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378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19 11:21

第331章 東頭西頭?

  正視歷史,研究歷史,把歷史跟現實有效地區分開來,有是非觀,有大局觀。只要堅持了這些原則,河湟地區雖然民族關係複雜,徐平還是有信心把那裡平定下來。

  人最怕的不是能力不夠,而是不問是非,甚至為了心中的小算盤混淆是非,把黑的變成白的,把白的變成黑的。這樣一種態度,不要說本就是庸人之資,就是天縱奇才也是做不好事情的。不會可以學,從一開始就起了別的心思神仙也沒有辦法。

  徐平做事,趙禎還是放心的,他不放心的是跟徐平配合的人。此次把徐平單獨安排到秦州,就是跟其他的部分割裂開來,不要被人拖後腿,最後攪成一鍋粥。

  見徐平心中已經有數,估計早就考慮過治理那裡的原則,趙禎便不再多問,對他道:「秦州孤懸隴右,面對的吐蕃又是部族分散,互不統屬。不管是出於其他路面對的黨項壓力考慮,還是免驚動河湟當地豪酋的考慮,給你的兵都不會多。特別是京城禁軍,依我看來能派給你的,只有歸明神武和宣威兩軍,其他禁軍的統兵官只怕不會想受你的管轄。你曾經管三司多年,找錢糧的本事非其他人所能及,到了那裡可以招土人為兵,別給你番號就是了。你手中的兵力有限,如果真有豪酋拒絕歸附,不得不打,要如何打?」

  「稟陛下,臣閒時也曾觀覽史書。冠軍侯霍去病收河西之地,固然是兵精將勇,但精選天時也出力不少。蕃胡逐水草而居,慣例都是春夏遊牧,待到秋高馬肥之後出戰,所以本朝一直有防秋之策。漢軍不然,草精料足,春夏也可以作戰。霍去病出征,正是春夏的時候。臣到河湟,當效冠軍侯故事,春獵秋防,恩威並用,為朝廷收復諸胡!」

  趙禎笑道:「前些年國舅在群牧司,廣種牧草,改良馬種,養馬就可以不避天時。你到了秦州之後,倒是正可以用這辦法。春夏出戰,蕃胡確實難擋。」

  李用和在群牧司的辦法還是徐平教的呢,徐平用的比他精多了。漢軍當年選在春夏出征,每每對匈奴作戰能收奇效,是建立在西漢雄厚的國力基礎上。漢軍的馬不但餵草還餵精料,而且精料占的比例不少,一定程度上不需要在春秋草好的時候補膘,匈奴可沒有這樣的條件,實際上遊牧民族都沒有這樣的條件。徐平廣種苜蓿,還有對草進行調製,製成乾草的技術,比單純的用精料餵馬更加科學。

  乾草可不是簡單地把草曬乾就算,那樣草的營養會丟失大部分,不能代替精料。徐平前世的乾草,是有技術條件的,曬多長時間,含水量多少收貯,還要經過調製,留住草裡的大部分養分,很大程度上能夠代替精料。徐平學的就有如此收割、調製、貯存牧草的內容,用到這個年代足夠了。達到留住鮮草的七八成營養,五六成也了不起了。而且壓成捆的草料容易運輸,因為密度合適,用車說不定比糧食還更好運輸呢。

  春獵秋防,利用強大的國力與蕃胡部族打時間差,徐平不信不能把那些一心不想跟自己走的人折騰得欲仙欲死。只要兩三年,這些部族的人就活不下去了。

  第二日,夏竦在審官院衙門的院子裡,走過來走過去,不住地搓手。每轉一圈,都抬頭滿含希望地看一看遠處皇宮的方向。昨晚學士院鎖院,今日必有大除拜。

  隨著張士遜被貶,緊接著盛度和韓億也被免去同知樞密院的職務,一下子出了這麼多缺,夏竦就不信輪不到自己。章得象已經確定到樞密院去接替韓億,這樣就連政事堂也空了位子出來,夏竦更加浮想聯翩。同是執政,參知政事的地位可是要高於樞密副使的,樞密使被王德用占住了,不能再想,夏竦希望的是自己能到政事堂接章得象的位子。

  看看快到中午,夏竦急得嗓子冒煙,大冬天汗都流下來了。

  等待的時候最難熬,雖然相信自己這次可以入政府,但消息沒有確定,總覺得心裡有千萬隻小蟲子在爬。那滋味難言難說,讓人坐立不安。

  突然,外面響起了腳步聲,相當急促,直向審官院的院子裡來。

  夏竦面上一喜,轉向門邊,滿臉熱切地看向那裡。

  一個公吏滿頭大汗急匆匆地衝進來,顯然是路上跑得急了,臉色發紅。

  夏竦認得是宋庠身邊的人,昨晚鎖院正是他當值,肯定是來向自己報喜了。快步迎上前去,夏竦一把抓住來的公吏的肩膀,熱切地道:「內翰完成制詞了?東頭,西頭?」

  公吏看著夏竦,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愣了好一會才道:「回尚書,既不是東頭,也不是西頭,這次是外頭。」

  「外頭?」夏竦一頭霧水。「外頭是什麼意思?難道要我外任?」

  東頭是東府,即中書門下,西頭是西府,即樞密院,外頭是幾個意思?

  「尚書說的是。學士說,尚書這次要到永興軍去任職,做陝西路的帥臣。」

  「什麼?我這裡巴巴地等著進政府,卻被一腳踢到陝西路去了?!」夏竦氣得差點跳起來。「既然是外任,那鎖什麼院,搞什麼大除拜!」

  來報信的公吏這才有些清醒過來,換上一副笑臉道:「恭喜尚書建節!官家對學士說因為西北戰事,去那裡的帥臣以職換武,以便統軍作戰名正言順。尚書的龍閣稅學士,換了奉甯軍節度使,出知永興軍,兼陝西路經略安撫使,為一路大帥!」

  夏竦一時怔在那裡,憋得臉通紅。節度使有什麼希罕的,他又不是武將。只要進了政府做了宰執,以後出外任職,只要是邊地雄州,哪個不帶節度使。

  趙禎倒是好心,節度使的俸祿比閣學士高得多,西北任職辛苦,給點錢補償。再一個用文臣作大帥,以前的先例並不多,所以加個武將的品級,以示職在武事。

  此次派往西北的文臣大規模地以文換武,是兩宋數量最多最集中的一次,夏竦不過是其中一個而已。當然文臣大多不屑於做武將,給錢多也不行,地位不同。以前的陳堯諮就是例子,他被換了節度使,老大年紀還被母親打了一番,說是狀元之身,卻去做武將,貪節度使多出來的那個錢,有辱門風。事後陳堯諮上表推辭,死活不肯做。

  為了防止再發生此類的事情,這次不是徹底的以文換武,只是用職換武,而官員的文資本官不變。去西北的文官,很多都會是這種不文不武的身份。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19 11:21

第332章 建節

  為應對西北黨項反叛,多位重臣被派往陝西路坐鎮。其中帶兵的文臣,為了表明到那裡職在武事,實行了一項特殊的以職換武的政策。基本原則是,侍從大臣之中,待制換觀察使,直學士換節度留後,閣學士和殿學士換節度使。

  徐平的樞密直學使是諸直學士之首,祿賜比閣學士,換武時趙禎命向上靠,本官升一階為禮部侍郎,終於到了六部長貳。徐平以陸海軍節度使、禮部侍郎知秦州,兼陝西經略安撫副使,兼秦鳳路兵馬都部署,兼秦鳳路緣邊招討使,主持秦鳳路軍政。

  夏竦以龍圖閣學士換奉甯軍節使,以戶部尚書知永興軍,兼陝西路經略安撫使,兼永興軍路涇原路兵馬都部署。範雍資政殿學士換振武軍節度使,以吏部侍郎知延州,兼陝西路經略安撫副使,兼鄜延路環慶路兵馬都部署,同時兼兩路緣邊招討使。

  奉寧軍是鄭州軍額,景祐初年剛剛升格。陸海軍則為汝州軍額,在徐平把京西路發展起來之後,前年一次性升格了不少軍州,汝州即為其一。兩節度都是剛剛升上來的,屬於小藩,夏竦和徐平兩人在節度使中是非常靠後的。

  對於武將來說,建節是無上榮耀,跟宰執一樣享受大除拜的待遇。徐平也一樣覺得榮耀,他猶記得前世學過的嶽飛的那句話,三十二歲建節,自古少有。即使官告旌節要到年後發下來,自己也是三十歲建節,可以說一句自古少有了。

  夏竦顯然不這樣認為,他接過任命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求預支一個月的俸祿,用來準備行裝。趙禎大方,乾脆給他預支了半年,可著勁先花去。官員預支俸祿,特別是這種到邊地任職,只要立下丁點功勞,很可能就不用還了。大除拜給草制詞的翰林學士的潤筆不少,家裡開銷大點的,真有可能缺錢。不過夏竦不是貪這些錢——雖然他貪財——這次卻是為了表示自己的不滿,不想到陝西路去。本來一心想著進政府,結果卻裸眼踢到了陝西路去,這一去就不知何年何月回來,夏竦的心裡窩火得要死。

