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高人洞仙 (一)
烏雲蔽日——
雖是白天,卻大地一片無光。
這是一處煙雲氤氳的茫茫山野。
在高可插天的獨秀峰下,正奔馳著兩條人影。
那兩條人影,奔行之速,有如兩道輕煙,直到他們在距峰巔不遠處的一棵虯松下停住腳步。
同時也看清那男的身上還背負著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
這一男一女,年紀都在三十左右,女的年紀可能還要更輕一些。
他們雖然風塵僕僕,一望便知是經過長期跋涉奔波,卻仍掩不住兩人的不凡神采。
男的丰神俊逸,秀挺英拔,女的仙資玉質,儀態萬千,恰似一對神仙眷侶。
已被放在地上的孩童.更是秀朗如玉、神采奪人。
那男的望了女的一眼道︰“秘圖上的位置,大約就在此處,把飛兒放在這裡.我們就可以動身了。”
女的向四下打量了許久,道︰“事關重大,千萬失誤不得,你可仔細看清楚了?”
男的語氣頗為肯定的道︰“不會錯,這裡我曾來過多次,怎會弄不清位置。”
女的霎時神色凝重,大有生離死別之慨,輕輕拍了拍那孩童肩膀,語調淒涼的道︰“飛兒,我們就把你留在這裡了,不必害怕,不久之後,自會有人接你!”
她說著.終於忍不住淚水由鳳眸中奪眶而出。
男的長長吁了一口氣道︰“既然咱們和他終須一別,傷心又有何用!”
接著也抬手拍拍那叫飛兒的孩童肩膀道;“飛兒,我們走了!”
飛兒看來十分堅強,但還是忍不住“哇”的一聲哭出聲來道︰“爹!娘!我們什麼時候再見面呢?”
那男的神色充滿無奈與感慨,強忍著悲淒,但還是擠出一絲笑容道︰“好孩子,只管耐心的等著,我們很快就會回來接你!”
他邊說邊又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小黃絹布包道︰“這樣東西,要好好保管珍藏著,不可讓任何人打開看。”
飛兒啊了一聲道︰“爹,這裡面裝的是什麼?”
那男的道︰“是我跟你娘將來和你聯絡的暗記和信物。”
飛兒茫然把那小小黃絹包裹揣入懷中,雙目射光,緊盯著那男的和女的道;“爹!娘!你們真的這就要走麼?”
那男的苦笑道︰“我和你娘要去辦一件大事,當然是真的要走。”
“為什麼不把孩兒一起帶著了”
“我和你娘不是早對你說了麼,這是一件很危險的事,帶著你反而更加危險!”
“孩兒不怕!”
女的接口道︰“飛兒,你雖然不怕,可是我們怕,我們不能讓你也跟著白白犧牲。”
飛兒立刻感到一陣生離死別的刺痛,激動無比的正要上前扯住那女的衣襟,那男的已飄身而去,一面回頭叫道︰“快走!”
女的也隨即縱身離去。
在這霎那,飛兒已怔住了。
他呆呆的站在原地,腦子裡除了悵惘、無依,幾乎是一片空白。
不知過了多久,當飛兒由悵惘迷失中清醒過來時,那兩條人影,早已在茫茫山野中消失無蹤。
他謹記父母叮嚀,必須在虯松下靜靜等候,等候那來接自己的人。
他根本弄不清來接他的人是什麼身份來歷,連對方姓什麼叫什麼以及多大年紀長的什麼模樣,也一概不知。
他腳下正是獨秀峰的峰巔略下方,俯身向下望去,山勢峭拔如削,自己站立的位置,稱得上是驚險萬狀.一不小心,很可能就會跌下萬丈深谷。
但他並不過份驚恐。
因他自四五歲起,便隨父母習藝,五六年下來,武功已足可與一流高手相比,只是他從未與人動手過招,自己並不清楚而已,
否則,他的父母怎會把一個年僅十歲左右的孩子,拋在山野間不顧呢。
大約頓飯工夫過去,他已等得有些心焦難安。
就在這時,身後不遠處發出了腳步聲。
急急轉身望去,只見來人是個身穿藍色褲褂十八九歲的少年。
這少年雖然衣飾不甚講究,但卻猿臂峰腰、眉清目秀,看來十分英俊而又機伶。
飛兒立時心裡有了數,這少年決不是附近農家子弟,一定也身負上乘武功,否則豈能來到獨秀峰巔?
