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武俠] 俠隱 作者:張北海 (已完成)

theo0929 2018-8-1 08:36:26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3 32370
theo0929 發表於 2018-8-31 10:20
第二十九章 春節

他明白馬大夫的意思。那句話是叫他耐著性子,不要輕舉妄動。

他也明白他要報的這個仇,只能天知地知,和他們這幾個人知。

可是,儘管他暫時壓住了心中的急和恨,壓住了當場、親手,置朱潛龍於死地那種饑渴,他回家上了床,還是久久無法入睡。

他下了床,光著上身光著腳,下了那蓋著一層冰雪的院子,進了那烏黑乾冷的夜空,吸著那刀子般的寒風,活動了下他那身緊緊扎實的肌肉,深深運了幾口氣,一招一式,在冰地上走了一趟太行拳。

“好!”北房屋簷下爆出低低啞啞一聲喝彩。

李天然猛然掉頭。明知是師叔,也驚嚇了一下。

漆黑一片,沒人影兒,只聽見聲音說,“進屋吧。”

他進了屋,開了燈,回房套了件睡袍。

“不壞……”德玖坐在那兒滿意地微笑,“你這些年,功夫倒沒擱下。身輕如燕,手重如山。”

天然心裡頭可有點兒慚愧。只記得回來的時候,師叔已經睡了,可是就沒聽見他老人家起了身,還站在廊子下頭看了半天。

他心倒是平靜了下來,慢慢喝著威士卡,把“順天府”的事,一句一句交代給師叔。

“沒認出你?”

“沒。”

“只掃了你一眼?”

“也許兩眼。”

“沒別的反應?”

“沒。”

“他氣色?”

“挺好……壯了點兒。模樣兒沒怎麼變,還是那兩道粗眉毛,方下巴兒。”

德玖沉思了會兒,“他怎麼也料不到是你。”

“他根本料不到我還活著!”

“還出現在北平……”德玖點著頭,“只有看見了我,這小子才會想起了你師父一家,想起了山莊的事,想起了你。”

“唉……天下的事,可真是可遇不可求。”

“別歎氣了。可遇的全叫你遇上了……可求的,”德玖添了杯酒,“可求的就要看咱們自己了……”他抿了一口,“馬大夫叫你等姓藍的回來?”

天然點了點頭。

“你怎麼看?”

天然搖了搖頭。

“他有他的打算,這絕錯不了……可是咱們的事已經夠咱們愁的了,還去伺候他?”

“說的是。”

“他幫的這些忙,咱們得感謝……可是要是他有個條件,那可得想想。”

“是。”

“大寒,你年輕,可是你是掌門。我這個師叔,也只是師叔,全得你決定。你怎麼走,我怎麼跟。”

天然有點緊張,“可不能這麼說。”

“不這麼說,還像個師叔?只是別忘了你師父那句話。”

“哪句?”

“不為非作歹,不投靠官府。”

“我沒忘,只是……”天然頓了頓,“就像那回藍老說的,要是咱們的事,跟他的事,碰到了一塊兒?”

“先辦咱們該辦的。”

“我知道。”

“那不結了?”

“可也不這麼簡單……”

“大寒,你那位藍董事長,八九不離十,是在給官府做事……別看他擺明的是什麼實業家。暗地裡,不是南京,也是二十九軍……你想想,幾次找你談這個,談那個,還不是知道了你的出身,你的本事,想拉你入他們一夥?”

“這些我也都想過了。”

“那就好……一塊兒幹是一回事。幹完了怎麼著?你一入了他們那夥,就得聽他們的……要是派你去扛槍,你也去?”

李天然無話可說。

爺兒倆又喝了會兒酒才進去睡。不過,李天然倒是有少許安慰。師叔答應一塊兒上馬大夫家過年……

這幾天麗莎她們可忙壞了。一大堆老朋友請客吃飯。直到二十九號除夕那天下午,馬姬才拖了天然去東四和西單繞了一圈。她買了好些絨花絹花,當時就順手在頭上插了枝蝙蝠。

這還是李天然這麼些年來頭一回在北平過年,又是跟馬大夫一家人。自從山莊出了事,他什麼年節都不過了。這回可好,馬大夫全家不說,師叔也來了……就可惜巧紅不在。

別看馬大夫他們在北平住了這麼久,過起年來的味兒可還不足。全是基督教徒,天然不怪他們屋裡不設什麼供桌。那祭灶、祭祖、接財神什麼的,也只是跟著劉媽湊湊熱鬧。外頭小孩兒來送財神,也都是老劉去打發。

倒是正屋牆上,馬大夫掛了幅《桃園三結義》年畫應景。麗莎還在茶几上擺了幾盆水仙和海棠,還有一盤帶枝帶葉的幾串金橘兒。屋子門口也貼了幅春聯:“爆竹聲聲辭舊歲,銀花朵朵迎新春。”

李天然本來有點兒擔心師叔跟外國人沒什麼話說。這才是白擔心。一身新棉袍的德玖,新修的頭,新修的鬍子,坐在上座,把麗莎和馬姬兩個人給逗得你捶我,我捶你。

“全是你小時候淘氣的事兒!”馬姬上氣不接下氣,“怎麼你都沒跟我們講過?”

桌上有三位大人在場,天然只能抿著酒微笑,“太丟臉了。”

“那當然是,”馬姬緊追不放,“哪兒有這麼笨的小孩兒,伸手到地洞裡去抓狗,還不給咬?就算是為你師妹。”她突然收住,又覺得收得太快,又補了一句,“難怪給你師父打。”

劉媽他們給準備的倒是相當地道的除夕菜。豬羊肉凍兒,辣蘿蔔,酸白菜,肉丁兒炒黃瓜丁兒……光是這幾道,加上喝,就搞了一個多鐘頭。最後上的是羊肉餃子。

胡同裡突然傳進來“嗶嗶啪啪”幾聲響。天然看了看表,“小孩兒就是忍不住。”

“呦!”馬姬給提醒了,“下午忘了買炮仗。”

李天然看桌上的人都正吃得香,第二鍋還沒下,腦子一轉,“還不到十點,我上四牌樓去買點兒……”也沒等別人說話就下了桌子。

他上正屋取了大衣,順手在茶几上的紙盒子裡揀了枝紅絨帶金的石榴花。

街上熱鬧極了,真也都不怕冷。他很快進了煙袋胡同。裡頭黑乎乎的。他走到盡頭,矮身一躍,上了房。北屋東屋都有亮。聽了會兒,聲音打北屋過來,想是巧紅在那兒陪老奶奶熬夜。

他下了房,掏出那朵石榴花,釘在巧紅房門上。

四牌樓底下全都是人,有的趕著辦年貨,大部分是來趕熱鬧。李天然擠了過去。找了個地攤兒,買了十好幾盒,什麼“二踢腳”,“悶聲雷”,“炮打燈”,“滴滴金”……

“誰吃到製錢了?”天然回來一上桌就問。

“都還沒。”麗莎給他添酒。

“吃到了有什麼賞?”馬姬問她母親。

“吃到了還不夠造化?”馬大夫拍拍女兒的頭,“還領賞?”

麗莎喝了口酒,“這麼好了……今年牛年,這兒沒人屬牛,那誰吃著了,待會兒擲骰子做頭莊。”

他們五個人在飯桌上過的年,熬的夜。大夥兒幾乎同時停了筷子,都吃不動了,也都快一點了。馬姬趁這機會去點了幾根香,拉著天然到院子裡去放炮。

“四牌樓南,四牌樓北,我可沒看見有誰,在四牌樓下頭喝涼水!”

馬姬大笑,點了個二踢腳……“咚”……“嘣”兩聲爆響,接著就一會兒“當”,一會兒“劈瀝巴拉”,一會兒“嗶嗶啪啪”……搞得滿院子都是煙氣,雪上頭滿是碎紅紙屑。兩個人像小孩兒似的,在院裡折騰了半天才回屋。

飯桌已經收拾好了。中間一個紅色金魚大瓷碗。小製錢給麗莎吃著了,她做頭莊。五個人輪流抓,後來連劉媽都上來抓了幾把。一直玩兒到三點多,又吃了老劉炸的年糕才散。就麗莎一個人贏,足有二十多元。她封了兩個十元紅包,一個給了親女兒,一個給了乾兒子。

李天然高興地收了,然後意外地發現師叔也居然備了禮。兩個晚輩,一人一個一兩重的金元寶。

馬姬究竟是個美國女孩兒,跑上去抱住德玖親了親。天然發現這又是他頭一回見師叔臉紅。

爺兒倆慢慢溜達著回家。街上還有人在放炮仗。路燈照得著的地方,看不見白雪,全給蓋著一層碎紅紙。硝煙味兒挺嗆。

“您這幾天怎麼打發?”

“幹什麼?”

“馬大夫他們後天上西山,叫我一塊兒去。”

“你去,不用管我。”

爺兒倆進了正屋。李天然開了燈,發現擺在中間的幾張沙發都給移靠邊了。窗前的寫字臺給搬到了北牆,上邊立著兩根紅蠟,鐵爐子裡插著幾把香。他很感激地看了看師叔,脫了大衣,到抽屜裡找了幾張紙,寫下了師父一家人的名字,貼在牆上,再把蠟跟香都點上了,心中默默想著師父師母,二師兄和丹青,磕了三個頭。

德玖也上來磕了。

天然搬了張椅子請師叔坐下,又磕了三頭。德玖也要給掌門人磕,給天然攔住了,就只拜了拜。

李天然中午才起床,喝著師叔給沏的茶,心中微微感歎,想出去拜個年,都無人可拜。就一位藍青峰,也在天津。

街上還在放炮仗,屋子裡都有煙味兒。爺兒倆把劉媽給他們包回來的餃子煎了煎,就把大年初一的飯給打發了。下午上街逛了逛。都在休市,可是還挺熱鬧。他買了幾串兒糖葫蘆,山藥蛋和山裡紅,又看見街上小孩兒手裡頭的風車好玩兒,也買了幾串兒。回家插在窗縫兒上,“吧兒吧兒”地響著。他本來還想備點禮給巧紅和老奶奶,後來再想,又覺得不很妥當。

他年初二下午去馬大夫家。他們早都大包小包收拾好了等他。

還是他開,走平則門,直奔西山。

顯然馬大夫昨天晚上才把天然回北平之後的事說給了她們。一見面,母女二人就上來緊緊抱住了他。

剛過了八裡莊,路分了岔。馬大夫說走西北那條。

“你看見那個路牌兒了嗎?”馬姬問天然。

“沒看見。”

“這條經過八寶山Golf Course。往南那條小路去Pao Ma Chang。”她先用英文發音,再叫他用中文念念。

天然念了兩遍,笑了,“跑馬場?”

“英文之外,大英帝國送給全世界的禮物,高爾夫和賽馬。”

“我不知道北平還有這些玩意兒。”

“有英國人的地方就有。天津,上海……全有。”

一進山就成了石頭路,有點滑,很不好開。李天然慢慢開過了香山,又開了二十幾分鐘,馬大夫叫他上一條小道,一條只給腳步壓平了點雪的小道。走了沒多久,到了一個沒十戶人家的小村子。他們在一座莊院門口停了車。

本來馬大夫打算就住進臥佛寺現成的青年會招待所,可是馬姬覺得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不想在北平還混在美國人堆裡,她爸爸才托同事在附近村子租了這座農宅的北屋和西屋。簡單是簡單,可是挺乾淨,有明暗五間房,兩間有炕。馬大夫麗莎一張,馬姬一張,天然睡外屋搭的木板床。最方便的是,這個小村子裡沒別的牲口,就幾頭毛驢兒,天好的時候租給遊山的人騎的那種。

頭三天,四個人騎著四匹毛驢兒,逛了附近七八個廟,什麼碧雲寺,臥佛寺,天臺寺,法海寺,還有玉泉山。他們多半就在廟裡吃個齋,有幾次也吃自個兒隨身帶的罐頭麵包。路上偶爾下驢到樹後頭撒泡野溺。

第四天一早,他們去八大處,等逛完了那邊的大悲寺,回到香山,已經很下午了。四個人順著山路騎著,幾乎無意之中經過了那座西山孤兒院。現在早就改成了一所小學。

都在過年,大門緊閉,裡頭多了幾幢平房,操場上白白一片乾乾淨淨的積雪。他們全停了下來,都有點發呆,都沒下驢,愣愣地看了會兒。誰也說不出什麼話來。

又上了路,李天然前頭帶著,沿著曲曲折折,上頭還鋪著半尺多厚的雪,半個腳印兒也沒有的山道,往下走。

西山遠遠近近一座座山嶺,一道道山溝,全叫冰雪給封住了,一片銀白。開始西下的太陽把這片白給照得特別耀眼。空山之中,只有那一陣陣的風聲,和那四匹小毛驢十六個蹄子的踏雪聲。

“嘿!天然!你這是去哪兒?”馬姬在後頭喊,“再往下走可就到永定河啦!”

李天然沒有答話,在山坡漸漸平下來的一片雪地,把毛驢放慢,四處張望。

“就是這兒……”他收住了驢,看了看幾棵光禿禿的樹幹和路北一條幾乎看不出來的小道,“馬大夫?”

馬大夫騎上來幾步,默默無語,點了點頭。麗莎和馬姬交換了一眼,都明白了。

“就在這兒……”李天然瞄了下母女二人,“馬大夫撿回來我的命……”又瞄了下路邊,一片白雪,什麼都給蓋住了,“走,離這兒不遠……”他腳跟一踹毛驢肚子,拐上了那條隱約可見的小道。

兩旁疏疏落落的樹幹,漸漸密了起來,一直連到山坡。他們一行四人順著小道騎了十幾二十分鐘,來到了一道倒垮很厲害的土牆。

李天然在一座半塌的木頭門前打住,看了看給風吹雨打成朽木的大門,下了驢。其他三個也下了。

從破土牆上頭看過去,一片白雪,遠遠前方拱著一個小堆,“那是當年莊上的灶,就它還在……”天然摘下了墨鏡。

“太行山莊?”馬姬四處張望。

天然點點頭。

馬大夫和麗莎二人站在驢子旁邊,拉著口韁,遙望著面前一片白色雪地。馬姬牽著驢過來,挽著天然的胳膊。李天然慘然微笑,戴上了墨鏡。

全是雪,沒地方坐,四人又都上了毛驢。馬大夫從背包取出來半瓶威士卡,對著嘴喝了口,傳給了麗莎,再一傳又傳到了天然手中。

他仰頭灌了一大口,“唉,給大雪一蓋,什麼都看不見了……誰知道這塊地上一家四口給殺了?”他又喝了一大口,“有誰在乎嗎?”

一直沒說話的馬大夫開口了,“上帝知道。上帝會懲罰他。”

李天然微微慘笑,“那不過癮……”

馬大夫輕輕歎了口氣。

“既不解饑,也不解渴。”

馬大夫又深深歎了口氣……

在山莊廢墟前打住了這麼一會兒工夫,連一身滑雪裝的馬姬都給凍得有點受不了。天然把酒瓶還給了馬大夫,一踹驢肚子,掉頭原路下去了。

這個姓沈的農家,年前就為這些客人殺了口豬,包了夠吃上一個月的餃子,可是也不能老吃這些玩意兒,就隔天去鎮上買點新鮮菜肉。今兒晚上給房客烙餅,還弄了幾樣菜。豬肉絲兒炒醬瓜,炒雞子兒,蝦米白菜,喝白乾兒。大夥兒吃得都挺痛快。完後在正屋,點著兩盞昏暗的油燈,圍著大火盆,喝著威士卡,有一句沒一句地聊。馬大夫和麗莎不到十點就回屋坑上去了,剩下天然和馬姬繼續瞎聊。扯了會兒洛杉磯,又扯了會兒北平……

“你覺得羅便丞怎麼樣?”

李天然啞笑,“怎麼樣?”

“初一那天晚上,他約我去了一位法國領事家吃飯。”

“很好。”

“他又約了我,在等我回去。”

“很好。”

“天然!”她有點急,“你裝不懂?”

“什嘛?就一次約會?”

“一次就夠了。”

“你確定?”

“女人別的本領不談,這方面敏感極了……”

李天然慢慢抿著威士卡,“很聰明,心眼兒也很好,非常直爽,也很幽默,喜歡熱鬧……”

馬姬烤著火,半天沒出聲。

“那不很好嗎?”

她望著盆裡的火,白白的臉給映得紅紅的,白睡袍也給映得發紅。

“這麼說好了……如果我是女的,如果他真心,我會跟他好。”他覺得最好不提這小子一見唐鳳儀就鍾情,二見就心灰意冷。

馬姬高興地笑了,敬了他一杯酒,“我要你第一個知道。”

“謝謝……”天然微笑,接著皺起了眉頭,“不過我可不能為他的長相負責。”

她輕輕捶了他一下,“你呢?回來半年了……”

他沒有回答,靜靜喝酒。

“好,不問了……”她偏頭吻了下天然的面頰,“倒是有件別的事和你商量。”

“你說。”

“英文說,I owe you……中文說,有恩報恩,欠債還錢。”

“慢點!”天然立刻感覺到她要說什麼,“我的事你可千萬,千萬不能惹上!”

“我還沒說完。”

“夠了。”

“天然……”她抿了口威士卡,“這種事不是一句謝謝就可以回報的。”

“我難道不明白嗎?……這也許是為什麼當時老天安排我在場……來報答你們一家人。”

馬姬沉默了片刻,“我的意思是,你的恩報了,那我……我的恩怎麼報?”

天然沒有立刻接下去,起身用剪子把兩碗油燈的蕊給剪了剪。豆子般大的火苗,一下子亮了些,“我剛到美國那段時候,你幫了我太多忙,還有……”他說不下去了。

“那是在事情發生之前……還有,我們兩個人的事,是自然發生的……還有……”她盯著天然,等他問。

“還有?”

“也是心甘情願,也不後悔。”馬姬站了起來,整理了一下睡袍,“你還是想想,只要你開口……”她摸了摸天然那頭散發,“Good Night.”轉身回了裡屋。

theo0929 發表於 2018-8-31 10:21
第三十章 春餅

在山裡住,真忘記了時間。回去那天,都二十號了。

李天然心情有點起伏雜亂。這幾天跟馬大夫他們游山,又短,又美,又一閃而去,但是也隱隱知道,往後再沒有這種日子了。

他打西直門進城。店鋪都開市了。街上又擠又亂又吵。還有不少孩子們在那兒到處放炮。

“快吧?……”麗莎突然一喊,“榆樹都長芽了,雪還沒化。”

其實城裡的雪已經化得差不多了,只剩下路邊牆根,背風暗角那幾處發黑的雪堆。李天然在他家門口下車,謝了他們。望著馬姬把那部老福特開出了胡同。

那天晚上她那番話,讓他又溫暖又擔心。好在沒幾天她就要回洛杉磯了。

天開始黑了下來。家裡什麼吃的也沒有。師叔也沒影兒。他又披了大衣上了南小街,吃了碗羊湯麵,算是打發過去了。回家收拾了下,喝了杯酒,泡了半天熱水澡,又喝了兩杯,才去上床。

一陣門鈴把他吵醒……快十二點了……他套了件棉袍去開門。是羅便丞和馬姬。

“這麼早就睡?”

李天然真想頂他一句,可是沒有,讓進大門,回到客廳,取出了威士卡,“沒吃的,連花生都沒有……除非你們要吃凍柿子。”

他很快覺察出來,馬姬是在向他表明她西山那些話是真心話。可是羅便丞這小子是在得意。天然一開始真想把他們兩個趕出去。可是沒一會兒又發現這小子在得意之餘,的確在戀愛。李天然十分感歎。這麼快!可能嗎?當然可能。丹青和他也許不算,那是青梅竹馬。可是他自己頭一回看見巧紅,不也是這樣?

全是羅便丞在說話。馬姬在沙發上安穩地靠著他,滿臉幸福的淺笑。

天然先注意到她上身那件新的藏青絲棉襖,才又注意到她頭上還別著一枝石榴花。

“下午才取回來的……”她扯了扯袖子,“那位關大娘可真美……”然後微微一笑,用手一摸頭上插的絨花,“她也別了一模一樣的一枝。”

李天然知道自己的臉紅了。他舉杯喝了口酒,沒去接話。

才這麼一會兒,羅便丞已經忍不住了,“我前天上午參加了日本使館的記者會……那個助理武官說,山本下月初來北平,擔任冀東自治政府的經濟顧問……記得那個傢伙嗎?祖傳的武士刀叫人給偷了?”他偏頭向馬姬介紹這個人。

李天然不想在羅便丞面前露出神色,就轉了話題,“你們從哪兒來?”

“從我那兒……半個晚上談的都是你。”羅便丞爽朗地笑。

天然一瞄馬姬,見她極其輕微地一搖頭,才放下了心。

他們兩個用小銀匙分吃了個在外頭窗沿上冰了好幾天的凍柿子才起身。下了院子,天然給馬姬披大衣。她自然地挽著他,輕輕在他耳邊說,“原來是她。”

“誰?”

“還有誰?”馬姬擰了下他胳膊,“實在漂亮,這是真心話……非常可愛,這也是真心話……我更替你高興,這更是真心話。”

天然拍了拍她的手。接壁房上傳過來幾聲貓叫。

“只是……”她又擰了他一把,“往後不能同時討好兩個女人。我還以為你出去是給我買炮仗,原來你是去給人家送花。”

好在聲音很低,走在前頭的羅便丞聽不清楚。也好在外邊很黑,看不見他一臉羞相。

他們上了車,馬姬搖下了窗,“取棉襖的時候,我才明白過來怎麼少了一枝……Good Night.”

他回到屋裡,只猶豫了片刻,就換了身衣褲,出了門。

巧紅西屋黑著。他輕輕敲了兩下窗,房門接著開了。火燙、光滑的身子上來緊緊纏著他,“這幾天……”聲音沙沙啞啞的,“可真難熬……”

快六點,老奶奶屋裡都亮燈了,他才翻牆回的家。一直睡到下午三點多,還是隱隱聽到客廳裡有點動靜才醒的。

德玖拿著一份《世界日報》進了他屋,遞給了他。果然,山本的消息上報了,說山本將率領一個經濟合作團訪華,定於三月二號抵達北平。

“趁潛龍的事還沒著落,咱們趕快把這小子的事給了了……”

“您有什麼打算?”天然在床上坐直了。

“得露兩手。”

“那當然。”

“明還暗還?”