  派這三個人去陝西路,範雍是因為在廣南西路數年,有為邊帥的經驗。徐平和夏竦則是因為對西北出事議論最多,在朝臣中表現得既熱心,又顯得知曉兵事。夏竦知道是這種結果,現在後悔死了,早知道不為了爭樞密院的位子多發議論。

  在家裡設宴款待親朋慶賀,夜裡等親朋散去,林素素娘卻有些怏怏不樂。

  徐平微有酒意,笑著道:「不說建節,我如今做到禮部侍郎,躋身六部長貳,朝中堪與比肩的無不是元老重臣。怎麼看你的樣子,還有些不高興。」

  林素娘道:「你是一等進士,正榜出身,多麼榮耀!好好的文官,怎麼換了個武職,本官卻又是文資,說出去未免有些不倫不類。再者說了,你欣然接受此官,難免就要被人說是貪節度使的俸祿高。貪財可不是好名聲!」

  徐平大笑:「若是別的官員,可能還有人這樣說。我們徐家,在京裡是屈指可數的富貴員外,說我貪錢,京城裡難道還有人信?」

  「話是如此說,總是難免被人說閒話。就是要去西北,做個學士不好嗎?」

  「聖上之所以如此,必然是有自己的道理。到西北管武事,沒有武職像什麼話?手下大將先就不服。有了武職在身,管軍就名正言順。」

  林素娘「噗嗤」笑出聲來:「你若是不說要管手下的軍將倒還罷了,說起要管他們來才沒有道理!那些禁軍的管軍大將,哪個不是節度使,而且大多都在你這個節度使之上。到了那裡之後小官管大官,這才名不正言不順哩!」

  林素娘這話說得不錯,武將不預國事,政治待遇低,就要用金錢收買,經濟待遇就上去了。對統軍大將,朝廷的政策一向都是崇之以高位,啖之以厚祿,不到管軍還有武將建節,管軍大將就更清一色的節度使,還多是大藩。

  此次要調京城禁軍去西北,初步定下來要由幾位管軍大將帶兵。他們從差遣上說是位於三位邊帥之下,但若從官職上說,卻又居於主帥之上了。以前官職是文資的時候,涇渭分明,還不會造成混亂,現在邊帥半文半武,就難免尷尬了。

  徐平想了想,搖搖頭,還是笑:「這些煩惱是夏龍圖和範資政的,我那裡孤懸隴右,調過去的禁軍是桑秀才和高大全,他們的官離我還遠著呢!」

  林素娘聽了,坐到徐平對面正容道:「我婦人家本不當過問你的公事,不過你此次去西北,手下兵馬是原來舊部,高大全又曾經受雇我們家,會不會有人說閒話?」

  「說什麼閒話?邊帥是武職,比不得文官各種回避法極嚴,武職不講究那些的。別說只是舊部,那些武將一出去往往帶著子弟,有軍功他們先得,帶挈上去。帶兵作戰,朝廷本來就是儘量讓邊帥帶舊部,越是親密越好,跟做文職不是一回事。」

  武將不但沒有回避法,還鼓勵父子兄弟同處一軍,越親密越好,人熟了好辦事。這可是跟文臣職務的要求完全不同,林素娘被徐平教育得時時注意影響,一下子還轉變不過來。

  哪怕沒有改軍制的因素,徐平到西北面對黨項,趙禎也會把原來的舊部調給他。趙禎不提朝臣也會提建議,作戰用舊部才是慣例,晚唐五代就傳下來的規矩。

  不但帶的兵儘量用舊部,邊帥的幕職還可以自辟,只要朝廷追加任命就可以。

  正是因為如此,帥臣的幕職裡往往有自己的子弟。歷史上最典型的就是兵飛父子,岳雲的正式職務是主管機宜文字,正是幕職之一。不管是曹瑋還是王德用,初次上戰場都是跟著長輩,他們最早的軍功就是這樣得來的。北宋將門興盛,不管是在邊地禁軍還是在京城禁軍,只要家風過得去,往往是幾代從軍,還有不少名將輩出,道理便在這裡。所謂的家學淵源,僅僅靠著長輩的耳濡目染,耳提面命怎麼行?還是要有實際經驗,特別是統兵的實際經難。將門子弟,便就比普通人有這個條件,年紀輕輕便就在長輩手下帶兵。

  林素娘搖了搖頭,不再跟丈夫爭辨,不過她還是高興不起來。此時風氣,武將的地位低下,地位低下倒還罷了,世人眼中武將的節操也不怎麼好。文人講氣節,沾了這個武字總是在人眼裡有些異樣,特別是有陳堯諮的例子擺在那裡。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19 11:23

第333章 不給兵要給人

  三司不可一日無主,徐平確定出鎮西北之後,翰林學士程琳出任三司使。乘著這個換人的機會,政事堂對三司進行了第一次蓄謀已久的分拆。審計司獨立出來,直接隸中書門下。徐平樂觀其成,他還怕程琳到三司之後變更自己的制度呢。程琳可是老三司使,徐平剛回京的時候就是自己的老上級,雖然相信他不會因為私心動手腳,但觀念不同這種事情可說不好。審計司就是三司的禦史台,單獨分離出去,以鄭戩的為人,足以牽制程琳。

  王堯臣直學士院,過上個一年半載,沒有過犯,當可以真除翰林學士。韓琦升一步直舍人院、知制誥,接著王堯臣的腳步,到了兩制詞臣的位子上。文彥博接韓琦知諫院,走上了台諫言官的快車道。到了這個時候,天聖五年的進士開始進入政治舞臺的中央了。

  確認了要到秦鳳路任職,徐平上書,正式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按照前兩年的規劃,秦鳳路的糧草供應是靠川峽四路,而那四路也是邊地。徐平請朝廷暫時合西川、峽路兩鈐轄司路為川峽都部署路,調曹克明為川峽四路都部署,保障向秦鳳路運送糧草的安全,同時撫綏諸蠻。同時調邕州兵萬人入川峽,歸曹克明管轄。鈐轄司路也是軍事路,級別在都部署路之下。景德年間,川峽四路軍政改制,將益、利、梓、夔四路合併為西川、峽路兩鈐轄司路,從此川峽再無大亂。

  調龐籍為川峽四路都轉運使,專門調運錢糧,在四路轉運使之上,駐興元府。同時移廣南西路蔗糖務三萬戶入川,新開一蔗糖務,歸都轉運使司管轄。徐平在邕州大規模種甘蔗之前,天下的甘蔗主要產在西川和兩浙的明州一帶,到如今海貿興盛,明州已經不種甘蔗,西川還是種的。在這裡新開一蔗糖務,用有組織的人戶強化地方是一目的,而更重要的是,徐平需要跟蕃胡貿易的硬通貨。紙幣早已經通行於宋境,對外貿易這個時候還是不行的,必須用他們緊缺的貨物。茶和絹是傳統的貿易物資,但過多輸出,難免引起價格下降,這時再加入白糖,可以極大的擴大貿易額,特別是從吐蕃和羌人那裡換來急需的馬匹。

  秦鳳路人口稀少,曠土極多,徐平要求從內地移民實邊。

  向邊疆移民,特別是在這個年代,移農民是非常艱難的。徐平的要求,是直接從三司屬下的公司、銀行、商鋪和營田務抽調,包括下面做事的人,還有管理的官吏,統一抽調三分之一。總之如果有需要,就在秦鳳路重新把這些公司場務建起來,在西北別建一個工商業中心。三司屬下的這些結構,本來就是半軍事化管理,其嚴格程度,還超過大部分的廂軍,為的就是有這樣用到的一天。

  場務商鋪的人本來就有組織有紀律,遷移之前就可以進行編組,形成建制。以完整的建制向西北遷移,路上只要供應糧草,比跋扈的禁軍更好管理。

  三司屬下這麼多官辦場務,方方面面的人加起來,已經近百萬。按照徐平的要求,此次一下就將抽出近二十萬戶,遺下的空缺,各地就近招募填補。此時的公司商鋪已經跟剛辦的時候不同了,生活穩定待遇好,月月錢糧按時發放,從不拖欠,幾乎是天下最好的雇主。一旦有缺,有的人是人應募,根本就不愁缺人。抽調三分之一雖然會有一時影響,但不會傷筋動骨,對人員培訓一番就能運作如常了。而且這麼多人也不可能一起走,那樣路上的地方無法負擔,只能分成幾批,徐平要求一年之內全部遷完。

  人是一切的基礎,只要有了人,就不怕沒有糧,沒有兵。在初期調運的困難可能大一點,利用一年的時間在鳳翔府和秦州屯積,以三司大加強了的運力,可以支撐。

  同時,徐平辟郭諮和王拱辰兩人為秦州路隨軍轉運使,郭諮駐鳳翔府,王拱辰則駐秦州,一個管後方的工商業和商鋪,另一個管前線的屯田。這是他們的老差使,做起來輕車熟路。工商業負責提供跟蕃胡貿易的硬通貨和軍務物資,營口務負責提供糧米馬匹。

