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武俠] 俠隱 作者:張北海 (已完成)

theo0929 2018-8-1 08:36:26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3 32374
theo0929 發表於 2018-8-31 10:37
第三十九章 第一件任務

李天然從沉睡中醒了過來。

十點了。徐太太不在。他洗完弄完,套了件襯衫,出門找地方吃東西。

小胡同很安靜。大街上也挺安靜。他像是在夢裡遊逛。

一開始他還沒注意到。走近了才發現,城牆上頭空空的。前幾天那些守城的兵全不見了。丹珠色城門大開著,也沒人守。只有幾輛板車和一些挑擔子的進進出出。大太陽下頭,更顯得沒勁兒。

他在朝陽門大街上吃了碗打鹵麵,喝了壺茶。掌櫃的沒什麼表情地給他續水,“全跑了……宋委員長,秦市長,馮師長,王縣長,全跑了……就留了個張自忠。”

馬路口上站崗的,就幾個老員警。李天然慢慢走著,想找份報。

到了北小街拐角,看見有兩個人仰著頭,對著根電線杆子。他走了過去。

上頭貼了張給撕了一半的佈告。念了兩遍,才湊出來一點意思。

佈告下邊署名“代市長,代委員長張自忠”,說是戰局有了新發展,二十九軍不得不縮短防線,退出北平,向保定一帶集中兵力,繼續抵抗,勸告市民各安生業,切勿驚惶……

“去他媽的!”旁邊那個人罵了起來,“張自忠就是親日,逼走了宋哲元,根本就是漢奸!”

“唉……”另外那個年紀大點兒,滿頭灰白,“親日也好,抗日也好,能保住了這座古城,沒叫小日本兒的炮彈給毀了,可比什麼功勞都大。”

北小街上一陣響亮的引擎聲。他們三個都轉頭看。一列十好幾輛草綠色軍車,前頭飄著太陽旗,後頭架著機關槍,打他們身邊隆隆開過去。

“先頭部隊……”年輕的揮著塵土廢氣,“北平真的完了……”

李天然很快回了家,心頭一股子悶。

剛邁進大門,徐太太就趕上來問,“進城了?”

他點了點頭。

“那怎辦?”

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辦,“走著瞧吧……”突然止步,“你要是打算回通州……”

“沒這個打算。”

他沒心情再說下去,進了屋,掛電話給天津藍青峰。沒人接。又打給馬大夫他們。劉媽接的,說都出去了。又打給羅便丞。也不在,去了通州。

他坐在沙發上發愣。走著瞧?往哪兒走?瞧什麼?

他想著師叔,越想越難受,越想越自責。潛龍的事還沒個影兒,就死了個師叔。這個損失,可比什麼都慘痛。他摸著那根煙袋鍋發呆。

日本人進城了,他隱了也七年了,還能隱多久?

也許暫時還輪不到他。日本人要抓,會先抓剩下的二十九軍,再去抓抗日分子……可是,唐鳳儀不是說,他正是背了個抗日的名兒?

反正絕不能洩氣是真的。反正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早晚的事。除非潛龍這小子命好,明天就暴病身亡……

他兩天沒出門。就馬大夫來過電話,說天津也完了,還給炸得很慘。問起藍青峰,馬大夫說沒他消息。

倒是徐太太早上來,說大街上已經有日本兵站崗巡邏,還聽說在抓人。

真是說完就完。二十九,三十,才兩天,北平天津全沒了。

他一個人在家,待也待不住,出門又沒地兒可去,也不方便。想去找巧紅,也覺得不妥。九條算了吧。主編都一個月沒見人了。

他下午去胡同口上繞了繞。太陽很曬,也沒風,地上冒著熱氣。一片死寂。要不是樹上的蟬叫個不停,北平像是中了暑。也許城一淪陷,就是這個樣兒。

五點,大門鈴響了。

羅便丞一身麻布西裝,正從後座取東西,“來,幫我拿……”遞給了天然一個個大小紙包,“熏火腿,黑麵包,罐頭蘆筍,一瓶紅酒,一瓶威士卡……剛在六國飯店買的。”

他們進了上屋。

“餓了嗎?”

李天然搖搖頭,把東西放在茶几上。

“好,那先喝。”羅便丞褪了上衣,寬了領帶。

李天然找出螺絲起子給他開瓶,又去拿杯子,開風扇。

羅便丞倒了兩杯,給了天然一杯,又“叮”地一碰。

“我們當然不能慶祝北平的淪陷……”羅便丞舉著酒杯,慢慢開始,“可是,你和我,必須為我們心愛的北平,為我們認識的北平,喝一口。”二人各抿了一下。

“我們同時應該為她的美,她那致命的美,喝一口。”二人又各抿了一下。

“聽我說,親愛的朋友……這迷人的古都,還有她所代表的一切……那無所不在的悠久傳統,那無所不在的精美文化,那無所不在的生活方式……我告訴你,親愛的朋友,這一切一切,從第一批日本兵以征服者的名義進城,從那個時刻開始,這一切一切,就要永遠消失了……”

二人悶悶地各飲了一口。

“讓我們為一個老朋友的死,幹掉這杯!……讓你我兩個見證,今夜為她守靈!”

二人碰杯,一口幹掉剩餘的酒。

李天然萬分感觸。他沒想到一個在北平才住了不過三年的美國小子,竟然發出了這種傷感和悲歎。

可是還有一個感觸刺激著他。一個不易捉摸的感觸,很像是纏身多年的心病,突然受到外界的打擊而發作身亡。

老北平即將消失?那太行派不早就死了?

羅便丞半躺在沙發上,兩眼望著屋頂,“二十九號那天,通州偽政府的保安隊起義,差一點點消滅了日本駐軍,還抓了殷汝耕!都已經押到了北平!……唉……他們怎麼也沒料到,就那天早上,宋哲元,二十九軍,全跑了……又白白送回給日本人……唉……”他起身倒酒,“天津那邊更慘,市政府,萬國橋,南開大學,北甯總站,全給炸了……”

李天然把紅酒分完,找了把刀來切熏火腿和黑麵包,“北平呢?”

“這兒?”羅便丞大口吃著,“鐵獅子胡同的綏靖公署,現在變成了‘北支派遣軍司令部’,憲兵隊占了北大紅樓……成了我的鄰居,哈!……還有師大,天壇,都已經住進了先頭部隊……”他邊吃邊喝,“不說這些了,反正等他們八號正式進了城,日子不會好過……說說你吧。”

“我?”天然慘笑。

“你們那位金主編現在可變成了紅人。我下午還看見他。六國酒吧,跟好幾個日本人……所以,你怎麼打算?失業事小,給日本憲兵抓進去可不是好玩的。”

“憑什麼抓我?”

“憑什麼抓你?他們憑什麼佔領北平天津?……可是……”他想了想,“說不定他們還想收買你呢!”

“收買我?”天然一愣。

“對!收買你……你總可以料到,再這麼下去,日本早晚會跟美國衝突起來吧?”

“還沒這麼想過。”

“你太不注意國際形勢了……”羅便丞語氣有點譴責,“你想,日本不是公開說,要替亞洲趕走所有殖民帝國?把亞洲還給亞洲人?……好,今天北平天津,明天上海廣州,這麼打下去,只是一個時間問題,就無可避免地碰上了香港,新加坡和印度的英國,菲律賓的美國,印度支那的法國,東印度群島的荷蘭……好,現在北平這兒,有你這麼一位給白人欺負過的中國人……不收買你收買誰?”

李天然還愣在那兒,簡直不知道該怎麼想,剛惹上了抗日,現在,照羅便丞這麼說,又可能惹上親日……

“我在想……”羅便丞接著說,“趁日本美國還沒打起來,我給你在‘世界通訊社’安排一份工作……也算是一種保護。”

李天然悶悶喝著酒,“不行,我不是記者。”他知道這也不完全是推辭。他覺得扯上了一個美國新聞機構的關係,就算不成天在外邊抛頭露面,也會更引起朱潛龍和日本人的注意。他看了看表。

“你有事?”羅便丞看到他的小動作。

“沒事。”

電話響了。是藍青峰,話說得很急,叫他這幾天晚上家裡等電話,有事找他,就掛上了。李天然都沒來得及問藍蘭。

“是你老闆?”

天然點點頭。

“還在天津?”

