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362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0 11:48

第26章 男兒何不帶吳鉤

  看看進入六月,就連地處西北的秦州麥子都已經收穫,內地更是早早收割完成了。從徐平到三司,便就開始集中各路的餘糧到預定好的起運點,到現在積攢了幾年,數量已經頗為可觀。川峽四路預定是供應秦鳳路的地方,此時已經開始起運往集中地點。

  川峽四路基本相當於徐平前世的四川、重慶和陝南漢中一帶,這也是四川這個名字的由來。益州路主體在成都平原,梓州路川東,夔州路主體在重慶,利州路則包括川北和漢中。起運的糧食物資應該集中到興元府和興州,興元府即為徐平前世的漢中,興州則是他前世的略陽。興元府對應的是鳳翔府,興州則同時為鳳翔府和秦州所需物資的起運地。

  此時利州路的轉運使司和提刑司同在利州,即徐平前世的廣元。為了方便物資的運輸管理,新設了四路都轉運使,由龐籍擔任,駐在興元府。

  這一日徐平正在帥府裡處理雜務,李璋拿了一封公文進來,對徐平道:「節帥,興元府四路漕司移文,說川峽四路今年自入夏以來便就乾旱少雨,秋糧難以下種。龐漕使的意思是,要不要留一些糧食在各路,以防秋後成災。」

  徐平拿了公文過來,看過之後道:「川峽四路供應秦鳳路,運的是餘糧,這一點一定要搞清楚。往常常平倉用來備災的糧,並不在發運之列。你把這文給王拱辰送過去,讓他擬一封回文,讓龐籍備好秋後救災的糧,剩餘的才起運。文擬好之後,拿到這裡我看了之後用印。——對了,告訴王拱辰,川峽四路的糧來得少了,讓他注意保證秦鳳路用度無缺。」

  李璋應諾,拿著公文出去找王拱辰了。

  自到秦州之後,王拱辰便就在周邊處理營田事務,安排土地耕整,糧食下種,最近才忙得差不多了,回到秦州常駐。他在帥司裡也有衙門,處理事務方便。

  今年是秦鳳路開拓的第一年,因為前幾年不管是陝西路還是川峽四路,都攢了幾年的糧食物資,川峽來得少了一些並沒有大的影響。當然,如果連續數年成災,那徐平這裡就支撐不住了。只是一年災荒,還不致於讓秦鳳路捉襟見肘。

  讓李璋出去,徐平拿了最近魯芳帶來的橋道司人員繪製的秦州附近地圖觀看,特別是從清水縣到隴州的道路,徐平吩咐他們勘查得特別仔細。

  漢唐都關中,隴右對關中居高臨下,對朝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聯絡兩地的關隴大道便就具有特殊的戰略價值。在這條大道上發生了不知多少對後世影響深遠的歷史大事,諸葛亮的北伐只是在後世的名氣大而已,影響力還排不上號。李賀曾有詩雲:「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所謂關山,就是關隴大道上的一片高山草原,稱為關山牧場,是漢唐以來朝廷重要的牧馬地,位於隴州境內,此時已經荒廢了。

  秦州的周圍就是牧馬地,河湟、河西更是唐朝的馬監所在,青唐出好馬,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唐馬的優秀種群都留在了這裡。朝廷在秦州西邊的永寧寨設場買馬,自與黨項開戰以後,河東路的買馬場全廢,現在剩下惟一的買馬來源就是秦州。與歷史上不同的是現在朝廷的手裡茶絹不缺,但能買到的馬的數量總是有極限,一年一萬多匹而已。

  禁軍缺馬,徐平在秦鳳路雖然掌控惟一的戰馬來源,卻不能把馬扣下來,朝廷所定的份額內的必須如數交上去。秦州一樣要更多的騎兵,徐平只能別想辦法。

  此時秦鳳路的兵力,宣威軍和歸明神武軍有五分之一是騎兵,戰馬還是到了秦州之後慢慢想辦法配齊的,擺脫了在京城時數人一馬的窘境。其他的駐泊禁軍,神虎、保捷和清邊弩手等番號都是步軍,騎兵只有廣銳一軍,還只有一指揮。騎兵主要是靠蕃兵,他們的軍號為蕃落,秦州共有十七指揮,約七千多人,全部都是有馬的騎兵。當然蕃兵的主體同樣是步兵,一共約有三萬多人,是秦州以前的主要軍事力量。

  蕃兵能戰,那僅是對防守而言,一旦要向外打,什麼結果可就難說了。邊將帥臣們信誓旦旦地要求朝廷擴大軍隊中駐泊禁軍和蕃兵的比例,並儘量招當地人,像夏竦還列出了一二三四五各種理由,都是基於防守作戰,他們根本就沒有想過要打出去。

  徐平要開拓,就不能按照那些人的想法來。特別是要改變周邊蕃落的政治制度,對他們移風易俗,蕃兵的震懾力是靠不住的,搞得不好,反戈一擊也不是不可能。現在軍事上徐平最迫切要做的,一是擴大禁軍的比例,再一個對蕃兵進行整合,實現正規化。只有完成了軍事準備,大的政治變革才會開始。軍事是政治的延續,也同樣要為政治動作保駕護航,沒有軍事威懾,徐平想出再好的政策,在周邊蕃落頭人的眼裡也只是個笑話。

  那一天種世衡問得對,培訓質子的營地並不是臨時性的,不但會延續下去,還會大大地擴大規模。利用這些營地,培訓出合格的種子,與帥府對蕃落的政治改革一起撒到周邊的蕃羌族帳裡去。這是徐平一定要做的事情,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阻擋這一進程的都會被碾碎,扔到歷史的垃圾堆裡去。而保障這一切的,就是強大的軍事力量。

  看著桌子上的地圖,徐平的手按到了小隴山兩側兩條河谷的交匯住,那裡就是關山草原。秦州的軍事力量,即將在那裡接受一次檢驗。

  自到秦州,徐平完全按兵不動,對周邊蕃落一切都按舊制,沒有任何動作。相反其他幾路,特別是鄜延路的範雍,卻鼓動手下的將校,不斷侵犯蠶食周邊的蕃落,弄得那裡人心惶惶。在徐平眼裡,不是不可以開拓,設沿邊經略,就是要做這種事的。但是對外開拓必須有明確的政治路線,必須有強大的軍事保障,不能跟小孩子打架一樣,這裡一下那裡一下沒有章法。你這裡沒有章法,就會被敵人抓住破綻,惹出大禍來。

  在這按兵不動的日子裡,徐平做了三件事。一是瞭解了周圍蕃落的地理人情,並盡最大可能繪製了詳細的地圖,找出了所有可能的行軍路線,所有可能發生大戰的戰場。禁軍是客軍,地理不熟,先把這個劣勢彌補了。二是對屬下禁軍的整訓。除了蕃兵不動,所有的禁軍,不管是京城來的禁軍,還是這裡的駐泊禁軍,全部都重新整編、集訓,並補入相應的僚佐官員,確保帥府對他們的完全掌控。第三就是以秦州的質子為物件進行實驗,探尋對蕃落變夷為夏的合適政策,以及具體的規章制度和做法。

  現在,這三件事都初步有了眉目,徐平就等一個變化的節點。這個節點不難找,便就是劉渙和魯芳等人從青唐出使歸來,帶回河湟蕃情的時候。

  那時,徐平將在關山草原舉行一次禁軍的演習,正式啟動河湟的經略行動。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徐平要收回的,首先就是這河湟數十州。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0 11:48

第27章 牧草換豆

  到了六月,雨水就多了起來。秦州周圍山川破碎,東邊南邊的大山草木蔥翠,但西邊北邊卻是漫天黃土,暴雨一來,裹挾泥沙的洪流不知就從什麼地方流了出來。這個季節周邊對地理不熟的外來人相當危險,就連魯芳帶的橋道廂軍也停止了四周的地形勘測,僅在成紀、隴城和清水幾個縣城周圍活動。

  手裡錢物人力不缺,種世衡提出修築秦州外城,擴大城池規模,被徐平否決了。現在最重要的應該是整修周邊的道路,在關鍵的地方架設橋樑,在土地平曠的地方建立引水灌溉設施,把秦州周圍建設成為向西開拓的糧草供應基地。建造城池是防守,徐平現在不需要在秦州防守,要建城也要向西建。以現在秦州掌握的軍事力量,周圍蕃落沒有太大威脅。

  蕃羌族帳聚集起多少萬甚至數十萬軍隊是當不得真的,數萬人裡可能連一千披甲的戰兵都沒有,行軍作戰沒有紀律,順風時呼啦啦一擁而上,戰事不利便跑得漫山遍野都是。

  單純軍事實力,現在秦鳳路足夠了,更多的兵不是為了對付蕃羌,而是對準黨項的。

  這一日暴雨傾盆,徐平和王拱辰站在屋簷下看雨,商量著今年的收成。

  一切草創,需要的人手也還沒有到齊,營田務今年就是圈地,大致整修一下田地的基礎設施,糧食種植還談不上。種在地裡的,幾乎全是苜蓿和高粱。苜蓿用來養馬、驢、騾等役畜,高粱則用來養牛和羊,同時用來釀酒。