  最後,徐平要求開封府配合徵調一批勾欄瓦子裡的民間藝人隨軍,進行宣傳和提供娛樂。這件事情夏竦搶先了一步,不過他找的是隨軍女妓,跟徐平找的人並不衝突。

  田況和柳三變則被徐平辟入幕府,跟隨大軍行動,管理這些人員。

  奏章最後,徐平道,秦鳳路僻處隴右,孤懸在外,維持尚且不易,要想開拓,必須要下大功夫。朝廷不便提供兵馬,便當提供人力。徐平自己在三司為官多年,知道哪些人可以調,哪些人不能動,此次遷三司的人,並不影響三司的運作。

  趙禎拿到奏章,看完吸了一口冷氣,對正在殿裡奏事的李迪道:「徐平上章,要抽調三司屬下公司、商鋪、銀行和營田務屬下的人力,三人抽一人,連同家眷,一起隨軍前往秦鳳路。三司現在有多少人我雖然不知道確數,但新去的,最少已經超過秦鳳路土著了吧?」

  李迪道:「秦鳳路五州一府,人戶幾二十萬之數,三司屬下三人抽一,雖然超不過當地土著,但也相差不遠。徐平此去秦鳳,遷這麼多人,是要在那裡改天換地嗎?」

  趙禎沉吟了一會問道:「中書以為,此請是允他還是不允他?他在章裡說,秦州孤懸隴右,朝廷在那裡沒有大軍,此次也沒有大撥禁軍調往那裡,沒有兵便就當給民。」

  「那徐平章裡有沒有說,遷去這麼多人,錢糧從哪裡籌措?錢還好說,現在三司手裡最不缺的就是錢,如果還要朝廷給他運糧米,那就難辦了。」

  「章裡說過,按以前所定,秦鳳路靠著川峽四路補給。徐平請調龐籍去川峽,以都轉運使之職,為秦鳳路籌措糧米物次,倒沒有說朝廷額外運送。」

  這是三司曾經做出的預案,徐平把全國各地跟邊地對接了起來,一旦有戰事,錢糧物資從哪裡收集,從哪裡起運。當時他可不是說說而已,而是真地修了道路,建立了相應的機構,甚至建了儲備和轉運倉庫,一旦戰爭發生,預案便就啟動。秦鳳路對接的就是川峽四路,從黨項反叛,三司已經啟動了預案,現在川峽已經開始收集糧食了。

  這是徐平做事跟其他官員不一樣的地方,李迪對此知道得很清楚,聽了趙禎的話,便點了點頭:「既然如此,他有信心把這些人養活,那朝廷何樂而不為?自古守邊,最有效的便就是移民屯田。徐平在三司建的這些公司,跟地方的百姓不同,跟軍中一樣有法度有階級,只要不缺糧,他們移往西北最又覺得路上不會出亂子。徐平有信心,便就難他便了。」

  趙禎和李迪都清楚,徐平提出這些要求,必然是在三司已經安排好了,便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不發出去還容易憋出內傷來。移民實邊是朝廷想做而做不到的,徐平既然準備好了,那何不順勢而為?秦鳳路兵少也是實情,給兵不便,那就給民好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19 11:24

第334章 李璋隨軍

  軍情緊急,朝廷本想讓徐平等人年前即赴陝西,然而諸事紛擾,等到年後,還是沒有出發。年節的各種慶祝活動剛過,趙禎又把徐平召進宮裡。

  賜了座,趙禎道:「候過了上元節,你們三路帥臣便就趕去陝西,你行裝備好沒有?」

  徐平恭聲答道:「回陛下,年前就已置辦整齊,只等軍中齊備,便就出發。」

  趙禎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問道:「帥府所屬的幕職官,我看奏章你並沒有舉辟完全。」

  「京城與陝西遠隔萬裡,幕職最好有能熟悉邊事的,只好等到那裡再補齊。」

  趙禎又問:「機宜文字與主帥最親密,以往帥臣多用子弟,你家裡好像沒有什麼人選?」

  既然這麼問了,徐平知道趙禎要給自己塞人,忙道:「陛下說得不錯,機宜並未辟人。」

  「哦——」趙禎點了點頭,「你看李璋如何?他與你自小一起長大,便如親兄弟般。機宜文字掌軍中機密,要用自己最親近的人,官員中貌似就他最合適?」

  徐平笑道:「臣也是這樣想!不過一是怕陛下捨不得放人,再一個李璋的官職已高,做機宜有些委屈了他,是以一直猶豫不定。」

  「為朝廷效力,如何能夠在意官職高低!只要能夠立下些少功勞,朝廷必不吝封賞!」

  趙禎說得大意凜然,徐平不由有些想笑。明明是趙禎想讓李璋跟著自己去西北,撈些軍功在身上,以後升他的官免了朝臣的許多閒話。話說出口,卻變得公事公辦的樣子。

  只有徐平才讓趙禎放心,換了別的帥臣,不管是哪一個,趙禎都不放心讓李璋跟著去那裡。戰場上不是開玩笑的,刀槍無眼,一個不小心就可能把小命交待在那裡。就是不直接上戰陣,一直待在帥司裡,如果戰事不力,也免不了受牽連。不管哪種意外,都是趙禎不能接受的。這寶貝表弟這些年一直跟在他的身邊,看著成長起來,不想出一點閃失。

  最初的幾年,朝廷規劃的就是防守,並不去進攻黨項。經略安撫使,官名的本意就是管理自己境內的地方,沿邊招討使才有進取的意思,也僅僅限於沿邊。用這樣的官名,本來就說明瞭朝廷現在的黨項攻略,僅限於防禦元昊的進攻。

  安撫使源遠流長,到了唐朝更是大量設置安撫大使,但都是因事而設,事畢則罷。入宋之後,張齊賢在真宗時首先以經略安撫使統兵,是這一官職成為帥臣的源頭。但因為與武將的都署司關係難以協調,很短的時間張齊賢就被罷職。此次因為黨項反叛在陝西路設帥臣,是真正開始以文官統兵。朝廷也是不得已,武將中實在挑不出人來。而且太宗真宗年間用武將當帥臣,仗打得相當窩囊,惟一有點樣子的澶州之戰,指揮的還是寇准這個文官。文臣統兵跟崇文抑武有關,但最主要的原因,還是武將在過去幾十年裡沒有證明自己。

  徐平欣然答應帶李璋去西北,趙禎明顯放鬆下來,對徐平道:「此次去秦鳳路,我給你便宜行事之權,雖然帶陝西路副經略使,但一切事務得以自專,不必經略使允許。黨項犯邊,無非是在麟府、鄜延、環慶和涇原路,難到秦鳳。此次十數萬京城禁軍到陝西,他們心氣頗高,要一擊而破黨項主力。統兵的幾位大將我都召見過,似不是虛言,或許真就能夠很快經元昊沉重一擊呢,這也說不準。不過你對禁軍一向不看好,那幾位統兵官對你成見也頗深,不與他們在一起也好。開頭幾年秦鳳路不預戰事,你又帶那麼多百姓過去,就像你說的,廣積糧,高鞏城,緩用兵,不失穩健。如果其他幾路真能建功,將來穩定西北也要靠你在秦鳳路打下的基礎。如果事有不協——秦鳳路也能收拾殘局吧。」

  徐平張了張嘴,想說又不知道該怎麼說,乾脆沒有回答。

  此次去陝西的京城禁軍,除了隸徐平之下的歸明神武和宣威兩軍,還有許懷德帶拱聖軍上十指揮及其他一番號的禁軍到環慶路,葛懷敏帶捧日天武約一半兵力和其他一些番號的禁軍去涇原路,任福帶龍衛、神衛約一半兵力及其他番號禁軍入鄜延路。

  捧日、天武、龍衛、神衛號稱「上四軍」,是禁軍精銳中的精銳,兩位最高統兵官位列管軍,普通士卒的待遇也是其他軍所望塵莫及。禁軍揀選,其他軍是從廂軍選拔合格的兵卒入禁軍,這「上四軍」則在禁軍中優中選優,士卒素質堪稱天下之最。除上四軍外,拱聖軍就是第一精銳,為其他軍所不能及。

  派出這些禁軍中的精銳入陝西,顯示朝廷下了莫大決心,雖然為求穩妥,不急著跟黨項決戰,但心氣還是很高。統兵官紛紛向趙禎表態,元昊不來則已,來就讓他有來無回。

  受到這種氣氛感染,趙禎又樂觀起來。萬一徐平只是杞人憂天,禁軍實際沒有那麼不堪,真能夠給元昊以痛擊呢。直接滅掉黨項趙禎是不敢想的,在他心裡,只要能夠把元昊打痛,逼著他來求和恢復原來的局面就很理想了。黨項那不毛之地,窮山惡水,又是蕃漢諸民族雜居,管理不易,真宗時就已經絕了直接治理的念想,趙禎也沒有郡縣其地的想法。

  如果其他四路進展順利,那徐平這裡就沒那麼重要了,他帶了百姓去,能把那一帶開發起來,作為統治西北的根基就好了。只有元昊在其他四路大逞兇威,宋軍無法抵敵的時候,徐平在秦鳳路才能作為後備力量,顯出重要性來。

