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武俠] 俠隱 作者:張北海 (已完成)

theo0929 2018-8-1 08:36:26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3 32371
theo0929 發表於 2018-8-30 11:02
第十九章 盜劍

  "你知道西班牙內戰還在打吧?……good。墨索里尼進兵阿比西尼亞?……good。希特勒納粹黨上臺?……good。"

  馬大夫添了點酒,喝了一小口,那雙深凹進去的眼睛緊盯著天然,"你在美國住了好幾年,你應該很清楚,我們那邊也很慘……當然,羅斯福連任了,可是你看看經濟,還在蕭條,那麼多人失業。我的朋友信上說,至少四分之一,太可怕了……"

  李天然不知道馬大夫要繞到哪裡去,只能等。他又添了點兒酒。

  "更可怕的是,全世界給搞成這樣,可是美國,從上到下,反而越來越走向孤立主義。中國這麼多年來,給搞得這麼慘,可是我們國會還在辯論,應不應該賣日本廢鐵!……唉,天然,美國對中國一知半解。一知是中國人多。半解是……唉,連我這個做大夫的都不好意思……只要中國每個人一顆阿司匹靈,就是四萬萬顆阿司匹靈……"

  李天然抿酒苦笑,可是心裡納著悶兒,這是繞到哪兒去了?

  "他信上說,美國一般人只知道有個蔣委員長,有個蔣夫人。他希望有我這樣一個在中國住了半輩子,又會說中國話的美國人,為他們分析一下中國局勢……他們有個季刊,要我寫點東西……"他舉杯向天然示意,"所以你看,雖然這是非官方的,可是……如果……有人硬說我是美國間諜,那我可真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他一口幹掉杯中的酒。

  已經對馬大夫敬愛無比的李天然,現在對他又多了一分尊重,"馬大夫,你真了不起。"

  "是嗎?"馬大夫微微笑著,"我有個好老師,魯迅不就是這樣嗎?……當然,我不能跟他比,可是,我當時也在想,在中國這麼些年,全心全力行醫,總覺得也做了點事,而且,不瞞你說,也多多少少有點成就感,可是--"

  電話鈴突然刺耳地響了……

  "可是……"馬大夫站起來去接,"面對著日本一步步侵略,全球法西斯主義的囂張,不多做點事,既對不起人,也對不起自己……"他拿起了話筒,"hello……yes……what?!"馬大夫一聲大叫。

  李天然沒聽見下面的話,偏頭看見馬大夫慢慢地掛上了,扶著書桌,兩眼發呆。

  "什麼事?"李天然奇怪。

  馬大夫滿臉震驚地走回來,望著天然說不出話,許久才喃喃自語,"蔣介石給綁架了……"

  馬大夫進去換上了長褲毛衣絲棉襖,出來就催天然走,說先送他回家,再趕去東交民巷。

  在車上,馬大夫一直保持沉默,直到李天然下車,才歎了口氣,"我們使館,有這麼多人,武官不在,就連楊虎城是誰都搞不清楚,只知道一個少帥!現在出了事,才急著找我打聽。"

  好在黑,李天然的臉紅,馬大夫沒看見。

  李天然也只是聽過楊虎城這個名字而已。究竟是老幾,他也說不上來。為什麼跟張學良一塊兒綁架蔣委員長,他也說不上來。當時也不好意思去問馬大夫。直到第二天一清早,他在胡同口上買了張號外和兩份早報,才摸清楚了一個大概。

  徐太太今天不過來。他也沒出門。在屋裡頭東搞搞,西弄弄,心還是靜不下來。一會兒想到局勢要大變,一會兒又想到自己的事。

  他還在琢磨那天晚上馬大夫那句話,什麼一個國仇,一個家恨。好像是兩回事兒,沾不上邊兒。可是又好像在羽田身上沾了點邊兒。他的世界和藍青峰的世界,像是在羽田那兒碰到一塊兒了。

  那朱潛龍呢?也扯得上這個邊兒嗎?要是扯不上,姓藍的還會伸手嗎?

  國仇?委員長一國之首,是國仇。張少帥算是國仇又家恨。那李天然呢?不錯,"太行劍"顧劍霜名揚太行西東,黃河南北,綠林鼠輩聞之喪膽,可是究竟只限于武林世界。他死得再冤再慘,師母師兄師妹死得再冤再慘,今天也就三五個人知道。可是,這就不算回事了嗎?

  好,你少帥可以去"苦諫",去"哭諫",再去現在鬧出來的"兵諫"。那我李天然,我李大寒,又該找誰去苦去哭去兵?!

  李天然半躺在沙發上,抽著煙,胡思亂想,沒什麼目的地翻看著《北京日報》。是討伐,還是疏導,南京那邊正在開會,只有等了。西安事變占了好幾版,可是其餘的消息跟平常一樣。

  "中原公司"還在冬季大減價……

  北平女子文理學院師生上街售賣"航空獎券"……

  段祺瑞靈柩抵平……

  "扶輪社"昨晚在北京飯店屋頂花園舉辦時裝表演和慈善舞會……

  牛津博士,英語會話:閨閣名媛可學交際談……

  施劍翹深居簡出……

  轟動平津箱屍案案情大白,主僕妻妾連環情殺……

  我駐古巴公使返國述職……

  大成先師奉祀官孔德成訂於本月十六日與孫琪芳女士結婚……

  "美人魚"楊秀瓊初試新款黑眼鏡……

  大陸飯店百老匯舞廳整修完畢:爵士音樂,流行歌曲,舞伴如雲,異國情調;汽車接送,每次一元……

  唉……李天然心中苦笑。西安事變歸西安事變,"震驚中外"歸"震驚中外",日子總要過……美國人是怎麼說的?life goes on……大概也是這個意思吧……

  他這才注意到三版左下角的大標題:"中日合作,共防亞洲赤化",小標題是"日本友人臨別贈言"。

  報導並不很長:

  日本旅遊協會主席山本一郎,週五在其平寓卓府警告各界:當前亞洲真正敵人乃系蘇共及其在華爪牙。惟有中日聯合抵抗,才能阻止亞洲赤化之禍害。

  論及日本在華之立場時,山本強調東京堅決反對歐美殖民主義在遠東之擴張政策。日本政府立場明確,即協助中國及其他弱小民族驅逐一切外國勢力。他並著重指出,亞洲屬於亞洲人。

  山本又系日本著名劍道,在展示其祖傳武士刀時,記者請其評論中日武術之異同。山本先生謂稱,日本亦曾受益中國,但近百年來,則"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山本先生溫文有禮,曾官拜關東軍師長,頗有我國儒將之風。訪問結束前,山本高舉香檳酒杯慶賀平津東京直航,笑曰:"此乃進一步之中日合作也……"

  李天然一下子坐直了,心中突然激動起來……"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是,堂會上見過一次。沒錯,無冤無仇……可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就算你是日本的名劍道,這句話也未免太囂張了點兒吧!

  他把報紙攤在書桌上,留給師叔看。

  禮拜一上班那天,李天然在街上就感覺出人心惶惶不安。一路上看到不少人,三三兩兩地圍在那兒議論。

  報上的消息也不知道可信不可信。像《晨報》就說,莫斯科謂稱張學良不但反動,而且叛國。

  金主編還是不在。小蘇埋著頭專心看報,見他一進門就問,"真不得了……會給槍斃嗎?"李天然搖頭苦笑,過去倒了杯茶。

  辦公桌上有兩封信。白色硬硬的那封是藍田約他去北京飯店除夕舞會的請帖。淺藍那封是藍蘭寫的,請他作陪去她同學家過聖誕。後面還附帶說,爸爸有份新雜誌給他,她留下來先看了。

  李天然想了想,放下請帖,提筆婉拒了二人,說早已有約。回完了信,他撥了個電話找羅便丞,聽聽他有什麼消息。可是家裡沒人接。又打到辦公室,一個女孩聲音用英文說他昨天去了西安。

  他有點無聊,但也不想再約小蘇去吃飯,把兩封信給了長貴轉交之後,就一個人走了。

  李天然微微感到少許寂寞。他突然發現他幾乎沒有什麼朋友。師叔之外,也就是馬大夫一家人。當然,又怎麼去交朋友?一大堆事不能跟人講,而不講真心話又怎麼交得上真心朋友?藍家兄妹都還是小孩兒。藍青峰像是有所他圖。

  那巧紅?又應該怎麼對待巧紅?人家已經認為是一塊兒出去過了,也差不多什麼話都說給他聽了。可是他能照辦嗎?

  剛推開了大門,徐太太就從廚房裡跑了出來喊,"給您安上啦!"

  李天然沒聽懂。徐太太前頭引著進了北屋,一指沙發桌上一架烏黑色的電話,"床頭兒還有一架。"

  他進了內室……這准是藍老給安排裝的。他拿起來聽了聽,通。機上印的號碼是"東局--六三二六"。

  他放徐太太早回家,順便叫她把那件皮統子捎給關大娘,說是換扣子。

  天氣乾冷,大晴天。太陽的熱力雖然不大,倒是在那兒。他光著上身下院子走了兩趟拳。回屋洗了澡,又連寫了幾篇稿子,看看時間,馬大夫該回家了。這才撥他第一個電話。

  馬大夫也感到意外,先記了號碼,然後也沒等天然問,就講了半天西安那邊的事。說是南京派了飛機在西安上空示威,又聽說蘇聯正式警告中共不可以亂搞,又說南京方面還是有一些人堅持出兵討伐。

  才掛上電話,鈴就響了,把李天然嚇了一跳。他一面猜是誰,一面拿起了聽筒。是藍蘭。

  "我是第一個打給你的嗎?"

  李天然說是。她說看到了回信,追問他有什麼早約。好在是通電話,李天然撒了個小謊,說是馬大夫請他過節過年。藍蘭有點賭氣地接下去說,因為是馬大夫,所以她可以原諒他。

  所以的確是藍青峰的主意了。李天然只是覺得裝這個電話,不是為他方便,而是藍老為自己方便。

  第二天報上謠傳更多。有的說委員長身受重傷,而且死了三十多個侍衛。有的說國民黨氣數已盡,剿匪的投了匪。有的說張學良果然是個馬弁護兵丫頭老媽子帶大的小軍閥,才會受楊虎城的騙。有的說,幸虧有個史大林出來警告毛澤東,否則蔣先生早就沒命了。有的說是親日派勢力高漲,才會鬧出這場事變……到了十六號星期三,有份報居然說它有了確實證據,中共已經接受了蘇聯的警告,願意和平解決事變,與南京共同抗日。

  他下午回家,一進大門就聽見師叔的聲音,還聽見徐太太在廚房裡咯咯地笑。他進了院子,師叔還在說,徐太太還在笑。

  李天然有點兒急。幾天不見,師叔好像沒事兒似的。他脫了大衣,在客廳等。半支煙之後,德玖才進屋。

  "徐太太真像個小孩兒,兩個笑話就樂成這樣……"

  "什麼笑話?"

  "沒什麼,都是糟蹋我們老西兒的。"

  李天然不敢催,靜靜地等。

  "大寒,"德玖坐了下來,"朱潛龍那小子真當了員警,還是個便衣……"

  李天然心差點兒跳出來。可是德玖只說他認識了一個小員警,一塊兒喝過兩杯,覺得這小子有那麼一股怨氣。

  "怨氣?"

  "對,怨氣……我還沒開始套他話,這小子就沉不住地罵起來了,說什麼好好一個警察局,全叫一幫子為非作歹的敗類給毀了,包賭包娼包煙館兒……我還摸不准這小子究竟是有骨頭看不慣,還是沒骨頭,沒分到好處的混球兒……可是,你聽,便衣組組長朱潛龍,也是由他嘴裡抖出來的。"

  "真的?!"天然一驚,半天沒說話,過了會兒才問,"您怎麼打算?"

  "我回來取點兒錢,看有用沒用。"

  "錢咱們可有的是,裡屋就有五條。"

  "別瞎扯!一個小員警,每月帶扣房捐,也掙不了二十元,一年領不了幾個月的餉,你五條不把他嚇死了。"

  李天然只有讓師叔看著辦,"可是員警?不會是他在試探您吧?……"他起身往書桌走過去。

  "我想過……不像。"

  李天然取了《北京日報》,遞給了師叔,用手一指,"您看了這段兒沒有?"

  德玖瞄了一眼,"看了……口氣可不小……"然後一抬頭,"掌門人有何想法?"

  "想法?"李天然站在那兒皺著眉頭,"公開……在北平……說了這麼一句風涼話……不去跟他打個招呼……也未免太便宜了這位日本友人了吧?"

  "玖叔也是這麼想,"德玖微微一笑,"你怎麼打算?"

  李天然臉上顯出一絲狡猾的微笑,"倒是不妨借他那把祖傳的武士刀來看看。"

  德玖眼珠兒一轉,"好!"

  李天然回身找來了紙筆,把他還記得的卓府宅院畫了個簡圖,不時停下來想想,再添幾筆……"他好像是住在這個大花園北端這座小樓,兩層……劍擱在哪兒不知道,反正不在樓下就在二樓……西邊有六進院子……東邊這個大花園,裡頭有山有水有樹,圍牆不低,總有兩個人高……牆外頭是堤邊的西河沿,土道兩旁都是樹,再過去是西海積水潭,晚上天一黑就沒人……"他頓了頓,沒提他前幾天才走過,"卓府人可不少,總有上百來個,兒子們全跟老太爺家裡住,怎麼住法不清楚……還有,那天堂會晚上人太多,沒注意到,可是一定有人看家護院保鏢……這麼大個人家,這種宅院,這種派頭……"

  徐太太等他們吃完了飯,洗了碗,沏了壺茶,悶上了火,就走了。爺兒倆回到正屋接著說話。德玖又拿起了那張草圖,"這卓府是幹什麼的?有這麼一個宅院兒?"

  "聽金主編說,這座宅院是以前的昆王府,還是慈禧賜給他們祖上的,大概立過什麼功吧……現在這位老太爺早年留日,城裡城外都有地,還有不少買賣,當鋪,金鋪,藥鋪,醬園碾房什麼的,都是幾個兒子們在管……我就見過小的,還有個保鏢跟著,像是會點兒武……小兒子叫卓世禮,排行十一,又叫卓十一,管他們家的珠寶首飾買賣……"他看了看表,八點半,"咱們先換衣服吧,早點兒去摸摸……"

  爺兒倆九點出的門,一人雇了一輛洋車,在德勝門下。李天然前頭帶路,德玖遠遠後頭跟著。

  城牆根下邊小胡同裡黑黑的沒人。一小片新月透過雲層,發著冷冷淡白的光,勾出了高大城垣的影廓。

  二人緊貼著人家院牆走,往南拐進了西河沿。西海黑黑一片。風更涼了點兒。他們一前一後到了卓府東北角的外牆根。

  爺兒倆早商量好了。先各自上房,在上頭南北西東走一趟,再回到西河沿土道旁那棵大柳樹下碰頭。

  二人套上了帽子,蒙上了臉。德玖也沒再言語就矮身一縱,上了牆頭。李天然隱隱見他奔了西。他也跟著上了牆,輕輕往南邊移。

  他在牆頭稍微一打量,上了沿著牆蓋的長廊屋頂。他緊趴在瓦上琢磨了一下,看出下邊是另一個小花園,又琢磨了一下,像是那座小樓的後花園。可是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他往南抄下去,到了小樓,才有了亮光。

  大花園那邊有一陣陣輕微的動響。他兩眼緊搜……媽的!他心中暗罵。是兩條大狼狗。

  小樓上下都有燈。上邊比較暗。下邊不但很亮,也很熱鬧。窗簾拉開一小半,可是看不見屋裡的人,只聽見不時傳出來的陣陣話聲笑聲,有男有女。

  也不時有人進進出出。趴得這麼老高老遠,只辨得出是端著些碗盤,像是正在吃飯。他看看表,快十點了。不知道還要吃多久。

  他慢慢移動,眼睛追隨著那兩頭狼狗。起了點風。很好,沒事不會有人出屋子逛花園。

  一條狗臥在水心亭裡動也不動。另一條在池塘旁邊草地上走來走去,聞聞這兒,聞聞那兒。

  他算計了下該怎麼辦。這種狼狗的鼻子眼睛耳朵都靈,可也不能給它們唬住。他半起身,彎著腿,彎著腰,抄到了長廊南邊盡頭,像是一排房子的後邊。再過去是前院和一排倒座。進出的人不少,像是些聽差打雜兒的,聲音很吵,可是還是聽不見在說什麼。

  從屋脊往胡同裡看,大門口燈下頭有好幾部汽車,十幾輛洋車,像是包月的。也有不少人在走動。

  他抬頭看了看天。月光是有,可是很暗,不至於把他的身影投進院子。風一陣陣吹,好像又大了點兒。他比較放心地從前院上頭爬到二院。也有燈有人,還有好些小孩兒的聲音。幾個屋都亮著。

  四院冷清多了。有燈,也聽得見牌聲。五院六院都黑著,也沒動靜,他又過了一排房,發現又是個後花園,像是有個藤架。上回沒來過這兒。旁邊像是有道門跟東邊小樓那個後花園通。

  他沒再多逗留。從後牆上頭下來,沿著外牆根出了胡同,三步兩步越過了西河沿。師叔已經蹲在大柳樹下邊了。

  "有什麼扎眼的?"天然扯下了蒙臉。

  "至少五個護院兒……有兩條狗。"

  "您怎麼看?"他心中一陣慚愧。

  "樓下還在吃,不知道都是誰。"

  "在小樓那兒吃,山本應該在。"

  "應該。"

  "二樓有亮,可是沒瞧見有人。"

  "我也沒瞧見。"

  "您琢磨劍會擺在哪兒?"

  "不知道。"

  "要是在樓下,那改天再說……要是在二樓……"

  "總得進去瞧瞧。"

  "好。"天然在黑暗之中輕輕點頭,"咱們動手。"

  "請掌門指示。"

  "我上二樓。下邊兒交給您。"

  "待會兒這兒碰頭?"

  "不,家裡見。得不得手,您見我下樓就走。"

  爺兒倆還是從剛才那兒上去,一前一後,從長廊瓦頂爬到了東角。再繞過去一丈多就是一樓屋簷。樓下客廳突然傳出來一陣二胡,接著有個女聲唱起來了。李天然覺得時機不能錯過,拉上了蒙臉,輕輕一按師叔肩膀,躍上了二樓木欄,腳剛一點,就上了二樓走道。

  他矮著身子,過了樓梯,躡步走過幾間房。只是中間那個屋裡有亮光。他貼著牆聽了一會兒。裡頭沒動靜。樓下還在唱。

  他屏住氣,試著推了推門,沒鎖,微響一聲開了一兩寸。沒動靜。他等了會兒再推,又開了幾寸,還是沒動靜。他從門縫朝裡頭一瞄。像是間客廳。沒人。茶几上有盞檯燈在亮。他再一推門就進了屋,隨手關上門。裡頭很暖和。

  他眼睛極快一掃,不見有刀。

  客廳後牆有兩個窗,半拉著簾。左右牆上各有道門。

  他先開了東邊那道。裡邊黑黑的。借著外屋的光,看見裡頭堆著好幾個大大小小的箱子,零亂的衣服,小沙發椅子……正打算回身,房外樓梯輕輕"呀"了一聲。

  他兩步閃進了東房,把門關上,只留了一道縫。

  推門進客廳的是個短襖長褲的小丫頭,一根長辮拖在背後。她一手抱著個大暖壺,另只胳膊上搭著像是兩個熱水袋。她哼著樓下正在唱的小調兒進了對面的西房,開了燈。

  他沉住氣等。他看不見人,只聽得見她哼的調兒。

  過了會兒,她關了燈出來,還在有一句沒一句地哼著。偶爾還扭扭腰身。

  她取了把鐵叉子挑了挑沙發前頭那個大青瓷火盆,又放了幾根炭,蹦出來幾點火星。

  她走到後窗,推開了少許,帶上了紅綢窗簾。弄完左邊又弄右邊。

  她一偏頭瞧見東房的門沒關緊,走了過來。

  李天然貼緊了牆。

  東房門給拉上了。他一動不動。

  小調兒的聲音打他東房前窗過去,樓梯又輕輕"呀"了一聲。

  他沒再等,拉門出房,直奔西邊那間。

  他沒開燈。外屋客廳進來的光夠亮。

  一張大彈簧床占了不少地方。床頭兩邊各有個台桌檯燈。靠門的台桌上擺著小丫頭帶來的暖水壺和茶具。裡頭那個台桌上有些首飾,化妝品,和一個相框,裡面是張合照,山本和舒女士,背景是富士山。床已經鋪好。淺綠色緞子被,一左一右兩個白枕頭上各搭著一件睡袍,深藍和粉藍。

  他往床腳走了兩步,心猛一跳。

  床腳前頭一張長條楠木凳。凳上一座刀架,上頭托著一長一短兩把帶鞘的武士刀。

  他走過去,伸手抄起了那把長的,隨手用劍一挑,撩過來那件深藍睡袍,把刀給包了起來。

  正要轉身出房,他止步,繞到了裡邊那個小台桌,從一堆化妝品中找到一管口紅,攤開了枕頭上那件粉藍睡袍,用那支深紅色唇膏在上面寫下了"燕子李三,借山本劍"。

  他又隨手抽出了那把短刀,把粉藍睡袍"奪"的一聲,釘在床頭那面雪白的粉牆上。
本帖最後由 theo0929 於 2018-8-31 10:42 編輯

theo0929 發表於 2018-8-31 10:05
第二十章 香檳魚子醬

爺兒倆剛吃過早飯,德玖往沙發上一靠,“盜劍容易還劍難……”仰頭噴出一縷旱煙,望著天然,“你怎麼打算?”

“還沒去想。”

“得想想,明還暗還都得想想。”

“我明白。”

“報上說他就要回日本了。”

“可是刀在咱們手裡,什麼時候還,是咱們的事兒……得叫他急一急。”

“那是明還?暗還?”