他說是。

“聽說日本人也要拉他出來,當天津市長……留日的。”

他點點頭。

“你再想想我的建議……北平一淪陷,你說你有幾條路可走?……聽話,有兩條,不做順民就做漢奸。不聽話,也有兩條,不抵抗就坐牢。”

天然苦笑點頭。

“我看你……”羅便丞誇張地眯著眼盯他,“說實話,我還真不知道你要走哪條……”他喝完杯中紅酒。

“我知道就行了。”天然也一口喝完。

“好,紅酒光了,也是喝威士卡的時候了……”他起身開瓶,“守靈一定要醉。”

李天然去換了杯子。守靈要醉?那就醉吧!

他們兩個人半個晚上幹掉了兩磅熏火腿,一條黑麵包,一罐蘆筍,一瓶紅酒,一瓶威士卡。羅便丞還是不想走,半躺在沙發上,說他在美國已被公認是駐戰地中國的名記者,又吹他北平發的新聞稿,現在有幾乎兩百家報紙採用……可是……

李天然又取了瓶威士卡。守靈要醉!

“可是……這場渾蛋的仗……也要把我和馬姬的愛情搞垮了……她回去之後……我們只通過兩次信……本來說好年底見面……我有三個月的休假……可是……現在怎麼走得開?……媽的!……我們當中隔了一個太平洋……又隔了一個戰爭……還談什麼戀愛?!……”

羅便丞當晚醉臥在沙發上。第二天過了中午才無神地離開。

李天然還是不想出門,只是晚上跟馬大夫他們通個電話,聽聽外邊的情形。像蔣委員長三十一號發表了《告抗戰全體戰士書》,還有像延安的“紅軍”,現在變成了中央的“八路軍”……都是麗莎他們跟他說的。

三號半夜,藍青峰來了電話,叫他七號晚上十點到九條。沒說什麼事。

李天然這幾天只是陪徐太太上南小街買過兩次菜,順便多買了一口袋白麵粉,省得她們三個女的這種時候為這個出來跑一趟。

就是出胡同這麼幾步路,他已經看見不少日本憲兵和“維持會”的保安隊,在馬路上到處攔查行人。

他也就儘量待在家,天黑的時候下院子走趟拳。

七號那天剛走完一趟,蟬聲一個個靜了下來,空中起了點涼風,他才突然想到,快立秋了。

他九點多出的門,穿了身黑,貼著牆根走。九點四十到的九條,還沒按鈴,長貴就輕輕半開了大門,帶他進了西屋,“老爺在電話上,正屋沒地兒坐,您這兒歇會兒。”

飯廳現在也是光光的,就一張大圓桌,幾把椅子,一壺茶。他抽著煙,等了幾乎半個小時。

猛然抬頭,他幾乎沒認出來。

藍青峰頭髮全白了,多了副金邊眼鏡,一身灰綢衫,挽著袖口。以前企業家那種精神抖擻的派頭全不見了,現在是一副認命的當鋪老闆味道。

“一眼認不出來就行了……”藍老坐了下來,微微一笑,給自己倒了杯茶,“待會兒上車,你開……”

李天然坐在那兒抽著煙,靜靜地聽,靜靜地等。他還不知道要他去幹什麼。

“先上馬大夫家,接個人,再去東交民巷……”

李天然抿了口茶。

“我告訴你怎麼走……東口出去,上北小街,在馬大夫家停一下,等人上了車,就出西口。過東四大街,從金魚胡同上王府井,再過長安街,進東交民巷。”

李天然點點頭。不問,也不猜。

“路上有人來查,你別說話,有我和馬大夫……”

他點點頭。

“只有萬不得已……憲兵來劫人,才用得上你。”

他心裡一愣。劫人?劫誰?

“那個時候全靠你……就一句話,車裡那位,絕不能叫他們給帶走。”

他忍不住問,“人是誰?”

“你先別管……”藍青峰從懷裡掏出一把手槍,擺在桌上,“帶著,以防萬一。”

李天然認出是去年長城試槍那把四五,“沒別的了?”他把手槍揣進上衣口袋。

“沒別的了,”藍青峰臉上首次顯出一絲笑容,“就這件差事……算是你的第一件任務。”他看看表,“走吧。”

他們進了車房。李天然意外地發現裡頭停了兩部。藍老示意他上馬大夫那輛福特。

他開。藍青峰後座。上了九條,他有點明白為什麼開這部。車頭上飄兩面小旗,一面美國星條,一面紅十字。

他按照藍老說的,從北小街南下。馬路不是很亮,也空空的沒人。一直到了朝陽門大街,才看見交叉路口上都站的有兵。他們這邊有個憲兵伸手一攔。

“停。”藍青峰在後頭說,“我來。”

他停了車。

像是個官,後頭跟了兩個兵,走了過來,用手電筒往車裡一照。

李天然把住方向盤,沒回頭,聽見藍老用日本話說了幾句,又從反視鏡中看見他從車窗遞出去一張名片。

沉靜了片刻。

他眼角看到那個憲兵似乎還了名片,退了兩步,行了個軍禮,揮手叫他走。他輕踩油門。

藍青峰在後座“哼”了一聲,“金士貽的名片,總算派上點用場。”

李天然拐進了乾麵胡同,剛在馬大夫門口停住,大門就開了。馬大夫一身白色醫生制服,後頭緊跟著一位穿藍布大褂的高個兒,很快全上了車。馬大夫進了前座。那位擠到了後頭。

“走。”車門剛關,藍青峰輕輕一喊。

李天然從西口出的胡同。東四大街上也沒人。他很快穿過去,進了金魚胡同。黑黑空空,只有他的車燈打亮了前頭。

他從反視鏡中看不清後座那個人的面貌,只覺得像是個光頭。

他不去猜了,專心開車。

剛拐上了王府井大街,立刻看見東安市場前頭停著兩部軍車,都插著太陽旗,架著機關槍。四周還站著好幾個憲兵。

“慢下來……”藍青峰說,“按兩聲喇叭。”

李天然換擋減速,輕輕敲了兩聲。

市場一帶燈光挺亮,可是一輛車上的探照燈還是刷地打過來一道極白的光。先掃車內,又照車外,在車頭那兩面小旗上逗留了一下,又刷地一下熄了。

沒人伸手攔,也沒人移動。

“走。”

他輕踩油門,慢慢加速。街角又有兩部軍車,也沒攔。有人一直揮手叫他快走。他沒有加快,慢慢開過了長安街。

他有點嘀咕。正對面東交民巷入口處一左一右兩杆燈,照著下頭一裡一外兩道崗。

“慢……”藍在他耳邊說,“外邊這道是日本憲兵,裡頭那道是義大利守衛……”

李天然慢慢在第一道關卡前停住。

“馬大夫,你來。”藍青峰輕輕說。

李天然一手把住方向盤,另只手握著右邊口袋裡的四五。他左右兩邊都有軍車,上頭都架著機關槍,旁邊站著憲兵。他在算計,要動手的話,先打誰……一把手槍,怎麼也無法應付兩架機槍……還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沖進了東交民巷再說……

馬大夫跟走過來的憲兵用英文說他是馬凱醫生,送病人去同仁醫院……又用手示意後座。

那個憲兵敬了個禮。

藍青峰同時在窗內招呼他這邊那位,又遞過去那張名片,再用日語說了幾句,那個憲兵也敬了個禮,接過名片,用手電筒照著看了看,向車那邊那位憲兵點點頭,又行了個禮,揮手讓汽車進去。

李天然慢慢加油,開了幾步路,正要在第二道卡停下來,看見那兩個義大利衛兵,扶著長槍,手都懶得抬,用頭示意,叫他們進去。

李天然再一加油,進了東交民巷使館區。

馬大夫舒了口氣,“來過這裡沒有?”

天然搖搖頭,慢慢開著,路很平。

“這條是台基廠,”馬大夫用手一指,“下下條街是台基廠三條,Rue Labrousse,左轉,再過條街就是德國醫院。”

兩旁操場上還搭著好些帳篷,還有人影在走動。

他在三條左轉,又過了條街。前頭不遠左邊一幢歐洲式紅磚建築。裡外燈光很亮,馬大夫伸手一指,“就這兒。”

大門口臺階上等著十幾個人。有西裝,軍裝,醫生護士,幾乎全是外國人。李天然在他們前面停住了車。

藍青峰開門先下,在旁邊等著後面那位。

那個高個兒下了車,轉身到李天然窗前,伸出右手給天然,“辛苦了。”

李天然注意到那個光頭,圓圓方正的臉,像個大學教授,握手有力。他想不起是在哪裡見過這張臉。

臺階上等候的那些人,有的鞠躬,有的行軍禮,有的點頭,上來跟這位神秘人士一一握手。接著很快都進了大門。藍青峰也進去了。

“回去吧。”馬大夫一拍天然肩膀。

李天然按照馬大夫的指引出了東交民巷,又按照原路往回開。沿途站崗的像是還記得這部老福特,都沒有刁難。快到乾麵胡同的時候,李天然忍不住問,“那個人是誰?”

