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376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19 09:15

第311章 全國統籌

  對於政治決策者來說,下決心從來不是容易的事,所以唐時的「房謀杜斷」才被認為是天作之合。政治人物做出的正確決策,在後世的人看來順理成章,是因為歷史已經把事情梳理得清楚明白,後人能夠一眼看得通透。但對於當時的人來說,猶是如處身於迷霧之中,身邊的事還看不清楚,更不要講據此推測出事情後續的發展。

  李迪性情直率,並不缺乏做政治決斷的擔當,但做事粗疏,又沒有做出正確決策的能力。陳堯佐志大才疏,政治上還遠不如李迪呢。至於趙禎,這個時候當然是看宰相的,不能為帝王分憂,那還要宰相幹什麼?

  徐平說了這麼多,在李迪看來確實有道理,但據此就對朝政大動干戈,他又覺得說服力不夠。猶豫再三,還是傾向於維持現狀。維持現狀雖然無法革除積弊,也不會大錯。當心裡沒有底的時候,人總是會選擇去做最有把握的事,這是人之常情。

  見最終還是這個結果,徐平歎了口氣:「說來說去,相公們還是覺得西北的黨項未必會反,對此心存僥倖。下官卻是認為,元昊轉過年來不反,後年也必是要反了。河西已被黨項所占,吐蕃唃廝羅打了幾次,都奈何不了他,契丹黨項又不敢打,再者元昊娶的還是契丹的公主,黨項再打仗,只能跟本朝開戰了。禁軍的軍制要不要改,只能到時西北開戰之後看在戰場上打得如何。只願到那個時候,陛下和相公們能夠痛下決心!」

  說完,徐平重又把話題轉回《會計錄》來,朗聲道:「三司上下已經認定,將來西北戰事必起。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打仗終究打的是錢糧。所以這兩年來,橋道司從京師銀行和西京銀行貸出來的錢,大多都投到了對西北的道路整修上。過了今年冬天,大的整修工程都將完工,剩下的都是小修小補。通往往關中的有兩條貨運主線,一是以西京洛陽為中心,通過汴河和引洛入汴水道,收集江南、兩浙糧米物資,以及京西路所產,自孟州沿黃河水運,以及河谷的道路陸運,進入渭河,再運至關中各州縣。這一條線上地方的物產豐富,水運的運力也大,除三門至白波段要雜以陸運之外,其他地段都可以用水力。此路線每年向關中輸送糧米及各種物資約八百萬石,自江南兩浙起,沿線需動用人力約二十萬人。」

  聽了徐平報出的數位,趙禎和殿中的眾大臣一起都吸了一口涼氣。汴河水運,正常年景的定額現在是六百萬石,剩餘的兩百萬石,自然是來自京西路了。徐平這樣說,實際上就是承認現在橋道司整修之後的交通系統,自洛陽出發,向關中運糧,不再存在瓶頸。有多少到了洛陽,就可以從洛陽運多少出去。要做到這一點,最重要的就是有群牧司這幾年提供的大量畜力可以使用,足以拉平三門白波之間水運的瓶頸。過了三門,就有黃河和渭河的水運可以利用,加上秦漢古渠,關中地區並不存在運輸困難。

  其實徐平指的不僅僅是從汴河運糧,而是說現在內陸發達地區州與州之間的骨幹道路網已經建成,可以大量用陸運補充。也正是因為如此,會需要二十萬這樣龐大的人力。千里不運糧指的是對外征戰,在自己境內的繁華地帶,民夫的消耗可以由地方補充,實際上是用整個數路地區的州縣來支撐這樣的長途運輸。真正的瓶頸地帶,比如三門到白波的黃河水運,其實只有數百里的路,靠著龐大的牲畜和車輛投入強行拉平。

  規劃這次物資運輸網路,讓徐平深深認識到這個年代技術水準的限制。八百萬石聽起來是非常巨大的數字,實際上徐平算過,如果像他前世一樣有火車,若以一列貨運火車掛六十節六十噸的車皮計算,則只需要二百多列車而已。這個運力,此時卻已經關係國本。

  見眾人沒有說話,徐平又道:「洛陽向關中轉運,還有一個好處,即可以同時補充河東路的不足。如果確有必要,可以從洛陽起運,每年向河東路補充五十萬石以上的糧草。」

  河東路也地處邊境,而且同時面對契丹和黨項,駐軍不少。不過河東路開發的歷史悠久,有三晉的幾處富饒的盆地補充,本路所產糧草物資足以支撐駐軍,而且經常接濟陝西路。京西路一年能夠支援五十萬石,再加上開封府緊急時候可以支援,物資已經足夠。

  「入關中的道路,除了洛陽之外,便是從襄陽過武關,到商州的路線。荊湖路的糧草先集到襄陽郡,沿漢水而上,到光化軍轉丹水,一直沿水路到商洛。從商洛換陸路,經藍田到永興軍。若是人力畜力足夠,這條路線每年約可輸送一百五十萬石。自秦漢以來,朝廷都於關中,全都是賴此道路以制東南。中唐安史之亂,史朝義據洛陽,阻斷東南糧米沿汴河入關中的舊路,劉晏任轉運使,便就是依賴此路轉運東南糧米入關中。」

  說到這裡,眾人已經知道徐平是真地為了西北戰事做了精心準備,也不發問,乾脆等他把話說完。徐平說的運輸路線,實際上是古已有之,中國分分合合打了幾千年的仗,哪條路能走早就全都摸索出來了。徐平現在做的,不過是利用新的技術和雄厚的資金,極大的加大了這幾條路線的運力。基本是正常年景可以達到歷史上運力的極限,而如果緊急時候不計代價,則可以輕鬆把運力翻番。徐平的規劃,本就是在西北打持久戰,同時不過多影響內地的其他地方。以免朝中主政大臣決心動搖,頭腦一熱又把黨項放過去了。

  「河東路支撐本路的麟府、並代、石隰三都部署司,關中支撐鄜延、環慶和涇原三都部署司,只有秦州孤懸隴山之右,關中力不能及。秦州所需的錢糧,依三司籌畫,當由川蜀四路供應。所經道路,依然循秦漢故道。漢末三國分立,諸葛武侯數出祁山,川蜀到秦州的路,正是這出祁山的故道。用了兩年時間,從兩京銀行貸錢,動用數州民夫,此路過了今冬也將整修完畢。自來年春起,將分別在秦州和興元府各設馬監,分別自吐蕃和大理市馬,為道路運輸之用。依三司估算,此路每年可向秦州運送糧草物資三百五十萬石。」

  說到這裡,徐平出了口氣:「西北戰起,河北必然不穩,為防萬一,兩淮和京東的糧米隨時支援那裡,以備大軍所用。總而言之,兩浙、江南、京西和荊湖路,所出物產運往關中,兩淮和京東運往河北,川峽四路運往秦州,河東支撐本路。道路通暢,必然能保邊地各路用度不缺,如果再有糧草不濟,則必是帥臣之責!三司道路整修已畢,朝廷不懼大戰!」

  趙禎和李迪、陳堯佐等人這時才明白徐平這兩年在忙什麼,這樣規劃下來,全國都被納入進了戰爭供應體系。剩下沒說的兩廣和福建路,實際上也是在支撐著邕諒路。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19 09:15

第312章 郵寄司

  聽徐平說完,趙禎長出了一口氣,對李迪道:「依三司所說,天下富餘的錢糧都有了去處,哪裡有戰事,便從哪裡調撥,甚有條理。朕時常觀覽史書,每看到說起戰事,無不為錢糧發愁,東挪西借,四處拼湊,甚是辛苦。三司如此做,便不至如此。」

  李迪捧笏:「陛下說得是。不過,這些事情籌畫起來容易,做起來卻甚是不易。雖然橋道司已經修好了道路,但真正用的時候,地方怎麼收集糧草,路上怎麼運輸,千頭萬緒不一而足。三司要真把這些事情都理順,只怕還要下無數功夫。」

  陳堯佐道:「李相公說得太過複雜,事事都管,那還了得?世上的事就應當要快刀斬亂麻,有了路,有了糧,官府不要再去管那些小節。現在又有銀行,銀錢不缺,所謂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只要價錢給得高,自然有圖利的商人把那些糧草運到地方。」

  怕什麼就來什麼,徐平急忙道:「相公,三司花費了如此多的心力,無數的銀錢和人力物力投進去,就是不想把國家大事交到圖利的商人手裡。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萬萬不可掉以輕心!商人於戰事,錦上添花他們做得到,想讓他們雪中送炭那是不可能的。商人圖利,雪中送炭之時正是他們謀利的時候,到那時他們要更高的價錢,還不肯把要的貨物送到你的手上,如之奈何?你越是要得急,他們越是不肯給你,這樣豈不是把前線作戰的將士生命看作玩笑?所以,剛才講的這些,是不能夠靠商人的。」

  陳堯佐不以為然:「正是因為商人圖利,才要用他們。不過要錢而已嗎,難他們錢就好了!朝廷現在有錢!士農工商,各有用處,運輸貨物圖利,正是商賈幹的!」

  「相公,商人謀利是靠的互通有無,低買高賣,不得已他們才會去運貨物。到了戰時用到他們的時節,在商人看來,與其費心費力地運送兩件貨物,不如用一件貨物賺兩件的錢。所以,只有商人手裡的貨物你可買可不買的時候,他們最有用處,等到你要買他的貨物來救命的時候,那你最少要付出半條命去。這就是他們可錦上添花,不能雪中送炭。」

