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130
[歷史]《一世富貴》(校對版全本)安化軍.jpg

【小說書名】:一世富貴

【作者概要】:安化軍,男,河南 - 鄭州,起點作家。一名出色的小說作者。他的作品本本精品,字字珠璣,情節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情節與文筆俱佳。

【小說類型】:歷史 > 兩宋元明

【內容簡介】:

  穿越到北宋仁宗年間,金榜題名,卻因為得罪太后,被打發到嶺南為官。從邊疆小官做起,步步升遷,徐平終於熬到出頭天,在宋代書寫自己的傳奇。

  從五代亂世走來的北宋,世家大族一掃而空,社會上還沒有士紳,宗族社會尚未成形,階層變動之劇烈和平社會前所未有。大宋的治下不再有賤民,這是一個不問出身的時代,奴僕的兒子可以成為宰相,小兵可以晉升為軍隊統帥。

  這是最好的時代,對於個人來說,人生一切皆有可能。這是最壞的時代,數量龐大的常備軍裝備精良,卻屢戰屢敗,最終把整個民族拖進深淵。這個時代改變了徐平,徐平也改變了這個時代。

  富者,富甲天下;貴者,貴極人臣。

  伴隨著一個穿越者的腳步,回望那遠去的大宋風華。

【其他作品】:《風雨大宋》、《異界穿越之虎虎生風》、《神魔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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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aterkcl 發表於 2018-10-31 17:26

《第一卷 少年遊》

第1章 回到從前

  天聖二年夏四月丁卯,徐平坐在自己田莊東邊麥場邊的大柳樹下,背靠著柳樹,看著南邊不遠處的小河出神。他的屁股下是一張竹席,身邊是一個果盤,裝了些蜜餞乾果。

  徐平說不清自己現在是個什麼狀態,記憶中自己是一個小縣城農機站的小職員,現實卻是自己身處宋朝,身份是一家富戶的不成器的紈絝子弟,甚至還殘存著他的零零碎碎的記憶。

  那個世界的記憶如此清晰,所有的事情幾乎歷歷在目,使得他分不清哪一個才是自己,哪一個是一場夢。

  也許,這就是一個不太徹底的魂穿吧,那一個世界現在挺流行的。

  徐平用了五六天的時間才慢慢平復了自己的心情,無耐地接受了這個現實。沒想到一旦接受了之後,竟然微微有點興奮。自己好歹也是學過歷史的,只要留心,說不定就一下抓住什麼機會,一飛沖天,名留青史,不用再像另一個世界的自己那樣活得那麼委屈。

  他首先要搞清楚現在是哪一年,好與自己記憶中的歷史聯繫起來。可他翻遍了曆書,也只得到這個答案,天聖二年夏四月丁卯,就是初十。

  完全沒什麼卵用!

  他根本沒聽過這個年號,不知道這個時候有什麼人,會發生什麼事!他學的歷史是西元某某年發生什麼,年號書上有,可他從不往腦子裡記。

  更悲催的是,他發現歷史書上存在的人物自己一個也不知道。

  依據現在身體的那個紈絝子弟的模糊記憶,大宋現在已經立國六十多年,歷太祖、太宗、真宗三朝,至於現在的皇帝是哪個,竟然說不清楚!皇上就是皇上唄,即使有尊號,這個紈絝也不知道,前世的記憶更不知道。歷史書上宋朝的皇帝是稱廟號的,皇帝不死,哪來的廟號?

  至於年號,徐平有印象的也只有過去不久的真宗朝的大中祥符,可他有印象只是因為這年號有點特別,完全想不起歷史書上是怎麼寫的。

  徐平知道查自己現在年代的方法,畢竟中國歷史記載得細緻入微,干支紀日已有幾千年,從無錯亂。比如他記得秦始皇統一六國是西元前221年,然後從歷史書上一天一天推下來就好了,保證精確。

  這就是他要逼自己習慣四月丁卯這種紀日方法的原因,當然這種推算不是現在的他能完成的。

  今天徐平心情好了點,他終於知道了一個歷史書上的活人。

  清早,徐平在莊裡亂走,偶然聽到兩個莊客議論朝政。這沒什麼奇怪,他現在位於開封府中牟縣自己家的田莊裡,天子腳下,平民也見多識廣,沒事指點江山是正常的,前世首都的民眾也是一樣。

  一個說:「寇相公有大功於國家,竟然老死嶺南,可恨丁謂那個奸邪竟然不死,真是禍害遺千年!」

  另一個道:「想當年在澶州……」

  徐平一下福至心靈,插嘴道:「寇相公說的是寇准嗎?」

  兩個莊客看著他翻了個白眼,行個禮,一聲不吭轉身走了。

  徐平愣了一會,才想起自己現在的身份是個紈絝,並不怎麼讓下人尊敬。更重要的是寇准此時在民間威望極高,古代人嗎是講究避諱的,他直呼寇准的名字,也就是面對的是自家莊客,要是別人說不定大耳光就抽過來了。

  不過有了寇准這個由頭,兩世的記憶便鉤連了起來。

  原來現在是寇准生活的年代,可惜的是,他已經於去年在嶺南貶所去世了。寇准去世之後又發生了什麼呢?慶曆新政?王安石變法?靖康之變?

  徐平能想起來的只有這幾件大事,不過他不知道要過多少年才發生。本來他認為自己歷史學得不錯,考試也能高分,但到了具體年代,才發現自己幾乎是一無所知。誰讓中國的歷史太長了呢。

  不過知道了寇准這個熟人,就好像腳終於落了地,徐平安心了許多,整個上午就這樣坐在這裡,從寇准發散出去,把兩世記憶捋出頭緒。

  紈絝的記憶沒多少可取,無非走馬鬥狗,勾欄瓦舍,知道的不過是寇准少年成名,澶州之戰名滿天下,後來栽在丁謂手裡,老死嶺南。

  前世的記憶關於寇准有兩點。一是澶淵之盟,這個時代隨便什麼人都比他明白。第二點就要慶倖他好壞也是讀書人了,是關於寇准名字的那個准字。

  宋代人當然不會用簡體字,但由於寇准位高名重,宋人便為他避諱,把繁體的準字減筆,後來竟然也就成正體字了。沒錯,減筆之後就是簡體的准字。

  這便使徐平發現了一個問題,自己寫不好這個時代所用的字。這一點無關繁體簡體,後世的繁體字要到清朝才定形,更不用說簡體字了。如果一廂情願地認為古代人都用繁體字,也會倒楣的。比如這個準字,裝逼寫個繁體,如果交到官府的手裡,不定就會被當成丁謂奸邪一黨,從此仕途無望也是可能的。

  偏偏自己附身的這個紈絝子弟雖然老爹自小請名師教導,卻還是不學無術。徐平比較了一下,這傢夥認的字中竟然有不少與自己前世記憶中的簡體字相同,可明明是有繁體的。這就是宋朝所謂的俗字,老師對這傢夥的評價是好用俗字村語,未來無非是工商一流,出頭是沒什麼指望了。

  順便說一句,老師是這傢夥的未來丈人,落第的舉子,鄉貢的諸科,專攻《春秋》三傳。就在不久前,他又落榜了。

  徐平是個讀書的人,既然到了這個文人為尊的年代,對於科舉高中還是有點想法的。可字寫不對,這就是個大問題。更不要說還有對皇家的各種各樣的避諱,比如州軍本有通判,現在要避太后老爹的諱,就改成同判了,可想而知這個事情有多複雜。

  正在徐平浮想聯翩,腦仁都痛的時候,一個三十出頭的中年人尋了過來,到了徐平的面前,叉手唱個喏,道:「大郎,夫人從鎮裡回來了,已經到了莊後,你快去迎接一下。」

  徐平認得這是自家的僕人,這處田莊的管莊,自小在外公家裡養大,父母成親之後,便跟著自家姓,取個名字叫徐昌。嗯,父親徐正繼承了岳父的遺產才一飛沖天,後來掙到萬貫家財,連這些家僕也一起繼承了。

  徐平站起身,對徐昌道:「麻煩都管了。」

  兩人繞到莊後,正迎著徐夫人一行。

  一輛牛車在前面,因為天熱簾子掀了起來。

  裡面正中是一位三十多歲的中年婦人,身上衣料華貴,但並不鋪張,面色微黑,神色冷峻,正是徐平的母親張玉真,人稱鐵面張三娘。

  旁邊一位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挽著雙髻,水藍衣裙,白嫩的瓜子臉,神情沉默淡然,正是徐平的未婚妻,自己老師的女兒林素娘。

  林素娘與徐平前身自小青梅竹馬,一起長大,但性格卻格格不入。林素娘知書答禮,雖然小小年紀,進退都有法度。在現在的徐平看來,她完全就是歷史書上寫的那種賢妻良母,嗯,真真正正的古代人。徐平前身是個紈絝子弟,平生放縱不羈,根本玩不到一塊去。而現在的徐平,對這種如同從書裡走出來一樣的古代人,有一種本能的距離感。

  兩人的身邊,一左一右還坐著兩個人。

  左邊一位是中年婦人,白白胖胖,渾身上下收拾得一絲不苟。這是母親小時候就陪伴在她身邊的女使,也就是婢女。母親嫁給父親的時候,陪了些嫁妝把她也嫁出去了,前些年老公死了,家道艱難,母親念舊,又把她雇了回來。有鐵面張三娘撐腰,這位在徐家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人人稱其為洪婆婆。

  右邊是一位八九歲的小女孩,眉目清秀,穿著一身青色的粗布衣裳,懷裡緊緊抱著一個小小的舊包袱。她靠著車邊虛坐著,一直低著頭,一雙黑黑的眼珠不時轉一下,偷偷打量周圍的人,滿是好奇之色。這小姑娘徐平以前沒見過,不知是什麼來路。

  前邊牽牛趕車的,是家裡在鎮上酒店裡的小廝,名叫劉小乙。

  在牛車的後面,一身白衣三十多歲的中年人,是徐平的老師,也是他未來的岳父林文思。他熱得滿頭大汗,跨下一頭黑驢。

  林文思不是本地人,多年之前來開封趕考,因緣際會認識了徐正,兩人投緣,便住了下來。後來更是托徐家的關係,在開封落下籍來。要知此時開封府是大宋首善之地,發解舉人的名額之多,遠不是其他地方能比的,就好比前世落戶口在北京然後參加高考一樣。正是因為有這樣的交情,林文思才不顧徐平是個浮浪子弟,把女兒許給了他。

  看見他騎驢徐平就想笑,因為這與自己記憶中古代的風情太不相同。雖然張果老倒騎毛驢是個很熟悉的形象,但見到大男人騎在小驢上,徐平還是覺得滑稽,怎麼看怎麼覺得不協調。

  可是沒辦法,這是宋朝,缺馬的年代,不是豪門大族,還真就是騎不上馬,有驢騎就不錯了。

  徐平走上前,給張三娘行個禮:「媽媽勞頓,一路辛苦了。」

  張三娘露出笑容,雖是鐵面,竟然也很慈祥:「天氣炎熱,你不必拘於禮數,快先回莊裡廳上去,我們馬上就到,一會我有話對你說。」

  徐平在原地躊躇,不知該怎麼辦。作為兒子,他應該在一邊小心陪著母親,這是孝道,怎麼能先走一步?可來自前世的記憶,讓他實在沒這個覺悟。

  張三娘笑容更燦爛了,對身邊的林素娘道:「大郎前些日子精神不好,學舌的就說他狀似瘋顛,卻不知道是痛改前非,我兒現在也知道禮數了。」

  林素娘微笑道:「都是夫人教導有方。」

  張三娘終是心疼兒子,對一邊的徐昌道:「都管,陪大郎先走一步,避避暑氣,不用陪著我們。」

  有人相陪,徐平不再扭捏,與徐昌當先走了。

  (備註:媽媽是宋明時期漢人對母親的常用稱呼,宋人筆記和《三言二拍》用的很多,詳見本書作品相關「關於本書的稱呼及其他」。)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0-31 17:26

第2章 秀秀(上)

  回到大廳,徐平坐了一會,便乖乖到門口等著。畢竟對自己來說,這是個陌生的世界,萬事小心謹慎,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來。

  徐昌站在門口,好奇地看了徐平一眼。印象裡這位自小就是無法無天,不知禮法為何物,每天都是呼朋引伴,牽黃架鷹,怎麼一下這麼懂事了?莫非家道中落,人就一下長大了?