  秦州牲畜不缺,但以前漢人很少圈養,需要了便就向周邊的蕃落購買,還算方便。朝廷從秦州買馬,最大的花費不是買馬的本錢,而是從秦州趕到京城的花費。到京城每匹馬的路費就達數十貫,再加上路途的損耗,比起來買馬的錢反而不值一提。

  或許是徐平的執念,他認為買馬是靠不住的,太過於不穩定,要想獲得可靠的戰馬來源,還是要靠朝廷自己養馬。秦州周邊適合養馬的地方不少,主要在西邊小隴山的緩坡和山頂高地,還有南側的秦嶺餘脈,天然草場眾多。不過那些多是夏季牧場,還缺一處用來繁育馬匹的低地牧場,徐平還沒有決定設在哪裡。

  看著飄潑大雨傾瀉到地上,徐平對王拱辰道:「今年營田務在秦州周邊括地不少,特別是占了不少蕃落的地,有沒有引起他們的不安?」

  王拱辰笑著搖頭:「有什麼不安的?我們大把的錢撒出去,茶絹可是花費不少。蕃羌重財輕土,對土地不甚看重,只要給他們財物,他們歡天喜地就把田土獻來了。」

  「蕃羌族人也要吃喝拉撒,沒了田土,他們以何為生?沒有節制,終究會惹出禍來。」

  王拱辰道:「蕃人多是遊牧,逐水草而居,這裡的地沒了,他們換個地方放牧就是。雖然也有人學著漢人種田,但過於粗放,大多還是靠放牧牛羊。——不過,這些蕃人賣地賣得爽利,卻不怎麼重信守諾,帥府要留意一些。」

  徐平奇怪地問道:「怎麼個不重信守諾法?按照舊的法例,蕃人不許與漢人交易,天聖年間才鬆馳了一些,也只允許在城裡買賣,而且必須有牙人作保。他們就是想反悔,也無處找交易的人,難道還能去找牙人的麻煩?當秦州不敢打他們板子嗎?」

  王拱辰連連搖頭:「經略,你這些日子多是在帥府裡,把這些人想得過於善良了。我在城裡曾經聽到一首歌謠,便是說買蕃人的土地,你要不要聽一聽?」

  徐平示意王拱辰儘管說來聽聽,王拱辰便學著唱道:「蕃兵入市爭賣田,漢人要田蕃無錢。有田賣盡走蕃去,卻引生羌來寇邊。——經略,自前朝起,這些蕃羌便就喜歡把田賣給附近的漢人。田賣了之後得到錢手裡闊綽,便就日日飲酒,等到把錢用光了,就到周邊的山裡,引那些未附朝廷的生羌出來搶掠。戰事一起,多了許多無主之田,他們便又去占住,或者跟生羌作戰有立了功的,一樣授田。之後再把田賣掉,如此循環往復,本就是他們一些人的生財之道。所以今年我們向蕃落買田沒有任何阻礙,但接下來的一兩年裡,秦州就要防著他們到周邊去引生羌前來作亂了。」

  徐平沉默了一會,才沉聲道:「放心,我不會給他們這樣的機會了。不過,這些人把田賣了衣食無著,秦州也不能放任不管。等到秋後吧,此事跟其他事情一起解決。」

  蕃落不一定都是遊牧民族,還有大量的蕃化漢人,墾田耕種的也有不少。但既然已經蕃化了,生活習俗便也就類同蕃羌,即使種地,也多是半牧半耕。對於牧民來說,最重要的是水草,而不是土地。這些遊牧和半耕半牧的,都不把土地當一回事,不管是漢民,還是官府,說是要用錢或者財物買他們的,他們歡天喜地就賣了。這裡的地沒了,便就遊牧到其他地方去,很多部族間的衝突,便就是由此而起。

  當然最惡劣的,便就是把地賣了,把錢花了,借著同族的便利,去引周邊山裡的生羌出來搶掠。他們做嚮導,先撈一筆,朝廷平定叛亂,他們從中再撈一筆。

  正是因為雖然蕃人賣地是心甘情願的,但由此引起的後患無窮,前幾任知州上奏,朝廷禁止了漢人向蕃落買地。徐平到這裡是來開拓的,上奏朝廷把這禁令廢除了,讓營田務除了周圍閒田,還可以買蕃落的土地。本來以為只是蕃人賣了地之後衣食無著,可以想辦法給他們找能養家糊口的工作,萬沒想到徐平想的還是太簡單了些。

  雨下個不停,徐平轉過話題,問王拱辰道:「今年川峽大旱,從那裡運到秦州的糧食可能不多。我看你給龐漕使的回文裡說秦鳳路能夠支持,有沒有具體的安排?」

  「無非還是靠陝西路的存糧先撐一年。除了分配給我們的份額,我還向陝西路轉運使司商量,秦州能不能用牧草換他們的糧食。即使糧食不願換給我們,也可以換陝西其他幾路的馬料。我已經問過了,儲存的馬料多是菽豆,可以用苜蓿代替一部分。我們得了菽豆之後可以用來榨油,豆粕仍然可以作為飼料。有了油,軍中就可以省下不少糧食。」

  徐平笑著點了點頭:「這倒也是個辦法,其他幾路軍中吃飯,都是靠發米給將士,讓他自己做了吃。我們這裡軍中是有專門做飯的伙夫,用油可以控制住。人啊,肚子一旦有了油水,飯量一下子就小了下來。不只是換菽豆,其實秦州周邊的牲畜也可以利用,牛、羊的油一樣也是可以用的。用牧草換菽豆,你這個辦法不錯,其他地方也可以照此辦理。」

  這個時代不興炒菜,徐平搞了出來,也只限於兩京周圍的幾個繁華地方。烹飪習慣不同是原因之一,再一個就是油料也缺。此時大豆最大的用處不是用來榨油,而是用來作為馬的精料,使用最多的油還是芝麻油。因為油的最大用處是點燈,豆油並不好用。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0 11:49

第28章 出使歸來

  食物中缺了油脂會怎麼樣?徐平前世很難有直觀印象,到了這個世界,才算明白了油脂的重要性。因為平時吃的缺油,這個年代的人飯量都大得很。特別是做工的和農民,以及軍中的士卒,一頓飯吃一斤多米是常事,他前世不可想像。

  從運力上來講,在食物中加入高熱量的食物可以減輕後勤負擔,最合適的自然就是肥肉和油脂。可惜這個年代生產力還沒有發展到那一步,也沒有理性的認識,軍糧主要還是米麥。徐平還沒有著手來得及改革,王拱辰倒是誤打誤撞地想到了。

  正在兩人閒聊的時候,種世衡匆匆忙忙地進來,對徐平道:「節帥,出使青唐的劉屯田回來了,現正在驛站歇息。還有魯指使,也一起回來。」

  徐平急忙問道:「他們這一路上可還順利?有沒有意外?見到唃廝囉沒有?」

  「見到了,唃廝囉對他們執禮甚恭,也答應了朝廷讓他出兵側擊元昊。劉屯田一行去的路上一切順利,只是回來的時候,到了秦州城外遇到渭水暴漲,遇到了點小意外。不過還好有驚無險,平安返回。現在他們在驛丞休整,一會就來帥府拜會節帥。」

  徐平連連點頭:「好,好,順利就好。至於唃廝囉側擊元昊,聽聽就好,他現在自顧尚且不暇,哪裡還有主動出擊的餘力。關鍵是他向朝廷表明了態度,後邊的事情我們就好辦了。——對了,契嵩法師呢?蕃部的人對他如何?」

  「法師是有道高僧,又有朝廷賜的法號、紫衣,蕃部奉之如神明。蕃人信佛,特別信奉觀士音菩薩,契嵩法師菩薩法號不離口,正對了蕃人的胃口。回來的路上,因為蕃人一意挽留,沒奈何,契嵩法師只好在河州國門寺駐錫,宣講上幾個月的佛法。」

  蕃羌重佛,僧人為數不少。不過那些僧人雖然知佛,卻不知戒,用這個年代人的話來說,就是「妻子具而淫殺不止,口腹縱而葷酣不厭,非中土之教。」契嵩這種苦行僧,跟那裡本地的僧人比起來可不就是如同神明一般。再加上他佛法精通,在中原也是數得著的高僧,辨起佛經一樣沒人是他對手,此次西行,在河湟引起極大的哄動。

  徐平連連點頭:「甚好!甚好!佛教雖然西來,但早已經在中原落地生根,便如同自己的一般。中原限制佛教對,向外面宣講佛法同樣也對。傳雲:用夏變夷,信哉其言乎!」

  契嵩是孤身一人來到西北,他身邊的弟子全是徐平軍中派過去的,如果能在蕃羌腹地紮下根來,便就有了一個固定的情報來源。對外經略,情報格外重要,不講他宣講的佛法能不能變夷為夏,就僅僅是為情報搜集的人提供一個落腳點,便就立下了大功。