“青老沒跟你說?”馬大夫有點驚訝,“那是張自忠。”

theo0929 發表於 2018-8-31 10:39
第四十章 第二件任務

他們才進內院,麗莎就跑下了臺階,搶了上來,一手抓著馬大夫,一手握著天然,“急死我了!”

馬大夫摟著她肩膀,“沒事,就幾個憲兵,路上問了問。”麗莎深深舒了口氣。

他們上了北屋。咖啡桌上已經準備好了威士卡。她為每個人倒了小半杯。三個人都一口幹掉,坐了下來。

“現在回想,反而有點害怕……”馬大夫在杯中添酒,“張將軍要是真給日本人帶走了,我們怎麼對得起……”

自從在車上聽說那位神秘人士是張自忠,李天然也有點事後緊張。

“麗莎,你去拿。”

她鬼笑著進了內室,不到半分鐘就回來了,手中捧著一塊木牌,一個大信封,一個小紙盒,全給了天然,“你先看看……”

那塊木牌一尺見方,光漆黑字,中英兩行:



馬凱診所

McKay’s Clinic



“臨時趕出來的,先將就幾天。”她還在鬼笑。

天然有點納悶兒,拆開了牛皮紙大信封。裡面是兩張證書。一張是市政府發的私營診所註冊證,一張是衛生局發的營業許可證。日期都是八月五號,大前天。再看,註冊證書上有三個名字:史都華•馬凱醫生,依麗莎白•馬凱夫人和李天然。

他抬頭望著他們。

“趁張自忠前幾天還代市長,青老趕著辦出來的,”馬大夫也開始眯眯地笑,“還有……”

他打開了小紙盒,一疊名片:



馬凱診所主任

李天然



還有這裡的位址電話。反面是英文。他明白了。

馬大夫抿了口酒,“抱歉事先來不及找你商量……我們都覺得你應該有個正式掩護,青老也這麼認為,尤其是現在畫報也不出了……天然,不要太敏感,這個時候有美國人跟你合夥,比較安全。至少暫時,他們不會來找你麻煩。”

李天然微微慘笑,“給人家趕了出來,又要靠人家來保護。”

“非常時刻!”麗莎馬上插嘴,“這是戰爭!”

李天然把東西放到桌上,說他明白這個道理,又說前些時候,羅便丞也這麼建議,“可是……我做診所主任?”

“不用緊張,不會叫你去給人看病,”馬大夫哈哈大笑,“還有,主任固然有薪酬,可是股東也不能白做……我替你先墊了,兩千美金。”他擠了擠眼,“你有的是錢,對不?三十根金條!”

李天然也笑了。

他們都不想睡,一直聊到半夜兩點多。馬大夫說“維持會”已經解散,打昨天起,原班人馬成立了市政府。市長江朝宗上任第一件要事,就是把北平又改回到北京,警察局又變成了公安局。

李天然沒回家,第二天吃過早飯——老天!好一陣兒沒吃了,三分鐘嫩煮蛋,火腿,煎土豆兒,煎番茄,烤麵包,黃油,果醬——然後跟老劉和劉媽一塊兒收拾東屋診室。

現在正式開業,有了門診,總得把診所弄得像個診所。

他們找來一扇屏風,把診室隔出來一個小空間,擺上了桌椅,小茶櫃,沙發,算是診所主任辦公室。

他們又照著馬大夫的話,在大門口上釘了診所木牌,插了個美國國旗。

老劉有點兒遺憾,“可惜不能放炮仗開張。”

李天然知道這一切,都是做給日本人看的,可是還是覺得太諷刺了。給人打出了正門,又從後門溜了回去。

他只是擔心巧紅。像她這個模樣兒,這個年紀,太危險了。除非把她娶過來,也沾點兒美國人的光。

他知道麗莎曉得他們的事,就去跟她商量。麗莎聽了,想了會兒,“很好,那就照規矩來辦,明媒正娶。”

他更嘀咕了。還沒跟巧紅提不說,眼前的正事也未了,就娶老婆,師父師叔地下有知,會怎麼想?他拜託麗莎暫時先不要去辦。

他下午回家之前,去煙袋胡同坐了坐。巧紅正在屋裡納鞋底。他沒提什麼,只是再三囑咐她不要出門。

李天然還是昨晚上那身黑。大太陽,又多了副黑眼鏡。走在路上,很引人注意。果然,一上朝陽門大街,就給兩個憲兵和兩個公安給攔住了。那個中國員警搶上來大喊,“行禮!看見日本軍官先行禮!”

他鞠了個躬,掏出新名片,雙手送上。

那個憲兵正反兩面看了半天,又上下來回打量了他幾眼,揮手叫他走。

他回到家,叫徐太太早點兒放工。

他進屋洗了個澡,光著膀子出來坐在院裡,抽著煙,喝著酒。

西天白雲開始變色。後邊花園裡的鳥兒叫,蟬叫,蛐蛐兒叫,嘰嘰喳喳地不停。

可是又如此平靜。

外邊胡同裡響了“叭,叭”兩下他熟悉的喇叭聲。他起來開門。

羅便丞很清爽的一身嗶嘰褲,藍襯衫,沒打領帶,沒穿上衣,進了門,看見天然赤裸著上身,朝他厚厚胸脯上輕捶一拳,“原來你練身體。”

李天然給他搬了張籐椅。

“又給我錯過一個大新聞……”羅便丞坐下來,給自己倒了半杯威士卡,“我剛剛才聽說,張自忠昨天晚上進了德國醫院……媽的!”他喝了一口,“還是美聯社那小子告訴我的,你說氣不氣人?”他再一口幹掉,“幸好都在保密,暫時都不發消息。”

李天然回房取了張名片給他。

“很好……雖然不是和我共事……”羅便丞添了酒,舉杯一敬,“除非日本美國也打起來……”他看了看手錶,微微一笑,“主任先生,有沒有興趣亮一亮相,陪我去德國飯店?”

“去做什麼?”

“有位德國牧師,那天回北平路上,剛好碰見二十九軍撤退,偷偷拍了些照片,要賣給我……去穿衣服,整齊點,要像個診所主任。”

李天然回屋換上了那套米色西裝,選了條淺黃色領帶,左胸小口袋上塞了巧紅給做的那條白手絹,戴上了墨鏡。二人出門上車。

“我一早去看了皇軍正式入城……”羅便丞開出了胡同,順著北小街往南走,“聽說他們從好幾個城門同時進的城……西直門,平則門,廣安門……我是在馬市大街口上……這是我第一次目擊到一個城市的淪陷,被征服者佔領……我是說,”他沉思了片刻,“我只是一個記者,一個外國記者,中國也不是我的國,北京也不是我的家……可是……唉……我無法想像北平老百姓心裡的感受……先是坦克車,裝甲車,接著是騎兵隊,步兵隊,還有運兵車,還拖著榴彈炮……走了好幾個鐘頭,搞得滿街都是煙,都是土……沿路我沒看見幾個中國人,只有一批批小孩子,手裡搖著小日本旗,跟著幾個大人在喊什麼‘歡迎皇軍進城’……倒是有一大堆日本記者,拍照的,錄音的,拍電影兒的……哦,還有兩架飛機在撒傳單,什麼‘東亞人民和平共榮’……我撿了一張……”

羅便丞從西總布胡同上的哈德門大街。李天然又發現上個月在路當中挖的那條戰壕已經給填上了。

他們慢慢開進了哈德門內德國飯店,停了車,直奔酒吧。

裡頭相當暗。羅便丞四處張望一下,帶著李天然,穿過幾張空桌子,在吧台前頭一排高腳椅上坐下。旁邊有個一身黑的白髮老頭兒,顯然是那位德國牧師。李天然也坐了下來,摘了墨鏡。羅便丞叫了兩杯啤酒。

李天然沒有說話,慢慢喝酒。羅便丞和那個牧師稍微耳語,交換了些東西。那個老牧師立刻下椅子離開了。

羅便丞從信封裡掏出一疊照片,一張張翻看,不停地點著頭,又指著一張問,“你知道這是誰?”