“到時候再說。”

德玖又喝了兩杯茶,拿了點錢,套上了他那件老羊皮襖,就走了,說出去幾天。

李天然過了會兒也走了,去辦公室坐坐,看看報。

還是全是西安那邊兒的消息。說是紅軍已經提出了和平解決方案。可是又說中央軍也連夜趕進了潼關。

小蘇在那兒不停地問,是打是和。金主編有一句沒一句地敷衍,給問急了就頂了小蘇一句,“你懂什麼?這回可好了,內沒安成,外也攘不了!”

李天然又耗了會兒,沒到中午就離開了辦公室。

真不知道怎麼給朱潛龍混進了警察局。他也聽說以前一些小鏢頭在當巡警,或站崗守門。可是師叔說朱潛龍當上了便衣偵探。

他也知道沒什麼用,可是總覺得應該去繞一圈兒看看,反正沒事,也算順路。

他先走過前門內的員警總局。還是個衙門兒模樣。門禁森嚴。大門口上站崗的真像回事。一身草黃制服,綁著腿,跨著刺刀,背杆長槍,筆直地立在那兒。

天陰得厲害,跟行人的臉神兒差不多。就快過陽曆年了,一點兒氣氛也沒有。耶誕節更別提了,只有一兩家洋行掛了幾串兒紅紅綠綠的小燈泡兒點綴點綴。

越走越冷。他扣緊了跟馬大夫借的黑呢大衣,順著正陽門大街往南走。他記得偵緝隊是在鷂兒胡同,離天橋西珠市口不遠。

一幢灰灰的磚房。不像個衙門,倒像個大戶人家,也有人站崗,可是比起總局那幾個可差遠了,一點兒也不起眼,槍都背不直。進出的人倒是不斷,一個個草黃制服。

他不想在附近多逗留,翻起了大衣領子,低頭而過。

偵緝隊歸偵緝隊。便衣可是另一回事。編制上怎麼安排他不知道,是不是歸偵緝隊,他也不知道,可是他猜,既然是便衣,既然不能讓人知道身份,那他們辦公的地方多半也不公開。

他又猜,藍青峰或許還沒打聽出來朱潛龍,可是也許知道便衣組在哪兒。這種事天然不好也不便打聽,可是對藍老來說,不應該多費事。他也知道不能老依靠別人。自己的事還得靠自己去料理。

晚上他去找馬大夫商量。馬大夫說有件事值得先試試看。他回內屋取了本厚厚的冊子,遞給了天然,“這是我們使館編的,為外國僑民的方便……中央政府你不用管了,可是市政府的主要機關,位址,電話,都有……你看看。”

天然接過來翻。是油印頁合訂本,中英文都有,三百多頁。他跳過了市長辦公室,下面這個廳那個處,找到了警察局。

可把他嚇一大跳,密密麻麻一共十好幾頁。有總局,分區,分局,東西南北郊。而分區又分成內一區到內六區,外一區到外五區。總有三百多個派出所。另外還有偵緝隊,保安隊,騎警隊,消防隊,樂隊,特警,戶籍,女警……可是沒便衣組,“老天!一個警察局,下頭能有這麼些小衙門兒……”

馬大夫微微一笑,“民國了,改成現代官僚制度了……你帶回去,找幾個號碼打打看,就說找朱警官朱潛龍,看那邊怎麼說……可別打太多,別打草驚蛇。”

他回家倒了杯酒,想了想,先試試偵緝隊,總該有人值班,就撥了過去,再照馬大夫的建議,說是找“朱警官朱潛龍”。對方一句“沒這個人!”,就“吧”一聲掛上了。

他又挑了個特警,心想便衣也許歸他們管。照樣問,對方又是一句“呦,沒這麼個人”。可是還算客氣,說撥到總局看看。李天然想多扯一會兒,故意打聽號碼。對方回了一句,“呦,你問我,我問誰?”也“吧”一聲掛上了。

李天然憋了一肚子氣,一口幹了酒。突然電話響了。

他覺得奇怪,一看表都快十一點了,就更奇怪。拿起了話筒,先聽見裡面一片輕輕的爵士樂,接著一個溫溫柔柔的聲音叫他猜是誰。他只好說對不住,聽不出來……

“Teresa.”

“Teresa?”

“您真是貴人,才幾天就忘了。”

李天然“哦”了一聲,“是唐小姐?”

“當然是唐小姐。您認識幾個Teresa?”

他一下子答不上來。

“抱歉如此冒昧,又這麼晚給您掛電話……”

他說沒關係。

“有件事兒想找您談談……明天,禮拜五,方便的話……請您來‘銀座’,飲個下午茶。”

“銀座?”

“大陸飯店的‘銀座’餐廳……下午四點。”

李天然只能說好。掛上了電話,他奇怪唐鳳儀會有他號碼……准是金主編給的。

他有點不大自在,好像逼他上臺演戲一樣。演什麼戲不知道。演什麼角色也不知道。而且跟他對唱的又是這麼一號人物。封面女郎,北平之花,卓十一金屋藏的嬌,還認識藍田,羅便丞的夏娃……年輕美豔,風流瀟灑,摩登時髦……

李天然第二天上班,本來想跟金主編打聽一下,後來想想還是算了。最好不提。

金主編正趴在桌上寫什麼,也沒打招呼。只是小蘇過來給了他一杯茶和一份報,“又有啦!”

報上有一小段給用紅筆勾了出來:



盜劍(古都俠隱之二)

將近酒仙



山本狂言笑武林,夜半刀聲何處尋?

藝高膽大燕子李,三進卓府犬不驚。



李天然渾身發熱,又念了兩遍,喝了口茶,假裝不解地抬頭看看還站在那兒的小蘇,“怎麼回事兒?”

“忘啦?上回那首提的那個小子,像是又幹了什麼……”

“小蘇!”金主編那頭大聲喊叫,“沒事兒就回家!小報上這些廢話你也信!”

蘇小姐也不生氣,笑眯眯地回她桌子。李天然點了支煙,又看了一遍。這位“酒仙”也真是厲害,怎麼給他打聽出來的?卓府家裡有內線?還是局子裡有?可是怎麼來個“三進”?是打算把別人的賬也算在“燕子李三”頭上?……不過他全身舒服,心裡過癮。

“主編,卓府家裡出了事兒?”逗逗他挺舒服。

金主編頭也沒抬,“沒聽說。”

好小子!不多說幾句不過癮,“這位山本,是堂會上您給介紹的那位?”

“不知道!”

李天然覺得很有意思。越喜歡打聽別人的事兒的人,越不肯透露自己的事兒,老金就是這種人。他就沒再問下去,翻了翻幾本美國畫報雜誌,中午也沒回家,就請長貴叫廚房給下了碗面,一直拖到下午三點半過了,才叫車去大陸飯店。

他去過一次,就在石駙馬大街。洋車一直拉了進去。他在一幢四層洋樓正門臺階前下的車。

他今天一身黑。黑呢西裝,黑龜領毛衣,黑襪黑鞋,黑呢大衣,黑色墨鏡。上來伺候的那個白制服西崽,不知道是沒見過這種打扮,還是給他個子嚇住了,問他“銀座”在哪兒,說了半天也沒說清楚。

他自己朝著大廳走。過來了一位黑禮服中年人,微微欠身問,“您是《燕京畫報》李編輯?”見李天然點頭,就一伸手,“請這邊兒走,唐小姐在等您。”

這位像是個經理的中年人沒往牆上掛著“銀座”霓虹燈那個方向走,而是帶引著李天然拐了個彎,上了電梯。到了四樓,兩個右轉又到了一個烏黑大門。經理按了下門鈴,等一位黑褲褂白圍裙女僕出現,就一鞠躬離開。

李天然一進房間就覺得眼睛一亮。幾乎全是白色。傢俱擺設都非常摩登。女僕接過了大衣,引他到一張乳白絲絨沙發前。他邊坐邊取下了墨鏡。落地燈光很柔軟,只是靠牆一排玻璃架上的擺設有點刺眼。斜對面窗簾半掩。望出去是一片灰灰的瓦頂,陰陰的天空,和不遠前方那座黑壓壓的宣武門。

“下邊兒人太雜,還是我這兒清靜點兒……”

他順著這柔柔的聲音轉頭,才發現白白的牆上有道白白的門。中間立著一身白白的唐鳳儀。

白緞子睡袍,白毛毛的露趾高跟拖鞋,襯托著一頭黑髮,一雙黑眸,兩片紅唇。裡邊傳出來輕輕一片爵士樂。

“而且我也懶得換衣服……”她走了過來,迷人的聲音,迷人的笑容,“別客氣,不用起來。”

她先從白茶几上一個銀盒裡取出一支香煙,才在李天然對面長沙發上癱了下去,右手中食指之間還夾著那根煙捲兒,兩眼望著天然。

他從茶几上取了一個銀打火機為她點燃。她扶著天然的手,深深吸了一口,然後就跟那次堂會上一樣,從他頭上慢慢噴了過去,才放開了手。門鈴響了。

一位白制服侍者推著一輛手車進了房。唐鳳儀略一點頭。侍者從冰桶取出一瓶香檳,扭開了鐵絲,輕輕一聲“嘣”,開了,往兩支細長水晶杯中各倒了半杯多,然後無聲地退出了房間。

唐鳳儀一手夾著煙,站了起來,先遞給天然一杯,再自己拿了一杯,跟他“叮”地一碰,“為您第一次光臨。”

她抿了一口,放下酒杯,放下煙,打開手推車上一個銀盤,“香檳魚子醬……總該比什麼下午茶有點兒味道吧!”

李天然從來沒吃過魚子醬,伸手接過來她給弄好的一小片烤麵包,上面堆著厚厚一層黑紫色魚子。咬了一口,吃在嘴裡,一陣“嗶嗶卜蔔”之後,有濃濃一股腥中帶香,喝了一口香檳,更有味道。他靜靜望著唐鳳儀,她不僅是美,而且風騷。他突然替藍田捏把汗……

“就不問我為什麼約您來?”

“你總會說吧。”

“這麼有把握?”她抿了一下香檳,“願不願意考慮跟我合夥?”

李天然一愣。這真是越來越像演戲了。

“您進來的時候,瞧見沒有?大廳那兒有個首飾店?……沒有?沒關係,那是我開的。”

“哦。”

“當然,是卓家的東西,可是歸我管。”

“哦。”

“有半年了……北京飯店耶誕節之前開張……六國飯店正在談。”

李天然只有坐在那兒聽。他不知道自己在演什麼戲,更不知道臺詞。

“明白這個意思嗎?”她熄了煙,“卓府有個老字型大小,王府井那家‘寶通樓’和西四分店……生意挺好,可是打不開新局面……這兒日本客人多,北京飯店外國人不少,中國人也是上流社會,六國飯店差不多全是外國人……你懂了吧?”

他點了點頭,轉動著手中香檳酒杯。

唐鳳儀嫣然一笑,“原來您不喜歡說話……這倒是個麻煩。”

他抿了口香檳。

“找你來商量的就是這件事兒……”她欠身取了支煙,自己點上,“我一個人照顧不過來,這還不說,你留過學,住過美國,會說英文,見過世面,長得……”她誇張地偏頭打量,“也還過得去……在老金那兒混,有什麼戲唱?”

李天然覺得老金那兒那場戲先不管,這場戲就不太好唱。是他的身份引起了猜疑?還是他們拿我當孫子?……他起身為二人各倒了半杯香檳,“這才第二回見面,你就信得過我?”

“密斯脫李……”唐鳳儀嬌嬌媚媚地盯著天然,“我又不是黃花閨女兒……”語言剛落,神色換成了嬌柔,“我看你絕不會坑我。”

“那是你心眼兒好……我就不敢說這句話。”

“喲……”唐鳳儀彈了下煙灰,把左腿搭上了右腿,露了出來睡袍下面那光光白白的半截大腿,聲音表情更嬌滴滴了起來,“不說心眼兒好吧,這是誰的心眼兒多?”

他也知道剛才那句話說得太滿,給她這麼軟軟地一頂,接不下去了,只好一舉香檳,“算是罰酒。”

“可別這麼說,”她很舒服地半躺在絲絨沙發上,翹起來的那只左腳,慢慢玩弄著腳上白毛毛的高跟露空拖鞋,塗著鮮紅蔻丹的腳趾甲,像五粒大大小小的紅豆,上下顛動,嬌豔的臉神之中顯出少許委屈,“那今兒個請您過來,倒有點兒像是我在逼您又吃敬酒,又吃罰酒了……”然後神色不變,一雙黑眸繼續盯著天然,只略略提高了點嗓門兒,“錢媽!”

李天然給她這麼一逗,只有吞了下去。他想早點下臺,可是看樣子後頭還有戲唱。

錢媽無聲地走了過來。

“去拿。”

錢媽進了白牆上那道白門。

唐鳳儀又為二人準備了幾口魚子醬。

錢媽出來了,雙手捧著一個像是公事包似的黑皮箱,上頭還摞著幾個大大小小的盒子。

“擱這兒。”唐鳳儀一指她身邊,再趁李天然倒酒,先打開了那個扁長黑皮箱,取出一個黑絨盤,嬌嬈一笑,“我可要顯寶了……”

黑絨盤上面整整齊齊地卡著一排排閃閃亮亮的戒指、耳環、手鐲。李天然不懂珠寶,有點兒發呆。

“又不咬你。”嬌美地一笑。

李天然只是看,沒去碰。

“想不到‘北平之花’是個做買賣的吧?”她的聲音變了,表情也變了,變得平平實實,不帶任何矯揉造作,淺淺微笑著看了天然一眼,又打開了兩三個小盒子,都是成套的項鍊、耳環、手鐲、戒指,“這些是上個月從白俄那兒買來的……”她舉起了一串白金項鍊,上面鑲著七粒紅寶石,“我猜你不懂價錢……這麼說好了……這一套,連耳環戒指,我轉手可以賣一萬……可是,您猜我是多少錢收來的?”

李天然搖頭苦笑。

“兩千!”她稍微拉開了睡袍領子,“勞駕……”

他遲疑了一下,起身到她背後替她扣上了。

“好看嗎?”她轉頭面向著他,上身慢慢移擺,細白脛下搖晃著幾點紅,白緞子睡袍下少許亮出來的乳房也隨著抖動……

“非常漂亮。”他回來坐下,只有點頭承認,順手拿起了酒杯。

“還有七天聖誕……送給親密女友的最佳節禮……”尖尖的手指,輕輕撫摸著項鍊和隆起的胸部,紅蔻丹指甲比紅寶石還紅,“有意思的話,多一毛也不賺,兩千。”

李天然笑出了聲,“你可真瞧得起我這個編輯。”

“這不就回到剛才我說的了?”唐鳳儀爽朗地笑,“老金那兒有什麼戲唱?月薪多少?一百?撐死了……來跟我合夥兒幹,只要您現在點個頭,這就算是見面兒禮。”

話說到這兒,的確沒戲可唱了。他放下了酒杯,邊起身邊下臺,“謝謝唐小姐的香檳魚子醬……香檳夠凍,魚子醬夠香,唐小姐也夠客氣……的確要比下午茶有意思。”

唐鳳儀收了笑容,“李先生,請您再坐一會兒……”起身把他按回沙發,“我說話要是有點兒隨便,請您別見怪……我可是句句實話……”

李天然只好又坐下去,發現這個台還不好下……

不錯,錢都是卓十一的,下邊兒賣的也都是他店裡頭的……可是上等外國珠寶,像這些,可都是她去找去挑的。關係是她的,外國客人也是她去談的,像今年初來北平玩兒的好萊塢大明星黃柳霜……“黃柳霜,Anna May Wong,沒聽過?您可真白去了趟美國……反正,她就跟我買了對珍珠耳環,一副珍珠項鍊……”

“怎麼外國客人老遠跑到北平這兒來買外國首飾?”

唐鳳儀又嬌媚地笑了,說她手上的貨可不是一般外國珠寶。她好幾個來源都是白俄。這些白俄當年都是貴族,要不就是猶太人,沒勢也有錢……識貨的外國人,一眼就認得出來。有不少玩意兒還是克里姆林宮裡出來的,像她脖子上掛的這套就是……可是,這些年下來,平津一帶白俄手上的好東西也差不多了。好日子也沒幾天了。還有,要是日本人真打了進來,那什麼全泡湯,全玩兒完……

“……我的英文程度有限,一個人也忙不過來,無聊的應酬,無聊的交際……唉,身不由己……你又擺得出去,咱們一塊兒幹。”

李天然還是不明白,“如果錢是卓家的,那你也算是受雇,怎麼由你出面找人合夥?”

唐鳳儀的臉色,冷豔直接,“卓十一的貨,賣了出去是我和他的事。我自個兒的錢,幹什麼是我自個兒的事。”

她繼續盯著他,見他沒說話,“你是擔心我搞鬼?還是擔心卓十一?”

“都不擔心,也用不著擔心。”

“這麼說,你是沒這個意思了?”

李天然先點點頭,又搖搖頭,“不過。謝了。”

唐鳳儀微微歎了口氣,輕輕自言自語,“是我看走了眼?……”

“什麼?”他假裝沒聽清楚。

“沒什麼……”她嬌嬌地笑了,繼續打量著天然,一面伸手解下來那條項鍊,放進絨盒,整理了下睡袍,欠身在茶几上又一個小銀盒取了一張名片,雙手奉上,嬌媚淺笑,“那就請您多多捧場了。”

名片只有英文:“Teresa Tang. Fine Jewelry. Hotel Continenta.”

李天然告了辭,在大廳順便去看了下那個首飾櫃檯。全是中國玩意兒,金銀珠寶,玉石翡翠。後邊一位年輕旗裝姑娘鞠躬微笑,說了幾句日本話。李天然一愣,回了一句,“Merry Christmas!”

天已經黑了下來,更冷了點。大街上的鋪子都亮著,人也不少。還有七天聖誕?他突然有股衝動,想買些禮物送人。可是送誰?巧紅不能送。師叔藍老可以免了。羅便丞算了。金士貽去他的,那就剩了馬大夫、藍家兄妹和小蘇。他記得平安戲院附近有家寄賣行,就伸手攔了部車。

這究竟是場什麼戲?上臺走了一趟也沒搞清楚。一個可能是她說的是真話。拉他賺一筆。另一個可能是先拉他入夥,下頭有別的戲唱。再一個可能是她和姓卓的串通好了,試探一下。頭兩個可能已經沒意義了。可是這最後一個可能……除非他們不但是一夥,而且認為他和羽田山本的事有關……可是,他一再回想,這些日子下來的一切言行,都沒什麼差錯……

他下了車,到門前才發現是家外國人開的委託行。裡頭東西可真多。繞了一圈,沒看見什麼可以送給馬大夫,倒是給他找到林白那架“聖路易精神號”的鋁制模型,送給藍田。給藍蘭買的是一個皮封日記本,還附帶小鎖。又選了支自來水筆給小蘇。

李天然出了店門,一陣寒風吹了過來。大街上很亮,也很熱鬧。手中捧著大包小包禮物,他突然覺得有點兒過節的味道。

theo0929 發表於 2018-8-31 10:06
第二十一章 冬至

他兩天沒去上班,只是在禮拜六上午抽空把藍家兄妹的禮物交給了長貴。問起董事長,說是還在天津。

也許是煩,也許是悶,也許是吊在那兒乾等,也許是說不出來的無奈和無聊,李天然就沒事找事,趁這兩天沒颳風下雨,上街去看看能不能給馬大夫和師叔買點兒什麼。他總覺得羽田這些不義之財,應該派上點兒用場。

他在王府井中原百貨給師叔挑了頂水獺帽,又在西單商場碰巧看到幅九九消寒圖,有九枝八十一朵素梅那種,覺得蠻有意思,倒是可以送給正在迷中國玩意兒的羅便丞,夠他新鮮的了。

只是馬大夫的禮不好送。逛了兩天,才給他在琉璃廠找到一塊雞血章,齊白石刻的,就一個“馬”字。雖然這個馬和馬凱那個馬,風馬牛不相及,但究竟都是馬。

他又回到王府井,給自己買了個銀鑰匙鏈環,又挑了一件厚厚沉沉的黑呢大衣。不能老借馬大夫的穿。

師叔的水獺帽很合適。德玖嘴裡說他那件老羊皮襖有點兒配不上,可是挺高興。他摘下皮帽,擱在茶几上,“哦”了一聲,“明兒晚上九點,白塔寺斜對面兒有家包子鋪,那小子有點兒意思了。”

“您跟他提了我?”

“我就說有個同鄉來討債,想跟他打聽打聽。”

李天然在客廳裡來回走,覺得師叔有點兒冒失。不管怎麼說,這小子是個員警,“不怕他往上報?”

“又不是叫他殺人放火……就說說話。”

晚上又聊,德玖才說他這些日子住在隆福寺,也在雍和宮睡過幾晚。這個叫郭德福的小員警,也是隆福寺廟裡喇嘛給介紹認識的。

李天然第二天去上班,奇怪小蘇還沒來。

他看了會兒報。西安那邊好像談得差不多了。《晨報》說張學良接受了英國《泰晤士報》的訪問,謂稱委員長已經同意了一些基本條件,什麼停止內戰,國共合作,改組政府,一致抗日。還有,蔣夫人和宋子文,可能還有孔祥熙,也要飛西安,去和周恩來商討細節。可是又有報導說,討逆軍總司令何應欽已電召正在義大利度假的汪精衛回國,共商國是。

最有意思的是,平津古玩商三人,攜名人字畫多件,去陝西售賣,適逢陝變,現仍被困,財物被搶一空。

只能算他們倒楣了,可是李天然心中還是歎了口氣。不錯,說是“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那這次西安事變,不論國家因之而興,還是國家因之而亡,又該哪個匹夫負責?

他快九點出的家門。天可變了。空中飛著灰沙。冷得他穿著早上才給捎回來的皮統子,脖子上繞著圍巾,頭上戴著氊帽,也只能說是勉強應付。天上只看得見那麼幾個星星,一閃一閃,越閃越冷。他一出胡同就叫了部車。拉車的說是頂風,要加錢。

李天然在白塔寺廟門口下的車。街燈亮著,人一個也不見,店鋪全上了門。就一家有燈,就是對街那個羊肉包子鋪。

他推開了木門,裡頭還有個棉布簾。一陣暖暖的熱氣撲面而來。他一眼就瞧見了師叔,就那桌有人。

他在德玖旁邊坐下,面對著門。對坐是個還穿著制服的員警。德玖給介紹,只說是李先生,在協和醫院做事,“這位就是郭警官郭德福,督察處二科,管……管什麼來著?”