  向種世衡問了劉渙一行的大致情況,徐平便就吩咐譚虎,去把王凱、李璋、田況等人叫過來,另外再派人出城,讓駐在城外的桑懌、張亢和高大全、景泰明天回秦州。劉渙等人回來,對河湟一帶的蕃情便就有了大致概念,向西開拓的大政方針就要定下來了。依著徐平的習慣,是要屬下的官員進行充分討論,統一認識才好。

  譚虎應諾,轉身正要離去,徐平又叫住他道:「對了,新任秦鳳路的走馬承受王守規一起叫來。承受參預軍機,這些事情不好不讓他知道。」

  上一任的走馬承受回京述職,王守規是四月底到秦州的。

  走馬承受名義上是經略司下的,實際上邊帥管不了他們,只是掛個名而已。這個職位有些類似於唐朝的監軍,但沒有那麼大我權力,按職責他們不能插手具體的軍政事務,只是獨立向皇帝稟報邊地的情報而已。然而擔任走馬承受的人,大多是宦官,與皇帝的關係比較親近,密奏往往能夠影響到朝廷對邊帥的評價,邊帥不得不巴結他們。

  當然以徐平跟趙禎的關係,身邊又有李璋主管機宜,不管是誰來做走馬承受,都影響不了他的地位。趙禎派王守規來,只是因為這個職務不得不設而已。

  王守規是陝西路都鈐轄王守忠的弟弟,因哥哥的恩蔭入宮為小黃門。明道時有一夜宮中失火,他最先發覺,引導趙禎和太后到了安全的地方,由此功升為入內殿頭。趙禎派他來,念他舊功給他個立功的機會是一,最重要的還是他為人謹慎,做事有分寸。

  內侍出外任職,飛揚跋扈的固然不少,謹守本分的也不乏其人,不能一概而論。特別是到徐平這種大臣身邊,跟皇帝的交流管道不缺,飛揚跋扈就是自尋死路了。

  雨一直不停,帥衙的地上有了積水,雨點打在上面到處是水花。

  帥府公吏匆忙收拾了官廳,準備熱茶,徐平和王拱辰兩人到官廳裡坐著說些閒話。

  並沒有等了多久,王凱、李璋和田況等人先到,剛剛落座,劉渙和魯芳便就到了。

  徐平起身迎上去對兩人道:「此次去青唐遠程辛苦,來,你們先飲碗熱茶暖一暖身子。」

  劉渙急忙拱手:「經略何等身份?下官怎麼當得起如此重禮?經略安座。」

  徐平落座,眾人敘禮,一起坐了下來。

  上了茶來,大家飲過了茶,徐平問劉渙:「此去青唐可還順利?唃廝囉對朝廷的態度如何?都說現在河湟一帶局勢異常混亂,到底是怎麼個混亂法?」

  劉渙把茶放下,道:「下官此去主要是對唃廝囉宣旨,青唐蕃部的事情便由下官說,河湟的局勢還是由魯提轄講,打探消息都是他的人。——此次見到唃廝囉,才知道因為被邈川和宗哥逼迫,他在青唐城待不下去,已經到了曆精城,跟喬家族人在一起。得知朝廷加封他甚是欣喜,對朝廷也非常恭順,我們回來的時候,他也派了謝恩的使節來,並貢好馬五十匹。現在使節和馬都在城外驛館裡,等有了經略吩咐再來拜會。」

  按照天聖年間定下來的規矩,西方來的使節都先到秦州,一般的就不再前進,由秦州知州代朝廷接待,打發回去。他們的貢物,也不再允許他們自己或者雇人運送,而是由各州廂軍押運。蕃邦來使花費不小,朝廷不想做這個冤大頭,因此一般不許入京。

  不過唃廝囉到底不同,徐平經略河湟還用得著他,入京籠絡一番還是有必要的。

  劉渙講起青唐蕃部的近況,與徐平估計的差不多,此時唃廝囉僅能自保,根本無力向黨項進攻。宋希望他幫著打黨項,他還盼著大宋出兵幫他壓制仇敵,緩一口氣呢。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0 11:50

第29章 攻略(一)

  劉渙講完前去青唐見唃廝囉的經過,眾人這才清楚瞭解他現在的處境。

  景祐二年,黨項在攻破河西中心西涼,吞併六谷蕃部之後,南下攻略河湟。唃廝囉率眾拼死抵抗,最終大破黨項軍,擊敗元昊。這是唃廝囉勢力的頂峰,不管是手下人馬,還是他個人在蕃部中的聲望,都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

  可惜好景不長,隨著這一次的勝利,唃廝囉自己的勢力和第三個妻子喬氏家族的勢力都得到了極大發展,於是他便命前兩個妻子李氏出家為尼,安排到廓州居住,並把李氏生的大兒子瞎氈和二兒子磨氈角囚禁了起來。兩個兒子聯合母家宗哥的李氏族人,劫持了李氏逃到宗哥,唃廝囉的勢力就此分裂,從此開始走下坡路。

  此時,唃廝囉已經放棄了青唐城,也就是徐平前世的西寧,逃到了喬氏的大本營曆精城,背靠青海湖周邊蕃部,與跟他敵對的勢力對峙。他贊普之後的身份,又收攏了河西的六谷蕃部的一部分部族,曆精城又處於東西商道上,還能夠勉強維持。

  現在青唐周邊的局勢,黨項在他北面佔領了西涼,東邊控制了蘭州,湟河流域的中心則是跟唃廝囉敵對的李氏佔據的宗哥城,還有跟唃廝囉有殺父之仇的一聲金龍佔據的邈川重鎮,唃廝囉三面皆敵。東南方向的河州則是怨恨他的長子瞎氈,南邊是跟他一直不對付的兄長紮實庸嚨,中心在溪哥城。

  劉渙講完,徐平搖頭道:「朝廷還指望唃廝囉出兵攻黨項,現在看來,他哪裡來的這個實力?朝裡只知道他景祐二年曾經敗過元昊,以為是西北強蕃,哪裡知道僅僅三五年間就已經天翻地覆。縱觀唃廝囉這幾十年,從一無所有到在蕃部的聲勢一時無兩,他自己可以當得起英雄人物,但卻都是因人成事。先被宗哥的李立遵掌控,他乘勢而起,李立遵則借他的名頭收攏蕃部,有所圖謀。到三都谷一戰,宗哥文法被破,李立遵死後他便逃到了邈川,又借亞然族之勢。再跟邈川的溫逋奇鬧翻,殺溫逋奇,逃到青唐,依靠喬家族。如果不是河西的六谷蕃部被黨項攻破,他收攏了一些部族,壯大了自己的實力,只怕終有一天還是會跟喬家族鬧翻。因人成事,別人要借他的名頭擴大本族勢力,他則是要建立自己的獨立的部族,不甘心做傀儡,這便是無法調和的矛盾。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信哉斯言!唃廝囉的教訓,我們要吸取,不要再犯同樣的錯誤。以夷制夷,朝廷想借著這些蕃部的力量圍剿黨項,他們又何償不是要借朝廷的力?等到發展起來,不過又是一個黨項而已!」

  種世衡道:「節帥說得是,要徹底解決西北邊患,只有變夷為夏,以夷制夷只能做權宜之策。不然滅一黨項,又起來一吐蕃,還是一樣是朝廷之患!」

  田況道:「唃廝囉是贊普之後,蕃人稱其為佛子,依然只能是這個結果,可見這些蕃部是靠不住的。只有郡縣其地,編戶其民,才是長治久安之策。」

  幾個人紛紛發言,對於徐平提出的變夷為夏的根本方針再無異議。這些蕃部哪怕是合作得再好,一旦涉及到族群利益立即翻臉,或打或殺,唃廝囉都是如此,何況朝廷。

  劉渙講完青唐唃廝囉的近況,魯芳拿了一張草繪的地圖,掛了起來,道:「下官此次前去青唐,順路打探了西北各蕃部的蕃情,繪了這一張圖出來。」

  這是此次派魯芳前去的目的,徐平示意他講下去。

  「此時西北,河西已被黨項佔據,各蕃部勢力全滅,只有河湟吐蕃還與黨項相抗,下官便以河湟青唐唃廝囉為中心,講其他地方。河湟以北,便是河西之地。黨項佔據河西之前,那裡主要是甘州回鶻、歸義軍和涼州六谷蕃部勢力最強。自趙繼遷據銀、夏等州,在向本朝稱臣的同時,便就向西開拓,他也是在攻六谷蕃部潘羅支受傷,景德元年斃命。此後德明、元昊一直對西用兵,至景祐三年,盡取河西之地。甘州回鶻和歸義軍的大部已經降了黨項,六谷蕃部的首領廝鐸督則率數十萬口降於唃廝囉,這也是唃廝囉跟宗哥族和亞然族相抗的本錢。——下官想說的是,觀河西蕃部這幾十年的過往,便就是河湟蕃部將要發生的事情。如果不是攻唃廝囉失利,元昊在黨項民怨沸騰,根基不穩,也未必會急著反了朝廷,他們應該跟開拓河西一般去開拓河湟。」