  想到這裡,趙禎對徐平道:「唃廝羅對本朝一向恭順,初期跟黨項作戰,最好能夠借助他的力量。你到秦州,初期可著力屯田實邊,收攏周邊的生熟戶,不要急著跟唃廝羅起衝突。若是元昊出兵攻本朝,前線將士用命,予以痛擊,則唃廝羅出其側背,黨項必然不能抵敵。元昊堅持不下去,自然只能去帝號,乖乖向本朝稱臣。」

  徐平感覺到了趙禎的猶豫不定,跟自己私下裡商量的時候,說得興致起來了,便想著北逐諸胡,建不世武功。被別人說得動心了,又只想著恢復原來局面。這個樣子,只能說明趙禎對軍力國力還沒有信心,下不了痛擊黨項的決心。

  「陛下,吐蕃部族眾多,唃廝羅也只是共主,管不了各部豪酋。黨項攻來,吐蕃羌人尚能團結起來,聽唃廝羅號令,要攻出去,唃廝羅只怕就管不了眾人了。所以吐蕃防黨項攻則有餘,指望他們攻元昊,那就只能是鏡中花,水中月。」

  趙禎道:「有總勝過沒有,總之初期你只是在秦州周邊屯田,招討諸蕃,也不要去動唃廝羅的人。——記住,若要對付唃廝羅,必須要有朝廷旨意!」

  徐平只能躬身聽命。這對他定好的策略倒並沒有什麼影響,本來初期就主要是發展自己,向周邊的一些小部族下手。跟秦州接壤的部族,大多是與唃廝羅敵對的,要不然他也不會對大宋那麼友善。

  讓徐平真正感到難辦的,是到西北的禁軍統兵官,大多都跟自己矛盾,不知道到了那裡之後雙方會是什麼態度。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19 11:27

第335章 錢糧準備

  郵寄司衙門,徐平有些不耐煩,問主管郵寄司的吳遵路道:「夏尚書還沒有來?如果再不來,我看就不要等他了,我們先商量著。」

  吳遵路道:「我已經派了人去催,再稍等一等,不定已經在路上了。」

  話音未落,一個公吏走進來,向吳遵路施禮:「待制,夏尚書說今天身體不適,就不過來了。有什麼事情,待制跟人商量了,到時知會他就好。」

  吳遵路無奈地向徐平搖了搖頭:「夏尚書既然身體不適,那只好我們商量了。」

  夏竦不想去陝西,能多拖一刻就多拖一刻,被蝨子咬了也是天大的病。今天商量陝西路糧米物資的初步調配,夏竦名義上作為陝西路的最高長官,怎麼能夠不到場?結果夏竦拖拖拉拉,最後竟然不來了。反正他到陝西也是混日子,其他人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說起來夏竦不是沒有能力的人,但心不在這上面,便就沒有辦法了。他以前在做地方官的時候,不管是管軍還是管民,做得都很出色。七年樞密副使,也中規中矩,如果直到陝西路踏踏實實地幹,未必不能做出一番功績來。但夏竦一心想做宰執,被派到陝西讓他大失所望,消極怠工起來。

  夏竦不來,範雍不在京城,在場的徐平就是最大的官員。忍住心裡的火氣,徐平對幾個人道:「夏尚書不來,那我們自行商討吧,到時結果知會他就好。」

  眾人落座,徐平對陝西路都轉運使張存道:「張待制管陝西路漕司,那裡地方的錢糧你去了自然知曉,現在我們先說一說那裡的係省錢物中的幾大宗。」

  「首先,以前每年陝西路向兩京輸送糧粟五十萬石,前幾年停了這項漕運。但收上來的糧粟還在,如今存放在陝西路幾個大州,主要是在河中府、華州、永興軍和鳳翔府。積年下來,如今約有近二百萬石之數。西北用兵,錢糧首先就用這些,撐過這一年,下年開始其他路的糧米才會運到。永興軍路位於關中,沃土千里,糧米不缺,不需要用到這些儲蓄,其他四路如何分配,諸位是怎麼想的?」

  張存看看吳遵路,又看看主管橋道司的韓綜,對徐平道:「侍郎是怎麼打算的?」

  「各路雖有大小,但都位於沿邊,不是駐有大軍就是新遷去的百姓,都要用糧。為免多了少了,我覺得不如這樣,就讓沿邊四路平分如何?」

  如果是自己說了算,徐平肯定把大部分調往秦鳳路,不是因為自己在那裡,而是因為其他幾路從關內運輸方便。以洛陽為中心,向西北運糧,最先供應的就是那三路。而無論是道路還是其他的基礎設施,洛陽為中心的運輸網是其他幾條路線比不了的。但是現在陝西路分成三塊,為了防別人說三道四,就只能平分,免得到時他們自己出了問題導致糧米不夠,怪到自己頭上來。不手握大權,就只能夠跟別人這樣妥協。

  張存明白徐平的意思,秦州孤懸隴山之右,最需要儲備糧草。但三位邊帥中徐平的資歷最淺,年紀最輕,就不能不受這種委屈。

  想了一會,張存道:「那便這樣,轉運使司留出五十萬石作為儲備,以備不時之需,剩下的便由四路平分。不管哪路出了意外,都有這五十萬石救急,不致誤了大事。」

  「好,便是如此。轉運使司手裡當有應急之糧,合情合理!」

  從在邕州的時候,徐平便跟張存有合作,那個時候他還是自己的上司。這麼多年交旆下來,兩人的關係自然比別人親密,秦州真遇到了困難,他肯定會幫自己。

  除了這近二百萬石的糧,陝西路還存了不少綢絹。這東西雖然不能當錢用了,但跟周圍的蕃胡貿易都還用得到,陝西沿邊,周圍幾路的集中了不少到那裡。邊路用兵,這些硬通貨比紙幣好用,按照均分的原則,也一樣分了。

  這些儲存的物資,是徐平在三司的時候,為了將來對黨項用兵用到,特意在那裡儲備下來的。數年積累,數量極為可觀,基本可以支撐一年多。

  說過了陝西路的的係省錢物,徐平道:「陝西路的那些錢物,大約可以支撐一年,數年積蓄,也不過如此了。除了關中,陝西地瘠民貧,委實不能搜刮太甚,不然地話,激起地方民變,不是耍處。前方用兵,最忌後方不穩,此事張待制當特別留意。」

  張存點頭表示自己明白,道:「所以進入陝西的軍民,所需糧米儘量從外路運來,不可在本地搜刮。今日請吳待制和韓提舉兩人過來,也正是這個意思。」

  徐平道:「先說橋道司。前兩年便就整修到陝西的道路,現在大致已經完畢。只是這些道路還沒有真正用過,一下子湧進那麼多的車輛和行人,能不能承受得住,還說不好。橋道司要派專人跟陝西路聯繫,路上哪裡出了問題,哪裡擁堵,必須隨時解決。常言道軍情如火,絲毫耽擱不得,韓提舉你要記住了。」

  韓綜應諾。他是徐平的老部下,配合默契,而且做事方法是徐平一手教出來,比其他的任何一個官員都靠譜。針對為了應付戰事向陝西路的運輸,橋道司已經準備了預案,並向那裡抽調了得力人手,沒有天大的意外他們這裡不會出問題。

  徐平信得過韓綜,不再多說,又對吳遵路道:「非到萬不得已,陝西路所需錢糧,不再靠商人入中,而是要郵寄司擔起這個擔子來。商人逐利,讓他們入中,大半只怕還是從陝西本路搜刮錢糧物資,刻剝百姓。郵寄司要派專員,一隨陝西路轉運使司,一隨京西路轉運使司,保障洛陽到永興軍的物資運送,不可以有任何延誤。」

  吳遵路應諾:「下官這裡已經有人了。」

  「好!然後是運輸網路,以兩京之間的驛路為標杆,隨馬鋪遞鋪設置郵寄司自己的落腳點。你們是運物,不是住人,不用跟驛館那樣要求房屋整潔,關鍵是地方夠大。這些落腳點裡,要按計劃儲備供人食用的糧米肉菜,還要有供馬食用的草料。營田務曾經廣種苜蓿,壓成大捆存了起來。除了供群牧司和牛羊司所需,尚有許多剩餘,你們把這些牧草存在各處地方,路上隨時取用。還是那句話,讓營田務等種植苜蓿等等牧草,或者讓民戶種植官收來壓捆,但切不可從民間徵草,經免引起動盪。」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0 11:06

《第七卷 風起隴右》

第1章 錢能通神

  雖然還是正月,汴河卻早已解凍,河邊的柳樹悄悄冒出了新芽,今年春天來得格外早。

  徐正夫婦站在一起,一邊盼盼抱著秩郎,拉著安安,另一邊秀秀抱著書郎,看著徐平騎上馬去。自兒子中進士以來,嶺南六年,回京城過了六年,又到了離別的時候了。

  林素娘扶著徐平上馬,拉著他的手道:「大郎,此次莫要再像在邕州,一去五六年,待過一任就趕緊回京吧,家人老是不團圓像個什麼樣子?」

  徐平輕輕拍了拍素娘的手,對她輕聲道:「官家差遣,哪裡由得自己?到了那裡,我會時時寄信回來,你安心就是。此次我帶劉小乙去,過個一年半載,再由徐昌替他,總之不會斷了家裡的消息。如今家裡上有老下有小,我不在的日子,只好全托給你了。」

  林素娘默默點了點頭,眼角閃出淚花來,拉著徐平的手只是不肯放。

  譚虎上前小聲道:「夫人,官家派了人在城門外為官人餞行,不能誤了時辰。」

  林素娘只好放開了手,抹了抹眼睛,對徐平哽咽道:「秦州極邊之地,大郎一路小心!」

  說完,轉身回到徐正夫婦身邊,摟住盼盼,看著徐平帶著譚虎等一眾隨從,一步三回頭地慢慢離去。官家的差使,確實由不得自己,游宦各地,哪裡是那麼自在的?