姓郭的沒答碴兒。

李天然在暗暗燈光之下打量這個小子。白白的臉,瘦矮個兒……

“九爺說您有事兒?”口音河北,聽不出是哪兒。

“唉……”李天然點了點頭,面對面了,不如單刀直入,“朱潛龍,我們都管他叫大龍,他該我們家一筆錢,還不少,一直也沒消息,才聽九爺說是在便衣組。”

姓郭的又不說話了。德玖給李天然倒了一杯,又叫了半斤,“往你們局裡掛電話,都說沒這個人。”

李天然舉杯敬酒,“給指點指點,絕不麻煩您旁的事兒。”

“該您多少?”

李天然心踏實了點兒,只要問,就有戲唱,“一百三十兩金子。”

郭德福顯然嚇一跳,喝了口酒。

德玖順著幹了,“不會害你,我信得過他。你信得過我。”他舉壺給三人添酒,“李少爺也不會白叫你幫這個忙。”

李天然覺得熱了起來。他有點後悔昨晚沒問師叔該給多少。剛才既然開口說了個一百三十兩,那就只好以這個數目為准。

他起身脫了皮袍,摘了氊帽,順便從口袋掏出了那條,坐了下來,在桌面上推到郭德福前頭。

小員警又嚇了一跳,趕緊用手蓋著,直瞪著李天然,說不出話。

“就這一回,”光是小棉襖舒服多了。他又舉杯敬酒,“往後絕不敢再打攪。”

德玖緊跟著補了一句,“又不是打聽你們局裡辦的案子,只是問問組長這個人。”

姓郭的略略遲疑,還是把金條揣進了胸前口袋,“不瞞您二位,我幹了也七八年了,也就只見過組長一回……”

李天然和德玖一動不動,靜靜地聽。

“不知道是誰,反正是上邊兒介紹進來的,大前年吧?……好像是請來教拳。怎麼當上便衣,我也不清楚……”

“便衣組在哪兒?”

“跟偵緝隊一塊兒。可是不打一個門兒走……便衣組進出在鷂兒胡同後邊兒……北邊兒那條……沒掛牌子,也沒人站崗……”

他不時就扯得遠了點兒。口氣像是局裡上上下下,對便衣組這幫哥兒們,又恨又怕,又忌妒又沒轍。他一會兒像是捧,說什麼肅清了天橋幾家暗娼私窯,賭館煙館。可是一會兒又罵他們到處欺壓勒索,包自己人的賭場窯子大煙館,還包走私……

李天然覺得這麼亂扯下去不是辦法,趁空插了一句,“這幫子人有這麼大能耐?後頭誰給他們撐腰?”

“誰?誰不知道有個卓老太爺。”

“哦,什刹海卓家,怪不得……”李天然頓了頓,覺得值得試試,“聽說還有日本人。”

“聽說……”

“怎麼說?”

“到底怎麼說,不清楚……反正是說組長有批弟兄,其中也有小日本兒。”

“小日本兒有個名兒沒有?”他不想由他來提羽田。郭德福搖搖頭,“那我不知道。”

李天然有點急,“組長家住哪兒?”

“聽說前門外。”

“前門外哪兒?”

“不清楚……”他咽了口唾沫,“只是聽我們處裡人說,他東城也有個家……”

“沒地址?”

“沒。”

“前門外有個家,那東城是個什麼家?”

“什麼家?養了個姘頭唄……”

“哦。”

“名兒可好,叫‘東娘’……”

“東娘?”

“東城的娘娘。”

“還有什麼?”

“沒了。”

李天然覺得這樣子不行,他抿了口酒又問,“那他每天都去便衣組?”

“不清楚……我是在總局當差,偵緝隊,特警隊,內區外區派出所的事兒,我不清楚……”

李天然又抿了口酒,“這位朱組長,現在什麼模樣兒……我有幾年沒見他了。”

“呦……”郭德福眯起了眼,想了一會兒,“身上挺結實,四方臉兒……我見的那回,留了個小平頭兒……寬下巴……個兒跟……比您矮點兒……粗眉大眼兒……”

這個模樣的確像是朱潛龍。李天然眼角瞄見師叔掃了他一眼,“還有什麼別的?”

“長相兒就我說的了。”

“別的……朱潛龍那夥兒人,有個名兒嗎?”

“名兒?”

“名兒!幹這一行,總得有個名兒……像什麼青紅幫,一貫道,天橋四霸,哥老會……黑龍門。”

“黑龍門?聽過……是不是他們這夥兒人就不清楚了。”

好小子!他發現這個姓郭的一說到節骨眼兒就扯開了。沒關係,可是還是逼問了一句,“你不在裡頭?”

“我?!……”郭德福滿臉不解,張大了嘴,“我這塊料?……可連個邊兒都沾不上啊……”

李天然知道這不是裝出來的,就換了比較溫和的口吻,“該上哪兒去找你們這位便衣組長朱潛龍?”

“那我可不知道……不過組長該您的這筆錢……”郭德福喝了一口酒,用手背抹了抹嘴,“可不能上便衣組去要……”還沒說完就笑了起來。

李天然跟著笑了,敬了他一杯,“這我明白……”好小子,居然來逗我,“就算在大街上碰見了,不管討不討得了債,都請郭警官放心,在下絕不提您的貴姓大名。”

門口棉布簾給撩開了,一股子冷風跟著吹了進來。郭德福立刻收起了笑臉,低下了頭。李天然望過去,是兩個拉車的,縮著脖兒,吹著手,坐了下來。

“郭老弟……”半天沒吭聲的德玖向郭德福敬酒,“聽我九爺一句話……”聲音表情都很嚴肅,逼得姓郭的注意聽,“這條兒金子,說多不多,說少可也不少。憑你那份兒差事,十年也攢不下來……”德玖頓了頓,“北平這兒也沒什麼好待的……是不是?……再說,你在二科管什麼?不就是管繕寫嗎?你看現在這個局勢,要是日本人真打了進來,你幹下去是日本走狗,不幹就上街要飯……”德玖掏出了旱煙點上,噴了幾口,“當然,也不準兒給小日本兒拉了去東北挖煤……”他向姓郭的又敬了杯酒,“我看不如乾脆明後天,告個長假,回你保定去吧!”

郭德福垂著頭。

“有了這點兒本錢,做個小買賣什麼的……”

姓郭的沒再言語,連頭都沒點,披上了草黃棉大衣,就走了。

德玖招呼掌櫃的,叫他下一籠好了,再給拿二十個,接著又給自個兒添了點酒,“大寒,多給了點兒。”

“我身上就這條兒,零的不到三十元,給不出手。”

“也沒什麼。”

“好在是羽田的。”

“好在……回去把他說的好好兒縷縷。反正確知有這個人,還活著,還在北平。”

掌櫃的上了兩大盤包子,還冒著氣。德玖伸手拿了一個,也不怕燙,只沾了點兒醋,“趁熱……”

李天然也拿了一個,“我還是有點兒擔心……輪不到我,可是您要是栽了個跟頭,那我的罪過可大了。”

“大寒,別說這些話……”德玖邊吃邊說,“咱們這幾天小心點兒,多留點兒神……要是覺得有人在跟,那多半是這小子裡外都吃……”他抬頭一笑,“那我德玖可叫他……吃不了兜著走!”

他們離開包子鋪的時候,都快十二點了。風還在刮,空中亂飛著片片雪花。地上薄薄一層白。

“掌門,您沒聽說?外頭的小子都在傳什麼‘燕子李三,重返人間’……只是,”德玖拉緊了老羊皮襖,“‘俠隱’聽起來老了點兒……”

李天然好好兒睡了一覺。早上醒來,徐太太給他熬好了一小鍋粥,買了兩套燒餅果子。可是師叔已經走了。

“李先生,晚上回家吃吧?”

李天然說回家吃,就帶了小蘇的禮物去九條。

風小了點。灰灰的天空還飄著雪,可是落地就化。昨兒晚上那片白也沒了。地上濕濕的。
  
他把禮物給了小蘇,請她打開。她嚇了一跳,半天說不出話,耐心小心地解開了絲帶,拆開了包裝彩紙,翻開了絲絨盒,又樂又興奮地叫了起來。

“我可沒法兒還您這個禮……”小蘇聲音低低地。

李天然也有點兒尷尬,只好逗她,“好好兒用這支筆,就算還禮。”

他離開的時候,也少許感染上了小蘇的快樂。再加上外頭的空氣新鮮冰涼,一點雜塵也沒有,吸進胸膛,像是大熱天一身汗口渴,灌下去一大杯冰水,渾身裡外都爽快舒暢。

他還是想送點什麼給巧紅,可是也知道這個禮不能隨便送。什刹海之後,送什麼都會把他帶上一個無法回頭的途徑。他有點不安,又有點內疚,覺得此時此刻,正事未了之前,他不能走上這條路。

又有那麼一絲一縷的傷感,就像烏雲漸漸遮住了太陽那樣,慢慢罩住了他。

好,禮先不送,那上煙袋胡同走走?去付工錢料子錢?想想算了。過幾天再說吧。他溜達著出九條東口,朝北往家裡逛回去。

他沒忘記師叔的話,在胡同口兒,借著點煙,前後左右掃瞄了一眼。

剛進院子,就聽見徐太太在廚房裡喊,“回來啦……有好吃的!”

他往廚房走過去,裡邊一陣輕輕爽朗的笑聲,讓他心一跳。

他在院裡就瞧見了巧紅,站在案板那兒,一身藏青棉褲襖,胸前沾了斑斑點點的白麵粉,半挽著袖子,臉有點兒紅。

“今兒什麼日子您都忘啦?”徐太太在案頭兒揉著面,滿臉笑容。

“什麼日子?”

“冬至。”巧紅搶著說。

“是嗎?”他想了想。

徐太太槌著一小坨面,“您沒聽過?‘冬至餛飩夏至面’?”她又槌了兩拳,“可是我包的像是給狗啃了,才叫關大娘過來幫個忙。”

“你們可真講究,”李天然脫了皮袍,“哦,關大娘,還沒謝你給做的袍罩兒。”

“緞子面兒下套個罩兒——髒了可惜,也麻煩。”

“李先生外頭住久了,都忘了咱們這兒過日子的規矩了……冬至大如年啊!……還有人拜冬。”徐太太開始擀面,“剩了點兒,怕您餛飩吃不飽,再給您烙兩張餅。”她坐上了大鐵鍋,“您去換衣裳,這就吃。”

李天然進屋換上了巧紅給做的小棉襖,走到西屋,發現桌上就一副碗筷,就回到廚房,“徐太太,關大娘,你們不上桌,我也不上桌。”

“那怎麼行。”徐太太翻著餅。正在切蔥的巧紅也不言語。

他也不言語,到櫃子裡取了兩副碗筷,“多下點兒,三個人一塊兒吃。”

就要上桌的時候,李天然又去了廚房,借著幫忙端餛飩,把徐太太和關大娘硬給拉到西屋飯廳一塊兒坐。

薄皮兒豬肉餡兒,豬骨頭湯,蔥花兒,香菜,紫菜,蛋皮兒,幾滴醬油,幾滴麻油,再灑點兒胡椒末兒,李天然吃了兩大碗二十個,外加一張烙餅。徐太太不會喝酒,更沒喝過威士卡,可是給李天然這邊兒一勸,給巧紅那邊兒一說,才抿了一小口,臉刷地一下子就紅了。她起身按住巧紅,“坐,你今兒個不是我的客人,也不是李先生的客人……我來收。”說著就端了堆盤碗出了屋。

李天然看著對面坐的巧紅,“不是說有人拜冬嗎?那我就拜個冬吧……”巧紅喝了一口,也回敬了一杯。烏黑的頭髮有幾撥兒松了,搭在額頭。她伸手捋了捋,用銀簪子重新給綰住,突然發現李天然在盯著看她,臉上浮起了淺淺羞紅,“今兒晚上不算……”

“不算?”他一呆,“不算什麼?”

“不算是一塊兒出來……”聲音越說越小。

李天然渾身一熱,沒敢順著接下去,就起來找了塊抹布擦桌子。過了會兒,三個人喝了壺香片,他把袍子錢給了,徐太太才和巧紅回家。

他按不下心中的激動,光著脊樑下了院子。

潑在廚房門口的水早已經結成一層薄冰。李天然走了兩趟拳,心漸漸靜了下去。從西屋頂上刮進院子的刺骨寒風,也好像吹乾淨了他的胡思亂想。

正打算再走一趟,大門鈴響了。奇怪,總有九點了吧。

是長貴,一身厚棉大衣。後邊拉車的正給他下兩個大簍子。長貴一看李天然上身光著,嚇了一跳,“您沒事兒吧?”

“沒事。”

“給您提進去……”他跨進了大門,“一簍花旗橘子,一簍天津鴨兒梨……老爺吩咐的……”他把簍子擱進了廚房,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一個小盒子,“小姐給您的……”

李天然叫他待會兒,回屋取了一塊錢給他。

他披了件小棉襖,倒了杯威士卡,坐在沙發上,點了支煙,拆開了乳白信封:“T. J.,你送我的,正是我不知道我想要的。Merry Christmas,Happy New Year.蘭。一九三六。”

他打開小盒,是一個沉沉的銀打火機。他“噠”“噠”打了兩下。

李天然第二天叫徐太太把水果給分成三份。一份留家,一份叫她帶回去,一份全放進一個簍子,準備給馬大夫。

上班還是沒事。前幾天交的稿子夠用上兩個月了。只有看報。

西安那邊又像是解決了,又像是火上加油。《晨報》說,周恩來向蔣夫人保證“國事如今日,舍委員長外,實無第二人可為全國領導者”。《新晚報》說,楊虎城極力主張槍斃,幾乎和張學良自相殘殺。

小蘇很客氣,算是還禮,給他帶來一大包果子幹兒。裡頭玩意兒還真不少,有梨幹,沙果幹,海棠幹,蘋果幹,葡萄乾,桃幹,杏幹……說是家裡叫她送的。

房門“嘣”地給推開了。

“聽見沒有?”金士貽一進屋就喊,“那小子叫偵緝隊給逮進去了!”

“哪個小子?”小蘇嚇一跳。李天然也一驚。

“還有哪個?”他掛上了大衣,“寫什麼‘燕子李三’歪詩那個小子,媽的!什麼‘將近酒仙’,真敢把‘將進酒’的‘進’字都給改了……就昨兒晚上……看這小子經不經得起修理……”他一坐下就拍桌子,“好嘛!殺人放火偷東西!不是共犯,也是同謀!”

李天然的心突突地七上八下。不是那個姓郭的,放了點兒心,可是無限內疚。姓李的幹的事,寫詩的受罪。到了家裡還在心裡嘀咕。只能乾等。等這位酒仙放出來再說。這得請教一下師叔,看應該怎麼辦。

下午四點,他帶著一簍子水果和圖章去乾麵胡同。馬大夫非常高興,回送他的是一箱Dewar’s,說家裡還有一塊也是他給刻的白壽山。李天然覺得馬凱醫生真是越來越中國味兒了。不參加同事的邀請不說,虧他還是教會派來的,也不上教堂。麗莎不在,家裡連個聖誕樹都沒有。兩個人喝了半瓶威士卡,痛痛快快地吃了頓兒山西火鍋兒。

就這樣,他們度過了一九三六年聖誕前夕。

冬至才過了三天,夜還是很長,可是李天然還是一直睡到下午。還是給馬大夫的電話吵醒的,可是又沒全醒,迷迷糊糊地聽馬大夫興奮地說,委員長給放了……先飛洛陽,再回南京……還說什麼少帥親自護送……

他“哦”了幾聲,掛上電話,翻身又睡了。

theo0929 發表於 2018-8-31 10:08
第二十二章 訪客

可是沒睡多久就給一陣陣爆竹聲吵醒了。他賴在床上抽了半支煙,才想起來是怎麼回事。

連徐太太給他上茶的時候都興奮地說個不停。成批成批的學生在東四大街上打著旗號遊行,熱鬧極了。他接過來那張號外。“領袖脫險”四個大紅字占了幾乎半頁。內容不比馬大夫電話裡說的更詳細,只多了幾條本市的消息。晚上六點太廟集合,然後在天安門前頭火炬遊行。社會局下令明天二十六號星期六各校放假一天,好讓學生參加全市民眾慶祝大會。最後是兩句口號:“慶祝內戰停止,國共合作”,“擁護蔣委員長領導抗日”。

李天然也感到局勢變了,搞不好真要打起來。

不用上班,他也就在家悶了兩天。報上多半都是在評論國共二度合作的基本原則,也有不少關於張學良的推測。直到星期天才有了些新聞照片。蔣委員長抵達南京。林森主席率眾接機。平津和京滬各地的民眾大會。甚至於還有一張西安殉難的中委邵元沖在南京的靈堂,及其夫人張默君致吊的相片。只是沒有一張關於事變的。張學良全副武裝那張,還是民國二十三年剿匪總部成立的時候拍的。

他禮拜一去上班,在路上就可以感到興奮氣氛。每過幾條胡同,總有那麼幾個人在街頭議論。一群群學生沿著大街張貼海報,散發傳單。有個女學生,老遠看真像小蘇,在電線杆上糊上了“還我河山”。另外幾個在人家牆上貼上了“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李天然隔街站著看了一會兒。

老金不在。小蘇也不在。李天然一個人在辦公室坐著喝茶看報。接了兩個電話。一個說是印刷廠,問下下期的封面決定了沒有,是用王人美,周璿,還是唐鳳儀。另一個帶有濃重的日本口音,找金先生。李天然都留了條。

又接到一個電話,是找他的,是羅便丞。說他昨天才從西安回來,想見個面。又說還沒去過天然的新家,晚上有空,就過來拜訪。

李天然一回家就打發徐太太去再買點兒菜,吃什麼都行,就一位客人,叫她看著辦。

羅便丞六點多到的。李天然去開門,發現這小子穿了件中國部隊裡那種軍用灰色棉大衣,雙手抱著兩瓶威士卡,後頭停著那輛白色De Soto。

“‘美孚’那位朋友調回去了,”他把酒遞給了天然,“我留了這部車……Merry Christmas.”

他們進了上房,“……好像還有個電氣冰箱,GE,蠻新的,你有興趣,我哪天給你搬過來,不貴,只要五百。”他四周張望,“Nice.”又在睡房門口向裡頭看,“Very nice.”

剛坐下來開始喝酒,李天然就把他買的禮物攤在茶几上,“好,羅便丞,你也算是半個中國通。你通這個嗎?”

羅便丞放下酒杯,很有興趣地研究那幅九九消寒圖,嘴裡慢慢念著上面那副對子:“試看圖中梅黑黑,自然門外草青青”。

“應該和季節有點關係吧?”

李天然有點兒佩服,“你沒見過?”他算了下日子,過去七天了,就掏出筆,描黑了七朵梅花。

“啊!……”他點著頭,繼續在想,“我投降。”

“從冬至——”

“冬至?……冬至是……”

“Winter Solstice.”

“我懂了!”羅便丞大喊一聲,“可不是!一共九枝,每枝九朵,九九八十一圈梅瓣……原來是這樣!非常聰明,非常好玩……”

“梅花一天天——”

“我明白了。梅花一天一朵全給染黑了,八十一天,差不多三個月,冬天就過去了……這個好,妙極了!謝謝你。我要去買幅送給母親。”

徐太太給他們弄了二葷二素一湯,吃烙餅。

“唉……”羅便丞入了坐,“你知道去一趟西安有多麻煩?前門西站上車,先去石家莊,換車去太原,又換車到了楓淩渡……光是這幾站,就走了我們四天四夜。過黃河到潼關又是一天一夜。然後越走越慘,從潼關搭了一段軌道車,騎了一段毛驢,最後在臨潼才趕上一輛軍車到的西安……”他一口餅,一口爆羊肉,一口炸丸子,“好吃……”又連著幾筷子蝦米大白菜,幾口拌黃瓜……

“我們三個,美聯社的理察德,他的翻譯孫秘書……花了十天才到。路上差點兒把我們給凍死,可比北平這兒冷多了……”

他已經兩張餅下了肚子,“回來運氣好,理察德認識人,搭了個便機。”

李天然吃了三張,羅便丞吃了五張。徐太太上最後一張的時候有點兒緊張,說全烙了。李天然示意給了羅便丞,“再教你一句話……‘有錢難買末鍋餅’。這最後一張,你吃不下也得吃。餅是越烙越好。”

徐太太給他們在客廳準備了壺龍井就回家了。二人才喝了半杯,就又接著喝威士卡。羅便丞說他在西安,成天吃泡饃,幾個主角一個也沒見著,倒是靠孫秘書的關係,訪問了一些老東北軍。

“國共一合作,仗是要打了。你有什麼打算?”

李天然沒有接下去,聳聳肩。

“天然……”羅便丞一臉神秘的微笑,“你有的時候忘了我是記者。我有一個記者的鼻子,嗅覺敏銳……”他慢慢從上衣口袋掏出一小張剪報送了過來,“上次你在我家,我只不過隨便提到想訪問你,你臉色就變了……”

李天然感到有事,他儘量鎮靜。

“才使我覺得有點奇怪。第二天我就發了個電報給我的總編輯……昨天回到辦公室,就看到這個。”

李天然垂眼掃了下手中剪報。果然,標題就很清楚了:“CHINESE STUDENT DEPORTED”。

他沒看下去,也不必看下去,微微笑著還給了羅便丞,“你的老闆沒白雇你……只可惜是舊聞了……”

好,既然給這小子打聽出來了,那只好解釋一下。他借著喝酒點煙的機會,把可以說的和不可以說的分清楚,輕輕一筆帶過他是民國初年黃河水災的難民,給送進了西山孤兒院。他說馬大夫覺得他有出息,保送他去了美國。他提到和Maggie一起長大,在Pacific College同學。加油站和打官司的經過,他說得詳細一點……

“耶穌基督!”