  並沒有等多久,張三年娘一行就到了廳外。

  徐平急忙上去見禮罷了,迎著到廳裡坐下,徐昌自去安排點茶。

  張三娘見徐平乖巧,臉色好看了許多。喝了茶,對眾人道:「家裡現在的光景,不比從前了,你們也應該多少有些耳聞。前些日子,員外得罪了如今正當紅的馬史館,他是太后的親戚,又提舉著在京的各司庫,沒辦法,家裡把萬勝門外的酒樓典賣了,回到鄉下來。我們家大業大,不能坐吃山空。可這處田莊雖然不小,卻是個賠錢貨,今年自春以來大旱,一分收成也沒有。我和員外還想過些年把酒樓贖回來,只好到白沙鎮上去買了個酒樓,一切從頭開始。往年在東京城裡,我們都是取班樓的酒賣,自今以後,要買麯自己釀了。」

  張三娘歎了口氣,接著道:「諸般事情千頭萬緒,大家都是自己人,有什麼照顧不到的,都海涵些吧。這處田莊,我和員外是沒精力管了,自今天起,洪婆婆到莊裡來,一切事情都聽她吩咐。徐昌,你也是家裡的老人了,好好陪著大郎,不要闖出禍事來。」

  徐昌答道:「小的明白,夫人安心。」

  轉頭看看一邊強繃著臉的洪婆婆,心中暗暗歎口氣,也不分辨什麼。

  張三娘看了看林文思,又道:「今年開封府大旱,災民不少,流民多了事情就多。再加上今年是大比之年,多少落第的舉子在東京消折了盤纏,一時回不了家鄉,流落在開封府各縣,不定就要生出什麼事來。大郎,往年在東京城裡,由著你的性子胡鬧,今後就收收心吧,好好在莊裡跟著林秀才唸書,不要再去招惹往日的那幫狐朋狗友。徐昌老成,你多聽他的話。」

  徐平急忙道:「孩兒明白,定然不讓媽媽擔心。」

  見兒子乖巧,張三娘的臉上終於有了點笑容,對坐在身邊的林文思道:「親家,我們是自家人,你和素娘便在莊裡住下,多多督促大郎的課業,不要讓他走到了邪路上去。」

  林文思苦笑道:「放心,我理會的。」

  他也是個落第的舉子,張三娘剛才說的實在讓人心酸。

  徐平心裡卻有些不是滋味。聽張三娘的口氣,也沒指望他能讀出個名堂來,只是讓他有點事做,不要惹事就好了。這做法,倒與前世不少父母想法相通。難道在這些人眼裡,自己真就是個沒出息的混混?

  把話交待完,張三娘又道:「人生在世,哪能沒個溝沒個坎的?雖然現在家裡光景不好,只要勤快,總能否極泰來。想當年,員外一個人挑個擔兒到東京城裡討生活,還不是掙下來偌大家業?大家安心過日子就好。」

  徐平撇了撇嘴,老爹真正發家,還是因為娶了一門好親吧?

  說到這裡,張三娘才把先前的那個小女孩招過來,對徐平道:「這是秀秀,莊子南邊放羊的牧子任安家的女孩兒,今年八歲。說來可憐,前幾天他放的羊被人盜走了幾十隻,地裡又沒收成,只好把這女孩兒典在我們家,六十貫典賣十年,以免流徒之苦。你身邊正缺個人使喚,便讓她跟著你吧。」

  徐平看秀秀,她正抬起頭來,四目相對。

  秀秀的目光怯怯的,有點好奇,更多的是驚慌,神色裡透著茫然。

  徐平心裡莫名地就像被針紮了一下。他來到這個世界,這幾天來雖然不是錦衣玉食,也是衣食無憂,甚至在可見的未來裡他會衣食無憂一輩子,並沒有覺得這個世界多麼無法忍受。

  現在突然就這麼一樁賣兒鬻女的事情出現在面前,就這麼一個不到十歲的小女孩,還什麼都不知道,就被賣到自己家來。她的年齡還小,或許還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不知道這已經決定了她的一生。

  對奴僕來說,宋朝可能是中國古代最有人情味的,從皇帝到大臣,都承認他們是國家的編戶齊民,同樣是良民,國法上的歧視也並不嚴重。

  可這又如何?為什麼同樣是賣身,長得好看的年輕女子價錢就高?因為最少在賣的這段時間裡,主人擁有她們的身體。將來有一天,即使她們回復自由身,也不可能嫁入稍微好點的家庭為妻。誰會相信你還是個黃花閨女?

  宋朝沒有婢不可為妾這一說,甚至成為正妻的也有不少,就連現在的太后,不也是個二婚嗎?但是,那樣的機緣,有幾個人能碰到?

  徐平不是個同情心氾濫的人,但一個人的命運就這樣輕易地被打上另類的標籤,讓他覺得很不舒服。

  秀秀不知道徐平在想什麼,對她來說,徐家可以算是恩人。她爹作為牛羊司屬下的牧子,放的是朝廷的羊,一下丟失三十多口,捅到官面上,足夠流放他州,家破人亡。她們家現在急需用錢,買羊補上,上下打點。

  張三娘一是覺得她家可憐,再一個是他們家剛剛搬回來,要在鄉親們面前留個好印象,給的價錢很不錯,十年六十貫,足夠解決問題了。

  而且牙婆還偷偷告訴她,這家人很好,即使是婢女,也能吃得飽穿得暖,而且不過是典賣十年,到時不耽誤她嫁人。

  現在擔心的,就是跟的這個主人性格怎樣,不要經常打罵就好。

  張三娘卻沒心思琢磨這兩個人心裡怎麼想,看看天色不早,便安排開飯,吃過了她還要回鎮上酒樓去,幫丈夫的忙。

  太陽剛剛下山,天還大亮著,徐平便吃過了晚飯。這裡是鄉下,沒有東京城裡豐富多彩的夜生活,百無聊賴。

  今年大旱,到現在都沒下過雨,雖然剛剛入夏,天氣已經熱得不行,一絲風都沒有。這個年代,又沒有空調風扇什麼的,徐平身上粘糊糊的,覺得悶得慌,很想洗個涼水澡。

  一回頭,卻見秀秀依然跟在後面,眼巴巴地看著自己,懷裡還緊緊抱著她的那個小舊花布包袱。

  徐平怔了一下,對她道:「你去找洪婆婆,讓她安排地方休息吧。我要洗個澡,這天太熱了。」

  秀秀忙道:「哦,那我去燒水。」

  徐平笑道:「燒什麼水,這天熱得跟鬼一樣!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說完,從屋裡拿了條毛巾,向後院裡的井邊走去。

  秀秀跟了兩步,想起什麼,便又縮了回去。

  徐平到井邊,見周圍沒一個人影,便打了一桶水,到牆邊楊樹底下,渾身上下用涼水擦了一遍,通身舒暢。

  把水倒了,徐平搖搖晃晃地向回走。此時太陽已經落山,起了涼風,迎面吹在身上,說不出地愜意。

  回到東廂自己小院,卻看見秀秀坐在門前的臺階上,膝蓋上放著她的小包袱,她的下巴就壓在包袱上,怔怔地看著地面出神。

  聽見腳步聲,秀秀一下跳了起來,忐忑不安地看著徐平。

  徐平愣了一下,對秀秀道:「你還在這裡啊?」

  秀秀低著頭,一雙腳在地上碾來碾去,囁嚅著不說話。

  徐平笑笑:「也好,既然沒事,就陪我說回話吧。」

  說完,走到臺階邊,噗地吹一口,也不管吹乾淨沒有,一屁股坐了下來。見秀秀還站在那裡,對她道:「你也坐。」

  秀秀哪裡敢坐,又不好站在那裡居高臨下對著徐平,便在他旁邊蹲了下來,怯怯地看著他。

  徐平也不在意,問她:「你家裡還有什麼人?」

  秀秀道:「我爹,爹娘,還有我弟弟虎子,今年五歲了。」

  徐平歎了口氣:「你還有個弟弟,比我家熱鬧。」

  他是獨子,父母又忙得天天不照面,穿越而來本就惶恐,沒個人說話更加覺得孤獨。

  徐平的父親徐正,原是這附近的人,年輕的時候混不下去,一個人去東京城裡闖蕩,挑著一副擔子走街串巷賣酒。幾十年省吃儉用,終於存下了一點錢。在他三十八歲那年,因為老實能幹被一個開腳店的看中,就把女兒張三娘嫁給了他,繼承了產業。張三娘那年不過十八歲,比丈夫整整小了二十歲,老夫少妻,又加上產業是自己的,不免就強勢了些。過了兩年,生下兒子徐平,徐正已經四十歲了。老來得子,又有張三娘維護,徐平自小就嬌生慣養。

  繼承了丈人的酒樓後,徐正順風順水,漸漸攢下萬貫家財。

  前些年中牟的淳澤監被廢,朝廷招人買這裡的土地,因為土地貧瘠,根本賣不出去。徐正因為是本地人,又有些錢,便被強配下來,買了這處田莊。

  自從這事之後,徐家便開始走揹運,去年不知怎麼得罪了馬家。據說是馬家看中了徐家酒樓正處於金明池邊上,位置好,便使了手段。內情除了徐正和張三娘再沒一個人知道,反正是徐家把酒樓典賣出去,全家搬回中牟。

  此時的中原與前世相去甚遠,遠沒有那樣的人煙稠密,甚至說一句地廣人稀也不過分。黃河兩岸多是沙地,只能長草,糧食收成很差,遍佈的都是朝廷的牧馬地。宋朝馬政管理又差,很多牧馬監時興時廢,入不敷出。這處淳澤監便是例子,前幾年廢棄,地又賣不掉,如今還有騏驥院裡的幾千匹馬養在這裡,只是沒有牧馬監的編制了。

  秀秀見徐平不說話,心裡惴惴不安,眼巴巴地看著他。

  徐平回過神來,看見秀秀的樣子,不由笑道:「你小小年紀,被賣到我家裡來,怕不怕?」

  秀秀低下頭:「我也不知道。」

  兩個人便不再說話,沉默了一會。

  秀秀許是蹲得久了,挪了挪腳,托著手裡的小包袱,想起什麼,突然對徐平道:「我有好吃的從家裡帶來,請你吃吧。」

  說完,秀秀把包袱打開,裡面是幾件洗得乾乾淨淨的舊衣服,旁邊用塊花布包了一團不知什麼。

  當秀秀打開那團花布,徐平腦袋嗡地一聲。

  那竟然是一包花生!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0-31 17:27

第3章 秀秀(下)

  徐平前世工作與農業相關,對花生知道得比較清楚。雖然也有中國是花生源產地之一的說法,但也只是說說而已,當不得真。而且現在秀秀拿出來的花生,不要說宋朝的開封,就是宋朝時候的美洲也不存在,這明顯是經過長時間馴化和品種改良,流行於前世中國北方的山東大花生!