“讓我想想……”天然下了床,“反正不能白還。”

爺兒倆出去吃的。德玖也沒提他這幾天上哪兒去了,只說前門外那個家的確是潛龍的元配。兩女一子,大的才六歲。還有,東宮門口停過一部大汽車,在那兒過的夜。沒看見潛龍。車沒法兒跟,也追不上。

都懶得下廚房。回家路上買了一大堆熟食,將就著吃,足可以應付到徐太太回來了。

他這幾天上班還是定不下心。朱潛龍的事兒就是梗在那兒,吐不出,咽不下。這還不算,沒幾天就正月十五,徐太太一過了節就回來。怎麼再去找巧紅?老奶奶年高耳重,可是徐太太就睡在對屋,就隔了個小院子。

還有,刀該怎麼還?確實沒錯,盜劍容易還劍難。個人栽跟頭是一回事,現在擺明瞭是為武林出口氣,搞不好的話,他的罪過可大了。

至於他是老幾,由他出面,天然想了想就沒再去想了。

金主編這幾天應酬不少。桌上一大堆帖子。幾次在辦公室進出,都有點兒醉醺醺的。小蘇剛好相反,除了說了聲“您過年好”之外,就沒怎麼說話。

天然也沒心情寫稿。年前交的幾篇可以湊合一陣了。上班也就是來坐坐,喝杯茶,看看報。

他注意到上一期畫報封面又是唐鳳儀,還是泳裝。老天,還是正月。裡頭還有段消息,說她在北京飯店的珠寶櫃檯開張。金主編真是會捧卓十一。

天然倒是每天都收到馬姬的電話,報告他們的節目……去逛了什麼廠甸,大柵欄,故宮,雍和宮,南海,中海,北海……還有什麼六國飯店舞會,義大利公使館晚宴……又說她在教羅便丞抖空竹,一早還帶他去看人遛鳥兒。還說天然送他那幅九九素梅圖,還擱在那兒,有十幾天沒描了,等於白送……

徐太太倒是守信用,正月十六號那天下午就來上工。意外的是,巧紅也一塊兒過來了。

她提著四個盒子,徐太太挽著兩隻菜籃兒,“您不講究,可是節總得過過……”

巧紅站在院裡,一身藏青棉袍兒,一舉兩手的盒子,“元宵……山楂,桂花,棗泥,黑芝麻。”

“九爺在嗎?”徐太太往廚房走。

“在屋裡頭。”

“晚上都沒應酬吧?”

李天然說沒。

“那好,我叫了關大娘來幫個手……晚上給您做春餅。”

他瞄了巧紅一眼。她沒說話。

天然很快決定了,“那就多準備點兒,我找幾個朋友過來一塊兒吃。”他又瞄了巧紅一眼。她還是沒說話。

他回屋跟師叔說了,接著打了個電話給馬姬……請她帶羅便丞晚上過來吃卷餅。藍蘭不能來,又一個同學過生日。

李天然知道待會兒吃的時候,怎麼坐,是個問題。徐太太不上桌兒,巧紅也絕不上。他想了會兒,覺得馬姬他們不會在乎,乾脆搬幾張椅子,就在廚房案板上吃。

天開始黑了。徐太太跟巧紅,一個在和燙麵,一個在弄餅菜。案桌上擺滿了碟盤。黃醬,蔥絲兒,醬肘絲,熏雞絲。那些要等吃的時候才炒的,也都洗好切好了。韭黃肉絲,菠菜粉絲。就雞子兒還沒打。火上正熬著一大鍋小米兒粥。

他趁客人還沒到,上東四去買了幾盞燈。上元節已經過了一天,可是街上比除夕那天晚上還擠。有家賣元宵的鋪子正在放煙火,快過去了,沒看出放的是什麼。四周的人還在叫好。李天然在人群裡擠了擠,買了四個紗燈。什麼“大鬧天宮”,“武松打虎”,“草船借箭”,“紅樓二尤”,畫得又細又好。回到家,都點上了蠟,掛在北屋遊廊下頭。

徐太太起先一直在忙,沒注意到李天然在幹什麼。巧紅立刻明白了。

“呦?……”徐太太一下子抬頭才發現案桌都擺好了,旁邊還擠著六把椅子,“怎麼在這兒吃?……地兒這麼小,又油。”

“這麼吃熱鬧……過節嘛,”他開了瓶威士卡,“也省得跑來跑去上菜。”

他們來了。天然給羅便丞介紹,就說德玖是他九叔,關巧紅是徐太太的朋友。

他發現羅便丞有點看呆了。難怪,巧紅今晚這身藏青棉袍兒,更顯得體態勻稱,皮膚潔白。羅便丞偷偷在天然身邊耳語,“比夏娃還吸引人。”

馬姬今天居然盛裝,打扮了起來。修長豐滿的身上一套黑絲絨衫裙,高跟鞋,披著豹皮大衣。臉上也是赴宴的化妝,相當濃。李天然給搞得有點兒不好意思叫她在廚房裡吃。馬姬可完全不在乎,一進廚房就叫了聲“關大娘”。還立刻解下來她頸上套的一條細細的金項鍊,繞到巧紅脖子上,還親吻了下巧紅的臉,把巧紅羞得面頰通紅。

還是李天然,趁徐太太在灶那邊忙,緊接著說了句,“收了吧。”她才輕輕謝了馬姬,又把鏈子塞到領子下頭。

羅便丞早就跟徐太太混熟了,跟德玖三句話之後也熟了。李天然覺得這些駐外記者真有本領,跟誰都能聊。

巧紅繞了條圍裙在案頭擀面,徐太太在爐子那兒烙。馬姬坐在羅便丞旁邊,教他該怎麼把一盒兩個餅給扯開,怎麼攤在盤子上,怎麼先抹黃醬,先加什麼,再加什麼,加多少,最後在上頭灑了點餎盒跟油渣兒,又教他怎麼卷,怎麼拿著,怎麼咬著吃。

羅便丞一口咬了小半截,嚼著吞著,“Mmm……很像burritos,”又兩口吃完了整個春餅,“可比那個好吃。”

天然和德玖也灑了點餎盒跟油渣兒,發現這麼咬起來吃起來,還帶點酥脆油香。一問,才知道這是巧紅家裡的吃法。

李天然很感激馬姬這份心,又明白又體諒巧紅目前的處境。她幾乎不露痕跡地先過去請徐太太教她烙餅,把位子讓給了巧紅。沒一會兒又拉著巧紅過去幫忙,叫徐太太坐下來吃。本來不肯上桌的徐太太,這麼一折騰,再一張餅、一小杯威士卡下去之後,也不用別人說,自個兒就坐下來了。

德玖又給徐太太添了點兒酒,“通州的年過得還好?”

“唉……過年還不就是這麼回事兒。像我們家,能跟兒孫一塊兒過,已經是修來的了。”

“市面兒上?”

“挺好……”徐太太也不用勸了,自個兒舉杯抿了一口,“就是土膏店,白面兒房子,越來越多,沒兩條街就一家兒。”

“煙都打哪兒來?”

“那不知道……關外,口外,北平這邊兒也有車過去。”

羅便丞也在聽,忍不住插嘴,“就我所知,平津兩地和通州,其實整個華北,所有的煙毒走私,都給日本浪人、高麗棒子、地方上的痞子流氓給包了……這還不算,我去年在通州,就聽說有家‘國際’,還有家叫‘日華’的貿易公司,在公開販運。”

“可不是……”徐太太接了下去,“什麼都有,我是叫不上名兒,可也知道什麼雲土、高麗煙、紅包兒……差不多天天兒都有駱駝隊進城。”她又抿了一口,“這回我聽我兒子說,北大街兒上,還有魚市口兒那頭兒的煙館子,還雇了一大堆姑娘,叫什麼女招待,替客人燒,還陪客人抽。”

“你去過沒有?”天然問羅便丞。

“沒有……”他搖搖頭,“我當然想進去看看,可是找不到什麼人帶我。”

“可得有錢啊……”徐太太站了起來,“聽我兒子說,有人把房子把地都給賣了不算,連媳婦兒也給人了……”她把盛薄餅的籠屜擺回了灶邊。

“你們誰知道價錢?……”羅便丞問,見沒人回答,就接了下去,“通州那邊我不清楚。北平這兒是一兩大煙一袋面……當然……”他鬼笑了兩下,“女招待另外算。”

馬姬和巧紅過來給每個人端了碗小米兒粥,上了盤鹹菜。

“不行……”羅便丞用手一劃他喉嚨,“吃到這兒了。”

“不行也得行,”馬姬把碗推到他面前,“這是在填你肚裡的縫兒……喝完了這半碗小米兒粥,你才明白什麼叫飽。”

羅便丞慢慢喝著粥,“聽我老師說,燈節要猜燈謎……你們誰會?我可一點兒也不懂。”

“我有一個,”馬姬在水槽那兒沖洗碗筷,回過頭來說,“前天才看來的……嘿!天然!在你們《燕京畫報》。”

“你說。”

“我要考羅便丞……天然,你知道也不許說,”馬姬已經自己笑了,“這是給又懂英文又懂中文,又跟得上時髦的人猜的……”

“好極了,”羅便丞一拍胸膛,“那就是我……你說。”

“‘劉備做知縣’,打個流行名詞。”

羅便丞左想右想,一臉傻相。

李天然也想不出,“你就揭了底吧。”

“羅便丞,”馬姬走了過來,“劉備是誰,你知道吧?”

“三國時代的英雄。”

“很好,那知縣呢?”

“知縣?是個官吧?”

“是個官,也叫縣令……記住這個令字。”

羅便丞瞄著天然。天然搖頭苦笑,“別看我,是在考你。”

馬姬用圍裙擦著手,沖著羅便丞,“劉備身上有什麼特徵?”

他想了想,搖了搖頭。

“老師沒教你?……兩耳垂肩……明白這個意思嗎?”

“耳朵很長。”

“對,所以……‘劉備做知縣’,謎底是……我說是打個流行名詞,所以謎底是‘大耳令’……大耳朵縣令。”

羅便丞還是那幅傻相,“很好,大耳朵縣令,大耳令……笑話在哪裡?”

李天然這才明白了,用肘一頂羅便丞,“笨蛋!這是馬姬在叫你!”

“叫我?”

李天然發現馬姬在那兒偷笑,也不言語,在等他解釋,也知道座上幾個人,只有他能解釋,就慢慢開始,“中國現在講究用外國名詞,像什麼哈羅、密斯、密斯脫、摩登……還有什麼哢嘰、法蘭絨、陰丹士林,這些你知道?好!‘大耳令’是另外一個……你連著,快點兒念念看——大耳令,大耳令,darling!”

羅便丞大聲叫了起來,“耶穌基督!這叫我怎麼猜得出來!”

就他們三個在大笑。德玖,徐太太,巧紅,都莫名其妙。

“好,天然,”馬姬坐了下來,一臉鬼笑,掏出了口紅,“該你跟關大娘說了。”李天然心裡非常舒服地尷尬著,瞪了馬姬一眼。師叔,徐太太都在場,“改天慢慢解釋吧……不容易說清楚。”

“還有誰有?”羅便丞又問。

“我有一個……”半天沒說話的德玖,也興致來了,“可要懂點兒戲才能猜。”

“您說。”

“‘冬夏求偶’……射戲目。”

羅便丞當然傻眼。徐太太和天然也想不出。結果是馬姬和巧紅同時出口,“‘春秋配’!”

“好!”德玖捋著下巴上的鬍子。

馬姬高興地回身一摟巧紅。巧紅也高興地握著馬姬的手說,“我也有一個,不知道算不算燈謎,反正是個字謎就是了……射一字……‘畫的圓,寫的方,冷的時候短,熱的時候長’。”

“我知道!”徐太太在爐子那邊兒炸著元宵,叫了起來。

“那不算,我跟您說過。”巧紅抗議。

“是個‘日’字。”徐太太還是說了。

馬姬轉頭咬著耳朵解釋給羅便丞。李天然注意到這小子聽著,聽著,臉上露出了一副壞相。馬姬死盯了他一下才收了起來。

巧紅給換了盤筷,上了元宵。德玖說他有個笑話。大夥兒吃著,吹著剛炸出來的元宵,催他說。

“吃元宵,給你們說個損袁世凱的元宵故事……”德玖像說書的似的,慢慢開始,“‘元宵’二字,念起來像‘袁消’……天然,跟羅先生說……”

天然解釋了一下。

“音同字不同……馬姑娘,這回你來……”

馬姬說了說。

“他非常忌諱,就上奏老佛爺……馬姑娘,再跟羅先生說說,老佛爺是誰……好,袁世凱上奏老佛爺,請求把‘元宵節’改成‘燈節’,還要把‘元宵’改叫‘湯圓’……”

德玖打住,等天然和馬姬輪流解釋給羅便丞聽。

“所以北京有那麼幾年,不許說‘元宵’,只許說‘湯圓’……連咱們現在吃的這種炸的,也得叫‘湯圓’……”

徐太太、巧紅、馬姬都在笑,只好由天然負責翻譯。

“結果怎麼著?”德玖又打住,等大夥兒問。

“結果怎麼著?”大夥兒一塊兒問。只有羅便丞呆呆傻傻地坐在那兒。

“各位問結果怎麼著?……有詩為證……”他又打住了。

“好,有詩為證。您說。”馬姬忍不住了。

“有詩為證:‘八十三天終一夢,元宵畢竟是袁消’。”

轟地一聲全笑了。

羅便丞直扯馬姬的手。她說了半天,他還沒聽懂,可是也跟著傻傻地笑了。

他們快到半夜才走。外邊兒還響著炮。胡同裡還有煙味兒。羅便丞有車,說送三個女的回家。李天然分給他們四個人一人一個燈。

爺兒倆回到上屋。德玖直搖頭,“馬大夫的閨女兒生在這兒,長在這兒,還湊合,可是你叫那個美國小子猜謎,不是要他命嗎?”

“就是要他命……殺殺他威風。”

“睡吧……哦,你想了沒有?”

“哪件事?”

“怎麼還?”

“哦……總得領教一下吧……”天然慢慢往裡屋走,“照咱們的規矩……過兩天去給他下個帖子……”
theo0929 發表於 2018-8-31 10:23
第三十一章 卓府留帖

果然,三號那天,李天然在報上看到了消息,山本率領著一個“日華經濟合作團”,搭乘剛成立沒幾個月的“華北航空”班機,昨日由東京直飛北平。

新聞不很長。除了引錄了一段山本的話,像什麼“爭取華北政治之特殊性質,謀求五省之貿易改善,樹立中日滿之經濟提攜”,順便還提到訪問是二號晚上在卓府進行的。是卓老太爺卓雅堂出面宴請。南上貴賓還包括江朝宗,殷汝耕,潘毓桂。

李天然有點搞不懂。像殷汝耕,是給南京國民政府通緝的漢奸,可是,他記得羅便丞提過,這小子人還住在北平,每天坐大汽車去通州他那個“冀東防共自治政府”去辦公。

他沒去多想。對他來說,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山本這次看樣子還是住在卓府,應該還是花園那幢小樓。這倒是省了不少麻煩。

這兩天他也比平常更勤著看報,留意山本的動靜。都沒有。倒是有個頭條新聞說,三個日本兵在朝陽門外向守衛半夜開槍,堅持開門進城歸隊,說是要參加次日在東單廣場上的實彈演習。

六號星期六,李天然中午起的床,發現師叔剛回來,手上一個小紙包。他請了安,“就今兒吧。”

“好……”德玖把紙包攤在茶几上,“剛買的。”

舊報紙裡頭躺著一堆綠綠亮亮圓圓的玻璃球。

“小孩兒彈的珠兒……”德玖撿了一粒,在手裡轉了轉,“輕了點兒……不要緊,多使點兒力。”

他遞給了天然,“你試試。”

李天然接了過來,掂了掂,兩眼搜索著客廳四周。

他突然倒退了三步,右手三指捏著彈珠,屏住氣,平地拔起了不過兩尺多,空中翻了個身,而就在開始下降的刹那,一喊,“開燈!”右腕輕輕一抖,打向十步外房門旁邊牆上的開關,也就在雙腳落回原地的同時,“啪”的一聲,屋頂吊燈也一下子亮了。

“好!”德玖悶聲喝彩,“好,快趕上你師父了。”他朝前走了幾步,在地氈上找到了那個玻璃球兒,彎身撿了起來,“彈珠也沒碎,腕力恰好。”

給師叔這麼一誇獎,天然臉上沒露出來,嘴上也沒承認,可是心裡頭舒服極了。他微笑著打了個岔,“咱們什麼時候走?”

“天黑前吧……白天還沒去逛過。”

李天然打發徐太太早點回家。爺兒倆太陽剛開始偏西出的門。

二人都是一身黑,優哉遊哉地溜達,一下子就混進了大街上灰灰黑黑,同樣優哉游哉的人群。

過了皇城根,夕陽正對著他們軟軟地照過來。西天半邊雲給染得紫紫紅紅,襯出遠近一層層黑黑灰灰的屋頂。前方高高的空中,忽現忽沒,一群大雁在天邊悠悠北飛。

李天然發現,幾天沒去注意,街邊路旁的積雪早都化了。

“你瞧,”德玖一指,“快吧?那棵柳樹都長芽了。”

爺兒倆在前海附近找了個小茶館。兩杯之後,李天然跟掌櫃的借了張紙和筆墨。

“勞您駕……”他把毛紙毛筆推到師叔面前,看看旁邊桌上沒人,開始低著嗓子念。

“三月二十一日午夜……”

他等師叔寫……

“西洋樓廢墟……”

他又等了等……

“燕子李三,還山本劍。”

天然拿起來看了看,一筆小草。

“信封?”德玖問。

“不用。”

“幹嗎三月二十一?”他套上了毛筆。

“春分……總得揀個日子。”

“廢墟?他找得著?”

“那是他的事。”

“要是他回了日本?”

“也是他的事……看他是要劍,還是不要臉。”

“好小子!”德玖蓋上了墨水匣,“要是他帶了幫子人?”

“到時候再說。”

“那……”德玖頓了頓,“你領教過日本劍道沒?”

“沒,見都沒見過,”天然抿了口茶,“不就是把刀嗎?總不至於寒光一閃,飛劍取我的頭吧!”

德玖笑了,“那倒不至於……不過,”他想了想,“我倒見過一回,在承德……”他喝了口茶,“別的我也說不上來,反正留神他出刀,他們刀出鞘就是一招……又快又准,又陰又狠。”

“哦?……來這一套?”天然微微一笑。

“好小子!”德玖捋了捋他下巴胡,也微微一笑。

他們像那回盜劍一樣,從德勝門抄了過去。

夕陽只剩下了最後一片微弱余光,連人影都照不出來了。

二人沿著人家院子牆根走,上了西河沿,找到了上回蹲的那棵大柳樹。

他們戴著毛線帽,沒蒙臉。天還不晚,路上還有人。要是給不相干的瞧見了兩個蒙頭蒙臉的夜行人,會更糟。他們倆都只把帽檐拉低,把黑手絹繞在脖子上。

兩個人一先一後上了卓府花園東牆,再沿著裡邊長廊屋頂,貼著瓦,爬到了小樓東邊。

他們緊趴在那兒,一動不動,只是看,只是聽。

小樓上下都亮著,都有人影,也有陣陣語聲。

那兩頭狼狗懶懶地躺在前面草地上。

太陽早下去了,月亮還沒上來。沒風。天可涼了。

下邊的人像是在平常幹活兒,不像是忙著有客人要來。二樓出現過兩條人影,一男一女。高高瘦瘦的像是山本,上身白襯衫,下身黑西褲,在走廊上抽了會兒煙。

女的只是在房門口閃了幾閃。

天然貼著師叔耳朵,“您怎麼看?”

“有人更有意思。”

“像是要出門兒。”

“那就快……你往後邊繞,我在前頭給你搗搗亂,聽見有事,你就動。”

李天然蒙上了臉,“彈珠您帶上了?”又戴上了皮手套。

“唉,這時候不用,還等什麼時候。”

天然朝北邊繞過去,到了小樓後頭。小花園很黑,也很靜。二樓窗子都上了簾,只透出少許光亮。

他記得中間是客廳,西邊是睡房廁所,東邊空著。

他輕輕無聲地躍上了一樓屋簷,試了試面前的窗戶……裡邊插上了。

前邊大花園突然連著響了幾聲狗的慘叫。人音雜了。不少人在嚷。

他知道要快,舉起了手,少許用力一捶玻璃,“嘩啦”一聲。

他等了等。沒有動靜。他探手進去,摸到了把手,開了窗,一撩綢簾,彎身鑽了進去。

屋裡不亮,隱隱辨認出跟上回差不多,幾隻箱子,小沙發,一堆堆衣服。他上去把房門拉開一道細縫。

前頭花園裡更吵了。好些人在喊叫。小樓下邊咚咚地響著雜亂的腳步聲。

那兩條狗叫得更尖更慘了。

他從門縫瞄出去。

客廳門開著。走廊上站著兩個人,靠著欄杆,手上像是舉著酒杯,正朝下邊看。

他沒再猶豫,開門進了客廳,掃視著四周,眼角不離門外走廊上那兩個人。

他瞧見咖啡桌上有個銀盤,上頭擺著一瓶紅酒。

他無聲移步向前,掏出口袋裡那張紙,塞了過去,再用瓶子輕輕壓住帖子一角……

他出了園子就褪了蒙面,慢慢逛回小茶館。德玖已經坐在那兒等了,見他進來,給他倒了杯茶。

天然喝了一口,“您待會兒幹嗎?”

“我剛打發掌櫃的去給買幾個包子……吃飽了,再去東宮走走。”

德玖說他先在長廊上頭,賞了那兩條狼狗幾個彈珠。這兩條狗叫得之慘,把裡頭幾個護院全給引出來了。他換到假山後頭,每隔一會兒就甩幾顆……“你哪兒去?”

“上馬大夫家坐坐。”

分手的時候,天可黑了一陣了。沿街的鋪子早都亮起了燈。很舒服的三月天。路上還有不少人。

李天然慢慢逛到了乾麵胡同。都不在家。劉媽請他到了客廳,也不用吩咐,就給他端來一瓶威士卡,一壺冷開水,一桶冰塊。

他配了杯酒,順手拿起桌上一本又厚又重的書,Gone With The Wind,靠在皮沙發上翻……

一家人過了十點回的家,還跟著一個羅便丞。

“看到哪兒了?”麗莎邊脫大衣。裡面一身白色落地長裙。

“剛摔了花瓶。”

都寬了外衣。羅便丞為每個人倒酒。馬大夫松了領帶,陷入大沙發,“沒事吧?”