  徐平點頭:「這話說得太對了!前些年我在朝廷就曾經說過,黨項什麼時候會反?單看他們什麼時候敗於河湟,不敢再向那裡打了。現在看來,當時的估計並沒有錯誤。今日之所以有黨項之禍,就是因為朝中大臣只求著邊境安寧,而沒有細查這些周圍的蕃邦到底要幹什麼。繼遷、德明最後所謂對朝廷的歸順,實際上只是為了對西邊用兵,最終還是被他們吞掉了河西。元昊如果不是野心太大,在境內大事更張,惹得民怨沸騰,大可以學他的父祖,對朝廷貌似恭順,用兵於河湟。現在他吞不了,一兩代人百年間總可以吞掉,那時更是朝廷大患。黨項這個時候反,對朝廷其實是好事,河湟還有跟他作對的蕃部,河西黨項剛剛佔領,根基並不穩。如果我們能夠在河湟一帶把黨項的勢力驅逐出去,甚至郡縣其地,齊民編戶,則就在黨項的背部插了一刀。甘州回鶻、瓜州歸義軍、涼州六谷蕃部,一向都心向朝廷,被元昊攻滅前,朝貢不絕。歸義軍本是漢人所部,自不必說,六谷蕃部也曾經數次讓朝廷遣帥臣,甚至在至道年間劫本朝市馬使丁惟清為帥。」

  魯芳道:「節帥說得不錯。六谷蕃部分為左右廂,左廂有督六族、日羌族、的流族和廂邦族等等,除了心山王家族是漢人,其他都是習了吐蕃風俗的黨項羌人。而右廂則有者龍族、渴龍族、刑家族、懶家族、章家族、周家族、趙家族等等,者龍族和渴龍族是黨項羌人,其他多是蕃化的漢人,前朝稱為嗢末部族。左廂以黨項羌人為主,右廂則以我們漢人為主。黨項能夠攻破六谷蕃部,就是偷偷誘使屬於黨項羌的者龍族反叛,埋伏誘殺了潘邏支,六谷蕃部就此衰落。黨項又多次攻打,最終被元昊所滅。」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0 11:50

第30章 攻略(二)

  嗢末是晚唐五代被吐蕃擄掠的奴隸,大多都是漢人,被吐蕃貴族奴役。後來乘著吐蕃勢力衰落,奮起反抗。只是此時與中原王朝的交通早已經斷絕,而且中原自己打得不可開交,最終只能孤懸河西,遊牧化,吐蕃化。河西本是漢唐故地,漢人眾多。瓜州歸義軍曾經驅趕蕃人,漢人多是情理之中。就是六谷蕃部,其中也約有半數是蕃化的漢人,勢力相當不小。宋朝立國視西北為化外之地,放任不理,最終導致了黨項的崛起,這些本來心向中原的勢力也隨之覆滅。

  徐平對眾人道:「本朝混一宇內,立國之後因為北有契丹,對西北、西南蠻夷蕃胡皆視為化外,任其自生自滅,以為得計。你不理他們,以為就萬事大吉了?黨項的反叛告訴我們,等這些蕃胡緩過氣來,照樣還是要來為禍中原。把災禍消滅於未起,郡縣之地,變夷為夏,才是最終解決的辦法。我們現在秦州,要向西開拓,便要遵循這條原則。聽從朝廷法令的,便崇之高位,啖之以厚祿,讓他們的部族興旺發達。對朝廷陽奉陰違的,則誅其首領,夷其部族!現在區分的辦法很簡單,跟著我們一起去打黨項的,就是好人,反之就是壞人!好人要有好報,壞人要有惡報,我們秦州有能力做到這一點——」

  種世衡道:「節帥說得不錯。不過,自唐朝時候,河湟和河西除了幾個大城,多是羈糜而已。大部分蕃羌族帳,朝廷都封得有可汗之號,驟然變更,就怕蕃胡不滿。」

  徐平笑了笑,道:「唐朝立國,攜常勝之兵,北逐突厥,西破高麗,本來是可以複兩漢榮光的。可是唐太宗為了自己的一點小心思,生怕關東的世族威脅李唐皇室,非要引胡制漢。北戰突厥,則遷突厥於長城以南,甚至宮中護衛也用突厥人。西擊高麗,則遷高麗和渤海於幽燕。至於奚、羌、沙陀、粟特等族,則遍佈黃河以北,中原盡皆胡化。唐太宗以天子之尊,而就『天可汗』之腥膻之號,名為對漢胡愛之如一,實際上只有漢人去遷就胡人,何嘗有過胡人遷就漢人?蕃胡入內地,占漢人的地牧馬,戰時出征,名之為城傍,唐時凡有城傍的地方,現在已經全部都是蕃胡之地了。如今一過黃河,遍地蕃羌,這種盛況自五胡亂華數百年胡人都沒有做到,大唐一百多年就做成功了。因為唐朝曾經對那些地方羈糜,現在郡縣之地了生怕胡人不滿,當初胡人占漢人土地的時候怎麼不怕漢人不滿?通判,我們經略西蕃,只看怎麼做對朝廷最有利,蕃胡怎麼想,就不要替他們操心了。」

  歷史上並沒有人認為唐太宗李世民接受「天可汗」的稱號是多麼光榮的事情,就是他自己,也知道這是對皇帝稱號的侮辱,自稱下行。作為辨解,非要說自己對漢人和狄夷愛之如一。問題是真愛之如一又何必區別對待?名為愛之如一,實際上還是愛蕃胡要更多一些,強調平等的時候總是有一部分人更平等。把「天可汗」的稱號當作光榮,是到了很晚的時候了,而且是主要用來說明唐朝的民族交流和融合。胡人漢化是融合,漢人胡化當然也是融合了,這樣講也沒有錯。至於把擁有「天可汗」的稱號當作是大唐軍威的像徵,則就屬於腦洞清奇,那稱號是對周邊蕃胡的妥協和利用,而不是征服。

  李世民的母親和妻子是鮮卑人實際上並不一定在這政策中佔有多少分量,更重要的還是借這一股政治和軍事力量壓制關東世族,鞏固李唐的皇權。自五胡亂華,內遷的蕃胡民族跟漢民的較量,主要是圍繞著世族展開。李唐立國,站在了內遷的胡人一邊,美之名曰關隴軍閥集團,實際上就是胡人內遷的軍事力量。他們繼續跟關東的世族鬥,最終鬥贏了他們。當然,李唐政權最終也為自己的這一政策陪葬,笑到最後的是他們所利用的人。

  徐平前世學歷史對這些內容和背景總是模糊過去,現在他自己面對這個問題了,可不能再模糊,不然同樣遺禍後人。

  自安史之亂後中原便就排斥胡人,他們很多都遷徒到了河東路和河北路,並慢慢地漢化。到宋立國,黃河以北的漢人實際上已經不多,宋朝的政策很多都跟這一背景有關。

  如今河湟、河西的胡化並不徹底,而且中原的文明程度一直是領先的,隨著吐蕃的衰落,那裡的人民不管是蕃是漢,都對中原文明充滿嚮往。這是對那裡變夷為夏的基礎,強大的經濟力量和軍事力量則是保障。反對這一政策的便就軍事打擊,接受這一政策的則就納入大宋的經濟迴圈,從此過上富足的生活。對於以前來說,這些地方是負擔,對於現在大宋的商品經濟來說,這些地方就是廣大的市場,是經濟發展的動力。

  種世衡皺了皺眉頭,又道:「節帥說得不錯,但那終究是遠略。現在的問題,是秦州附近的數萬蕃兵,他們其實跟唐時的城傍軍相差不多。要變夷為夏,只怕首先就要從他們這些人做起,怎麼安撫他們的人心,不出現亂子,當謹慎行事。」

  徐平點了點頭:「不錯,這話說得對。如果連秦州周邊都收拾不了,我們也就不要講什麼經略河湟了。現在劉渙和魯芳已經從青唐回來,對周邊的蕃情,應該能夠掌握了。接下來這些日子,我們便就要議論出一個方略來。從哪裡開始,一步一步怎麼做,每一步要花多少錢物和時間,目標是什麼。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做事之前一定要計畫清楚。至於附近的蕃兵,便就按著前些日子秦州質子學習的法子,跟整訓禁軍的辦法結合起來,挑出他們的各級軍官,統一入營整訓。在整訓的同時,一樣要學習,學習漢語漢俗,學習朝廷的法令,學習軍法律令。總而言之,整訓完畢,他們跟禁軍一樣,都是朝廷的軍隊!」

  王拱辰道:「若是如此,就應該發放俸祿了。朝廷用蕃兵,圖的就是不費錢糧,而又召之能戰。如果發放俸祿,這些花費朝廷會不會同意?」

  「會的,只要把事情講清楚,朝廷又怎麼會不通情理?所謂錢糧,實際上就是物資和糧食,錢只是一個符號而已。現在朝廷行用紙錢,印的本錢不高,更重要的是運起來也方便多了。最重要的,不是運到這裡多少錢,而是要讓這些錢能夠買到想買的東西。只要用錢什麼都能買到,那秦鳳路的錢就是應有盡有。所以其中關鍵,是三司鋪子,還有鳳翔府的各場務。當然,蜀中的茶和絹也必不可少,蕃羌最愛的就是那兩樣嗎。朝廷以前為什麼會覺得邊地州軍花費巨大?實際上給蕃兵發放俸祿,駐泊禁軍發放俸祿,又能花得了幾個錢?真正的花費,實際上是在向他們的發放的過程中消耗掉了。而只要三司鋪子保證了錢能買到東西,那麼我們便就可以只發錢,這中間的消耗省掉,說不定還能省下錢來呢。」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0 13:58