  秀秀沒有注意徐平的臉色,把包袱放在地上,捧著花生到徐平面前:「很好吃的,你嚐嚐。」

  徐平的手發抖,輕輕拿起一粒,用了很大一會才剝開,看著殼裡熟悉的兩粒大花生,徐平的聲音有些顫抖:「這是哪裡來的?我以前怎麼沒見過?」

  秀秀低聲笑道:「我家裡種的啊!官人你是大戶人家,落花生這種是我們貧苦人吃的,你沒見過也是尋常。」

  徐平把花生粒放進嘴裡,是生的,與前世的味道並沒有差別。

  秀秀又道:「這是家裡留的種子,我們家窮,這就是最好的東西了。我從家裡出來,就帶了這一點,官人不會嫌棄吧?」

  「怎麼會?」徐平隨口答道。

  花生早已變得很乾,咬起來很費牙,有一絲淡淡的甜味。其實說真的,生花生吃起來沒什麼味道,留在記憶裡的,是炒熟花生的香味。

  把嘴裡的花生咽下去,徐平隨口問秀秀:「怎麼不炒一炒?生的吃起來沒什麼滋味,可惜了。」

  「啊!怎麼炒啊?」秀秀滿臉茫然。

  徐平才想起來現在所處的年代。後世光輝蓋世的中國烹飪技術剛剛開始走向成熟,要過一兩百年才會迎來中國菜的高峰。現在雖說有了炒的概念,實際大多時候都是煎。與此相對應的是烹飪用油很簡陋,別說用花生榨油,就是最常見的大豆油都沒發展起來,現在所用的大多是芝麻油。

  如果還沒習慣炒製食品,花生這種東西還真就只能是下層人民的零嘴,生花生仁沒什麼味道,還要剝殼,對達官貴人來說太也麻煩。

  徐平看著秀秀捧在手裡的花生,心裡重重歎了一口氣。這個世界絕不是自己前世所在世界的宋朝,那這裡又是哪裡?這花生來自前世的世界無疑,要知道品種的馴化改良有太多的機緣巧合,就是用同樣的原種,不同的世界也不會馴化出同樣的種植品種來。

  他的思緒一團亂麻。莫非這個世界有通向前世的通道?不然自己怎麼會來到這裡?又怎麼會有前世的作物?

  秀秀不知道徐平在想些什麼,見他在那裡發呆,也不再碰自己手裡的東西,訕訕地把花布包起來,低聲道:「原來官人是哄我的,這種貧苦人家吃的東西,官人怎麼會喜歡呢?」

  說著,她的眼圈就有些發紅。

  說到底秀秀還是不到十歲的孩子,突然之間離開父母,從此有家不能回,怎麼會不覺得惶恐?她把家裡留做種子的花生帶出來,也是要給主人留個好印象,不要吃太多的苦。

  這番心思終究還是白費了。

  徐平猛地清醒過來,把秀秀手裡的花布包搶到手裡:「這些都給我吧,我有用處!」

  秀秀愣愣地看著徐平,不知他是什麼意思,好一會才小聲說:「其實我家裡還有的……」

  徐平卻再也聽不進去,只是想著這個世界突然出現花生,那還會不會出現其他的作物?從哪裡來的?會不會還有人像自己一樣來自那個世界?

  今後該怎麼辦?

  這一夜徐平都昏昏沉沉,甚至都想不起是怎麼結束與秀秀的談話,迷迷糊糊地回到床上,做著各種噩夢。

  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進來,徐平睜開了眼睛。

  他終於想通了。所謂的惶恐,不過是深藏在心底的不該有的欲望。穿越到了一個新世界又怎麼樣?就該要大殺四方,強勢崛起,開始一段燦爛輝煌的人生?前世他不過是一個小人物,又如何確定在這個世界就是天之驕子?

  迎著明亮的陽光,徐平深深吸了一口氣。其實,平凡的人生,也有平凡的樂趣。在這個新的世界裡,何不繼續自己的事業?最起碼,這個世界他的處境比前世好得多,有一個富足的家庭,有溺愛自己的父母,還有現在還算寬鬆的社會環境,一片空白的事業前景。

  徐平前世專業是農業機械,學歷碩士,畢業之後進了一個山區小縣的農機站,做一個普通的公務員。農機站的人員很少,直到來到這個世界,徐平也沒搞清楚自己單位編制是幾個人,反正幹活的只有他和一個老站長,其他人沒見過到站裡上班。

  工作雖然累了一點,徐平的熱情還是很高,畢竟找到一份專業對口的安穩工作也不容易。

  老站長是特殊時期時的中專生,性格古怪,做事死板,但幾十年的工作經驗是實打實的,教給了徐平很多東西,兩人相處還算融洽。

  他們這個行業從八十年代開始曾經大踏步地後退了二十年,而那二十年正是老站長風華正茂的時候,可想而知老站長牢騷滿腹。滿腹牢騷的人脾氣就不好,脾氣不好就不討領導喜歡,從而形成一個惡性循環。

  老站長快要退休了,希望評個稱職退休待遇好一點。評職稱要有論文,這不是老站長擅長的,徐平便自告奮勇把這活接了過來。

  這事情卻成了徐平的噩夢。

  他是真地想幫老站長,做得比畢業論文還用功,選的課題是他們那個地區農業的最佳經營面積和方式。

  眾所周知,中國太大,環境又特別複雜,幾乎包括了世界上所有的農業環境。中國又人口眾多,保證糧食產量是必然的選擇。他用的評價指標也是糧食單產,得出結論是最佳經營方式是家庭農場,最佳經營面積是兩百畝左右,隨著技術的發展,這個面積可能會擴大。這是一個正常的結論,他們那裡是山區,人口又密集,即使是發達國家,除了地廣人稀的北美、南美、澳洲,即使歐洲也是以家庭農場為主的。

  雖然後面也特別說明瞭如果評價指標不同,比如以經濟效益為優先,會有不同的結果,但並沒有展開講。

  這個事情後來被縣裡主管農業的領導知道,便要求加上自己的名字。這沒什麼,反正論文可以好幾個人署名,搞好與領導的關係也很重要。可那位領導看了論文之後卻把他叫過去,非要把結論改了,理由冠冕堂皇,不知道國家正在推動土地流轉嗎?不知道農業的未來是規模化機械化嗎?科學研究要適應大勢,怎麼可以逆歷史潮流而動?

  徐平最後把那個專案廢棄掉了,重新做了一個山地農機小型化的項目,幫助老站長評了職稱。萬萬沒想到的是,縣裡領導把他的論文找人改了,編了資料換了結論,以自己的名字發了出去。

  這件事情深深地教育了徐平什麼是政治,他們要的不是正確,他們要的是朝堂的認可,這中間的過程無關緊要。

  面朝陽光徐平揉了揉眼睛,忽然笑了。

  他前世做個研究說是他們那裡最好以家庭農場為最佳,家庭農場不就是自耕農嗎?竟然就把自己送到了這個最需要自耕農的宋朝來,嗯,我大宋朝是中國歷史上罕見的不抑兼併的朝代,這是報應嗎?

  從床上下來,徐平打著哈欠出了房門。

  太陽剛剛從地平線下蹦出來,發著紅彤彤的光,並不刺眼。

  徐平揉了揉眼睛,準備要去洗臉,一扭頭,卻發現秀秀坐在門口。

  她坐在臺階上,靠著牆角,整個人縮在一起,睡得正香。那個小小的舊布包袱,被她緊緊摟在懷裡。

  清晨的陽光照在她的臉上,在黑黑的頭髮上描出金邊,她的面龐清亮而近乎透明,散發著神聖的光彩。

  不知做了什麼樣的夢,她的表情無耐而又惶恐,眼裡掛著兩滴淚珠,惟有緊緊抿住的嘴角,透出一絲倔強。

  徐平怔在那裡,好像一下回到從前,看見從大山裡走出來的少女們,來到城市裡尋找生活,就這樣睡在火車站的廣場上。

  可秀秀不是來徐家打工的,她已經被自己的父母賣掉了。

  看到秀秀睡在這裡,徐平才想起來了,這個小丫頭被母親打發來照顧自己,而自己並沒有給她安排住處。

  清晨的露珠還掛在她的發梢上,在陽光的照耀下發出五顏六色的光。

  徐平一時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想了一會,回到屋裡拿了一件外衣,出來輕輕蓋在秀秀身上。

  當徐平洗完臉回來,秀秀已經醒了,提著徐平的外衣,看著他手足無措。

  徐平笑笑:「怎麼睡在外面?這院子裡還有空房,你只管收拾了住。」

  「這怎麼使得?我是個下人。」秀秀說道。

  徐平搖搖頭。

  秀秀突然道:「哎呀,太陽升起來了。夫人吩咐過,官人是要把飯拿回來吃的,我這可去得晚了。」

  說完,把外衣還給徐平,一溜小跑出去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0-31 17:31

第4章 炒花生

  秀秀把早飯拿回來,不過三個饅頭一碗小米粥。這幾天都是這樣,徐平也沒在意,拿了饅頭就吃。

  咬了一口,才發現秀秀正奇怪地看著自己,不由問她:「你這樣看著我幹什麼?你不吃嗎?今天多了一個。」

  秀秀囁嚅道:「我到廚房裡,洪婆婆說隨便給官人端點什麼回來就好,反正官人也不吃的,都是要去鎮上吃酒。」

  徐平道:「那老虔婆可惡!不用聽她的,你也吃吧。」

  心裡卻有些無耐,自己原來做紈絝的時候,確實不怎麼在家裡吃飯,都是要去酒樓裡擺上一桌,這才是京城子弟的做派。

  秀秀站在一邊,捏了一個饅頭起來,偷偷看了徐平一眼,輕輕咬了一口。

  吃罷了早飯,秀秀收拾了,徐平坐在桌邊漱了口,閉目養精神。

  這幾天都在適應這個身份,適應這個世界,沒有想太多,既然已經接受這個改變,生活就不能這麼渾渾噩噩,至少說到吃,雖然自己不怎麼講究,但有了條件,誰不想吃得順口一點?

  天天早上饅頭稀飯,好壞也是富家子弟不是?還不如自己前世吃得好,再也不能這樣下去了。

  說到宋朝的吃,如果在前世,肯定是有幾分嚮往的。熱鬧繁華的東京汴梁啊,那就是中國歷史上的神話。

  但這裡不是東京城,這裡是開封府的鄉下,雖然只離東京幾十里路,可完全是兩個世界。

  在前世說起中原,必定是沃野千里,人煙稠密,但現在可不是那樣子。此時的中原,黃沙遍地,人煙稀少,很多地方都是半農半牧。一百多年的亂世,一次又一次殺得千里無人煙,中原的元氣早已經被抽光了。

  此時的中國,或者說世界上最大的兩座城市都位於中原,東京開封,西京洛陽,可在這兩京周圍,卻是另一番景象。到處是荒地,無人耕種,只能用來放羊牧馬。就以兩京之間的鄭州為例,在後世可是人口爆炸的城市,號稱人口密度超過北京的地方,此時的人口卻不過後世的幾百分之一,甚至還達不到盛唐時的十分之一。時人的形容,「南北更無三座寺,東西只有一條街。四時八節無筵席,半夜三更有界牌。」更不要說其他鄉下地方。

  如果以後世做比喻,東西兩京周圍就是環兩京貧困帶,而且比前世的環京津貧困帶嚴重得多。這裡的土地由於黃河氾濫,早已不適合耕種,人煙稀少,也沒有足夠的人力治理。由於位於兩京周圍,大量的人口被吸走,數十萬的兵員,東西京城裡各級官府的公吏,皇室、各級官府、皇陵,當然還有黃河汴河的數不清的徭役,人口之少根本不足以發展生產。

  常說自唐開始,中國經濟重心移往東南,這話往往都是說江南的發展,卻很少提及中原的凋敝。此時的中國北方,越是中心越是荒涼,反而兩翼要好得多,東邊的京東東路也就是後世山東蘇北,西邊的陝西路,這兩個地方還算得是上繁華。而位於中心的兩京周圍,卻是幾乎看不見希望的地方。