“沒事……過來坐坐。”

“天然,”羅便丞舉杯一敬,“有藍田的消息沒有?”

“沒有。”

“奇怪,一個多月了……藍蘭也沒消息?”

“不知道,最近沒碰見她。”

羅便丞握著酒杯在想什麼。馬姬坐到他身旁,“你聽到什麼?”

“我?關於藍田?沒聽到什麼。”

麗莎偏頭望著他,“你的表情不像。”

“哦……和藍田沒有關係……”他頓了一會兒,“也許以後會有。”

“耶穌!”馬姬忍不住大喊一聲。

“你們沒看今天的報嗎?”他抿了一口。

“到底什麼事?”馬姬真的急了。

“日本軍隊在東單廣場大演習。”

馬大夫擦洋火點他的煙斗,“也不是第一次了。”

“實彈是第一次。”

“在城裡……是。”

“還有什麼?”麗莎也有點忍不住了。

“吃飯的時候我沒有提……”羅便丞添了點酒,“在座好幾個人都不熟,不過我去參觀了。”

“怎麼樣?”煙斗熄了,馬大夫又劃了根火柴。

“唉,怎麼說好……我是日本使館邀請去的。”他伸直了那兩條長長的腿,靠在沙發背上,“只有我一個外國……抱歉,美國記者。”

“結果?”馬大夫都急了,把火柴棒丟進了煙灰碟。

“實彈,機槍……一個營的兵力,只是……”他又停了下來,把每個人搞得又急又煩,可是只有等。

“只是……有個助理武官給我解釋,一個營代表著一個師團……這還不算,東單廣場上,正中間,蓋了一座長方形的城堡……不大,比這間客廳大一點而已……三個中隊,有先有後,分別從西邊、西南和東邊三個方向進攻……還有坦克……”

大夥兒靜靜地等。

“是那個武官最後一句話讓我感到恐怖……”

他又停了。馬大夫板著臉,“說啊!”

“在城堡給攻破之後,槍聲還沒停,他跟我說,‘那就是北平!’。”

大夥兒都愣住了。

“如此公然?”馬大夫噴了幾口煙。

“是……如此公然。”

“沒有中國記者在場?”

“沒有。全是日本記者,拍照片的,拍紀錄片的……”

“那北平這些報上的消息怎麼來的?”馬姬推了他一下。

“顯然照抄使館的新聞稿……哦,”羅便丞突然想起了什麼,轉頭對著天然,“還有那位鴨媽摩多……”

“誰?”天然沒聽懂。

“鴨媽摩多,山本……坐在前排。”

李天然心裡一顛。他突然感覺到什麼盜劍還劍,不但給自己找了件麻煩,而且無意之中把他和藍青峰的關係拉得更緊了。本來是蠻單純的出口氣,現在好像又跟藍的工作扯到一塊兒了。

“為什麼單獨邀請你?”馬大夫見沒人說話,就問了一句。

羅便丞裝得一臉委屈,“我也不是一個完全沒用的記者。”

大夥兒笑了。馬姬揉了揉他胳膊,安慰他。

“你自己怎麼看?”馬大夫接著問。

“想要拉攏我吧……我寫得比較客觀。”

馬大夫慢慢噴著煙,“你會報導這個演習嗎?”

“當然,已經差不多寫好了……明天一早就發。”

“他們在利用你。你知道吧?”

“拉攏比較好聽一點。”

“隨你便。他們想拉攏你。”

“那目的是?”羅便丞的聲音表情都有點自衛。

“目的是?……”馬大夫板著臉微笑,“目的是利用你的新聞報導來替他們在美國宣傳……嚇唬一下貴通訊社的讀者,讓他們覺得更應該中立,更應該堅持孤立。”

“I Love you,Daddy!”

給馬姬這麼激動地一喊,羅便丞臉上有點掛不住。馬姬也覺出了,偏頭親吻了一下他的面頰,“不用難過,你只不過是天真,比起惡人先告狀,要可愛得多了……”

羅便丞誇張地歎了口氣,“我在你心目中可真偉大!”

馬姬起身,整理了一下她那淺藍色晚禮服,取了羅便丞的大衣,“回去寫稿吧,我送你上車。”

他有點不太甘心就這麼走,邊穿大衣邊申辯,“我也沒有那麼天真……剛才問起藍田,就是擔心他筧橋一畢業,就要去打仗。”

馬姬等他握完了手,挽著他出了客廳。

“我去換衣服,”麗莎放下酒杯,站了起來,看著天然,“你要是有話,等我回來再說。”

馬大夫和天然坐在那兒乾等。

母女二人幾乎同時進了客廳。麗莎換了身紅睡袍。她們全倒進了沙發。

“好,天然,什麼事?”馬大夫先開口。

李天然喝了口酒,慢慢把留帖的事跟他們說了。

馬家三個人都沉默不語。這種沉默讓天然感到一股壓力。他掃了每個人一眼,“這件事關係到我們練武的。”

沒有人反應。

“天然,”還是馬大夫先開口,“我現在心很亂……三月二十一?那還有時間。過兩天,來取刀的時候我們再談……”他站了起來,“麗莎,我們去睡吧,讓他們兩個說說話。”

馬姬目送她父母進了裡屋,又等了幾秒鐘,偏過頭來,直盯著天然,“Why?”

“老天!”他悶聲一吼,“你忘了我是誰?!”

她給天然的聲色嚇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我怎麼會忘記?”

他稍微平靜了點,“我不敢說我有多大本領……”可是胸脯還在一起一伏,“要是師父在,也輪不到我出面……可是師父不在,也沒有人出面,”他頓了下,“山本侮辱了我們整個武林。”

馬姬張大了眼睛,“對不起,天然,我沒有聽清楚,山本侮辱了誰?”

天然沒有立刻回答,他意識到這句話中有話。

她等了幾秒鐘,看他還是沒有反應,就又補了一句,“原來山本侮辱的是你們武林。”

他很氣,可是又想不出適當的話來頂回去。他悶悶地抿著威士卡。

馬姬又等了幾秒鐘,移到他身旁,抓起他的手,“我們回來之後,差不多每天都在談你……好,對不起,我剛才的話有點過分……”她想了一會兒,“聽我說,有兩件事,我覺得你搞混了……”

李天然陷在軟軟的沙發上,一動不動。

“你師父一家的仇,你非報不可。我們都瞭解……很難接受,可是瞭解,而且同情,而且……只要你開口,我們絕對幫忙……”

天然有點激動,呼吸有點急促。馬姬拿起他的手,輕輕一吻,等他平靜下來,“天然,是Maggie在跟你說話。”

他呆呆地點點頭。

“好……兩件事。一件報仇,我已經說了,而且希望你報成,只要你沒事,是第二件……你以為山本侮辱的,只是你們武林?”

他面無表情地望著前方。

“讓我換個方式來說……你以為這只是爭一口氣的面子問題?……那剛才羅便丞說的皇軍在東單實彈演習,攻打北平,又是什麼?”

他一動不動,只是胸瞠一起一伏。

“爸爸的事,他跟你說了,是吧?……”馬姬欠身為二人添了酒,把杯子給了天然,自己抿了一口,“他一輩子獻身給病人。可是現在……他想要治的是一個更危險的病……明白嗎?”

他沒有反應。

“回到剛才。不要以為教訓了一個山本,保住了你們……保住了中國武林的聲譽,就沒事了。”

天然臉上露出一絲苦笑,“因小失大?”

“差不多,見樹不見林……還有,我知道你也知道,”她臉上也露出一絲苦笑,“世界上有太多太多的事情,不是光靠一個人的本領,就可以解決的。”

李天然一口幹了他杯中的威士卡,站了起來。

她送他出去。在黑黑的大門洞裡,她親吻著他,“我下禮拜六走,這幾天都會在家陪爸爸媽媽。沒事來找我。”

他出了大門,心很亂,腦子和胡同一樣一團黑。

世界上的事真是越來越複雜,越來越難辦。師父從前哪兒有這麼多麻煩?該幹就幹。說幹就幹。幹得又對又好。而且幹了一輩子,才被尊為顧大俠。可是現在,一個山本就招惹這麼些話。

而且他無話可回。

他幾乎不由自主地進了煙袋胡同。看看表,快一點了。管他徐太太不徐太太,睡不睡在對屋,他現在特別需要巧紅。

theo0929 發表於 2018-8-31 10:24
第三十二章 斷臂

李天然這幾天一直在想馬姬那些話。

尤其是禮拜二那天,她說回美國的日子改成了三月二十四,天然立刻明白是怎麼回事,半天說不出話來。

馬姬再怎麼輕鬆地解釋,都顯得多餘,“我其實還想多住幾天,可是月底拍片……”

她這一延期,反而增加了他的心理負擔。

他們剛吃完了馬大夫同事送給他的牛排。李天然吃得很過癮,更佩服老劉能幹,外國玩意兒也會做。而且全套,牛尾清湯,黃瓜沙拉,煎上豆塊兒,末尾還有奶油草莓,雖然是罐頭的。

大夥兒回到客廳接著喝。馬大夫說他前天跟藍青峰通過電話。

“他怎麼說?”

“沒說什麼,天津那邊挺忙……就叫我告訴你小心。”

天然知道馬大夫全家都在為他擔憂。又因為幫不上忙,又有點無能為力的乾著急。

馬大夫放下酒杯,站了起來,“那天開我車去,那把刀不管你怎麼包,都惹人注意。”說完就和麗莎回房去睡了。

馬姬過來坐到他身邊,把光腳翹在咖啡桌上。她就一件短袖白汗衫,一條灰短褲。屋子暖氣很足。

“你知道我這次回去拍什麼片子嗎?”

天然搖了搖頭,也翹起了腳。

“還是西部。”她笑了。

“哦。”

“反正你知道……英雄,美女,牛仔,牛賊,槍手,賭徒,劫匪,警長,驛馬車,騎兵隊……”她一口幹掉了酒,“可是這次不一樣,回來之前看了劇本……”她給二人添酒,“很有意思……”

“你說。”

“德州一個小鎮,西部片該有的全有了……牛仔,莊主,牧師,吧女,印第安人,墨西哥人,還有個梳辮子的中國廚子……突然,”她放下了酒杯,用手架起一個攝影機的姿勢,由遠搖近,“一部小汽車,嘟嘟地開進了小城……”她笑著放下了手,拿起酒杯,“別問我是哪裡開來的!”她抿了一口,“下來的是一位耶魯畢業的年輕律師,來為一個四十多歲的老槍手辯護。”

天然舉著杯子望著她。

“你明白這個意思嗎?”

他沒有回答,慢慢搖晃著酒杯,冰塊叮叮地響。

“天然,時代變了。”

李天然一下子站起來要走,硬給馬姬伸手按住,“抱歉,喝多了……”可是她又喝了一口,“說到哪兒了?”

“正在說我。”

“在說你嗎?”

天然沒有正眼看她,只是注視著手中那杯酒,“你以為我的廢墟約會,是你們西部片的拔槍決鬥?”

“我沒這麼說。”

“你要我雙手還劍,再鞠躬道歉?”

“我也沒這麼說!”她眼圈紅了,兩條白白圓圓長長的大腿卷在沙發上,頭靠著他的肩膀,褐發遮住了她半邊臉,“我沒辦法這個禮拜六走……我不能等到回到美國之後,才知道你是死是活……”

他撫摸著她的長髮,慢慢捋著,“放心……你不相信我?”

“我相信……只是怕。”

“那你聽我說……老天有眼,我絕不會死在朱潛龍前頭。”

她抬起了頭,眼睛濕濕地,苦笑著,“你可真會安慰人。”

“你忘了我是誰了?”他微微一笑,用大拇指擦掉她眼角一滴淚。

“沒有……”她的頭又靠了過去。

“那不結了?……聽我說,”他扳起了她的臉,盯著她,“我難道不明白時代變了?又怎麼樣?我師父一家是怎麼死的?法律又怎麼樣?全都是給大火燒死的!法律就說了這麼一句話,案子就了了,四口人屍骨無存!所以,你說什麼?時代變了?可不是,現在,管你什麼罪,什麼惡,全都歸法律來管了。可是法律又能管得了多少?我又不是沒嘗過。從我們太行派幾乎滅門,到你我的洛杉磯事件,我問你,法律在哪兒?以前的王法再不是東西,還容得下我們,還尊稱我們是俠義道,可是現在,法律取代了正義,第一個給淘汰的就是我們。幹我們這一行的,如今連口飯都沒得混了。今天,會兩下子的,只能成為法外之徒,只能去幹壞事,只能投靠黑道……你等著瞧吧!”李天然深深呼吸著,久久平靜不下來。

馬姬輕輕撫摸著他的手背,無話可說。

“可是……”

“可是?”

“可是我是我師父教出來的,我還有一口氣在。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山本的事,正是我們該做的……當然,”他忍不住笑了,“絕不能扯上法律,叫員警給逮住……如此而已。”

馬姬微微歎了口氣。

“哦,對了,”天然拍了拍她肩膀,“你們那位耶魯律師,替那個老槍手辯護得如何?”

她垂著頭,偷偷地笑。

“說啊……”

馬姬坐直了。清了下喉嚨,“好,你贏了……結果是辯護成功,可是老槍手還是給吊死了。”

天然慘笑,“好故事……”

他這天晚上和馬姬這麼一頂嘴,這麼一敞開談,心裡覺得舒服多了,悶氣消了不少。回家談起了這件事,師叔倒是想得開,“我反正一把年紀了。潛龍的事一了,我回我的五台……”

德玖接下去又提醒天然說眼前的事要緊。叫天然留神,說他昨兒上午,覺得有個人,推著自行車,跟了他一個多鐘頭。

他明白師叔的意思。一叫人給盯上了,不管自己有沒有做什麼,也不管人家手上有沒有把柄,往後幹什麼都礙手礙腳。聽了師叔又一次提醒之後,他這幾天進出都比平常更留意四周的人,儘量少在大馬路上走。羅便丞來過兩次電話找他出去,也都給他推掉了,連中午都有時候找長貴,叫廚房給他下碗面什麼的。

金主編不常來,來的兩次也沒什麼表情,還是小蘇看見李天然在辦公桌上吃,才問了一句,“沒應酬?”

倒是巧紅還沉得住氣,只是在二十一號那天下午,緊緊抓著他的手,說了句,“別大意。”

到了馬大夫家,馬姬找了條破氊子,幫他把武士刀給包了起來。馬大夫問他帶不帶羽田那把手槍。他說不。

都沒說什麼話,也無話可說。李天然點點頭,開車走了。回家接了師叔就上路。

進了海澱,德玖叫他開到正街西頭南拐。又過了三條小胡同,一小片空地上有座廟。德玖叫他停在一排榆樹下頭,進去打了個招呼。

太陽已經下到了西山背後。李天然直提著給包得肥肥的刀,德玖背著小包,溜達著上了正街。

路邊一池荷塘,上頭嗡嗡地亂飛著一群蜜蜂。旁邊幾棵山桃都已經半開。挺美,就是塘水有點臭。

街上很熱鬧。各種車輛東來西去。什麼燈都亮了。大大小小的飯莊酒館正開始有人上門。辦事兒的,逛街的,幹活兒的,擠來擠去。穿的更是雜亂,有棉有夾,有些大學生連單的都上身了。

天然和德玖,一個一身黑的皮夾克,毛衣和長褲,一個一身黑的棉襖棉褲,在路邊等著一連幾輛汽車帶起來的灰土落下來,穿過正街,上了挺乾淨的小公路,朝著燕京那個方向遛過去。過了校園,上了那個三岔口,路上就沒幾個人了。他們折上了西北那條。沒一會兒,上了那條小土路。

還是那麼荒涼。天可全黑了。二人一前一後,進了野地,不時繞過一窪窪泥水,往東北走,一直走到那幾個漢白玉的破石頭門。

李天然找到個矮石礅坐下,把那捆刀擱在旁邊,接過來水壺,喝了口酒,又跟師叔吃了兩個饅頭,抽著煙,“待會兒咱們分頭繞繞,要是他也早到,在哪兒躲著……那就栽了。”

爺兒倆一南一北各繞了半圈。一個人影兒也沒有。回到了原地,李天然把武士刀解了開來,擺回地上。二人各找了個不太濕的礅子坐了下來,盤起了腿,閉目養神。

他們事先也沒怎麼商量,也無法商量,一切見機行事。這究竟不是埋伏偷襲。天然只是請師叔先不要露面,萬一山本帶了人,替他照顧,山本由他來應付。

春分初九。雲層半厚不厚。月亮半圓不圓。風不大,可是冷了下來。蟲子聲沒了,偶爾一兩陣蛙鳴……

二人幾乎同時聽見一陣陣輕微馬達聲,漸漸近了。黑暗之中亮著兩道車燈。

李天然微微點頭,跟師叔說,“倒是正大光明地來赴約。”他下了礅子。德玖掏出了幾顆彈珠兒,起身伏到了石頭柱後邊。

那兩道光一起一伏,時明時暗,高高低低地開過來,一直到他們前方二三十來步停住。

引擎熄了。一片安靜。野地上只亮著那兩道車燈,照明了車前一小圈空間。

李天然戴上了帽子,蒙上了臉,順手拿起了那把武士刀,起身下來,走到那小片光圈的邊緣。

他站在那裡,胸前平舉著武士刀。

兩道光一閃,直射到他眼睛,籠罩著他整個人,在他身後列印出來長長一條黑影。

他平舉著刀,一動不動。

車上下來一個人,瘦瘦高高的,往前移了幾步,進入車燈光陣,一身黑色和服,是山本。

接著又下來一個人,瘦瘦小小的,慢慢移步上前,也進入光陣,一身淺色和服,是那位舒女士。她在山本左後方不遠止步。

山本先開口,非常標準的中國話,“請教閣下尊姓大名。”

李天然沒有回答。

“是我冒犯了大俠?”

李天然不答。

“連面都不肯露?”

李天然還是不答。

“閣下有什麼意圖?”

李天然一句話不說,左手摸到刀柄,慢慢抽出小半截鋼劍,寒光乍露。

“哦……”山本嗓音微微一變,雙手一攤,“我手無寸鐵。”

李天然慢慢往前走了幾步,在相隔山本四尺左右的地方停住,反拿著刀,將刀把伸到山本面前。

山本沒有抬手去接,“既然閣下留帖自稱‘燕子李三’,那我只好以‘李三爺’來稱呼您了……”他也不動地立在那裡,“李三爺,您要我怎麼接?”

李天然還是一句話不說,輕輕用刀把一點山本前胸。

“原來如此……”山本伸出右手抓住刀把。

李天然猛一抽刀鞘,“嗆”的一聲,刀出了鞘,在車燈之中閃閃發亮。

他同時倒退了三步,右手緊握著刀鞘,朝下一揮。

“閣下竟然打算如此羞辱我?”山本的聲音充滿了靜靜的憤怒。他雙手緊抓刀柄,以刀尖直指李天然的胸膛,冷冷一笑,“三爺名不敢報,面不敢露,還敢小看我山本?!”

李天然看不清楚陰影中山本的臉,只是感覺到兩眼死死地盯住了他。他回盯過去,慢慢移動右手到胸前,以刀鞘封住上半身。

山本雙手慢慢舉起了刀,舉到右肩上方。

突然。“嚇!”山本兩三小步朝前一沖,武士刀閃電般朝著天然左脛刷地砍下來。

李天然兩腳不動,上身微微向左一偏,右手一揚刀鞘,“吧”地輕輕一拍武士刀背,蕩出幾寸,同時左臂一收一送,打向山本右肘,“哢嚓”——肘骨已斷,再“嗆當”一聲,武士刀飛落在地,迸出來一溜火星。

山本的身體搖晃了兩下,悶聲一哼,穩住了腳,伸出左手捧著右肘,呼吸很重,很緊促。

“砰!”一聲槍響,兩聲尖叫,“當”一聲硬器落地。

李天然一身冷汗,向後閃了三步。

山本舉起了左手,示意身後的舒女士不要再動。

兩道高燈靜靜賊亮地照著。

舒女士鼻孔嘴角流著血。她左手捂著半邊臉,搶步上來扶著山本。

廢墟一片死寂。

山本口音濃重,“要下手……就請下手。”

李天然極快一掃那邊破石門,瞄見師叔一動不動地立在慘白月光之下。

他移步彎身拾起了地上躺著的武士刀,插進刀鞘,雙手送到山本面前。

山本猶豫刹那,左手收回了刀。他沒有動,似乎在等下一步。

李天然還了劍,倒退兩步,“山本先生,你這個青,還沒有出藍……回你日本去吧。”

他雙手一拱,再一甩手,猛然平地一躍,拔起了一個人高,空中翻身,輕輕落在破石頭門旁。

月光弱弱無力。他和師叔二人並肩站在廢墟殘臺上,目送著山本和舒女士上車,目送著汽車掉頭嘟嘟離去。

沒一會兒,車聲和車燈都消失在黑夜荒野。爺兒倆取下了蒙臉。德玖找了找,拾起了那把手槍,退了子彈,天然把它給塞到石礅子下頭。二人坐下來把那半壺酒給喝完,摸黑回到海澱小廟,在車上睡了一宿。

他們天亮回的城。李天然先送師叔回家,聽見院子裡有聲音,知道徐太太已經來上工了。

他去還車。都在。一家人靜靜聽他說完。

“雖然是早上十點……”馬大夫扭開了準備好的香檳,“可是這個時候不喝,什麼時候喝?”他為每個人倒了一杯。四人碰杯,各飲了一口。

馬大夫放下了酒杯,“什麼感覺?”