第31章 攻略(三)

  新政推行這麼多年,王拱辰和種世衡又是參與其中的,徐平說的他們略微一想,便就明白過來。邊疆的負擔以前讓朝廷覺得無法承擔,實際上不是在邊地花的錢多,而是花錢的成本太高。陝西路養一個禁軍年費五十貫以上,高的時候近百貫,實際上禁軍士卒拿到手裡才幾個錢?錢是用在物資徵集、運輸、交易等等環節上了。

  以現在的生產力條件和商業環境,哪怕是徐平新政推行了數年了,全國也還遠遠沒有形成統一的市場。市場不統一,陝西路相對獨立,朝廷向這裡花錢,是真地運錢來,再加上茶、鹽和絹了了幾種物資而已。入中法下,陝西路的錢太多,物價上漲,投入的錢越多則相同數量的錢起到的作用越少,邊際效應嗎。需要的是物資,結果運過來的是錢,造成錢越來越沒有用,更加需要投入更多的錢,惡性循環。

  全國的市場不是統一的,錢卻是統一的,大量的錢花在了陝西路,就像加了杠杆一樣抽光其他地方的財富。這些浪費掉的財富,並不是花在了戰爭物資上,而只是追求更多的錢而已。西北戰爭造成的巨大財政負擔,並不是打仗用的物資太多了,而是經濟上提供物資的效率太低了。過度地依賴商人,這個時候就表現出了惡果。

  從這個意義上講,歷史上宋朝在西北戰區,包括陝西路和河東路,跟川峽四路一樣使用鐵錢,並不僅僅是缺銅的原因,還有經濟上的考慮。這幾路是對西北戰事的物資主要來源地和消耗地,讓他們使用鐵錢,形成一個相對獨立的經濟區,是明智的決策。當然,具體效果是有,但並不能讓宋朝承受住戰爭對財政的影響就是了。

  理清經濟迴圈的各個環節,綜合利用商業手段和行政手段,降低經濟的流通成本和交易成本,是徐平這幾年一直堅做的事,也是他一直堅執不懈向同僚們灌輸的。像王拱辰和種世衡這種跟在徐平身邊多年的人,已經慢慢習慣了這種思維。

  真正向外開拓其實用不了想像中的那麼多錢,而如果把這裡的經濟盤活起來,跟全國的經濟聯繫到一起,說不定還是正收益。

  不對朝廷財政吸血,還能夠給周邊蕃落帶來他們緊缺的茶和絹。再發給他們錢,能夠買到那些做夢都想不到的好物,這跟以前徵用蕃兵完全不同了。

  這個世界只付出不求回報不行,人不知足,升米恩斗米仇還只是對個人的比喻,用在國家部族身上後果更加嚴重。予取予求養不出心向朝廷的人,反而會養出可怕的敵人。越是有求必應,周邊的蕃國越是覺得軟弱好欺。畢竟你給的再多,能有人家搶的多?

  徐平說的郡縣其地,編戶齊民,可不只是像內地那樣治理,而是要讓這裡跟全國的經濟連成一體。接受這一點的蕃落,過上好日子不是靠著朝廷的賜予,而是跟全國的經濟交換帶來的財富。經濟統一,文化統一,移風易俗,這才是對西蕃的經略政策。

  說完青唐北部,魯芳又道:「青唐之西是回鶻,不必多言。西南是阿柴等蕃部,族落眾多,沒有首領,名義上奉唃廝囉號令,實際自行其是。南邊是溪哥城,首領是唃廝囉的兄長紮實庸嚨,與唃廝囉井水不犯河水。東邊廓州、河州、邈川劉屯田已經講過,我不再贅言。惟一要強調一點,此去青唐要渡黃河,如今能供大軍行進的,只有河州炳靈寺橋,去邈川那裡是最便捷的道路。劉屯田已經講過,現在邈川的首領一聲金龍暗通黨項,要經略河湟一帶,最可能作亂的就是他們。邈川和蘭州連為一體,如今蘭州已經被黨項控制,蕃酋禹藏花麻娶元昊之女,為黨項爪牙。黨項據有蘭州,由此阻斷河西與朝廷的道路,並東迫邈川,南壓河州和狄道,遮罩夏境。與之相比,會州境內全是大山,絕少道路通行,只有黨項在天都山建的天都寨,阻斷涇源路通往西涼的道路。總而言之,若是要經略河湟青唐,則要害在邈川,若是要北擊黨項,則要害在蘭州。蘭州一通,便就能跟河西諸蕃部聯繫起來,並可沿河而下直擊會州。此後便有大道,通葫蘆川。」

  講完,魯芳出了口氣,向徐平叉手:「此次前去青唐,下官已經繪好道路地圖。只有邈川跟朝廷敵對,而且不尊佛法,沒有前去,道路不是非常清楚。」

  徐平點頭,讓魯芳坐下,口中道:「飯要一口一口吃,現在有這些已經夠了。」

  站起身來看著眾人,徐平道:「古人有雲,國小而不處卑,力少而不畏強,無理而辱大鄰,貪愎而拙交者,可亡也。黨項向西部拓地數十年,河西、隴右的蕃羌他們已經得罪遍了。元昊稱帝,不獨是得罪了本朝,同樣稱契丹為北邊,也得罪了他們。現在是我們跟黨項開戰,契丹坐山觀虎鬥,他們不會幫本朝,也同樣不會幫黨項。元昊四面皆敵,國小力弱,已經處於必死之地。麟府、鄜延、環慶三路,雖然當黨項正面,但周圍山川破碎,糧草運輸不便,本朝要從那裡攻出去,其實極為艱難。惟有涇源路有便道通關中,又有葫蘆川谷地可到黃河,是真正可以進攻黨項的大道。但本朝出葫蘆川,則有會州威脅側後,所以必須先占會州。而本朝沒有道路通會州,無法補給錢糧,占了也守不住,所以想占會州必須先占蘭州。總而言之,要想真正解決西北黨項之患,大軍就應當從葫蘆川出,而要想讓這條路無後顧之憂,則必須占住蘭州。自本朝立國未久黨項便就叛複無常,我們跟黨項打了幾十年了,以前總想著以夷制夷,讓河西、河湟蕃部攻擊黨項側背。事實已經證明這樣行不通,蕃部沒有把黨項怎麼樣,反而讓黨項吞沒得差不多了。我們到秦州,之所以要向西開拓,拓地是次要的,真正的目的是把向北進攻的道路打通,這是根本則,諸位切記。」

  見大家點頭,徐平又道:「剛才已經講得清楚,西北攻略的核心在蘭州,而青唐的核心在邈川,這兩者現在連在一起,便就是我們接下來一兩年要做的事情。邈川是亞然族,跟周邊蕃部不同,他們不信佛,信的是苯教。則我們可以撫綏諸蕃羌,把主要的精力用在對付邈川和蘭州的黨項身上。——注意,撫綏不是忍讓,沒有武力震懾,終究靠不住。今年已經過半,餘下來的日子主要用在打好西拓的基礎上。大致安排是這樣,六月帥府組織秦州和隴州的諸軍在關山進行一次演練,整頓戰力。最主要的目的,是理好各軍的指揮,不要一遇戰事茫然不知所措,每軍要明確自己該幹什麼,怎麼去做,怎麼樣才是做好。從七月開始,由宣威軍的歸明神武對秦州蕃部進行整訓,讓蕃兵成為可戰之兵。再一個就是經營古渭地方,整編蕃部,建寨堡,並族帳,代之以鄉裡之制。」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0 13:59

第32章 道路所達,便為宋土

  眾人散去,徐平把魯芳和種世衡留了下來,對他們道:「蕃羌難制,一個是他們住在帳裡,居無定所,散處在山野間。再一個就是各依部族,不受朝廷管轄。無定居之處,朝廷要管也無從管起,只好依賴各族首領。中間隔了首領這一層,事情便就難辦了,遇到恭順的還好,一旦首領桀驁不馴,貪得無厭,便就會生出無數事端,不聽朝廷指揮。」

  種世衡道:「節帥的意思,是要讓蕃羌也跟漢人一樣,定居下來?他們遊牧,必須要逐水草而居,這卻有些難辦。平田沃土還好,可以讓他們跟漢人學著種地,山間草場難辦。」

  「也沒有那麼難。其實現在蕃羌,多是半耕半牧,純靠放牧牛羊的並不多。魯芳,是也不是?反正秦州周邊是如此,就不知道河湟的其他地方如何。」

  魯芳道:「節帥說的不錯,蕃人大多還是半耕半牧。特別西去的河湟谷地,其實良田不少,不過蕃人不知農事,在其間放牧牛羊,間或種一點麥粟之類,只知道下種,到了熟之後收割,全不知道水肥管理。要是讓他們種起地來,這些谷地也就包括大多數蕃人了。」