“你也知道,這不是我的錯,是你們美國歧視中國人,可是宣揚出去的話,很容易引起誤會,以為我到處為非作歹,給美國趕了出來。”

羅便丞的驚愕還在臉上,“有多少人知道?”

“馬大夫全家之外,只有藍青峰……和現在你。”

“我們使館肯定知道。”

“我想是。”

“肯定會有通知過來,”羅便丞平靜了下來,“絕不會再給你簽證。”

“無所謂……美國的經驗夠了。”

“我可以向你保證……”羅便丞拿起了那個銀打火機,先點了支煙,再燒掉了那小張剪報,丟進煙灰碟,“你這件事絕不會從我嘴裡傳出去……還有,抱歉我們美國這樣對待你……”他玩弄著銀打火機,“漂亮。”

李天然轉了話題,“你的稿子發出去了?”

“三天三篇,”他喝了口酒,“不談這些了,中國局勢,現在是幕間休息,等著看下半場吧……”他放下打火機,起身借用洗手間。

李天然點了支煙,再次警惕自己,往後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得注意。

“這一陣北平有什麼新聞?”羅便丞回到了沙發。

“也都在談西安事變。”

“我是說花邊新聞……有誰家的姨太太跟司機跑了?”

“那我可不知道。”

“好,那先不管……倒是有件案子很有意思。”

剛剛遭到一次小小突擊的天然,一下了警覺起來。

“兩位受害人,你我都見過,在卓府堂會上……”

李天然知道不能假裝無知,“哦……那兩個日本人?”

“對,給打死的那個,名字我忘了,可是‘鴨媽摩多’山本,我可記得。他的武士刀在家給人偷了……”羅便丞開始有點自言自語,“這個時候,又全是日本人,可夠東京亂猜的了……而且殺人的和偷刀的,還是同一個人,什麼‘燕子李三’……這還不說,還有人寫打油詩。”

“你連打油詩都看?”李天然確實驚訝。

“本來不看,也看不懂……是我中國同事說給我聽的。”

李天然覺得最好再拖一下,“還是了不起,快成為‘全中國’通了。”

“你知道我怎麼想嗎?”羅便丞沒理會天然的話,“我覺得像這種針對正在發生的社會事件而作的打油詩,有點像希臘悲劇裡面的Chorus……中文怎麼說?……沒關係,反正表現出民眾對這個事件的一種心聲,一種評論……我老師跟我講過那個真的燕子李三的故事,也不過幾年前的事……現在又冒出來一個‘燕子李三’……哦,我想起來了,那個給打死的日本人叫羽田……這不簡單!盜把劍只是偷竊,可是羽田是謀殺……可比你給美國驅逐出境嚴重多了……”

李天然不動聲色,可是心裡直嘀咕,尤其是最後一句話竟然聯想到他。

“打油詩給這個自稱‘燕子李三’的蒙面人取了個外號,叫什麼‘俠隱’……耶穌基督!真有點民間英雄的味道了。”

李天然聽他這麼說,就順著補了一句,“既然兩個受害人都是日本人,那這小子應該算是民族英雄了。”

“也可能……只是……”

“什麼?”

“我老師叫我最好少去碰這件事,說這有點像是江湖上的恩怨……他給我說了半天,我才明白‘江湖’是怎麼回事……可是……”

“又可是什麼?”

“我只是奇怪,今天今日,不管健全不健全,還是有員警,有法院,還能有這個江湖嗎?……我是說,你們這個江湖,聽起來不太像是我們的黑社會……你們這個江湖,好人壞人都有,而且好人殺人都對,都說得過去,法律管不了,還算是……什麼?……‘俠義’?……老天!”

李天然聽的心裡有點兒發毛,“唉……”他開始打岔,“中國這麼老,這麼大……什麼事兒都有。”

“當然,怪不得美國人說你們中國人inscrutable……不可思議……你們這個江湖,就不可思議……”

李天然覺得最好把羽田山本的案子引到抗日頭上。他實在擔心羅便丞這麼左推右敲,結果誤打誤撞,歪打正著,給他摸清了自己的事。他突然想起來,山本那把劍就在他睡房衣櫃,還有羽田那把槍。太危險了,真憑實據,就在隔壁。

“你打算寫出來嗎?”

“什麼?……哦,暫時不……案子還沒破……而且……”

“而且?”

“而且要寫的話,也不會是新聞稿。”

“那寫什麼?”

羅便丞歎了口氣,“天然,聽我說,十個記者,八個想寫小說。我也不例外,都在找故事,等靈感……”他喝完了小半杯,又添了點,“像西安事變這種百年不遇的大新聞,竟然給我錯過了……看樣子,我的新聞鼻子還是不夠靈,得不到普里茲……可是,我告訴你,這個再生的‘燕子李三’倒是一個可以寫寫的故事……不過不急,案情正在發展……還有,主角還沒出現,還有動機……而且,”他一臉狡猾的微笑,“這當中還少了一位美女。”

“寫小說兒怕什麼,編一個出來不就完了。”

羅便丞笑了起來,“一點不錯,我已經有了一位。”

“誰?”李天然又覺得話多說了。

“Teresa.”

“Teresa?”也好,借這個機會打亂一下羅便丞的思路,“她最近還請我喝酒。”

“真的?”

李天然發現羅便丞有興趣,就提了下她想拉他入夥,“不過我沒接受。”

“不能接受,她的真話都是騙人的……”羅便丞有點不好意思,“你知道嗎?她根本沒有訂婚。”

“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所謂的未婚夫家裡,早有個大老婆和三個女兒不說,還有兩房姨太太,全住一塊兒。”

“好!”羅便丞臉色正常了,“希望那兩個姨太太也都跟司機跑了!”

“你忘不了唐鳳儀?”

“那倒不是……唐鳳儀是我一時糊塗,只是那個姓卓的太不是東西。”

李天然點頭同意,敬了他一杯酒。

“奇怪沒有人揭他們的底……山本住他們家不說,我第二次訪問殷汝耕,已經給南京通緝了,就在北平卓府。卓十一也在,還得意地說殷汝耕是他乾爹!”

李天然腦子裡突然有了個念頭。以羅便丞一個美國記者的身份,可以到處打聽訪問,而不引起猜疑。尤其這個時候,羽田和山本都是日本人,一個美國記者跑新聞,更說得過去。這倒值得試一下,看能不能引他到另一條路上。

“卓家不但有日本朋友,漢奸朋友,就連警察局裡,都有他們的人。”

“真的?”羅便丞果然有了興趣,“誰?你怎麼知道?”

“茶館兒裡聽來的。”

“哦……”他有點失望,“茶館兒。”

“也別小看茶館兒,不就是你說的希臘悲劇裡的Chorus嗎?……還有,這兒的茶館兒就像你們美國的酒吧,可以聽到不少事情……你想,寫那兩首打油詩的,又怎麼會知道這麼多?作案留名,報上都沒提。”

“這我很快就會知道,”羅便丞臉上又顯出那種神秘狡猾的微笑,“我已經通過我老師,聯絡上了那位大眾詩人……叫什麼?‘將近酒仙’?好奇怪的筆名……反正,他剛給放出來。我們後天見面。”

“真的?”李天然又驚訝又佩服,“這位酒仙是誰?”

“抱歉,等我訪問完了再告訴你。”

李天然覺得可以再冒險一次,“你去問問,他是不是警察局裡有內線。”

羅便丞站了起來,喝完了杯中的威士卡,半開玩笑地指著天然,“還要你來教我訪問?告訴你,我還要去訪問卓老太爺和小太爺,還有偵緝隊……”他披上了棉大衣,摸了摸,“臨潼一位少校送給我的……我該走了,”他卷起了消寒圖,“謝謝你的禮物……”轉身對著天然,“我告訴你,這個地方案件要是給一個美國記者首先揭露真相,那北平的大報小報可要丟臉死了……唉,得不到普里茲,在北平出出風頭也不錯……晚安。”

李天然送走了羅便丞,回到沙發上點了支煙,回想著晚上的談話,大致沒什麼漏洞。惟一讓他嘀咕的是提到“作案留名,報上都沒說”。幸好羅便丞沒有追問。還有,民國初年可能還沒個西山孤兒院……唉,算了……不過,幸好下午把武士刀放進了衣櫃,要不然他一上廁所就看見了,那可就全完了……可是,衣櫃也不妥當,還是得找個地方藏……對,存在馬大夫家最保險……連羽田那把槍……

他洗完了澡就上床……

“哢吧”,上頭輕響一聲。

他迷迷糊糊,撐起了上半身再聽……不錯,房上有人。

李天然摸黑下了床,套上衣服,輕輕把後窗推開。花園漆黑,沒有動靜。他鑽了出去。

他蹲伏著,沿著牆繞了半圈。沒人。

他矮身上了房,緊貼著瓦,集中目力巡望。沒人。

快滿的月亮,在雲後頭閃來閃去,忽明忽暗。風颼颼在刮。

還是沒人。

他下了房,進了胡同,從王駙馬慢慢搜到北邊西頌年,再又從南小街繞了回來。還是沒人。

他走大門進去,回到北屋,開了燈,巡視了一下。客廳裡沒什麼不對。

經過茶几回內屋,才突然瞧見煙灰碟下邊壓了一張小卡片。

他的心猛跳了三下。

是張彩色小卡片,他拿了起來,是“大前門”香煙附送的那種煙卡。

他看了看。正面是幅大前門國畫。他翻了過來。廣告反面有兩行成語:“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他的氣,他的急,老半天也過不去,消不了。這個臉可丟得真不小。

他把煙卡放回碟子下邊,倒了杯酒,點了支煙,靠在沙發上。

可不能氣,更不能急……

這不像是上門挑戰……沒指名,沒道姓……也沒留字報萬兒……

試探?……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

最好的辦法,至少目前,是裝傻……

theo0929 發表於 2018-8-31 10:10
第二十三章 藍氏兄妹

李天然年三十一那天吃過午飯,多給了徐太太一個月的工錢,就叫她回去了。

他進房從衣櫃取了那把武士刀,解開包,握著刀鞘,另只手“嗆”地一聲抽出了刀,在空中刷刷揮了兩下。

非常稱手。的確是一件兼具中國刀劍長處的武器。他一手握著劍把,一手輕輕托著刀尖。

冷冰冰的劍身閃動著陣陣寒光。

他記得師父傳給他的那把三尺鐵劍,來歷不明,下場更慘,可也是綠鯊魚皮鞘,銀吞口,灰絨挽手,每次出鞘,琅琅地一聲龍吟,也是一縷寒光,跟了他老人家一輩子,劍身染了不知多少武林敗類的髒血……

可是沒有像這把身上帶有斑斑暗痕的武士刀這樣讓他渾身發毛……

他插刀入鞘,找了條被單包住,又發現形狀還是會引人注意,再用大衣裹住,揣上了手槍,出門攔了輛散座,上馬大夫家。

雖然沒幾個人那麼講究過陽曆年,他還是給了老劉和劉媽一人一份兒紅包。

劉媽知道該怎麼伺候。馬大夫還沒回來,可是客廳小桌上,已經擺上了一瓶威士卡,一桶冰塊,一壺冷開水,一盤炸花生,一個煙灰碟。

李天然倒是盼望師叔能回來過這個年。看樣子,等陰曆年吧。而且最好早約。師叔一輩子沒家,飄來飄去,早就說過住不慣這麼舒服的四合院兒。有人伺候不說,還有暖氣。

馬大夫七點多才回來,說辦公室有個小酒會,已經喝了點兒香檳。他一進屋就直奔內室洗澡,李天然跟了進去,指著床上那把武士刀和手槍,說想要在他這兒寄放一下。馬大夫也覺得應該存在他這兒。

兩個人在家過年真沒什麼年味兒。只是老劉包的豬肉白菜餡兒餃子吃得過癮。

馬大夫說麗莎回信了,下個月就和馬姬回來過年。馬大夫很興奮,在那兒抽著煙斗算日子。年初一是二月十一號,還有一個多月。天然也很高興,又覺得馬大夫很好玩兒,還正在過這個年,就在想那個年。

他也很想念她們。他比馬姬大一歲多。兩個人雖然不是一塊兒吃奶長大的,但是究竟十幾歲就在一起。而且一起去美國,念的同一家大學,然後再加上他們那段關係。

在美國頭一年,兩個人都很痛苦。一個是獨生女,生長在中國,第一次離開父母,第一次回自己國家生活。而在學校裡,雖然不像李天然那樣引人注目,但是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甚至於身上的衣服,還是經常被同學們嘲笑。

李天然面對的問題更嚴重。種族歧視之外,功課可夠他受的。他只在縣裡中學念過幾年書,又只在孤兒院裡跟馬大夫家裡人學過點英文,一下子進了美國大學,簡直不知道應該從哪兒開始。

是在這種相依為命的處境之下,他們兩個好了起來。

時間不長,一年多。可是好得夠熱夠烈夠濃。馬姬是第一次。李天然也是丹青之後第一次。

初期激情一過,又拖了半年多,二人才開始冷靜了下來。只是李天然有更多一層的考慮。他無法欺騙恩人,無法背著馬大夫和麗莎,繼續和馬姬這麼搞下去。

不過,天然有的時候在想,會不會是因為和馬姬有過這段情,出手才那麼重?不到兩分鐘就重傷了四個身材高大壯實的足球員?……

“陽曆年,不必守歲。”馬大夫大概以為躺在沙發上沉思的天然困了。“十點多了,你要回家就回家……不必陪我。”

李天然微笑搖頭,捨不得離開這近來少有的溫暖,“再坐會兒。”

大門的鈴突然響了,還不止一聲,還很急,還有陣陣捶門的聲音。兩個人一下子都坐直了。

老劉在院裡就喊,“馬大夫!快來!是藍家少爺!”也沒敲門就進了屋,“滿臉是血!”

他們出了正屋。

藍蘭和劉媽正攙著藍田進內院。馬大夫一看就直奔西屋診室,開門開燈,叫她們扶他上病床。

馬大夫先對著燈從頭到腳查了一遍才去洗手。天然幫著藍蘭,給她哥哥褪下了披在身上的呢大衣。裡邊黑禮服好幾個地方都破了。

“你們去北屋等。”馬大夫擦著手。

老劉夫婦下去了。天上開始飄著零零落落的雪花。李天然挽著藍蘭回到上房,替她脫了大衣。

她那白色露肩晚禮服上也染著片片血漬。長長的頭髮有點零亂。臉上的化妝給淚水洗掉不少。

“你沒事兒吧?”天然盯著她問。

藍蘭一下子癱在沙發上,沒說話,兩眼空空地望著房頂。天然給她倒了小半杯威士卡。她一口幹掉。還是沒說話。他抽了半支煙才又開口,“怎麼回事兒?”

她長長歎了口氣,“我們玩兒得好好的……突然來了這麼一個女的!……”她伸出空酒杯。李天然又給她添了點兒。

“哥哥兩個月前訂了個桌子,本來還請了你……她一過來,我們全都呆了……都沒想到這麼個女人會認識哥哥,還這麼熟……她可真時髦,真摩登,一身銀色旗袍兒。叉兒開到大腿,妖裡妖氣的……”

李天然已經知道是誰了。

“她們也有一桌,在舞池那邊兒……”藍蘭突然看了天然一眼,“你說不定見過……聽說以前在天津租界做過舞女,還是歌女……姓唐,叫什麼Teresa。”

唉!他輕輕點頭。

“我知道哥哥永遠有一大堆女朋友,可是就沒想到會認識這麼一位元!……不太對勁兒,哥哥還是學生,才十八,怎麼會混進了這個圈子……反正她一過來就又說又笑,又拉著哥哥跳舞,一支接一支,貼得又緊,全場都在看他們……”

藍蘭喘了幾口氣,抿了下酒,“先過來一個男的,叫她回他們桌。她沒理。又跟哥哥跳。這個時候又過來一個,硬拖她走。哥哥伸手去攔,給那個人打了個耳光。哥哥回手就是一拳……唐……大概怕鬧出事,揪住了那個人。跟他回去了。”

李天然面無表情地聽,點了支煙。

“我們都以為事情算是過去了。大夥兒尷尬了會兒……北京飯店特別為今天晚上請了一個外國樂隊,人擠得不得了。那場架沒幾個人注意到……我正想偷偷問哥哥怎麼認識她的,過來了一個侍者,說櫃檯有電話找密斯脫藍。哥哥遲疑了一下,還是去了……他剛走,我就覺得有點兒不對,也起來跟了過去……前頭人也很多,可是沒見著哥哥,問櫃檯,也說不知道有這麼個電話。我就知道糟了,就跑到大門口。外邊停滿了車。可是我一下子就看見了,隔了幾部車,有幾個人正在打。我跑了過去,哥哥已經倒在地上……”

他等了會兒,“那些人是誰?”

“只知道一個姓卓。”

果然是這小子。

“你知道這個人?”

“見過一次。”

他不想說太多,還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是唐鳳儀有意挑撥?還是三角關係一時失控?還是卓十一有什麼別的打算?……他轉了話題,“待會兒先聽聽馬大夫怎麼說。”

“我不能送他上醫院,會鬧出去……這回不知道能不能瞞住爸爸……唉,哥哥這一年可真惹了不少事兒……”

“都跟姓唐的有關係?”

“那倒不是……反正不是女朋友就是學校,”她站了起來,“我用哪個洗手間?”

李天然帶了她去客房那間。他出來看見馬大夫他們剛進屋。藍田頭上包著厚厚的紗布,左臂吊著掛帶,半邊臉又紅又腫。他已經脫下了上衣。馬大夫讓他躺在沙發上。天然給馬大夫倒了杯酒,“怎麼樣?”

“不輕,對方動了棒子,還動了刀,不過……”馬大夫喝了一大口,“主要是自尊心受了傷……怎麼回事?”

天然望著閉眼休息的藍田,簡單地說了說。

藍蘭出來了,跪在沙發前頭和她哥哥耳語。藍田沒有反應。她起來換了個沙發坐下,“多久可以去掉掛帶?”她臉洗乾淨了,沒再化妝。

“三五天……這可不能瞞你父親。”

李天然看出藍蘭有點兒為難,就岔了一句,“你們怎麼來的?”

“飯店給叫了部車。”

“待會兒我送你們。”

馬大夫看了看臺鐘,“就快十二點了,過了年再走。”

藍田睜開了眼睛,有點不好意思,示意藍蘭要杯酒。她看見馬大夫點頭,就給他倒了半杯,又給每個人添了一點。自鳴鐘開始敲了……

“Happy new year!”她和哥哥慘笑碰杯,再和馬大夫和天然碰杯。

“Happy new year!”“Happy new year!”

“這就是一九三七?”藍蘭忍住了眼淚。

他們又坐了會兒。藍蘭心很細,出門之前打了個電話,叫楊媽把床給準備好。

藍田一直沒說話。李天然才停了車,長貴已經在大門口上等著了。

這還是李天然第一次進藍田的房間。楊媽跟藍蘭扶著他去了內室上床。李天然在外屋等。牆上貼滿了飛機和飛行員的照片。他送的那個“聖路易精神號”模型就擺在他書桌上。

“下午再來看你。”天然在睡房門口跟藍田說再見。

藍蘭拖著李天然上她屋裡去坐。就在後院小花園對面,跟她哥哥的一模一樣。

她打發楊媽到前頭去找瓶酒,自己進了內室換衣服。

楊媽小腳,好半天才抱著半瓶白蘭地回來。天然一個人坐在那兒慢慢等,抿著酒,看著牆上幾張有大人有小孩的相片。好半天藍蘭才穿了件紅邊白睡袍出來。乾乾淨淨,有一點倦容,“那是我母親,懷裡的娃娃是我……”

“多久以前拍的?”

“我剛滿月……再半年她就死了……T. J.,給我倒杯酒,”她一下子倒進了沙發,“這個年可過得真好。”

李天然起身遞給她酒,“別想太多,年輕人挨頓揍不算什麼。”

“我是怕他咽不下這口氣。”

他也知道這是個問題,也明白這個年紀還不容易勸。

“哥哥的事兒可多了,我沒辦法再幫他瞞……”她連喝了兩口,“去年我過生日那天,他跟我說他要去當空軍。”

李天然感到非常意外,“真的?”

“說他已經報名了,筧橋中央航空學校……他也真本事,還偷偷去找張伯伯寫了封介紹信。”

“張伯伯?”

“張自忠。”

“你爸爸不知道?”

“我們猜還不知道。”

李天然覺得不太可能。老朋友的兒子要考空軍,找他寫介紹信,他能不告訴老朋友嗎?……“已經考了?”

“考了,也收了……體格特優,筆試第一,口試特優……本來他打算這個月就去杭州,結果出了這檔子事……他們這期二月開學……沒想到空軍這麼難考,華北區三千人報名,只取了一百飛行,一百機械。”

李天然還是覺得有點意料之外。藍田怎麼說也還是個公子哥兒。考取是一回事,畢業又是一回事,“他怎麼想到要去當空軍?”

“唉……我的感覺是,從軍報國,大概事後才想到……也許還沒想到……”

“那事先?”

藍蘭輕輕一笑,“事先?……事先只想到怎麼才能離開這兒……”她笑容沒了,“怎麼離開大學,還有這個家,怎麼離開這個環境……反正他不想再在北平混了,覺得沒意思。他本來就喜歡飛機,你也知道,你還送了個模型,他樂死了……去年,他看見那幾位從義大利開回來的飛將軍,他一下子就決定了。”

這倒是非常可能。飛行員給人的印象都是飛來飛去,自由自在的空中英雄,大明星,很能吸引嚮往獨立的年輕人。可是,如果藍田受不了爸爸管,學校管,那不知道他有沒有想過,進了空軍,管得更嚴。

“他能做這個決定,那挨頓打也許不會放在心上。”

希望了……她微微淺笑,“何況只是這次他吃了點虧,讓他嘗嘗味道,說不定是件好事兒……”她喝完了酒,伸出了酒杯,“再來一點兒……”

“還要?”他在倒,有點猶豫。

“再喝點兒就去睡……我的心定不下來……”她抿了一口,“爸爸有次跟我們說,天下沒有不栽跟頭的人,問題是,栽了之後能不能再站起來。”

李天然很驚訝藍蘭十七歲就能體會這種話,“你覺得他會去?”