  陳堯佐會這樣想,是因為他覺得商人會按照他認為的去做,那怎麼可能?哪個敢在戰爭中謀利的商人是乖寶寶?無奸不商才是本色。戰事打得順了,一切都好,他們跟著軍隊一起發財,一旦有波折,這些人先就跑了。總覺得只要我能出足夠高的價錢,就一定有人會來賺這個錢,萬事不愁。話是不錯,但問題是天底下沒人出得起那樣的價錢。真正有錢是別人求著來賺你的錢的時候,等到你求著別人來賺了,多少錢都很快花光。

  見徐平與自己相左,陳堯佐有些不高興:「那三司說怎麼辦?難道你還要剛才的舊話重提,讓廂軍去運送糧草嗎?那樣兵額增多,反不如用商人划算!」

  徐平捧笏向趙禎行禮:「剛才陳相公所問的,正是臣要說的。路已經修好,內地的繁華州軍也有足夠的餘糧,還缺的是怎麼用來支撐戰事。第一餘糧要存,為戰事準備的糧米不能放進常平倉,名不正言不順,很容易被挪用。所以臣認為,應當別設一倉,與常平倉分別由漕司和憲司掌管。他們之間挪借,當有成例,不許私下行事。第二是運。以往徵用民夫,或者以支移之名強令民間轉運,都極害民。自去年起,朝廷已不許地方再有支移之類的雜色稅捐,所以不能跟以前一樣了。三司以為,原隸橋道司之下的郵寄等事,當單獨出來,別立一司。沒有戰事的時候,他們正常運送貨物,依照物重和里程收費,足以養活本司的官吏。像三司鋪子、公司之間送貨等等之類的事情,以後都歸到他們那裡,民間商人遠端運貨,也一樣可以接來做。而到了戰時,則雜事一律停掉,再別招民夫,從民間雇船雇車,按照既定的路線運送糧草物資。徵用的民夫,一樣發錢就是。」

  陳堯佐道:「如此做,除了別立一衙門,又與讓商人運糧有何區別?」

  「相公,朝廷的衙門,命令下去他們必須做到,不然自有國法!而且,也沒有到了戰時亂漲價的事情,衙門的事情,當然是朝廷說了算!」

  徐平所要做的,一是成立單獨的郵寄部門,從橋道司裡分出來,而且跟原有的樞密院下的驛站遞鋪兩不相涉。公文軍情等等依然是由驛站遞鋪傳遞,郵寄系統只從事民間的業務。驛站現在並不接民間信件的遞送,只有官員被允許才可以使用驛傳。而百姓之間異地通信,還是只能靠商人行旅托帶。這個市場是現實存在的,郵寄系統可以佔據。

  最重要的當然是運貨,這才是徐平要成立郵寄部門的用意。現在有三司鋪子,有各地公司之間的貨物運送,僅僅靠著這些官方平時的業務,就足以養起一支郵寄隊伍了。再加上民間的業務,平時他們說不定還能贏利呢。而到了戰時或者天災需要的時候,就可以利用這現成的機制,大規模運送物資。人員不足可以從民間臨時雇,甚至車、船、馬騾都可以從民間雇,讓運力迅速增大。關鍵是有了這樣一個成熟的系統,一切有章可循,就避免了像以前那樣,事情一來都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沒頭蒼蠅一樣只是亂忙。

  總而言之,道路修好之後,再從倉儲到運輸,搭起一個架子來。這個架子平時可以養活自己,花費不多,而到了戰時,可以迅速轉變狀態,把物資運到需要的地方去。因為雇員都是百姓,既不是官也不是兵,有事時招來,沒事時遣散,跟禁軍廂軍有進無出不同。

  對於國家來說,關鍵是存在這樣一個機制,哪怕只是一個架子搭在那裡,真正要用的時候就有了憑藉。沒有這樣一個機制,事情來了就會手足無措,不知道從哪裡下手。

  有了路,再有這樣一個機制,三司現在手裡有錢,從內地向邊境運送軍糧物資的系統便就基本有了雛形。實際上為了應付戰爭,徐平是從硬體到軟體,建立起了完整的戰爭預備方案。等到相關的規例完善起來,戰事一起,把相關的方案啟動就可以。

  把事情做到這一步,如果到時候還能夠出亂子,徐平就真地無話可說。

  見陳堯佐不再說話,李迪問道:「三司若是如此做,那除了新立一個衙門之外,每年還要多花多少錢糧?這個郵寄的衙門,按著你前面說的,可是要遍佈天下才可以,招雇的人為數不少。雖然現在錢糧不缺,但朝廷總不能養太多吃糧的人。」

  「回相公,郵寄衙門倒是花不了什麼錢糧。下官算過,僅僅是替三司鋪子運送貨物所得,將將就能把人養起來了,再接一些民間雜活,就足夠了。真正用錢的地方,是置辦車船之類。這些總是缺不了,倒也沒有什麼。」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19 09:17

第313章 三司編敕

  李迪和趙禎面面相覷,都沒有想到這次徐平這麼執著。按照以前的性格,徐平很少堅定地反對別人,總是會想種種辦法把人說服了再做。印象中例外的一次,還是河南府手裡天量的飛票無法兌付,徐平無論如何不同意呂夷簡用政治手段解決。近兩年過去,回過頭來看徐平的堅持是正確的,銀行的設立讓很多人明白了那樣做的意義。

  這一次又是這樣的固執,不管是誰有反對意見,徐平就是認準了黨項會反,認準了西北的戰事要打起來。不管別人說什麼,徐平就是要用三司的力量,為他認為會發生的戰事認真地做著準備。到了今天這一步,那就是彎弓搭弦,只等著一聲令下箭射出去了。

  戰事真地會起來嗎?趙禎和李迪的心裡也開始嘀咕。他們本來是贊同朝中絕大部分大臣的意見,認為黨項元昊只是會鬧一些小彆扭,反是斷然不敢反的。但看徐平的態度,再想一想徐平以前做的事情,真不敢再那樣篤定了。

  本來徐平自作主張做了這麼多事,雖然是在三司的權責範圍之內,但不跟中書和皇帝預先請示,就生米煮成了熟飯,趙禎和李迪是可以責備徐平的。可李迪不想這樣做,要是幾個月後黨項突然反了,他還怎麼在宰相的位子上坐下去?

  呂夷簡罷相,儘管是因為王曾用了兌子的辦法,但他離去的時候還信心滿滿,認定過不了多久朝廷必須讓他回來,事實卻是現在離著宰相的位子越來越遠。無他,當時跟他意見相左的徐平這段時間在三司做得太出色了,愈發突顯出他當時的錯誤。

  這教訓李迪可是記在心裡呢,怎麼會重複呂夷簡的錯誤,李迪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好衝動的李迪了。乾興年間丁謂當政,用小花招差點逼得他自殺,聽人勸忍了下來,結果前幾個月丁謂死在光州,他李迪卻在朝裡好好地做著宰相呢?

  世間事誰說得清?自己看不明白的,謹慎一點總是沒有錯的。

  趙禎的心裡還是向著徐平,見再沒有人提反對意見,對徐平道:「既是如此,三司之下便再設一個郵寄司。你列出規例,所需官吏員數,報到中書,別選官員去做。」

  徐平捧笏領旨,事情便就定了下來。至於這個郵寄司的級別,主官的任職資格,那不是急切間能夠定下來的,後面再慢慢跟幾個衙門慢慢掰扯就是。

  現在三司所管的事務繁多,屬下的衙門數量也不少,特別是像營田務、蔗糖務和銀行等等幾個經濟實體,體量已經太過龐大。現在徐平是三司使的第一任,又正在銳意進行改革,還沒有人用這件事情針對他。等到改革進程緩和下來,或者徐平離任換人,必定會有人提出拆分三司。三司再不拆,三司使就要壓到幾位參知政事之上了。

  錢糧為綱這句話不是說說的,一旦在施政中貫徹下去,總攬天下錢糧的三司地位必然上升。三司使有單獨奏事的機會,宰相還能壓制,參政可是沒有辦法。

  眾人商量了一會徐平所提議設立的郵寄衙門,最後確定名稱為郵寄司,直隸三司使之下。至於衙門到底怎麼運作,等到徐平報上來之後再做定奪。

  說了半天,徐平覺得口乾舌燥,站得時間太長腿都有點酸了。趁著這個機會,回到位子上坐下喝了一口茶,慢慢緩過勁來。

  等到靜下來,徐平才又起身上前捧笏奏事:「陛下,年底《會計錄》完成,如果朝廷覺得無甚大錯,臣請付有司頒印,分發待制以上侍從大臣參閱。還需藏於崇文院,讓館閣官員隨時取了閱覽。因為此次《會計錄》,不僅僅是詳記了天下戶口賦稅,還記了這兩年的新政,比如公司,比如銀行,到底是怎麼運作的。官員看過之後,對新政當認識得更清楚。」