  沒動身之前,只覺得遠方有無數的大事等著自己去做,恨不得插翅飛到那裡。真地動身要走了,卻又對家無比地依戀,恨不得時間就停在這裡,永遠也不要離開家人。

  徐平心情沉重,帶著譚虎等人一步一挪,向南到新鄭門外與其他人會合。

  新任知樞密院事王德用帶著一眾朝官到了新鄭門外,親自為徐平一行餞行。古制大將出征,宰相率文武臣僚送行,以壯其事。宋設樞密院分宰相兵權,這儀式便也改到了樞密使的身上。趙禎派了入內副都知張永和來,代表他送徐平一行。

  諸般儀式結束,就已經過了正午,徐平只能西行十二裡,到新點馬鋪歇腳。

  隨徐平到秦鳳路的歸明神武和宣威軍年前就已經出發,大軍走得緩慢,徐平不可能跟他們走在一起。此次徐平帶的,只是譚虎等二百多人的新兵隨從,還有劉小乙等家人。

  五天之後,到了西京洛陽,歇在城外的驛館裡。作為一路大帥,徐平可以自辟秦州通判,他奏舉了種世衡擔任此職,在洛陽會合。

  劉小乙帶人到驛館裡佈置,徐平帶了譚虎站在驛館門外。看著不遠處的龍門山,徐平對譚虎道:「洛陽古城,千年之都,我為官多年,現在想來還是在這裡為官的日子最為輕鬆閒適。此去秦州極邊之地,只怕沒有這種好日子過了。」

  譚虎道:「秦州雖偏,卻向來富庶,為隴右名郡,再怎麼也不會比邕州差了。」

  徐平笑道:「你說得是,天下險惡州軍有幾處過於邕州?我不是一樣待了六年!」

  兩人正說話間,看見官道上來了一大隊車輛,人數頗為不少。車都是洛陽制的新式馬車,裝得滿滿當當。

  種世衡騎馬走在最前面,看見徐平站在那裡,急忙過來下馬見禮。

  徐平看了看車隊,對他道:「這都是你的東西?雖然知道你家人口多,沒想當也這麼多。」

  種世衡忙道:「節帥誤會了,這是三司鋪子的商隊,我家人只是隨他們一起走而已。」

  「哦——」徐平點了點頭,「三司鋪子是何人帶隊?讓他過來我有話問。」

  種世衡應諾,不一刻,帶了鄭主管和喜慶過來。

  鄭主管上前行禮:「見過相公,小的姓鄭,領命帶了商隊與相公同行。」

  徐平看看鄭主管,又看看喜慶,道:「這是你的兒子?小小年紀舟車勞頓,路上要小心照料。對了,我讓三司給此去秦州的人授官,你得了官告沒有?」

  「回相公,這孩子叫喜慶,並不是小的的兒子。他本是個孤兒,小的見他無父無母甚是可憐,自小養在身邊。——官已經授了,小的得了個三班奉職,謝過相公抬舉。」

  徐平見喜慶有些害羞,向他笑著點了點頭,對鄭主管道:「此去秦州數千里之遙,邊地自然辛苦,給你授官以酬功,是應有之意。到了那裡,你可要用心做事。」

  鄭主管謝過,回答了徐平此次帶的物資,便拉著喜慶回到了商隊裡。

  西北吐蕃族種分散,互不相屬,經略那裡經濟手段要重於軍事手段,兵可以少帶,錢物則要多帶。對於這些國家大事徐平一向不仰賴商人,還是自己一手經營起來的三司鋪子最為可靠。路修到哪裡,三司鋪子便要跟著開到哪裡,官營的物資便也隨著販運到哪裡。

  此次鄭主管只是第一隊,後邊隨著陸續向那裡遷移的三司屬下人員,還會有更多的車隊。洛陽是徐平一手經營起來的工商業中心,物資當然是從這裡起運,而不是從京城。鄭主管帶去的物資以茶、絹帛緞匹、白糖以及一些日用品為主,這些物資在兩京之間也剛剛開始普及,秦州那種邊遠的地方,特別是對蕃羌來說,就是珍貴的寶物。

  紙幣之所以能夠通行,就是以三司鋪子的物資為支撐的。鋪子開到哪裡,物資能夠敞開供應,哪裡紙幣就會被接受。朝廷的錢,只有三司鋪子開到的地方,才真正是錢。現在所謂的錢糧充足,必須以三司鋪子的物資為基礎,如果鋪子沒有開到沿線,那麼向那裡大量投入錢,不管是紙幣還是銅錢,都會引起物價飛漲,起不到好的效果。

  樞密院的情報能力非常之差,現在秦州蕃部到底是個什麼情況,徐平的心裡也並沒有底。元昊一反便給唃廝囉授官,實際上唃廝囉能不能威脅到黨項還是未知之數。按照近幾年秦州一帶的邊報,貌似唃廝囉的近況也不好,吐蕃早已經四分五裂。

  前方情況未知,徐平惟有多準備物資,以雄厚的財力作為自己的倚仗。錢能通神,只要錢夠了,很多事情也就好辦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0 11:23

第2章 以鹽制蕃羌

  此時天邊一輪紅日緩緩下墜,散出萬道霞光,好似整個天地都暖洋洋了起來。

  過了河南府,向西是陝州,就到了陝西路了。馬上就離開中原,徐平只覺得這天這地這裡的一草一木都格外親切,好似看不夠一般。貪看這風景,便就不進驛館,讓譚虎派人取了幾把交椅,與種世衡在外面坐著閒談。

  太陽剛剛趴到遠方的山頭上,張大有趕了過來。前些日子徐平舉薦他為陝西路權制置解鹽使,主管陝西鹽政,剛好與徐平一等同往陝西,順便商量解鹽的事情。

  自從新政推行之後,茶、鹽、酒的禁榷收入對於朝廷財政已經不重要,法禁慢慢開始鬆馳。其中酒禁相當於奢侈稅,只是原本不許跨州銷售的制度改變,禁還是一樣禁。鹽因為相當於人頭稅,法度就鬆了很多,三司基本不再從民間抽鹽利。茶界於兩者之間,而且種茶是在山上,不浪費糧食,也不跟糧爭地,已經慢慢放開了。

  現在與黨項開戰,酒不便於長途運輸,可以不管,茶則由於唐朝的大規模推廣,現在已經成了遊牧民族的日常必需品,需要限制。河北、河東和陝西沿邊三路,茶禁比以前更加嚴勵,不許商人長途販運,只能從三司鋪子的管道進貨。三司鋪子有定好的運輸量,同時對分銷商人進行控制,防止他們走私茶葉到境外。茶葉貿易,由官方壟斷,基本是用來交換馬匹。按徐平的計畫,整個系統理順之後,北方境外民族必須用馬換茶,其他一切物資都不許交易,強制進行茶馬貿易。對於宋來說,馬才是真正有用的物資。

  鹽的情況則比較複雜。陝西路按法度應該是通行解鹽,但因為黨項和秦州屬下的青唐羌都有大規模的鹽池,以前對他們行懷柔政策,允許他們的鹽進入宋境銷售。現在黨項既然已經反叛,貿易斷絕,肯定不許黨項的鹽入境了。

  鹽利是黨項的重要財政來源,官方貿易斷絕,必然會大規模地走私。鄜延和環慶兩路的邊境地區,生熟蕃戶主要是黨項族人,往來於兩國這間,不管怎麼嚴禁,也很難防住他們走私。而黨項的青白鹽又比以前的解鹽品質更好,不愁銷路,難斷他們的這條財路。

  徐平還沒離開三司的時候,便決定針對黨項的鹽利行釜底抽薪之策。一是改革解鹽的生產和運輸,把品質提高上去。鹽的提純並不難,只是以前因為官方禁榷,相當於普收人頭稅,有的地區就是直接按人口攤派,沒有提高品質的動力。現在國家需要,強行要求提高品質。再一個利用三司鋪子分銷,官方進行補貼,按成本價銷往陝西路,強行把食鹽的價格壓下來。對付走私,最徹底的辦法就是消滅價差,讓走私無利可圖。

  歷史上實行不了這種政策,是因為陝西路的軍事行動費用非常倚仗鹽利,實際上就是利用食鹽對民間進行搜刮。用這種辦法斷黨項的鹽利,宋朝自己的財政就先支撐不住。現在三司的手裡不缺錢,鹽利可有可無,就可以對黨項進行經濟戰了。