“當然。”

他舒了口氣。這的確是件好事。這種家庭,這麼一位年輕瀟灑的少爺,十八歲就能迷上一個交際花。這麼下去,就算沒變成另一個卓十一,也好不了哪兒去。

“那你呢?”

“我?……前途第一步已定。”

“哦?”

“夏天走……兩家大學收了我。”

“你是說去美國念書?”

“其實跟哥哥去考空軍沒什麼分別。去美國也是次要的。”

“那主要的是什麼?”

藍蘭的嘴唇輕輕沾了下酒杯,想了想,又抿了口酒,“主要的是,我也不想待在北平了……太老了,太舊了,不管你想做什麼,都有幾百上千年的傳統約束著你……”

李天然感到心裡一震。他記得沒多久以前,這個小女孩兒還在天真地感歎曲終人散。可是現在這種話又難道是成熟的體驗?

“好!T. J.,”藍蘭爽朗地笑起來,“我們的秘密你全知道了。該談談你了……先說你怎麼認識那個姓唐的。”

“我怎麼認識她的?”李天然重複了一遍,整理了一下他的腦子,“是金主編介紹的,在卓老太太堂會上。”

“就這麼一次?”

“是。”他不想在她面前說謊,可是又知道不能透露太多。

“你覺得她美嗎?”

李天然稍微放了點兒心。這樣談下去大致不會出什麼紕漏,“相當漂亮,非常摩登。”

“真奇怪……”她玩弄著手中酒杯,“我們桌上十個人,五男五女……男的一下子全給迷住了……我們女的……當然也覺得她貌美時髦……只是……就是看她不順眼。”

李天然覺得他的話還是出了個小紕漏,可是一時又想不出應該怎麼回答,只好輕輕一笑,“通常都是這樣。”

“那當然是……”藍蘭眨了眨眼,緊盯著他,“所以我才有點兒好奇。”

“你同意,還好什麼奇。”

“我好奇的是,你會去交姓唐的這種女朋友嗎?”

“我想不會。”

“可是不能保證?”

“我保證不會。”

她送他到小客廳門口。李天然正要說再見,藍蘭伸手把他拉過來,踮起了腳,仰起了頭,雙唇非常溫柔地封住了他的嘴。

相當短暫,但非常真實的一吻。

二人慢慢鬆開。

藍蘭還仰著頭,兩眼半睜微閉,胸脯一起一伏。

他吸了口氣,輕輕在她額角印了一吻,輕輕說了聲“Happy new year”,就轉身離開了。
theo0929 發表於 2018-8-31 10:11
第二十四章 卓十一

過了年去九條已經是四號禮拜一了。他先到後院。楊媽說馬大夫一早兒來過,給他換了紗布繃帶。李天然在房門口張望了一下,藍田正在熟睡。

進了他辦公室,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掛了大衣,倒了杯茶,才發現今天是金主編早到,小蘇反而還沒來。

“看今天報了沒?”金士貽抬頭問。

“還沒。”

“你聽聽,《世界日報》轉載路透社的消息,說南京政府決定立即裁撤西北剿匪總司令部……真是完了……”

“完了?”

“你還不懂?”金士貽離開了他的座位,邊看邊走到李天然桌前,“國共一合作,下一步就是聯俄,再下一步就是打!”

李天然取了支煙,給了金士貽一支,點燃了,沒說話。

“可是又怎麼打?”金士貽噴了口煙,“你沒看見前些日子皇軍演習?看看人家的裝備……飛機,大炮,坦克,裝甲,機關槍……你再看看咱們的軍隊,喜峰口那回,大刀都上陣了。”

“沒白上啊。”

“沒白上?贏一塊輸一百!……我去年夏天跑了趟青島,沿路倒是看見不少中央軍……你猜怎麼著?地方上都在笑,說國民黨的軍隊,官比兵多,兵比槍多,槍比子彈多。”

李天然哈哈大笑,“還有什麼?”

“年前的事兒了……張學良給判了死刑,立即特赦,現被監管……”他合上了報,“對了,有件事兒跟你商量,好些人都想多看點兒那個愛什麼老八……”

“什嘛?”李天然莫名其妙。

“英國那位……不愛江山愛美人的那位,叫什麼來著?愛德華八世?……跟那個叫什麼來的美國女人?……你再給弄篇長點兒的,多找幾張相片兒……”金士貽弄熄了煙,往回走,“天下可真有這麼糊塗的國王,為了一個女人,還離過兩次婚……還是咱們皇上會享福,後宮佳麗三千!”

李天然最討厭這種貧嘴,可是金士貽回頭眯眯一笑,又補了一句,“不玩兒也可以擺在那兒啊!”

房門開了,小蘇一身肥肥厚厚的大棉袍,白圍巾,還背了個書包,進了屋。

金士貽一聲大喊,“大學生來了!”

小蘇有點兒羞,沒說話,脫了棉袍,掛起了書包。

李天然沒聽懂。金士貽也沒解釋,打完了電話就走了。

“怎麼回事兒?”李天然坐在那兒問。

“沒什麼……今天開始去朝陽女師上半日學。”小蘇故作鎮靜,可是掩不住滿臉的興奮。

李天然非常驚訝,“好極了……念什麼?”

“生物。”

他看見小蘇還在那兒一副無所謂的表情,可是給他這麼一問,就什麼全抖出來了。是去年偷偷兒去考的。幸虧現在有了半日學,又是師範,否則考取了也沒法兒上,也上不起。完後又跟金主編說了些好話,又托她哥哥去說,才能每天早上去上三小時的課。李天然只能搖頭苦笑。她末了的話更讓他驚訝——每個星期天,小蘇還去學校上二十九軍教官辦的軍事訓練。

李天然望著小蘇一身黑毛衣黑長褲,黑棉背心,一張給暖得紅紅的小圓臉,真覺得她了不起。上班做事,貼補家用,上課受訓,抗日救國,不知道她是不是還想寫東西。他很想幫點忙,又不知道該怎麼去幫,“我能幫什麼,儘管說。”

“好!”小蘇一下子又興奮起來,說有本兒《初級生物學》,是英文的,很多地方看不懂。李天然叫她隨時來找他。還有,生物有問題,還可以帶她去找馬大夫。

他看得出來小蘇非常滿足,那種做到了想要做的心滿意足。他不知道等他的事完了之後,臉上是不是也會顯出這種笑容。

小蘇打開了她的飯盒。他上後院去看藍田。

又一個驚訝。不是掛帶沒了,不是手腳靈活了,而是藍田一臉愉快的表情。

“我在床上想了三天三夜……”藍田拉他進屋坐下,“你大概很難想像,我頭上挨的這一棒,臂上給劃的這一刀……有點兒像……”他偏頭想了想,“這麼說好了,我現在明白爸爸說的了……我是昨天晚上十一點半開的竅。”

李天然非常感慨,微帶笑容,注視著他那張漂亮的面孔,現在充滿了光明磊落。

“這一頓揍,像是老天給我的一個啟示……當頭棒喝!回想的話,當初去考空軍,開始也許真是一種逃避……一直到昨天半夜我才恍然大悟,這正是我要的。”

考慮到藍田才十八出頭,李天然更覺得佩服,“打算什麼時候走?”

藍田輕輕笑了,“本來是下禮拜,現在……”他伸手摸了摸他左半邊小片禿頭,“現在可能要二十幾號,等頭髮再長一點兒……”

李天然大笑。就算是年輕人愛美,這也是可被原諒的虛榮。

他回到辦公室。小蘇剛吃完,說有位元姓羅的來電話找他。李天然打到辦公室。不在。又打到他家。也不在。

外頭乾冷。風挺尖,有太陽,可是就是穿不過雲層。天空一片淡灰慘白。他呢大衣夠暖,只是耳朵凍得發痛。路上的人都像是有目的那樣走動,沒人閒逛。

剛拐進王駙馬胡同就瞧見那部乳白色De Soto。這小子,原來是從我家給我打的電話。他進了大門。院子裡立著一個半個人高的白色電氣冰箱。廚房裡有人說話。

“回來啦!”徐太太在爐子前邊轉過了頭。羅便丞站在後邊看她烙,一隻手端著盤子,另一隻手,也沒用筷子,白手捏著一張餅,“我已經吃了兩張了。”羅便丞轉身把盤子擱在案板上,“下邊兒都是你的……”他擠了擠眼睛,“聽過嗎?有錢難買末鍋餅。”

“這張好了,誰吃?”徐太太看見羅便丞搖頭,就給了天然。“可沒什麼就的……有點兒鹹菜,炒了幾個雞子兒。”

天然脫了大衣,站在案頭連吃了兩張。羅便丞說冰箱在他家擱了一個多星期,沒時間送。他昨天才從天津訪問了張自忠回來。

廚房沒地兒擺,也太油。於是兩個人把冰箱給抬進了東屋餐廳,上了正房去坐。羅便丞說還有架收音機。天然說不要,沒什麼節目好聽。

“你以為日本軍隊在長安街上演習過分嗎?”羅便丞陷進了軟沙發,“那你上天津去看看……日租界不用提了,英租界,法租界,義租界,到處都是浪人,漢奸,特務,便衣……這還不說,日本駐屯軍總司令部,就在市中心的海光寺!”

顯然羅便丞很欣賞這位現任天津市長,這位三年前在喜峰口以大刀擊退了鈴木部隊的三十八師師長張自忠,“不是《辛丑合約》不許中國在天津駐兵嗎?張自忠就把他的三十八師一批官兵改編成了保安隊,換上了保安隊的土制服,來維持天津的治安……不是這樣的話,去年夏天他剛上任,就有日本特務在金剛橋鬧事,不可能不流血,也不可能不擴大……駐屯軍司令田代皖一郎,肯定藉口護僑佔領天津……”他頓了頓,慢慢自己笑了起來,“你聽過英租界洋車夫的事件沒有?”

“沒有。”

“也是去年夏天,也是他剛做了市長,英國巡捕打了個洋車夫……結果市長下令,英國不道歉賠償,洋車不去英租界,不拉英國人……”他哈哈大笑,“這還不算,就上個月,又因為英國貨進出都不交稅,我們這位將軍市長又下令禁運,不許開船……天津人都佩服他。”

徐太太進來端了壺剛沏好的香片。李天然叫她收拾完了就回去。

他倒了一杯給羅便丞,“你的訪問寫完了嗎?”

“早上就發出去了……”他吹了吹,喝了一口,“哦,對了,他還跟我談起了那個日本人。”

李天然知道指的是誰,還是問了一句,“哪個日本人?”

“上次我們談的……那個給打死的羽田……”羅便丞微微搖著頭,“顯然這個羽田不簡單。張自忠說,土肥原為了這個案子找過他兩次。”

“張自忠怎麼認為?”

“他說羽田是土肥原派到北平的特務。”

難怪藍青峰覺得沒多問就一掌劈死了他,有點可惜。這些都不去管了,李天然想知道案情給偵察到了什麼地步,就稍微誇張地說了聲,“是嗎?”

“你聽,土肥原一口咬定說,不是藍衣社幹的,就是共產黨。”

“是嗎?”

“你再聽。張自忠還看到了那首詩,還問我知不知道那位‘俠隱’是誰。”

“你怎麼說?”

“我說內幕消息沒有……不過建議他把這首詩當做證據,轉給土肥原,就說有個‘燕子李三’,重返陽間,替天行道,掌斃羽田。”

李天然搖著頭笑,“只有你們美國記者能這麼亂開玩笑……你怎麼安排到這個訪問的?”

“跟訪問北平市長秦德純一樣,都是藍先生幫忙。”

李天然心中微微一動,“可是訪問是你一個人?”

“藍也在場,他陪我去的。”

“他沒說話?”

“說了……”羅便丞揚了下眉毛,“他說要是日本人肯接受這個,也不會搞個瀋陽事變了,更不會駐兵華北。”

李天然平靜了下來,“藍先生沒提他兒子的事?”

“藍田?沒有。”

李天然喝了口茶,把藍田給卓十一那幫人打了一頓,現在要去當空軍的事說了一遍。

“真的?!”羅便丞嚇了一跳,“那位少爺?去當空軍?”

“一點兒不錯。”

“我看是北平玩兒夠了,也可能失戀了……要不然就是愛上了飛行員制服。”

“可能,但主要不是。”

“不管是為什麼,祝他好運……”他舉起茶杯一敬,喝了一口,“可惜不是酒……”

“以茶當酒……祝他好運……”

“希望他知道當空軍是要打仗的……尤其現在,”他喝完了茶,看看表,“說到酒,差不多是那個時候了……走,出去喝,我請。在天津賭了場馬,贏了八塊。”

李天然進屋換了身雙排扣人字呢灰西裝,套頭黑毛衣。他覺得現在最好先不付那五百元冰箱錢。家裡有這麼多現款,肯定讓羅便丞起疑。這種記者,有時候真像個偵探,不動聲色,到處打聽,追根問底。

“去哪裡?”他上了車。

“先去探望中國未來的空中英雄。”羅便丞開出了胡同。

一大堆男男女女在藍田屋裡。留聲機響著。有個男孩兒在彈吉他。到處都是吃的喝的。藍田搶上來招呼,使了個眼色。李天然猜,大概是叫他不要提筧橋的事。二人坐了會兒就走了。李天然順便帶他參觀了一下他的辦公室。

“去哪裡?”他又上了車,又問。

羅便丞沒立刻回答,過了東四才說,“大陸飯店。”

“哦。”李天然提醒自己要警覺一點。

“記得那位寫打油詩的嗎?”他穩穩地開車,“我去天津之前,就在那兒的‘銀座’訪問他……再去看看。”

“他怎麼說?”

“是位老先生,六十出頭,瘦瘦高高的,可真能喝酒,的確有點酒仙的味道……說牢裡倒沒吃什麼苦,都挺照顧他的,只是沒酒喝……關了一個晚上,問了兩次話,就放了。”

“問了些什麼?”

“主要是問他哪兒得來的消息……你猜他怎麼回答?”羅便丞一臉服氣的微笑,“他說他是詩人,寫的是詩,不是新聞。”

李天然也笑了,“還說了些什麼?”

“亂七八糟一大堆……說他的別號‘將近酒仙’是張恨水給他取的,表示他又能喝酒,又能寫詩,比不上李白,也快了,所以封他‘將近’酒仙……”

“沒提他哪兒來的消息?”李天然有點耐不住了。

“沒提……他沒告訴偵探,當然也不會告訴我……不過,他倒是提了一件事,很有意思……我們在‘銀座’喝酒。他說大陸飯店有個地下賭場……而且,你聽,老闆是卓家那小子和羽田……有意思吧?”

李天然望著窗外漸漸暗下來的街道……很像這幫子人幹的事。那個小員警的話沒錯。走私大煙,地下賭場,肯定還有別的見不得人的玩意兒。可是混這種生活,做這種買賣,跑這種江湖,不能只靠卓十一和羽田。後邊總得有人玩兒硬的。可不可能就是朱潛龍和他那些便衣?可不可能這夥人就是“黑龍門”?走著瞧吧……“你去過那個賭場沒有?”

“沒有,只去過舞廳,”羅便丞開上了石駙馬大街,“賭場是個私營俱樂部,只有會員和會員的客人才進得去……而且,通訊社老闆允許我的交際費,可不包括賭。”他又一拐,進了飯店前邊的小花園。

兩個人下車,直奔“銀座”。

剛過四點。裡邊人不多。日本紙燈照得半明不亮。才進了酒吧,右邊傳來嬌嬌的一聲,“John!……Mr. Lee!”

都聽出來是唐鳳儀,可是習慣了酒吧的暗光,才看見門右邊一個角落圓桌坐著三個人。他們走了過去。除了她沒動之外,另外兩位微微起身,等他們入坐。

“見過吧?卓世禮先生。楊副理……”唐鳳儀一揚手,“羅便丞先生是位元美國記者。李天然先生,記得吧,在老金那兒做事。”

這還是李天然在堂會之後第一次和卓十一碰面。大家都客氣地略略點頭。只是羅便丞幾乎是有意地,上前伏身親吻了下唐鳳儀的面頰。

他們三人在喝香檳。羅便丞看了李天然一眼,跟女招待點了兩杯威士卡加冰。

唐鳳儀西式便裝。上身淺灰毛衣,下面深灰法蘭絨長褲,黑高跟鞋,屋子裡還戴了頂黑卷沿帽。卓十一寶藍長袍,細白面孔,左手小指上的金剛鑽,比唐鳳儀手上那顆還耀眼。那位楊副理,面無表情地坐在那兒,壯壯的身材,把那套黑西裝給繃得緊緊的。

“真是巧……”唐鳳儀舉杯,“新年快樂。”

每個人都抿了一口。

“密斯脫李近來忙嗎?”唐鳳儀放下酒杯,向他敬了一支煙,自己也取了一支。

“還好。”他掏出他的銀打火機為二人點煙。

唐鳳儀仰頭噴出一縷煙,彈了下煙灰,“藍田沒事兒了吧?”

“沒事兒了……”羅便丞搶著回答,“正在家裡開party。”

卓十一舉杯抿了口香檳,揚了下眉毛,嘴角露出一絲笑容,“年輕人比較莽撞。”

楊副理跟著輕輕微笑。

“莽撞,是……”李天然也微微一笑,拿起了酒杯,“一頭莽撞到木頭……”他敬唐鳳儀,“真也是巧。”

卓十一收起了那少許笑容,“小夥子走路不睜眼,還會撞上別的!”

羅便丞似懂非懂。唐鳳儀垂下眼光。

李天然還在微笑,右手中指輕輕攪著面前杯中冰塊,“說的也是……”

氣氛有點僵。唐鳳儀借這個冷場又叫了瓶香檳。

桌上沒人說話,默默地等著一位經理過來“嘣”的一聲開了瓶,又默默地看著他倒酒。

李天然臉上仍帶著微微淺笑,左手夾著煙,右手大拇指扣住了中指,用了五成力一彈,把指尖沾的一滴威士卡,像一粒沙一樣,打向對面卓十一的右眼珠——

“哎呀!”卓十一剛拿起才倒滿的酒杯,就“嘩啦”一聲掉在地上摔個粉碎,兩隻手同時按住了右眼。

全都嚇了一跳。經理呆呆地站在那兒,手中還握著瓶子。那位穿和服的女招待小碎步地跑了過來。吧台那邊有一兩個人回頭往這邊看。

“怎麼了?”唐鳳儀急叫著,用手去扶卓十一的膀子,給他一下子甩開。

“媽的!什麼玩意兒!”卓十一用手一會兒揉,一會兒按,“不像是蟲……”又眨了幾下,“不對……這隻眼有點兒花……”

楊副理很快起身,到他身邊查看,偏頭瞄了李天然一眼。

“別動!”唐鳳儀又湊了上去,托著他的頭,“得上醫院……有血!”

卓十一猛然把她推開,手還握著右眼,站了起來,“走!”

楊副理給他披上了皮領大氅,扶著他離開了。

唐鳳儀有點兒尷尬,輕輕舒了口氣,恢復了正常,“怪了!……這麼大冷的天兒,會有蟲?……還這麼厲害?”她抬頭望瞭望屋頂,“也不像是上頭掉下來什麼……”

羅便丞滿臉疑容,搖搖頭,“的確奇怪……會有血?”

唐鳳儀木木地點著頭,有點自言自語,“邪門兒……”

“不信邪的話,那就是巧了……”李天然輕鬆地喝了一口威士卡,“人頭能莽撞到木頭,不也是巧嗎?”

theo0929 發表於 2018-8-31 10:12
第二十五章 查戶口

小小整了卓十一那天晚上,李天然有點後悔。

他責怪自己為什麼這麼沉不住氣,竟然當著這麼多人的面,玩兒這種花招兒。

他知道唐鳳儀和羅便丞完全沒有覺察有人搞鬼,也知道連卓十一本人也不會想到是他做了手腳,可是不敢確定那個楊副理會不會往他身上猜。

再想到就上個月,藍青峰還提醒他不要引人注意,就更後悔發洩這一時之快了。

所以他這幾天上班也就特別注意金士貽的表情。

是有點異常。他禮拜五交那篇,《不愛江山愛美人》的稿子的時候,老金只是半抬頭“嗯,嗯……好,好”幾聲,而沒有正眼看他。

是不是他在卓十一身上搞的小動作有了反應?

他不去猜了。不過,每次出門,是比平常更留意,看有沒有人在注意他,看有沒有人在後邊兒跟。

一切都很正常。一切也都很平靜。好像連局勢都很平靜,也許是見怪不怪了。

南京那邊還是有人主張派軍隊去攻打西安。北平這邊兒,比較引人注意的,是一批教授學生演講反對。

這還不算,就連八號那天,日本華北駐屯軍在豐台大閱兵,也只是一兩張照片而已。還不如那天晚上那場大雪,把每個人都搞得手忙腳亂。

倒是禮拜二下午,他給藍田藍蘭硬拖了去北海溜冰。他沒下場,冰鞋都沒換,就坐在五龍亭最裡邊那個亭子裡,遙望著他們兄妹二人,一個一身白,一個一身藍,在冰上紅紅綠綠人群之中滑來滑去。

藍田沒事了,心情很好,還摘了溜冰帽給天然看他左邊頭髮。長得差不多了。藍田說機票買好了,二十二號飛上海。他取出照相機,請一位遊客,替他們三個拍了一張照。

三個人並排靠著欄杆,望著遠遠對面的漪瀾堂,和再後邊襯著陰陰厚厚雲層的白塔,默默無語。藍蘭眼睛有點兒濕。

他晚上在藍家吃的飯,都沒提卓十一。回家都快十點了。翻了會兒藍蘭先扣下來看的幾本兒美國雜誌才上床。

他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觸。藍田現在反而是最快樂的人了。藍蘭的難過也應該只是暫時的,何況她自己夏天也要去美國……

床頭電話刺耳地響了。是藍蘭。

“哥哥又出去了……我睡不著。”

“幾點了?”他扭開檯燈。

“不知道……”聲音啞啞的。

“沒事兒吧?”

“我在想……”

李天然點了支煙,等她說。

“我是不是晚生了幾年?”