  種世衡還是顯得信心不足,道:「招募弓箭手屯田,本朝立國之後一直不斷。不過我聽節帥的意思,恐怕不是招募弓箭手這麼簡單,而是要並帳為村,設鄉裡來管。平地弓箭手屯田的地方自然可以如此,散落山間的蕃羌恐怕極難。」

  徐平點點頭:「難,我也知道難,但不得不做啊。只要朝廷還管不到他們,那些部落就叛服不常,終是禍患。大的部族自不必說,動則連州跨縣,不聽朝廷號令。就是那些小的蕃落,反了也極是麻煩。反了不能不剿,而只要動兵,就開支浩繁。偶爾有那麼一兩次還無所謂,一年到頭這樣清剿就疲於奔命了。所以這樣,在平地可以種田的地方,先開始並帳為村,或三十里,或五十里,建一堡寨,屯駐兵馬。堡寨下設鄉裡,指派鄉長裡正,讓他們向鄉裡傳宣朝廷號令。至於遊牧的蕃羌,其實大的牧場就那麼幾處,每一處也設幾個堡寨,把那幾個大的牧場管起來。只要控制住了平地和大的幾處牧場,剩下的遊牧之民便就成不了氣候,也不會出現大的蕃落了。堡寨裡是貿易之所,抽稅要輕,主要讓百姓互通有無。好好貿易的便是治下良民,如果有搶掠的,則舉族遷往別地,或編入牢城營作役。」

  種世衡想了想,點頭道:「節帥此舉,比打幾場大仗還要難,若是成了,對朝廷來說便是長治久安之計。這樣,便先從秦州周邊的熟戶蕃落開始,剛好跟整訓蕃兵一起。蕃兵是一帳抽一兵,秦州三萬五千蕃兵,便就是三四萬帳,一二十萬人口。這些人全部都並到村寨堡裡,便就有了基本力量,縱然有小的叛亂,也不需禁軍出動了。」

  「好,便是如此。通判,你跟監軍王凱商量,怎麼行事,擬出一個章程來,拿來我看。」

  說完,徐平又對魯芳道:「僅僅是並帳為村寨,還不足以讓蕃人馴服。村寨中不便,跟他們以前的日子比起來過得不好,蕃人終究還是會逃亡。魯芳,這要借助你們橋道軍的力量了。凡是建村、寨、堡的地方,都要有道路通達。道路到了那裡,三司鋪子就可以開到那裡,外面的物資就可以運到那裡。而蕃人的牛羊毛皮和山間稀缺的藥材,可以由三司鋪子收購,販運到山外,甚至賣到中原去。讓蕃人能夠通過正經的手段賺到錢,買到自己心儀的貨物,才能讓他們真正做朝廷治下良民。為政之道,在導在疏,單單只是靠武力壓服強行管制是不行的。讓蕃人在朝廷治下過上好日子,才能解決根本問題。從這上面說,道路所至,便為宋土,不再是羈糜地方,你們橋道軍的擔子並不比戰兵的輕。」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要解決西蕃的問題,僅僅改變政治結構是不行的,那只是建在沙灘上的城堡,潮水一來,便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要想解決問題,還是要改變這裡的經濟結構,這就是三司鋪子來西北的作用。官方建立起貿易管道,讓遊牧的牛羊可以正常賣出去,換來的錢買他們需要的物資。這種正常手段,比通過搶掠得到的利益更高,更能讓人過上好的生活,才會讓牧民真心支持朝廷在這裡的統治。

  隴右包括河西之地自古以來就是半耕半牧的地方,大多數人口集中在河谷平地,真正在山間遊牧的其實不多。只要控制住了河谷的農業地區,縱然還有遊牧部族,也成不了氣候。蕃羌能夠跟中原地抗,必須先有自己的農業基地,才有本錢,單純只靠放牧牛羊是不行的。黨項崛起的本錢其實是河套的農業,有了農業提供的物資,放牧的馬匹才能夠顯出戰力來。橋道軍把路修好,降低商業貿易的成本,三司鋪子把分店開到各寨堡,讓蕃羌之地能夠跟中原互通有無,這一帶最主要部分的經濟基礎便就改變了。

  改變這裡的經濟基礎,再結合政治結構的變化,才是徐平經略西蕃的計畫。軍事力量和戰爭只是為這些動作保駕護航,並不是來為了打仗而打仗。

  修了這麼多年路,魯芳已經習慣了這個職業,想了想對徐平說道:「節帥的意思我明白了,不過從京城的橋道軍只有三指揮,修這麼多路曠日持久。就是徵調民夫,管起來總不如軍裡的人方便,也難以辦到。兩三年間,能把主幹道路修通就已經不易。」

  「人不夠,可以招人嗎。三指揮修不了這麼多路,那三十指揮如何?依我看來,就是招三百指揮也沒有什麼大不了。集中力量把路修好了,多出來的人可以補到營田務裡,繼續種地去。只要路通了,便就一通百通,做什麼事情都容易了。川峽今年大旱,現在看起來很可能秋後成災,那裡的官員上奏朝廷,說是本路的囚犯要配到外路去,我已經讓他們全部送到秦州來了。而且他們的魄力還是不夠,每年刺配的囚犯才有多少?要真是怕秋後成災,便乾脆廣招人手到秦鳳路來,只要熬過這一年,把路開出來,以後還不是好日子!」

  種世衡笑道:「這是節帥在邕州時從福建路招人的法子,不過川峽四路只怕行不通。巴蜀號稱天府之國,沃野千里,那裡的人安土重遷,一般不向外走。可不跟福建路一樣,地狹人稠,不出去闖蕩便就沒有飯吃。」

  「今年不是旱了嗎,只要朝廷給他們飯吃,還怕沒有人來?」

  種世衡和魯芳一起笑著搖頭,哪裡還有徐平這樣的官員,盼著地方成災。

  有路的地方便就有人,有人便就有了一切,一方面變夷為夏,一方面從其他地方遷漢人過來。用最快的速度改變這裡,是徐平現在最想做的事情。從川峽四路遷來,毫無疑問是最便捷的途徑。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0 13:59

第33章 你是官了

  鄭主管坐在角落裡,每次與別人的目光相對,都殷勤地笑著點頭致意。幾年前他還只是三司鋪子裡的一個主管,連公吏都不是,哪裡想到現在竟然也做了官了。

  現在不但做了官,還被請到帥府裡,跟秦州最有權勢的一眾官員一起,商量接下來經略周邊的事情。鄭主管想起來,就覺得跟做夢一樣,連氣都喘不勻了。

  種世衡和王凱兩人負責在周圍修路建堡寨,利用今年秋天和冬天,西到古渭,南到仇池山,要全部並帳設村寨,從政治結構上徹底消滅蕃羌部落。

  種世衡對魯芳道:「秦州隸下的廂軍,按照節帥的吩咐,暫時先全編入橋道軍,由你指揮。秦州極邊之地,比不得內地州軍,這些廂軍多是戰兵,儘量不要讓他們作役。此次開闢道路,不管是來回巡視維持紀律,還是防備蕃落侵擾,都用得到戰兵。」

  魯芳點頭,問道:「秦州之下廂兵有多少?」

  「騎兵共有騎射三指揮,保節一指揮,步軍則有保節四指揮,耀武一指揮,武捷兩指揮。除此之外,帥府又調了鳳翔府的安邊、歸恩各一指揮騎兵,奉化、壯武各兩指揮步兵到秦州,也全部隸你之下。至於鄉兵,則跟民夫一起,歸你指揮作役。」

  魯芳算了算,如果把這些廂軍全部作為戰力,則可以掃蕩秦州周邊的蕃落了。秦州孤懸隴右,算是以一州壓制整個河湟的蕃羌,兵力一向不少。如果把屬於軍隊的人頭都算進去,包括京城禁軍、駐泊禁軍、廂軍、鄉兵和蕃兵,則過五萬人馬。徐平的政策是以京城來的禁軍為核心,整合其他軍事力量,形成機動能力強的戰略進攻集團,其他的軍隊統一整編隸在秦州之下,綏靖地方。這次把廂軍全部編到橋道軍裡修路,既是利用他們的武力掃清障礙,也是整編的過程。橋道軍來自邕州,是徐平當年的老底子,到了秦州之後改軍制相當順利。利用他們,對秦州的廂軍進行整訓。

  王凱道:「此次修建道路,因為同時並帳設村,估計會有不少紛擾。如果你們遇到大的亂子,可以找帥府,安排禁軍前去平亂。節帥吩咐,凡是在路修到的地方,同時要建好堡寨。堡寨裡最少要有這麼幾個地方:官衙、軍營、三司鋪子、銀行、醫院和集市,其他民居之類可以由知寨官去建,這幾個地方卻是要由橋道軍建好,直接駐進去。」