  張大有便是為這件事去解州的,以前的制置解鹽使多是陝西路的提刑或者都轉運使兼任,並不設專門官員。現在經濟戰先開,就有專門設官的必要了。

  見禮畢,幾個人坐在驛館門口,聊起了將要面對的局面。

  徐平對張大有道:「損之,鹽制之法,我在京城向你多次演示,還派了幾十個匠人去解州,教導匠戶。你到了那裡之後,一定要看緊此事,不要跟往年一般,讓鹽粗劣無用。」

  張大有拱手:「雲行安心,我知道此事要緊,定不會誤事!」

  「好,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解州鹽並不少,年前檢點,存在那裡沒有賣掉的有無數,最久遠的有十幾年前的存鹽。本來黨項不反,解鹽司還上奏說要停制鹽一兩年,把舊鹽銷掉再說。如今既然黨項反了,朝廷又不倚仗鹽利,此事便就不必再提。你到了那裡之後,先把往年的存鹽重新精製,轉給三司鋪子。往年運鹽,多是用草席,路上運鹽的廂兵和吏人協同作弊,偷鹽出來,摻進泥沙,所以說離解州越遠,鹽裡越是鹽少沙多。今年洛陽城裡的工廠專門制了木箱,從洛陽陸路運米到陝州,然後裝船沿河運往關中。在那裡空下來的木箱,全都發往解州,精製後的鹽全都裝進木箱裡,妥善封存,不許路上拆封。」

  張大有點頭道:「好,雲行既然做了安排,那就一切無虞了。」

  徐平又道:「還有,往年解州鹽池制鹽,都要候到仲夏南風起,用南風曬鹽。當年我們試進士,詩題便就是《南風之熏》,上古之時對這南風看得極重。其實鹽池制鹽,並不一定非要等到南風不可,用南風只是少了煎煮之費。你到那裡之後,如果精製存鹽之後還有餘閒,而陝西路的鹽又不足的話,也可以直接煎鹽。解州盛產石炭,煮鹽不需要薪木,石炭地中取之不盡,只要有需要,便就一年到頭煎煮便是。」

  張大有笑道:「這就不必了。我看過解鹽司的奏報,每年只是用風曬的鹽,便就足夠附近幾路使用。現在又有多年存鹽,應當不會缺少。」

  「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你到那裡之後還是先找給石炭產地,反正精製鹽的時候也用得著。而且以前所謂的夠用,是在鹽價高企,鹽又粗惡難食的條件之下。並且為了懷柔黨項等蕃胡,銷他們的鹽,故意壓住解鹽不銷。現在鹽進行了精製,鹽價又壓了下去,又禁絕了黨項的青白鹽,夠不夠用可就兩說了。」

  張大有想了想,道:「雲行說的是,我到瞭解州,就派人找石炭就是。對了,還有我看以前奏報,鹽池的鹽戶分為幾種,有的活得極為艱難。此次我到那裡,想按三司公司的法度,一切改為雇募,發給工錢,以安人心。」

  「好,就這麼辦!做事最難的就是得人心,只要有了人心,何事辦不好!以前朝廷從解鹽司得利不少,現在不需要鹽利了,你盡可以用這去安撫制鹽的鹽戶!」

  其實一切政策的弊端,根子都在朝廷依靠解州鹽池的鹽利上。一旦三司不需要這些錢了,所有問題都應刃而解,並不複雜。利用解州鹽池,加上三司鋪子的商業體系,足以禁絕黨項的青白鹽銷售,先斷了他的這一條財路,讓元昊知道反宋的後果。

  種世衡在一邊靜靜聽著,見徐平和張大有談完,不由道:「節帥,此去秦州,古渭州有青唐羌,境內也有鹽池,往年得利不少。禁了黨項的鹽利,只怕也會影響到他們。蕃羌之人重利,突然間從這上面賺不到錢了,只怕會有異變。」

  青唐羌是居於唐朝渭州境內的一支羌人,族人不少,勢力頗大,屬於秦州管下。他們雖然叫這個名字,但與位於青海湖邊的唃廝囉的青唐並沒有關係,族群也不同。古渭州境內有鹽池,供應秦鳳路和涇原路的不少地方,占鹽池的那幾族得利甚厚。

  徐平對種世衡道:「秦州的事情,我們到了那裡再商量,現在邊情未知,也說不明白。」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0 11:24

第3章 一路千里

  一路大帥,出鎮邊陲,哪怕不是帶兵出征,徐平的隨從幕僚也是極多。出於方便,大家分批出發,並不走在一起。這樣做一是減少沿路地方供應壓力,再一個也是方便沿途押運物資。與其他兩帥相比,徐平帶的兵少了很多,但帶的物資卻又多了很多。

  第二日天尚未明,徐平便就起身,洗漱準備出發。自洛陽西行,過了新安縣,便就進入了函谷關古道。雖然橋道司花了大力氣,把這古道修得能行大車,依然難行。而且這種地方少不了強盜嘯聚,地方捕之不絕。歷史上楊文廣真正得功升官,開始發跡的,便是捕這一帶的群盜張海。此時張海沒有鬧大,也沒有機會鬧大了,但黨羽卻散佈數州。

  徐平貴為節度,一路邊帥,路上如果被強盜劫了,樂子可就鬧大了。在入谷之前,儘量早起晚宿,白天多行一些路,入谷之後儘快走出才是正理。

  太陽頂著萬道霞光,還沒有露出頭來,徐平的隊伍已經整軍完畢,準備出發。

  此時李若谷已經離任,改為宋綬知河南府。他的地位高過徐平,又有當年配合呂夷簡壓制徐平的舊怨,徐平到洛陽後他稱疾不見,只由通判出面迎送。

  依例大帥出行,地方官當迎送十里亭,並派本地兵馬護送。

  徐平騎在馬上,看著東方將升未升的太陽,靜靜等待著河南府地方官的到來。

  正在這時,譚虎忽然道:「節帥,快看前面,怎麼來了那麼多人?」

  徐平轉頭看去,只見官道上老老幼幼,熙熙攘攘來了無數百姓,在這清晨的時候顯得格外怪異。新任河南府周通判帶著本府官吏,騎馬擠在前面,滿面惶恐。

  上前見過了禮,徐平對周通判道:「昨天已經吩咐過你,大軍過境,不要驚擾了地方百姓,早歇早行,今天怎麼來了這麼多人?」

  周通判拱手:「節帥,這些百姓不是下官喚來的!他們聽說前任漕使經過本府,感舊節帥當年恩德,一早便聚在府衙前,隨著本官前來相送。」

  徐平看著滿面熱切的百姓,突然間想起了自己當年離開邕州,雨夜那裡的百姓拿著燈籠送別的情景。忽然間五六年的時間就過去了,這幾年經歷了宦海沉浮,官場掙紮,感覺自己已經沒有了當年的銳氣。可以把現在的自己稱為圓滑,也可以稱為世故,總之自己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敢打敢拼的少年太守了。然而百姓還是當年的百姓,一旦離開,他們總是記住自己留在這裡的功德。只要真地為他們做了事情,他們便就會用這樣那樣的方式來紀念,日子過得好了便會念叨多虧當年哪位官員做了什麼事情,日子過得不了,便會說如果哪個人還在這裡,絕不會如此。哪怕只是路過這裡,他們也會遠遠迎送。

  十里長亭,徐平下馬,接過唐老兒遞上來的酒杯,一飲而盡。把酒杯放回唐老兒端著的盤子裡,看著圍著自己滿面欣喜的洛陽百姓,拱手道別:「此去萬裡,不能久留。此間父老盛情,徐平銘記在心!就此別過,大家請回吧!」

  說完,翻身上馬,一抖馬韁,向著遠處的陝原而去。

  唐老兒與眾百姓一起高呼:「相公一路珍重,此去必破蕃賊!」

  在眾人的高呼聲中,徐平帶領的大隊人馬離開了洛陽城。向西沿著唐朝時候的兩京故道,前往長安,前往陝西路,前往秦州那極邊之地。

  鳳翔府,扶風郡,鳳翔軍節度,徐平所管的秦鳳路人口最密集的地方。

  此地距西京洛陽一千二百里,徐平到這裡的時候,正是二月天氣,春暖花開的時節。

  知府孫祖德和通判梁蒨一直迎到府境,接了徐平,相伴而行。

  在馬上孫祖德道:「經略,此去府城還有一日路程,前邊不遠便是郿縣,今夜便在那裡歇了如何?郿縣正當要衝,向來繁華,也不輸府城多少。」

  「好,那便在就歇在郿縣。孫龍圖,說起來我們也是舊相識,當年我自邕州初回到京城,你正知諫院,正是朝裡多事的時候。多年不見,沒想到在這邊陲之地相遇。夢符更不必說,他與我本是天聖五年同年進士,自那年登第授官之後,這還是第一次相見。你是地主,今夜備幾杯薄酒,我們一醉方休!」

  孫祖德笑道:「如此甚好!鳳翔府正產名酒,自古以來便盛名不衰。酒以柳林所產為上佳,唐時極有名氣,因在鳳翔設西府,這裡又稱為西府鳳翔,酒稱西鳳酒。入宋以後,這酒以『橐泉』名世,為關中一帶酒中上上品!」