“什嘛?”他忍不住笑了。

“不許笑。我是不是晚生了幾年?”

他不知道該怎麼去接,只好反問,“怎麼想到這兒去了?”

“剛剛才突然想到的。”

“別這麼胡思亂想。”

“誰胡思亂想?早生幾年就好了……現在大學也畢業了。”

他感覺到她話裡有話,“慢點兒……”

“什麼事也都懂了。”

他又想笑,忍住了,“哪年生都一樣。”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是什麼?”

“我……我也不知道。”

“哪年生都一樣,都得過這一輩子。”

“不能往前往後挪幾年?”

“哈……”他還是笑了,“來不及了……就像你搭火車,搭上哪班是哪班……”他就著煙又點了一支,“好壞也就你搭的這班……”他吐了口煙,等藍蘭說話,可是沒聲音,就接了下去,“聽我說,別急,一站一站地走吧。早晚你我全都到站下車。”

“可是你我搭的好像不是同一班。”

“好像不是。”

“唉……”柔柔地一聲歎息。

“睡吧。”

半天,半天,“好……”

李天然掛了電話,熄了煙,關了燈,在床上翻了幾次身才入睡……

好像才剛睡著,突然又給叫醒了……聽見是徐太太在他房門口喊……

“啊?”他半抬起頭。

“查戶口!”

“查……”他眨了眨眼,看看表,八點零五。

“在大門口兒等呢。”

“這麼大早?”

“是啊。”

他掀開了棉被,坐在床邊,一下子清醒了過來,“問你話了沒?”

“沒。”

他起身去洗手間,“問的話,就說我一個人住這兒……請他屋裡坐會兒。”

“請誰?來了四位。”

李天然中途止步,“四位?有這麼查戶口的嗎?”

“沒見過……四位,一位是接壁兒的孫總管。”

“請進屋吧,沏壺茶,我就出來。”

他很快洗漱,換衣服。好,別急,別慌,暗的來過之後,現在人家明的找上門兒了。

李天然走進客廳。四個人幾乎同時抬頭轉頭看他。

孫總管搶一步上來,一哈腰,“對不住,這麼大早兒……這幾位是咱這兒內三區的戶籍警員……”再偏頭跟那幾位介紹,“這位就是我們胡老爺的房客,李少爺。”他頓了頓,向其中一位員警一哈腰,“嗯……還有事兒嗎?”

另外三個人,兩個全身草黃制服,警帽,臂章,佩帶,掛著捕繩,別著手槍刺刀。其中一個搖搖頭,“辛苦了……這兒沒你的了。”

李天然等孫總管跟著徐太太出了屋,示意他們入坐。可是沒人坐下。茶也上了,也沒人去碰。

兩個制服員警站在客廳中間,一位捧著像是本兒戶口冊,另一位拿著個記事本兒。只有第三位,一身黑棉袍兒,在客廳四周漫步走著,欣賞牆上的字畫。

一個制服員警問,“李天然?”

“是。”

“居留證兒。”

李天然交了給他。那個員警照著戶口冊核對了一會兒,還給了天然。

“你是去年十月八號住進來的?”

“是。”

“沒自個兒去報戶口?”

“房東給報的。”

“打哪兒來?”

“美國。”

“先住哪兒?”

“乾麵胡同十六號,馬凱醫生家。”

“這兒一個人住?”

“一個人。”

“有工作嗎?”

李天然說有,掏出來《燕京畫報》的名片遞了過去。

兩個員警聚在一起看了看。其中一個轉頭跟那位穿便服的說,“您有話嗎?”

穿黑棉袍的正在觀賞北牆上陳半丁那四幅春夏秋冬……“嗯……畫兒也好,字兒也好……”回身朝李天然略略點頭,用手一指西牆,“這道門兒通哪兒?進去看看?”

李天然沒立刻回答,點了支煙,噴了一口,“檢查的話請便……參觀的話,我看免了吧。”他偏頭對著那兩個制服員警,“勞駕給介紹一下。”

兩個員警都愣住了。

其中一個機靈點兒,急忙說,“李先生,這位是我們偵緝隊宋探長。”又搶上去把名片雙手遞給了這位便衣偵探。

宋探長慢慢遛過來,翻著手中的名片,“呦!可要我命了,還有英文兒……”一張長臉,黑黑的,像是剛剃過頭,個兒不高,很壯,手指禿禿的,“本來查戶口沒我們的事兒,不過……我們局長前些時候收到一份兒外交部公函……市長辦公室轉過來的……局長打發我來拜訪拜訪……”

李天然抽著煙,沒吭氣。好,果然來了。走著瞧吧。

“說什麼您在美國出了點兒麻煩,叫人家給趕出來了……有這檔子事兒嗎?”

“有。”

“犯了什麼法?”

“公文上沒說?”

宋探長微微一笑,“公文是給我們的,現在想聽聽你說。”

“是公文想聽我說,還是你們局長想聽我說,還是宋探長您想聽我說?”

“不敢當……”宋探長收回了微笑,“順便兒問問。”

“順便兒問問的話,我想就算了。不過……”李天然微微一笑,彎身在茶几上弄熄了煙,順手拿起碟子下面那張煙卡,“如果公事上有這個需要,我倒是可以陪宋探長局子裡走一趟。”

“那可更不敢當了,”宋探長稍微欠身,瞄了下李天然手中那張“大前門”煙卡,“那可得我們局長親自下帖子。”

“也成……”天然一亮煙卡,“這兒也這麼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成,帖子下到這兒,下到報社,我都接。”

宋探長盯著李天然,“有您這句話,我回去也好交代了……”他偏頭沖著旁邊乖乖等著的兩個制服員警說,“咱們在李府這兒打擾夠了吧。”

李天然過去推開了房門,朝院子一喊,“送客!”

再等他們三位出了正屋,下了臺階,雙手一拱,“慢走。”

他站在廊下,點了支煙,望著團團黑雲的天空,等徐太太回來。

他招手叫她進屋,“沒再問你話?”

“就問還有誰住這兒。”

“你怎麼說?”

“就說您一個人兒住。”

“還問了什麼?”

“有誰來過……我說馬大夫來過,還有個外國人來這兒吃過烙餅。”

“沒問別的了?”

“沒。”

李天然知道這是借他美國的事來登門摸底。就算摸不到羽田山本頭上,更扯不上朱潛龍,都不是件好事,至少成了他們注意的對象……

前幾天的懊悔,變成了今天的自責,現在的警惕。

他當天晚上去馬大夫家談這件事。馬大夫的看法也差不多。不過他認為,暗留煙卡是來嚇唬他,查戶口也是早晚的事。宋探長的出現也理所當然,南京那邊來了正式公文。倒是拖了這麼久才來,反而顯出警察局辦事的效率不怎麼高。

馬大夫顯然疲倦了,右手揉著那雙深窪進去的眼睛,慢慢分析。羽田死了,可是他的煙土走私還是有人在搞。卓家肯定有一份。問題是,朱潛龍是不是他們一夥的?這種玩兒命的買賣,後頭總得有人扛刀背槍流汗。不是朱潛龍和那個“黑龍門”的話,你李天然可以暫時不必去理會這夥人。可是如果是,你又怎麼辦?你一個人,就算還有你師叔,能照顧得了這麼些人嗎?何況裡頭還有便衣?那個小員警的話,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更何況,如果是的話,朱潛龍,還有卓十一,就不光是你們太行派恩仇的問題了。這幫子渾蛋根本就是民族罪人。好,南京或許鞭長莫及,二十九軍也或許無暇應付,可是藍青峰,他會怎麼想?怎麼看?

心情本來已經相當低落的李天然,聽馬大夫這麼一分析,心情更低落了。他早就明白,在北平這麼一個大城,去找一個有意不露面的便衣,已經不容易了。現在他又可能參與了這麼一個地下組織,那就難上加難了。既然外邊沒人知道他李天然的秘密,那他又如何去知道朱潛龍的秘密?

更使他自責的是,馬大夫說他根本不應該在“銀座”那種場所去玩這種非但於事無補,反而會引火焚身的把戲,他感到萬分慚愧。馬大夫有些話,像“要沉住氣”,像“不要逞能”,跟他師父當年說的一模一樣……

和馬大夫談了一個晚上之後,心情稍微好了一點。他盼望師叔能早點回來,爺兒倆說說話也好,可是德玖一直沒露面。

李天然也就照常上班下班。他又交了三篇。其中一篇介紹美國去年十一月創刊的LIFE。本來早就可以寫了,只是藍蘭先扣了一個多月才給他。

禮拜六他沒上班。徐太太等他吃完了午飯才進屋說她想告幾天假去通州兒子家過年。

“打算幾號走?”

“臘八兒前。”

“幾號回來?”

“過了元宵。”

他算算這有一個多月,可是還是答應了,跟她說乾脆下禮拜就不用來了,去辦點兒年貨。他回睡房取了她這個月和下個月的工錢,又多給了二十元。

“你兒子在通州幹什麼?”

“在家學堂當門房兒。”

他不想多問人家的事,就叫她走以前給蒸幾籠包子饅頭,反正有電氣冰箱,可以吃上一陣。

“哦,關大娘說要給您熬鍋臘八兒粥。”

李天然有點意外,可是挺高興。冬至一塊兒吃了餛飩之後還沒見過,“跟她說不用麻煩……她挺忙吧?”

“可不是。家裡每天都有活兒,還總有人找上門兒……”

“那夠她忙的了,不用熬了。”

“有時候還得上人家家裡去改改弄弄……”

他發現他插嘴也沒用。

“今兒一大早兒就又去了前拐胡同兒……”

“送活兒?”他記得下著小雨那回,好像就是在這條胡同口上碰見的她。

“是啊……有時候也去改舊的……可是沒男人在家的人家兒她才去……”

他點點頭,覺得話這種家常也很溫暖。徐太太簡直像是自己家裡人,出門遠行之前交代事情一樣說個沒完。

“像前拐胡同兒林姐……”

“哦。”他覺得差不多了。要去聽老媽子嘮叨街坊上的事兒,那三天三夜也聽不完。

“只比咱們關大娘大幾個月……我見過一回,可嫩啦!又嬌!養她那位,聽說可有錢啦!給她雇了一個老媽子,兩個小丫頭,就只伺候這麼一位沒過門兒的太太……”

李天然覺得又好玩兒又無聊,可是也只能等她說夠。他點了支煙。

“就是哪兒也不許去……要出門兒還得那位老爺派大汽車,小丫頭陪著……”

他慢慢吐著煙。

“聽關大娘說,家裡可講究啦!打牌有牌房兒,抽大煙有大煙房兒……”

他有點兒嘀咕。雖然只是去送送改改衣服,可是總覺得這個家不怎麼規矩,“去這種人家兒合適嗎?”

“關大娘說不礙事,這半年下來也去過……好些回了,還從來沒見過她們家的男人。”

他弄熄了煙,“哦”了一聲,表示說得差不多了。

徐太太可沒停,“我也說過她。我說像她年輕守寡,又有個模樣兒,不出門兒都有閒話,何況……”她頓了頓。

他只好聽下去。

“何況還跟爺們兒養的來往。”

“來往?”李天然覺得徐太太的話,什麼爺們兒不爺們兒的,不太乾淨,“不就是做個活兒嗎?”他皺了下眉頭。

“我不是這個意思……”她也發現剛才的話有點兒過分,“我是說這位林姐,平常沒人陪她說話,把關大娘當妹妹看待,還叫她關妹兒……”

“關妹兒?”李天然微微一笑,倒是好過“關大娘”。

“我說叫關妹兒就叫關妹兒……可是下邊兒人叫她可就不好聽了……”

“下邊兒人?”

“下邊兒老媽子,我菜場上見過好些回……您猜老媽子管關大娘叫什麼?”

李天然沒問,等她說。

“關娘。”

“關娘?”他腦子裡繞了一圈,沒繞出什麼,只覺得有點兒刺耳。

“哦,”徐太太發現她講得太快,“先有個東娘,老媽子背後管這位林姐叫東娘。”

“什嘛?!”李天然這才感到一把劍剌到心窩,“東娘?”

徐太太給他嗓門兒嚇了一下,愣了會兒才接著說,“是啊,東娘。她老媽子告訴我,司機說她們院兒叫‘東宮’,還說西城還有個‘西宮’,那邊兒那位叫西娘。”

李天然逼著自己沉住了氣,又點了支煙,發現手還在微微抖著。太可怕了。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他深深吞了兩口氣才鎮定下來,“那家男人,姓什麼?”

“姓什麼我可不知道,反正不是皇親,就是國戚。”

李天然打發走了徐太太,心裡越想越亂。

得趕緊跟巧紅談談,先把姓什麼叫什麼搞清楚。

可是內心深處又已經很確定。媽的!北平再大,遺老遺少再多,也不會巧到一個東城冒出來兩個東娘。

沒錯。前拐胡同這個東娘,絕對就是朱潛龍那個東娘。

那又怎麼去跟巧紅講?是全抖出來?還是只談朱潛龍?而只談朱潛龍又怎麼談?

非得全抖出來不可。

秘密全部公開,這可太冒險了吧?萬一她在東娘面前說漏了嘴……那連巧紅都有危險。

還是他可以相信巧紅?

媽的!師叔上哪兒去了?
theo0929 發表於 2018-8-31 10:14
第二十六章 臘八

緊接著八號那天晚上的大雪,清道的才把幾條大街給鏟得可以行車走路,住家的也才把各自門前雪給掃到門旁牆根,十八號下午又下了一場,把好不容易才清理出來的地方,又給鋪了差不多一尺來厚。

胡同裡可慘了。剛給走出來的一條條腳印子小道,又都給蓋上了。好在天冷,雪沒化,沒變成雪泥。也好在乾淨,雪還是白的。

李天然悶在家裡兩天沒出門。徐太太臨走前給蒸的包子饅頭,也吃得差不多了。星期三早上,他打了個電話到畫報,金主編接的,說沒事,就在家寫稿吧。

他也知道自己幾乎是有意在拖。這幾天他差不多無時無刻不在想,結果都一樣。必須全抖出來。就算這位東娘不是那位東娘,他也覺得應該把他的事全告訴巧紅。

就這樣,他那天下午,看到外邊是個大晴天,乾冷,沒風,就套上了皮統子,繞上了圍脖兒,戴上了氊帽,又戴上了墨鏡,踩著表層剛開始結冰的白雪,去敲巧紅的門。

她那條小胡同一片雪白,沒什麼腳印子。

門前像是剛剛給清掃過,露出一小方石磚地,只夠跺跺鞋上的散雪。

巧紅屋裡生著燒煤球的白泥爐,挺暖和。可是李天然沒脫皮袍,手套都沒摘,就跟巧紅說有件事想跟她談談。她一開始給天然的語氣和表情愣住了,剛想問就打住,轉身進了裡屋。

出來的時候,天然發現她在毛衣長褲外頭穿了件藏青絲棉袍兒,腳上一雙高筒黑靴子,繞著灰圍巾,手上掛了件黑大衣。還有,唇上點了淺淺的胭脂。

他們出了大門,出了煙袋胡同,踩著雪地上給走的亂七八糟的黑腳印,上了內務部街。

“去哪兒?”

“怕冷不?”

“不怕。”

街上人不多。大太陽,藍天有雲,沒什麼風,空氣又幹又清又爽。他招手叫了兩部車。

東四大街上的雪都給清到兩旁路邊,堆得有半個人高。車拉得挺快。路不擠,也好走,也不遠。一過北池子就到了。他們在景山公園北上門下的車。

“來過這兒嗎?”

“煤山?來過。”

他叫醒了在那兒打盹兒的老頭兒,給了一毛,買了兩張門票。

“應該沒什麼人。”

“誰大冷天兒來這兒?”

他們從東山腳下,繞過給圍了道小土牆的老槐樹上的山。顯然有人來過,那塊“明思宗殉難處”的木牌前頭,堆了個小雪人兒。

兩個人一前一後順著山道慢慢爬。石階兩旁的松樹枝上積著雪,有的還掛著一根根閃閃的冰錐子。

又繞過了兩座亭子,李天然才引著巧紅進了一座有好幾重簷的方形大亭,“上回來這兒……有八年了吧……剛開放。”

巧紅微微喘氣,兩頰給凍得發紅。她站在欄杆後頭,脫了毛手套,用手暖她的臉,瞭望著下面靜靜一片白色。

“這座中峰……”李天然帶著她在亭子裡繞了一圈,“城裡就這兒最高。”

北邊是那條筆直的地安門大街和過去不遠,峙立在北端的鼓樓。旁邊是那一片白的什刹前海,後海,積水潭。往南看過去,從腳底下一層層,一堆堆的宮殿,白白一片的北海,中海,南海,可以一直望到前門外。

“對稱得可真好,”巧紅伸手一指,“這邊兒是太廟,那邊兒就是社稷壇……再過去,你瞧,這邊兒是天壇,那邊兒就是先農壇……”

“你找得著你家嗎?”

她偏過頭朝東看,“東四牌樓……下邊兒燈市口……呦!找不著……全蓋著雪,都一個樣兒了。”

全蓋著雪,都一個樣兒了,連皇宮屋頂的金黃琉璃瓦,都顯不出來了。

“巧紅……”天然靠著欄杆,遙望著雪地藍天交接的遠方,“有件事兒想問問你。”

“你問。”

“前幾天徐太太跟我說,你常去給送衣服,前拐胡同那位林姐……”

“林姐?……也不常去。”

“那位林姐,聽徐太太說,司機老媽子背後叫她東娘,有這回事兒嗎?”

“有,也不用背後,”巧紅笑出了聲,“她自個兒有時候也這麼說著玩兒。”

李天然深深吐了口氣,“這位東娘……她有沒有跟你提過她男人姓什麼?”

“沒。”

“什麼都沒提過?”

“提過家裡請客什麼的……”

“沒別的了?”

“沒。”

“你見過那個男的沒有?”

“沒……”巧紅頓了頓,遲疑了一會兒,“可是林姐有回提起,說那位龍大哥——”

“什嘛?!”

“怎麼了?”巧紅給他聲音嚇了一跳。

“你剛才說……”

“龍大哥?”

“是。”天然抑止了呼吸,在等。

“林姐這麼叫她男人。”

李天然渾身發熱,緊抓著欄杆,深深吸了幾口氣。

巧紅注意到了,伸手挽著他胳膊,有點不知所措,“你這是怎麼了?”

“沒事……”他又覺得渾身一陣熱,“接著說,那位龍大哥?……”

“哦……奇怪,我去幾回都沒瞧見過他,可是又聽林姐說,她那位龍大哥覺得我長得有點兒像他妹妹……”

李天然心裡一急,雙手一推,“卡喳”一聲,欄杆斷了。

巧紅滿臉驚愕,手縮了回去。“你這是在氣我,還是氣誰?”

半天,半天,他喘過來氣才說話,“對不住……”

“我沒事兒……像是你有事兒……”她瞄了天然一眼。

李天然微微苦笑,“是有點兒事兒,可是我得先問清楚了東娘……”他掏了支煙點上。

“問夠了嗎?”

“夠了……”他朝空中吐出長長一縷煙。

“好,那等你說。”巧紅在地上輕輕踏步,望著山下那一片白,“下雪天兒還沒來過。原來北平一蒙上了雪,是這個樣兒……你瞧下邊兒,全都這麼白,這麼乾淨,什麼髒也看不見了,什麼臭也聞不見了……”她偏頭瞄了一眼,“你說啊……”

李天然一下子又不知道該從哪兒說起,把半截煙彈出去老遠,摘下了墨鏡。

已經下午三點多了。下面一片白色的故宮民房,一點動靜聲音也沒有,像是在冬眠。太陽還沒西下,可是也已經過了平則門。他驚訝地發現,西山就這麼近,好像就在城牆外頭。

“我本來不叫李天然……”他望著冷冰冰的太陽一點點斜下去。

巧紅剛要說什麼,可是沒出聲。

“我爹我娘是誰,也不知道,只知道姓李……己酉那年,也許是庚戌那年生……反正是民前了……”他偏頭看了愣在那兒的巧紅一眼,“所以屬什麼也不知道,也許屬雞,也說不定屬狗……反正我全家……後來聽我師父說是一共八口,就在五臺山東邊,全叫土匪給殺了,就我一個人活命,給我師父救了出來……還沒斷奶……反正那年是庚戌……還有,那天剛好是大寒,我師父師母就這麼給我取的名兒,李大寒……”

巧紅輕輕念著,“大寒……李大寒……”

他沒理會,望著右邊又西沉了不少的太陽,“我師父是個練武的,你大概沒聽過,可是黃河以北,從山海關到嘉峪關,會兩下子的全都知道……我師父姓顧,叫顧劍霜,江湖上有個封號,叫‘太行劍’,是我師父照我師祖的傳授,又花了二十多年創出來的……老爺子名氣很大……”他又點了支煙,吸了兩口,“收養我的時候,師父已經不在外邊闖了……一家人,我師父顧劍霜,師母顧楊柳,二師兄顧丹心,師妹顧丹青……”他頓了頓,“還有我大師兄朱潛龍……”他兩眼直盯著巧紅,“聽過這個名字沒有?朱潛龍?”

巧紅皺著眉想了會兒,搖了搖頭。

“我想就是東娘的龍大哥。”

“怎麼說?”巧紅驚訝之中帶著疑問,“你的大師兄,是她的龍大哥?”

李天然點點頭,“為什麼這麼想,你待會兒就明白……”他抽了幾口煙,望著頭上開始變色的白雲,“反正我師父一家人,和我這位大師兄,已經在西山腳下,永定河北岸不遠的山窪子裡,開出來一個小農場,叫‘太行山莊’……說是農場,也只是種點兒果菜什麼的,也不是靠這個過日子。我師父半輩子下來有了點兒錢,就在莊上閉門教徒……後來多了個我……”他抽了一口,彈了下煙灰,“打三歲起,我是說跟了師父師母三年之後,開始學藝,然後就沒斷過……”他又吸了兩口,輕輕把煙頭給彈了出去,望著一點火星落進了雪地,“那十幾年是我這輩子最好的日子,無憂無愁……什麼革命,什麼民國,都沒我的事。我最早的印象是那年聽我師父說,‘他媽的稱帝了!’,後來才知道說的是袁世凱……”

巧紅靜靜聽著。天然望著天那邊快碰上了西山的太陽,“我們不常進城,每年就幾次,一進城就全家,騎馬騎駱駝,有什麼騎什麼,住上十天半個月,辦事辦貨……我師父城裡挺熟,煤市大街鏢局子裡頭的人,全都認識他……”天然的聲音有點哽塞,抬手看了看表,“人家要關門兒了,咱們換個地兒……”

下山有點滑。李天然在前頭帶著巧紅的手,一步一步走,“冷嗎?”