是張很清楚的相片……田野,土路,兩旁是行軍的士兵,帶頭的是位年輕的軍官,面對著相機……李天然搖搖頭。

“三十七師二一九團團長,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好像叫吉星文……差點在南苑給炸死……我訪問過他……”羅便丞有點自言自語,“好極了,一百美元也值得。”

他收起了照片,和天然碰杯,“來過這裡嗎?”

“沒有。”

“雖然不在東交民巷,但也算是中立地區——”

“羅先生!李先生!”突然有人在喊。

他們回頭看。是金士貽。

李天然一愣,一個多月沒見他了。一身寶藍綢衫,唇上的短須有了點兒仁丹味兒。

羅便丞點頭招呼。

老金走近了點,“我們桌兒上有位日本貴賓,司令部的,想約二位過去坐坐,”他滿臉笑容,“特別派我來邀……請務必賞個臉兒,給個面子……”

李天然還在猶豫,可是羅便丞朝那邊一看,興趣來了,“啊……原來是松井先生,好極了……”一拖天然,下了高腳椅,拍了拍金士貽的肩膀,“這是我們的榮幸。”

他們進來的時候,都沒有瞧見裡面角落有這桌人。快到跟前,李天然才看清正對面坐著一個黑西裝的生面孔,左邊又是卓十一,再過去——

他的心一下子跳到喉嚨,血沖上了頭,朱潛龍!

他吸了口氣,腳慢了一步,讓羅便丞先上去。

“讓我來介紹介紹……”金士貽依然滿臉笑容,“這位美國朋友是羅便丞先生,‘世界通訊社’駐北京記者……”然後扶著李天然的肩膀,“這位是李天然李先生,《燕京畫報》英文編輯,我以前同事。”

桌上三個人先後站了起來。金士貽接著介紹,“松井少佐,駐屯軍司令部情報官……卓少爺不必介紹了……這位是偵緝隊朱隊長。”

他們輪流一一握手。

李天然的心跳靜了下來。朱潛龍的手軟軟綿綿的。

六個人剛坐下,李天然立刻從上衣口袋取出一疊名片,微笑著分給四位,在遞到老金手上的時候,補了一句,“有了份兒新差事。”

金士貽一呆,接過了名片。

李天然點了支煙,“皇軍進城了。”順手把那包煙和銀打火機擺在面前桌上。

松井微笑點頭,“中日兩國人民的友誼,源遠流長。”他的中國話非常流利。

老金為兩個客人倒香檳。桌上沉靜片刻。

李天然感覺到朱潛龍在打量他。他吸了口煙,手中玩弄著打火機,琢磨了一下。舉起香檳酒杯一敬,“有金秘書,卓少爺,還有朱隊長捧場,這個友誼肯定萬萬歲。”

羅便丞桌下踢了天然一腳,趕緊插嘴,“松井少佐或許記得,上個月,我們在貴國使館酒會上見過面。”

“啊,是……”松井似乎沒有興趣接下去,轉移視線到李天然身上,“馬凱診所開業多久了?”

“前天,和我掛名主任同時,”他抿了口香檳,又一舉杯,“Cheers.”

只有松井和老金禮貌地飲了一口。

“李主任,聽金秘書說,您是美國留學生?”

“是……”他突然發現,真上了台,也不怯場了,“去年回來的。”

松井微微一笑,“聽說回來得很匆忙?”

“哦?……”天然抿了一口,“您也聽說了?”他感覺到朱潛龍還在看他。

“何止聽說,”松井手中玩弄著那張名片,“還在美國報上看到您離開的消息。”

“哈……”李天然大笑一聲,“可見美國報紙,有多無聊。”

羅便丞輕咳了一下。

“很好……”松井又看了下名片,“李主任,希望有機會能登門拜訪。”

“診所日夜開門……我期待您的光臨。”他知道朱潛龍的眼睛一直沒離開。

羅便丞在桌下又踢了天然一腳,掏出了筆記本。“松井少佐,貴國陸軍大臣杉山久向天皇保證,‘中國事件可以在三個月之內解決’,請問少佐,從軍事角度來看,這項保證是否過於樂觀?”

松井恢復了他的笑容,舉起酒杯,左右一顧,“來,大家一起敬我們的美國朋友一杯。”

“有沒有張自忠將軍的消息?”羅便丞緊接下去問。

“有!”斜對面的朱潛龍冷冷地冒出一句,“溜了!”

羅便丞邊寫邊問,“這是公安局的正式聲明?”

“隨你便!”朱潛龍臉色一沉。

“那再請問朱隊長,去年日商羽田先生在北平遇害,今年春,山本顧問在圓明園廢墟斷臂負傷,請問,這兩件案子有沒有任何新的發展?”

李天然的心突突猛跳。

朱潛龍一動不動,面無表情,“此兩案現移交皇軍憲兵隊處理。”

羅便丞收起了本子和鋼筆,微笑著轉向卓十一,“有唐鳳儀的消息嗎?好久沒見到她了。”

卓十一死板著臉,盯著羅便丞,一句話不說。

“不是我捧自己人,”李天然輕鬆地切入,“馬凱醫生,Dr.McKay,可是北平‘協和’名醫,現在對外門診,在座各位,誰要是有什麼地方不舒服……”

“來!”金士貽舉起酒杯,“讓我們為中日兩國人民友誼萬歲喝一杯!”

大夥兒舉杯。羅便丞一急著伸手,將香檳打翻,杯子也嘩啦一聲破了,酒灑了一桌。

“真對不起……”羅便丞忙著用餐巾去擦,“希望中日兩國人民的友誼,可不要因為我的莽撞……受到破壞。”

松井將手中酒杯放回桌上,“很榮幸能和二位共飲香檳……”他站了起來,“我得先走一步,後會有期。”

另外三個全跟著起身。卓十一尾隨著松井離開。老金去結帳。

只有朱潛龍,一動不動站在桌邊,抓著椅背,死盯著李天然。黑領帶很緊,更顯得脖子粗,喉結突出。

天然知道必須趕快回應。他微微一笑,右手輕輕一碰額頭,行了一個軍禮,“朱隊長,您慢走。”

朱潛龍一下子醒了過來,也沒答話,轉身出了酒吧。

“媽的!”羅便丞深深吐了口氣,“我們剛剛看見的是敵人的面孔……我告訴你,一個比一個醜!”他站了起來,一拍天然肩膀,“走,回吧台去坐。”

二人回到原先的高腳椅,各叫了杯威士卡。

羅便丞抿了一口,“你覺得那位朱隊長說的‘溜了’……”

“嗯?”天然心不在焉……

“是指溜出了北平……”

“嗯?”他玩弄著打火機……

“還是溜進了東交民巷?”

“嗯?”天然抿了口威士卡,半聽沒聽,腦中一再重複剛剛那一幕……

像是……肯定是……給他認出來了……

完了……

又當上了偵緝隊長,後頭又有日本人,全北平都是他的了……

何況還有羽田的死……山本的傷……

一切名正言順,冠冕堂皇地公報私仇,斬草除根……

又在日本人面前立了個大功……

天然一口幹掉威士卡。那位酒仙可真給他取了個好外號。古都沒了,俠還沒當成,現在連隱都無處可隱了……

門口一陣喧嘩,酒吧進來了一群日本軍官,說說笑笑,全擠到吧台坐下,一個個大聲用日本話叫酒。

羅便丞皺了下眉,偏頭跟天然說,“這裡也給他們占了……我們走吧。”

他說他要回去趕稿,問天然去哪裡。李天然說乾麵胡同。

羅便丞開出了飯店北上,“我聽到一個謠言,”他手搭在方向盤上,一臉鬼笑,“說唐鳳儀吃掉了卓十一好幾百萬的珠寶,”他笑出了聲,“你看見那小子,給我問的時候,他表情沒有?……不過,”他收起了笑容,“她又能躲到哪兒去?”