  徐平愣了一下,突然大笑:「如此說來,那便一定要飲上幾杯了!龍圖知道,我家裡原本就是釀酒的,我雖然不好酒,但天下名酒,還是略有心得。」

  孫祖德連連道好,與徐平和梁蒨一起催馬向前去。

  西鳳酒徐平前世沒有喝過,但這個名字是肯定聽過。無他,這是與汾酒一起並列為中國北方的代表性名酒,真正地源遠流長。來秦州之前,徐平做過一些功課,知道西北蕃羌極為嗜酒,幾乎是無人不愛,為了一口酒可以豁出一切的程度。更要緊的,現在這裡通行的還是水酒,兩京已經風行起來的徐平傳出來的白酒並沒有流傳到這裡。

  徐平最喜歡的就是嗜酒的對手,越嗜酒越好,因為他手裡有這個時代最合酒鬼胃口的東西。真正不怎麼喝酒的,反而對白酒敬謝不敏,那些愛酒的,才能嘗到其中的妙處。真正的高度烈酒,一杯下肚便就有昏昏然的感覺,讓人渾然忘了身邊的世界,好像成了仙人一樣,再無世間的煩惱。西北蕃羌族屬眾多,不相統屬,日常爭鬥不斷,而且遊牧生活本就是朝不保夕,過得比種地農民更加艱苦,酒精的麻醉感對他們有極大的吸引力。佛教能在這些地區紮下根來,大肆傳播,與此有異曲同工之妙。

  要想穩定這裡,給上層的好處是高官厚祿,而給那些普通遊牧百姓的好處,便就是一手佛經,一手酒精。他們需要,徐平自然就是要給他們。此次來秦鳳路,徐平帶的不但有十幾車烈酒,還帶了釀酒的工匠來,要在這裡大量釀造白酒。秦州孤懸隴右,處族人口匯雜,並不適合設立這些公司作坊,地處關中平原邊緣的鳳翔府才是最適合的地方。秦鳳路大部分的工商業,都要設在這裡。沒想到這裡是西鳳酒的故鄉,那就自然是最好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0 11:26

第4章 斜谷造船務

  看著不遠處的大山鬱鬱蔥蔥,近處青草如茵,柳樹含翠,徐平對身邊的梁蒨道:「這裡雖然已近邊塞,景色其實與兩京也相差不遠。而且地方富庶,人戶密集,可謂雄府!」

  「說的是。本朝立都大樑,才會覺得這些地方偏遠,前朝立都關中,這裡正是京輔之地,自然繁華富庶。天時地理不變,只是人事變遷而已,這裡的地方自然還跟以前一般。」

  徐平點頭,與梁蒨一起騎著馬緩緩而行。

  孫祖德是京東路濰州人,那裡進士出身的人相對較少,他本人又不善交際,而且為人處世比較實際,不得士大夫名士的看重。是以雖然曾經知諫院,還諫阻過廢郭後,並因此受貶,卻沒有如范仲淹一般,越貶名越重,官升得越高,離開諫院之後仕途平平淡淡。在幾個地方任知州,累升到了天章閣待制,去年又升了龍圖閣直學士,來知鳳翔府。

  梁蒨與徐平同是天聖五年進士,今年已經五十歲了,卻才做到殿中丞,鳳翔通判。徐平卻是到邕州沒多久,便就升殿中丞了,梁蒨現的官職,只相當於徐平十年前。

  其實這才是大部分進士的生平經歷,青壯年只能在中下層官員輾轉,到處游宦,運氣來了才能跨入中層。一輩子做幾十年官,直到致仕,能做到知州就非常不錯了。像徐平這樣一路升官不停,一屆進士裡也就十個八個,還基本都是宰執之材。

  兩人並馬沿著從斜谷口入渭河的運河岸邊而行,向南行去。那裡斜谷鎮有北方最大的造船務,每年所造船舶,占天下的二成,所有州府的造船務中,排名第二。黃河、渭河水系,甚至包括兩京的洛河、汴河水系中的一大部分,漕運都是用的這裡造的船。秦嶺隴山產巨木,可以沿著各條河流放木排順流而下,到這裡之後造成船,再沿著渭河下行,一路到兩京去。徐平作為一路帥守,這種重要的地方自然是要看一看的。而且他有心把這裡打造成秦鳳路的後勤物資生產基地,也要考察這裡的自然條件。

  鳳翔府治在天興縣,也就是徐平前世的鳳翔縣,在渭河北岸數十里的地方。在這個水就是一切的年代,顯然不適合作為工商業中心,只能在下屬的縣裡選。

  下屬的寶雞縣在渭水河的上游,正當大散關陳倉道口,是川峽四路來的物資最大的集散地。不過嘉陵江水道不能夠四季通行,那裡是忙半年閒半年,更多的是倉儲之地。下游的虢縣是古時候的軍事重地,諸葛亮北伐,很多大戰都發生在那兩縣周圍。再下游的就是郿縣,正當褒斜道口。褒斜古道是陸運,運力自然比不上嘉陵江水道的水運,川峽來的物資,基本是七八成走嘉陵江,剩下的大部分才走褒斜道。但褒斜道的好處是四季通行,棧道入宋之後一直維護良好,可行大車,可以用來運糧草之外的一些重要物資。

  從平滅後蜀之時起,朝廷便就注意川峽四路跟外界的交通,古時出川的四條道路,現在主要是用嘉陵江水道和褒斜古道,從太宗時候起,每年的運力便就穩定在每年一百五十萬石左右。其中物資又主要是靠嘉陵江水運,那裡也是出川的最重要道路,從川蜀之地入京參加科舉的,比如蘇渙、程浚等等,包括歷史上的蘇軾,都是從那裡出蜀。褒斜古道因為要過棧道,對於單身行人不便,反而不是他們出蜀的首選。

  嘉陵江最大的問題一是水淺,而且出川要逆流而上,要用為數不少的縴夫,困擾沿岸百姓。再一個險灘眾多,一不小心就是船毀人亡。

  徐平讓韓綜整修道路,在嘉陵江道就是利用火藥炸除險灘,在水淺的地方挖深,在水過急的地方開渠導水,平緩水流,從而加大運力。褒斜古道則是加固棧道,在山路狹窄的地方炸山加寬,使之能夠通行大車。不過路水道比起來,從這條道運糧米還是不經濟。

  下一步,徐平準備進一步整修嘉陵江水道,哪怕就是使用半年,也要讓那裡從川峽運出來的物資達到接近五百萬石的水準。有了川蜀之地的物資,秦鳳路就有了開拓的本錢。

  這條運河是隋唐的時候開挖,本來的目的是物資行人出了斜谷口,便就上船,入渭河之後順流而下入長安。入宋之後又在谷口挖了巨池,利用秦隴大木造船,以供北方漕運所用。數十年發展下來,這裡已經成為了全國最重要的造船基地之一。

  並沒有行多久,運河盡頭就見一處巨大的人工湖,正當著褒谷出口。湖上造好的沒造好的漕船,一時也數不清有多少艘,都繫在岸邊的巨石上面,當作錨碇。

  到了湖邊,迎著湖面上吹來的風深吸了一口氣,徐平對梁蒨道:「柳林酒入口不如白灑猛烈,但也正因為如此,不知不覺就喝得有些多了。現在湖邊一吹,酒意才算盡去。」

  「雲行一向不好酒,偶爾飲一次,才會不知不覺飲多。不過你到這裡,自然是要開場務釀烈酒的,以後這些水酒少喝也無妨。」

  徐平笑道:「烈酒自是要釀的,不過釀酒要用糧食,今年搬來的民戶這麼多,再加上軍隊的人吃馬嚼,糧食必然緊張。所以釀酒的事,一時並不急。再者釀烈酒最好用高粱,此地現在所產不多,要待到秋後種了才有得使用。先把場務建起來,釀酒可以慢慢來。」

  站在湖邊吹了一會風,梁蒨向徐平介紹這裡造船務的情況。這些場務之類,現在都是通判梁蒨在提舉,是以今天孫祖德並沒有來。

  場務監官得了通報,急急忙忙跑了過來,向兩人見禮,跟在身邊聽候吩咐。

  介紹完了船場,梁蒨又道:「離此處不遠,有竹木務,這裡所用的木料,都是從那裡取用。向北約莫三四里,又有冶鐵務,為此處船務供應鐵釘之類。因為此處是江北惟一大的造船務,朝廷管的較嚴,監當都用京官,非尋常場務可比。」

  徐平在三司多年,對這些機構設置當然不陌生,本來很多監當官的任免都是經過他的手。不過在紙面上看是一回事,親自到現場看過還是覺得驚奇不已。在這極邊之地,西北缺水的地方,卻有這麼大一處造船務,現場如此壯觀,想起來就覺得神奇。

  造船務設在這裡,主要是原料取得方便,如今天下的大木料主要出自秦隴,兩京宮殿和富庶人家修造房屋都用這裡的木頭。再一個這裡剛好產一些鐵,鐵釘之類不需外運。

  徐平問梁蒨:「造船不能新鮮木頭,現在竹木務裡備的大木有多少?還有,附近的冶鐵務不知道產鐵多也不多?」

  「此處大木不缺,備的竹木盡有。鐵雖然有,但所產不多,除了造船,就夠附近民用。」

  徐平點了點頭,心中暗道可惜。

  以現在的技術條件,還不能夠使用鋼鐵作為主要原料,木料的地位無法代替。但僅僅作為輔助材料,工商業發展起來鋼鐵的用量也不少,一處小的冶鐵務滿足不了需求。這一帶的鐵礦資源局限住了,產鐵量也就能夠造點鐵釘之類,不能滿足未來的需求,要別想辦法。好在這一帶的水系發達,水運方便,秦鳳路這麼大的地方,就不信沒有鐵礦。