  見趙禎看自己,李迪道:「中書以為此事可行,現在有活字來印,所費並不多,而且方便快捷。最近新政確實不少,一般官員身份所限,難免有管中窺豹之感。如果能詳讀這一次的《會計錄》,可解心中疑惑,對新政認識得更加清楚一些。」

  《會計錄》的好處就在這裡,是對整個國家經濟的一次總結,不但包括了一段時間的經濟資料,而且描繪出了整個經濟運行的輪廓。大部分的官員實際上見識還是被自己的身份限制住,對全域性的問題沒有認識,利用這個機會,正好補上不足。

  事情定下,徐平又道:「常言道無規矩不成方圓,天下錢糧事務,當然也要守規矩。這一兩年來,關於三司事務的詔敕極多,在其他衙門的官員眼裡,難免顯得凌亂,想要瞭解也無從下手。臣請來年編關於三司錢糧事務的詔敕,以讓天下錢糧事有章可循。」

  趙禎沉吟:「編敕是朝廷大事,《天聖令》印頒天下未過十年,來年編敕是不是太過密集了些?會不會讓官民無所適從?再過兩三年,律令當重新看詳,你們三司可不可以等到那個時候,跟其他衙門一起來編?諸事合在一起,總是簡便些。」

  宋朝並沒有成文法典,用的是《唐律》,修改用詔、敕、令、例等等方式。所以官員在處理政務的時候,成例特別重要。宋承唐制,這樣做勉強還可以,現在徐平對經濟進行了極大的變革,《唐律》已經不能適應現在的現實了。重修法典是極大的政治動作,而且代表了朝廷的政治態度,徐平現在的地位是不可能做到的。折衷的辦法,還是用編敕的形式來確立新法。至於徹底建立新的法律體系,只能一步一步慢慢來。

  宋朝初年並沒有專門的編敕機構,最早都是由大理寺負責,後來往往臨時差官。到了天聖七年,才開始設「詳定編敕所」,命宰相呂夷簡和樞密副使夏竦提舉管勾。那之後,編敕所便就成了專門整理敕令的機構,相當於大宋的立法機關。至於各個衙門和地方州縣編敕,除特殊情況都是由本衙門的官員進行,朝廷再專門差官看詳刪定。

  三司的詔敕,自然是由徐平帶本衙門的官員整理,不過他這次特意提出來,顯然是超出了平常編敕的範圍。簡單地說,新的各種經濟措施需要用成文法例的形式固定下來,不再滿足於一詔一敕的解釋,而是要形成系統的法令。這樣做,就超出了三司的職權,所以徐平才會專門上奏,最好是有如同編敕所一樣的專門立法衙門進行。

  趙禎自然是知道徐平的意思,也認同有必要這樣做。不過自天聖七年頒行天下《天聖令》,到現在剛好九年,稍微嫌早了一些。編敕有期,一般十年,太密了容易讓官民產生混亂。趙禎的意思是,如果不是那麼急切,三司可以再等上一兩年,跟全國性的編敕合併到一起。那時有提舉官,有刪定官,有看詳官,做起來方便而且從容。

  徐平卻知道等不得了,變法變法,法不變還怎麼改革?本來正常的程式,是應該先變法令,再推行改革措施,王安石變法的制置三司條例司便就是如此。徐平因為所進行的改革措施基本與原先的法令沒有大的衝突,是用一事一令的方式推行下去,正經說起來算是偷跑。到了現在,隨著改革的深入,很多弊端開始顯現出來,這樣下去不行了。比如上次的從京師銀行騙貸事件,如果沒有後來的各種違法事件,單單騙貸很難處罰,便就是法律已經不能跟現實相適就了。至於公司之間的各種經濟矛盾,更加讓現有的法律體系捉襟見肘。很多經濟矛盾,地方官都不知道該依據什麼法條判案。

  這種現實大家也都看在眼裡,徐平提了出來,不由議論紛紛。

  針對經濟事務進行編敕是勢在必行,不過法令改到什麼程度,要遵循什麼原則,很難形成一致意見。除三司之外的官員,多是傾向於對法令不要大動,特別是《天聖令》編成不易,已經頒行天下,最好是能納入到那裡面去。而三司官員受徐平影響,也更多地接觸具體錢糧事務,知道原有的法律框架很難適應,多傾向於拋棄原有體系。把原先所有關於經濟的法條單獨摘出來,重新編修刪並,形成一部專門的經濟法規。這樣做,就對原有的法律體系形成了衝擊,經濟法規獨立,那其他的法規要不要獨立?《唐律》還要不要用?

  一時爭執不下,最後趙禎道:「此事非小,急切間難下決斷,當從長計議。」

  李迪道:「陛下所言即是。依臣之見,不如仿天聖年間舊例,設詳定三司敕令所,差宰執大臣管勾提舉,先提出建議。到底該如何定奪,候詳定所上章之後再論。」

  趙禎點頭同意:「便如此,先設詳定三司敕令所,可由陳執中和韓億提舉,三司徐平以下官員看詳,共同議事。」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19 09:18

第314章 話不投機

  興慶府城中最繁華的一處酒樓內,張元喜滋滋地看著自己的新官服,對早已坐在桌前的厲中壇、童大郎和病尉遲三人道:「兄弟這身新衣服,可還看得?」

  童大郎淡淡地道:「沐猴而冠,再好的衣服,看著也是彆扭。」

  張源在主位上坐下,對其餘人道:「哎,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一眨眼幾十年一輩子就過去了,多想無益!榮華富貴,天下間誰人不想要?雖然這只是蠻人的官,但到底是官嗎!」

  童大郎冷笑:「童某生來孤寒,一個人獨自長大,也無人教導,什麼仁義禮智信,遵紀守法之類全然不知曉。不過,童某還要面皮,我一個漢人,給蠻人做奴做僕,死了也沒臉到地底下見列祖列宗!世間事皆可做,漢奸卻是做不得!」

  張元皮笑肉不笑地道:「你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到地底下找得到祖宗嗎?」

  「這一世無父無母,就指望著到了地底認祖歸宗了。」童大郎拍著自己的臉,「坑蒙拐騙,殺人越禍,童某什麼事都做了,就只剩下一張面皮了!若是丟了,再無臉見人!」

  張元轉頭問病尉遲:「凌兄弟呢?說起來當年在洛陽城裡,你也是數得著的好漢子,現如今就只跟在童大身後,人前話也不多說一句,怎麼對得起你當年的兄弟!」

  「我這一條命都是童大哥賞來的,水裡火裡,就只是童大哥一句話。張秀才要去做大事搏富貴,就只管去,我和童大哥江湖上走慣的人,做不來那些。」

  幾個月的接觸,大家都知道病尉遲一切惟童大郎馬首是瞻,聽了病尉遲的話,張元並不意外。又轉頭對童大郎說道:「你們都是在宋境內犯下了案子,捲了錢財來黨項,我知道你們用度不缺,天天好酒好肉逍遙。任我怎麼說,就是不動心。不過,童大,你可聽說過一句話?破門的縣令,滅門的令尹,張某不才,在黨項現在說話總比一個令尹有用!」

  童大郎面色冷淡,抬起手來晃了晃,淡淡地道:「童某身無長物,就生得一身力氣,一副虎膽。這雙手也劫過財,也殺過人,也放過火,讓我過了這兩年快活日子,已經是足夠了!滅門的令尹洒家沒聽說過,只聽說過匹夫一怒,血濺五步!」

  坐在張元一邊的吳昊見童大郎軟硬不吃,還出言威脅自己兩人,再也按捺不住,手掌在桌子上重重一按,厲聲喝道:「童大,我們好言相勸,你不要給臉不要臉!在興慶府,只要我們兄弟一聲令下,難不成你還能殺得過千軍萬馬?!」

  童大郎看著吳昊冷笑一聲:「殺不殺不得過,要打過了才知道。不過,取你們兩個的項上人頭,那是一定不廢吹灰之力!」

  吳昊大怒,猛地就要站起來,被張元伸手按住。

  緊盯著童大郎,過了一會,張元突然展顏一笑:「親不親,故鄉人,在黨項我們終歸是外人,想不到一塊去沒有關係,這三分情面終歸是要留下。人各有志,童大既然不願隨我們一起給黨項做官,便由他去就是。——童大,今天該說的我們都說了,什麼時候你想通了,還可以隨時還找我們兄弟。獨在異鄉為異客,異國他鄉的日子不好過的。」

  童大郎隨便拱了拱手:「再是不好過,童某也還是應付得來。」

  不再理童大郎,張元轉頭問一邊只顧喝酒的厲中壇:「厲先生,童大在宋境的時候,殺人越貨,劫財放火,說一句無惡不作也不為過。但如今到了黨項,卻要做起好人來了,只可惜,大宋的君臣是不會知道在這裡還有一位忠臣孝子的,白費他的心思。你我二人都是讀書之人,不敢說學富五車,但比那些尸位素餐的書呆子又差到那裡?只可恨宋廷有眼無珠,我們這些人物就只能次次落第,只會做兩篇俗詩爛文的酸腐就高登皇榜?這樣的事情公平不公平?一無是處的人物就在朝中做官,真正的英雄就流落荒野,這朝廷還有什麼意思?在宋朝的時候我們被人瞧不起,在黨項就能做人上人,厲先生覺得如何?」