到了馬大夫家,羅便丞瞄見門口上的星條旗和診所木牌,微微一笑,搖手再見。

李天然上了客廳。藍青峰居然也在,還是那副當鋪老闆的打扮。都在喝茶。

“你哪兒去了?”麗莎為天然倒了一杯,“到處找你。”

天然接過了茶,喝了一口,靜了幾秒鐘,把德國飯店的事說了一遍。

半天沒人出聲。安靜得可怕。

藍青峰先開口,“必須假設他認出是你。”

天然兩眼空空,沉默無語。

“天然……”馬大夫語意誠懇地說,“不要絕望。”

藍接了下去,“我知道,你現在覺得外面一片黑暗,山窮水盡……”

李天然微微慘笑。

“可是也就是在這種山窮水盡的時候,才柳暗花明……”

天然兩眼輪流掃著馬大夫,麗莎,藍青峰……心中一動。

“大後天,十一號,禮拜三,晚上,還沒說幾點……”藍青峰頓了頓,“老金在‘順天府’請客。”

李天然一動不動坐在沙發上,只感覺到心在跳。

“一共四位,可是石掌櫃的剛剛才打聽出來都是誰。”

他的心越跳越快。

“金士貽做東,三位客人是卓十一,楊副理……和朱潛龍。”

天然抿了口茶,發現手微微在抖。

“像是擺個謝宴……金秘書謝恩,宴請提拔他的幾個後臺……”藍青峰喝了口茶,“本來還應該有個羽田……天然,你不是提過什麼‘黑龍門’嗎?就他們五個……只可惜羽田沒福享受這頓飯了。”

李天然的心跳平靜了下來。他抿了口茶,手也不抖了。

“我以前也說過……”藍青峰接了下去,“暗殺不是我們的分內工作……可是,任何規矩都免不了有個例外,老金大後天這桌客,就是個例外……這些人,不錯,不是決策者。可是,在今天北平,在給日本佔領下的北平,這種執行者,更直接傷害到我們……所以也更危險。”

天然微微一皺眉頭。

藍青峰覺察到了,“你好像有話。”

“我沒算計到是這樣了。”

“哦?沒按你們的江湖規矩?”

李天然沉默不語。

“怎麼?你想再下個帖子?廢墟決鬥?”

李天然一動不動。

“你到底是想幹嗎?”藍青峰靜靜地問天然,“你是想證明你比你大師兄厲害,武功比他高?還是想把他給幹掉,給你師父一家報仇?”

李天然還是一動不動。

“你忘了你師父一家是怎麼給打死的?現在不用那把‘四五’,那你可真是白在美國學了那手好槍。”

李天然默默無語。

“這是什麼時候了?這是在打仗!這是關係到民族存亡的鬥爭!”

李天然瞄了他們一眼。藍青峰直盯著他。馬大夫專心點他的煙斗。麗莎在吹手中的茶。

“姓朱的今天回去要是想通了,他會跟你單個兒比?他恨不得拿起機關槍就掃你。”

李天然面無表情,可是心中歎了口氣。

“你忘了你的承諾?”

他回盯著藍青峰,“我沒忘。”

“好!告訴你一件事。‘順天府’是我們的地盤,”藍的語氣更加嚴肅,“這件事你知道就好了,不用多管多問……反正,石掌櫃的花了不少時間功夫拉攏老金,這桌客才擺在他那兒。往後不知道還有沒有這種機會。你明白嗎?”藍等了會兒。看見天然點頭,才接下去,“好!你要我辦的,我辦了。要我安排的,我安排了。現在該你說話算話……”他舒了口氣,聲音也緩和下來,“去報你的仇。報成了,也解決了我們一個麻煩。以後不論誰去接他們的工作,都不會像他們‘黑龍門’,有班死黨。”

天然輕輕點頭。

“你一個人,辦得了嗎?”

他微微一笑。

“好……”藍青峰喝了兩口茶,“這可是一件有高度生命危險的工作……我們目前既沒這個人手,也沒這個能力。石掌櫃的他們,最多打發幾個跟班兒……要幹就全得靠你了……”他舉起茶杯一敬,“算是你我合作的第二件任務吧。”

李天然喝了一口敬茶。

“還有……”藍青峰又想到什麼,“你是要姓朱的知道你是誰,你得露臉……那可就不能留下活口。”

房門開了。劉媽進屋問開飯不。麗莎說,“開吧。”

藍青峰遞給天然一份《燕京畫報》,“這是昨天的,最後一期。”

天然翻了翻。封面竟然又是唐鳳儀。其他一切如舊,只是最後一頁有一則停刊啟事。

“畫報就三個人,”藍青峰一臉苦笑,“一個投了日本,去當漢奸。一個投了共黨,去打遊擊。現在就剩了個你……算是在敵後工作吧。”

老劉給他們弄了三盤熱炒,一碗燉菜,兩籠饅頭。馬大夫開了瓶老白乾兒。

藍青峰在桌上說,天津可不像北平,給炸得很慘,打得也很慘,死了不少人。他的四個廠都給日本人沒收了,小白樓那兒的公司也給接收了。北平這邊兒早已收攤,可是九條的房子,“三菱”已經來看過,說他們要,跟那部車,一起給徵用了,連長貴和老班都給他們扣下了。

天然問起藍田藍蘭。

藍蘭還在船上。藍田給分配到上海江灣。

theo0929 發表於 2018-8-31 10:40
第四十一章 血濺順天府

他們那天晚上都擠在馬大夫家睡。麗莎把正屋西室給了藍青峰。天然在病床上將就了一夜。

他很難入睡。七年了……這麼些日子的躲藏和等候,期待和尋找,挫折和失望,傷心和悲痛,片刻的過癮,片刻的滿足……現在全都揪成了硬硬一塊,像個死結似的卡在他嗓子裡……是吐是咽,也就兩天了……

藍青峰一早就走了。天然整天沒出門。再忍兩天,馬大夫如此警告。天然怕閑著胡思亂想,就幫著麗莎和劉媽收拾家。天氣悶熱。太陽死毒。

麗莎沒再提說媒的事。他也不提。兩個人下午喝茶的時候,她倒是說馬姬前幾天來了信,非常擔心北平這邊的局勢,“我們還沒回信,不過她現在總該知道北平天津都丟了。”

“藍蘭還在船上,也應該知道了。”

麗莎“嗯”了一聲,有點在沉思,“天然,羅便丞跟你提過他們的事嗎?”

“提過一次,”天然搖頭感歎,“說這一打仗,要把他們的戀愛給打垮了。”

“他這麼說嗎?”麗莎眼角的皺紋更深了,“那他還年輕……戰爭破壞不了愛情……考驗愛情的是時間和距離。”

“我想他也是這個意思。這場戰爭拉長了他們當中的時間和距離。”

麗莎微笑著,“你真會替朋友說話。”

天氣悶熱。太陽死毒。樹上的蟬叫得更讓人心煩。

門鈴響了。過了一會兒,老劉進屋說,“順天府”派人送來一盒菜。麗莎叫他放在茶几上。

是個紅漆菜盒,裡頭兩條油紙包的鹵腱子。麗莎再翻,抽出底下壓著的一個信封,拆開,取出兩張白紙,看了一眼,遞給了天然。

是毛筆劃的兩張平面圖。沒寫明,可是天然知道是“順天府”。他點了支煙,靠在沙發上,先看樓下那張。

外院各屋是夥計睡房,庫房,廚房和茅房。內院東屋西屋都是大間。北屋兩層。樓梯在東北角,轉個彎上樓。樓梯下頭是帳房,隔壁是石掌櫃的房間。

“順天府”正門臨的是鼓樓前大街。西邊一連兩個店面,東邊是個財神廟。再往東是棒子胡同。飯莊後邊緊靠一條死胡同。沒個名兒。

二樓草圖的比例大了點。從樓下東北角樓梯拐上去,是一條帶欄杆的窄走道,面向著下邊庭院。沿著這條廊子的裡邊,一溜四間有大有小的房間。前後都有窗。就盡頭四號包房打了個叉兒。

李天然又看了一遍。他記得上回跟巧紅吃涮鍋,是在樓梯口上那間大的,有六張桌子。怪不得訂四號,就這間擺著一張八仙桌。

馬大夫回來得早。他們也提早吃。每個人都像是打發一件事似的,很快吃完。

“他沒留話?”