“比不上解饑,也比不上解渴……”李天然一臉笑容,“算是解癢吧!”他伸手輕輕搔著右邊面頰。

他臨走約好明天為馬姬送行。還是“順天府”,“不想烤,就涮。回去就沒得吃了。”

她答應替他去約羅便丞和藍蘭。

都沒提朱潛龍,都在分享天然這片刻的興奮。

他接著上九條。小蘇不在。金主編在說電話。講完,掛上,連頭都沒點就走了。

他很早回家,洗洗弄弄,請師叔上前門外“便宜坊”吃了頓兒悶爐烤鴨。

“不壞! 乾淨俐落。”

出自師叔太行刀之口,這真是天大的誇獎。爺兒倆幹掉一斤白乾兒。回家不過九點。德玖睡去了。天然眯了會兒。十二點半,他下了床,套上了衣服,去找巧紅。

夜深人靜。全北平都睡了。

他下了房,進了院子,各屋都沒燈。

他也沒叩窗,摸黑輕輕一推門,開了。

他摸黑進屋,揭開被上床,扳過來卷在那兒的巧紅,摟在懷裡。

“我急死了……”她反摟回來,柔滑的身子緊貼著他,“昨兒急你出事……這會兒急你還不來……”

他搞到隔壁有了聲音才走。一個人在北小街上吃了三副燒餅果子,一碗粥,回去睡到下午三點。

師叔又不知道上哪兒去了。他撥了個電話到畫報,響了五聲都沒人接。

他泡了一個多小時的熱水澡。

晚餐原班人馬,而且又是上回那張桌子。石掌櫃的親自招呼,送了一斤汾酒。

藍蘭說她決定去紐約。現在眼看就要走了,又覺得捨不得離開北平。

直到上了核桃酪,羅便丞才想起了什麼,從口袋裡掏出來半張剪報,“我們那位元大眾詩人又有作品了……”

馬大夫先看,傳給了麗莎,又傳給了馬姬。藍蘭接過來瞄了下就遞給了天然。

李天然掃了一眼……臉上露出一絲難以覺察的微笑:



    山本斷臂(俠隱之三)

    將近酒仙



       卓府盜劍廢墟還,

       山本斷臂月未殘,

       武林俠隱燕子李,

       一杯老酒為您幹。

       八紘一宇一狂言,
  
       東升旭日落西天,

       天長地久人常在,

       蕩蕩乾坤非等閒。



他抬頭掃視了下對桌馬大夫一家人,右手輕輕搔著面頰上那片無名的癢,沒有理會這邊催他解釋的藍蘭,也沒有理會那邊羅便丞的一臉迷茫。

theo0929 發表於 2018-8-31 10:26
第三十三章 午夜的承諾

馬大夫醫院有事,羅便丞老早安排好了去參觀門頭溝煤礦,結果馬姬上飛機,還是李天然開車去的南苑。

擠在前座中間的馬姬,望著郊外晴空,輕鬆地說,“怎麼還沒有人問我們的事兒?”

李天然把著方向盤,微微笑著,沒有接下去。麗莎過了幾秒鐘只好問,“你們有事兒?”

“媽咪!”馬姬假裝委屈,用肩膀一頂她母親,“我們蠻合得來。”

“中航”平滬班機准十點起飛。李天然直到馬姬一階階上飛機,望著她那修長豐滿的背影,才突然想到,要是朱潛龍的事出了差錯,這就是永別。

那天晚上,他半躺在床上,喝著酒,只有手中夾的那半支煙閃著一點暗光,心情起伏不定。

回來路上麗莎那句話,“即使沒有洛杉磯的事,我們也會幫忙,只要你開口……”讓他內心又感到一陣溫暖,一陣激動。

半年多了,不能說是一事無成……不錯,有師父的預先安排,見著了師叔……不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撞見而且幹掉了羽田……不錯,總算是替武林爭了口氣,教訓了山本……而且不錯,千里有緣來相會,有了巧紅……

可是就是還是像是有個東西,梗在喉裡,吐不出,咽不下。

是個什麼東西梗在那兒,他也一清二楚。尤其在他跟師叔一次又一次白跑白蹲之後。

沮喪的時候,連德玖都免不了歎口氣,“唉,狡兔三窟……可是這小子比狡兔還狡……藍老那邊兒?”

李天然只能悶悶搖頭。

“聽聽他的條件……在外頭混,免不了你照顧我,我照顧你……只要他不叫你去為非作歹……”

這些他都明白,可是卡在那兒的東西,還是吐不出咽不下……

清明那天一早,徐太太買了幾盆花帶過來,“您瞧,多好看,海棠剛過,芍藥就開,還有這桃花。”她告了天假去跟關大娘上通州掃墓。

電話響了,藍青峰說他晚上過來坐坐。

天然和德玖胡亂弄了碗面。爺兒倆吃完了沒事,坐在院裡。

不冷,帶點涼。天剛開始暗,空中傳過來一陣陣笛聲。他們抬頭找,沒瞧見鴿子,倒是目送著一群燕子無聲地滑過粉紅紫紅黑紅的西天。風很輕。頂頭上空一抖一抖地飄著一隻大蝴蝶風箏。胡同裡吆喝著,“大小金魚兒咦呦!”

“我在不方便,”德玖咬著煙袋鍋,“不如上福長街和前拐胡同去看看……”他連噴了幾口,欣賞著廊下那幾盆盛開的丁香芍藥,“他要是直說直問,你也直說直問。”

德玖快九點出的門。藍青峰十一點才來。

他像是剛應酬完。人字呢外套,深色雙排扣西裝,灰領帶。剛喝了點酒,可是也沒拒絕威士卡。

他舉杯一敬,“了不起。山本給治得剛好。”

藍青峰坐進了沙發,放下酒杯,點了支雪茄,“你知道山本是幹什麼的吧?”

“不知道。”

“只是出口氣?”

李天然覺得這句話有點刺耳,可是還是禮貌地答了,“可以這麼說。”

“他是土肥原手下的特務頭,羽田的上司……你不想想看,這兩個一死一傷,東京會怎麼看?”

“東京怎麼看,不關我的事。”

藍青峰咬著雪茄,點點頭,“也許不是現在,可是早晚會關係到你。”

他明白藍的意思,可是嘴上不肯示弱,抿了口酒,“也總有個早晚。”

藍老瞄了他一眼,沒去理會他的語氣,接著說,“山本這次來,是在替土肥原作最後的安排……拿下了北平之後,在成立傀儡市政府之前,籌備一個臨時組織來維持北平的治安……”

李天然面無表情地聽。

“他們已經在卓府開了幾次會,也給這個臨時組織取了個名字,叫‘治安維持會’。”

李天然早就猜到卓府裡頭有藍青峰的人,可是他還是有點納悶兒,“怎麼就敢假設已經拿了北平?”

藍老微微一笑,“也是早晚的事……你以為這一陣子安安靜靜,就表示天下太平?”

“我沒這麼說……我的意思是,這跟日本人佔領北平,還有一段距離。”

“不錯,只是這段距離越來越近。”

“真的?”

“不出今年。”藍老彈了下煙灰,“你說這是早,還是晚?”

李天然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可是沒問,也沒答。

“好,那咱們來談談眼前的事……”藍青峰抿了口酒,“那個姓朱的。”

李天然心頭突突猛跳。

“我們一開始真不知道北平有了這麼一號人物,直到你問起了這個人,我們才去打聽……”

天然雙手握著酒杯,靜靜地坐在沙發上。

“不容易,還是聽你說他當了便衣,才托市長去查他們的人事檔案,才查出來有這麼個人……現在又得了點消息,上個禮拜……哦!”他突然想到什麼,“對了,山本的胳膊給接上了,上了石膏……好,上個禮拜,他們又在卓府開會,商量誰去組織這個‘維持會’,誰出任什麼職位……反正現在當便衣組長的朱潛龍……偽政府,不會沒他。”

藍青峰停了下來,慢慢喝酒,似乎也在給天然一點時間去消化。

“還有什麼?”

“還不夠?”

李天然心有點亂。師叔的話沒錯,直說直問。他望著藍老,“有什麼安排,您儘管說。”

藍青峰慢慢噴著煙,“我們的原則是不搞暗殺……可是萬一有個對頭翹了辮子……我們也不會垂頭喪氣。”

“好,”他知道事情來了,那就單刀直入,“您幫得上忙?”

“或許……”藍青峰坐直了,“幫上了,你怎麼說?”

“您是說怎麼回報?”

“回報……互相照顧……禮尚往來……隨你便。”

“為非作歹的事我不能幹。”

“為非作歹?”藍老哈哈一笑,“太平時候的為非作歹,說不定就是戰爭時候的為國效勞。”

“這個我明白。一打起仗來,什麼規矩都沒了。”

“可是仗還沒打,至少還沒正式宣戰。而你現在要幹的事,在我們世界,就是為非作歹……不管你多有道理。”

李天然微微一笑。

“跟我合作,”藍青峰直盯著天然,“你就更有道理。”

天然覺得身上的壓力還在,就補了一句,“我們從來不給官家做事。”

“官家?”藍青峰哈哈大笑,“誰說官家了?我是說跟我藍青峰合作。”

事情到了刀口,可是李天然想不出話來接。他感到身上又有了一股壓力,也知道必須立刻回答,“只跟你!”

藍青峰點點頭,“很好……”他臉上浮起了淺淺的笑容,“咱們兩個人的世界,還是碰到一塊兒了。”

李天然也微微一笑。

“我不要求你立刻加入……我只要求你現在給我一個口頭承諾。”

“口頭承諾?”

“大丈夫一言。”藍青峰收回了笑容,“朱潛龍的事,我會去辦。可是我有事找你,也該你出力。”

李天然伸出右手,“一言為定。”

“好。”藍也伸出了右手。

二人同時舉杯相碰,各飲了一口。

“問題是,”李天然靠回到沙發,“朱潛龍的事,怎麼去了?”

“怎麼去了,我現在還沒打算……總而言之,我們會朝著這條路去摸……”他掏出了懷錶一看,“十二點多了。我六點早車回天津……來,”他又舉起酒杯,“武林俠隱燕子李,一杯老酒為您幹!”

李天然陪他下了院子,想問下藍田,可是沒問,送他上了汽車,回到客廳,接著喝酒,等師叔回來。結果德玖兩點多才回家,說福長街那邊沒動靜,前拐胡同倒是來過一部汽車,下來了兩個人,看不清臉,也都沒在那兒過夜。

天然交代了他跟藍青峰的談話。德玖聽了半天沒言語,臨回屋上床才補了一句,“這當然還是算是給官家做事……”

李天然知道自己不是很瞭解國家大事。除了馬大夫和麗莎之外,也沒什麼人可以談。報上的消息,看了更叫人迷糊。像禮拜三那天的《北平日報》,說什麼“日軍以北平郊外盧溝橋附近為演習場所,逐日不斷訓練,而且聲明,將在豐台到宛平縣城一帶六十餘公頃農田上建造飛機場,強迫中國方面賣地……”,讓他覺得那天晚上藍青峰說的“不出今年”,真有可能。

可是同一天的《晨報》又說“華北日本駐屯軍司令部正式邀請天津市長張自忠將軍訪問日本”。

他實在搞不懂,此時此刻,人人高喊抗日,二十九軍上下官兵尤其高喊抗日,怎麼會有這種事情。

還是《燕京畫報》無憂無愁。這一期的戲劇版頭條是西長安街“新新大戲院”開幕演出,還有幅馬連良劇照。

“曲線消息”更是輕鬆:“某運動員月前離平赴歐。某姨太及某小姐同時放聲嬌哭。一謂‘將絕食’,一謂‘天涯海角,我都找去’……”

電話響了。小蘇接的,說是找他。是唐鳳儀,說是想請他吃宵夜。推了兩次沒推掉,他掛上了電話。唉!也沒問還有誰,只聽她說是晚上十一點,在西四馬市大街口的“稻香村”。又有什麼事?他這一陣子都把唐鳳儀給忘了。

時代真是變了。從前哪兒聽說單身女的請單身男的?又哪兒聽說半夜請人下館子吃宵夜?這大概又是天津上海租界,要不然就是唐鳳儀這種時髦圈子裡的人,搞出來的摩登玩意兒。

他快十一點出的家門。空中飄著幾絲細雨,天然翻起了風衣領子,在胡同口上叫了部車。

已經有個夥計在“稻香村”大門口站著。等他下了車,帶領著他直奔內院二樓包房。

房間挺簡單清靜,中間一張大方桌,鋪著白臺布。杯盤碟碗早擺上了。對著門坐的唐鳳儀起身過來迎接。

她上頭穿了件墨綠緞子面兒夾襖,帶點兒腰身,下面一條黑絨裙,頭髮垂到兩肩,卷卷的,像是剛燙過。整套珍珠耳環,項鍊。深紅的嘴唇。一點不錯,她真是美。

“我記得您喜歡喝威士卡。這個牌子行嗎?”她親自取下他的風衣,交給了夥計。

李天然坐了下來,看是一瓶Cutty Sark,“很好。”

“還叫他們給你鑿了碗冰塊兒。”

“謝謝。”

她調了酒,敬了一杯。

幾樣小菜都很家常。五香毛豆,火腿,醬鴨,香椿豆腐。包房很安靜。頭頂上一個大風扇,無聲懶懶地轉動。

“有藍田的消息嗎?”

“沒有。”

“祝他前途無量。”二人各抿了一口。

一片安靜。

“你也說說話呀。”

李天然吃著毛豆,“聽說你北京飯店那邊兒做得不錯。”

“是不錯。開張了沒兩個月,買賣已經趕上了‘大陸’這邊兒。”

李天然點點頭。

“最近常跟密斯脫羅在一塊兒嗎?”

他想了會兒才明白指的是羅便丞。“通過幾次電話。”

“聽說他要去日本。”

“真的?”這倒是意外。

“好像是月底動身……跟張自忠那個訪問團。”

“真的?”這又是一個意外。她的消息也真靈通。

房間又靜了下來。

“還有誰?”唐鳳儀輕輕一笑。

“什麼?”他沒聽懂。

“咱們倆都認識的全提了……還有誰?卓十一?”

“他怎麼樣?”

“他眼睛好了。”

李天然假裝不知所云,“眼睛?”

唐鳳儀偏頭瞄了他一眼,“那回在‘銀座’?……眼罩兒一直戴到這個月。”她為二人添酒添冰,“到現在也不知道怎麼傷的,大夫只說是外來物刺激……是有點邪門兒,”她舉杯敬酒,“不過楊副理倒有點兒懷疑是你搞的鬼。”

“我?”他警覺起來。

“也是胡亂在那兒猜……你想,既不是他,也不是我,更不會是個洋人兒,那……那不就剩下你了。”

“真倒楣,”他喝了口酒,“給人這麼亂冤枉。”

“是啊……”她笑聲爽朗,“我也這麼說……說他冤枉好人。”

李天然敬了她一杯,夾了片火腿。

“您也真沉得住氣兒……”她往他盤子裡送了塊醬鴨,“就是不問來吃這頓兒宵夜是為什麼……非等我說。”

“不就是吃頓兒宵夜嗎?”

“原來是個死心眼兒!”

“又冤枉好人。”他誇張地叫起來。

“那是我的不是了。”

他笑了,“我們又不在臺上,怎麼句句話都像是台詞兒?”

唐鳳儀沉默了片刻,像是在回味,“人生大舞臺,舞臺小人生……你我不都是過場的演員嗎?”

李天然不想跟她這麼逢場做戲,可是又沒什麼可以接,覺得只有順著她的話說。“那我演的是誰?”一說完就覺得會出毛病,可是已經收不回來了。

唐鳳儀一臉迷人的笑容,“看你了……是英雄,還是狗熊,”長長的睫毛微微一眨,“角色由你決定。”

他借著喝酒來想該怎麼應付給她將的這一軍,“今天晚上你又是主人,又是導演……角色由你決定吧。”

“我早就分配好了……派給你的當然是個英雄角色,”她接得很快,睫毛仍在眨動,“像我們這種人,別的本事沒有,倒是會看人……”她頓了頓,“問題是,你敢當嗎?”

他感到這場假戲有點兒成了真,“敢。我敢像狗熊那樣兒去當英雄。”

“答得不壞……”她舉杯一敬,“只是英雄可要救美啊!”

“沒問題,反正是在演戲……跟我說,受難的美女在哪兒?”

唐鳳儀微笑著沒有回答,舉起了酒杯。

敲門進來個夥計,上了盤蘿蔔絲餅。

“趁熱吃……”她咬了一小口,“我總不能自個兒給自個兒臉上貼金,自認是美女……”她又咬了一小口,“反正是在演戲,那你說,我演的這位落難美女,你這位英雄會見死不救嗎?”

“我演的英雄當然不會。”他感到一股壓力。

又有人敲門進來,給他們各端了一小碗雞絲面。

“這麼快就上?”唐鳳儀兩眼一瞪。

那個小夥計呆在那兒,不敢回答。唐鳳儀還板著臉,“出去吧。”

她沒吃面,只喝了兩口湯,“你在雜誌社做事,總該知道近來的局勢吧?”

李天然吃著面,等她說。

“我打算離開這兒……”她要了支煙,等他給點,又接過來那個銀打火機在手裡玩弄,“上回沒提這麼遠,可是現在不比上回了。”

他也取了支煙。她“噠”一聲給點上。

“我最近聽了些話……好像就要打了,”她猛吸了一口,再仰頭吐出長長一縷煙,“我連拼帶熬,眼淚往肚裡吞,才賺了幾筆……可不能反叫小日本兒給吃了。”

他點點頭。

“你懂吧?”

他又點點頭。

“卓十一,他怕什麼?上上下下,裡裡外外,他都有人……可是我算他媽老幾?”

又有個夥計敲門端來一碗茶淨手。唐鳳儀站了起來,接過了毛巾,“走……”邊跟天然說,邊把毛巾丟還給夥計,“帶你去個地方。”

她自己取了斗篷披上,又從皮包裡掏出一張十元鈔票,留在桌上。

外邊下著小雨。兩個夥計撐著兩把傘送他們上車。

他剛坐穩,正要點支煙,就到了。

是座比他小跨院小一點的單進院子。有個老媽子從南屋出來。

“你回去睡,不用招呼。”

他們進了屋。蠻講究的擺設,可是像個住家,沒大陸飯店的房間那麼戲劇化。她褪下了斗篷,請他坐下,取出了一瓶白蘭地,倒了兩杯。

“沒人來過我這兒……你是頭一個。”

李天然接過來酒。

“你不信?……”唐鳳儀坐到他身邊,抿了一口,“你以為什麼都是卓十一的?”她另只手解開了夾襖領扣,又取下了項鍊,“跟你說,從身子上的首飾,到戴首飾的身子,都是交易……”她又解了一個扣子,露出來半個雪白的胸脯,“既然是交易,那就全在大陸飯店那間交易所進行……這兒,”她隨手一揮,“這兒是我自個兒的小天地,只屬於我……包括我的身子。”

李天然聽她說得這麼重,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麼回。

唐鳳儀靠緊了點,伸手捏著他肩膀,“我知道你的身子是鐵打的,只是還不知道你的心,是不是也是鐵打的……”她臉湊了過來,輕輕吻著他的耳垂……

李天然吸了口氣,欠身添了點兒酒,稍微移動了下身體,偏過頭來,“你直說好了……有什麼事找我?”

她靠回沙發,“好,跟上回差不多……要我一坦二白,也很簡單……我手上有筆錢。我要去上海。我要有個伴兒。就是你。”

“我?”他儘量拖延,“一個小編輯?”

“對!一個小編輯!”她猛然一口幹掉半杯白蘭地,“卓十一,便衣組,偵緝隊,日本特務,都在打聽的小編輯!”

李天然的腦子轟地一下漲滿了。他儘量抑制自己,用添酒來掩飾,“慢點,慢點,說的是我?”

“應該是你吧。”她的聲音表情都很平靜,“美國有案子不說,回這兒沒半年,兩個見過你的人,一死一傷。”

“就為了我們在堂會上見過?”

“為了什麼,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辦羽田案子的人都在懷疑你。”

“什嘛?!”他忍不住叫了起來。

“就算是冤枉你,給這批小子冤枉上了,也夠你受的……”她摸著他的手,“我知道我不會看走了眼,就算你是個汪洋大盜,殺人魔王,我也看上了你……再說,”她近乎自嘲地輕輕一笑,“我唐鳳儀也不是一清二白……”她雙手緊握著他的右手,“你我同病應該相憐,同舟應該共濟……更不要說英雄應該救美。”

他沒有正眼看她,只是隱隱覺察出她的語氣有點企求。

“跟我走,趁日本人沒打進來……我手上這筆錢,夠咱們過一輩子了……”

他一邊聽,一邊拼命在想。這還是第一次聽到一點那邊的消息。原來事情已經糟到這個地步。既然如此,他決定不如冒險一試,“別嚇唬人……日本特務懷疑我,我不管。卓十一懷疑我,我也不管……說不定還是你搞的鬼……可是,便衣組憑什麼亂懷疑我?”

“那我可不知道。反正組長是卓十一的哥兒們,是他說的。”

“他怎麼說?”天然喉嚨發幹。

“就說你來歷不明,身份可疑。”

“就這麼一句?”

“就夠了。”

李天然決定直問,“這小子是誰?”

“是誰?”唐鳳儀沉默了會兒,胸部一起一伏,“反正不是一位好惹的人物……心黑手辣……”

名字不需要問了,“你們認識?”

“應該算是認識吧……”她一臉苦笑,半自言,半自語,“好好兒地在天津唱歌兒,就要去上海拍電影兒,硬叫他給弄來北平,卓十一也是他給湊合的。我一個幹妹妹,也叫他給弄走了,擱在前拐胡同兒,見個面兒還得他點頭……”唐鳳儀突然眨眨眼,似乎剛醒,“你這是幹嗎?”