  厲中壇一口把杯中的酒喝乾,重重按到桌子上道:「這樣朝廷沒意思,誰不想做人上人!」

  吳昊聽了大喜,忙道:「厲先生是願意出來幫我們了?黨項雖然是蕃人做主,但也沒有冷落了漢人。似我們這種人物,只要願為他們做,高官厚祿並不難得!」

  「幫你們?」厲中壇搖了搖頭,「宋廷確實做得不厚道,多少英雄人物只能在鄉野落魄一生,說起來令人心寒哪!可那是一回事,出來給黨項人做奴僕又是一回事——」

  第二次聽見別人叫自己為黨項的奴僕了,吳昊再也忍不住,不由高聲道:「厲先生,我們在黨項做的是官,官!看,我們有官服的,不是奴僕!」

  厲中壇搖頭冷笑:「穿身朱袍就是官了?這樣的官,我可以做幾十身朱袍,一天封出幾十個來!我問你,你在黨項做官,管什麼事?手下管多少人?」

  吳昊不由脹紅了臉:「我們是做侍從,備顧問,產管俗務!厲先生是宋人,當然知道詞臣侍從最清貴,哪裡是那些俗官能夠比的!」

  「你若是真信了自己的話,我還真佩服!騙別人容易,能把自己也騙了才算得上是個人物!」厲中壇連連冷笑搖頭,「沒有事情可管就成清貴詞臣了?你當我是三歲孩子,能信這種鬼話!大宋的詞臣是無事不管,你這官是什麼事也管不到,那能一樣?!」

  張元道:「厲先生的話也有失偏頗,宋到黨項來的人本就不多,有真才實行的更少,急切間他們不信不過,有所保留也是人之常情。只要做下去,真做幾件大事出來,必然能夠取得黨項人的信任。烏珠大王有大志向,必然會做出番驚天動地的事業來,總有用武之地!」

  厲中壇一聲冷笑:「既然如此,你們兄弟去搏一搏這富貴好了。童大一個無父無母的閒漢猶不做的事,厲某好歹是讀過聖賢書的,又怎麼可能去做?」

  吳昊哪裡還忍得不住,不由尖聲道:「偏你讀過書,我們兄弟就沒有讀過?我們好歹也曾過了省試,在御前殿試過。哼,你這知忠孝節義的,卻連發解都不能!」

  「殿試過又如何?」厲中壇雙一手攤,一聲大笑,只是喝酒。「黜落了還不跟我一樣!」

  見厲中壇和童大郎一樣軟硬不吃,張元心裡暗恨,一張白面皮只是皮笑肉不笑。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19 09:19

第315章 結個善緣

  這一場酒直喝到日落時分,張元一直笑著向童大郎三人殷勤勸酒,絕口不再提招攬兩人的事情。喝過了酒,張元會過了帳,一直看著三人結伴轉過街口。

  吳昊忍了忍,最後實在忍不住,對張元道:「烏珠大王讓我們招攬人才,結果對這三人好話說盡,他們卻軟更不吃,真是豈有此理!」

  黨項拓跋氏自唐朝時候被封夏州節度使,賜姓李,入宋之後又被改賜姓趙,至今已過百年。元昊襲封之後,有心叛宋,認為唐、宋兩朝的賜姓不再珍貴,改姓嵬名,自稱「吾祖」。這是黨項語,意思是青天子,而中原皇帝為黃天子,以示並駕齊驅之意。吾祖用漢語甚為怪異,又譯為兀卒,黨項的人又經常把音發為烏珠,其實是同一個意思。

  張元歎了口氣:「強扭的瓜不甜,他們不願意,我們又有什麼辦法?」

  吳昊惡狠狠地道:「軟的不行,那就來硬的!敬酒不吃,罰酒便就給他們灌下去!我早看這三個廝不順眼了,尤其是那個童大郎,竟然敢威脅我們,活剮了他!」

  張元搖了搖頭:「兄弟,這就是你考慮不周了。他們三個到底跟我們一般是宋人,真到了命蹇的一天,說不定這點香火情就有些用處。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雖然我們做了黨項的官,但終究是外人,黨項人信不過我們,我們怎麼能信得過他們?」

  「怎麼信不過?我們的官位位比公侯,誰敢不敬!讓我們做這等大官,當然是信得過!」

  「哎,兄弟,你的頭腦也太過簡單了些,這點小恩小惠就滿足了?」張元連連搖頭,「到底還是厲中壇看得清楚,你遠不遠不及!」

  吳昊哪裡服氣:「那厲中壇只是陰陽怪氣尖酸刻薄,也未有真本事!」

  張元拍了拍吳昊的肩膀:「兄弟,你錯了。那童大郎看起來雖然討人厭了些,但他說的都是心裡話,身為漢人,他是不會做黨項人的官的。厲中壇可不一樣,雖然也這樣說,卻是因為看我們兩個的樣子,做這黨項人的官也沒有意思。黨項有權的漢人,都是世代生活在這裡,跟蕃人一樣都是土人。像我們這種從宋境來的人,不但是黨項人信不過,就是那些掌權的漢人也一樣信不過。所以我們兩個,雖然聽起來官位不低,實際上在黨項沒半點實權。厲中壇是看準了這一點,才拒絕我們兩個。如果真有一天,我們這些人在黨項也能掌了實權,什麼漢人不做蕃奴,看那厲中壇還會不會這樣說!」

  吳昊一怔:「哥哥是說,厲中壇並不是不想答應,只是覺得這官沒有意思?」

  「正是,他身上又不缺錢,何必還受這番閒氣!所以這人一定要好好結交,說不定真有用到他的一天。烏珠雖然心比天高,但現在大宋政通人和,未來還不可預料。」

  吳昊想了一會,還是有不明白:「烏珠如果敗了,我們不一樣跟著倒楣?那時候厲中壇又有什麼用?那廝不過是心思狡詐,從宋境騙了些錢出來。——還把他兄弟賣了!」

  元昊轉頭,看著不遠處黨項王城的地方,過了好一會才道:「我們本是宋人,卻跑到黨項來求官求祿,自然要受這些閒氣。黨項如果打得一切都順,大宋恁不經打,自然心裡就更加輕視大宋,連帶著把宋人也看不起。那個時候,我們在烏珠眼中的地位只怕會是每況愈下。要讓他們看得起我們,給我們真正的官做,便就要讓黨項在大宋手上吃苦頭。可萬一黨項真被大宋滅了,我們這些叛宋的,只怕下場也是淒涼。」

  吳昊更加糊塗:「聽哥哥的意思,對我們來說,黨項贏了也不好,輸了也不好?」

  「最好如此!那樣黨項人才知道大宋的厲害,才會看得我們這些叛宋之臣!如果真能等到那一天,或許就不用像今天這樣受此閒氣了!」

  「哥哥說的,怎麼讓我越來越糊塗了?這好與不好,兄弟愚昧,想不明白。」

  「這有什麼想不明白的!打得順了,黨項覺得是自己人厲害,自然看不起宋人。再者戰場上每戰必勝,就只有大宋求著黨項,他們不用反過來去求大宋。如此,還要我們這些人有什麼用?當然還是他們自己人信得過。相反,如果戰事打得不順,烏珠就會覺得黨項人不成,說不定就會給我們機會。到了那個時候,厲中壇就用得上了。」

  吳昊道:「姓厲的這廝除了陰險狡詐,還有什麼事?我看那時也並沒有什麼用?」

  張元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那廝或許別的本事沒有,便你切不可忘記他的錢是怎麼到手的!會做帳,知道銀行怎麼開,知道怎麼神不知鬼不覺地弄錢。這本事或許在大宋境內沒有什麼,我們漢人天生比蕃人腦子靈光一些。但在黨項,那幫蕃人腦子跟土塊一樣,隨便給點錢頭他們就能把爹娘妻子一起賣了,這本事用處可就大了!」

  「什麼用處?哥哥明說,兄弟愚笨,實在想不出來。」

  「不可說,不可說!到了那一步,你會明白的!那時,你我兄弟的大富貴就來了。你以後記住,即使我們做了黨項的官,但終究還是宋人。哪怕我們自己不想做了,別人也還是這樣看我們。黨項人是無論如何也信不過我們的,遇到危難之時,還是我們這些從宋境來的人靠得住,那才是自己人嘛。所以童大無理,也先由他,再是廢物也有用到的時候。」

  張元一邊說著,一邊信步出了酒樓,吳昊緊跟上去。

  興慶府號稱是西北繁華之地,在黨項人眼裡跟天堂一般,其實放在內地就只是一座很一般的州城,並不大。這幾個在宋境犯了大案,逃到這裡的人物,一進興慶府,便如黑夜裡的螢火蟲一般地耀眼,想不聚到一起都難。一來二去,慢慢熟了,誰在大宋曾經犯過什麼案子,大家都一清二楚。

  沒辦法,想隱瞞也隱瞞不了。他們犯下的都是大案,大宋北方早已傳得沸沸揚揚。此時黨項還和大宋通商,總有人把消息帶過來。只要不跑到窮鄉僻壤去隱姓埋名,就總會被人把身份猜出來。而如果從些隱居不問世事,他們又何必跑到黨項這鬼地方來,中原哪裡躲不下去?身上有大筆錢財,這些人的性格就要快活逍遙,怎麼肯窩囊躲起來。