  魯芳咬著牙點了點頭:「明白,節帥有令,我全力完成就是!」

  說完,轉身對角落裡的鄭主管道:「主管,來,我們一起商量三司鋪子該如何建。」

  鄭主管滿臉堆笑走上前來,誠惶誠恐地道:「此等大事,諸位官人商量就好了,定下來之後小的去安排。我一個管商鋪的,如何能夠理會這些?」

  幾人看鄭主管的樣子不由笑了起來,王凱道:「主管,你現在也是官身,秦州所有的三司鋪子都在你管下,真論起來,你管著的錢糧可不下於州衙,怎能妄自菲薄?節帥對秦州的經略,便是道路修好,堡寨建起來,剩下的多是要借助三司鋪子。我們這裡修路,你可要想好以後各堡寨裡的鋪子怎麼開,到時要賣哪些東西,怎麼運過去。不只是賣貨物給蕃人,還要收買他們的牛羊毛皮,珍稀藥材。依著節帥的意思,採辦務的竹木,也要讓你們三司鋪子發賣。這些事情雜七雜八,你的擔子可是不輕!」

  鄭主管滿臉堆笑道:「官人安心,這些事情我有了個大致章程,只是筆下寫不了大段文章,沒有呈給官人們看。若是有閒,我詳細講給諸位官人聽。」

  種世衡擺了擺手:「還是先寫出來,我們看過再行議論,不然到時圖費功夫。這樣,秦州派兩個書手到你那裡,幫你把心裡想的寫出來如何?」

  「最好,最好!」鄭主管連連點頭,「小的也讀書認字,只是文章沒有寫過,心裡想的都有,就是不知道從哪裡下筆。要是有書手來,那自然就好了。」

  種世衡與王凱低聲商量了一會,對鄭主管道:「秦州比不得內地,以後借助三司鋪子的事務極多,必然會有公文來往。這樣,秦州這裡派幾個公吏到你手下,讓他們負責公文往來,你管著就好。還有,這些公文是日後常務,你最好也學起來。」

  鄭主管連連稱是,口中道:「衙門裡的公吏自然有官人去管,我如何管得?只要來教一教我們鋪子裡幾個人就好,不好讓他們耽誤在那裡。」

  「主管,你現在是朝廷命官,公吏自然就該你管!三司鋪子的規例,以前並沒有跟州縣往來怎麼辦,我們這裡要加上了。有了規例章程,照著做就是。」

  三司鋪子跟銀行一樣,是垂直管理,地方官不得干預他們的事務,真有需要,也是跟當地的主管商量著辦。反正鋪子跟地方上的其他商鋪一樣上稅,地方上只要把他們當一般商鋪就可以。之所以這樣做,是徐平實在信不過地方官的節操,如果讓他們代管各地的三司鋪子,大部分錢就被截留在了地方,三司為誰辛苦為誰忙?

  秦州就不一樣了,要借助三司鋪子改變當地的經濟結構,官方的施政很多都放在了他們身上,合在一起處理公事便就成了現實需要。即使如此,代表秦州的種世衡依然管不了鄭主管,還是要跟他商量著做事。三司鋪子的管轄權,三司是放給了經略司。

  鄭主管跟三司以外的官員打交道的機會很少,雖然有了官身,一時還是不適應現在的身份。帥府交待下來的事情,他兢兢業業地做,但怎麼跟其他衙門打交道,卻一頭霧水。

  讓鄭主管在一邊坐好,參與到幾個人的商量中來。

  種世衡、王凱和魯芳開始詳細規劃道路和堡寨的建設,路從哪裡走,哪裡修堡,哪裡建寨,各自大致的管轄範圍。真正細化起來,事情多且雜亂。

  看了一會,鄭主管見大家停了下來,暫時都不說話,小心問道:「幾位官人,道路修好之後鋪子的貨物是如何運法?秦州這裡是邊地,不知是不是跟內地有不一樣的章程。」

  種世衡問道:「主管,內地三司鋪子是如何運貨?」

  「州與州之間運貨,是借郵寄司。各州之內運貨,則有鋪子自己的車隊。鳳翔府那裡兩個月前開始制大車,我們已經定了車隊,一個月內就該到了。秦州轄下若只是算設縣的地方倒也不大,便如果這樣建堡寨,則就相當於數州之地了,不知還是不是如此。」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0 14:00

第34章 磨煉

  經略司,徐平對桑懌和高大全道:「本月二十六日開始,用十天的時間,在小隴山的關山草原演練。秀才,你帶宣威軍沿瓦亭川北進,經隴城寨循關隴故道前去。高大全,你帶歸明神武軍沿清水河北進,走弓門寨、定邊寨。這十天的時間,不帶輜重,各軍自己攜帶糧食,以最快的速度趕赴關山。到了那裡之後,按帥府給你們的計畫,雙方較量。」

  桑懌道:「若只帶十天口糧,演練完了之後怎麼辦?返回還需時日。」

  「演練完畢之後的糧草由帥府準備,回來都有安排。」

  高大全有些猶豫:「前去關山的道路,橋道司尚沒修通,這一路上他們正在修路,行軍不易。如果要演練,是不是讓魯芳那裡暫時停下來,避上一避?」

  徐平笑著搖手:「不必。到真正作戰的時候,邊修路邊進軍的事情必然不少,這也是對你們的考驗。你也不要覺得自己的路難走,秀才那裡的關隴故道荒廢多年,而且經過不少蕃落,路比你這裡更加難走。你們各有各的難處,自己去想辦法克服吧。」

  高大全點了點頭,暗暗歎了口氣,也不再說什麼。

  此時京城來的禁軍已經有了不能打的名聲,被陝西這裡的駐泊禁軍蔑稱為「東軍」,花的錢比誰都多,打起仗來比誰都爛。其他各路都是想方設法限制東軍,儘量擴大駐泊禁軍占的比例,只有徐平這裡反其道而行之,把京城禁軍當作骨幹,吸收整訓其他軍隊。到底效果如何,就看這次演練的結果了。如果不如人意,徐平還有沒有信心接著這樣做下去。

  高大全和桑懌對屬下軍隊管理已經算是極嚴,平時訓練也不敢有絲毫鬆懈,但其他官員說京城禁軍不能打的毛病,他們的軍裡也一樣存在。遠道而來,不熟悉地理人情,家不在本地,沒有羈絆,打仗不一定賣力,這些他們兩人的軍裡都同樣都有。

  見兩人不說話,徐平對一邊的張亢和景泰道:「演練,不管是行軍還是到了關山草原之後的交戰,都是兩位都指揮使作主。你們兩人,要保證衣糧無缺,士卒鬥志旺盛,其間的傷亡要合理撫恤治療。這是個細緻活,你們可要用心去做。」

  兩人應諾,張亢想了想,又對徐平說道:「節帥,做這些事情要細膩心思,並不合我的脾性。要不,我也改個帶兵官,另尋合適的人手來做這些。」

  徐平搖頭:「軍中安排,怎麼能夠由著自己的性子來?你先做好了現在的職事,我再讓你帶兵。正是因為你性子粗疏,才更要借這個機會磨自己的性子。」

  張亢歎氣,只好認命。他雖然是進士出身,但性子粗豪,做事不拘小節,現在的職事實際很不合他的性子,只是因為是文官出身,被徐平放到這個位子上來。張亢與哥哥張奎先後進士及第,但兩人的身材和性格截然相反。張奎身材瘦小,性格謹慎,清廉儉約,做事情循規蹈矩,張亢則身體肥大,性情粗曠,奢侈縱欲,不拘小節。人們對這兩兄弟的評價是,「張奎作事,笑殺張亢;張亢做事,唬殺張奎。」

  徐平當然知道張亢的性情跟現在的職事不合。但軍制新立,一是要用他和景泰這兩個進士出身的人做個榜樣,說明新的軍制下軍中是一文一武,各司其職,相互配合。再一個也正是因為張亢性情中的那奢侈縱欲,借這個職位磨一磨他的性子。

  其他軍隊,朝廷對武將的要求比較低,貪一點錢,對屬下士卒殘酷暴虐一些,一般不會當作什麼大事,不做處罰。按照晚唐五代傳下來的傳統觀念,武將就是這種人嗎,好人怎麼會打仗?軍中用的就是無賴潑皮,管軍的武將當然就要比這些人更加混。

  與這種觀念完全相反的,是歷史上的嶽飛和他的岳家軍,軍紀嚴明,令出如山。不但嶽飛自己對屬下士卒愛護有加,嚴格按照軍法行事,他的軍隊對百姓也秋毫無犯。但也正是岳家軍,徹底在正面擊敗了金軍,而且在最後一次北伐時顯示了他們有在較大的地域進行戰役決勝的能力。特別是後一點,是宋朝任何一支其他軍隊都不具備的能力。

  「餓死不擄掠,凍死不拆屋」,徐平前世聽到這句口號印象還不是特別深,並沒有深入去想這意味著什麼。畢竟有一支不拿群眾一針一線的軍隊從烈火裡拼殺出來,在他當時的心目中,軍隊好像天然就該是這樣的。但真正到這個世界掌軍,才知道事實完不是這個樣子。不要說是對百姓秋毫無犯,能夠打仗時不搶首級,不殺良冒功的軍隊,這個年代就已經算是紀律嚴明瞭。友軍在打,我這邊坐觀成敗,看事不好撒腿就跑,戰事順利及時上去搶戰功,這才是大部分武將的做法。軍律裡一條怯懦不戰的罪名,殺了不少人的腦袋,有罪有應得的,但也有冤枉的,便就是針對這種行為的無奈之舉。