如此看來,這少年一定是來接自己的人了。
他頓感一陣興奮,毫不猶豫的迎上前去,抱拳一禮道︰“這位大哥可是來接我的麼?”
那少年愣了一愣道︰“小兄弟,你說什麼?”
飛兒只道對方沒聽清楚,連忙又拱了拱手,再道︰“我在這裡等一個人來接,請問大哥是不是來接我的那人?”
那少年臉上先是一片驚愕之色,接著搖搖頭道︰“我怎會是來接你的人,小兄弟一定認錯人了!”
飛兒立時由滿懷希望變為失望,轉了轉眼珠道︰“大哥既然不是來接我的,為什麼會到這裡來呢?”
那少年道︰“我剛才在山腰看到有個人站在這裡,覺得很奇怪,所以才上來看看,想不到是你,小兄弟,你怎麼會到這裡來?”
飛兒兩眼霎霎地反問道︰“難道這裡不能來?”
那少年道︰“不是不能來,而是一般人不可能攀登到這樣陡峭的山巔,尤其小兄弟只是一個孩子,你究竟是怎樣爬上來的?”
飛兒不願說出真情,微微一頓道︰“我小時候爬山爬慣了,這座山還難不倒我。”
那少年帶些吃驚模樣道︰“你能爬上獨秀峰,在習武的人來說,也算得一流輕功了!”
飛兒搖搖頭道︰“我不懂什麼輕功不輕功,我只是爬上來等一個人來接我。”
“是誰要你爬到這裡來等人呢?”
“我爹和我娘。”
“他們呢?”
“到別處去辦事了。”
“如果你在這裡等不到人來接,天黑了以後怎麼辦?”
“不會的,一定有人來接我,我爹娘怎會騙我!”
那少年望望天色道︰“再過一個時辰,天就黑了,你一個小孩子獨自在這麼高的荒山上,不是鬧著玩的,如果你願意,不妨跟我走,等過了今晚再說。”
飛兒兩隻水靈靈的大眼楮眨動了一陣道︰“大哥的家就在附近麼?”
那少年點點頭道︰“就在山腰裡,離這裡不過一兩里路。”
飛兒有些心動,真想跟著他走。
但再一想自己是在這裡等人的,若自己一走,萬一有人來接,豈不錯失機會,那樣一來,以後又如何和父母聯絡?
想到這裡.他搖搖手道︰“不行,我不能跟著你去,你若有事,只管自己走吧!”
那少年雖然難免為飛兒擔心,卻也不能勉強,只好轉身而去。
虯松下又剩下飛兒一個人。
他耐心的等著。
起初,他似是頗有信心一定會有人來接,但時間在不知不覺間過去,天色已漸漸暗了下來。
空山寂寂,除了感到陣陣涼意,似乎也增添了幾分恐怖。
這時他才感到已是饑腸轆轆。
他不怨為什麼到這時還無人來接,只悔方才為什麼不隨那少年到山腰暫住一宵再說。
現在呢,暮色蒼茫,又到哪裡去找棲身之處呢?
山上越來越冷,他預料來接的人不可能來了,趁天色尚未全暗,必須這就下山,那少年既然住在山腰,天晚必有燈光射出,也許不難找到。
剛要下山,只見一條人影.疾奔而來,正是先前來過的那位少年。
他不覺喜出望外。
那少年很快便來到跟前,十分關切的問道︰“小兄弟,要到哪裡去?”
飛兒道︰“我正要去找大哥。”
那少年道︰“我也正是來接你的。”
飛兒“哦”了一聲道︰“莫非大哥就是來接我的那人?”
那少年搖頭道︰“我只是奉命來接你暫時到山下住一晚的。”
“大哥是奉誰之命?”
“家師?”
“還沒請問大哥上姓高名?”
“我叫袁小鶴。”
“原來是袁大哥,再請問令師是什麼人?”
“家師姓廬名雲,人稱聖手書生,當年在武林中大名鼎鼎,不過近十年來,他老人家已很少再在外面走動,幾乎完全過著隱居生活,以小兄弟這種年紀,不可能聽到過他。”
飛兒雖然父母也是武林中人,但卻的確沒聽說過廬雲這個名字。
袁小鶴又道︰“山路險峻,小兄弟要不要我幫忙背你一程?”