“嗯。”

他們還是從北上門出的公園。就這麼一會兒工夫,天可暗下來了,還起了點風,開始陰冷。李天然在門口叫了洋車,還叫拉車的給巧紅下了大簾擋風。

“順天府”大門口的煤氣燈賊亮賊亮。街上可真冷。進了院子好多了。大火爐正燒得旺。罩棚上邊的遮簷都拉了起來。李天然說上二樓。夥計帶他們去了樓梯拐角那間大的。

他記得巧紅能喝兩杯,就叫了半斤二鍋頭,一盤炒羊雜,說喝兩杯再涮。

都寬了外衣。為瞭解寒,誰也沒說什麼就都幹了一小杯。

“他很早就在外頭鬧事,先在宛平縣裡跟人打架……你想,他是師父教出來的,一身本領,誰打得過他?後來又開始賭,開始偷……縣裡地方小,沒什麼混頭,就開始往北平跑,一跑就是三天五天不回莊……別看我師父是位大俠,太行派掌門,可是就是管不了我大師兄,也不能宰了他……就這樣,本來應該傳給他的太行派和山莊,就全給了我……”

巧紅為二人斟滿了酒,“沒給你二師兄?”

“沒……二師兄的功夫弱了點兒……還有,沒給大師兄掌門不說,他一直喜歡師妹……師父師母當然不答應……”

“你師妹喜歡他嗎?”巧紅插了一句。

“也不。”

“喜歡你?”

天然點點頭,“我們從小就好……”

“他覺得我長得像他妹妹,說的是你們師妹?”

“呃……”天然頓了頓,“我想是。”

“後來?”

“後來那年,民國十八年……夏天,師父就把大師兄趕出了師門……第二年,六月六號,我掌了太行派,接了山莊……還跟丹青結了婚……然後九月底出的事……”他說不下去了,幹了酒。巧紅也陪他幹了。

院裡有了聲音。他們從二樓視窗看下去,像是來了老老小小一家人。掌櫃的讓進了西屋。

出事的經過,他說得很簡單,比他在店裡跟師叔說得還簡單。本來能說的也不多。幾分鐘,什麼全完了。

巧紅一直靜靜坐在那兒,只是偶爾問一句,“開槍的就他們兩個?”

李天然沒立刻回答,叫她慢慢聽。

他其實不很記得是怎麼從山莊爬到公路邊上去的。他只是說昏倒在路邊,給開車經過的馬大夫給救了。

“你聽過‘西山孤兒院’沒有?”

“沒聽過。”

“美國教會辦的,為了河南水災……我去的時候,有五百多個小孩兒……”

李天然說他半年就養好了傷,又在孤兒院躲了一年多。這些話她都能懂,只是不明白為什麼去了美國,而且一去五年。

他耐心解釋,說只有美國有這種外科大夫,可以把燒疤給去掉。

“倒是看不出來……”

“那你沒看過我以前什麼樣兒……反正是為這個去的……可是我也知道,馬大夫希望我能利用這個機會去美國念念書,好忘掉這邊的恩恩怨怨……他說,這種仇報來報去,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幾輩子也報不完。”

巧紅輕輕歎氣,“話當然是這麼說……可是,像我……一大一小兩條命,想報仇都不知道該上哪兒找誰……”

掌櫃的領著小夥計給他們上了涮鍋,又招呼著弄佐料兒,自我介紹說姓石。陝西口音,半臉鬍子。

巧紅喝得臉有點兒紅,暖和起來,脫了絲綿袍兒,“馬大夫那個閨女兒?叫什麼來著?馬姬?……她小你幾歲?”

“小我兩歲吧。”

“劉嬸兒提起來過……說她滿嘴中國話。”

“一口京片子,生在這兒,長在這兒……”他邊涮邊說,只是沒再提馬姬了。

樓上一下子來了不少客人,熱鬧了起來。一桌去了隔壁包房,他們這間坐了兩桌,有說有笑。

天然把聲音放低,“我回來第二天就在西四見著了羽田……這是命吧!”

“這麼些年?一眼就認了出來?”

他點點頭。“那張圓臉?那是我最後的印象……後來又在卓府堂會上碰見了,還有人給我們介紹……面對面。”

“他沒認出你?”

“沒認出來……我又長了,臉也變了點兒樣……”他摸著額頭。

巧紅真是餓了。一碗佐料用完,又調了一碗。天然也又調了一碗。桌邊台架上摞著好幾十個空碟子。他們又叫了半斤羊肉,半斤二鍋頭,和四個燒餅。

羽田的死,他沒細說,只說他確定了是羽田,就一掌斃了他。

“那首詩上說的是你?”她的聲音又驚訝,又興奮。

李天然微微一笑,奇怪她也知道。

“菜場上都在聊,好些人都說燕子李三根本沒死,在牢裡就飛了……後來給拉去菜市口刑場的是個替死鬼。”

“不是替死鬼,就是他……”天然心中念著燕子李三,默祝他老人家在天之靈,幹了一杯,“我在牆上留下了三爺的大名,是為了叫辦案的人明白,這不是一般的謀財害命,是江湖上的事,順便警告他們別亂冤枉好人……也叫偵緝隊、便衣組、朱潛龍這幫子人,瞎忙胡猜一下……”

他有點後悔用“謀財害命”這句話,可是沒再解釋,也沒提那幾根金條。

小夥計過來給加了兩三根兒木炭,添了點兒湯,上了一小碗兒熟麵條兒。

“你九叔呢?”巧紅為二人倒酒。

“師叔?不知道哪兒去了。”

“挺老實的。”

“可別惹了他。”

“你說的這些,都有他一份兒?”

李天然下了面,“一塊兒放的火,一塊兒殺的人……”他一邊攪著鍋裡的面,一邊注意看對桌的巧紅,發現她並不震驚,還伸筷子幫他攪。

他撈了小半碗面,澆上湯,撩了點兒白菜粉絲凍豆腐,遞給巧紅,“是我師叔先交上了個小員警,我也見了,是這小子說他們便衣組的朱潛龍,在東城有個姘頭,叫東娘。”

巧紅停了筷子,“就憑這麼一句話?”

“這句,跟你在煤山上說的,東娘管她男人叫龍大哥……一個巧夠難了,兩個巧?”

裡邊桌上客人開始劃拳。聲音很吵。

“差不多了吧?”他點了支煙。

“等我上個茅房。”巧紅站起來,披上了絲綿袍兒,下了樓。

李天然叫夥計上茶算帳。結果是石掌櫃的親自送來的,說他記起來了,個把月前吧,跟個外國人來這兒吃烤肉。

還不到八點,北新橋一帶已經沒人了。幾杆路燈把地上的雪照得白中帶點黃。兩個人吃得喝得很暖和,在冰涼清爽的黑夜中踩著雪走著,都不想說話。拐上了東四北大街,天然望著那條直伸到看不見盡頭的馬路,問了聲,“能走回去嗎?”

“幾點了?不能叫老奶奶等門兒。”

“八點了。”

“走走吧……挺舒服。”

電車都不見了,只是偶爾過來部散座兒,問了一聲,“要車嗎?”

“我還以為就我命苦……”

他沒接下去。大街上靜靜的,就他們腳下喳喳踩雪聲。

“你冤有頭,債有主,還能報仇解恨……我呢?”

他只能在心中歎氣,還是接不下去,無話可說。過了鐵獅子胡同,口兒上兩個站崗的在閣子裡盯了他們半天。

“冷不冷?”雪地裡走了會兒,渾身熱氣也散得差不多了。

她搖搖頭,沒言語。

一輛黑汽車在朝陽門大街上呼呼地飛駛過去。

“你沒說怎麼改了名兒。”

李天然跟她說了。又一輛汽車呼呼過去,按了聲喇叭。

“我給你熬了鍋臘八兒粥。”

“不是說不用了嗎?”

“還是熬了。”

“我也不過節。”

“那你臘九喝。”她故意賭氣。

他笑了。她也笑了。他們在內務部街過的馬路。

“東娘的事兒,可不能跟人說。”

“我知道。”

“再去前拐胡同,也得像沒事兒似的。”

“唉……我又不是小孩兒!”

他們拐進了煙袋胡同。李天然一腳踩進了半尺來厚的雪,“這兒就沒人掃。”

“掃了……又下了。”

木門虛掩著。巧紅輕輕推開,又輕輕說,“都熬好了,回去熱熱就行。”

他邁進了院子。裡邊一片黑。巧紅隨手上了大門。

他們摸黑進了西屋。只是泥爐上頭閃著一小團紅光。“哢”一聲,巧紅拉了吊下來的開關。房間刺眼地一亮。

她脫了大衣,褪了手套,解了圍巾……

“回來啦?”北屋傳來老奶奶的喊聲。

巧紅轉身到了房門口,扶著門把,朝著北屋也喊了聲,“回來啦!”

“大門兒上啦?”

“上了!”

“早點兒睡吧。”

巧紅關了房門,回到他站的那兒。頭頂上的燈泡兒照著她緋紅的臉。她伸出來左手,抓住了天然的右手,按到她胸脯上,微微羞笑,“大門兒都上了,你也回不去了……”再伸右手一拉,“卡”一聲,關上了頭頂上的燈。

theo0929 發表於 2018-8-31 10:16
第二十七章 東宮

他天沒亮翻牆回的家,粥也沒拿。

他明白,巧紅也明白,這種事不能叫老奶奶她們知道。

一進屋,就知道回對了。客廳茶几上有個紙包兒。師叔!真就這麼巧。

他一覺睡到中午。師叔已經在客廳抽著旱煙喝茶,也沒問他怎麼快天亮才回家。他也沒講,只是順口說了聲,“回來啦,您。”

德玖一指茶几,“沒什麼,就兩瓶酒。”

李天然解開了捆得緊緊的舊報紙。是兩瓶老汾酒,又瞄了眼拆下來的報,“回了趟山西?”

“去辦點事。”沒說什麼事。

李天然也沒問。過去倒了杯茶,在師叔對面坐下,“差不離兒了。”

“哦?”

“他東城那個姘頭,像是有個準兒了,就在前拐胡同,離這兒不遠……”天然舒了口氣,喝了口茶,把這幾天的事交代了一下。

德玖閉著眼睛抽他的旱煙,沒言語。

“我還跟她提了提我的事兒。”

“跟誰?”

“巧紅……關大娘。”

“大寒,你也太……”德玖睜開了眼,歎了口氣,“全都抖出來了?”

天然臉一紅,點點頭。

“你真就這麼相信人?”

“師叔,我放心就是了。”

“你放心?”

“我放心。”

“好。”德玖頓了頓,改了話題,“去探過沒有?”

“還沒……昨兒才聽說。”

德玖噴著煙,“差不離不行。”

“我知道。”

“這小子可真夠渾……就真敢給他女人取這麼個名兒。”

“哼!”

“媽的!老婆孩子擱在天橋……還有位西娘……”德玖掏出了小把煙葉子,在手裡揉了揉,搓了搓,慢慢往煙鍋裡塞,“你算過沒有……”他劃了根洋火點上,“現在知道的就有三個……”他連噴了好幾口,“你算算……光是養這幾個家,就得多少錢?”

“是啊。”

“這些都別去管了,先弄清楚是他再說。”

“要碰運氣了……”他也點了支煙,“關大娘這半年去過……有五回吧。還沒見過家裡頭有個男人……”可是巧紅那句話又一次閃過他腦海……像他妹妹?……是在哪兒見過她?……

“運氣可得去碰……等可等不來。”

李天然收回了零零亂亂的思緒,微微一笑,“那可真叫‘守株待兔’了。”

“可不是……已經給你待到了一個羽田,北平哪兒有這麼多便宜兔子。”

“再跟那個姓郭的談談?”

“早就回保定去了。”

“哦?……”他看師叔沒別的反應,又等了會兒,“那咱們先去繞一圈兒看看……”

爺兒倆又坐了會兒出的門,在南小街上找了個館子。德玖說倉庫又蓋起來了。二人都沒什麼轍,也都知道燒不勝燒,還是等眼前的事有了點眉目再說吧。天然又問該怎麼對付暗留煙卡,明查戶口這些手腳。德玖只說了句,“甭理它。”

他們回家打了個盹兒,晚上隨便弄了碗面吃,又磨蹭到半夜才換的裝。

外邊陰冷。風颼颼地刮。胡同裡就一個挑擔子老頭兒在那兒吆喝,“蘿蔔……賽梨!”大街上沒什麼動靜。德玖在路上囑咐,得留神,瓦上冰雪滑,還會濺下房。

他們一前一後走了趟前拐胡同,認准了二十二號是哪座房子,又串了南北兩條胡同,才蒙上了臉,在接壁院子躥上了房。

像是個很平常的四合院。德玖東南,天然西北,靜靜一動不動地趴在屋頂上。

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也沒聲音。他們在房上蹲了個把鐘頭。一直死沉沉的沒什麼動靜。李天然輕輕一擊掌,下了房,沿著牆根,三起三落,出了前拐胡同。

二人先後到家,都是翻牆進來的。德玖在客廳脫他的老羊皮襖,“睡吧,明兒再說。”

李天然就是睡不著。

他知道師叔不太高興他把事情全說給了巧紅。他也問了自己好幾次,是不是太大意了。

他都覺得不是,而且還覺得說對了。

下一步往哪兒走?也不能上便衣組去找。那他平常是在哪兒落腳?老婆孩子家在前門外哪兒?他常住這個“正宮”?那“西宮”又在哪兒?還是先耐著性兒守住這個“東宮”?

藍青峰那邊,這麼些時候了,也沒消息……那巧紅?什麼時候再過去?……總得跟師叔馬大夫他們有個交代吧?……還是先就這樣?背著人……

第二天早上喝完了茶,李天然還是想去看看倉庫。爺兒倆打朝陽門大街進的城牆根邊土道。果然,起了一幢新的庫房,樣子差不多,只是鐵杆圍牆上頭多了道鐵絲電網。

李天然點了支煙,“買賣照做。”

德玖“哼”了一聲。

他們腳沒停,拐進了竹竿巷。烤白薯的老頭不在。

“再沒什麼戲唱,就給它再來把火……點名叫陣。”

“大寒,別說傻話。”

李天然噴了口煙,他也知道這麼一來,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可是又沒別的轍。

他們從西口出的胡同。斜對過就是前拐胡同。李天然左右瞄了一眼,進了南小街這邊有三間門臉兒的大酒缸。

裡頭人不多。喝酒早了點兒。爺兒倆在曲尺形櫃檯旁邊揀了個靠街的大缸坐下。朱紅缸蓋兒挺乾淨。他要了兩個白乾兒,一碟韭菜拌豆腐,又勞駕掌櫃的去給叫四兩爆羊肉。

偶爾有人進出。棉布簾一拉一合,帶進來陣陣冷風。可是只有這個座兒可以從北邊那扇窗,看見前拐胡同。

爺兒倆不用招呼,輪流盯著對街看。

雪早就不下了。街上人來來往往的,還不少。也有幾個進出前拐胡同。

酒缸上頭已經堆了四個二兩錫杯。德玖又叫了兩個,再來四兩爆羊肉,和四個麻醬燒餅。

“奇怪這東宮沒個護院兒。”

德玖一抬頭,“有又怎麼樣?”

“如今有的帶槍。”

“這不是咱們使的玩意兒。”

“可也得提防。”

“唔……”德玖沉默不語。

李天然吃完喝完就先走了,可是沒回家。他順著南小街遛下去,過了內務部街,進了煙袋胡同。

巧紅正在給兩位太太量衣裳。他站在屋簷下頭等。老奶奶北房沒聲音。院子裡白白靜靜的。他一支煙沒抽完,巧紅已經送那兩位出了門。

“還不進屋?”

他把小半根煙捲兒彈到雪裡,跟她進了西屋。

頭頂上的燈泡兒亮著。白泥爐子正燒著。巧紅一身藍布褲襖,敞著領兒。

“得開點兒窗,別熏著。”天然瞄了下拉起來的窗簾。

“開著哪。”巧紅低著頭收拾桌子。

李天然脫了大衣,呆呆地看她忙。

“你粥也沒拿。”她還沒抬頭。

他把大衣搭在椅背上,覺得平靜了點,“這回拿……臘十喝,也不算晚。”

巧紅這才正眼看他,“有活兒?”

兩個人面對面,站在前天晚上站的那兒。天然忍不住瞄了下她頭上垂下來的燈泡兒和那根開關。巧紅刷地臉紅到了耳根。她低下了頭。

他伸手輕輕托起了她的下巴,“有件事要麻煩你。”

“你說。”她恢復了正常。

他拉她在方桌那兒坐下,“給畫個圖……東娘家裡頭什麼樣兒,給畫個大概……你進過哪幾間房?”

巧紅迷糊了一下就明白了,“上房客廳,林姐睡房,小丫頭們那間……吃飯的東房……”想了想,“打牌抽煙的西房沒進去過……廚房、老媽子睡的也沒去過……”她羞羞地笑了,“上過茅房……洋式的……”

“成……這幾天還會再去嗎?”

“最近沒她的活兒……可是前些時候,她叫我給找幾個繡荷包兒,鄉下大姑娘做的那種……我還沒空兒去找。”

“這得上哪兒去找?”

“隆福寺,天橋……大冷的天兒,我懶得去。”

李天然知道不能叫她去冒任何險。可是這幾個月下來,也只有從巧紅這兒搭上了邊兒,就補了一句,“天兒好了去找找……”

“你想打聽什麼?”

“不打聽什麼,也不能叫你去打聽……說說你看見什麼,聽見什麼,就夠了……可別亂問。”

“我又不是小孩兒。”

“我知道……可是這是我的事,不能把你給扯進去。”

“天然,”巧紅一下子發覺這是第一次這麼直叫他的名字,有點兒不好意思,遲疑了會兒,“現在還分你的事兒,我的事兒?”

他覺得渾身一熱,“不是這個意思……東娘那邊兒,弄不好會出事兒。”

“我又不是小孩兒。”

他微笑著摸了摸巧紅的手,“我知道……”

巧紅的臉又紅了。

李天然收回了手,“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他站起來穿上了大衣。

“誰沒事兒去鬧這個玩兒……”她也跟著站了起來。

“還有件事兒……”他慢慢扣他大衣,覺得最好還是直說,“我在想東娘那句話,什麼龍大哥說你像他妹妹……你想他是在哪兒見過你?”

“我也在想,就一個可能……哪次我去,他剛好在,沒打屋裡出來就是了……要緊嗎?”

“大概沒什麼。”

巧紅抓住了他的手。“你是擔心他……欺侮我?”

李天然沉默了會兒,反抓住巧紅的手,“我是這麼想過……別忘了他殺師父一家,不光是沒給他掌門,還有師妹。”

“我明白……”巧紅輕輕揉著他的手,“拳腳刀劍,我沒法兒跟你師妹比。長的……八成兒也比不上……可是別的……”她拉起他的手,一塊兒拍著他胸膛,“你就放心吧!”

天然心中一熱,伸手把她摟了過來,親著她的嘴。

他們出了西屋,往大門走。

“師叔前天回來了。”

巧紅靠著木門,盯了他一眼,“你沒說什麼吧?”

“沒。”

她安心地微笑,突然“呦!……你待會兒”,回頭就跑。

李天然正要點煙,巧紅回來了,提著一個小網籃,裡頭是個封得緊緊的瓦罐,“臘八兒粥。”

“師叔會住上一陣兒。”他接了過來。

“那你來我這兒……”她直爽地說,接著一臉鬼笑,“反正你會上房,不用給你等門兒。”

他出了煙袋胡同,想去找馬大夫,看表才四點多,就慢慢朝家走。

他拐進王駙馬胡同,老遠瞧見他大門口前頭停了部黑汽車。像是藍青峰的。

果然是,藍蘭正在跟司機說話。李天然開了車門,“等我?”

“在你家門口兒,不等你等誰?”藍蘭提了個小皮包下車。他們進了北屋。李天然把網籃擱在門口。藍蘭四處看。

“你找什麼?”

“跟你說再掛幾張畫兒,到現在才弄了這麼兩幅水彩,一幅對子,”她脫了大衣,裡邊是件粉紅套頭毛衣,黑呢長裙,“不像個住家。”

“喝點兒什麼?”

她搖搖頭,倒在長沙發上。天然給自己倒了半杯威士卡。

“剛送哥哥上飛機。”

“他走了?”李天然一下子愣住。可不是,二十二了。

藍蘭眼圈發紅,可是忍住了,“走了……”她打開手提包,“有封信給你……哦,爸爸也有封……”她沒起身,懶懶地舉著兩個白信封。

他過去接了過來,坐進小沙發,先撕開了上面草草寫著“李大哥”那封,抿了口酒:



李大哥:

    反正只有六個月的訓,就在紙上說再見吧。

    聽說有個小子瞎了隻眼,連我都要信上帝了。
  
    現在家裡就剩下妹妹,有空陪陪她。


                                                 藍田

                                      二十二日下午

                                           南苑機場



“我能看嗎?”藍蘭半躺在沙發上問。

天然過去給了她,回來猶豫了一下,還是打開了藍青峰的信。就兩行:



天橋福長街四條十號。

側室住址不詳。



“爸爸信上說什麼?”

“畫報的事。”他把紙條插進了信封,揣進了口袋,“什麼時候給你的?”

“上個禮拜……還叫我親手交給你。誰知道你一連幾天沒去上班兒。”

“藍田的事,他知道了?”

“還不知道。他給爸爸的信,也是上飛機前才寄的……”她又看了遍手上的信,“誰瞎了隻眼?”