  不殺將立威,便是大家都在觀望,嚴格誅殺怯懦不戰的,不要說冤魂,一有軍情警報便就一窩蜂湧上去,亂糟糟地胡打一氣,同樣對戰力有巨大的影響。

  有組織、有計劃地打仗,明確戰略目的、戰術目的,按部就班地完成,是徐平一直堅持的事情。張亢的性格,現在去掌軍,很可能就會觸犯軍法,特別是徐平軍中的軍法。即使他有當馬謖的覺悟,徐平可沒有揮淚斬將的準備。

  見張亢垂頭喪氣,徐平正色道:「公壽,莫要把我說的磨你性子的話當等閒,做過了這一任,你要真地把自己的性子改過來。軍中什麼事情應該做,什麼事情不該做,一定要了然於心。軍法無情,不要自己掌軍之後,還這樣不拘小節,小節可以釀大錯!我腰間的天子劍,不希望真地有一天要拔出來,斬自己的人!」

  張亢悚然一驚,叉手應諾。跟桑懌搭檔了這些日子,他已經知道這支軍隊跟其他的軍隊不同,軍中紀律嚴而不酷,階級不是上下如天塹但又組織嚴密。性情粗獷不是大事,但不拘小節和奢侈縱欲兩條很可能惹禍。

  徐平軍中士卒的待遇比其他軍隊好得多,各級軍官的公使錢給得也足,但對各種法紀之外的行為則管得極嚴。統兵官隨意打罵士卒,克扣錢糧,都會受到嚴懲。軍中違紀有軍法司管,不到觸犯軍法軍律的行為則有張亢和景泰這種副職在管,軍中事務不再是由統兵官一言而決。不能克制自己,一旦犯下大錯,就可能被殺了祭旗。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0 14:01

第35章 食物和酒

  正在幾個人商量的時候,王凱進來,徐平問他:「外面的事情商量定了?」

  「大致定了。只是秦州三司鋪子的貨物如何發運,還要請節帥決斷。鄭主管講,在內地州縣,州與州之間運貨是委託郵寄司,州內運貨,則是由鋪子自己的車隊。秦州地處邊陲,管下地盤太大,不知是不是還按內地州縣的辦法來。」

  徐平想了想,對王凱道:「還是按內地州縣的辦法來好了,州內由三司鋪子自己組織車隊,托給別人,對他們來說諸多不便。再者,三司鋪子有錢,一兩百輛大車對他們來說不是大事。對秦州來說,騾馬車輛是越多越好。內地行軍,糧草可以依賴地方補充,我們這裡就行不通了,必須要自己運上去跟著大軍。三司鋪子有自己的車隊,帥府的輜重司也要有自己的車隊,就是秦州,也同樣要有車隊。」

  王凱一怔:「這樣一來,需要多少大車?秦州周邊草場不少,馬匹倒是不缺,但車——」

  「鳳翔府有工廠,只要木料不缺,大車就不缺。現在那裡先用著往年儲存的木料,眼看著就到了秋冬,今年出動廂軍,多采一些木料順渭河放下去就是。」

  工廠到底是怎麼制車的,能制多少大車出來,王凱沒有見過,也想像不出來。若是按照他過往的經驗,制車要有好木工,好多地方都是技術活,極是耗費時日。雖然三司從內地遷了不少人來,但好的木工培養艱難,他們怎麼就能想制多少制多少?

  卻不知道工廠化生產的精髓就是標準化生產,只要生產工藝和工序定了,對熟練工的要求比傳統方法不知道低了多少。一個頭腦靈活些的年輕人,只要培訓上三五個月,便就是生產線上的一把好手,哪裡要跟傳統工藝一樣動不動就學上十年八年。現在鳳翔府那裡不僅是制車,就連制船因為用了洛陽帶去的工藝,生產速度也翻了一倍不止。現在惟一的瓶頸的就是儲存的木料供應不上,只要木料敞開了供應,秦鳳路就能遍地都是大車。

  秦州每年市馬一萬多匹,是按照戰馬的標準,拉車並不需要那樣的好馬。以十匹馬裡出一兩匹戰馬的比例,造出多少車來,在這裡都不用擔心找不到馬拉。修路,造車,用海量的物資把周圍的土地演沒,用最短的時間改變這一帶的經濟結構。

  接下來,王凱正式向桑懌和高大全傳達帥府對這一次演練的安排。如何行軍,行軍要注意哪些事項,達到哪些要求。到了關山草原之後如何對陣,要完成哪些戰鬥演練,參贊軍事司已經有了統一的規劃,提出具體的要求,要兩軍完成。

  王凱講完,剩下的是兩軍的僚佐官員來跟帥府的人員接受任務,其中有大量的公文和地圖,還有演練評估的表格。王凱一樣要安排屬下的人跟著兩軍,監督任務執行,評定演練效果。這些具體的瑣碎公事,徐平就不插手了。

  一應講完,徐平才道:「路上行軍,一般軍中自攜三日的糧,再多就要額外補給。攜帶乾糧也有竅門,乾糧怎麼製作,路上怎麼攜帶,用的時候怎麼吃。飯怎麼做熟,水怎麼取怎喝,聽起來是瑣細小事,對於戰事來講,卻可能有重大影響。你能多帶一天的糧,便就可以多趕幾十里的路,可能就比敵人提前佔據要地。所以,小事不小,不能掉以輕心。乾糧的製作,路上的使用,水源的尋找和生水、熟水的飲用,帥府定了幾種策略。此次演練行軍,你們都各自把自己屬下的各指揮劃分出來,分別用哪種辦法,最後綜合評定。」

  桑懌問道:「如此說來,此次還是由帥府提供乾糧嗎?」

  徐平點了點頭:「這次是。經過演練,選出好的辦法,把製作方法、儲存方法和使用方法都定下來,以後就由各軍自己製作了。我先說一下大致的原則,第一是要乾,乾了耐久存,不易黴變。第二個是要有油,油越多越好。一斤油頂能許多斤米麥,做好的乾糧裡有了油,士卒吃起來易於下口,也更耐得住路上的消耗。第三個要細密,同樣大小,越重越好。細密了容易攜帶,同樣的速度吃到肚子裡,也更充饑。另外,除了乾糧,還有額外的肥油和白糖發給你們,一是在吃飯的時候吃下去,補充養分,再一個,關鍵的時候可以用來救命。西北缺水,雖然秦州周圍河流不少,取水依然不如中原那樣方便。特別是緊急行軍的時候,來不及找柴燒水,生水喝下肚下容易引起疫病。這次隨軍發給你們有明礬,遇到不方便生火燒水,或者是水源髒汙,不能飲用的時候,先用明礬淨水。——怎麼用,帥府會有冊子發給你們,並且各指揮都要派人學會,不要在這上面出岔子!」

  桑懌和高大全叉手應諾。出外行軍打仗,吃和喝是大問題,一不小心就釀成大錯,徐平在這上面做得越詳細,對於未來就有越大的好處。這是生死攸關的大事,兩人不敢懈怠。

  高大全突然撓了撓頭,先笑了笑才道:「節帥,出外行軍,不知發得有酒沒有?」

  桑懌笑,徐平也笑。從邕州回來之後,高大全不像以前那麼嗜酒如命了,但酒癮太深也戒不掉,依然是每天都要喝上一些。只是徐平管得嚴,不敢過量而已。

  徐平看了看王凱,想了想點頭:「發,酒是要發的。說起來酒是好物啊,只要飲用不過量,可以提振精神,增加力氣。我可是話說在前頭,酒是發給你們,但是如果有軍中醉酒的,嚴懲不貸!高大全,你也一樣,如果軍在中醉酒,一頓軍棍是少不了的。甘都監到了秦州,主管軍法司,到現在處置的都是小事,如果你一個都指揮使要挨軍棍,他正好用你來立威,你可是要想好了。軍中的酒,是用來提振士氣的,不是用來使酒性的。所以發到軍中的酒,由張亢和景泰兩人掌管,統兵軍不可以隨意取用。」

  高大全叉手應諾,這麼多年下來,他的酒癮比以前好了很多。每天能夠喝上一兩口解饞就可以,平時沒事都不會喝醉,更何況是戰時。

  其實隨軍的軍醫帶有醫用的酒精,不過裡面加了雜質不能飲用,就是為了防止軍中有人偷偷喝酒。不過酒特別是烈酒,有很多好處,只要不過量,這確實是很好的東西。雨中行軍,喝上一口烈酒,便就不容易得病。清晨晚上過於嚴寒,喝一口酒也能頂一會。更不要說酒還是興奮劑,兩軍對壘要見血的時候,喝一口酒可以提振士氣。

  徐平並不反對軍中飲酒,但一定要在控制之內,不能因酒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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