飛兒道︰“多謝了,我先前對大哥說過,自小爬山爬慣了,這種山路,還難不倒我。”
袁小鶴從和飛兒一見面起,就覺得他像個大人。不論談吐和舉止,都超過他的年齡很多,因之,也並不勉強,決定任由他自己走路。
不過,他走在前面,還是不得不放緩腳步,以免飛兒跟不上。
其實,他哪裡知道,飛兒的輕功,決不在他之下。
到達山腰,天色已晚,但仍能看清袁小鶴師徒所住之處,是個三合院的茅舍,外面圍著一道比人還高的竹籬。
進入籬門,只有東邊廂房裡射出燈光。
袁小鶴向東廂一指道︰“我就住在那裡,小兄弟今晚就住西廂吧!”
進入西廂,袁小鶴點上燈,只見室內塵絲不染,床上被縟俱全。
袁小鶴師徒對陌生人如此熱情招待,飛兒自是感激萬分,何況他又只是個十歲的孩子。
飛兒帶著感激的語氣道︰“袁大哥,你去睡吧,不必再招待我了!”
袁小鶴道︰“你還沒吃飯,一定餓了,廚房裡有現成的飯菜,我去熱一熱替你送來。”
他去後不久,就端著一盤熱騰騰的飯菜進來,放在桌上道︰“趁熱吃,吃了就睡覺!”
飛兒根本顧不得客氣,狼吞虎嚥的吃過之後道︰“袁大哥,小弟現在該去拜見令師了。”
他雖然小小年紀,卻頗知禮貌。
袁小鶴道,“不必,家師已經睡著,等明天一早,我再帶你去見他。”
彼此又談了幾句,袁小鶴便告辭而去。
室內只剩下飛兒一個人,他思念父母,又擔心來接他的人找不到他,躺上床後,根本無法入睡。
沒奈何,乾脆起身下床,就在室內悄悄地練起功夫來。
他自幼隨父母習藝,已經盡得父母真傳,只是因年歲太小,內力不足,無法盡情發揮而已。若以他目前所習得的武功招式,等長大後,不必再行拜師,已足可躋身絕頂高手之林。
足足練了一個時辰以上,已是滿身大汗,他才漸感疲憊,不不得不上床休息。
一覺醒來,天已大亮。
他明白,住在別人家裡,天一亮就必須起床。
剛披衣下床,袁小鶴便把早餐送來。
如此熱情招待,當真讓他過意不去。
袁小鶴眼看他吃完早餐後道︰“小兄弟,不是要見家師麼?這就隨我來吧!”
飛兒整了整衣冠,立即隨袁小鶴來到正屋。
只見一個年在四旬開外,留著五綹長髯、眉清目朗,溫文爾雅,身穿藏青色長袍的中年人,正坐在一張木椅上,手裡還拿著一本書在觀看。
飛兒只覺這人雖是眉清目朗,但卻面色蒼白,神采中更隱泛著一股悒鬱之氣,像是不甚開心的模樣。
於是他緊行幾步.恭恭敬敬的上前深思一禮道︰“晚輩飛兒拜見廬前輩!”
這句話出自一個十歲孩子門中,似乎格外引人注意。
聖手書生廬雲將書拋向茶几,雙目神光炯炯,凝注在飛兒臉上,好一陣,才緩緩問道︰“聽小鶴說,你是在獨秀峰上等一個來接,這人是誰呢?”
飛兒歉然道︰“晚輩只是聽家父母說有人來接,並不清楚這人是誰?”
廬雲不動聲色,再問道︰“令尊令堂哪裡去了?”
飛兒道︰“家父家母要去辦一件大事,他們把晚輩留在獨秀峰上一棵大松樹下就走了。”
廬雲對飛兒的回答?似是頗為留意,雙目中異采忽現道︰“令尊令堂去辦的是什麼大事?”
飛兒搖了搖頭。
廬雲緊跟著再問︰“你是真的不知道?”
飛兒點了點頭。
廬雲大大不以為然的哼了一聲︰“令尊令堂做事怎可如此輕率,競把像你這樣大的—個孩子獨自留在獨秀峰上,實在不該!”
他頓了—頓,再道︰“令尊令堂的名諱怎樣稱呼?”
豈知這—問,飛兒竟然久久答不上來。
這情景不但使得廬雲大感詫異,連站在一旁的袁小鶴也有些透著奇怪。
袁小鶴忍不住插口道︰“小兄弟,家師問你的話,為什麼不回答?”
飛兒望了廬雲一眼,終於囁囁著道︰“前輩請相信晚輩的話,晚輩直到現在.並不清楚家父母姓什麼,叫什麼。”
廬雲頓感一怔,多時,才又問道︰“那麼你姓什麼?”