“幹嗎?”……得快,不能叫她懷疑,“英雄救美,總得知道美女有什麼難。”

“是這個意思嗎?”她臉上浮起了迷人的笑容。

“還能有別的意思嗎?……”他反問了一句,站了起來,“你剛才說的,我得回去想想。”

“要走?”聲音少許失望,笑容也少許失望。

“不早了。”他穿上了風衣。

唐鳳儀深深歎了口氣,“果然是個鐵打的死心眼兒……”
theo0929 發表於 2018-8-31 10:27
第三十四章 綁架

唐鳳儀午夜那番無意中的透露,讓李天然感到脖子上已經給套了根繩。他這才發現他已經成了嫌疑。藍青峰那邊都還不知這個情。

而他跟師叔還一直以為爺兒倆身在暗處。

德玖琢磨了會兒,邊塞著旱煙說,情況也沒那麼糟,叫天然跟他再把所有的事兒鬥在一塊兒看看。

卓家很清楚了,誰當權,他們靠誰。現在靠的是日本人。

羽田是土肥原派來的特務……藍青峰覺得可惜,也沒追問就一掌擊斃了這麼重要的一號人物,那是他的事……咱們當時可不知道,也跟咱們的事無關。咱們只知道朱潛龍一個人不敢去幹,找來個浪人羽田充當幫兇殺手,就夠了。

潛龍這小子是有一夥人。多少人不清楚。是不是全是便衣也不清楚。是不是就是“黑龍門”也不清楚。是這夥人去投靠羽田,還是給羽田收買過來的,也不清楚,也無所謂。全是一夥就是了。

山本的事已了。甭去想了。

至於藍青峰,肯定在給政府做事。究竟是南京中央,還是本地二十九軍,也不必去亂猜。就算他是延安的人,都無所謂。

目前天然是受到猜疑,但也只是猜疑他跟羽田之死有關而已,還扯不上太行山莊的事。

“所以……”德玖噴著旱煙,“你我還是身在暗處。多留點兒神就是了。”

天然說他知道,接著又問師叔該怎麼應付唐鳳儀。德玖想了想,說慢慢敷衍。她夾在當中,說她沒份兒她有份兒。說她有份兒她又沒份兒。她只是在為自個兒打算。可是,也正是因為她夾在當中,幫不了你忙倒無所謂。危險的是,不小心的話,她可以毀了你……

繞在他脖子上那根麻繩,剛松了點兒,又緊起來了。

禮拜三,羅便丞臨上火車去天津,來電話說他後天二十三號搭“長城丸”,跟張自忠去訪問日本。不過,他打這個電話是要告訴李天然,他上個禮拜在東交民巷參加德國公使館酒會,碰見了松室,一直跟他打聽李天然……“你知道這個松室孝良是誰嗎?”羅便丞在電話裡叫了起來,“這小子是日本華北駐屯軍駐北平的特務機關長!”

李天然知道自己根本無從辯白。本來還以為羽田的死,山本的傷,扯上一點政治陰謀,能給他多一點活動空間,不至於一下子就聯繫到朱潛龍身上。可是現在,他覺得反而因此掉進了一個無底無邊的大泥坑。

惟一讓他暫時忘記一切的是巧紅。可是那天她提到一件事,讓他又激動又緊張。

巧紅說東娘要她趕著做兩件旗袍兒,為的是龍大哥要在東宮宴客。

他像是頭上挨了一棒子。這還是第一次有了潛龍在哪兒落腳的消息。

緊接著像是頭上又挨了一棒子。巧紅問她能幫什麼忙。

“你可千萬,千萬別去惹這件事。”他趕緊這麼囑咐她。

“我又不是無緣無故去惹……”巧紅還在操心,“可是,就我有個機會見她。這層關係不用白不用。”

天然琢磨了會兒,“這樣吧。衣裳做好了先不說。等東娘來催,看她是哪天要穿……可千萬別去問。”

“唉……我又不是小孩兒……”

天然當天晚上就跟師叔商量。爺兒倆都有點激動,都認為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可是宴客的話,一定有不少人。如何下手?他們也沒商量出什麼結果,只能先看巧紅那兒能聽到點兒什麼。

李天然趁這幾天沒什麼事,也為了不去胡思亂想,就又趕出來兩篇東西。一篇介紹他剛看完,去年美國六個月賣了一百多萬本的Gone With the Wind。一篇介紹德國飛艇“興登堡號”五月六日在美東新澤西州爆炸。文字不長,以LIFE上三張精彩照片為主。

寫完了,心又開始不定。不是在期待巧紅的消息,就是總覺得暗中有人在盯他。他心裡苦笑,自己跟師叔暗中盯了人家這麼久,現在真有點像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禮拜一早上交了稿子。老金不在,跟小蘇聊了會兒。他覺得她這一陣子不像以前那麼活潑了。問她課上得怎麼樣,也只是有搭沒搭地回一句。

電話響了,她接的,說是金主編,找他。

金主編說有點兒工作上的事想找他談談,不好當著小蘇面講,就約他中午吃個便飯,已經訂了桌子,西四馬市大街口上的“稻香村”。

奇怪,又是“稻香村”。

李天然快十二點起身去赴約。畫報能有什麼事?洋車順著西四大街北上。他過了馬市大街下的車。“稻香村”就在口上。

街上可真熱鬧。天兒一好,全出來了。

他躲著熙熙攘攘的路人,正要上馬市大街,突然覺得後腰上頂了個硬東西,右肩上搭了只手,耳邊有個啞啞的聲音說,“別回頭!是把盒子炮……慢點兒走,上前頭那部車!”

他沒回頭,感覺到緊後邊一左一右有兩個人挾持著他。路上人來人往,沒人瞄他們一眼。

後車門開了。他覺得後腰上的槍一頂,低頭進了車。還沒抬頭看,頭上就給人套上了一個布兜,身子也給按到座位上。兩聲門響。他兩隻手給抄到身後,“哢嚓”一聲,給反銬了起來。汽車動了。

“這是幹嗎?”李天然什麼也看不見,只感到身體擠在兩個人中間。

沒有反應。

汽車走一段,拐了個彎,又走一段,又拐了個彎,再又繞了兩三個彎。他已經無法辨認東南西北了。

外邊街聲可沒斷過……沒出城……還在城裡……

沒人說話。他聽到聞到擦洋火。煙味兒飄了過來。他估計車上連司機一共四個人。

車子足足開了繞了半個多鐘頭才停。還是沒人言語。

他給帶下了車,給人一拍腿,邁過了門檻。

李天然一直在盤算。死的話,只有認了。吃頓苦,無所謂。就是不能叫人給廢了,像燕子李三那樣,在牢裡給挑了腳後跟的筋。

手銬是鐵的,掙不開。可是他自信,就算是給反銬著,就算對方人多有槍,他還是可以拼拼,找幾個陪葬。

他又琢磨,只能隨機應變。看他們什麼打算吧。花了這麼多工夫把他帶到這兒,還蒙了頭,像是要問話。那就問什麼,想辦法答什麼就是了……也聽聽他們問什麼……問什麼有時候比答什麼更能表露說話人的心。

他給帶進了間屋子,下頭像是地板。沒走幾步,就給按到一把硬凳子上坐下。

接著有人掏他口袋,上衣和褲子裡的東西全給掏了出來。他知道身上沒什麼要緊的,就是些錢,手錶,鋼筆,鑰匙鏈,手絹,香煙,打火機,名片……

他這麼給反銬著,在硬板凳上坐了半天,也沒人理他。房間裡像是有人,擦過洋火,過會兒又有人“噠”一聲,用他那個銀打火機點煙。

又是半天,沒別的聲音,也沒人走動。外邊也沒聲音傳進來。

像是門開了,有人進了屋……

“問一句,回一句。問什麼,回什麼。”

他點點頭。聲音就在他頭上。

“聽話就不叫你吃苦。不老實說……”

“吧”,他左臉挨了一巴掌。

“這是冷盤兒。熱菜待會兒上。”

他沒言語。隔了層布,呼吸的氣給罩住了,滿臉發熱。這一巴掌也夠重。

“先說你叫什麼?”口音不熟。

“李天然。”

“哪兒人?”

這還真不好回答……“吧”,左臉又給摑了個耳光。

“說是通州……沒去過……”

“怎麼說?”

“我從小給人收養大的。”

“給誰?”

“馬凱醫生,‘西山孤兒院’。”

“哪年?”

“剛民國。”

“你多大?”

“還沒斷奶。”

“一直跟著馬大夫?”

天然點頭說是。

“住哪兒?”

“就住在孤兒院。”

“住到什麼時候?”

“到中學畢業……”他覺得該說早一點,“民國十七年吧。”

“完後又住哪兒?”

“完後跟馬大夫一家去了美國。”

“什麼時候回來的?”

“去年九月。”

“美國那案子是怎麼回事兒?”

他很簡單地說了一遍。

“那你手上有兩下子?”

“打打架還湊合。”

他肩頭給只大手掌一抓,立刻感到在用力……不輕……有點勁兒……夠痛……他沒運氣使力,“吭”了一聲。

“練過?”

“就學校教的體育。”

“那就能傷了四個美國大個兒?”

“我也差點兒給打死……”他突然想到該露點什麼……哪怕是為了另一檔子事,“你我胸脯。”

他的上衣和襯衫給扒到半腰……

“下邊兒腰上還有……”他心裡頭慘笑,沒想到羽田和潛龍賞給他那三個彈疤,在這兒派上了用場。

衣服給人拉上了。有人又輕輕“噠”一聲點了支煙。

“怎麼找到你這份兒工作?”

“馬大夫給介紹的。”他覺得這麼個問法,倒真是在查詢他的來歷。

“以前不認識姓藍的?”

“不認識。”

“你們常有來往?”

“不常。”

“他那些朋友,都見過誰?”

“一個沒見過。”

“砰!……”右臉挨了一拳頭。耳朵嗡嗡在響。他舔了舔嘴唇,知道流血了……

“一個沒見過?”

“一個沒見過。”

“砰!”……又是一拳。

“還是沒見過。”他又舔了舔,血還不少。

“你是裝傻,還是應酬多?”

肚子上猛然挨了一棍子。他哼了一聲,彎下了腰,忍著痛……

“想起來沒?”

“給起個頭兒。”他知道這麼說又得挨棍子。果然,腰上又給捅了一棍。

“媽的!起個頭兒?陪你唱戲?”又一棍掄到他肚子上。

他忍著痛,知道還是不能運氣使力,不能叫他們發現身上有功夫。

“想起來沒?”

“沒……誰都沒見過……”

他上半身痛得厲害,心裡反而落下一塊石頭。眼睛還給蒙著,多半不會給打死。這幾掌幾拳幾棍,不過是在發發威風,嚇唬嚇唬人……

“你認識的有誰?”

“就他家裡的人,跟他畫報裡的人。”

“外邊兒?”

李天然說有馬大夫一家,羅便丞,唐鳳儀,還有卓世禮。

“就這麼幾位?”

“就這幾位。”

房間靜了片刻。他喉嚨發幹,咽著帶血的口水,輕輕微微活動他反銬的雙手……聽他們這麼問,還可以應付……

“你每月掙多少錢?”

“五十。”

“怎麼這兒有兩百多?”

“捨不得花。”

“吧”一個耳光,“在美國都敢鬧事,來這兒還會老實?”

他沒言語,這不是一個需要回答的問題。屋子又靜了會兒。他隱隱聽到陣陣耳語,借機移了下身子,活動一下筋骨。下胸痛得厲害。

“別動!”

屋子又靜了下來……半天,半天,都沒聲音。不像有人。他慢慢起身,站了會兒。沒動靜。全出去了。他活動了下大腿,伸了伸背後的手指,雙腕有點麻。他又扭了扭上身,肋骨,特別是胸口下面,痛得像針在紮。他坐了下來。真想抽支煙……他聽到後頭房門開了。

“有個老頭兒上過你家好幾回,是誰?”

“哦……老九?也姓李,在孤兒院打過雜兒。”他說完了自己都覺得驚訝,倒不是他們也知道有個德玖,而是他這麼快就胡謅出一篇話。

“他找你幹嗎?”

“找點活兒做……馬大夫那兒也去過……掙點兒錢。”

問話的像是又出去了。他這一坐一等,又是好半天。頭上罩的布兜,只能透進一點點亮。靠嘴的那兒,已經給流的血和呼吸弄濕了。他運了會兒氣,開始想別的事,從他第一眼瞧見巧紅,一幕一幕地回想到前幾天,心情好了點兒……

房門很響地開了。沒人說話,只是有個人把他提了起來,往他上衣口袋塞東西。接著就給拉出了屋子,定了一段,給帶上了車。他覺得空氣一涼。

這回好像沒上回那麼久,可是也繞了半天才停,背後的手銬給開了。

“老實點兒……沒準兒還有下回。”

他給推出車外,倒在地上。

他還沒來得及起身,汽車一加油門,開走了。

他在地上喘了幾口氣,坐直了,摘下來布兜,眨了眨眼。天可全黑了。

李天然慢慢站了起來,活動了下手腳和身子,整理了下衣服。

雙手有點麻,臉是腫了,嘴角有片幹血,左邊肋骨一動就痛,像是有幾根針在刺。

四周一片黑,他摸出來香煙,可是掏來掏去,沒找到他那個銀打火機。

他丟了煙捲兒,順著土道,按著左胸,朝著前頭那片暗光走過去。

漸漸有了燈,漸漸有了街聲。

這才看出是在哪兒。左邊前頭那座黑壓壓的龐然大物是平則門。

他摸出了手錶。九點了。

他想到自己現在這副德性,肯定叫路上的人起疑,就儘快在阜成門大街上,半垂著頭,攔了輛洋車。

他先借了個火,點了支煙,按著左胸,深深吞了進去,半天才深深吐了出來。整個臉隱隱作痛。肋骨像是針在紮。

家裡沒人。師叔又不知道上哪兒去了。李天然倒了杯酒,撥了個電話給馬大夫,才去清洗,換了身大褂。

德玖先回來,瞧見他模樣,嚇了一跳。天然說了個大概,詳情待會兒馬大夫過來再交代。

馬大夫看見他也吃了一驚,遞給他一份麗莎準備的熏火腿三明治和一根香蕉。

李天然整天沒吃東西了,按著左邊胸腰,咬了一大口,向馬大夫一擠腫腫的眼,“像是馬姬上學帶的午餐……”

馬大夫等他吃完了,給他褪了衣服,從頭到腳檢查了一遍,“臉上不礙事,有點淤血……”就只用碘酒在傷口附近擦了擦……“左邊肋骨像是斷了,至少兩根,右邊也帶傷……”他從藥包取出好幾卷紗布,把他的腰胸給繞上好幾圈包緊,“先給你這麼包著,別動,別碰,明天上我那兒給你照張X光……肋骨傷,痛是痛,可是自己會好……你就老老實實地休息一兩個禮拜吧……晚上痛,吃兩顆阿司匹靈……”順手給了他一小瓶。

李天然慢慢一步一步從金士貽那個電話說起。馬大夫和德玖都沒插嘴。說完了,三個人悶悶喝著酒。

“這批人像是便衣……地痞流氓不會有汽車。”馬大夫點上了煙斗。

“我看……”德玖也在點他的煙袋鍋,“像是卓十一指示的,瞧你不順眼。”

“沒拿我錢,手錶也沒拿,就摸走了一個打火機……問了半天,沒一句像是在辦什麼案子……”

“他們有點是在……fishing,中文怎麼說?釣魚?”馬大夫咬著煙斗,“可是有句話得注意……那句‘你見過姓藍的哪些朋友?’……是這麼問的嗎?”

李天然點點頭,“差不多。我當時也有點奇怪。”

馬大夫的分析是,這些人不管是奉誰的命令而來,後頭多半是日本人。這很像他們幹的事。綁你架的這幾個小子,多半是幾個給日本收買了的便衣。這也是為什麼要蒙你的頭,也沒帶你去總局,分局,偵緝隊……你形容的那個宅院,很像是他們的私窩。

“他們也好像還不知道我是誰,到底要幹嗎。”

“這多半是因為他們目前只在辦理羽田和山本的案子。你得趕緊告訴藍老,顯然他們在注意他了。”

馬大夫繼續推測,今天這件事多半和北平警察局無關,只是幾個敗類便衣,說不定就是朱潛龍手下那批,也說不定就是什麼“黑龍門”那批……能問出點什麼,算是立了個功。問不出什麼,也算是替主子,不管主子是龍大哥,卓十一,還是日本人,效了點勞……揍你一頓又算得了什麼……

“這麼說……”半天沒吭聲的德玖插了一句,“那邊還不知道我們要找誰?”

“我想是這樣。不是的話,天然,你今天早就沒命了。”

李天然一下子笑出了聲。這一動把他痛得直皺眉,“這倒是有意思。我們的事兒還沒個影兒,反叫他們猜疑我是個抗日分子。”

“憑你這半年幹的這些事兒,”馬大夫微微一笑,“也沒怎麼冤枉你吧?”

“對了,”德玖突然問,“要不要報個警?”

“唔……”馬大夫瞄了天然一眼,“這倒是個好問題……”他喝了口酒,“我覺得應該去報,一來表示你清白無辜,二來表示你沒什麼要隱瞞,三來也順便警告這批渾蛋不能再有下回……”他又抿了一口,“內左一分局就在王府井大街。這麼辦好了,你明天先來照張X光,我再用‘協和’的名義給你出個傷勢診斷書,帶著去……不用瞞,一五一十,全抖出來……”

馬大夫把車留給了天然,叫他早上先接了老劉去醫院,再讓老劉陪他去報警。

李天然覺得很幸運,這批小子還不知道有個巧紅。
theo0929 發表於 2018-8-31 10:28
第三十五章 五月節

片子照出來了。馬大夫說左邊兩條有裂痕,右邊有點淤傷。又給他換了幾條紗布纏,還是叫他少動。

分局的員警真是老爺,說既沒被告,也沒見證,又沒給搶,只有個時間地點和一張“協和”的診斷,根本就懶得去接,還說什麼西四出的事,該上報子胡同內右四分局去報案。

幸虧老劉馬上賠個笑臉說,本來是想去那兒,可是馬凱醫生說了,路上碰見個巡警也說了,人住這兒,這兒報也成。小員警這才愛理不理地收了李天然填的一式三份投訴書,末了還饒上一句,“擦了點兒皮也報案……”

李天然忍著身上的隱痛,和心中的悶氣,送了老劉回去。

他到家先撥了個電話給金士貽,說昨天出了點事,抱歉失約。

“不要緊吧?”老金緊接著問。

聲音聽不出什麼不對,可是還沒說是出了什麼事兒,怎麼就問要緊不要緊?“沒什麼,叫幾個小子揍了一頓,剛去報了案。”

電話那頭靜了幾秒鐘……“對,應該報……這兒沒什麼事兒,你就家裡歇著吧。”

李天然掛上了電話。好小子!跟我來這一套!

他真想去跟巧紅說一聲,可是又不想讓她看見他這個模樣,鼻青臉腫,腰身死死的。他只交代徐太太說,是跟幾個人吵架,受了點兒傷,不礙事。心想,巧紅聽了該不會太著急。

可是他這個模樣可把徐太太嚇壞了,給他下了碗骨頭湯掛麵,裡頭還臥了兩個雞子兒。

天然吃著,心裡微笑。這像他小時候出疹子,師母給他做的吃的……

他在家休息了三天。臉上的腫消了不少。馬大夫來過一次,給他重新綁緊了紗布,還是叫他少動。

四天過去了。星期五可真好。天藍雲白,風輕日曬,暖中帶涼。他身上也舒服多了,伸展手臂也不礙事。

他可家裡待不住了,跟徐太太說出門辦點兒事,就開著老福特去了煙袋胡同。

幾天沒出門,街上幾乎沒人穿棉的了。

他進了西屋。巧紅正低頭裁料子,一看見他,就上來抓起他的手,“好點兒沒?”想伸手摸他臉,又止住。

“好多了。”

“怎麼你能叫人給打了?”

“待會兒說……”他瞄了下案桌,“趕活兒?”

“給老奶奶做幾件兒單的穿。”

李天然看見巧紅一身松松的白竹布旗衫,“去換件兒夾的,出門兒走走……胡同口兒上有部車,我那兒等你。”

他上了車。劃了根洋火點煙。上哪兒去好?

她還沒出胡同,他就瞧見了。上下一身藏青發白的夾褲襖,白襪子,黑布鞋,紮著頭,耳朵上別著朵帶綠葉子的白玉簪花,半挽著袖口,手裡提著個黑包袱。他發動了車,開了車門,注意到街上不少人也在看她。

都沒說話。李天然拐上了長安大街,從西直門出的城。上了公路,筆直地對著太陽往西開,他這才把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臉,“還痛嗎?”

“本來不痛……”他忍不住逗她,“可是給你這一摸……”

巧紅笑了,輕輕捶了下他胳膊。

他們在海澱找了個小館兒,吃了頓兒羊肉包子。巧紅說東娘那邊兒還沒來話。臨走,他又買了瓶蓮花白。

正街上挺擠。走道上擺滿了果子攤兒。

“你瞧……”巧紅扯了下天然,“真是紅了櫻桃……紫了桑椹……”

地攤上一堆堆水汪汪的深紅櫻桃,紫紅桑椹。他各買了半斤,用一張張墨綠的楊樹葉子包著。

大街上不停地有人回頭看他們兩個。李天然知道自己個兒高,又一身洋味兒。黑皮夾克,藍布襯衫,黃卡其褲,白球鞋,黑眼鏡,是會惹人注意。偏偏旁邊的關巧紅又是這個身段兒,又這麼中國味兒,又偏偏半卷著袖子,帶著點兒輕佻,簡直比街上那些女大學生還瀟灑風流。

巧紅給看得有點兒不好意思。他們很快上了車。

她解開了包袱,取出幾件黑的白的短褂兒,“天暖和了,給你跟九叔做了幾件兒單的……”她把衣服放在後座,用那塊包袱皮兒把吃的喝的給包上,“上哪兒去?”

李天然順著平平黑黑的柏油路往西開,“帶你去看看我小時候住的地方。”

溫溫暖暖又帶點兒涼的輕風吹進車窗,中間不時雜著團團柳絮。巧紅直揉鼻子。

公路上車子不少,什麼車都有。人也不少,紅紅綠綠,像是出來春遊。

看起來就在眼前的西山,一片片青翠,偶爾露出來一角金黃色廟頂和塔尖。

他左轉上了繞著山腳朝南伸過去的土路。車子和人都少了。他在上頭顛顛地開了好一會兒,慢了下來,找了一會兒,在一個小丁字路口停了車。

“就這兒。”天然瞄了下路邊。

“真是命……”巧紅微微歎氣,“馬大夫早到會兒,也碰不上你。晚到會兒,你可能死了……”

天然提著小包袱下了車,鎖上門,拉著巧紅上了那條坑坑窪窪,早已經給風吹雨打日曬雪浸得只有他還認得出的小土道。

兩個人手拉著手,高高低低。一步半步,走了老半天,到了路北那道垮得不像樣的土牆。

大門半塌,前方一片荒地,滿是雜草野花。陣陣風聲。

巧紅呆呆望著那片空地。

“上回來這兒,剛下完一場大雪,全給蓋住了……也好,沒這麼淒涼……”

他拉著巧紅繞過了莊園廢墟,踩著亂石又走了好一會兒,在一段山坡背後幾塊大石頭前邊坐下來。

“本來前頭那兒有好幾棵大槐樹,”他指了指,“現在就剩下兩棵了。”

他們遙望著樹過去那片空曠的原野。春風微微掃著二人的頭髮。

巧紅解開了包,他們吃著桑椹和櫻桃。

“從這兒看不見,”他又一伸手指了指,“那邊兒過去就是永定河,再南邊兒是盧溝橋……晚上沒雲沒霧,看得見宛平縣城上頭的亮光,半夜裡也聽得見火車笛子……”

“你們常來這兒?”