馬大夫搖搖頭,“就叫你在這兒等。”

李天然第二天下午,待不住了,借了那部老福特,回家取了點兒東西,又跟徐太太交代說,他現在改在馬大夫家做事,這幾天忙,不回來睡。

他接著去了“怡順和”,提了點兒錢,二十條拿美鈔,五條拿金子。王掌櫃的說金子現成,美金可得等幾天。

李天然發現大街上差不多恢復了正常。店鋪也都開了。路上的人也多了,只是個個臉上都沒什麼表情,灰沉沉的。

到處都有憲兵公安巡邏,到處查問,還有人挨揍。進出城查得好像更緊。他路過的兩個城門前頭,都排著好些人等。東交民巷外邊停著一輛輛架著機關槍的日本軍車。

他把福特停在南小街路邊,走進了煙袋胡同,也沒敲門就進了院子。

院裡沒人。他進了巧紅的西屋。也沒人。他有點緊張,正要出房,後邊“啊呀!”一聲。

他嚇了一跳,回頭看見巧紅站在內室門口,一身竹布旗袍兒。

“嚇死我了……”她臉色緩了下來。

李天然上去緊緊摟住她,半天才鬆手。

巧紅拉他進了內室,坐在床沿上,“有事兒?”

他半天沒說話,輕輕撫摸著她的手背,“本來打算找你出去走走……”

“這會兒?”

他微微苦笑。本來就已經不方便公開了,如今又到處都是憲兵公安,“真沒地方可走……”

“怎麼回事兒?”巧紅有點兒急。

他收回了手,從口袋掏出來那五條金子,塞到她手上。

“這是幹嗎?”巧紅一愣,呆呆地望著手裡那五根黃黃沉沉的金條。

“你先收著。”

“收著?”

“先放你這兒。”

“幹嗎?……”巧紅突然一驚一喊,“你要走?”

李天然勉強笑著,“那倒不是……得去辦件事。”

巧紅的臉刷地白了,“朱潛龍?”

他點點頭。

“什麼時候?”

“明天晚上。”

她想了想,旗衫下頭的胸脯一起一伏,“那我先幫你收著,事兒辦完了還你。”

李天然一手把她摟了過來。

他沒留太久,不想給徐太太撞見,也想早點回去。

他很感激巧紅這份心。不追問,也不瞎囑咐,只是在走的時候,緊捏著他的手,說了句,“你小心……”

天還亮著,可是馬大夫已經回來了。太陽偏了西,院子裡挺悶挺熱。老劉潑了好幾盆水,也一下子就幹了。只是感覺上像是涼快了點兒。劉媽給他們擺上了小桌籐椅。

三個人靠在椅背上悶悶喝著酒,望著天邊慢慢變色的雲彩,目送著空中一排排歸燕。蟬叫個不停。

都喝了不少酒。飯後又接著喝。都帶點兒醉。又都不想去睡。最後還是馬大夫問了句,“你在想什麼?”

天然沒回答,也沒什麼好說的。

馬大夫第二天沒去醫院,和麗莎輪流陪著天然。沒話說也坐在那兒幹陪。

快六點,藍青峰電話來了。馬大夫接的,“嗯”了幾聲,交給了天然。

“七點到。石掌櫃的招呼你。”就這麼一句。

李天然進去換了衣服。黑褲黑褂黑便鞋。

也不必蒙頭蒙臉了,就是要他認清楚是誰。

可是有四個人……

一個潛龍已經夠他應付了,還有個保鏢……

既然露臉,就不能留活口……

他坐在床沿上,盯著旁邊那把“四五”。

又不是單挑獨鬥……這是打仗……報仇之外,還有任務……

他心裡念記著師父師母,師兄師妹,還有師叔,希望他們瞭解……

他拿起了“四五”,查了下彈匣,滿滿的,“哢”一聲扣上,撩起短褂,別在後腰。

他走進客廳。麗莎遞給他半杯威士卡。

他們三個碰杯,各自一口幹掉。

“走,”馬大夫放下酒杯,“我送你。”

天暗了下來。街上很空,連在外邊乘涼的都沒有。路燈還沒亮。李天然望著兩旁閃過去的一排排房子,矮矮暗暗的,黑黑灰灰的,老老舊舊的。

馬大夫在鼓樓拐角停了車,掏出把槍,給了天然,“我待會兒在後頭死胡同口上等。”

李天然微微一愣,可是沒問。他接了槍,認出是羽田那把“白郎寧”,也沒說話,也別在褲腰上,下了車,慢慢朝東邊遛了過去。

老遠就瞧見“順天府”大門口那兩盞賊亮的煤氣燈。前邊沒人,就停著幾輛洋車。

他邁進了大門。一個小夥計朝他一哈腰,前頭領著,下了院子。

內院上頭還搭著篷,東西屋都挺亮,都有幾桌客人。他們進了北屋。樓下也有兩桌客人。

夥計開了樓梯下邊帳房的門,等他進了,隨手關上。

房間不大,就一張有幾個隔板的桌子,擺著筆墨算盤,一堆堆帳本兒。後頭坐著的那位白鬍子管賬的,頭都沒抬。

他們穿過小帳房,進了後邊那間。

稍微大點兒,沒什麼佈置。桌椅之外,多了張床,衣櫃,和一個洗臉盆架。後牆有窗。屋頂上吊著風扇,慢慢在轉。小夥計倒了杯桌上現成的茶,雙手奉上,“掌櫃的請您這兒歇會兒。”鞠了個躬,就離開了。

他喝了杯茶,抽了支煙。外邊客人的聲音聽不太見。頂頭上的樓梯,也沒聽見有人上下。他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

石掌櫃的快九點才進來。他帶上了門,“上樓了,剛入座。”

“有他嗎?”

“有。”

“一共幾個?”

“就他們四個。”

“怎麼個坐法兒?”

“是張大方桌。朱潛龍上座,正對著門裡邊兒的屏風……他右邊兒是卓十一,左邊兒那個姓楊的,老金背著門兒,下座。”

“樓下有他們人嗎?”

“就一個司機,一個員警……也這兒吃,坐在門口兒那張桌。”

“街上?”

“沒人。就他們來的那部車。”

李天然敬煙。石掌櫃的搖頭。他自己點上了,“各屋都有多少客人?”

“樓上那間大的有兩桌。當中兩間沒人……樓下北角還有一桌……東屋三桌,西屋兩桌,總共十來位……也都吃得差不多了。”

“還會有人來嗎?”

“說不定……這些您別操心,”石掌櫃的倒了杯茶,喝了一口,“司機和員警,我們來收拾。”

李天然看看表,九點十分,“菜什麼時候上?”

“這就上。”

李天然微微一笑,“吃什麼?”

“來我這兒吃什麼?……扣羊頭,燉羊背,炸羊蹄,溜羊尾,烤羊肉串……全羊席……連吃帶喝,總得兩三個鐘頭。”

“好……”李天然點點頭,“我十點上去……哦,誰身上像是有傢伙?”

“就那個員警挎著把手槍……樓上四位看不出來,要有什麼,八成兒在姓楊的身上。”

李天然伸出了手,“石掌櫃的,跟你們人說,聽見樓上有了動靜,就收拾樓下那兩個……”二人緊緊握著。天然又補了一句,“除非天塌了,我十點整動手。”

“得快……”石掌櫃的轉了身,又回頭說,“憲兵隊離這兒不遠。”

李天然坐回椅子上,合上了眼。

頂上的風扇有節奏地呼呼地轉著……

差五分十點,他起來松了下手腳,開門朝外邊走。

一出帳房,瞧見樓下只剩下了門口那桌人。背著坐的那個員警,聽見聲音,回頭死盯著他看。天然微笑點頭,上了樓梯。

他拐上了後半段。放輕了腳步,上了走廊。

頭一間大的沒客人了。有個夥計在收拾屋子。

過了當中那兩間空的,他聽見了接壁四號房裡有人說笑。房門開著。他看看表,十點。

他撩起短褂,掏出“四五”,開了保險。接著左手掏出那把“白郎寧”,輕輕跨進了包房。

他一動不動,站在屏風這邊。他感覺到自己的心跳……他吸了一口氣。

他兩步繞過屏風,輕輕一喊,“別動!”