  徐平現在位於中牟的田莊裡,說起來是天子腳下,首善之區,實際上條件艱苦得尤如邊荒。要想吃好的,要麼去東京城裡,要麼就自己動手。

  秀秀收拾完了,回來站到徐平身旁,也不說話。

  徐平睜開眼睛,問她:「你會做飯嗎?」

  秀秀答道:「會啊,媽媽要做生活,都是我做飯的。」

  「那就好。」

  徐平站起身來,見秀秀還緊緊抱著自己的小包袱,對她道:「先給你找地方住。」

  徐平這個小院有三間正房,坐東朝西,一間用作客廳,一間是臥室,還有一間是書房。正房的兩邊各接了一間耳房。

  徐平把秀秀領到左邊的耳房外面,對她道:「以後你就住在這裡,進去收拾一下,一會我還有事做。」

  秀秀把門打開,見裡面床桌都有,被褥齊全,一下子猶豫了:「我是個下人,怎麼能住這種地方?」

  徐平道:「這裡原是客房,我又沒有客人來,作個樣子的。你儘管住就好了,需要什麼跟我說。」

  秀秀猶豫著不敢進去。

  徐平道:「你怎麼這麼不爽利。」

  秀秀這才拿著小包袱進去,順手把門關了,也不知道在裡面搞什麼。

  沒多大一會,秀秀打開房門出來,眉眼間有些笑意,對徐平行禮,低聲道:「謝謝官人了。」

  徐平道:「你隨我來,以後我們自己開小灶做飯。」

  接著秀秀耳房的是兩間廂房,用來做廚房的。這都是蓋房子時的規劃,其實從來沒有開過火。

  秀秀小心地道:「官人,不知我該講不該講,現在天色已經不早了,你不去給林秀才請安嗎?」

  徐平怔在那裡。這個時代講究尊師重道,他的老師來了,按道理他該天天早起去問安才是。

  可想起自己糟糕的古文功底,徐平對秀秀道:「先生旅途勞頓,不去打擾了,明天再去也不遲。」

  秀秀不再說什麼,乖乖跟在徐平後邊。

  被秀秀一說,徐平也有些不自在,心裡安慰自己:「老師剛剛科舉落第,肯定心裡不舒服,讓他自己平靜一下,也是為他好。」

  此時的科舉制度正在走向規範,與後來的還大有不同。前世學課文範進中舉,如果是在這個時代,肯定疑惑中個舉有什麼高興的。此時很少說舉人,只是說通過了發解試,叫貢生,或鄉貢進士,鄉貢諸科,可以參加省試了。省試通過了還有殿試,只要在最後一關失敗,一切都要從頭再來。發解試是一次性的資格考試,下次還要再來一遍,所以說一旦落第就什麼都不是。

  連舉人都不算數,就更加沒有秀才了。此時秀才是對讀書人的尊稱,是學問很好的意思,所以秀秀和張三娘都叫林文思林秀才,雖然徐平覺得怪異。

  進了廚房,一眼看見的就是灶臺上的一口大鍋,讓徐平有些親切,與後世農村裡的土灶有些像。不過此時不流行後世那樣炒菜,所謂的炒多是乾炒,而不是加了油的爆炒,這口大鍋是用來蒸和煮東西的。徐平要想吃上合自己口味的飯菜,還有許多事要做。

  旁邊還有許多小廚具,都是用來做時下食品的,徐平不感興趣,他的目標就是這口大鍋。

  到了鍋邊,徐平看鍋裡還算乾淨,對秀秀道:「你把火生起來。」

  秀秀一邊到旁邊拿柴,一邊道:「官人剛才沒吃飽嗎?」

  徐平搖搖頭,也不說話。

  這柴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放在這裡的,都已經快漚爛了。秀秀拿了柴,打著了火,就在灶下生起火來。

  徐平用手在鍋裡摸了一下,秀秀看見,忙道:「官人可不要動手做這些事,這是我們下人做的。你等一等,我去打些水來把鍋刷一下。」

  徐平道:「不用了。」

  說完,把握著的手在秀秀面前攤開,裡面是五六顆花生。

  看秀秀迷惑不解的表情,徐平笑笑,把手裡的花生像撒骰子一樣撒在了鍋裡,隨手翻了幾下。

  秀秀「呀」地叫了一聲,急忙站起身來,對徐平道:「官人離遠一些,還是我來做吧。」

  「安心燒火,火候你掌握不來。」

  徐平說完,手在鍋裡把花生攪了幾下,滾燙的溫度傳來,溫暖的感覺一直滲到心裡去。

  看花生皮變色,徐平讓秀秀把火熄了,隨手就把鍋裡的花生撈了出來,拿了一粒放到秀秀手裡。

  秀秀吐了一下舌頭:「好燙!」

  徐平教著秀秀把花生剝開,吃了兩粒。

  秀秀連贊好香,問徐平:「官人怎麼不把其他的也炒了?」

  徐平拍拍她的頭:「你也是窮苦人家的孩子,不知道寧可餓肚子,不能吃種子嗎?對了,你們家以前沒炒過嗎?」

  秀秀躲開,小聲道:「我們的手好髒,官人等等,我去打些水來洗吧。」

  雖然嘴上這麼說,腳卻不動。她一個八歲的小女孩,哪裡打得了水?至於說炒花生,又豈是窮人吃的?這樣一口大鐵鍋,要不少錢呢,她們家裡做飯還用瓦罐,反正現在又不流行炒菜,哪有這閒錢補笊籬?

  徐平不管,拉著她的手回到自己的住處,端出了一個大瓷碗。裡面是清水,泡了其他的花生仁,對秀秀道:「我們去種地吧。」

  秀秀沒什麼主意,只是跟在徐平後面。

  出了院門,正碰見徐昌在自己住處前面閒站。他原來住的小院已經讓給了洪婆婆,搬到了門房,還兼著看門的差事。

  見到徐平端個碗出來,徐昌道:「大郎,你這是哪裡去?」

  徐平道:「我要去把這個種了。對了,你拿把鋤頭跟著我。」

  徐昌不知道徐平搞什麼鬼,便去庫裡拿鋤頭。

  不一會出來,身後跟了五六個閒漢,都是莊裡的莊客。這處田莊如今有二十多個莊客,由於天旱,沒什麼活幹,都閒養在家裡,不過養豬餵雞而已。這處田莊方圓十幾裡,幾萬畝地,二十幾個人根本種不過來。不過買地時的優惠政策,這幾年都不交稅,徐家也不在乎。

  聽說徐平要去種地,這幾人就像看節目一樣,跟著出來一起看熱鬧。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0-31 17:33

第5章 高大全

  莊子的南邊是條河,名字就叫南河,一丈多寬,水也有一人深,一直向東北流入金水河裡。雖然今年大旱,這河裡的水卻不見少。

  實際上此時的中原地區不缺水,沼澤遍佈,陂塘眾多,地下水位又高。與後世的情況大大不同,此時中原內澇得厲害。這一是黃河氾濫的後遺症,再一個朝廷為了開封的漕運,拼命向這周圍引水,又沒有暢通的排水系統,不內澇才怪。之所以天旱糧食沒收成,不是沒有水,而是沒辦法把水引到地裡。

  沿著這條河,分佈著莊裡的菜地和果園,也有幾百畝地,正常年景,莊客耕種的就是這些地。

  再往南,是一小片沼澤地,沼澤地的南面,就是原來淳澤監的範圍,現在零零星星也有幾家農戶,其他是牛羊司放羊的地方。淳澤監屬於群牧司,背景比牛羊司硬得多,他們撤了之後牛羊司才慢慢擴展地盤。

  徐平到了河邊的菜地裡,找了塊空地,對徐昌到:「都管,你找人做條壟出來。」

  徐昌現在的任務就是看著徐平,不讓他闖禍,要胡鬧也就隨他,叫了個莊客名叫孫七郎的,讓他按徐平的吩咐挖地。

  徐平把尺寸要求說過了,便在菜園裡轉。與想像的一般,果然又看見一些自己前世才有的物種,比如捲心的大白菜和四季豆,這是正兒八經當菜種著的。在田邊,竟然還有辣椒、向日葵、土豆、紅薯,以及一排十幾棵玉米,都是當點綴撒在那裡。菜園的田埂上,還有一大蓬紫花苜蓿,伴著幾株棉花種在一起。這雖然算不上後世物種,但這些品種卻是後世改良了的。

  轉過一圈,徐平開始認真地思考這個問題。從種的方式看,這些作物不像是有人特意帶來的,因為除了符合此時口味的大白菜和四季豆,其他都不是用心種植的。像玉米和土豆紅薯,這個時代還不像後世那樣有利用價值,這是適合中國北方和南方山地的作物,此時的北方人口不多,南方山地也還只是山地,沒有開發,要到幾百年之後的明清時期才人滿為患,這些作物的價值才充分顯現出來。口味又不能與麥粟相比,當然不會引起重視。

  尤其是玉米,對肥料的依賴很高,這裡的品種也明顯退化了,與此時的小麥相比算不上高產作物。至於與小麥形成一年兩作,這個時代根本就不需要,地多得種不過來,土地的肥力也不允許,更加缺乏人力搶收搶種,怎麼會種了虛耗地力?

  莫非這個世界與自己所處的世界有通道,這些作物是偶然來到這裡的?徐平昨晚想通了之後,便樂觀起來,就當這些是自己穿越帶來的福利吧。

  隨手摘了一個辣椒拿在手裡,輕輕一咬,還挺辣的。吃辣這種習慣不是一天兩天就養成的,尤其是在古代。實際上前世在很長時間也只是流行於某幾個特定地區,流行全國也只是在交流頻繁了之後的幾十年時間而已。

  回到挖地的地方,只見孫七郎已經刨了一條田埂出來,正在與眾人評頭論足,端的是熱情洋溢,唾沫橫飛。

  徐平看那土壟,卻是瓷的瓷,鬆的鬆,上部不平,側邊不齊,怎麼看怎麼彆扭。

  走上前去把孫七郎手裡的鋤頭拿過來,徐平道:「七哥,我看你也不是個做生活的,農活豈是這樣做的?」

  說完,彎腰揮起鋤頭,把壟重起一遍,端的是筆直如線,寬窄一致,起身對孫七郎道:「要這樣才是用心。回去拿耙子來,把上面耙平了。」

  這才發現,周圍的人都奇怪地看著自己,眼神分外怪異,便對徐昌道:「都管,不要看我在東京城裡只會走馬鬥狗,就當我是個不著調的。那是英雄無用武之地,我的天分都在種地上。」

  孫七郎回去拿耙子了,徐昌收起自己怪異的表情,對徐平道:「大郎真是做得一手好農活。不過這田埂只是分畦擋水用的,需要這樣嗎?」

  徐平撇了撇嘴,沒有理他。農業技術果然是落後,哪裡知道壟上種植的好處?花生壟作,就能提高一二成產量,這都不懂?

  不一會,孫七郎拿了耙子過來,把壟頂細細耙平了。他怕再被徐平嘲笑,這次分外用心,平得跟鏡子一樣。

  徐平讓秀秀找了一把小鏟子,在前面挖小坑,自己在後面撒種,又細細把種子埋起來。

  種子不多,只種了短短兩行。

  收拾完了,徐平對圍著的眾人道:「看見沒有?農活要這樣做,才是做生活的,這田莊才有前程。」

  眾人不說話,只是用怪怪的眼光看著徐平。這眼光有兩重意思,一是讚賞徐平農活確實地道,這是自然的,他前世本就是農業出身。再一個意思是並不相信徐平說的那些花裡胡哨的,農活真得這樣做?