  黨項和官制是學唐和宋,又雜以契丹的辦法分蕃漢兩官,什麼都學,什麼都不像。張元和吳昊鬧事揚名,受到元昊接見之後,被他用來招誘宋人來降,官位並不低。可黨項的漢官本就受排擠,他們從宋境來的漢人更是被防著,根本就沒有什麼實權。元昊讓他們做的,還是去到處招人。只要拉來人頭,並不需要來的人做什麼。

  張元一直都很欣賞厲中壇,雖然厲中壇並不怎麼瞧得起他,對他不假以辭色。一有機會張元就想把厲中壇招來做同僚,至於童大郎是湊數的,他知道勸不了,但也想一直留著聯繫,結個善緣。這一點他沒騙吳昊,是真地認為這些宋境逃來的人比黨項人信得過。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19 09:19

第316章 黨項投宋的人

  年剛剛過去,樞密副使李諮去世,輟朝數日,贈尚書右僕射,諡號憲成。

  隨著李諮的故去,樞密院進行了一些小變動。張士遜由樞密使改為知樞密院事,王德用、盛度和韓億為同知樞密院事。緊接著,又補前兩年被呂夷簡排擠出京的原禦史丞杜衍回京任同知樞密院事,排位在王德用之後,其他人之上。

  宰執的地位排序,是宰相在前,樞密使居其次,知樞密院事再其次,然後才是參知政事,之後是樞密副使,再然後才輪到同知樞密院事,簽署之類排在最後面。

  樞密使和知樞密院事都是樞密院的長官,職權相同,但地位有高低,在此之前一般輪流使用。這一次改動,雖然人員和官職變動不大,但樞密院的地位比中書降低了。

  自新政開始,朝廷手裡有了錢,諸般政事推進得相當順利。與之相比,去年軍隊出了太多問題,這種變動體現了皇帝和朝廷對樞密院前一段時間所作所為的不滿。

  此時大宋上下歌舞昇平,一片繁華景象。立國這麼多年,到現在才真正做到了用度不缺,從中央到地方,各級官員都有一種揚眉吐氣的感覺。政事堂終於開始習慣,不再天天愁著怎麼斂財,而是開始想著減稅,各種各樣的苛捐雜稅,逐一刪減合併。徐平這兩年一直說的花錢財政,到了現在才算是被慢慢接受了。

  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自古以來,官府都是靠著皇糧國稅過日子,只有從下面向上收的事情,哪有向下面發錢的道理?可徐平就是把這種夢想變成了現實。錢監用紙就印出錢來,以三司為首的各個衙門想的就是把這印出來的錢花出去,很多官員想想就覺得神奇。

  危機往往都是在盛世時埋下種子,越是這種時候越是不能放鬆。跟別人不一樣,徐平並不敢放鬆,一心想著要把現在已經證明瞭的好政策固定下來,制度化,形成法律。從過了年之後,他便帶著三司的人整理這兩年的政策,事無巨細,上到詳定敕令所裡。

  敕令所名義上的任務是整理詔敕,進行刪減合併,把整理後的詔敕編輯成冊。實際上這是立法機構,除了整理出來的敕令,還會對這些敕令進行解釋,合起來才是法條。換句話說,原來的敕令有可能只是個由頭,真正的意圖是在那些解釋裡。

  一州一縣的編敕是由地方長官主持,三司因為牽連極廣,雖然編的是一司的敕令,還是要由宰執掛名提舉。陳執中和韓億兩人提舉管勾,實際上他們只是掌握大的方向,具體做事要靠徐平帶著三司的人去辦,最後由兩位提舉審查而已。

  從宋太祖開始,為了防止子孫不肖把國事搞壞,一向注重制度的建設。理論上說,宋朝的政事要求一事一制,凡事皆有制度,沒有制度則用成例,如果連成例都沒有,則由朝廷集議。這種情況下編敕極為重要,一旦制度確立起來,便就形成了政事規範。

  新政徐平自己也是邊做邊試,成功了之後把制度確立起來,才算告一段落。

  去年閏年,今年的春天來得格外早,未出正月,陽光照在身上就暖洋洋的。徐平出了敕令所,伸了個懶腰,抬頭眯著眼打個噴嚏,覺得格外舒爽。

  有徐平在,三司衙門的檔案整理工作比其他衙門都出色,整理敕令並不麻煩。而且日常徐平跟屬下官員經常討論,在三司內部已經形成了共同認識,對敕令的解釋也並沒有什麼爭議,整個編敕工作進行得有條不紊,相當順利。當年呂夷簡編《中書條例》,完成之後曾自豪地說,有了此書,雖一庸人也可為宰相。徐平希望這次三司編敕完成,自己也可以這樣對人說,有了這些法令,雖一書呆子來做三司使,照樣也可讓天下用度不缺。

  慢慢溜達回自己的長官廳,在案後坐下,讓公吏上了茶來,徐平舒舒服服地喝了一大口,隨手拿起案上的朝報觀看。看了幾眼,突然睜大了眼睛,愣愣地看了一會,一口茶就噴了出來。這突如其來把一邊的公吏嚇了一跳,急忙請罪,上來收拾。

  把茶放下,徐平指著朝報問道:「這是什麼時候送來的?怎麼不早些給我看?」

  公吏道:「省主,您到敕令所的時候,進奏院才剛剛把朝報送來。因為未得吩咐,小的沒有急時拿給省主,是小的錯,以後記住了。」

  徐平一揮手:「罷了,既然是剛剛送來,便不是你的錯。」

  說完,徐平把朝報拿在手裡,站起身來,在官廳裡轉來轉去。思前想後,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徐平歎了一口氣:「嫌我一個三司使管樞密院的事情,操心的事情多,若是沒有這些亂七糟讓人看不下去的事情,哪個願管?唉,還是要管一次。」

  說完,回到案後,提起筆來寫了奏章。要交給公吏送去的時候,又收了回來,想了想道:「算了,還是我到大內走一趟,此次只怕不面奏要壞事。」

  處理了一些緊急公事,看看已過正午,徐平便離了三司衙門,順著皇城,到了大內的垂拱門外。閤門那裡依例辦了手續,才知道趙禎正在聽賈昌朝講經書,只好等著。

  賈昌朝跟這個年代的很多學問大家一樣,不是正榜進士。天禧年間真宗出城祈穀,他在道旁獻頌詞,因為寫得好,又合真宗心意,召試學士院後賜同進士出身。賈昌朝的學問好,又善於講解,後來任國子監說書,得到孫奭的賞識。孫奭致仕的時候,薦舉賈昌朝代替自己,從景祐元年開始任崇政殿說書,專門給趙禎講解經史典籍。

  就靠著陪皇帝讀書,賈昌朝一直做到了龍圖閣直學士,位至侍從,多少做死做活的官員都比不上他。學而優則仕,賈昌朝才是真正詮釋這句話的人。

  直等了半個時辰,閤門才知會徐平,讓他進殿,越次入對。

  只有宰執要見皇帝的時候不用在閤門這裡排班,徐平還差得遠。正常來說,以他的官位今天求見,明天能夠進宮就算不錯了。趙禎讓他現在進去,是越過了很多排在前面的人。

  到了崇政殿,行禮如儀,趙禎吩咐賜座。

  見賈昌朝依然在殿裡面安坐,徐平猶豫了一下,還是上前捧笏道:「陛下,臣今日覽朝報,言西北黨項酋長山遇惟亮因不滿元昊倒行逆施,舉族來投。沿邊將帥沒有見識,拒納惟亮等人,怕引起黨項不滿,朝廷已同意了他們的奏請,不知是也不是?」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19 09:21

第317章 苟且豈能偷安

  趙禎沒想到徐平是為此事而來,雖然有些不太高興,還是點頭道:「確有此事。年前山遇惟亮因在黨項不得意,欲投本朝,已令延州都監李士彬推卻。但不知因為何種緣故,惟亮終是在黨項待不下,還是帶著家人族眾共三十二人,投保安軍。保安知軍宋吉與延州知州郭勸以及鄜延路鈐轄李謂聯名上奏,認為不當納黨項降將,當令惟亮自回。」

  徐平不由皺起眉頭:「山遇惟亮縱火毀家,舉族來投,自然是下了莫大的決心。朝廷堅決不納,但如果惟亮也堅決不回呢?又該當如何?」

  「此事樞密院計議已定,邊臣自有主意。徐平,你在三司,不當插手樞密院之事。」

  徐平捧笏站在那裡,沉默了一會,道:「陛下說的不錯,官有專責,臣是不應當去管樞密院的事務。不過,又有一句話,路不平人踩,事不平人言。臣認為此次樞密院處置極其失當,不但丟了人心,還失了本朝的體面。臣為侍從大臣,豈能閉口不言!」

  趙禎並不想討論這個問題,對徐平道:「最近三司事務繁多,你還是不要分心他用。似邊地等事,自有樞密院處置,他們掌機密,很多事情是其他衙門所不知道的。」

  徐平抗聲道:「臣自然不知道軍情機密,但山遇惟亮的事情是明擺在那裡的,又有什麼不能說的?無非是樞密院和邊臣不想多生事端,才堅不納惟亮等人。臣就是問一句,如果山遇惟亮死了心,無亮如何不回黨項,朝廷要怎麼處分?邊臣自有主意,難道讓他們把惟亮一族當作囚徒,用囚車送回去?那樣如果元昊殺山遇惟亮一家,朝廷顏面何存!」