兩把槍。右手“四五”鎖住了正對面的朱潛龍,左手那把“白郎寧”掃著另外三個。一個夥計在收盤子,一個在後邊伺候。他用頭示意,叫他們出去。

他向前邁了幾步,沒人動。

他在姓楊的左後邊站住。

老金這才看見是誰,喊了聲,“李天然?! ”卓十一想叫沒叫出聲,半張著嘴。

他眼睛沒離開斜對桌那張方臉。

朱潛龍像是看見了鬼,一臉慘白,嘴唇微動,“果然是你……”

他眼角到楊副理有只手探進了口袋。他兩眼不離潛龍,抬起右臂,猛然反手一揮,“哢”的一聲,槍把擊中左額,頭骨已碎。姓楊的吭都沒吭,連人帶椅往後翻倒下去。

“啊呀!”卓十一驚聲嚎叫。老金身子發抖。

這一刹那,朱潛龍抓起桌上一根還帶著肉的鐵串,一甩右手,朝著他打過來。天然往左一側身,一扣“四五”扳機。“砰!”打中潛龍右肩。

那根像把短劍似的鐵串,擦過了他耳邊,“奪”一聲,釘在後邊牆上。

朱潛龍左手又抓了根羊肉鐵串,咬著牙,又一甩,站了起來,再一倒翻身。

天然再一側身,躲過鐵串,再扣“四五”,“砰!”,廢掉了潛龍左肩。

朱潛龍給打得倒退了兩步,靠著牆,兩條死胳膊軟軟地吊在身邊。

“老金。卓十一。趴在桌上!”李天然沉著氣一喝,可是兩隻眼睛死盯著潛龍,“四五”槍口對著他,繞過了方桌。

朱潛龍寬寬的額頭上冒著汗珠。灰綢大褂,從肩到胸到袖,全洇著血。他滿臉鐵青,突著大眼,瞪著天然,胸口起伏著,啞啞地喊,“大寒!”

李天然站在他面前,槍口直指潛龍胸膛,把“白郎寧”插回褲腰,靜靜地說,“是我沒錯。”

朱潛龍背頂著牆,臉一陣青,一陣白,狠狠一笑,“好小子!居然有你今天!”

“沒我今天,有你今天?!”

“別廢話了……”他渾身在抖動,“給個痛快吧!”

“痛快?”李天然一聲乾笑,“四條命毀在你手裡,你想討個痛快?!”

他槍口微微下垂,一扣扳機,“砰!”——射進小肚。

朱潛龍給這顆子彈打得往後一頂,掙扎著要用兩手去按,又抬不起來……他慢慢蹭著牆滑坐在地。粉壁上洇出幾道血跡。

李天然站在他身旁,用腳扳起了潛龍下垂的頭,冷冷地盯著他,“頭三槍為的是師父師母,師叔,和二師兄……這一槍為的是丹青和我——”

“砰”,子彈穿進前額。血噴了出來。

天然沒有動,盯著看。

朱潛龍癱倒在地,頭上的血直冒,蓋住了大半個臉。

他慢慢轉身,回到桌前。

金士貽頭趴在桌面上,嘴裡喃喃不停,“……沒我的事……沒我的事……”卓十一也跟著叫喊,“沒我的事……”

李天然舉起“四五”,“那就陪個葬吧!”朝著老金和卓十一的後腦袋,連發兩槍。

“快走!”屏風後頭閃出來石掌櫃,“員警進院兒了。”

李天然別上了“四五”,到桌上取了根鐵串,轉身回到潛龍身邊,在後頭牆上刷刷劃了“燕子李三”四個大字。

再把鐵串“奪”一聲釘在牆上。

大街上傳過來幾聲警笛。

“這兒怎麼辦?”天然走向後窗。

“我來……就說是藍衣社。”

李天然輕輕一“哼”,朝著石掌櫃一拜,推開後窗,一按窗沿,躥了出去。

他彎著身子在屋簷上略停,輕輕一躍,下到了死胡同,再兩起兩落,上了等在那兒的老福特。

馬大夫沒開車燈,從棒子胡同左拐轉北,又進了一條胡同奔東,穿過了地安門大街,又拐進一條黑胡同,開了車燈,出來,順著東四北大街南下。

就東四牌樓下頭有人站崗。車慢了下來,可是沒人攔。

馬大夫開進了乾麵胡同,長長舒了口氣。

剛進車房熄火,麗莎已經跑了過來。天然一下車,就給她摟住。麗莎一手挽一個,進了北屋。

咖啡桌上一瓶威士卡。馬大夫上去倒酒。

叮,當,叮……三人碰杯。

“願上帝可憐你。”麗莎眼中一汪淚水。

李天然慘笑。

“願上帝寬恕你。”馬大夫眼睛濕濕的,“但是……我們從內心深處,為你高興。”

“也跟你一樣,”麗莎接下去,“感到無比滿足。”

天然一口幹掉威士卡,“解饑解渴,還不足以形容我現在的感覺……”他掏出腰上兩把槍,全交給了馬大夫,再拿起桌上那瓶酒,“我得出去一趟……”

“現在?”馬大夫差點叫了起來。

麗莎臉上顯出極美的笑容,“去吧……”

天然揣上了威士卡,出了客廳,下了院子,看看沒人,矮身一躍上了房。

theo0929 發表於 2018-8-31 10:41
第四十二章 夕陽無語

他天快亮回的馬大夫家,立刻上床,立刻入睡,一直睡到中午。

醒了,可是沒有起床,懶懶地半靠在枕頭上,點了支煙。

每根神經,每根肌肉,每根血管,每根毫毛,都無比舒暢。

這就是把梗在那兒的吐出來的感覺嗎?

他臉上浮起了微笑……是,這就是。

夏蟬尖尖在叫。窗簾輕輕在飄。亮光晃晃在搖。

房門響了兩下。

麗莎一身紅緞子睡袍,端著一個茶盤進了屋,微微笑著,把它架在天然大腿上,“英雄早安。”

天然坐直了,也微笑著應了聲早。他望著木盤上的果汁和咖啡,“謝謝……也不早了吧?”

“還早。”麗莎在床邊坐了下來,“這是你新生命的第一天。什麼感覺?”

他喝完了冰橘汁,“好比……”他倒著咖啡,加奶加糖,“我想不出有什麼可以比。”

“好比解饑解渴解癢?”

天然笑了,“差不多……”他喝了一口熱咖啡,“只是更過癮。”他吸了口煙。

“再沒有別的要求了?”麗莎的笑容充滿了慈愛。

他仰頭一吐煙,“沒有了。”

“連巧紅都不要了?”她偷偷地笑。

“啊……”他馬上收嘴,“那不算。”

“好。”她拍了拍天然的腿,“要不然笑話可鬧大了。”

他微微一愣,弄熄了煙。

“人家肯了。”

“什嘛?”可是他已經猜到了。

“還有什麼……趕今天是七夕,我早上請劉媽過去給你說親。”

天然一震,差點兒灑了手中的咖啡,“說了?”

“說了。劉媽剛回來……”麗莎站了起來,“日子也定了,後天,八月十四。”

他長長舒了口氣,躺了回去。

麗莎上來彎身在他額頭上一吻,轉身出了房間。

日子都定了! 可是她剛剛說什麼? 新生命的第一天?……

他躺在澡盆裡,熱水蓋到他結實的肩膀,足足泡了個把鐘頭。渾身上下,一清二爽,真有點兒像是新生命的一個乾乾淨淨的開始……

他一天沒出門。想去看巧紅,又有點兒不好意思。才分手沒幾個鐘頭,又剛提過親。

下午羅便丞來了電話,說剛從南口回來。那邊打得很厲害。又說可惜沒時間喝杯酒。他這就要去東站搭火車上天津,再南下去上海。那邊也出事了。然後匆匆補了一句,“剛剛聽說昨天晚上又發生了一個案子……又是那個什麼‘燕子李三’幹的……可是,北京人怎麼說?邪門兒?……死的都是我們認識的……”

一天沒事。只是劉媽見他就笑。

吃了晚飯,三個人坐在院子裡喝酒乘涼。劉媽過來點了幾根蠟,幾盤蚊香,添了桶冰塊。

蟬叫一個接一個停了。院裡一下子靜了下來。各屋都沒亮燈,更顯得上空幽黑,星星明亮。

麗莎叫他們找銀河,再找牛郎織女。天然從小就跟師妹玩兒這個,一下子就找著了。

“天然,”馬大夫抿了口酒,“記得你回來那天晚上嗎?也是在這兒這麼坐著。”

“記得。”

“問你的那句話呢?”

“哪句?”