  秀秀站到徐平身邊,小聲說:「官人,你把種子扒出來,還用水泡了,還能出苗嗎?要是出不來多尷尬。」

  她家裡種花生都是連皮一起,在地裡挖坑埋下去,哪是這樣種的。

  這事徐平卻不好跟她仔細講,因為這是他前世的花生品種,所以才這樣種。山東大花生作為優良品種,可不僅是籽大飽滿,出油率高,還有一個對花生非常重要的特性,那就是休眠期長。原始種的花生,休眠期很短,不等收穫就在地裡發芽,造成大量減產。山東大花生休眠期長,能夠保證收回家裡還不發芽。但相應的,為保證出苗率,種的時候就要泡種催芽。

  正在這時,從莊的後面路上來了一個大漢,身長六尺開外,膀大腰圓,頭上戴了一頂荷葉巾,上衣敞開,露出鐵疙瘩一般的肌肉。拽開大步,端的是虎虎生風,一看身上就有使不完的力氣。

  到了眾人跟前,大漢道:「諸位大哥,這裡莊上雇人嗎?」

  徐昌看看徐平,帶著詢問的意思。

  徐平小聲道:「這個大漢,實在是生平僅見。都管問問他是什麼來路,如果身家清白,就雇下來,多支兩成工錢也不虧。」

  徐昌走上前,對那人道:「莊上自然雇人,不過要身家清白。你是哪裡人氏?姓甚名誰?怎麼來到這裡的?」

  大漢道:「小的高大全,原是京東濟州鄆城人,因為家裡遭災,朝廷招了做廂軍。原在五丈河上做漕運,後來轉到群牧司牧馬,就在這裡淳澤監。因是朝廷關了這處牧馬監,失了生計,一直在附近討生活。聽說這裡莊主是原東京城裡開酒樓的徐大官人,一向好名聲,特來投奔。」

  徐昌沉吟道:「如果有人作保,那便最好。」

  高大全道:「這也使的。我有幾個好兄弟,一個人在附近有幾十畝田,還有一個現在牛羊司做群頭,還有一個做估羊節級,還有一個做宰手,都是清白人家,可以作保。」

  徐昌轉頭看徐平,徐平點了點頭,便對高大全道:「如此就好,我們莊上正缺人用。只要你不惜力氣,我們莊主自然慷慨,吃住都在莊裡,每月工錢一貫文省。如果你真能當大用,給你一貫足錢也有可能。」

  聽見這話,周圍站著的幾個莊客便就喧鬧起來。他們的工錢都是一月七百文足,是這附近的公道價格。這大漢卻有一貫省,那就是七百七十文足錢,整整多出了七十文,而且還有可能得一貫足錢,那就多三百文了。

  說起錢徐平就覺得蛋痛,宋朝的錢分省足兩種說法。錢倒是一樣的錢,不過如果不特別說是足錢,那就是省,意思是告訴你一百文,但實際上只有七十七文。這是官價,不同行業還有不同的省法,簡直反人類。

  孫七郎拄著鋤頭歎了口氣:「可惜諸位沒有這大漢的好筋骨。」

  眾人看看高大全渾身的腱子肉,再看看自己,便閉上了嘴。

  高大全卻猶豫了一會,對徐昌道:「幹辦給的價錢自然公道,小的沒有話說。不過我自小是個大肚皮,飯量比平常人大,這話卻要說在前面。」

  徐平笑道:「只要不是吃了不幹活,誰怕你飯量大!」

  徐昌給高大全介紹:「這是我們小官人,你撞見也是你的福氣。既然這樣說,那便定下來,明天一起去辦契約。」

  高大全忙給徐平行禮。

  徐平擺了擺手,看看他一身肌肉,轉轉眼珠道:「看你力氣不小,不知道幹活怎樣。我這裡種了兩行落花生,正要澆水,就由你來如何?」

  高大全便對徐昌叉手:「勞煩幹辦給小的尋一副水桶來,這一路走得興起,正好活動活動手腳。」

  徐昌笑笑,讓人到莊裡挑水桶出來。

  徐平看著徐昌,心裡卻有些鬱悶。

  要說這宋朝的僕人,可沒有後世清朝自稱奴才的覺悟,他們都是雇來,按時結工錢的,一樣是國家的編戶齊民,另立版籍,稱作客戶。雖然在雇傭期間,主僕身份有別,比如主人犯了法,只要不是謀逆這種大罪,僕人不能告。比如主人打僕人,和僕人打主人,法律上那是大大有別。但從根本上來說,一樣都是良民,不爽了也可以不幹,所以莊裡的莊客對徐平並不是畢恭畢敬,幹活吃飯拿錢,如此而已。

  至於說此時地多人少,為什麼還有這麼多人願意做莊客,而不是自己去開墾田地做自耕農,原因也很複雜。大的無非兩條:一是沒有農具,租賃農具就有很多不便;再一個就是這客戶的身份。雖然是良民,但客戶按宋朝律法不交稅,基本不服役,這好處就大了,要知道在這役上,多少人傾家蕩產。

  按照宋朝的規矩,客戶是只有浮財,沒有固定資產的。有固定資產就要交稅,而只要你交哪怕一文錢的銳,那就成了主戶,稅賦之外,還要承擔差役。對於下層民眾來說,差役是一個可怕的負擔,弄不好就把小命搭進去。在大宋朝,官家的差事不是那麼好幹的,秀秀家就是一個例子。

  而像徐昌這種有點身份的僕人,那就更不得了了。從稱呼就能看出來,都管幹辦,這可都是官稱,而且是不小的官的稱呼。所謂宰相門前七品官,那是沒到宋朝,在我大宋,宰相家看門的怎麼能稱七品官?他們一向都是比自己家主人高上那麼一兩級的。主人是郎中,那麼怎麼也得稱呼他們尚書,主人做了尚書,那司徒太傅就可著勁上。

  後來徐平自己做了官,少年得意,青雲直上,奮鬥了半輩子,才堪堪追上徐昌的官稱。讓自己的下人在官稱上沒法比自己高,這就是位極人臣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0-31 17:34

第6章 酒

  桶拿了過來,高大全也不用扁擔,一手一隻木桶,從旁邊河裡提了十幾桶水,直到徐平喊停才住手,他不過才微微有些氣喘。

  周圍的人不由看得目得目瞪口呆,這傢夥簡直像牛一樣,渾身上下不知有多少力氣。

  正在吵鬧的時候,劉小乙趕了輛牛車過來,到眾人面前停住。

  孫七郎道:「小乙哥,你從鎮上來,有沒有帶酒給我們吃?」

  劉小乙笑笑:「酒便沒有,酒糟倒有一車,你要不要?」

  眾人大笑,走到車前,把蓋著的草苫子揭開,果然是一車酒糟,都把腦袋埋上去,深吸一口氣,作陶然狀。

  徐平知道酒糟是運回來餵豬的,也不奇怪。

  劉小乙又從身邊摸出一個小葫蘆遞給徐昌:「都管,這是小的孝敬您的,所得不多,省著點喝。」

  眾人哄鬧,都說劉小乙趨炎附勢。

  劉小乙道:「都住了嘴吧,這是煎酒得的酒汗,夫人特意吩咐帶回來給都管的。給你們,你們喝得了嗎?」

  高大全在一邊不服道:「什麼酒汗這麼厲害?」

  徐平卻是心中一動,所謂酒汗,是煎酒時酒氣上升,凝結成水所得,說白了就是蒸酒所得的酒精兌水,度數很高。但切不要以為這就是後世的白酒,中國白酒有自己的獨特工藝,固體發酵,固體蒸餾,才有獨特的香味。除中國白酒之外的世界上其他高度酒才如酒汗這樣直接蒸酒,但蒸好後一般不能直接飲用,比如要放在橡木桶裡處理好多年,不然沒什麼人喝得下。

  農業機械和食品機械有時候分得不那麼清楚,這也算是徐平的專業。實際上在他的前世,利用食品酒精製作白酒是政府一個很重要的專案,目的是為了節約糧食。但一直沒有什麼完美的工藝,只能用來製低檔白酒。以國家之力才只能做到這地步,可想而知中國白酒絕不是酒精兌水那麼簡單。

  從徐昌手裡要過葫蘆來,徐平打開,嗆鼻的辛辣味撲面而來。仰頭輕輕喝了一小口,不出所料,就像喝燒刀子一樣,一點酒香都沒有,喝完之後頭暈目眩,酒勁直接沖上頭頂。

  轉頭卻發現高大全直勾勾地看著自己,一個勁地舔舌頭。徐平苦笑,真正的酒鬼,都是要敢於直面火一般的酒精,在前世的史書上那些直接喝醫用酒精的酒鬼實在是史不絕書。

  把手裡的葫蘆遞給高大全,徐平道:「你剛才辛苦了,這酒汗就給你喝一口,不過不要多喝。都管以後也不要喝了,這東西傷身體。」

  高大全哪管那麼多,接過葫蘆仰頭就喝了一大口,然後就張著大嘴不停地吐舌頭,口中卻不停地連喊過癮。

  把葫蘆收回來,徐平對劉小乙道:「小乙哥,你把酒糟拉到我的院裡,我還有用處,明天才拉去餵豬。」

  劉小乙答應,趕著牛車先回去了。

  徐平又吩咐徐昌:「都管,你到廚房裡找個甑到我院裡,要大一點的。」

  徐昌不知道徐平要搞什麼鬼,也不能不聽,領了兩個人去廚房。

  徐平帶著眾人回到自己小院,領到廚房裡,吩咐道:「來兩個人把鍋洗刷乾淨,再去打幾桶水,把那邊水缸倒滿。」

  今年大旱,這幫莊客天天閒得無聊,有事做倒很踴躍,對徐平應一聲喏,便有人刷鍋,有人去挑水。

  沒多大功夫,前面房裡其他的莊客也都趕了過來,如做遊戲一般,紛紛攘攘,比趕集還熱鬧。

  這邊收拾好,徐昌也找了一個大甑來,是莊裡蒸饅頭用的。徐平親自動手,在甑頂部開了一個口,又插了一根竹管上去,把口部削尖。

  收拾整齊,徐平吩咐在鍋裡倒上水,然後把甑放到鍋上,讓徐昌帶人到院裡把劉小乙車上的酒糟裝到甑裡。

  秀秀見眾人忙活,小聲問徐平:「官人,你要把酒糟蒸了吃嗎?雖然昨天夫人說家道不景氣,也不至於做糟民吧?」

  所謂糟民,說起來心酸,是東京城裡一些貧窮至極的人家,靠吃城裡正店釀酒剩下的酒糟為生。

  所謂的盛世繁華,對有錢有勢的自然是風花雪月,快樂無邊;而對於最底層的民眾,則是饑寒交迫的苦難,和永無出頭之日的壓抑。東京城裡每盞燈籠的陰影裡,都有最下層人物的白骨。

  徐平搖了搖頭,沒說什麼。

  不大一會,甑裡就快裝滿了。徐平讓蓋上蓋子,吩咐抱了柴來,便在鍋下燒起火來。片刻之間,酒香四溢。

  讓找個罎子在竹筒口接酒,徐平便出了廚房,來到小院裡的大楊樹底下坐著休息。

  徐昌走過來,對徐平道:「大郎,你不會以為這樣能蒸出酒汗來吧?」

  徐平笑笑:「蒸上個把時辰,都管就知道了。」

  這是黃酒糟,裡面還含有一成多的酒精,當然能蒸出酒來,而且蒸出來的是真正的白酒,而不是酒汗。前世的黃酒廠酒糟都要這樣蒸過才會處理,得到的酒就叫糟白酒。實際上利用酒糟蒸餾酒精,叫做串香法,前世的食用酒精製作白酒就是這工藝,而不是簡單的勾兌。

  用不了半個時辰,竹筒裡就有白酒淅淅瀝瀝地流了出來,發出白酒特有的酒香。一干莊客眼巴巴地看著徐平,他卻不動聲色,眾人只好忍著。

  這樣蒸餾出來的白酒一般是五六十度,正是酒香最濃的度數。白酒一般要到五十四度以上,才會有特殊的風味,這個度數酒的體積最小,密度最大,不是簡單的酒精溶於水,而是一種既不同於水也不同於酒精的特別的液體。至於前世的低度酒,酒香是用特殊方法調出來的,不然根本沒法喝。