“欺侮他那小子。”剛說完,就有點後悔。

“真的?”藍蘭一下子坐直了,“怎麼你們什麼都不跟我說?”聲音賭氣,滿臉委屈,“看我以後還幫不幫他忙!”她頓了頓,“怎麼瞎的?”

“沒瞎,就受了點兒傷。”他不想多說,怕她一問再問。

“怎麼受的傷?”

“不清楚……”他微微一笑,“說不定叫燕子給叼了。”

“臘月天?還下著雪?叫燕子叼了眼?你也真會哄小孩兒!”可是她笑了,“反正活該!”

“對,活該!”他點了支煙,玩弄著那個銀打火機,“還沒謝你。”

“什麼?”

“這個。”他“噠”一聲打著了。

“哦,”她又笑了,“給我撿了個便宜……不知道誰送給爸爸的。”

“我正用得上……”他喝了口酒,“那我送你的,用上了嗎?”

“你送我的,是件害人的禮。”

“害人?”他納著悶兒微笑。

“寫日記,好是挺好,可是要寫就得天天兒寫,還得寫心裡話……”她坐直了,“真沒意思。”

“也不用那麼當真。”

“要寫就得當真。寫心裡話還不當真,不是開自己玩笑?”

李天然點頭承認。

“你知道嗎?T. J.,看著哥哥上飛機,我才悟出個道理。”

“哦?”

“這一棒子把他給打醒,也把我給打醒了。”

他笑了,“怪不得你剛才說的,有點兒像是大人的話。”

“對!”她一拍她大腿,“這就是我的意思。你猜飛機門兒一關上,我怎麼想?……我在想,一九三七年一月二十二號下午二時,北平藍家小女長大成人!”

“好!”他舉杯一敬,抿了一口,“可也別長得太快。”

“那就看我的造化了……這就是人生。”

李天然一下子無話可說。

“本來我還不怎麼想去美國,可是現在,我真巴不得明天就走。”

“也用不著巴不得,沒幾個月了。”

藍蘭站了起來,拉了下毛衣,把手上的信還給了天然,“哥哥不是叫你有空兒陪陪他妹妹嗎?”

“你說。”

她看了看手錶,“先去吃飯,再去趕場電影兒。”

“電影兒? 不是沒夜場了?”

“就‘平安’還有,外國人多。”

幸好有車。李天然帶她先上“順天府”吃了涮鍋,接著去看八點半那場《齊哥飛歌舞團》。回家車上,藍蘭心情好多了。

他出了九條東口,在北小街上住了腳,用手遮住那陣陣刮過來的風,點了支煙。真夠冷。街上只有那麼幾個昏昏暗暗的路燈亮著。月亮也不知道躲哪兒去了。

快十一點了。他戴上了手套,翻起了大衣領子,踩著冰雪,往南走過去。

朝陽門大街上連站崗的都不見了。前拐胡同更是沒有絲毫動靜。本來還想再去東宮瞧瞧,可是再看四周住家全都是黑黑暗暗一片死寂,都給嚴冬風雪給封得牢牢的,就沒停腳,過了內務部街。再又拐進了煙袋胡同。

他在小木門旁邊躥上的房。院子裡真有點伸手不見五指。

他摸黑到了西屋里間牆根,在玻璃窗上輕輕叩了兩下。

還沒換過氣,裡頭也輕輕回叩了一聲。

他移步到了房門前。門靜靜開了條縫。他輕輕一推,閃進了房。巧紅軟軟熱熱的身子黏住了他,火燙的面頰貼住了他冰涼的臉,在他耳根喃喃細語,“我就知道你會來……”
theo0929 發表於 2018-8-31 10:19
第二十八章 順天府

風比前半夜還尖,刮在臉上都痛。李天然翻下了牆,用圍脖兒包住了鼻子耳朵。踩著喳喳的冰雪,頂著風回家。

師叔睡了。他也上床了。第二天早上,德玖還是沒問他怎麼這麼晚回來。他也沒說,只是在一塊兒喝茶的時候,把藍青峰那張紙條給了師叔。

沒人給做飯,爺兒倆個收拾了一下出的門,在虎坊橋找了個小館,吃了頓韭菜盒子。天然請師叔先上福長街遛一趟,他要乘便上“怡順和”取點錢,再跟過去。他們約好四點左右在電車終站碰頭。

福長街幾條胡同裡都是些矮矮灰灰的老房子。大雜院,小雜院,沒幾家獨門獨戶。再下去不遠就是先農壇。附近一帶有點像是鄉間野地,一片冰雪,只有那麼幾根黑黑禿禿的樹幹子算是點綴。他打西口進的四條。空空的,每家大門都上得緊緊的。地上的雪給清掃得亂七八糟。他認准了十號大門和房子,走出了胡同,上了天橋南大街,再又繞進了三條。

他今天特意沒穿大衣,也沒穿皮袍,只是長絨褲,毛線衣,皮夾克,毛線帽,皮手套,毛圍巾。

三條走了快一半,他前後看看沒人,一矮身上了房,在屋頂上趴伏著,摸到了朱潛龍家的北屋。

這一連幾家院子裡都沒什麼樹。一座座房子也都不怎麼高。一身黑色,趴在雪白的屋頂上,非常刺眼。他也知道大白天,哪怕是個陰天,就這麼來,實在冒險。可是他也知道這個險又是非冒不可。

他聽見了幾個小孩兒的聲音,稍微抬抬頭,從屋脊往下邊院子裡瞄。

只能瞄到南端一半。有三個小孩。最小的是個男的,有三歲吧,在兩個大點的女孩兒後頭跟來跟去。他們都穿著厚厚腫腫的棉襖棉褲,在結了層薄冰的院子裡,推了小木頭箱子,滑來滑去。

都是朱潛龍的孩子嗎?看不清面孔。那個小男孩兒一下子哭了。南屋出來個老太太,在屋簷下頭罵了幾聲兒又進了屋。不像是他老婆,年紀不對,又是小腳。

他趴在房頂上一動不動。瓦上冰雪的寒,已經刺進了他的骨頭。蹲了這麼久,就沒個像他老婆模樣的女人出來。小孩子們一個個進了屋。再也沒人下院子。

“叭!”他頭上挨了個小冰塊兒。

李天然嚇得一身冷汗。四周一瞄,一點動靜也沒有。他換了個地兒又等了會兒,還是沒動靜,就是些颼颼風聲。他心跳慢了下來,從三條下的房。

到了電車總站大門,已經快五點了。他瞧見師叔跟他微微點頭就上了輛電車。他也跟著上了。師叔沒再招呼。天然在師叔對面找了個坐,也沒招呼。車上一下子擠上來十幾個人。

他們搖搖晃晃地進了內城,又叮叮噹當地坐了半個多鐘頭,走走停停,到了北新橋。德玖下了車。天然也跟著下了,心裡一直在嘀咕。

他尾隨著師叔回頭上了東直門大街,後腳跟著進了個小酒館兒。

師叔已經揀了個位子。他跟著坐下來。德玖叫了壺白乾兒,一碟蠶豆,一碟酥魚。

等夥計一離開,德玖悶著聲訓他,“你這小子!大白天,在上頭待那麼久!”

李天然垂著頭,沒言語。

“你看你這身打扮。天橋是什麼地方?就這麼亂走!”

天然羞慚地微微點頭。

“你急什麼?”

夥計上了酒,上了小吃,給二人各倒了一杯。

天然舒了口氣,敬了師叔一杯,也不敢先問,就交代了下他看見的。德玖火氣像是平了,說他只串了幾條胡同,覺得四條那個家不像是朱潛龍常去住的地方……“即便如此,你也太大意了,就這麼高來高去。不招呼你一聲,你還不下來。”

爺兒倆在酒館分的手。德玖說目前只有東宮值得盯盯。應該每天都去看看。現在天黑了,他這就去。

天然上馬大夫家坐了會兒,聊了聊,一塊兒吃的飯,完後在客廳,馬大夫遞了張黃黃的紙給了天然,“來電報了。”

是洛杉磯打來的。她們這月底飛三藩市,二月一號搭“泛美”,三號到香港,休息一天,五號一早再搭“中航”,小停上海,下午四點到北平南苑機場。

“現在最緊張的是劉媽,已經開始打掃房子了……”馬大夫慢慢抿著威士卡,好像他不在乎似的。

李天然又坐了會兒。他沒回家,去東宮繞了一圈,什麼也沒看見,就又去了巧紅那兒。

他這禮拜去了三次,都是在探了前拐胡同之後。早上起來喝茶,再跟師叔一塊兒對對。幾天幾晚下來,德玖說他只見過一個老媽子早上出來買菜,前天下午有個人過來送煤。就這些,東娘跟那兩個小丫頭,真是大門不出一步。

連屋子都少出,還沒瞧見過東娘的臉。

臘月十五那天,關大娘一早兒過來給他們掃房子,說是徐太太臨走前囑咐的。

她給了天然一張草圖。很簡略,可是這是他們爺兒倆第一次看到屋子裡一點點模樣。

李天然有點兒不好意思她過來幫徐太太這個忙,還和了面,給他們蒸了兩屜饅頭,又問說要不要給他們去辦點兒年貨。

他還了盛粥的瓦罐,送她出了門,發現師叔還是像沒事兒似的喝茶抽煙。他心裡有點兒嘀咕,“說是替徐太太幫忙,總不能白幫,該怎麼謝謝人家?”

德玖抬頭微微一笑,“自己人了,還謝什麼。”

天然感覺到臉紅了。他沒接話,點了支煙,看師叔沒再說,也就假裝那句話沒說到他身上。先就這樣馬虎過去吧。您不直說,我也不。

德玖沒再提,每天進進出出,在前拐胡同附近泡泡茶館,下下酒館。天一黑,不論是誰,總會過去繞繞。

李天然倒是趕出來幾篇稿子。想到麗莎他們是坐飛機回來,就寫了篇介紹“泛美”的《中國飛剪號》。這班飛機的太平洋航線可真不簡單。從三藩市起飛,沿路停火奴魯魯、中途島、威克島、關島、馬尼拉,才到香港。全程八千五百英里,才四天。可是也真不便宜,單程八百五十美元。他算了算,以他五十元的月薪,再以美元法幣一比三塊七毛五……老天,他五年的薪水都不夠。

五號那天,他在馬大夫家吃的午飯。劉媽偷偷兒跟他說,晚上包餃子,是馬姬早就來信點的。

他們兩點就出發了。馬大夫那麼沉著的人,現在都有點心急。一年沒見老婆,三年沒見女兒,而女兒去年又出了這麼大件事。

李天然也充滿盼望。不是一家人,也是半個家人。

他開著車,從永定門出的城,照馬大夫的指引,往南開就是了,就這麼一條大路。

路可不大好走。好在雪還沒化。大陰天,沒什麼人,就幾輛騾車和軍車,兩三個挑擔子的。他開得很慢。二十華里,四十分鐘才到。四周非常荒涼。遠處隱隱有些人家,幾縷炊煙像是給凍死在空中。偶爾路過當年南海子的一段段苑牆。此外一片白色原野,黑黑地點著幾棵樹。

機場大門內倒是停了不少車,還有大客車和軍車。門口站了兩個大兵,背著長槍,在冷風中挨著凍。

“中航”和“歐亞”合用的候機室不大,相當簡陋。十好幾個人圍著一個大洋鐵爐坐在那兒烤著火等。不少外國人。都不認識,可是都來接飛機,二人一進門就跟幾個目光相對的人禮貌地點了點頭。

這趟“中航”班機非常準時,四點五分降落。銀色的飛機,襯著灰白的天空,從跑道盡頭慢慢繞回來,滑過了兩座機棚和幾架單翼雙翼的小飛機,一直滑到候機室門外不遠的一小片水泥地上停住,機聲螺旋槳也同時停了。

他們兩個沒有跟其他來接機的湧到外邊去。乘客開始下了,不多,不到十個,提著大大小小的箱子。麗莎和馬姬最後下的飛機。

天然有點激動,可是一直等到她們進了候機室,輪流和馬大夫又摟又親完了之後,才上去擁抱她們。麗莎還是那樣,豐豐滿滿的。馬姬可時髦多了。

“北平會這麼冷。”馬姬倒是穿了件呢大衣。

李天然覺得她瘦了點兒,更顯得苗條,“當然冷了,你們一路飛過來,都是熱帶。”他和馬姬把三件皮箱塞進了後車廂,上了前座。

他在土公路上慢慢尾隨著前頭一連好幾部回城的汽車。問候了幾句,交代了幾句之後,半天沒人開口,結果還是他隨便問了問,“想北平嗎?”

“想死了!”麗莎馬上說。

“想死了!”馬姬緊接著補上一句。四個人都笑了。

剛過了永定門,順著天橋大街往北開,馬姬瞪著正前方那座黑壓壓的龐然大物,突然冒出一句,“要說九,全說九,前門樓子九丈九。”

大夥兒又都笑了。麗莎從後座拍了拍女兒的肩膀。馬大夫高興地笑,“虧你還記得這個。”

“記得……你們教我的全記得。”

天然看見馬姬得意地微笑,忍不住逗她,“那你再說一個聽聽。”

“賭什麼?”馬姬立刻挑戰。

“賭……賭頓飯。”

“好!你接著!……四牌樓東,四牌樓西,四牌樓底下賣估衣。”

“你亂謅。”

“亂謅?再給你一個……四牌樓南,四牌樓北,四牌樓底下喝涼水!”然後伸手一捅天然的腰,“亂謅?你來謅謅看!”

天然只有服了,而且服得非常舒服……

乾麵胡同的家一下子熱鬧了起來。劉媽他們還在北房門上橫著掛了兩條紅綠綢子,幾個頭兒垂在門兩旁,真有點兒要過年的味道。馬姬像是小了十歲,剛洗完收拾完,就每間屋子亂串。四個人喝完了一瓶香檳就上桌。豬肉白菜餃子,馬姬一個人就吃了……數到三十二就沒勁兒再數下去了。

李天然捨不得走,一直耗到半夜,約好後天晚上一起吃飯,又嘗了幾塊昨晚上老劉他們祭灶剩下來的關東糖,才離開。

他慢慢遛回家,經過煙袋胡同也沒進去,也沒去探東宮。到家,師叔早睡了。第二天早上跟他提吃飯的事,德玖說他不去。

李天然打了三通電話才找到羅便丞,叫他明天七點半去接藍蘭。“順天府”見。

他第二天下午六點到的乾麵胡同。麗莎她們剛做了頭髮回來。馬大夫顯然心情很好,又開了瓶香檳。馬姬打量了天然一會兒,回房蘑菇了半天才出來。長長的褐發,松松地搭在肩頭,一條深藍呢裙,上身一件灰棉長袖運動衫,鼓鼓的胸前,印著深藍的Pacific College,跟天然的打扮一樣。全都笑了。

好在李天然昨天抽空訂了座。好在石掌櫃的還記得他。二樓幾個單間早都給包了,大間也滿了,就給他騰出來樓下西北角一張桌子。

他們四個剛入坐,羅便丞和藍蘭也到了。他給羅便丞介紹了。藍蘭做過麗莎的學生,只是頭一次見馬姬。

六個人一張大圓桌,很寬敞。馬大夫和麗莎上座。天然做東,藍蘭最小,二人下座。馬姬坐在她爸爸和天然中間。羅便丞夾在麗莎和藍蘭當中。

先上了四碟兒小菜,一斤老白乾兒。除了藍蘭抿了一小口之外,全都幹了面前一小杯。

天然給大夥兒添酒,“咱們先烤,饞的話再涮。”

這間北屋樓下的幾張圓桌方桌全坐滿了。很吵,不斷有人起身進出院子去烤。樓上倒沒什麼人下來,像是都在涮。

他們這桌,一個個都在忙著拌佐料,下院子去烤。頭半個多小時,桌上好像從來沒坐滿過。不知不覺,一個個脫了上衣,開了領口,卷起了袖子。藍蘭也脫了她那件黑緞子面兒絲棉襖,裡面穿的也是灰棉長袖運動衫,只是前胸上頭印的是Peking American School。大夥兒全在笑。羅便丞說他後悔沒穿他那件Michigan。

從麗莎她們的神情,天然猜馬大夫還沒跟她們提他這半年來的事,至少沒全提。他也不去多想,抽空問了問藍蘭她哥哥的消息。她說爸爸知道了,沒講什麼,又說還沒收到哥哥的信。

藍蘭年紀最輕,桌上又全是大人,所以話不多,偶爾回答一兩句。而馬大夫老半天隻跟麗莎說話。李天然覺得有意思的是,馬姬話少多了,也不頂嘴了,吃相也沒那麼饞了。最明顯的是羅便丞,每次馬姬起身下院子,就跟著起來去烤。兩次下來,連藍蘭都偷偷跟天然擠了擠眼。

大夥兒差不多同時放下了筷子休息。羅便丞給每個人添了酒,抬頭問馬姬說,“美國有什麼消息?”

“沒什麼好消息……”她抿了一口,“加州尤其沒有。”

羅便丞等了會兒,看見她沒有意思解釋,就轉問麗莎,“這麼糟嗎?馬凱夫人?”

麗莎點點頭,“是這麼槽……失業的人很多,到處都是流浪漢,打零工的活兒都難找……你是記者,這兒呢?”

“中國?……西安事變之後倒是相當平靜。這幾天也沒在打。只是……”他喝了一口,“我昨天還在跟一位元加拿大記者談這件事。他覺得太平靜了……平靜得有點可怕,像暴風雨前的平靜。”

馬大夫點上了煙斗,“這種表面平靜是有點可怕……”他連吸了幾口,“上個月蒙古自治……想想看,中國北方,加上滿洲和冀東,日本搞了三個傀儡政府。”

“美國……”羅便丞歎了口氣,“不要說一般人不關心中國,連新聞界都不大關心……我兩個多禮拜前就寫過這件事,到現在也沒登。”

馬姬抬頭問,“那你覺得我們美國這種孤立主義,會持續多久?”

羅便丞苦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光靠我們這些駐外記者,作用不大。”

“Daddy?”

馬大夫也苦笑,“他說的沒有錯,光靠他這種駐華記者,有什麼作用的話,也只是向皈依的傳教。”

“天然?”

他也只是苦笑,“我覺得美國一方面自我中心,一方面自顧不暇。”

“當然也是……”馬姬用筷子撥弄著碗裡的肉汁,長長的睫毛一眨一眨,“我還覺得,美國要上一次當,才學一次乖。”

麗莎望著她女兒,“那可太危險了。”

“而且可能要上不止一次當,”馬大夫咬著煙斗,“亞洲的日本,歐洲的德國。”

羅便丞緊接下去,“別忘了軸心國還有個墨索里尼。”

“啊!墨索里尼!”馬姬故意誇張,“那可是希特勒上的當!”

全都笑了。只有藍蘭有點跟不上,似懂非懂地陪著笑,手中玩弄著她送給天然的銀打火機。

李天然乘便取了支煙。藍蘭立刻給點上。

“怎麼樣?”天然噴著煙,“接著烤?還是涮?”

馬大夫看沒人有什麼反應,“就吃烤肉吃個飽吧。”

“好……改天再涮。”羅便丞眼睛望著馬姬,“我請。”

李天然招呼石掌櫃的,說不涮了,上幾個燒餅,再給來三斤肉,一斤老白乾兒。

這回休息了再吃可就慢多了。聊天的機會也多了。麗莎問藍蘭打算怎麼過年。藍蘭說去天津。馬大夫問她決定去哪家大學。她說還沒決定。Barnard和UCLA全收她了。馬姬勸她去紐約,又方便又熱鬧。

突然後邊樓梯一陣笑聲,說話聲,腳步聲。羅便丞正對面,抬頭看了看,“啊!”了一聲。大夥兒都轉了頭。

第一個下來的是唐鳳儀,一身淺綠色緞子旗袍兒。她立刻看到了這桌人,微笑著點頭,繼續繞著桌子往門口走。後邊跟著卓十一,眼睛像是沒事了,正給她披一件皮大衣。

接著下樓的是一個一身黑西裝的矮個中年人,一看就知道是日本人,正在笑。

再後面——天然的心一下子跳到喉嚨,頭髮都直了——粗眉大眼,個子很壯,小平頭!

他壓制自己,靜靜舉杯抿了一口,兩眼緊盯著朱潛龍。

他看見朱潛龍也覺察到這桌上有人在盯他,回盯了一眼,又盯了一眼,走出了門。

李天然直覺地感到朱潛龍沒認出是他。

他放下了酒杯,發現馬大夫在看他。

馬姬回過頭來,輪流看看羅便丞和天然,“你們的朋友?”

“我們的朋友嗎?……”羅便丞把問題丟給了李天然。

“有一兩個見過一兩次面。”

“非常漂亮。”馬姬輕輕點著頭。

“外號是‘北平之花’。”

“護花的是誰?”

“是個壞蛋!”藍蘭大聲一喊,引得別桌好些人回頭看。

“壞蛋沒錯,”羅便丞點頭同意,“可是你們知道那個日本人是誰嗎?”

“我知道……”馬大夫舉杯喝酒,“今井,大使館武官。”

“兼特務。”羅便丞加了一句。

“另外幾個呢?”

李天然完全平靜了下來,“大家都認為是壞蛋的那位,是什刹海卓家的小少爺,卓世禮……後頭那個沒看清楚。”

“可能是今井的侍從。”羅便丞想了想。

馬大夫搖搖頭,“不像。太神氣了……”他站了起來,“我再吃點,天然,你怎麼樣?”

“好。”

二人在碗裡各拌了點肉,端了酒,下了院子,站在火爐旁邊,也沒烤,放下了碗,各翹起只腳在板凳上,望著面前的火和煙。

“你沒事吧?”

“是他。”

馬大夫愣住了,“沒錯?”

“沒錯。”

“確定沒錯?”

“確定沒錯……壯了點兒。”

“他沒認出你。”

“大概沒有。”

馬大夫沉默了片刻,“天然,可別急……”

李天然一動不動,注視著炙子縫中冒著的煙。

“等過了年……等青老回來。”

李天然還是一動不動。

“答應我。”

李天然凝視著冉冉升起的煙,一口幹了碗中的酒,輕輕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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