“有什麼打算。”

李天然默默喝著酒,抽著煙。他記得。只是那個時候他還有件事未了。可是現在,該了的也了了,又好像還是沒什麼打算。

馬大夫歎了口氣,點了鬥煙。

“才辦完事兒,”麗莎補了一句,“給他點兒時間。”

“我知道……”馬大夫噴著煙,輕輕地說,“問題是,沒什麼時間了……天然,你老是說‘走著瞧’。日本人沒來,你還能走著瞧。可是現在……我這兒不是租界。出了事,別說我,誰也救不了你……”

李天然明白,只是不知道該怎麼打算。未來一切,可不像朱潛龍的事那麼黑白分明……

一陣微風,吹過來幾聲狗叫。李天然發現,這幾天胡同裡都沒人吆喝了……

睡覺之前,他跪在床頭,心中念記著師父,師母,師叔,二師兄,師妹,請他們瞑目長眠。最後他跟丹青說,他剛定了親。

新生命的第一天,就這麼過去了。

第二天起床,他才突然想到,昨晚上忘了跟師父交代往後“太行派”該怎麼傳下去……

他套了件短褂,出了大門,先去煙袋胡同。

剛進了院子,老奶奶就踮著小腳,搶上來道喜,“我早就料到了。”

巧紅一身泛白藍布旗袍兒,在旁邊兒羞羞地微笑,拉著他手進了西屋,“你還來這一套?”

“是馬太太要……”他摸著她的臉,“這麼照規矩辦。”

巧紅輕輕“嗯”了一聲。

天然跟她說,明天在乾麵胡同辦,客人就男女兩家。老奶奶,徐太太,馬大夫和麗莎。劉媽算是介紹人。他還叫巧紅收拾一下,準備搬去王駙馬胡同。這間西屋留著,算是她的裁縫鋪。

他回家路上在想,看什麼時候方便。把擱她那兒那幾條金子,送去福長街……姓朱的老婆孩子可沒罪沒過。

邁進了家門。徐太太搶上來喊了聲“姑爺!”

兩個人都笑了。

電話在響。是藍青峰,約他下午六點,在西直門大街“三宮廟”隔壁一家酒館二樓見面。

奇怪,“順天府”的事,出了差錯?

他坐下來給馬姬寫了封信。

下午,麗莎開車,帶著劉媽,送來了新褥子、床單、被面、枕頭、蚊帳……說她剛在法國麵包行訂了個蛋糕,又問去買了戒指沒有。

麗莎把徐太太當做自己人,把個徐太太搞得又興奮又緊張,不知道該怎麼稱呼這位美國乾親家。劉媽在旁邊兒湊熱鬧,“跟著我叫麗莎。”

幾個人一塊兒收拾打掃新房。連洗帶換,連掃帶擦,折騰了好半天。送走麗莎,已經快五點了。

李天然換了身藍布大褂兒出的門。

太陽西西斜著。空中帶點兒風。他拐上了北新橋西大街。夕陽直射過來。他戴上了墨鏡。

幾乎每個街口都有背槍的日本兵站崗。

市面上像是安定了些,只是少了點兒什麼。沒從前那麼優哉了,也沒了市聲,熱鬧聲。

兩旁那些灰灰黑黑矮矮的房子,在夕陽之下,更顯得老老舊舊破破。

淪陷半個月,北平變成了一個奄奄一息的老頭兒。

李天然夾在三三兩兩的行人當中,走過了“順天府”,發現給封了不說,大門口上還站著一個日本大兵,一個中國公安。

上了西直門大街,夕陽就在城門樓上頭,一團橘紅。他很快找到了那家酒館,上了二樓。

很空。就藍青峰一個人坐在臨街那張小方桌。還是那副當鋪老闆的打扮,只是多了頂巴拿馬草帽。他在對面坐了下來。

桌上一壺酒,兩隻酒杯。

藍瞄了他一眼,沒說話,繼續望著窗外。

天然給自己倒了杯白乾兒,摘下墨鏡,也隨著往窗外看……沒什麼,就層層疊疊一片灰瓦,曬著夕陽。

藍青峰舉杯一敬,“幹得好!”他一口幹掉。

天然也幹了,覺得藍的臉色不很對勁兒,“石掌櫃的?”

“給憲兵帶走了,還有三個夥計。”

“怎麼辦?”他心直跳。

“要吃點苦。”

“就吃點苦?”

“我想是……日本人願意相信是藍衣社幹的。”

“那……”

“你的任務完成,其他沒你的事。我們有人善後。”

天然為二人添酒。

“我待會兒回天津。”藍的臉色很難看,“有兩件事跟你交代。”

天然抿了口酒。

“我得避一避。往後有事,去找石掌櫃的……另一件,你回去住了?”

“回去住了。”他沒提就要結婚。

“那好。還有件差事。”

果然。“您說。”

藍青峰皺著眉頭,帽檐下的臉色更難看了,“他不能老躲在德國醫院……得想辦法先送他去天津租界。”

原來又是張自忠。他都忘了這回事。

“我還在安排……”藍想了想,“你每天晚上九點在家等我電話。”

天然點點頭。

“這回不比上回……要出東交民巷,還要出城,又不能搭火車……查得太緊。”

天然點了支煙。這是新生命的開始嗎?

藍沒再言語,悶悶喝著酒。

“您沒事兒吧?”天然吐了口煙,覺得藍青峰的神氣越來越不對。

“啊?”藍像是給吵醒了,“哦,上海打起來了……”

怪不得羅便丞趕了去。可是奇怪,藍的聲音有點哽咽。

“藍田死了。”

“什嘛?!”天然驚叫。

“中午……他大隊長說他打下來兩架。自己的飛機也著火了。”

“人?”

“人?連人帶機,摔進了黃浦江。”

“確定是他?”

“是他。”

“您……”天然說不下去了。他太明白失去家人的苦痛,誰也無法安慰……他踩熄了香煙,一口幹掉白乾兒。

藍青峰也幹了,“這是戰爭。當空軍,幹軍人,就得隨時準備死……只可惜剛畢業,才十九歲……”

天然一陣心酸。

“連他去考空軍都沒讓我知道。”

天然忍住了淚,添滿了酒。

“說別的吧。”藍又幹掉,示意再添,然後從懷裡掏出一張疊著的紙,“天津小報,剛捎來的……給你寫詩的那位酒仙,北平沒法兒待了,也躲進了租界……”他遞給天然,“你任重道遠……”

天然接了過來,可是沒有攤開。

“不過,你這位‘燕子俠隱’……”藍青峰蒼老的臉上一絲慘笑,“也只能這麼隱下去了……”

窗外漸漸響起了一陣陣隆隆的聲音。

藍青峰“哼”了一聲,起身站在窗前,“你過來。”

李天然走到藍的身邊。

西直門大街上滾滾煙塵,一輛接一輛的日本運兵車,滿蓋著黃土,像股鐵流似的,在血紅的夕陽之下淹沒過去。

“南口過來的。”

“南口丟了?居庸關?”

“快丟了……你叫傅作義那些雜牌軍,怎麼去守。”

兩個人靜靜地站在那兒。窗外整片黑煙黃土,久久也沉不下去。罩住了遠遠近近那些層層疊疊的灰瓦……

“天然,別忘了這個日子……不管日本人什麼時候給趕走,北平是再也回不來了……這個古都,這種日子,全要完了……一去不返,永遠消失,再也沒有了……”

藍青峰回到桌前,幹掉杯中殘酒,向天然微微點頭,轉身下了樓。

李天然坐回桌上,呆呆地抿著酒,慢慢攤開了報:



俠隱記

將近酒仙



燕子盜李,重顯人間,狼狽之流,膽戰心癲。

單槍赴宴,四喪黃泉,順天府內,為民除奸。

劍道山本,浪人羽田,染指他鄉,一再而三。

屢戒不改,作惡多端,一倭斷臂,一寇涅槃。

金某楊某,文武跟班,為虎作倀,污穢不堪。

卓十一少,倚財弄權,倒行使逆,俠隱把關。

朱首潛龍,無法無天,心黑手辣,罪行連篇。

吃裡扒外,天怒人怨,替天行道,燕子李三。

黑龍門徒,聽我一言,天網恢恢,終有一天。

對頭報應,姓李名三,燕子俠隱,永在人間。



李天然久久無法抬頭……俠?還有可能嗎?……

他木木地坐在那兒,望著窗外的夕陽,抽了支煙,喝完了那壺白乾兒,戴上了墨鏡,下了酒樓。

西直門大街上的灰土沉下去了,也清靜了點兒,沒幾個人去理會空中傳來那幾聲刺耳的警笛。

黃昏的夕陽,弱弱無力,默默無語。

天邊一隻孤燕,穿雲而去。

全書完
12345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theo0929

LV:6 爵士

追蹤
  • 11

    主題

  • 1938

    回文

  • 3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