  見徐平的情緒有些激動,賈昌朝輕咳一聲,說道:「徐諫議,此事樞密院已經議定,你又何必多生事端?一個蠻酋,械錮送回又有何不可?總不能為了這麼一個小人物,惡了元昊,令邊境不寧。自德明向本朝稱臣納貢,西北四十年不聞兵戈,凡是黨項來人,本朝一向不納。樞密院此舉,不過是循舊例而已。縱然有些不合適的地方,也只是不得已!」

  「舊例?舊例是本朝不納黨項叛臣,黨項同樣不納本朝的人!可自從元昊繼位,公開招納宋人,這兩年更是變本加厲。去年兩個落第進士名為張元、吳昊,元昊不但是接納了他們,而且還寵以高位,大肆宣揚。元昊這樣做,無疑是當眾打本朝的巴掌,現在再把山遇惟亮一族送回去,是把臉換一邊讓他接著打?」

  賈昌朝學問出眾,但聖賢書讀得多了,可沒把他自己讀成聖賢。實際上賈昌朝的心胸不但不寬廣,而且小心思特別多,只是一直做侍講之臣,無用武之地罷了。此時見徐平在皇帝面前絲毫不給自己面子,不由動了些火氣,道:「徐諫議,你我為侍從大臣,豈可出言如此粗俗。本朝對黨項,尤如長輩待子侄,理當以德服人。我朝待德明、元昊父子撫愛哺養如父母待嬰兒,無毫髮之負。禽獸猶知感恩,黨項雖有小錯,必不會釀出大亂。」

  徐平冷聲道:「禽獸亦知感恩,只怕元昊之心猶惡毒過禽獸,那又當如何?」

  「天朝待小國,如父待子,自當以德報怨,縱有小錯,也不必誅罰,候其改過可也。」

  「子曰,以德報怨,何以報德?黨項可以縱兵入本朝擄掠,可以招納本朝叛臣,現在到了讓邊臣小心翼翼,生怕引起元昊一點不愉快來。子不教,父之過,世間真有這樣養兒子的父親,也要受人指責!再者說了,本朝視黨項如子侄,則山遇惟亮等蠻酋則就應當視為本朝之孫。孫子被兒子欺負了,來找祖家不是人之常情嗎?祖父不但不管孫子,還五花大綁把孫子綁起來讓兒子打死,試問世間有這種事嗎?!」

  見趙禎一直不說話,賈昌朝只好黑起臉道:「徐諫議,你強詞奪理了!」

  「強詞奪理?這算是強詞奪理,那朝廷堅決要把山遇惟亮一族送回去又怎麼講?滿口說著大道理,其實不值一提!比喻失當,舉止失措,其實說穿了,不過是怕事而已!賈侍講,我問你,你們講的這些道理自己信不信?能不能講通?大丈夫光明磊落,要講話就講得清清楚楚,不要說一半藏一半!樞密院不納山遇惟亮,到底是因為要對黨項示恩,還是就是膽小怕事?如果是要示恩,那不是拋媚眼給瞎子看!」

  賈昌朝有些後悔,自己何必多嘴去接徐平的那一句話,樞密院的事情跟自己有什麼關係?趙禎一直不說話,顯然正是借著賈昌朝的口,讓徐平把自己的意見說出來。

  現在朝廷手裡有了錢,底氣是比以前足了,但對黨項綏靖求和的意見還是占主流。有的是還沒有轉變過來觀念,更多的是對軍隊沒有信心,不相信他們能滅了黨項。如果打到最後又是跟真宗年間一樣的結果,無非是個議和,那打仗除了費錢糧又有什麼意義呢?

  黨項的內部也不是鐵板一塊,元昊想反,自然就有不想反的,山遇惟亮就是最具代表性的一個。元昊的母家即是山遇,山遇惟亮應該是元昊的舅舅,他的家族在黨項的勢力不小。因為一直反對反宋,山遇惟亮受到元昊的猜忌排擠,最後實在沒有辦法,才下決心離開黨項投宋。最早他是送財寶給都監李士彬,結果李士彬貪財,延州知州郭勸問起來時矢口否認。沒有辦法,山遇惟亮一把火把家燒了,帶著關係最近的子女親人和族人三十二人投到保安軍。那裡主事的郭勸和鈐轄李渭,便是剛才賈昌朝這套說辭,建議不納,把山遇一族重新送回黨項,以免惹即了元昊,在邊境生事。

  此事反反復複已經有幾個月,最後在郭勸和李渭的堅決要求下,朝廷同意延州把山遇惟亮一族送回黨項去。其實山遇惟亮從黨項離開得這麼堅決,任誰都知道他不可能願意回去,回去是死路一條。朝廷的詔令雖然沒有明說,實際上是默語郭勸和李渭用武力把山遇惟亮一族關送回,至於元昊怎麼處置,當然是他高興就好了。

  正是因為如此,才讓徐平覺得這事情離譜得過分。什麼示之以恩,原來舊例,實際都是托詞,根本就站不住腳。說白了,就是在邊地的守臣將帥生怕惹怒了元昊,一怒之下舉兵來攻,他們抵擋不住,所以千方百計,甚至不顧廉恥也要把人送回去。

  見賈昌朝不再說話,徐平對趙禎捧笏:「陛下,苟且豈能偷安!此事如果就這樣處置的話,後世必然被人嘲笑,朝廷臉面蕩然無存,而且會失去西北蕃漢人心。臣請讓樞密院暫時收回成命,此事付朝廷再議!現如今錢糧不缺,對西北諸事都有條紊地準備著,何必懼怕元昊一個跳樑小丑!一退再退,終將無路可退,一忍再忍,終將忍無可忍!本朝天朝上國,自當萬事操之在我!只要占住了一個理字,不必在意元昊怎麼想!」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19 09:22

第318章 落井下石

  徐平伏閤請對,堅決反對樞密院遣返投宋的山遇惟亮等人,之後翰林學士夏辣等人接連上章,一起反對。趙禎只好收回成命,讓樞密院與眾大臣在崇政殿御前集議。

  張士遜臉色鐵青,把山遇惟亮事件前因後果說了一遍,便就閉上了嘴,一言不發。王德用留在西府當值,杜衍尚未回京,身軀肥胖的盛度如一尊大佛,肅容安座,對周圍不聞不看,同樣也一句話不說。

  韓億沒有辦法,只好說道:「據山遇惟亮言,他先曾派人帶黨項元昊所發誥、敕,到金明縣見都監李士彬,並曾送給其珠寶。只是後來不知何故,李士彬矢口否認——」

  徐平起身問道:「敢問樞密,山遇惟亮送的黨項誥、敕是否還在?」

  「此是小事,不必深究。李士彬說並沒有與山遇惟亮的人見面,自然也就沒有這些。」

  韓億有些無奈,今天張士遜不高興不想說話,什麼都落到自己身上,哪裡還有好心情。

  徐平卻道:「事涉邊地軍情,怎麼能是小事呢?誥、敕若有,可以看黨項元昊有沒有僭越之情。邊地多有人奏報元昊不臣,他發的誥、敕就是鐵證。有了這等證據,山遇惟亮投本朝就名正言順,元昊若要朝廷放人回去,我們放不放人就先占住了一個理字。」

  張士遜冷冷地道:「蕃邦小國,見識淺薄,又不知禮儀,僭越之事不知道有多少,當不得真。就是拿到了誥敕,有不臣之處,難道就能憑此問罪元昊了?」

  徐平拱手:「樞相,對於黨項不臣僭越之事不聞不問,而本朝邊地州軍與黨項有關的事情則小翼翼,生怕一個不好引起元昊的不高興,這樣做不對吧?君臣之禮天下大義,蕃邦小國無知樞密院便就當教導他們,教了不學,是他們的錯,朝廷師問罪別人也說不出什麼。」

  張士遜冷笑:「無故興師,勞民傷財,非朝廷之福,智者不為!」

  「興師以伐不臣,怎麼可能是無緣無故呢?軍隊食國家之祿,為朝廷臂膀,正該做這些事情。本朝待黨項如父待子,兒子學不會,做父親的打罵教導是應該的。」

  見剛開始不久,徐平就與樞密院的人頂了起來,這樣下去不是了局,晏殊道:「自澶州之戰後,天下承平數十年,軍備不修,禁軍能不能戰尚在兩可之間,豈可以動不動就喊打喊殺?徐平,且聽樞密把事情原委講清楚,再從容議論不遲。」

  徐平向晏殊拱手:「相公既如此說,那下官便只著就是。不過,禁軍能不能戰不可作為對外苟且偷安的理由。在這種國家大政上作為朝廷的依靠,正是禁軍的本分。若是擔心禁軍不能戰,那便就要早修戰備,讓他們能打善打,才是常理。」

  說完,徐平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正容危坐,等著樞密院講下去。

  章得象小聲道:「事情應當為何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又是一回事,今天只論山遇惟亮的事情,不可再多生枝節。」