  等到沒有酒流出來,徐平讓換了一甑酒糟上去,流出酒來之後,過了一小會又吩咐換了一個酒罈。

  見到徐平抱著半壇美酒,高大全擠到徐昌身邊,兩人一起兩眼放光直勾勾地看著。

  徐平苦笑了一下,把壇裡的酒倒進了鍋裡,兩人看得呆了,差點就要衝上來搶在手裡。

  這沒什麼特殊的原因,是徐平忙昏了頭,忘了蒸酒要掐頭去尾,才能得到品質均勻的好酒。不過倒回鍋裡也不可惜,還能蒸出來,品質更佳。

  正在這小院裡人聲鼎沸的時候,外面突然傳來一聲高亢的女音,然後就忽高忽低,曲折蜿蜒,尤如唱戲一般,音色倒是一直尖利。

  徐昌聽到臉色立即變了,臉紅得尤如有火要冒出來,眉毛倒豎。

  徐平對這種聲音很不適應,竟然沒聽出講的是什麼,便把秀秀拉到一邊,悄悄問她:「外面是誰?怎麼像罵人一樣?」

  秀秀左右看了看,才小聲說:「是洪婆婆,在罵徐都管呢。」

  徐平一怔:「罵什麼?」

  秀秀道:「官人你忘了嗎?昨天夫人交待這莊裡的事都要洪婆婆做主,今天你招雇了那個高大全,又沒有與婆婆商量,她就罵徐都管借了你的勢,要奪她的權呢。」

  徐平怒道:「什麼亂七八糟的!這莊裡我做不了主嗎?」

  秀秀低下頭,過了一會才偷偷看了一眼徐平,低聲嘀咕:「有夫人在,你如何做得了主?」

  徐平登時就愣在那裡。這算什麼,自己堂堂家裡的獨生子,竟然還要受家裡一個僕婦的約束?這是哪國的規矩?

  想了一會,才無耐地歎了一口氣,這是我大宋的規矩。

  徐平今年十五歲,剛好與當今皇上同齡,可連皇上也做不了主啊!如今劉太后垂簾聽政,什麼都是她說了算,皇上不是也得乖乖聽話?

  有老娘在,家裡的事情就是老娘做主,她說什麼就是什麼,敢不聽話,小心有人告你忤逆,亂棍打得屁股開花。

  可這樣怎麼行?這麼大一個莊子,讓個只會駡街的潑婦說了算,那還有好嗎?徐平的脾氣溫和中帶著倔強,可受不了這個,抽空得到鎮裡去,把事情與父母說開了,莊裡的事情自己做主才行。

  外面洪婆婆罵聲不絕,徐平越聽越是惱火,再也忍不住,轉身騰騰地衝了出去,把秀秀嚇了一跳,急忙跟了出來。

  洪婆婆見徐平出來,吃了一驚,住口不罵,惡狠狠地看著他。

  徐平高聲道:「你要是膽敢再罵,我一口刀放翻了你,亂刀剁成餡包成包子,你信也不信?!」

  這是那個紈絝的口氣,與生俱來的光棍氣質,此時徐平脫口而出,竟是完滿得仿如天成。

  洪婆婆膽顫心驚,這個小畜牲自小無法無天她是知道的,真要是惹翻了,動刀殺人的事敢不敢做真說不清,心虛得低下頭去。

  正僵在那裡的時候,林素娘從外面進來,看了看眾人,輕聲道:「莊裡出了什麼事情?吵鬧得山一般響,讓外人聽到了會怎麼想?」

  見到林素娘,洪婆婆就像看到了救星,急忙迎上去。這個小姑娘可是未來的主母,家裡面的事情,不都是女人說了算嗎?別說徐家,就是皇宮裡都是這樣。只要得了大小兩個主母的歡心,她洪婆婆還怕誰?

  聽洪婆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說著事情經過,林素娘只是微笑,也不點頭也不說話。她就是來平息事態的,又沒過門,能說什麼話?

  徐平也不能衝著林素娘發火,氣卻沒消,對洪婆婆道:「去殺一口羊來,今天我要請大家吃酒,以後還有事做!」

  說完,扭頭回了自己小院。

  後面林素娘道:「爹讓我告訴你,明天開學,不要忘記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0-31 17:35

第7章 何妨拼一醉

  洪婆婆到底不敢與徐平死抗,沒多大一會讓人送了一隻羊來。她已經表明了態度,總不能真把徐平惹毛了,無法收拾。

  此時酒已經有了兩壇,徐平便吩咐宰羊。

  高大全自告奮勇:「我在兄弟那裡,專學的就是這些活計。」

  徐平心道:「你的兄弟有放羊的,有估羊的,有宰羊的,剛好一條龍。我莊裡也有羊,可不能讓這傢夥上手,不然不知什麼時候就被賣了。」

  高大全到了羊身邊,擺個架式,突然彎腰抓住羊的前後四條腿,羊「咩」地叫了一聲便被他提了起來。

  在手裡掂了掂,高大全把羊扔在地上,對徐平叉手道:「官人,這羊好肥,怕不是要出四十多斤肉!」

  徐平笑道:「又不出去賣,管那麼多,只管宰了!」

  莊客早拿了刀來,高大全拿刀在手,提著山羊的角拖到牆邊,手一用力,扳起頭來,一刀下去。

  秀秀不敢見血,低呼一聲扭過頭去。

  徐平笑著低聲對秀秀道:「這個高大全與你家裡是同行,都是從牛羊司那裡學來的手藝,你怕什麼?」

  秀秀道:「我家裡只是牧羊,死一隻就要賠好多錢。」

  徐平知道她說的誇張,朝廷也沒有那麼不近人情,依放牧的品種不同,每年都有法定的損耗,生的小羊多了還有獎賞。不過規定如此,有多少會落到最底層的牧子頭上也說不好。

  見秀秀閉著眼,故意逗她:「你家裡放羊,別告訴我你沒見過宰羊的,如果說連羊肉都沒吃過,我可就更不信了。」

  秀秀沉默了一會,小聲道:「我就是沒吃過羊肉。」

  徐平一怔,才想起來現在的羊肉也不便宜,秀秀家吃不起也正常。織布的穿不起衣服,種地的吃不飽肚子,這不是歷史上的常態嗎?為什麼放羊的就要吃得起羊肉?

  不過他剛才那麼說,是因為此時羊肉是最流行的肉類,出現這個現象的原因有很多,很難掰扯清楚。不過不要以為豬肉就便宜了,其實與後世差不多,豬肉只是比羊肉便宜而已。

  他可不敢再問秀秀吃過豬肉沒,以免尷尬。

  沒多大一會,高大全就把那只肥羊宰殺乾淨。

  徐平院裡的大鍋正煮著酒,便讓人到廚房裡又取了一口大鍋來,就在院裡架起來,把羊肉剁成大塊在鍋裡煮了。剔剩的羊骨徐平讓秀秀收了起來,晚上放到鍋裡煮成羊湯明早喝。

  用不了一個時辰,鍋裡肉香四溢,那邊也蒸好了好幾壇酒。

  早有莊客拿了鹽香料及香菜各種調料來,他們平時沒少在周圍打野味,這些東西自己備得齊全。

  從廚房拿來的粗瓷大碗在地上一字擺開,徐平親自抱著酒罈子給大碗倒滿蒸出來的酒。

  倒過了,徐平端起一碗,卻發現眾莊客都眼巴巴地看著自己。

  徐昌笑著道:「大郎,你有什麼話現在可以說了。」

  說什麼話?徐平一下愣在那裡。他本來就沒什麼話要說,只是一時興起要湊個熱鬧而已。前世他就有這個習慣,或者做試驗,或者下鄉排查,請民工忙了一天之後,便請大家在街邊小店裡,撿便宜的酒,大塊的肉,熱熱鬧鬧地吃上一頓。他們部門經費不多,也只有這個檔次。他原本的意思,今天種了一小塊地的花生,雖然活不多,還是按照習慣來,並沒什麼其他想法。

  可看大家的意思,心裡卻不是這麼想。尤其是剛才他跟洪婆婆吵了一架,這些人難免有異樣心思,以為自己要拉攏他們與洪婆婆作對。徐昌管莊幾年,與這些莊客相處不錯,突然換了一個婦人來,大家自然都不習慣。

  說就說吧,徐平想了一下,高聲道:「在下原是東京城裡走馬鬥狗的浮浪子弟,家裡出了意外,下來這處田莊與諸位托這片田地為生。常說不經苦難,不經歷世事艱辛,人不能長大。我家裡經此一難,小子也想開了,自此之後洗心革面,只在這地裡討生活。這處田莊面積廣大,地勢平坦,只是沙多土少,有些貧瘠,自兩年前我老子用兩千貫足錢買下來,不見一分利息。這樣下去,家裡也沒法支持。自今往後,望諸位與我一起同心協力,在這地裡刨出金山銀山來,定然也少不了諸位的好處!」

  說完,端起大碗喝了一口酒:「同飲!」

  眾人哄然叫好,一起端碗喝了一大口,都去分肉。

  孫七郎咬了一塊羊肉在口裡,高聲叫道:「小官人,若是每天都有這般美酒大塊肉吃,莫說讓我們賣力幹活,便是殺人放火也隨了你!」

  一眾莊客一起起哄。

  徐平被嚇了一跳,這些莊客大多屬於流民一類,家無常產,又無妻小,圖的就是吃香喝辣,任性使氣,殺人放火在他們眼裡也不見得是多麼大的事。尤其是那個高大全,徐平才想起來,濟州鄆城那可是梁山泊的老巢,雖然現在還沒到那個時代,歷史也不像水滸傳一樣,那更多是以楊麼起義為背景,但想來那裡的民風必是彪悍的。

  急忙道:「七哥,這些悖逆的話以後可不要說了,免得引起禍端。大家只要賣力幹活,酒肉也不算什麼。」

  眾人紛紛攘攘喝了一氣,就有酒力弱的滾到地上。這可是高度白酒,他們喝慣了黃酒的,哪裡承受了這種酒力。

  高大全喝了一碗,兩眼放光,晃著膀子擠到徐平面前,叫道:「小官人,這酒好力氣,味道又是醇香,比那酒汗的味道不知要好到天上去!我來到你莊上做工,竟是上世修來的福氣!」

  徐平勉強笑道:「既然這樣說,以後只要跟著我,有你想不到的好處!」

  他自己沒喝多少,一是酒量不大,再一個剛蒸出來的酒味道還是有些猛烈,他享受不起。

  看眾人都已經東倒西歪,徐昌才來把徐平拉到一邊,沉聲道:「大郎,這蒸酒的法子你是怎麼想出來的?」

  徐平道:「這還要怎麼想?多簡單的事啊!煎酒都有酒汗,若是蒸不出來酒才是怪事!都管怎麼問這個?」

  徐昌歎口氣:「大郎玲瓏心思,以前都是在東京城裡學壞了!往後這處田莊有你主持,必然興旺!小的鬥膽問一句,大郎可否想過,這蒸酒的法子是一條生財之道啊!酒糟又不值什麼錢,用來蒸酒,省多少麯錢!」

  徐平低頭沉吟:「容我想想。」

  過了一會,徐平抬起頭來,對徐昌道:「都管,這話以後再也不要提起,蒸的酒只在莊上讓大家喝,多的只管存起來。朝廷對酒醋榷法甚嚴,這裡是天子腳下,不是開玩笑的事!」

  徐昌搖了搖頭,沒再說什麼。

  徐平心中卻暗暗歎氣。徐昌一說,他也興奮一下,多少穿越的成功人士都是靠蒸餾酒掘到第一桶金,何況自己這個行家。但仔細一想,卻發現這個辦法對自己沒什麼用處。歸根結底一句話,我大宋的酒是專賣的!這專賣有多利害?用宋人的話說就是朝廷括民財不遺餘利,哪有這條路子留給你!