  不過木料足以保證,算是個好消息。特別是為了造船,這裡儲存的大木不少,洛陽的工匠到了之後,可以立即開始生產大車,作為周圍運輸的主要工具。

  鳳翔府和秦州隔著幾座山,但有渭水相連,只是不能四季通航。不過如今有火藥,可以沿著河谷開路,修出可通大車的道路。

  有了後方鳳翔府做基地,再有了邊接的道路,徐平在秦州放手開拓便就有了底氣。蕃羌還沒有形成定居的習俗,貴貨賤土,只要有錢有貨,便就可以買他們的土地,讓他們為朝廷效命。在這個地方,錢貨比什麼都好用。

  曹瑋在秦州的時候,曾經大規模地向外開拓過,勢力直達熙河蘭會。特別是三都口之戰,擊敗唃廝囉和李立遵的進攻,把初具規模的宗哥蕃部政權徹底打散,間接造成了新生的唃廝囉政權的四分五裂。

  只是曹瑋離開之後,黨項不斷乘著吐蕃的衰弱進犯,直接控制了會州,間接控制了蘭州和邈川,切斷了唃廝囉和宋朝廷聯接的道路。前幾年的時間,元昊不斷進攻唃廝囉,想徹底吞關河湟一帶,被絕地反擊的唃廝囉打敗。

  徐平到秦州,面對的並不是唃廝囉勢力,而是黨項及其附屬,以及更多的不屬於任何一方的獨立勢力。只有到了這裡,才明白這裡的狀況,這是以前在京城所瞭解不到的。

  實際上,現在的唃廝囉,盼星星盼月亮一樣地盼著宋朝出兵,把黨項勢力逼出去。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0 11:28

第5章 和尚契嵩

  離了造船務,徐平與梁蒨回到郿縣驛館,準備了幾個菜,拿出一瓶自己帶來的家裡釀的好酒道:「夢符,自天聖五年我們登第,各自四處為官,一別竟是十數年未見。在這邊關之地重逢,自當慶祝一番。這一瓶家裡制的好酒,我們一起飲了助興。」

  梁蒨拱手謝過,與徐平分賓主坐了,一起相對飲酒。

  同年的情誼自然是要講的,不過兩人現在地位相差太遠,梁蒨顯得有些拘謹。徐平並不在意,這種時候相處,最重要的是表達自己的態度。

  剛飲了幾杯,突然驛丞來報,說是外面來了一個雲遊的和尚,聽說新任的秦鳳路邊帥住在這裡,執意要進來拜見。

  雖然有些掃興,徐平還是讓驛丞把人請進來。蕃羌之人重佛教,和尚在那一帶活動有諸多便利,徐平正要借助他們的力量。來之前,他就曾經以朝廷的名義,向幾處佛教昌盛的地方征辟和尚前來,幫著帥府撫綏治下的蕃羌之民。不過那些和尚是在後面,隨著田況和柳三變那一隊人馬前來,不在徐平的身邊。

  要不了多少時候,就見一個三四十歲的僧人,滿面風霜之色,身上一襲破僧衣,背上背了一座觀音像,隨著驛丞走了進來。看這和尚的樣子,倒是個苦行僧。

  那僧人見了徐平,上前施禮,口宣佛號:「貧僧契嵩,見過經略相公。」

  見這僧人一進來直接就認出了自己,而且一副不陌生的樣子,哪怕就是能從服色上認出誰官高官低,這也有些不合常理。徐平不由好奇,問他:「法師莫非以前見過我?」

  契僧雙掌合十,道:「貧僧俗家是藤州人,壯年離境出遊,曾經到過邕州,人群裡見過經略。雖然已經過去十年,依稀還是記得相公的樣子。」

  「哦——」徐平恍然,原來是個來自廣西的和尚,怪不得會認得自己。藤州離著邕州不遠,看這和尚的年紀,自己在邕州的時候,他正當青壯年,遊到邕州去也不奇怪。不過想來那個時候他也是剛剛出家沒多久,並沒有什麼名氣,自己沒有印象也不奇怪。

  梁蒨問道:「大師遠來,不知何故來拜訪經略?」

  「因貧僧在京西路的時候見到秦鳳路帥府招募僧人助軍的文字,又有帥府田況官人來書,是以前來。在下是廣南西路人,一向敬慕經略相公在邕州的時候惠民之極多,離開之後鄉民畫像立祠,聽到相公在此處,特來拜見。」

  梁蒨看了看徐平,又對契嵩道:「此處已近蕃地,蕃羌僧人向無禁忌,不知道法師戒不戒葷腥酒水?若是不戒,坐下來同飲一杯如何?」

  契僧口宣佛號,告了一聲罪,道:「貧僧七歲皈依釋門,持戒謹嚴,官人好意心領而已。」

  突然,徐平輕輕拍了一下桌子:「我想起來了!田況曾經跟我說過,是有你這麼一位高僧。說你學問精深,不只是佛經無所不通,儒家典籍也多有研讀。卻不想你來了這裡!」

  田況的交遊比較廣闊,雖然是進士,正牌的士人,但對佛家典籍也有涉獵。機緣巧合之下認識了這位元契嵩,談起來分外投機,結為至交。此次西北用兵,徐平要招內地僧人助軍,田況就把他招了來。這位是契嵩和尚是真正的有道高僧,對佛教在宋朝的發展影響極為深遠,主張儒、釋道本相同,只是行不同,促進了儒家和佛家思想的交流貫通。

  隨著天聖進士開始登上政治的舞臺,在思想領域也嶄露頭角。跟隨徐平搞新政的是一派,還有另一派,石介、歐陽修等人為代表。徐平這一派主要搞實務,新的思想也是跟政治舉措相結合,聲勢浩大,但真比起來嗓門來還是比不過歐陽修和石介一派。

  石介是韓愈的道統一派,思想與歐陽修相近,他們借著古文運動的興起,開始在士林發出自己的聲音。韓愈正處儒家衰亡的時代,從而提出了「務本」的主張,加強儒家自己的理論建設,同時排斥邪魔外道,集中表現就是流傳後世的《原道》一文。所謂的邪魔外道,在韓愈那個年代主要是指佛教,石介和歐陽修推崇韓愈,一樣接過了排佛的大旗。

  石介與歐陽修一樣,同是天聖八年的進士,這個時候官做得不大,但他於儒家理論鑽研極深,在讀書人中的影響非常大。這兩年他做了《怪說》三篇,力主排佛,甚至提出誅盡天下僧人,焚盡天下佛書。歐陽修緊隨其後,在士林中掀起一股排佛聲浪。

  李覯雖然不尊孟不尊韓,但對儒家來說,排佛是共同利益,在排佛上附和了石介和歐陽修掀起的這一股排佛浪潮。現在李覯主持國子監,影響更大,佛教一下子變得處境艱難。

  對於這股排佛浪潮徐平沒有參與,也沒有阻止,袖手旁觀。新的意識形態要建立,對其他思想的打壓本就不可避免,矛頭對準佛教也好,對準儒家其他派別也好,對於他來說沒有什麼分別。打壓別人,總好過被別人打壓。

  想明白了這些,徐平便就明白了這位契嵩法師,並不僅僅是因為與自己有在邕州的善緣,不遠萬裡來到西部邊陲助軍。更重要的,只怕還是想著從自己這裡打開突破口,改善佛教的處境。在朝裡面對幾位宰執徐平處於下風,但一出了朝廷,作為新政的提出和推行者,新的思想的領路人,少年有為的節度使經略相公,掌一路軍政,那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更不要說在契嵩這些人眼裡,主搞意識形態的李覯分量也很重,而李覯與徐平的關係眾所周知。讀書人大多在思想上對立嚴重,那麼從徐平這位做官的身上做文章就容易多了。

  和尚面前吃肉喝酒未免對佛祖太不恭敬,徐平只好讓人把酒菜撤了下去,重新上了茶來,邀請契嵩落座用茶。

  喝過茶,契嵩便開始向徐平講儒釋之道其實一貫的道理。佛家講「十善」、「五戒」,儒家講「五常」、「仁義」,名雖異而實同。佛家的聖人也好,儒家的聖人也好,總而言之導人向善之心總是一樣的。針對石介和歐陽修等人攻擊佛教是夷教,又舉舜是東夷之人,文王是西夷之人的例子,儒家並不排斥他們,那為什麼要排斥佛教呢?道行之天下,並無差異。

  和尚的口上功夫那是無人能及,一起了頭,契嵩便滔滔不絕,向徐平講著自己道理。

  即使是出於禮貌,徐平也不好表現出不耐煩的意思,更何況現在正要借助佛家弟子的力量,只好裝作很感興趣地聽下去,就當是閒來無事聽故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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