“誰?”

“你跟你師妹。”

李天然輕輕點頭,“想要清靜就來這兒。”

幾隻燕子靜靜滑過天邊雲層。

“你師父他們,葬在哪兒?”

“葬在哪兒?屍骨都沒法兒去收。”

巧紅微微歎了口氣,“清明那天上通州,就只找到一個土墳堆兒……就拔了幾根兒野草……”

他開了瓶子,對嘴喝了一口,遞給巧紅。她也喝了一口,“也許是報應……聽徐太太家裡人說,他們全抽上了。”

“他們是誰?”

“他哥哥嫂子。”

“那可是報應。抽不死也把他們抽垮。”

“不這樣兒的話,好人還活個什麼勁兒!”她又喝了口。

李天然伸手把她拉到他身前坐下,從後邊緊緊摟著。

太陽已經西下到後頭山那邊去了。天可是還蠻亮挺藍,襯著徐徐滾動的朵朵白雲。四周林子裡響起了陣陣蟬鳴。

“奇怪,城裡頭的還沒叫呢……”

天然沒說話,只是緊緊摟著懷裡的巧紅。

上空白雲,不知不覺給染上了一片片紫紫黑黑……

上路之前,他們把剩下的一些櫻桃桑椹灑在地上喂鳥兒。

天漸漸暗了下來。他開了車燈。兩個人一路都不想說話。她在煙袋胡同對街下的車。

李天然帶著幾件短褂和半瓶蓮花白,剛邁進大門就聽見藍蘭的笑聲。他找了過去,都在廚房。德玖正帶著她在案板上搓“貓耳朵”。一股炸醬的香味兒從爐子那邊飄過來。

藍蘭跳過來盯著他的臉看,“一定又是卓家那小子……”她往圍裙上擦了擦手上的白粉,摸了摸他臉頰,“還好,沒徐太太說的那麼嚇人……”又把他往門外推,“快去洗手,這就下。”

她說她哥寄來張相片,已經擱了幾天,又幾天沒見著他,才上門來找,才聽徐太太說他叫人給揍了一頓。

是藍田一身飛行衣帽,扶著一架飛機的螺旋槳拍的。英俊瀟灑。照片背後一行字:“李大哥留念,藍田贈。民國二十六年五月,杭州筧橋。”

“他們這一期,他頭一個單飛……再有兩個月就畢業了。”

沒什麼菜,可是三個人飽飽吃了頓兒山西貓耳朵。

還是藍蘭幫徐太太洗的碗。

德玖說上街走走,消化消化。

天然和藍蘭面對面坐在客廳,一個喝威士卡,一個香片。

“日子定了沒有?”

“七月初吧。”她說已經沒課了,班上都在忙著六月十三號的畢業舞會。“我現在很高興去美國……人生就是一個個階段。北平這段就快結束了。”

他沒說話,可是心裡歎了口氣。年輕人看世界真是乾脆。一會兒玩得半夜不回家,一會兒曲終人散,傷感離別,一會兒人生又是一個個階段,一個完了接一個,頭都不必回。

他趁藍蘭說著話,偷偷望著那張青春無邪的臉。真是可愛。心眼兒再鬼,也只是調皮的鬼……他想,每個人的命可真不一樣,他小時候那段人生,到現在也沒結束。而且怎麼結束,什麼時候結束,能不能結束,都還吊在那兒,吐不出,咽不下。

送藍蘭回了家,他給天津掛了個長途電話。他的事藍青峰都知道了,只叫他沉住氣,別急,等見面再說。李天然臨時決定不透露朱潛龍會在前拐胡同宴客。

可是巧紅那兒也一直沒消息。他跟師叔也沒別的轍,只有耐心等。他臉上的腫也消得差不多了。車也還了。腰胸上的紗布可還沒拆,只是重綁了兩次。李天然又像以前那樣過日子。

這兩天報上全是張自忠率團訪日的新聞。儘管他臨上船在天津招待記者說,“此行系旅行性質,並考察日本之軍政工商航空狀況……亦將與日本朝野人士一談,但並無政治上使命……”可是許多社論還是懷疑張自忠負有與日方進行秘密政治交涉的任務。

警察局也一直沒下文,反而是羅便丞三十號那天來了電話,說訪問團提早回國,又說馬大夫約他們明天晚上家裡吃飯。

李天然對著鏡子看了看,發現嘴角上頭還帶點腫,得留神羅便丞的死追活問。

天然六點到的。羅便丞正在跟馬大夫和麗莎罵日本人小心眼兒,說明明講好是參觀訪問,可是東京報紙偏說張自忠是來日本“見習”……他抬頭看見了李天然,注視了一會兒,“怎麼了?是撞到木頭,還是撞到吃醋的丈夫?”

李天然一擠眼,“一半一半……撞到一根吃醋的木頭。”

“OK...”羅便丞微微鬼笑,接著剛才的話說下去,“那天在東京參加陸軍大臣杉山久的宴會,有一百多人,他居然公開要求張自忠就華北經濟提攜表達意見。搞得連席上的日本人都有點緊張……”他停了下來,慢慢舉杯喝酒,賣他的關子。

麗莎笑了,“好……我來陪你說對口相聲兒……那麼張市長又如何應付?”

“應付得很漂亮,”他高興地笑,“張市長說,中日經濟提攜的必要基礎是平等,而它的先決條件是消除政治障礙,也就是說,消除冀東偽組織……”他抿了一口酒,“告訴你們,我第一個站起來鼓掌!”

馬大夫在沙發上咬著煙斗,靜靜地望著興奮的羅便丞,“很好,我相信張自忠和全中國,都很高興有你這樣一位熱誠的美國朋友……”他頓了頓,“這樣好不好,等你該寫的稿發出去之後,還有什麼感想,不妨再寫篇長一點的,給我們太平洋研究所的季刊。”

“寫是可以……”羅便丞想了想,“我這次跑了趟日本,心情非常複雜……比如說,我真不明白日本怎麼敢如此自大。跟幾個少壯派軍官談過兩次,我覺得他們未免太小看中國了。他們只知道中國老,中國舊,中國窮,中國落後,可是忘了中國大……大到可以說無限。”

“那你覺得非打不可?”麗莎起來為每個人添酒。

“當然。不出今年。”他有點激動,“馬大夫,馬凱夫人,你們應該有印象,訪問團裡有位元加拿大記者,說這太像一九三一年了,太像‘九一八’前夕了……是嗎?”

馬大夫默默點頭。李天然一直沒插嘴,靜靜喝酒。

“你們知道我這次回來的感想嗎?”

三個人都在等他說。

“我覺得日本像是跟中國受教多年的小孩子,現在長大成人了,還是要超越中國才有自信。”

麗莎微微一笑,“超越?日本早已經走在中國前頭了。它要征服。”

“對!”羅便丞叫了起來,“這就是我的意思! 征服是超越的血證!”

李天然心裡一顛,覺得這些話有點耳熟,不就是山本的“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嗎?……可是單單廢墟斷臂,就能表示青出於藍而未勝藍?

他離開馬大夫家已經半夜了,也沒搭羅便丞的便車,說吃得太飽,要散散步。

他很煩躁。在空空的夜街上,在半涼半暖的微風吹拂之下,仍安不下心。他進了煙袋胡同,剛拐過小彎,邁了兩步,躥上了房。

巧紅給他輕輕開了門,悄悄在他耳邊問,“有事兒?”

他半天答不上來,只是緊緊摟著她,“想你。”

連軟軟綿綿的巧紅,都驅走不掉他心中那股煩躁……

連晚上打坐,練拳,也只是暫時性的寧靜,天一亮就回來了……

徐太太已經問過兩回,他都說不必。那天早上又問,李天然就掏出了一張十元,叫她看著辦。

下午回家,他發現大門兩邊都插上了蒲劍和艾虎。進了院子,又發現北屋門上也給貼了兩張黃紙朱砂的天師符和鍾馗像,客廳茶几上點了兩根紅蠟,擺著一盤核桃酥餅,上頭印著五毒,還有好幾碟子的紅櫻桃,黑桑椹,白桑椹。酒櫃上一盤清淡的晚香玉。

“廚房裡還有小棗兒粽子……還有看您想送誰,關大娘做了好些‘葫蘆’,什麼都有,瓜豆,小虎,粽子,好看極了,要,就給您帶幾串兒過來。”

李天然心情輕鬆了下來。身上的紗布也拆了。離五月節還有三天,家裡給徐太太這麼一弄,真有點兒過節的味道。

“哦,關大娘說天暖和了,要做綢子褂兒,她那兒有幾匹現成的料子,請您過去挑……”

他心頭突然一震。這是有事!……“好,待會兒咱們一塊兒走。”

果然。東娘昨兒個派丫頭來催了。

巧紅說完又坐回案頭,接著用碟子裡頭給搗碎的鳳仙花染她手指甲,“說端午那天要穿……你明兒晚上過來,我下午送過去,看能聽到點兒什麼……”

李天然第二天晚上耗到十一點就再也忍不住了,管她老奶奶徐太太睡了沒有。

“五月節晚上,外邊兒叫菜,主客像是兩個日本人……就聽到這些。”

天然半天沒說話,過了會兒才問,“你給做了什麼衣服?”

“兩件旗袍兒,一件粉紅,一件墨綠。”

他這陣子的煩躁一下子沒了。

渾身發熱,內心期待,連德玖都感染上了。

人,地,時……都齊了。

背了七年的血債,轉眼血還!

五月節剛好是個禮拜天。他不用上班。其實徐太太今天也不用來,可是她中午還是來了一趟,收起了菖蒲和艾草,又把門上貼的印符也全揭了,給丟到大門外頭,說是“扔災!”

“靈嗎?”

“靈!不防一萬,也防萬一!”

天然心想,防防也好,今年這個五月節碰巧又是個陽曆十三號。

德玖天沒黑先出去繞了一趟,回來跟天然說他在胡同口上看見東宮有人進進出出,還有部黑汽車。“掌門有什麼指示?”

“有外人,見機行事。可不能暗殺,得叫朱潛龍知道咱們是誰,得叫他死個明白。只要有半分一分鐘的機會,就動手。”

天長了,八點多才開始暗。一彎新月淡淡地掛在天邊。挺暖和。二人各一身黑衣褲。

他們一塊兒溜達到朝陽門大街分的手。天然從北邊抄過去,德玖打西邊繞過來。

東宮宅院,爺兒倆都挺熟了。屋子裡也靠巧紅那張圖,大致有點印象。

天然從東宮北邊那座院子上的房,隨手蒙上了臉,緊貼著屋瓦,慢慢伏著蹭過去,在老地方蹲著。前邊院子上頭一片光亮,人聲很雜,夾著笑聲。

他等了會兒,感覺到師叔也在西房上頭趴下了。

他全身緊貼著瓦,從屋脊後邊伸出半個頭,朝下邊看。

院子四周廊下掛著燈籠。正當中擺著一桌席,坐椅後頭又架著一圈燈籠。挺亮。各屋臺階兩邊那幾盆蝴蝶花,絨嘟嘟的,深紅豔紫,一清二楚。

他一眼就瞧見了朱潛龍。一身銀灰綢子長衫,挽著半支袖子,朝北對著他這邊坐著。他左手那個穿淺紅旗袍兒的,應該就是東娘。原來是這個樣兒,夠俏。

他順著掃過去。東娘這邊過來是卓十一,唐鳳儀,楊副理。再過去……嘿!好小子,山本,還吊著綁帶。再過來是那位舒女士,接著是個背影,一身日本軍裝。再過去是個濃豔的姑娘。再過去……媽的!老金!旁邊又是一個濃豔的姑娘。陪酒的?

聽不清楚下邊說話。兩個丫頭穿來穿去,上菜下菜換盤子……李天然一動不動。

現在沒法兒下手。吃完總不會馬上就散吧?總會進屋吧?打四圈?抽兩口?五對男女,不會全在這兒過夜吧?朱潛龍總會落個單吧?最多饒上一個東娘。再不得已,多饒兩個,就多饒兩個。這批渾蛋沒個好人……

有一會兒沒上菜了。院子下邊北角上,像是有人開始調琴,看不見人,可彈起了三弦……有個女聲低低地唱上了,還搖著小鼓……說話聲靜了下來……

“五月端午,街前賣神符,女兒節令,女兒節令把雄黃酒沽,櫻桃桑椹,粽子五毒。一朵朵似火榴花開瑞樹。一支支艾葉菖蒲懸門戶,孩子們頭上寫個王老虎,姑娘們鬢邊斜簪五彩靈蝠……”

全桌人叫好拍手。

連後邊站的小丫頭,連廚房裡頭的,連大門洞站的那個人,都拍手叫好。

咦?大門洞裡頭有人?……

西房上頭突然“吧”一聲瓦響。李天然就知道要糟。

一道電光從大門洞那頭照了上去,一聲大喊,“房上有人!”再“砰”一聲槍響。

他聽到西房上頭人倒瓦碎,院子下頭喊叫,再來不及想,伸手揭了兩片瓦,雙手一抖,一片打向開槍那小子,一片打向朱潛龍。

他也顧不得露了身影,順手又揭了兩片瓦,從北房躍起,到了西房。腳剛點到屋瓦,再一抖雙手,全朝著下邊正急忙起身的朱潛龍頭部打過去。

他眼一掃,師叔不在。又一聲槍,“砰”,子彈“嗖”的一聲擦著他耳朵飛過去。

他又一起一落,下到前拐胡同。

德玖倒在地上。他過去扛起了師叔,三步躥出了東口。

他使出全身功夫,也不管街上有人沒人,連躍帶縱,奔向乾麵胡同。

他不能驚動老劉他們,背著師叔上了房,在後院躍下,急捶了幾下馬大夫窗戶。

有了亮,房門開了。他扛著師叔沖了進去,把師叔放在沙發上。

馬大夫關上門,過來扳起了德玖的腦袋,褪了蒙臉,翻了下眼皮,按了會經脈,抬頭跟天然說,“死了。”

theo0929 發表於 2018-8-31 10:30
第三十六章 事變盧溝橋

他隱隱朦朧聽到院子裡有了動靜,慢慢睜開了眼。屋子很亮,頭上一盞吊燈,又熟悉又不熟悉,射著刺目的光。他眨了眨眼,發現自己躺在自己客廳沙發上。

他伸手在茶几上摸到了包煙,點上,抽了幾口,嘴很幹。酒瓶空了,只剩下杯子裡的小半口,散出反胃的氣味,他還是一口喝了。

他在澡盆裡泡了半個多小時,才覺得有點醒了過來。沒有胃口吃東西,自己燒了壺咖啡。

快十一點了。滾燙的三杯和兩支煙之後,他才覺得真的醒了。

這一真醒,他又想醉。

他無法回想,也不敢回想。

全是他的錯。他無法逃避。師叔就這麼白白地死了。

這是無可挽救的錯。他必須接受。馬大夫也這麼說。

可是接受了又怎麼樣?師叔還是回不來。

就算他想是師叔踩了片松瓦,招來了那一槍,也是因為他事先沒好好算計。

難道闖蕩江湖四十幾年的太行刀德玖,就這麼不明不白地叫人給打死了?

該叫他上哪兒,跟誰,去磕頭請罪?

這種罪過,出在堂堂太行派掌門身上,又洗得清嗎?

要是切斷他胳膊就能找回師叔的命……

他給馬大夫撥電話,說這就過去。

唉……師父一家四口已經屍骨無存……而師叔,死不能公開,葬不能公開。

他跟徐太太交代了聲,說九叔回五台了,就回屋收拾師叔的遺物,看見那頂水獺帽,眼淚刷地淌了下來。他呆呆地打了個包,只留下了那根油亮油亮的旱煙袋鍋。

這回是馬大夫開車。一路上都沒說話,一直開到多年前命運把他們倆湊到一塊兒的那個丁字路口。

有個挑擔子的剛過去。他們又等了會兒。

李天然打開後車廂,抬出了給兩層氊子包著的屍體。馬大夫取了包袱和鏟子。

他扛著師叔,後頭跟著馬大夫,上了小土路。

他無法原諒自己。師門二代最後一人,是這麼偷偷摸摸地入土。

他一鏟一鏟地刨坑。眼淚往肚裡流。

只能埋在太行山莊了。他找了塊地。前邊一片空野,後邊一塊大岩石。為了以後好認好找,他從石頭那兒朝著西邊五臺山邁了九步。

完後又搬了幾塊石頭壓在墳頭上。

他跪下來磕了三個頭。

馬大夫默默念了幾句……在胸前劃了個十字……

回城路上,馬大夫叫天然務必去上班,而且務必輕鬆,絕不能叫金士貽感到出了什麼事。

到九條都下午了。辦公室沒人。他什麼心情也沒有,取了份報,呆呆的什麼也看不進去。

他也知道得露個臉,反而希望老金快點來,應付一下就走。

房門一下子很響地給推開了,也把他驚醒。是金主編沖了進來。

“小蘇跑了!”老金在他桌前一喊。

“跑了?”李天然放下了報。

“去了延安!”

“延安?”

“延安!小蘇投共了!”老金幾乎在叫。

李天然腦子還沒轉過來。

金士貽靠著他桌子,喘了口氣,“我一大早兒,還不到七點,就接到她哥哥電話,叫我趕緊過去……小蘇給家裡留了個條兒,說什麼去參加抗日行列,又說什麼民族希望在延安……”他又喘了幾口氣,搬了張椅子坐,“昨兒晚上跑的,什麼都沒帶,跟她一個同學一夥兒,也是個女的……”他又氣了,“媽的!上學就上學,一個大姑娘,上哪門子軍訓!這批二十九軍教官,早晚全都去投共!”

老金不想再說了,擺回了椅子,到自己桌上打了好幾個電話,一直沒露出一點昨天晚上東娘家出了事,也沒轉彎抹角刺探李天然。

本來充滿了悔恨傷痛的心情,現在一片混亂。羅便丞來電話約他吃飯,也給他推掉了。

一個晚上能出這麼多事?看來今年這個五月節真不是個好日子。徐太太也白費勁兒了,趕著中午前過來把印符什麼的全給扔了出去,也沒扔得了災……

李天然也不知道這幾天是怎麼打發過去的。埋了師叔第三天晚上,他才去找巧紅。坐在她床邊兒,天然再也忍不住地哭出了聲。

日子真不好過。稿子懶得寫,報懶得看,飯懶得吃。就猛喝酒。越喝越難受,喝得那天馬大夫跟麗莎把他訓了一頓,叫他趕快醒過來。這麼糟蹋自己是白糟蹋。再這麼下去,別說報仇,連你這個人都毀了。

藍青峰第二天就來了電話,把事情問了,也無可安慰,只勸他保重,說船到橋頭自然直。李天然末了可直問他怎麼用了金士貽這種人。他的回答叫天然更覺得藍青峰老謀深算。藍說,“用個親日分子,旁敲側擊,會知道不少事。”

至於小蘇,藍老無話可說。

二十七號晚上,藍又來了電話,說他在馬大夫家,叫他這就過去。

他們正在飄著陣陣夜來香味兒的院裡乘涼。麗莎盯了天然一眼,才給他倒了半杯酒。

“剛才已經說了說,”藍青峰一身綢子大褂,搖著把扇子,沖著天然,“那天晚上那個日本軍人,是憲兵隊大佐。‘維持會’已經秘密成立。日本一旦真正控制北平,就改成市政府。市長內定江朝宗……本來他們想找吳佩孚,可是這個老傢伙不敢出來。公安局長潘毓桂,他的日本頭子就是那個大佐……哦,我們金主編也要當官兒了,去給市長做機要秘書……”

李天然聽得心裡發毛,也知道話還沒說完。

“還有……”藍青峰頓了下,“便衣組長朱潛龍,也升了官,去當偵緝隊長……那個大佐要他。”

天然覺得他肚子揪成了一團。

一個便衣組長,已經這麼難找了。才有了苗頭,又出了這麼大個紕漏。那再當上偵緝隊長,後頭還有日本憲兵隊……

事情是急,可是又急不得。一步步來,走這一步,想下一步,兩步三步……“就跟下棋一樣。”藍青峰打了個比方。

可是藍老一直沒提他打算怎麼走下一步。

就這麼乾等?不的話又怎麼辦?越想越無可奈何。

他連著兩個晚上都去找巧紅。也不在乎徐太太知不知道,聽不聽得見了。只有在巧紅那兒,他才感到一點安慰,暫時忘記外邊一切……

天剛黑,又悶又熱。李天然光著脊樑,坐在院裡喝酒。一個個星星才開始顯出來。白天的熱還沒散光,石磚地上還發著熱氣。後花園樹上的蟬叫個不停。他剛走了趟拳,可是心頭那塊疙瘩,就像天上響的陣陣鴿子笛聲似的,怱來怱往。大門鈴響了。

是唐鳳儀。松松的陰丹士林旗袍兒,也掩不住她那風騷的體態。再配上蓬散的一頭長髮,半高跟白皮鞋,肉色絲襪,和那雙紅紅的嘴唇……“走,請你吃飯。”

李天然沒請她進屋,自己回房套了件藍襯衫。

她有部車,讓他找個館子。他想了想,跟司機說去俄國教堂。

“凱莎玲”樓上只有一桌客人。四個窗戶大開,頭頂上的風扇慢慢轉著。他們吃著老闆卡諾夫先生介紹的羅宋湯和基輔炸雞,喝著冰涼的伏特加。李天然注意到唐鳳儀美還是那麼美,只是今天晚上沒有了以前那種做作姿態,連說話聲音都正常了。

她取了支煙。他劃了根洋火,也為自己點了支。她深深吸了一口,仰頭噴了出去,“我訂了票,這月底,七月二十八號夜車去天津……”她又吸了一口,“我訂了兩張。”

李天然沒說話。

“不是我逼你。可是今天晚上你得給我一句話。”

他本來想頂回去,再看到她表情嚴肅,語氣認真,就儘量婉轉地說,“我沒有表示過要陪你去上海。”

她微微慘笑,“我知道你沒有……”她弄熄了才抽了幾口的煙,又取了一支掛在嘴角,從手提包掏出一個打火機,遞給了天然,“幫我點。”

李天然接過了打火機,心裡猛跳了幾下,是他那個銀的……他“噠”一聲打著了,替她點了煙。

她仰頭噴煙,“是你的吧?”