  商業的利潤,大頭無非是一進一銷,這兩頭恰恰被卡死了,蒸酒得來的利潤,全要從自己家來。徐家在白沙鎮開有酒樓,宋人的說法是買撲,撲的不是那處酒樓,撲的是這周圍的市場,白沙鎮範圍只有他一家是合法經營,其他家釀酒賣是犯法的。再說進項,作為酒戶,每年都有固定的酒課,這且不說,還有固定的從官府高價買麯的數量,這個數量絕對是超過市場需要的,怎麼會留下私釀的空子給你鑽?

  至於說把酒賣到其他地方,更加不用想了,那叫走私,雖然現在不比開國的時候,走私酒不殺人了,徐平也不會給自己找這種麻煩。此時的中牟有兩處官酒務,也就是官營酒樓,分別在萬勝鎮和中牟縣城裡。縣城不說,萬勝鎮駐有大軍,這兩處大市場官家壟斷了,侵犯他們的利益那是給自己找不自在。

  說來說去,在我大宋朝要賺錢發家,還是從土裡刨食最靠譜。而徐平擅長的,恰恰是種地。

  大家酒足飯飽,徐平叫了幾個仍然清醒的,如高大全和孫七郎,帶著徐昌一起出去勘查土地。他要去跟父母要這處田莊的管理權,不能空口白話。

  這處田莊方圓十幾裡,但多是荒地,間以池塘沼澤,斥鹵遍地,按他前世的說法就是鹽鹼化得厲害,開墾出來的田地很少。

  莊的東北是白沙鎮,相距有十里遠。北邊五里是金水河,此河是汴梁城的水源,朝廷防護甚嚴,不能打那裡水的主意。一條河從莊的西邊轉向南邊,一直流向金水河裡,就是南河。這河源自連著鄭州明勝僕射陂的沼澤,水量充沛,而且幾乎全部位元於莊內,利用好了,這田莊大有可為。

  徐平帶得有筆,在紙上圈圈畫畫,把田莊的大致地形畫出來,再把南河的流向畫仔細,哪裡要開渠,哪裡要開溝,先畫了個大概。

  把田莊大致轉完,已到了傍晚時分。回到住處,卻發現大多莊客還在房裡醉成一團爛泥。

  宋人一般不吃午飯,早一頓晚一頓,城裡的人興致來了還有夜宵。至於鄉下人,太陽下山就早早休息了。

  辭別了徐昌和莊客,徐平回了自己小院。

  秀秀還在那裡眼巴巴地等著,看見徐平,急忙問他:「官人吃過晚飯了沒有?我從廚房還拿得有兩個包子。」

  徐平道:「拿過來,還有中午剩的羊肉切一盤過來,再給我打一碗酒來,今夜且拼一醉!」

  他聽秀秀沒吃過羊肉,煮熟了就讓她切了一大塊好肉放著,留著兩人自己吃,今天忙了一天,心情大好,便來了興致。

  跟秀秀吃過了飯,喝了酒,讓她把中午的羊骨頭放到大鍋裡煮上,徐平覺得自己暈乎乎的,便早早上床休息了。

  這一夜睡得極沉,好夢不斷,前世的身份與這處田莊奇妙的結合在了一起,夢到他在這個世界打造出了一個奇妙的模範莊園。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0-31 17:35

第8章 讀書

  第二天一大早,徐平就被秀秀喚了起來。

  打著哈欠出了房門,看見秀秀兩眼發紅,便問她:「昨夜沒睡好?是不是在這裡住得不習慣?」

  秀秀低下頭,沒有說話。

  她還是個孩子,突然離了父母家人,能吃得下睡得香才怪了。還有昨晚徐平讓她把羊骨頭煮了,她也不知道要煮成什麼樣子,不敢睡實,不時起來看看火,生怕煮壞了讓徐平埋怨。

  徐平也沒再問,小女孩的心思何必去猜,時間自可撫平一切。

  秀秀伺候著洗刷罷了,徐平端著大碗來到廚房。秀秀跟在後面,心裡七上八下,不知自己做的合不合徐平的心意。

  把鍋蓋揭開,徐平深吸一口氣:「好香!」

  可惜秀秀加的水太少了點,盛不了幾碗湯。拿起瓢給自己碗裡盛滿了,回身對秀秀道:「你的碗拿來。」

  秀秀心裡一鬆,怯怯地道:「官人,這種事還是我來做吧。」

  徐平給她的碗裡加滿湯,笑著說:「你才多大?人也比這鍋高不了多少,這種事情我來就好。」

  昨天吃的香菜和蔥花都還剩得有,徐平拈起來在兩個人的碗中加了,又皺著眉頭加了幾顆鹽粒。說起來也是小地主,吃的還是這種大粒粗鹽,有空了過濾一下製成細精鹽才好。

  收拾罷了,對秀秀道:「昨天的熟羊肉不是剩得還有嗎?你去切幾片來,放到湯裡更好吃。」

  秀秀切了羊肉,就想全部放到徐平碗裡,徐平道:「這就是吃個味道,喝的是湯,你碗裡多放些。」

  兩人端著碗回到廳裡,徐平喝了一口,不由道:「要是再有兩個燒餅,這日子就完美了。」

  秀秀小聲道:「官人,廚房裡沒有炊餅。」

  徐平擺擺手:「我就說說,沒有就算了。」

  再喝一口,想起來湯裡再加點辣椒味道更好,看看對面秀秀小口喝著,不時偷偷抬頭看看自己,就沒再說出口。明天吧,也不好把這小女孩支使得團團亂轉,再去外面摘辣椒,飯還不讓吃安生了。

  秀秀心裡卻有些甜絲絲的,來到徐家的惶恐淡了許多。牙婆最少有一件事沒騙她,這家果然能經常吃上肉。

  吃罷了飯,秀秀收拾,對徐平道:「官人,林娘子說你今日開學,我便早叫你起來,你收拾收拾就去吧。」

  徐平默默點頭。他心裡很不想去上學,前世怎麼也是讀了一二十年書的,但說起四書五經,卻是個門外漢,頗有些尷尬。他的三觀早已成形,去聽一個死讀書的老學究給自己講儒家的那套君臣父子,就有抵觸情緒。

  沒耐何,要在這個世界好好活下去,讓眾人安心,樣子還要做。收拾了收拾,便慢慢騰騰地出了自己小院。

  院子裡,莊客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蹲在地上吃飯,他們倒也乖巧,把昨天那只羊的下水煮了,就著饅頭吃得正香。

  見到徐平出來,都紛紛向他行禮問好。昨天他的無心之舉,竟收買了不少人心,就不知洪婆婆心裡怎麼想。

  書堂就在他隔壁,進來了才發現,林文思還沒到。坐了一會就無聊起來,看了看桌子上,擺了幾本書,無非論語孟子,周易春秋,尚書詩經,隨手拿起來看了兩眼,沒兩頁就想打瞌睡。

  就在徐平坐立不安的時候,林文思踱了進來。

  徐平急忙站起來行禮,道:「老師一路旅途勞頓,昨天也沒給你請安,萬望恕罪。」

  林文思擺擺手:「自家人,不妨事。」

  坐下來,徐平看見林文思桌上除了幾本書,什麼都沒有,心裡有些過意不去,說道:「老師稍坐,我去吩咐秀秀點茶。」

  林文思道:「我們不是外人,這些虛禮也就免了,課業要緊。」

  便拿起書來,考徐平先前教過的內容。

  徐平哪裡答得上來,先前的那個紈絝更是一句也聽不進去,左耳朵進右耳朵就當風吹出去了,記的東西比徐平還少。

  問了幾句,徐平答非所問,林文思把書合上,歎了一口氣:「賢婿,你這一生就當真無意仕途了麼?就是不參加科舉,多讀讀賢書也是好的,不然與人坐在一起,說不上話豈不尷尬?」

  徐平怔了一會。這個時代什麼是人才?做官的才是人才!可他一肚子知識,卻與這個不沾邊,心裡既有些沮喪,又有些不服。

  訕訕地答道:「許是學生年紀還小,說不定過幾年就開竅了呢。」

  林文思點頭:「也是。這兩天你比之前長進了許多,果然要多經歷世事才能懂事。也罷,我便照常教,你盡心學,盡人事聽天命吧。」

  於是拿起《孟子》來,邊講邊解,也不管徐平能不能聽進去。

  徐平只覺得自己耳朵嗡嗡地響,一句也聽不進去,心中越來越煩躁,只覺得自己上了這麼多年學,什麼道理不比這個窮學究明白?卻還要乖乖坐這裡聽他訓,還一副看不起自己的樣子。

  莫名其妙,就想起了前世看的金庸小說中的一首小詩,脫口而出:「乞丐何曾有二妻?鄰家焉生許多雞?當時尚有周天子,何事紛紛說魏齊?」

  林文思聽罷,猛地轉頭看他,過了好一會,把書放在桌上,長歎一口氣:「你若不是我的女婿,我就把你趕出去了!讀聖賢書,所為何事?知春秋大義,明天理人常,正心修身,煌煌乎立於天地!不想讀,自然就不讀,何必學這等潑婦駡街一般的言語!莫說周天子,宋國仍做客,諸賢是要說周還是說宋?天道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讀書人首尊天道,再明人倫。罷了,這些天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天辰節過了再開課吧!」

  看著林文思摔門而去,徐平愣在那裡。這畫風有些不對啊,按小說裡的說法,可是連大理國的狀元都被黃蓉說得啞口無言,怎麼一個落第舉子對這幾句話就這麼不屑?他不應該好好與自己討論討論,然後恍然大悟,他以前讀的聖賢書都是狗屁,然後對自己刮目相看嗎?

  心裡卻漸漸有些明悟,自己前世讀的士人的小說怪談,很多都是關於憤世嫉俗的失意文人的故事,在這個世界只怕不是主流。這種一聽就是胡攪蠻纏的言語,正常的讀書人都不會與你交流,人家讀書的目的是尋找真理。即使在自己看來在聖賢書裡尋找真理是扯淡,那也只是時代局限性而已。

  如果徐平知道真正關於這首詩的故事主人公與他年齡差不多,此時正在煙雨江南打了個哆嗦的話,就不知道要怎麼想了。

  從書堂出來,徐平也覺得臉上有些掛不住。

  回到小院,秀秀看他臉色不好看,小心翼翼地問道:「官人,你這麼快就回來,讀書讀得不開心嗎?」

  徐平沒好氣地道:「哪個進學堂會開心?」

  秀秀沉默了一會,小聲說:「我自小做夢也想進學堂,就是只有一天也是好的!我弟弟只有五歲,就幫著爹牧羊,誰不想讀書寫字,家裡窮有什麼法子?官人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徐平搖搖頭:「這些道理我懂,人的地位不同,立場就不同,看事情的觀點也自然不同,怎麼說都有道理。」

  看著秀秀,突然道:「你想讀書寫字?我教你!」

  秀秀吃了一驚,期期艾艾地道:「這自然是好。只是官人既然不想上學堂,又怎麼會教人?」

  徐平心道,你妹,我教不了你子曰詩雲,我還教不了你上中下人口手嗎?