  韓億見徐平再沒有說話,稍鬆了一口氣,接著道:「山遇惟亮自言曾派人見過都監李士彬,而李士彬則說沒有此事。到底如何,樞密院正在查,還沒有定論。」

  說到這裡,韓億自己都有些心虛。幾個月過去了,連這種小事都查不清楚,這件事樞密院處理得實在有些說不過去。偷眼看徐平,見他肅容安坐,沒有再乘機發難,韓億的心裡鬆了一口氣,接著道:「此事最終被邊帥知曉,鄜延路上報朝廷,已令李士彬推卻,不接納山遇惟亮。樞密院也行文鄜延、涇原、環慶等路,謹備斥侯,如果山遇惟亮不待招而自來,則好言撫慰,令其返回即可。」

  見眾大臣沒人說什麼,韓億接著道:「樞密院已著人知會山遇惟亮,自真廟時趙德明稱臣納貢,四十年朝廷不招納黨項亡臣,不可能對他破例。但山遇惟亮因為與元昊有隙,還是不顧本朝所說,把家室焚燒一空,帶子女族人三十餘人投到保安軍。郭勸和李渭因為山遇惟亮不請自來,如果納他,則與黨項交惡,不可因一人而使兩國交兵,所以上奏請送回惟亮。樞密院覺得他們通曉邊情,說得也有道理,便傳宣務令邊防安靜。」

  翰林學士夏竦問韓億:「務令邊防安靜,樞密院的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是不是授權給邊將,如果山遇惟亮不願回,就械錮起來,強行送回去。」

  韓億道:「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山遇惟亮也總是講情理的人,會明白朝廷苦心的。」

  夏竦冷笑:「在下只是問,如果山遇惟亮一定不願回,樞密院打算怎麼處?」

  左右看看,張士遜和盛度都像沒有聽到一樣,垂目靜坐,顯然不想回答,韓億只好硬著頭皮道:「樞密院當然不想發生此種事,惟亮實在不回,邊將自行處置即可。」

  「什麼叫自行處置?把人抓起送回黨項是自行處置,把人殺了也是自行處置,在邊地妥善安置也叫自行處置!密院如此說,就是把事情推給邊將,尸位素餐了?」

  夏竦問得尖刻,讓徐平也覺得意外。夏竦奸詐,人人皆知,與胡旦、丁謂、王欽若等人類似,俱都是有才而無行。這種人,不關係到他自己切身的利益,按說不應該關心這種朝政,今天怎麼一反常態?想了好一會,徐平才有些猜到夏竦的心思。

  趙禎親政之前,夏竦曾經做了七年之久的樞密副使,那時他尚不滿五十歲,宰相唾手可得。哪裡知道皇帝親政之後,被貶出朝堂,就此與宰執的位子無緣。這次回到京城任翰林學士,夏竦眼巴巴的看著政事堂裡的位子呢。只是現在政事堂裡的人輕易動不得,只好先把眼光放到了樞密院。乘著徐平要求重議山遇惟亮之事的機會,夏竦打的主意是借機讓樞密院的人下不來台,好把別人踢出去,自己坐進去。

  夏竦二十歲那一年,與契丹的戰事中父親夏承皓戰歿,他被補錄為三班差使。他不想做武職,以自己的詩文謁李沆,其中一句「山勢蜂腰斷,溪流燕尾分」為李沆激賞,改為丹陽縣主簿。這一句也是夏竦詩作的傳世名句,充分代表了他的風格。景德四年,夏竦二十四歲,中賢良方正制科,從此官路步上坦途,剛過四十歲就做到執政。

  如果單單以才能論,夏竦可謂出色。詩自成一格,文專精四六,為集歷代四六文之大成者,與晏殊同為此時的時文領袖。在地方為官,政績傑出,與同齡人比起來可謂鶴立雞群,入樞府為宰執算眾望所歸。壞就壞在,他的小心思太多,而現在不是丁謂、王欽若的時候了。大家被那兩個人禍害慘了,現在滿朝上下都防著這種人,讓夏竦有志難伸。

  夏竦有資歷,有才能,可偏偏每次宰執出缺,他望眼欲穿,就是落不到自己頭上。這次終於明白過來,徐平既有皇帝支持,現在三司又勢大,不如借一次他的勢,對樞密院落井下石,說不定就能重新回到樞密院的位子上去。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19 09:25

第319章 和戰兩難

  夏竦如此咄咄逼人,不但是讓徐平意外,其他大臣更加意外。

  徐平是個孤臣,不群不黨,跟別人鬧點矛盾大家都已經習慣了。反正徐平做事非常有分寸,就是有矛盾,也只是限於公事,而且不會過於激烈,在別人眼裡就是就事論事。

  夏竦可不同了,他的小心思多,被視為奸詐,朝廷中交好的官員也多。現在朝中有影響力又與夏竦關係莫逆的,有樞密副使盛度,還有禦史知雜龐籍,知制誥宋庠,判館閣的宋祁。大小宋兄弟未應舉前,夏竦是他們家鄉安州的知州,對兩人有知遇之恩。再者夏竦文才出眾,也受到大小宋兄弟的敬重。被夏竦盯上,可比被徐平反對嚴重得多。

  見不能再沉默下去,張士遜沉重地呼了口氣道:「黨項不臣,近幾年無論邊地將帥還是朝中大臣,論及的官員頗多。元昊有沒有反跡?坦白講自然是有的,樞密院掌機密,對此自然是心知肚明。但有反跡會不會就真地反?那也未必。但凡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朝廷也還是希望元昊能夠幡然醒悟,痛改前非,還西北一個安寧!」

  夏竦陰惻惻地道:「若是元昊最終不肯悔改呢?還要變本加厲呢?又該如何?」

  張士遜歎了口氣:「盡人事,聽天命,樞密院已竭盡所能,元昊若真是狼子野心,不肯回頭向善,又能奈何?那時只好修戰備,蓄錢糧,嚴守邊防!」

  「嘿,那山遇惟亮被送回黨項,必定全族被元昊誅殺,豈不是白白冤死!就僅僅因為樞密院寄望於一個蕃邦蠻酋,還有向善之心,幾十條人命呢——」

  韓億道:「國家大事當前,幾十個蕃人的性命,又如何能夠顧及?再者說了,蕃胡一向反復無常。不留山遇惟亮等人,防元昊借機生事是一,還因若是留了他,不好安置。讓他們在邊地州軍,要防日後勢大難制,讓他們到內地來,他們又不願意。不如一了百了,還是回到黨項去。至於回去之後如何,那就只能聽天由命了。」

  夏竦笑道:「果然還是如此!樞密院嫌處置起來麻煩,就推給下面,讓他們這些人自生自滅。樞密,西府的官員拿著朝廷的俸祿,豈能如此行事?對就是對,錯就是錯,事情該如何處置就如何處置,豈能只是因為怕麻煩,就推得一乾二淨?」

  一直不說話的盛度突然道:「夏內翰此言也有些道理,前面的處置委實有些草率。」

  張士遜狠狠看了盛度一眼,道:「若不如此做,又能如何?強留山遇惟亮,元昊可能就會以此為藉口興師進犯。而陝西兵力不足,錢糧寡少,怎麼能經得起大戰?」

  聽了張士遜的話,徐平起身道:「樞相,你這樣說,下官就不同意了。若送回山遇惟亮只是權宜之計,那樞密院以後的佈置如何?全然看不見半分。若是為這種小事,元昊就要借機興兵,那以後這種機會有的是!甚至可以說,他能用這種藉口興兵,就是鐵了心要反我大宋,那有沒有藉口就無所謂了。樞密院若是真如樞相剛才說的這麼認為,那犧牲山遇惟亮等人以為緩兵之計,亦不為不可。但做了之後,當精選兵將,嚴防西北,同時向陝西路運錢糧,以備戰事。可這些全然不見,又做何解釋?」

  張士遜緩緩地道:「黨項雖有不臣之舉,但也未必會反。為可有可無之事,勞動國本為合常理。黨項蕃邦小國,朝廷靜觀其變才是正理。」

  徐平一時竟覺得無話可說,過了一會才道:「送山遇惟亮一族回去,其實不僅僅這一件事,還有很多類似的事情,樞密院就說是怕元昊會反。要向陝西增兵,多蓄錢糧,又說元昊可能不反。樞相,樞密院到底有沒有想明白,元昊到底會不會反?」

  夏竦道:「世間事,最妙的就是可能有,也可能沒有。需要有的時候就是可能有,需要沒有的時候就是可能沒有,正是樞密院此時對黨項的說詞。其實說穿了,就是主政的官員因循苟且,只想著得過且過,混過一天是一天。黨項反與不反,在樞密院那裡,就單看要不要對政事做出變更。只要政事不變,元昊反與不反又幹樞密院官員何事?」

  夏竦的資歷根底遠非徐平可比,他話說得再尖刻,張士遜和韓億都只能聽著,誰讓現在是有把柄被人拿住呢?張士遜不傻,夏竦能看出來的事情,他當然也能看出來。但不坐到那個位子上,不知道事情的難辦。正是因為身為樞密使,張士遜才清楚現在禁軍的情況不容樂觀,根本就打不了大仗。如果有戰無不勝的軍隊做底氣,誰會受一個蕃邦小國的這種窩囊氣,不服就打,總要收拾得服服帖帖乖得跟貓兒一樣。但現在禁軍不能打啊,讓樞密院怎麼辦?真跟黨項鬧僵,一旦戰事不力,還是要拿這幾位西府執政出氣。

