子……我是說你閑下來。"

  "沒什麼閑的時候,總有事兒幹……就今天,也不是閑,出來找幾根兒絲帶子,順便逛逛……"

  "不去看個電影兒?"

  走了幾步,也沒見她說話。他又問,"我是說有空去趕場電影。"

  "我……沒看過……"

  好在黑黑的,李天然的驚訝只有他知道,"那你怎麼消遣?"

  "消遣?……"她聲音像是在問自己,"沒什麼消遣……有時候附近胡同裡頭的小姑娘,上門兒找我抓個子兒,踢踢毽子,猜個謎。"

  "猜謎?"

  "你也猜?--"聲音挺興奮,"我昨兒才聽來一個。"

  "你說。"

  "好……’夜裡有一個,夢裡有一個,窗裡有一個,外邊兒有一個’……打一字。"

  李天然想了會兒,"我猜不出。"

  "不行!"巧紅嗓門兒高了點兒,"要真的猜,好好兒的猜,要不然就沒意思了。"聲音還帶點兒急。

  李天然不是逗她,是真的猜不出來,"我真的猜不出來。"

  巧紅也不言語,抓起了天然的右手,用她指尖摸黑在他厚厚掌心上畫了幾筆。

  那幾筆像是水中給劃了一道似的,立刻消失了,可是整個右手陷入了一團半涼半暖的溫柔……

  "再給你寫一遍……"巧紅又畫了幾劃。

  他不想失去這團溫柔,反過手來握著。

  "還猜不出來?虧您還去過美國……告訴你吧,是個’夕’字……’夕陽無限好’的’夕’字。"

  "啊……這個謎好……"

  他的手握緊了點,立刻感到她的手也握緊了點。

  快出了斜街,前頭有了路燈,還有個員警閣子,兩個人才幾乎同時鬆開了手。

  到了鼓樓前大街,他偏頭看著她,"今兒晚上算是一塊兒出來吧?"

  巧紅老半天才輕輕"嗯"了一聲。

  他在大街上攔了部散車,也沒問價錢就塞給了拉車的五毛,叫他一定要拉到煙袋胡同口兒。關巧紅上車之前把皮袍脫下來給了天然,"明兒叫徐太太帶回來,給你換幾個好點兒的扣子。"

  李天然目送著洋車拐了彎。

  很冷。他披上了皮統子,裡頭余溫還在。他順著大街慢慢往下走,也不想回家。一直走到了地安門,才叫了部車去乾麵胡同。

  渾身的甜蜜,稍微減輕了點這幾天的困擾,可是還是得去問問……

  馬大夫一身棉袍,坐在書桌那兒,見他進屋,也沒起來,"好久沒給麗莎去信了。現在有了航空郵寄,六天就到,老天!"

  李天然自己動手取了威士卡,"我也還沒寫,先替我問候。"他脫了皮袍,倒了杯酒。

  馬大夫過來坐下,也給自己倒了小半杯,瞧見沙發上搭的皮統子,"新買的?……"他們碰杯,"有事兒?"

  李天然又抿了一口,覺得不如直接問,"藍青峰究竟是幹什麼的?"

  "為什麼不問他?"馬大夫塞煙,點煙,噴煙。

  "不是問過了?"

  "那不就完了嗎?"

  "你覺得他答覆了沒有?"

  "答覆了。"

  李天然覺得無法再追問下去,點了支煙,"那我可不可以問你一句話?"

  "當然可以。"

  "你和藍……有什麼秘密嗎?"

  馬大夫笑了,"我給你這種感覺?"

  "是。"

  馬大夫看了天然一會兒,噴了幾口煙,"天然,不管是什麼,我絕對沒有瞞你的意思……"他喝了口酒,靠回沙發,慢慢吐著煙,"只是,外人聽了可能會有誤會……尤其是在’天羽聲明’之後……"

  李天然一頭霧水。

  "天然,我有個大學同學……對了,替你辯護那位是他弟弟……我這位老朋友在berkeley教歷史……前年吧,他和幾個人,有的是記者,也有教授,也有作家,成立了一個非營利組織,叫’太平洋研究所’,聽過嗎?pacific institute?……沒有?……沒關係……"

  李天然發現馬大夫一下子扯得這麼遠,只好慢慢耐心聽。

  "他去年給我來信,說今天全世界……天然,你注意時勢嗎?"

  天然猶豫了一下,點點頭,又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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