  口中道:「詩賦我作不好,先生自然不高興。但教你幾個俗字,寫兩句村語,能讀能寫,又有什麼難了?」

  秀秀喜滋滋地道:「那也是我上世修來的福氣!」

  徐平正在為林文思講的那些大道理煩惱,沒好氣地道:「福氣就是福氣,怎麼會是上世修來的?只是你自己掙來的。我教你,自然是因為你聽話懂事,如果天天跟我淘氣,鬼才教你!」

  秀秀不以為意:「那也謝謝官人了!」

  說完,一個人到了書房裡,擺弄裡面的筆墨紙硯。

  徐平一個人站在院子裡發呆,這才認真地仔細思考自己的前途,將來要不要讀書參加科舉,博一個功名。

  剛才與林文思的對話已經明白無誤地告訴了他,在這個時代,要想按正常程式讀書做官,靠嘩眾取寵是沒有用的,只會適得其反。想想那個在後世得享大名的柳永柳三變,任小說家再怎麼吹捧美化他是當世知名的大才子,皇帝怎麼有眼無珠,也只是個科場不利。而在後世被捧上天去的那些奇才怪才,甚至名垂青史的大思想家,大多還是這一個結果,科場不利。

  為什麼?真都是當政者有眼無珠疾賢妒能?兩宋最出類拔萃的思想家政治家王安石卻能科場高中,宰執天下。雖然被政敵的仰慕者們編各種段子黑了上千年,他思想的光芒便就在那裡,他挑起的思想爭論影響了這個民族上千年。

  真正的人傑,自當應運而生,澤被天下,而不是躲在角落裡冷嘲熱諷,翻著白眼裝世外高人。沒有人是天生的神明,有所得必有所失,有意氣風發必有妥協退讓。就看這得失之間,要去怎麼選擇,怎麼理解了。

  到了哪山就要唱哪山的歌,想要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孤傲,還想要特立獨行的灑脫,自然就要承擔這種行為的後果。說句不好聽的,所謂的做婊子還想要立牌坊,不是每個世界都有病的。

  從思想到行為,真地要完全融入這個世界?

  徐平迷茫了,這種選擇太沉重,讓他有些恐慌。

  最後終是歎了一口氣,這種人生大事還是先放一邊,安心做個莊主吧。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0-31 17:40

第9章 白沙鎮

  上午徐昌過來看了徐平好幾回,見他不吭聲,最後忍不住道:「我一會要去鎮裡,大郎不去嗎?」

  徐平這才反應過來,昨天酒肉也請人吃了,莊裡也規劃了,不能沒有下文,便對徐昌道:「好的,我們一起同去。」

  莊裡並沒有馬,兩人一人騎了一頭驢,順著莊後的土路向白沙鎮去。

  此時正是四月中旬,剛剛入夏,應該是草木繁茂,牛羊遍野的季節。可路上兩邊都是荒地,長著蘆葦雜草,偶爾露出的地面,泛著白花花的鹽鹼。

  這哪裡是記憶中的中原,簡直如同到了漠北荒原一般。徐平心中暗暗歎氣,前世說起北宋,都是汴梁城的繁華,卻不想京城的周圍,是如此的荒涼。

  此時的中牟縣,超不過四千戶,最多兩萬人口,還不如前世的一個小一點的鄉人口多,實在是難以想像。宋朝按戶等攤派稅賦,為了降低負擔,一般每戶的人口都很少,多定居,少交稅嗎,實際人口可能兩萬都不到。

  一路走著,徐平暗暗記算路程。馬驢騾,如果不趕,正常速度差不多是四五公里一小時,因為馱了人要慢一些,也應該有三四公里一小時。這都是他們這行要知道的常識,也是當年的中國推行半機械化的遺留。

  直走了一個多時辰,終於進入了白沙鎮裡。

  白沙鎮緊靠著金水河,因為通航,店鋪都開在河邊。徐家的酒樓是最豪華的建築,很是扎眼。酒樓周圍,稀稀拉拉的幾間米鋪、雜貨鋪和客棧之類。各店鋪的後面,有三兩百戶人家。

  徐平突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徐昌扭過頭,奇怪地看著他:「大郎笑什麼?」

  徐平搖搖頭:「沒什麼,沒什麼。」

  他突然想起,這個時代肯定有人這麼描寫白沙鎮,人口密集,店鋪林立,市井繁華。這裡畢竟是個鎮啊,鎮就有監鎮收稅,必然商業到一定程度了,不然收的銳連監鎮的俸祿都不夠,朝廷就要虧本了。

  後世的人看了一定會被騙,哪裡能想到這裡連徐平前世一個稍大點的村子的規模都沒有,稀稀拉拉大大小小加起來幾十家店鋪,連個收稅員都不會派給你,收這點稅不夠與這幾家店鋪鬧心的。

  兩人騎驢到了徐家酒樓門口,門外挑了一個酒幌子,上書四個大字:「清風徐來」,甚有詩意。

  劉小乙和一個小廝穿著新衣,黑鞋白襪,甚是精神,正在門外迎接客人。見到徐平二人,急忙上來牽驢,口中高聲喊道:「小官人來了也!」

  徐平下了驢,與徐昌進了酒樓。

  此時正是中午時間,樓下坐滿了,人聲鼎沸,生意竟然不錯。

  這大多都是金水河上跑船的,而且都是小本生意。這裡已經離汴梁不遠,吃飽了可以一氣到京城。離京城越近物價越高,省一點是一點。

  一個小二上來迎著二人,一路領向後院。

  徐昌問小二:「怎麼不見譚主管?」

  小二歎口氣:「都管快不要提起,這裡的周監鎮上個月討了一房小妾,沒事便在我們酒樓閣子裡逍遙。每次來都要譚主管上去服侍,主管煩也煩死。」

  徐平奇道:「這個周監鎮是什麼人物?有天大的後臺,敢在自己管下討妻納妾?不怕有人告上去?」

  小二搖頭:「民不與官鬥,我們這些小民,誰去與這些官宦人家淘氣?」

  按宋朝規定,官員不能在自己管下找女人,只能買雇婢女女使之類。這自然是防止官員營私舞弊,可實際上只要沒人告,也沒人當回事。

  譚主管叫譚本年,原是徐家在東京城裡開酒樓時的老人,隨著徐家搬來白沙鎮,管著現在酒樓裡的一應雜務。依徐平前世的說法,這就是個職業經理人,按月領錢,還有分紅。嚴格來講,他的身份與徐昌差不多,與徐家一樣是有主僕名分的,不過不同於徐昌是家養的,他一般不參與徐家的家務。

  沒多大一會,到了後院,小二回到前邊忙去了。

  徐平二人到了父母房前,丫環迎兒看見,急忙進去通傳。

  隨著迎兒進了房,只見徐正夫婦據著一張桌子,張三娘黑著個臉,面色不大好看。

  徐平行罷了禮,張三娘道:「你們兩個來得晚了些,洪婆婆剛走。前天我才說了莊中一應事情由洪婆婆主張,你們兩個昨天就給我鬧出許多花樣。大郎年紀小,且不去說他,徐昌你是個老成人,怎麼鬧的!」

  徐昌看看徐平,心中暗暗歎口氣,低著頭也不回話。

  徐平只好硬著頭皮道:「不關徐昌的事,都是我自己主張的。那個洪婆婆沒辦點見識,田莊交給他管,不是白扔了?」

  張三娘冷著臉道:「你有多少見識?幾天不見,學會頂嘴了!」

  徐正摸了摸下巴上稀疏的鬍子,慢悠悠地道:「你昨天釀的酒,我嚐了一些,甚是好力氣,算得是上等佳釀。聽說是用酒糟蒸的?怎麼不見你對我們講起?這也是一條生錢的路子。」

  徐平忙道:「徐昌也對我說來,只是我想,這昨近只有我們一家賣酒,又不能賣到別處去,再是佳釀,也只是分自家生意,沒什麼意思。」

  徐正歎口氣:「我的孩兒,你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們酒戶人家開糟釀酒,誰能保證不出個意外?或者酸了,或者敗了,用酒糟蒸出酒來正好補上,也省好多釀酒的糯米。今年大旱,你不知道糧價漲到哪裡去!」

  張三娘不高興地對丈夫道:「老漢,你說這些幹什麼?我這正教訓孩子呢!你別岔開話!」

  徐正道:「你便不教,孩子也比從前乖巧得多,那個洪婆婆,我看也不是個幹事的,趁早給她幾貫錢打發回家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接手了這酒樓,哪裡想到存下的酒壞了那麼多!我的頭髮都愁白了不少。」

  張三娘道:「你說這些有什麼用?三句不離個錢字,我看你就是個從銅錢眼裡鑽出來的!」

  徐正道:「錢似蜜,那是一滴也甜!要不是缺錢使喚,我們怎麼會跑到這鄉下地方來?東京城裡繁華熱鬧,多少好處!」

  張三娘冷笑道:「那是,東京青樓裡姐兒也多,哪像這裡,就三兩家私娼,你便是有心,也去不得!」

  徐正把臉一扳:「孩子面前,你亂說什麼?沒個分寸!」

  又對徐平道:「這兩天你就住在這裡,把那個蒸酒的法兒傳下,貼補貼補。現在酒樓裡三兩天開一糟,哪裡受得了。」

  徐平道:「酒糟裡才有多少酒?能濟什麼事?怎麼,酒樓裡現在酸敗的酒很多嗎?我有辦法讓它們變成好酒。」

  徐正眼睛一亮:「真的有辦法?我兒,你就是個天生開酒樓的,不枉我賣了幾十年酒,才生下你!」

  張三娘不耐煩地道:「孩子是我生的,我要讓他去讀書做官,哪裡會再跟你一樣賣一輩子酒!」

  徐正擺擺手:「不要聽你媽媽亂扯,賣酒有什麼不好?住的高樓廣屋,穿的綾羅綢緞,不都是從酒上掙出來的?你跟我說,怎麼治壞酒?」

  徐平道:「這要看看再說,酸敗得厲害不厲害。」

  徐正急忙吩咐迎兒去酒庫裡拿了兩瓶酒過來,就在屋裡打開。

  徐平聞了聞,道:「這一瓶並不厲害,只需加清石灰水濾過再煎,再與好酒混在一起,就沒事了。另一瓶就有些重了,酸味除不乾淨,只好用水淋洗,再放到鍋裡上甑蒸了才行。」

  徐正道:「果然還是要蒸嗎?加石灰水是個什麼道理?」

  徐平脫口而出:「酸多了,當然加堿了!」

  見眾人表情更加疑惑,急忙改口:「清石灰水可以去除酸味,這是平常的道理,爹你試試便知。」

  見徐正半信半疑,徐平心裡出了口氣。酒裡雖然是有機酸,終究還是弱酸,清石灰水是堿,酸堿中和,生成不溶於水的鈣鹽,過濾掉就好了。這知識雖然簡單,對這個時代卻太超前了些。

  有了辦法,徐正是一刻也坐不住,叫了徐昌,兩人到酒庫裡試驗去了,屋裡只剩下張三娘和徐平兩人。

  張三娘臉色和緩下來,拉著徐平在自己面前坐下,撫著他的頭道:「自來到鄉下,我兒確是乖巧了不少。大郎啊,你心裡有主意,做娘的只有高興,哪裡真有訓斥你的意思?不過你也為娘想一想,洪婆婆自小看著我長大,如今無依無靠,我怎麼忍心慢待她?你也多擔待她一些。」

  與張三娘如此親近,徐平有些不自然,但他到底還有先前那個紈絝的一些殘存意識,母子天性,也不排斥。說起來徐平的父母是真疼他的,不過用徐平前世的話說,張三娘和徐正都是事業型的,並不想把他拴在身邊。

  想了一下,徐平道:「媽媽念舊,我也理解,不過只要隨便安排洪婆婆個職事,錢照數給就是了,何必把整個莊子給她管?」

  張三娘道:「依你說,要怎麼辦?」

  徐平道:「只讓她管院子裡面的事,田裡我自有主張。」

  張三娘低頭不說話。

  徐平一急,就把昨天自己畫的草圖拿了出來,遞給張三娘。

  張三娘把那張紙接在手裡,橫看豎看,一頭霧水。

  徐平便指給她,哪裡是河,哪裡是溝,哪裡是渠,哪裡要種稻,哪裡要種樹。哪裡是果園,哪裡是菜圃,哪裡又要養羊,哪裡又要養牛。

  張三娘苦笑:「罷了,這些等你爹爹回來再說,我卻沒個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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