  根子其實還是出在對禁軍的戰力沒有信心上,所以樞密院的行事才會在別人眼裡看起來格外可笑,完全沒有立場,事事苟且。對於張士遜等人來說,其實也是知道元昊早晚是要反的,但還是能拖一天是一天。萬一拖到事情出了變化,比如黨項發生內亂,元昊想反又反不了呢?那時不就顯出樞密院等人的高瞻遠矚來了嗎。把山遇惟亮一族送回去,看起來荒唐,但樞密院並不是沒有自己的用意。山遇是黨項大族,多人在黨項位居高位,而且族裡人口眾多,勢力頗強。山遇惟亮回去後如果被元昊誅殺,則難免跟山遇一族交惡,很難說會發生什麼變化。有內亂牽制住元昊的精力,正是樞密院一心想做的。

  不過這個理由實在無法說出來,這樣丟盡朝廷的臉面,只怕會引起更多的反對。張士遜乾脆就是裝瘋賣傻,任你們怎麼說,反正就是各種姿勢推掉滑過去。

  徐平隱隱有些猜到了張士遜的心思,其實不僅僅是張士遜,現在朝裡很多主張對黨項綏靖的大臣,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對禁軍的戰力沒有信心。太宗時趙繼遷叛宋,誘殺曹克明的父親曹光實,襲據銀州自立。戰事遷延多年,一直到真宗時也無法剿滅黨項,最終只能是求和。禁軍一年不如一年,將領一代不如一代,是朝中官員的共識。朝廷的軍力遠不是太宗真宗時可比,名將早已凋零,而黨項的實力則一日強似一日,趙元昊更是超出其繼遷和德明,怎麼算這仗都沒法打。不能打仗,就只能一天一天拖下去,苟且渡日。

  正是因為如此,徐平才建議要改軍制,整軍經武。自己的軍隊能打了,才能說萬事操之在我,和與戰自己說了算。但現在軍制改不下去,牽連到與軍隊有關的對外事務同樣窩囊。不改變這種局面,有再多的錢糧又有什麼用?

  突然之間,徐平希望黨項還是趕緊反了算了,不打上幾場大仗,僵局無法打破。這樣一天一天拖下去,著實讓人氣悶。三司的改制已經走上正軌,等到三司編敕完成,新政的推行就是大勢所趨。政通人和,錢糧充足,正是以軍隊下手的時候。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19 09:27

第320章 不祥之年

  集議的結果,樞密院收回成命,山遇惟亮一族均州安置,事情暫告一段落。而由山遇惟亮的口中,知道元昊已經決意反宋,並曾經在賀蘭山召集黨項諸酋集會,要從德靖、赤城、塞門三道入寇鄜延路。不過將要發兵時,又因為大號未建,不能凝聚人心,軍事行動臨時中止了。此事報到樞密院,卻再無訊息。

  至此時,黨項的反叛已經板上釘釘,只是不知道具體時間而已。但樞密院依然未做出針對性的佈署,只是一直拖下去,也不知道打得什麼主意。

  徐平自己一個人的時候曾經分析過,或許樞密院是認為,元昊反心確實是有,而且相當堅定,不過黨項現在也不具備進行大規模軍事行動的能力。樞密院傾向認為,在黨項的軍事佈置完成之前,應該不會冒然造反。而黨項一旦開始軍事佈署,樞密院再進行針對性的安排,還是來得及的。做出這種讓人啼笑皆非的選擇,應該還是寄希望於現實條件讓元昊想反又反不了,現在這種彆扭的局面能夠一直維持下去。

  對樞密院不再報以希望,徐平開始專心利用三司的職權為西北戰事做準備。內地的糧草物資開始向洛陽、襄陽和興元府集中,並在這三個地方大建倉庫,一旦的需要,準備好的物資可以沿著規定劃好的道路運往戰區。即使老天爺跟自己開玩笑,黨項趙元昊真地不反了,物資存於這些交通方便的地方,也能夠快速地支援周圍郡縣,以備天災。

  因為去年臘月河東路大地震,災情嚴重,除了為西北戰事做準備,正月二月徐平都忙著向河東路調運救災物資。年前王堯臣奉旨往河東路體量安撫,不管於公於私,徐平都要保證救災物資的充足,而且這也是向前線調運物資的演練。因為受災最重的是並、忻、代三州,正是河東路面對契丹的前線地區。

  入河東物資一路從西京洛陽出發,陸路運到絳州、晉州,而後逆汾河而上,另一路從開封府出發,取道白馬,到磁州之後沿漳河及其支流而上。兩個月時間,利用這兩條道路徐平一共向河東路運送糧米三十萬石,保證了河東路受災地區錢糧不缺。

  宋朝的荒政是中國古代朝代中最完善的,每有災情發生,各種救災制度完備,既有州縣的自救,也有轉運使在本路的物資調撥,災情稍大時還有臨時指派的安撫使全國範圍內的統籌。但像河東路這次,大災發生之後不久,大量糧食就被運了進來,保證了物價平穩和社會安定,沒有人戶因饑餓而逃離,卻是以前所沒有見過的。

  二月底,王堯臣回京述職,稱讚了三司物資調運得力,保證了救災的順利進行。徐平因此升官,由右諫大夫升任給事中,大兩省官做到了頂,下一步就是六部長貳。唐制給事中隸門下省,與隸中書省的中書舍人並稱給、舍,同是正五品上。若以本官論,宋朝官員的品級都不高,五品已經是高官。不過很多高級官員都帶職,像徐平是樞密直學士,那就是正三品了。如果把職換掉,只留下本官,那這些中高級文官會非常尷尬。歷史上便就發生過這種事情,以職換武,西北邊帥的品級普遍低於手下的武將,引起混亂。

  在忙忙碌碌中,不知不覺就到了三月,又是春暖花開的時節。

  以翰林學士兼知審官院的梅詢,因為虞部員外郎潘若沖求人希望任白波發判官,梅詢惱怒他求別人不求自己,起了衝突,最終潘若沖沒有如願,梅詢也出知外州。夏竦由此卸任翰林學士,以龍圖閣學士知審官院。知制誥丁度和宋庠一起入為翰林學士,而王堯臣因為安撫河東之功,得到趙禎賞識,由知諫院升任知制誥,為兩制詞臣,成為天聖五年進士裡繼徐平之後第二個高官。不久,聶冠卿以兵部郎中知制誥。

  同是在三月,趙禎手詔命因為范仲淹被貶事涉朋黨受到牽連的幾人,歐陽修、尹洙等都移到近便州軍任職。歐陽修移知光化縣,范仲淹也由處州移知潤州。

  不過此時的朝政已經不是他們被貶出京城時的候樣子了,呂夷簡的勢力基本已經被掃清,三司的新政深入人心,已經不可動搖。李覯在國子監經過大量努力,新的思想體系已經開始成形,慢慢擴大在士子中的影響力。今年知貢舉的丁度,便就領會趙禎的意圖,在試題中加入了錢糧為綱的內容,以為天下謀公利為大義。

  此次殿試並不順利,省試剛過,便就有開封府進士陳博古等人嘲諷省試不公。說此次樞密副使韓億三子和薛奎等人賞識的範鎮等人,省試高第,範鎮更是為省元。趙禎從皇城司那裡得到消息,秘令包括陳博古在內的這幾個人試卷都不拆閱,直接落第。因為範鎮在館閣讀書數年,早已名滿京城,最後格外開恩,讓他與試,不過降了等級。省元例在第一甲,吳育和歐陽修因為未在前三,都曾經出列爭執過,只有範鎮落在了第二甲。

  徐平本來對此次的科舉寄以希望,韓億的幾個兒子因為受到韓綜影響,都是積極向新政靠攏的。就是範鎮,也因為在館閣讀書多年,親眼見證了新政一步一步怎麼走來,與李覯友善。本來徐平還想著範鎮能得狀元,沒想到出了這種意外,最後結果不如人意。

  這一屆進士裡徐平最熟悉的一個人就是司馬光,不過他卻跟新政無緣,與徐平這一體系的人走得不近,然而偏偏他就是進士高第。說起私人關係,徐平跟司馬池結識多年,雖然沒有深交,但關係也還過得去。而司馬光的岳父張存,更是早在廣南西路時就與徐平認識,又在三司共事多年,關係更加緊密。對司馬光亦師亦友的龐籍,更是曾經接過徐平創建的蔗糖務,在嶺南數年,對三司新政認識很深。有這麼多條件,司馬光還是對新政沒什麼好感,那就只能是理念不合,大家在意識形態上走不到一起去了。

  景祐五年,未到新年先是河東大地震,未開春京城響雷,災異頻發,臣僚紛紛上書言國政。從一開始,便就預示了這會是不尋常的一年,朝野上下,都預感到要有大事發生。

  (備註:宋庠原名宋郊,歷史上正是在這一年入為翰林學士時,被李淑嫉恨,說他姓是國姓,郊同交,不詳之兆,因此改名為宋庠。書中李淑已經被貶,略過了此節。而夏竦則是在這一年為三司使,書中改為了知審官院。本卷已到尾聲,後邊會簡略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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