他沒說話,撫摸著那純銀錶殼。

“我五月節那天在東城吃飯,看見那位楊副理在用,覺得很眼熟。問他哪兒來的,他不說,問他要,他也不給……結果花了我二十塊錢才硬買過來……現在……物歸原主。”

“怎麼回事兒?”他儘量沉住氣。

“你給揍了一頓兒,是吧?”

他沒有反應。

“下回就不會這麼便宜你了。”

他還是沒反應。

“那小子原來是個便衣,後來跟了卓十一,算是護駕吧……”她幹掉半杯伏特加,“你真不知道你目前的處境?”

“什麼處境?”他穩住自己。

“日本人成天逼他們,羽田那個案子……”她給自己倒酒,“他們沒任何線索,就打算把羽田的事兒,還有卓府給偷的事兒,山本斷臂的事兒,還有一大堆沒破的案子,全算在你頭上。”

李天然半真半假的大笑,“算在我頭上?就這麼簡單?無憑無據?”

“你又不是頭一個給冤的。”

他稍微放了點心,至少她用了“冤”這個字。

“他們有他們一套打算。”

“他們是誰?”

“便衣組,偵緝隊,得給日本人一個交代……還有卓十一。”

“員警是交差,卓十一找我什麼碴兒?”

唐鳳儀喝了口伏特加,再給二人杯中添酒,臉上顯出非常嫵媚的笑容,“卓十一認定你我在偷情。”

他愣在那裡,說不出話。

“你不信?”她又掏皮包,取出了半張報紙,“這可是你們畫報說的……”她遞給了他,“曲線消息,第二段。”

是上禮拜那期:



[本市]某公子交際花未婚妻,最近與某華僑來往親密。聞將私奔南下。



李天然吸了口氣,默默還了報紙,點了支煙。

“你羊肉沒吃著,惹了一身騷……那我呢?”她那嫵媚的笑容中帶有少許嘲諷,“我不也是給冤了?不也是沒吃著羊肉,惹了一身騷?”她頓了頓,臉色一下了變得冰冷,“可是現在說這些都白費。要緊的是,他是在警告我……擔心我坑,又怕我跑……”

他沒有接下去。

“你還不明白?你我處境,半斤八兩。”她兩眼直直地盯著他,“給我一句爽快話,我是買一張票,還是兩張?”

他心裡一團亂。尤其讓他害怕的是,萬一就這麼給他們幹掉了交差,那血債要不回來不說,朱潛龍可真歪打正著,撿了個天大的便宜,無意之中消除了一個他想都沒想到的死對頭。

李天然把所有的雜念壓下去,很誠實地告訴唐鳳儀他不可能跟她去上海。

回去路上,兩個人都沒再說話,直到他下車。唐鳳儀微微苦笑,“是我看錯了人?”

他也微微苦笑,“大概是沒這個緣……”他掏出來那個銀打火機,塞到她手裡,“你留著吧,是你花錢買的。”

他半個晚上睡不著,越想越心驚肉跳。

他只能告訴自己,往後絕不能再叫他們給逮去。一旦有什麼事,當時就得動手,管他們是便衣員警,還是日本特務。

他也體諒唐鳳儀。連老金都公開散佈曲線消息了,她怎麼能不急。看樣子她是吃了不少錢,坑完了跑,找他護航。

他又想,退一步來看,他還真應該感謝她。那邊不少事,還是從她那兒聽來的,而且還聽出來,至少朱潛龍還不知道他究竟是誰。

他放了點兒心,睡了。

一早就給電話吵醒。又是羅便丞,問他最近在忙什麼,怎麼約了三次都沒空。李天然不好再推,答應禮拜三上他那兒。

他繞了趟九條就去找馬大夫。就麗莎在,正在客廳切藕剝蓮蓬,邊跟他一塊兒吃,邊聽他講,覺得事情不妙,說這幫子人本來就不是東西,再有日本人在後頭逼,更是什麼事都幹的出來。死了個李天然又算什麼。護城河裡頭,經常浮著沒人認領的屍體。麗莎勸他搬來乾麵胡同。她沒直說,可是天然心裡明白,外國人家,稍微安全一點。

他沒過來住,只是更少出門。半夜去找巧紅,也比平常更留神。自己陷入了這個泥坑是自找的,可不能把她也給扯了進去。

這兩天北平突然熱得叫人透不過氣。禮拜三那天,李天然下班回家,火毒的太陽,曬得額頭發痛。就幾條街,已經走得渾身是汗。在南小街上喝了杯冰鎮酸梅湯,都不管用。

家裡也無涼可乘。他有點後悔沒聽藍蘭的話,搭個天棚。

洗完了澡,躺了會兒,看看太陽開始下了,才套上衣褲出門。

羅便丞倒是挺會舒服,光著膀子,坐在風扇前面喝酒。

“後天,跟我去北戴河,我租了個別墅,就在海邊……”他沒起身,指了指酒瓶。“有女朋友,一起去……我約了丹妮爾。”

李天然加冰倒酒,“丹妮爾是誰?”

“法國使館的電報秘書。”

李天然覺得這批外國小子在北平可真享透了福,尤其是像羅便丞這種,會幾句中國話,掙的美金,年輕單身,中國外國女朋友一大堆……就只是沒追上唐鳳儀。

出去吃,李天然又佩服了。這小子已經跟他胡同口上那家大酒缸掌櫃的混得這麼熟。才進門坐在凳子上就一嚷,“二大爺,來兩個。”

他們連吃帶喝,一直聊到了十點多,紅漆缸蓋上,摞著一堆空碟子,十來個二兩錫杯。臨走,羅便丞問也不問,就給了小夥計一張五元大鈔。難怪掌櫃的叫他羅大爺。

兩個人搖搖晃晃地出了大酒缸。羅便丞要去什刹海,去印證他剛聽來的“紅花結蓮蓬,白花結藕”。天然沒理,拖他回了家。

這麼晚了還那麼熱,又悶,又喝了快兩斤白乾兒,才幾步路就汗上加汗。

羅便丞又從冰箱取出一堆冰塊,開了風扇,又接著喝威士卡。

“跟我坦白……”羅便丞脫了襯衫,“你最近到底在幹什麼,找你吃頓飯都這麼難。”

“太熱,賴得出門。”

“你少騙我。絕對有個女人……是誰?我見過沒有?是那個做春餅的嗎?”

“沒這個人。你沒見過。不是。”

“那後天你帶誰?一個人就算了。”

“那就算了。”

“我可以替你找一個……不過是個英國女的。有興趣嗎?”

“沒有。”他看看表,快十二點了。

“再坐會兒……”羅便丞添了酒,“我跟你說,我也很煩……”他一口喝了半杯,“告訴你一件事……前天,我在酒會上碰到我們美國一位外交官,在中國二十幾年了,中國話可比我強,雖然帶點山東味兒……可是,這位老中國通說,他絕不相信日本對華北有任何野心。理由是,你聽,理由是,日本連一個滿洲國都搞不過來,怎麼還有能力殖民華北!”

電話響了……

羅便丞慢慢起身,帶著酒杯走到書桌,“我告訴你,天然,不光是他,全美國都這麼天真。”他拿起了電話……

李天然聽不太清楚在說什麼,只聽出是英文,和最後幾句,“……fine……first thing tomorrow.”

他掛了電話,回來坐下,“天津打來的。‘美聯社’的理查,問我北平這邊有什麼動靜……他聽說盧溝橋那兒響了幾聲槍……”羅便丞喝了一口,歎了口氣,“大概又有個日本兵失蹤了……”他靠回沙發,閉上了眼睛,“我告訴你,總有一天,就為了這個……真打起來……”

李天然坐了會兒,幹掉杯中的酒,看見羅便丞睡著了,就站起來關了燈,出了房間,隨手帶上了門。

沒那麼熱了,偶爾還飄過一絲輕風。他拐上了鼓樓大街。靜靜的,一個人也沒有。全城都睡了。

他慢慢溜達著上了東四大街。也是靜靜的,一個人也沒有。就幾根路燈暗暗亮著。兩旁大樹,葉子密密的,遮住了後頭一排排房子,只留下中間一條看不到盡頭的大路。全北平都睡了。

也不知道從哪條胡同裡,悠悠遠遠地,婉轉淒涼地,傳出來長長一聲“夜壺……”

他突然無法解釋地迷上了這寧靜的古都……
  
李天然眨了眨眼,醒了。

又躺了會兒才起床,光著脊樑下了院子。

天陰陰的,又悶又熱。蟬叫個不停,遠遠地響著一陣陣雷聲。

“打起來了!”徐太太沖了過來,塞給他一張報,“您瞧!”

是張“號外”,他接了過來。

一行大標題:“今晨四時,日軍在盧溝橋開炮”。

又兩行小標題:“我方因炮火猛烈,不得已正式開槍。現尚對峙,當局希望對方覺悟。”

真打起來了?! 他坐在臺階上看下去。



[本市消息]今晨零時許,日方松井武官,用電話向冀察軍政當局聲稱:“昨夜日軍一中隊,在盧溝橋郊外演習,忽聞槍聲,當即收兵點驗,發現缺少一兵,同時認為放槍者已入城,要求立即率隊入城,搜查該兵云云。”我方當以時值深夜,日兵入城,殊是引起地方不安,同時我方在盧部隊,昨日竟日均未出營,該種槍聲,絕非我方所放,婉加拒絕。但不久,松井又來電話聲稱,我方如不允許,彼方將以武力保衛前進云云。同時,我方已得報告,日軍對宛平縣城,已取包圍前進形勢。於是我方再與日方商定,雙方即派人員前往調查阻止。日方所派,為寺平副佐,櫻井顧問。我方所派,為冀省第四行政專員兼宛平縣長王冷齋,外委會專員林耕宇,及綏靖公署交通處副處長周永業。至今晨四時許,到達宛平縣署。寺平仍堅持日軍須入城搜查。我方未允。正交涉間,忽聞東門外槍炮聲大作,我軍未予還擊。俄爾西門外大炮機關槍聲又起,連續不絕。我軍仍鎮靜如故,繼因日軍炮火更烈,我軍為正當防衛,萬不得已始加抵抗。我軍傷亡頗重,犧牲甚大,但仍請其停止進攻,調回原防,否則責任應由彼方擔負。日方答以永定河方面,尚有二十九軍騎兵,要求退去,方能再談其他。現雙方仍在對峙中。我方駐盧者均為步兵,並無炮營。昨夜炮聲均為日兵所放。我方軍政當局均極鎮定,不願事態擴大,希望立即停止戰鬥狀態,進行外交談判,倘對方一再壓迫,進攻不已,為正當防衛起見,不得不與周旋雲。



李天然震驚之餘,點了支煙,又看了一遍。

“號外”是《世界晚報》出的,時間不過兩小時前,“民國二十六年七月八日正午”。刊頭旁邊還有個方括號:[又訊:聞走失之日兵已尋獲]。末尾還有一行字:“詳情請閱今日《世界晚報》”。

徐太太給他端來杯茶,“打起來了,是吧?”

他木木地點了點頭。

“會打進來嗎?”

他搖搖頭,“不知道……”

“那可怎麼辦?”

“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吧!”他覺得這句話有點耳熟,不記得在哪兒跟誰說的了。

他起身進屋打電話。麗莎接的,說馬大夫一早去了醫院,“‘協和’跟紅十字會組織了一個救護隊去宛平……聽說死了不少人,上百人受傷。”

他接著又打給羅便丞。秘書說他去了“馬可孛羅橋”。他掛上電話,隨便吃了點東西,就去辦公室。

路上的人三三兩兩,聚在街頭議論,個個面色憂急凝重。想找份報,早都給搶光了。好不容易借了份看。大部分是剛才那份號外的重複,只是死者已高達六十餘,傷者超過兩百。戰鬥集中在盧溝橋東北方面。還有兩張照片。一身夏布長衫的王冷齋,全副武裝的寺平。天然心中苦笑,光看這兩位的打扮,就差不多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最新的消息是,冀察綏靖公署主任宋哲元和北平市長秦德純,剛剛成立了臨時戒嚴司令部。司令是二十九軍三十七師師長馮治安。

辦公室沒人。他去了後院看藍蘭。她正跟楊媽在屋裡收拾東西。

“爸爸一早來了電話,叫我打個箱子,隨時動身。”

“真是說走就走。”天然找了個地方坐。

她也不收拾了,“還不知道走不走得了……火車倒是通,可是沒票。飛機也滿了……”她打發楊媽去弄點喝的,又一屁股倒在一大堆亂衣服上頭,“唉……本來是去留學,現在變成了逃難!”

天然苦笑,“是啊……剛好給你趕上。”

“我不是那個意思!”天真無邪的臉,不那麼天真無邪了,“人家小蘇都去打遊擊去了。”

“你也想去打?”剛說完就覺得不應該開這個玩笑。

“我? 沒這塊料。”

他接不下去。料? 他應該算是有這塊料的了。一身軟硬輕功。可是到目前為止,他幹了些什麼?一個羽田。半個山本。卓十一不算數。而自己,白饒了一頓揍倒沒什麼,可是賠了師叔。那他怎麼還能去開一個十七歲小女孩兒的玩笑?他轉了話題,“你爸爸還說什麼?”
theo0929 發表於 2018-8-31 10:31
第三十七章 圍城

“就說要打了……”她突然眼睛一亮,“哥哥才趕得正好,月底畢業,馬上就派得上用場。”

李天然覺得這也真夠諷刺。一個大少爺,半年訓練就能上場,而渾身武藝的他,此時此刻,反而全無用武之地。他也就只能跟藍蘭說,有什麼事,隨時找他。

吃了片西瓜,他就離開了。

巧紅正在屋沿下頭生火。老奶奶坐在板凳上剝豆芽。他假裝問了聲大褂兒好了沒有。

老奶奶可等不及了,“我天沒亮就聽見了,還說我耳背?起來跟關大娘徐太太說是大炮,她們還不信。”

“您不怕?”

“我怕什麼?七老八十了……庚子那年,八國聯軍進來,我都沒怕。”老奶奶說著說著自個兒笑了。“如今還怕個小日本兒?”

巧紅帶他上了西屋,一進門就拉了他的手,“有事兒?”

“沒事……就想跟你說,街上的人有點兒慌,晚上戒嚴。”

“聽說了……”她靠著案桌,“我倒有話……東娘丫頭來過一趟,說新做的旗袍兒給弄髒了,叫我再縫一件兒。”

“沒提那天晚上?”

“提了,說半夜房上來了刺客……”

“他們怎麼說?”

“猜是沖著日本人來的。”

“就這些?”

“就這些……我沒敢多問。”

李天然摸著她的手,“少出門兒,買菜找個伴兒……這種時候,不三不四的人,最容易鬧事兒……”

他也很少上街,也就是去九條坐一會兒,應個卯。他也知道,這種時候,還出什麼給少奶奶姨太太看的畫報。

一連幾天都出號外。沒有,徐太太也想法兒給他弄張報。她不認得幾個字,等李天然看了,再來打聽,回去再說給老奶奶關大娘。

沒幾件好消息。九號剛談好雙方撤兵,下午日本軍隊就又開炮了。

宛平和盧溝橋,李天然小時候去過不少回。報上提到附近幾處打得很厲害的地方,像什麼龍王廟、大瓦窯、沙崗,他都還有點印象。

只是一大堆守軍將領的名字,除了軍長宋哲元,師長馮治安幾個大頭之外,連副軍長佟麟閣,都是這次打起來才在報上看到的。那就別說其他人了,像一一○旅旅長何基灃,二一九團吉星文,第三營營長金振中。

日本名字更要命。只有華北駐屯軍司令田代皖一郎經常上報。可是下面的,什麼河邊旅團,什麼第一聯隊長牟田口,第三大隊長一木清直,第八中隊長清水節郎……看了也忘了。

說是打起來了,可是這幾天城裡倒還平靜。北平人也真沉得住氣。大清早兒還是有人遛鳥兒,茶館兒大酒缸,全是人。白鬍子老頭兒,在街上走起來,還是邁著方步。

是報上一個接一個的消息,把人搞得不知所從。一會兒是二十九軍大刀隊收復了鐵路橋和龍王廟,一會兒又是中日雙方重新談判。再看到說“中南海游泳池”關門,簡直是好消息了。

可是談判歸談判,打還是在打。

十一號禮拜天又有個號外,說田代病死天津,改由香月清司出任駐屯軍司令。徐太太菜市場聽來的更叫人心慌,說什麼日本已經調了炮兵和騎兵到通州,又說有大批日本軍隊從東北開了過來。誰也不敢說都是謠言。十二號,南苑那邊又打起來了,連永定門外都響了十幾聲大炮。

他兩天沒出門,只打了幾個電話。馬大夫在醫院,麗莎在東交民巷一個志願工作隊幫忙。找不到羅便丞。藍蘭在家等他爸爸電話。辦公室沒人。

十六號那天,他上街走了走。真把他嚇了一跳。悶熱之外,全變了。

東單、西單、西四一帶,都是一條條戰壕,架著麻袋。東交民巷四周也堆著沙包拒馬。大路口上全是衛兵,背的長槍也全都上了刺刀。大街上軍車不斷。走路的腳步都快了點兒,沒人逛街了。一個個店鋪全都上了門窗。電線杆上,牆上,到處給貼上了標語口號:“甯為戰死鬼,不做亡國奴”,“打倒日本帝國主義”,“誓死保衛盧溝橋”,“北平市民,堅決抗戰”……還有一批批學生沿街募捐,“有錢出錢,沒錢捐把牙刷兒也成。”

他直到二十號晚上才見到馬大夫,滿臉倦容地靠在沙發上喝酒。麗莎在他身旁查看一個筆記本。

半天,誰都無話可說。

“麗莎和我沒趕上甲午,也沒趕上義和團……”馬大夫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天然聽,“可是趕上了辛亥革命,成立民國,趕上了袁世凱稱帝,完後的軍閥割據混戰,趕上了孫中山去世,就在我們‘協和’,趕上了北伐,跟打到去年的內戰,趕上了瀋陽事變……看樣子,現在又趕上了又一次中日戰爭……”

李天然不想打斷馬大夫的話。過了會兒,看他不說了才問,“北平守得住嗎?”

“看二十九軍了……當然,這是中國裝備最差的部隊,要不然怎麼會有個大刀隊?”馬大夫抿了一口酒,深深歎了口氣,“你知道嗎?宋哲元回老家掃完了墓,昨天從天津回來了。他的和平交涉,已經交涉了一個多禮拜,結果反而給東京一個動員的機會,從關外和朝鮮調來了四十萬人……你看報了吧?上個月才上任的首相近衛文麿,還製造輿論,把‘盧溝橋事變’,說成‘華北事變’,前幾天又改成‘中國事變’,就是在有意挑戰,尋找藉口,佔領中國……”他又抿了一口酒,想了想,“就算前天蔣委員長的‘廬山談話’非常堅決,什麼抗戰到底,就算他已經電令二十六路軍總司令孫連仲北上支援,又電令太原那邊的綏靖主任閻錫山緊急戒備……可是,你說什麼?北平守得住嗎?……我看守不住。”

“天然……”麗莎為每個人添了點酒,“你沒去東交民巷,你無法想像那個又安靜又清靜的使館區,這個禮拜變成了什麼樣子……我這幾天每天都在那兒,我告訴你,各國兵營操場,還有馬球場,全擠滿了人,像是在野餐,總有上千個外國人躲了進來,都是住在城裡和近郊的……我告訴你,什麼人都有,傳教的,做買賣的,教書的,度假的,還有一大批白俄舞女……大部分拖家帶小,大包小包,地上搭著各式各樣的帳篷,一個個奇裝異服……簡直像是園遊會,搞時裝展覽,有人吹口琴,有人彈吉他,還有娃娃哭……”她說得有點累了,停了停,“再告訴你一件事,你就知道這兒的外國人有多緊張了……這個禮拜,我們使館每天都有通知來,要城裡頭所有外國居民注意美國大使館那個無線電杆的燈,如果下頭掛了我們海軍陸戰隊的危險信號,白旗上一個黑三角,那就是警號,就叫我們全都立刻躲進東交民巷。”

已經很晚了,外頭又在戒嚴,麗莎留他住下。

“有什麼事我可以做?”李天然最後問。

“有……”馬大夫揉著太陽穴,想了想,“這樣好了,明天跟我去‘協和’,那兒有一大堆醫藥打算送給紅十字會。我們人手不夠,也沒幾個人會開車,你就用我那部福特,幫我們送貨吧……”他突然又想到什麼,“不過,先請你捐五百C.C.的血。”

就這樣,李天然第二天一早跟馬大夫去了“協和”,先捐了血,休息了半小時,就開始搬貨。

都是一箱箱,一包包的醫療救濟物品,送到紅十字會在燈市口貝滿女中操場上臨時搭的大帳篷。馬大夫那部老福特裝不了多少箱子,得來回來去跑。好在不遠,車頭上又掛著一面白底紅十字旗,衛兵員警都讓他的車先走。

可是其他好幾個民間志願團體,發現這兒有部汽車,也一個個過來找他順便幫著運點慰勞品救濟品。什麼都有,牙刷牙膏,毛巾胰子,筆記本,手絹兒襪子……最多的是居民聽說前線需要沙包而捐出來的麻袋面口袋,像小山似的,一捆捆堆在幾所學校和會館裡頭,等他們來搬。

李天然成天這麼在內城外城開車送貨,很快就發現這一陣子又安靜了下來,真有點和平氣氛。至少西四那條戰壕都給填平了。街上的人又多了起來。鋪子也一個個下了門板,路口上又有人在賣酸梅湯、雪花酪、西瓜、冰棍兒。

可是報上的消息還是挺嚇人。日軍已經公然占地,在南苑擴建機場。清華大學附近也有過幾次武裝衝突。宛平和長辛店每天都在給炮轟。

最叫人覺得危險的是,不管訂了多少協議,四郊圍城的日本軍隊,一個兵也沒撤走。果然出事。二十五號下午,日軍發動了飛機,大炮,鐵甲車,一夜之間,佔領了廊坊。北甯路斷了。平津火車又不通了。

他第二天照常送貨。大夥兒都在議論昨天晚上廊坊失守的事。下午,西單一帶開始戒嚴。站崗的說外城廣安門那邊兒正在打。他只好開回東單。

到了哈德門大街,路又給擋住了,好些二十九軍在上頭挖戰壕,架沙袋和鐵絲網。他問一個腰上別著把手槍的少尉怎麼回事。

那個軍官朝東交民巷一指,“那裡頭還有九百多個日本兵,廣安門還在打,總不能讓他們裡應外合吧!”他手一揮,“趕緊進胡同兒繞著過去。”

他繞了半天才還了車。回家天剛黑。他光著膀子在院裡坐。

還是很熱。剛滿過的月亮照得下邊一片慘白。沒槍聲了。只是後花園的蟬叫個不停,蛐蛐兒也叫個不停。他靠在籐椅上抽著煙,喝著酒,望著天邊一顆顆開始亮起來閃動的星星……他發現好一陣子沒去想朱潛龍的事了。

胡同裡頭一陣汽車喇叭聲。他沒理會。接著大門鈴又一陣響,才想到准是羅便丞。

果然是他。白襯衫上給汗水浸濕了一大片,“有件急事,幫個忙,我中文不大行,”他三步兩步拖著天然上了北屋,掏出來一張紙,“勞駕給翻成英文……你先看看。”

李天然坐到書桌前,開了檯燈。紙上滿滿一頁潦草的毛筆字:



一九三七年七月二十六日午後

(昭和十二年七月二十六日)

最後通牒

日本華北駐屯軍司令香月清司



冀察綏靖公署主任,

冀察政務委員會委員長,

第二十九軍軍長宋哲元

“怎麼回事兒?”李天然抬頭問。

“你先看。”

他接下去看。



二十五日夜間,我軍為保護廊坊通信所派士兵,曾遭貴軍非法射擊,以致兩軍發生衝突,實感遺憾。查此事發生之原因,實由於貴軍對我軍所訂之協定,未能誠意履行,而緩和其挑戰的態度。如果貴軍有使事態不趨擴大之意,須將盧溝橋及八寶山附近配備之第三十七師,於二十七日正午以前撤至長辛店,並將北平城內之三十七師撤出城外,其在西宛之三十七師部隊,亦須於二十八日正午以前,先從平漢鐵路以北地帶移至永定河以西之地,並陸續撤退至保定方面。如不實行,則認為貴軍未具誠意,而不得不採取獨自之行動以謀應付。因此,所有一切責任,並應由貴軍負之。



“哪兒來的?”李天然又抬頭問。

“你先翻。完了再說。”

“可是……香月清司,英文叫什麼?還有,”他垂頭瞄了一眼,“最後通牒,綏靖公署……英文怎麼說?”