飛兒窘得低下了頭︰“晚輩既不清楚家父姓什麼,當然也不知道自己姓什麼。”
這回答簡直令廬雲有些啼笑皆非,他長長吁了一口氣道︰“想不到世上還有這樣的事,那麼你現在有什麼打算?”
飛兒道︰“晚輩只想今天再到獨秀峰等人來接。”
“如果對方再下來接呢?”
“晚輩決定一連等上三天。”
“如果三天之內,仍然無人來接呢?”
飛兒被問得答不卜話。
事實上一個十歲的孩子,心意能如此堅定,已經很難得了。
廬雲的視線緊盯著飛兒,只覺得這孩子骨奇神清,稱得上是一塊渾金璞玉,若能好好加以調教,必可成為文武全才。
於是,他從木椅上站起身來,拍拍飛兒肩膀道︰“孩子,用不著發愁,我就讓你在獨秀峰上等三天,若三天內無人來接,你就留在我這裡,願不願意,只管實說!”
飛兒那有不願意的道理,連忙雙膝跪地道︰“多謝前輩厚恩!”
廬雲望向袁小鶴道︰“帶他到獨秀峰去!”
飛兒起身道︰“不必麻煩袁大哥了,晚輩自己能找到那地方。”
他說著,拜別廬雲,隨即上山而去。
到了峰巔下方那棵虯松處,四顧茫茫,峰巒相接,根本連個人影都看不見。
這也難怪,在這種地方,既不可能有農田,也不可能有果園,普通人可望而不可及,怎會有人上來呢。
不過他還是耐心等待著。
時間在等人時顯得特別長,看看到了中午,腹內又開始饑餓。
好在這時袁小鶴已把午餐送來。
飯後,等到天色將晚,依然無人來接。
他只好再回到茅舍過夜。
第二天和第三天,他不願再麻煩袁小鶴到山上送飯,便自行帶了乾糧上山。
到第三天下午仍無人來接,他已開始失去希望。
不過他卻在一塊平滑的大青石上留下一句話,刻了這樣的幾個字︰“飛兒在山腰茅屋裡”。
有了這幾個字,總算稍稍放心。
回到山腰茅屋,天色已晚。
進入籬門,只見廬雲正在籬內院子裡背手而立,袁小鶴隨侍在側。
現在,廬雲和袁小鶴就是他的親人了,今後他必須和他們生活在一起。至於這段相處的時間有多久,誰也無法預料。
不等他上前見禮,廬雲便轉過身來道︰“飛兒,隨我到裡面來!”
飛兒不知要發生什麼事,只有怔怔地跟著進入正屋。
廬雲坐下道︰“看樣子不可能有人來接你了,你是否決定就留在這裡?”
飛兒肅容道;“茫茫天涯,舉目無親,晚輩當然願意留在這裡。”
廬雲沉吟了一陣道︰“你至今連姓什麼都不知道,是否想到該有一個正式的姓名呢?”
飛兒對廬雲,一見就感仰慕,他頓了一頓道︰“如果前輩肯收飛兒為義子,我就暫時姓廬吧!”
廬雲捋了捋五綹長鬚,搖搖頭道︰“那倒不必,如果你願意,就由我暫時為你決定一個姓,等將來和令尊相見後,再認姓歸宗。”
“不知前輩為晚輩取的什麼姓?”
“你叫飛兒,名字不妨就叫小飛,用不著改了,至於姓什麼,在中國以飛為名的人很多,我想就在這些名人當中取一個姓。”
“前輩請說!”
“在前人中以飛為名字,最有名的便是張飛和岳飛,他們不但是名將,而且是蓋世忠良……”
忽聽袁小鶴插嘴道︰“這樣說小兄弟就叫張小飛吧!”
廬雲瞪了袁小鶴一眼道︰“你懂什麼?插的什麼嘴?”
袁小鶴立刻俯首躬身,不敢吭聲。
廬雲接著說道︰“看你的模樣,眉清目秀,英氣爽爽,在想像中,倒有些近似岳飛之後,就叫岳小飛如何?”
飛兒早就聽說過岳飛的故事,對這位精忠報國的一代忠良最崇拜,聽廬雲為自己取名岳小飛,當然最高興不過,連忙又拜倒在地道︰“晚輩多謝前輩賜姓命名!”
廬雲抬手扶起岳小飛道︰“想來令尊令堂,必是武林中人,從明天起,你就在這裡,一邊讀書,一邊習武,不出三年,我定會讓你出人頭地!”
站在一旁的袁小鶴,忍不住又叫道︰“小飛,還不快快叩謝師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