“這些名詞你都別管,我們都有……你只管翻案文,一定要忠實,意思絕不能錯。”

李天然抽出一張白紙,拔出鋼筆,動手翻譯。案文還好,只請教了一兩個字,像“獨自之行動”。

不到一小時,他把英文稿給了羅便丞,點了支煙,“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羅便丞早已經自己倒了杯酒,半躺在沙發上,“不是很清楚嗎?最後通牒!不投降就死!”他喝了一大口酒,“最後通牒!耶穌基督!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看到的最後通牒!老天!”

“怎麼回事?”李天然有點忍不住了。

可是羅便丞像是極度緊張過後的鬆弛。他又喝了一口,“你知不知道中文還有一個譯法,叫什麼‘哀的美敦書’。老天!也真妙!像是一對情侶吵架,斷絕關係!”

天然坐下來陪他喝,“你哪裡得來的?”

“鐵獅子胡同,有我的人。”他擠了擠眼。

“OK……那你怎麼看?”

“我怎麼看?下午差點打進了廣安門。所以你說我怎麼看。我看七月七號的盧溝橋槍聲,開始了第二次中日戰爭。”他一口幹掉了酒,“我得趕回辦公室發稿,過兩天再談……可是我告訴你,盧溝橋那邊打得很慘……”他站了起來,“我們通訊社會付你錢,不過還是謝謝你……我們那位翻譯給累垮了,進了醫院……”他把稿子塞進了口袋,往屋外走,突然止步,“哦,對了,那位元民間詩人又有了作品,”他掏出一張疊著的報紙,遞給天然,“你慢慢看吧。”

李天然送他出門上車,回到北屋,倒了杯酒,點了支煙,靠在沙發上,有點激動地打開了那張小報:



古都俠隱(之四)

將近酒仙



梁任公集宋人句,轉贈“燕子李三”



燕子歸時,更能消幾番風雨;

夕陽無語,最可惜一片江山。

本帖最後由 theo0929 於 2018-8-31 10:36 編輯

theo0929 發表於 2018-8-31 10:34
第三十八章 東站送別

他第二天照常開車搬運。可是內城外城才跑了一趟,就覺得情況不對。

大街上全是軍車。前門附近到處都是背著長槍的大兵。

就連貝滿操場上大帳篷裡頭堆的箱箱救濟品,也不像前幾天那樣轉手就送去了宛平、長辛店、南苑、西苑。還堆在那兒。問看守的怎麼回事,那小子也不清楚,只說這兩天沒人來取。

他開回“協和”找馬大夫,等了一個鐘頭才見到。

馬大夫把他拖進辦公室,關上了門,“唉……你回去吧。”他滿臉倦容,一下倒在椅子上。

李天然從來沒見過馬大夫這麼喪氣,“怎麼了?”

“宋哲元拒絕了香月的最後通牒……”馬大夫開了抽屜,取出半瓶威士卡,“快了,就這一兩天……”他開瓶倒酒。

天然愣住了。

“先談眼前的。青老來過電話,到處找你,照顧一下藍蘭……他人還在天津。”

二人碰杯。

“日本人來了,我不知道你能跑哪兒去……你那些事,給他們猜到點兒邊兒,你就完了。”他一口幹掉,“先上九條吧,去看看藍蘭。”

李天然出了醫院還在想馬大夫的話。這一兩天就打進北平?可能。城外已經打了二十幾天了,昨天都打到了廣安門。

長貴滿頭是汗,給他開的門。

辦公室還是沒人。老金桌上一摞新畫報。上星期六,七月二十四號那期。真的還在出?

他翻了翻。沒有一條盧溝橋的消息。倒是登了他月初交的那篇,美國女飛行家Amelia Earhart,首次環球單飛失蹤。

他上了正屋。一進門,心頭一震。

大小沙發,桌椅,酒櫃,全套上了布罩。字畫擺設也全收起來了。地氈也給卷了。李天然呆呆地站在空空的地板上,歎了口氣。半個多月的圍城,結果就在這兒。這是準備好了逃難。

他穿過甬道,進了藍蘭的後屋,心頭又一震。小起居室也是空空的,更顯得窗前那支皮箱孤孤單單。

藍蘭出了內室,一身清爽的白綢子衫褲,繡花布鞋,頭上一串珠壓發,“爸爸在找你。”

“我知道。什麼事?”

“送我上車。”

“什麼時候?”

“還不知道。反正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她推開了通往後花園的玻璃門,“屋裡沒地方坐。外邊兒去。”

他們揮了揮葡萄架下頭的石礅,坐了下來。楊媽給他們沏了壺茶,又叫長貴給搬來兩張籐椅。

“只有等了……爸爸叫我六點給他打電話。”

李天然點了支煙。天很熱。大太陽。好在有樹蔭,兩個人坐在那兒有一句沒一句地聊。

“你猜我這幾天在幹什麼?”

他抽著煙,等她說。

“我把這半年來的事兒給記了下來……就用你送我的日記本兒。”

“那很好。”

“是啊。一大堆事兒。以後再看,一定又好玩兒又無聊。”

“總比再看心酸要好。”

“也許……”她指了指頭上,轉了話題,“這些葡萄,一串串的,看樣子今年吃不著了……”接著跺了跺腳,“就在這藤架子下頭,不告訴你哪兒……我埋了點兒東西。”

“哦?”

“一個手鐲……”她開始微笑,“第一次約會的禮物,八年級同班……”

李天然有點感觸,“還埋了什麼?”

“五個彈球兒……我小時候彈得很棒。奇怪,就迷了那麼一陣兒,就那年夏天……”

“還有什麼?”

“沒了,就這兩樣兒……奇怪,為什麼就這兩樣兒?”她有點迷失在自己的沉思中,“等我哪天回來,再把它們給挖出來……”

“很好。也算是一種日記。”

“奇怪……為什麼就這兩樣兒?……埋它們幹嗎?”

“無所謂……可是挺美。以後回來還有東西可以找。”

“也許為的就是這個吧……”她臉上顯出微微傷感……

回來有東西可以找?天然後悔說了這麼句話……這一去美國,回來都難了……

六點。藍蘭拖他進屋打電話,很快撥通,三句話完了就把電話給了他。藍青峰的聲音有點急,可是交代得很清楚,“天然?聽我說。她船票有了,大後天三十號……是火車票,我中午才弄到一張……明天晚上十點,你送送……早點兒去。先去找個姓趙的路警,叫趙旺。票在他手上……早點去,天黑前到站。”

“您放心。”

“我過幾天想辦法去趟北平。”

“那……北平……”

“一天,最多兩天。”那邊掛了電話。

天然也掛了,轉頭向藍蘭,“你都準備好了?”

“就一個箱子。”

“好。我明天下午來接你。”

“你這就走?”

他點點頭,“天黑戒嚴。”

“乾脆這兒睡……哥哥的床沒拆。”

李天然想了想,也好。

他們在後花園吃的飯,一人一大碗炸醬麵。完後藍蘭叫楊媽去把家裡剩下的酒全給拿來。

楊媽給抱回來的是大半瓶白蘭地和兩個半瓶威士卡,還又端來一碗冰塊兒,說,“我記得您喝外國酒喜歡加點兒冰。”過了會兒又給他們點了兩根素蠟和兩盤蚊香。

李天然加冰倒酒,等楊媽離開了才問,“他們怎麼辦?”

“楊媽等我一走就回通州。長貴跟老班守這個房子。”

他抿了口酒,微微苦笑,“曲終人散。”

“我上回這麼說還給你笑,”藍蘭玩弄著杯中冰塊,“看樣子見不到哥哥了……就這兩天畢業,也不知道要給派到哪兒去。”

蟬鳴一下子全停了。後花園安靜得像真空。

“你呢?”藍蘭撿了個冰塊,擦她的額頭。

“我?”

“日本人來了,你怎麼辦?”

他過了會兒才回答,“走著瞧吧……”

兩個人好像都沒什麼話說了,無事可做地注視著那兩根蠟上一閃一跳的火苗。

“睡吧……”李天然半天才開口,“明天會挺累。”

“我不想睡。”

他們又接著喝,一直喝到蠟都燒盡了。藍蘭有點兒醉,可是就是耗在那兒不進屋。他又陪了會兒,過去把她拉了起來。


藍蘭半靠著他肩頭,往屋裡走,進了房門,在黑暗中回身緊緊摟住了天然,聲音啞啞的,“我不想就這麼走……”

他伸手把她抱了起來,吻了下她的面頰,摸黑進到內室,憑著窗外射進來的微弱月光,把她放在床上,又彎身親吻了下她額頭,“睡吧,明天會挺累。”

他轉身出了內室,出了屋,穿過後花園,進了藍田的睡房,衣服也沒脫,倒在床上……

睡得很沉,可是好像一下子給什麼吵醒了。李天然張開了眼睛。天已經很亮。他眯了會兒。很奇怪的聲音,像是汽車在猛踩油門。又聽了聽,才聽出來是飛機。

他洗了洗就去正院。楊媽,長貴,老班,都站在院裡仰頭看……“日本飛機。”

天然也抬頭順著聲音找過去。碧藍的天空,片片白雲。果然,一架,兩架……從他們頭上飛過去。很低。機身上的紅色太陽標誌一清二楚。

遠遠像悶雷似的炮聲,隆隆地滾了過來。

藍蘭跑進了院子。又一架低飛而過。

“來轟炸?”她捋了捋衣裳,還是昨天那身。

“不像。”他點了支煙。

老班回廚房了。長貴說是來撒傳單。楊媽“呸”了一聲,“就來嚇唬人!”

一連幾聲炮響打斷了他們,引得蟬亂叫。

“哥哥現在就飛來,多好,把它們全打下去!”她跺了下腳,望著又一架消失在屋脊後頭。

天然拖她回了屋,撥了個電話給馬大夫,“怎麼回事?”

“還有什麼! 在打北平!”

“打到哪兒了?”

“一早炸了南苑……還有西苑,北苑……幾十架轟炸機……你在哪兒?”

“九條。”

“來我這兒吧。”

“不行,晚上要送藍蘭上火車。”

“今天晚上? 老天! 真趕上了!”

李天然又接著打給羅便丞。不在,說是上鐵獅子胡同訪問宋哲元去了。

他掛上了電話,心裡覺得有點可笑,又不是味兒。回來北平快一年了,結果這時候只能找兩個美國人打聽消息。

他叫藍蘭在家等,別急,別慌,別出門。跟她一塊兒喝了粥,他就上街了。

進了胡同,瞧見南邊和西邊上空浮著團團黑煙。東四大街上聚著一堆堆人,都在無聲無語地抬頭仰著望。

又走了幾步,路西一家鋪子前面圍了一大群人。

他過了街,擠在後頭踮著腳看。牆上貼著一張佈告:



鈴木及酒井旅團全面進攻北平。

日機今晨猛烈轟炸南苑西苑。

我守軍損失慘重,傷亡數千。

二十九軍副軍長佟麟閣,

一三二師師長趙登禹,

壯烈殉國。



看的人全呆住了。偶爾一兩聲“啊”的驚叫。沒人議論。李天然又默默看了一遍,慢慢隨著幾個人離開。

他沒有目的地走著。店鋪全都上了門。有一兩家開的,也只留道門縫。街上人不少,也不知道在幹什麼,有的還抬頭找飛機。大馬路上一會兒就一輛前拉後推的板車,上頭堆滿箱子包袱,棉被褥子,坐著老老小小,也不知道是往城裡逃,還是往城外逃。

他朝北走。鐵獅子胡同口上塞滿了汽車,大部分是軍車。好幾個背著長槍刺刀的士兵在攔路指揮。

他從十一條繞回去,沒進九條,一直往下走。

巧紅正蹲在院兒裡洗衣服。老奶奶在旁邊板凳兒上陪她說話。李天然很快地把外邊兒情形跟她們說了說,叫她們這兩天別出門兒。

巧紅站起來,擦了手,請他上西屋,說有件東西交給他。天然跟老奶奶點了點頭,進了她屋。

門窗都開著。巧紅拉起他的手,悄悄說,“你沒事兒吧?”

“沒事兒。你呢?”

“也沒事兒……就前天去送衣服,東娘可樂了……說她龍大哥就要升官兒了……”她的手指在他掌心上劃來劃去,“給你寫了兩個字兒,認出來沒?”

李天然搖搖頭。

“再給你寫一遍。”

李天然窘著微笑。

“‘想你’……”

他心跳心熱,拉她到了門後頭,一把摟了過來,深深吻著她……

回九條路上,看見南小街有家羊肉床子還在做買賣,進去買了條羊腱子和一堆燒餅。馬路邊兒上,正有兩個穿著開襠褲的小子在那兒追來追去。後頭那個嚷著,“勞您駕,道您乏,明年請您逛二閘。”

李天然心裡頭歎了口氣。懵懂無知真是福……

他把吃的交給了長貴,回到藤架下頭坐,抽著煙,等午睡的藍蘭起身。

往後怎麼辦?走著瞧?可是他跟巧紅的事,可不能老是走著瞧……潛龍的事沒了,或許也只能走著瞧,總不能拖她下水,說不定又當寡婦……

北平真是說完就完,還沒兩天……傷亡慘重?一天死了兩位將官?可也夠慘重了……可是那些大兵呢?都是誰?姓什麼叫什麼?有人提嗎?有人知道嗎?他們的家人呢?他們的仇又該怎麼去報?……

四點多,他聽見藍蘭屋裡有了動靜。又過了好半天,她才進後花園。

他眼睛一亮。白絲襯衫,頸上一副珠圈,黑麻長褲,鏤空皮鞋,落肩長髮,倒是沒化妝……李天然笑了,“你這是逃難,還是度假?”

她臉上一紅,“不許你笑。誰家事先就預備好了逃難的衣服?還不是有什麼穿什麼?”她給自己倒了杯茶,坐了下來,“還這麼熱。”

老遠隔會兒就響幾聲炮,接著就一陣蟬鳴。

楊媽給他們兩個提早開飯。還是在後花園吃。一盤羊腱子肉片,一盤回了次爐的燒餅,一壺龍井。

藍蘭拖楊媽坐下來一塊兒吃。楊媽沒咽兩口就哭了。藍蘭眼圈兒也發紅,也吃不下了,趁楊媽去了前院,跟天然說,“就她我捨不得……把我奶大的……”

上車的時候,楊媽更是哭得說不出話,摟著藍蘭半天也放不下手……

他順著東四大街往南開,一陣奇怪的感覺籠罩著他。上了東長安街,他腦子才轉過來。

馬路上靜靜的。街聲,市聲,人聲,都沒了。到處飛著廢紙。就幾個行人在低著頭急走。洋車都不知道躲哪兒去了。一片死寂,了無生氣。他打了個寒戰。

他不自覺地偏頭瞄了瞄東交民巷裡頭那根無線電杆,心裡一驚。杆頂的燈亮著,下頭赫然一面黑三角白旗。

藍蘭輕輕拍了下他右肩,“送給你。”

他接了過來,是上回他們三個在北海拍的那張照片。

一出前門西門洞,車開始多了,很亂很擠。他左右看了看,在離東車站廣場好幾條街外停了車。高高塔樓上的大鐘,快八點了。

東站前頭廣場上全是車,擠滿了人,湧來湧去。這邊喊叫,那邊喝罵,娃娃尖哭。李天然左手提著皮箱,右手拉著藍蘭,使了點勁兒,硬從人群中間往前頭死擠過去。給人罵也裝沒聽見。才幾步路已經渾身是汗。

總算擠到了大門口。兩個人貼牆站著,喘了會兒氣。天然叫藍蘭在那兒守著箱子,他去找那個鐵路員警。

還沒舉步,就聽見大門口那兒有人喊,“藍小姐!”李天然朝著喊聲擠過去,一邊揮著手。

那個員警滿頭大汗地擠了過來,“藍小姐?”藍蘭說是。“李先生?”天然點點頭。

“跟我來……”路警前頭開路,藍制服背後全濕了,“勞駕讓讓……”藍蘭抓著路警的皮腰帶,天然一手按著她肩膀,一手提著皮箱緊跟。

三個人先拱進了車站。候車大廳,更擠更吵更鬧,更悶更熱更臭。

再慢慢半步一步地拱到前頭左邊一排辦公室。那位路警擠到了一塊“北甯鐵路警衛隊”木牌下頭,伸手打開了旁邊那扇門。

裡頭也擠著好些人,可是比外頭強多了。

李天然找了個地兒放下箱子。藍蘭坐了上去,直喘氣。滿臉通紅,掏出一條白手絹擦汗。

路警抹了抹頭,“敝姓趙名旺……跟過令尊幾年,”他聲音低了下來,“車剛進站,還在下人……待會兒咱們打……”他往身後一指,“那個門兒上月臺……票在這兒,”他遞給了藍蘭,“我給你剪了……”他招手叫李天然低下頭來聽,“外頭情況很糟……聽說二十九軍今兒晚上就要走……”他喘了幾口氣,“這班車,沒票的也會硬沖硬上,咱們得早點兒過去……不準兒是最後班車了……”他直起了身子,四周掃了一眼,“我看這就上。箱子給我……這件事辦不好,對不起藍參謀。”

一出辦公房後門就是月臺。火車棚下頭暗暗的。

長長一列沒有火車頭的車廂,靜靜不動地停在那裡。

趙旺跟月臺上兩個路局的人打了個招呼,就直奔頭等車廂。

還有幾個人在提著大箱小箱下車。每個車窗都開著。還是有股濃濃的汗氣臭氣煙味兒。滿地果皮廢紙,黏黏的。藍蘭的位子第一排靠窗。趙旺把皮箱放在架子上。

“可別再下車……我得先走……李先生,您也早點兒回去。小姐上了車就沒事兒了。”他行了個軍禮,“令尊大人面前給請個安。”

藍蘭跟他握手。趙旺有點不好意思,可是還是握了。

他剛轉身下了車,這節列車前後兩道門同時湧進了一批批人,一下子又吵又鬧了起來。

李天然看了藍蘭一眼,“就這樣吧……”

她旁邊已經擠過來好幾個人。

藍蘭呆呆地望著他,輕輕喊著,“T. J.……T. J.……”

李天然給湧過來的人擠得沒地方可站。他捏了捏她的手。她沒放手。他又捏了捏,撒了手,轉身逆著人潮,擠出了車廂,又擠下了車。

月臺上全是人。喊的,叫的,罵的,哭的……箱子包袱,網籃麻袋……

他在藍蘭窗口下頭站住,眼角瞄見有個火車頭正在慢慢倒退……“哢嚓”一聲,列車一節節抖過去……喊叫的聲音更緊了。

他抬頭看見藍蘭正靠著窗,眼睛濕濕的,呆呆地望著他。

他取出一支煙,找洋火,突然摸到他那串銀鑰匙鏈環,掏了出來,解下了幾把鑰匙,踮腳舉手,把那串銀鏈環遞給了藍蘭,“留個紀念吧……”

火車突然響了一聲汽笛,噴出一團乳白氣霧,開始動了。

月臺上的人,車上的人,全開始尖叫臭駡,“怎麼開了!”“他媽的!還沒九點!”……月臺上的燈一滅一亮。尖叫聲更大了……

列車繼續慢慢往前滾動。

月臺上太擠。李天然夾在人群當中,沒法動。

還有人在搶著上,往車窗硬爬硬鑽。

他目送著車窗中的藍蘭,漸漸離去……

又一節車廂慢慢從他面前經過。

“李天然!”一聲喊叫,聲音很熟。

唐鳳儀那張美麗的臉孔,正從他頭上慢慢滑過。

她從車窗噴出長長一口煙,伸出來一條雪白的胳膊,向他一拋,閃閃亮亮的什麼,向他飛過來。天然伸手一接。

是他那個銀打火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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