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131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0-31 17:42

第10章 野味

  娘兒兩個又聊了些閒話,直到過了午後,徐正才和徐昌回來。

  徐正歡天喜地,口中連道:「我兒果然是個天生成的酒行家,酒裡加了石灰水,真真就不酸了。還有你那個蒸酒的法子,快一起傳下來。」

  徐平哪裡有心情跟他說這些,他的心思全在改造莊裡的田地上面,對徐正道:「酒樓裡人多眼雜,被人看見,不知道出去亂說什麼,惹到官司上說不清道不明,還是拉回莊裡處理得好。」

  張三娘當然幫著兒子:「我兒說得有道理,酒樓裡有幾個小廝是新雇來的,比不得東京城裡帶下來的人把穩。老漢你幾十歲了,還不如兒子想事情周全,以後生意上多多用心。」

  徐正倒不在意,處理了酸酒的問題,他就滿心歡喜。

  坐下吃了杯茶,張三娘把徐平畫的圖交給丈夫,徐平便把規劃又講了一遍,最後道:「莊裡的田地,雖然地方廣大,但斥鹵遍地,如果用來種麥種粟必定是入不敷出,連種子也收不回來。依孩兒想,要治鹽鹵,只能在上水方便的地方開田種稻,水一入一排,鹽鹵洗去,還是好地。不好上水的地方,只合種高粱苜蓿,慢慢調理。莊裡多養牛羊,也是生錢的路子。」

  徐正把圖拿在手裡,看了又看,慢吞吞地道:「這些道理,你是怎麼想出來的?果然行得通嗎?」

  徐平道:「看些雜書,多到地裡跑跑,自然明白。這都是天地生成的道理,又沒有什麼高深處,只要用心想總是有辦法的。」

  徐正不說話,沉吟良久,才開口道:「依著你,要拿多少錢做本,才能把事情做起來?」

  徐平一怔,這個老爹果然是生意人,這是問啟動資金啊,一開口就問到了要害上,可這個要命的問題他卻沒有想過。

  徐正看兒子不說話,悠然開口:「我便把一百貫足錢給你,只管按你的想法弄去,不求多少利息,只要別把本錢折了,這是我們經紀人的第一要務。」

  徐平傻傻地點了點頭。

  徐正又對徐昌道:「都管,你是個老成人,心裡有主意的。這錢你可要把緊了,大郎還小,看著他不要漫天胡使。」

  徐昌急忙叉手應諾:「徐昌省的。」

  徐正又道:「洪婆婆回了家裡,等她回莊,必然要從店裡過,我們會吩咐她把各處倉庫鑰匙交給你,你們回去要用心。」

  徐平沒想到事情這麼順利,急忙答應。

  徐正夫妻兩個又吩咐幾句,便讓徐平和徐昌回莊。本來張三娘要留兒子住一宿的,徐正操心酸了的酒的事,一個勁催促。

  臨到要走了,張三娘突然想起來,叫住兒子:「大郎,你回去可不要把心思都放到這些事情上,只管吩咐下人做就好了。你自己用心讀書,爭口氣到皇上面前中個進士,也給我掙個誥命回來。」

  徐平苦笑著點頭,這事可不那麼容易。

  等騎上了驢,張三娘又叫住,對徐平道:「我兒,以後隔個三五天也來望望你爹娘,不要讓我們掛念。」

  徐平急忙答應了。

  旁邊劉小乙趕著牛車,裝著酸敗了的酒,伴著徐平兩人回莊。

  直到看不見兒子身影了,張三娘才轉身問丈夫:「老漢,大郎說的那些你都明白了?我怎麼聽得雲裡霧裡?」

  徐正道:「田地裡的事情,我怎麼理得清!」

  張三娘奇道:「那你就給大郎一百貫錢!平常時候,讓你拿一文錢出來都像割肉一樣,沒理由這麼大方!」

  徐正歎了口氣:「我們經紀人家,怎麼能一輩子不虧本?這是我親生兒子,還不值一百貫錢給他做本錢?」

  張三娘想想,點頭稱是。

  徐正又道:「再者說了,往年在東京城裡,大郎性子發起來,一年幾百貫錢也使出去了。這一百貫,就夠他操持幾年的了,我省多少!」

  張三娘一愣,這才仔細看看丈夫,果然還是老漢精明。兒子費了半天唇舌,其實沒丁點用處,倒被老爹算計進去。張三娘雖然強勢,在徐家但凡涉及到外面生意上的,她一概不管,不是沒道理的。

  路還是上午來的那條路,兩邊依然是蘆葦叢生,不時露出鹽鹵,徐平卻覺得順眼了許多。偶爾遠處飛起一隻野鴨來,便把他的思緒引到天上去。

  今後的工作就是治鹽鹼了,這事他前世見過,雖然沒有自己動手,基本的道理還是懂的。前世治鹽鹼,排開那些技術含量高的不講,這個時代能用的方法主要有三種:一是淤灌,但這裡不臨黃河汴河,沒有官方統一組織是做不來的;再一個是種植耐鹽鹼的作物,比如他說的高粱苜蓿,常見的還有檉柳、白蠟、臭椿、紫穗槐甚至桑樹等;最有效的方法,還是利用水利灌排結合,灌是用清水洗鹼,排是降低地下水位,如此結合才是個治本的辦法。

  徐平在心裡仔細規劃著,跟著徐昌和劉小乙慢慢地向田莊走。

  其實做這些事情到底有什麼意義,徐平並沒有想過,他也不去想。這只是他前世工作的慣性,他的職責就是改天換地,雖然前世只是改變的他能管到的那一小片地方,還有諸多掣肘,但做事情卻給他一種充實感。到了這個世界,天地更加廣大,要做的事情更加多,也再沒有人說三道四,他竟然有一種幸福突然降臨的喜悅。

  到了田莊,太陽已經西斜,暑氣褪去,讓人舒服許多。

  幾個莊客正在門前閒坐,見徐平回來,嘻嘻哈哈地上來幫著搬酒。

  孫七郎一溜小跑回了住處,不一會左手提了一隻野雞右手提了一隻野鴨出來給徐平:「昨天承蒙官人好意,今天送官人一對野味,聊表心意。」

  徐平笑著接了,謝過孫七郎。要說地廣人稀也有好處,一年四季不愁沒有野味吃,他前世還沒吃過正兒八經的野味呢。有時候下到農村,村裡哪塊地有只野兔全村人都知道,一幫人天天圍著下網,哪像現在。

  眾人把酒搬進院裡,劉小乙趕著牛車回鎮上,徐平安排了人蒸酒。

  把酸了的酒倒進鍋裡代替水,昨天剩下的酒糟依然放進甑裡,蒸出來的就是高度白酒。不過酒糟多次使用就沒什麼香味了,生產出來的實質是前世的低價劣質白酒。徐平已經告訴老爹不要單獨賣,摻進淡酒裡提味用。

  徐平不想自己院裡太亂,讓另找了一口大鍋在院裡蒸。看看天黑,取了野雞野鴨回到自己住處與秀秀開小灶。

  秀秀在灶前忙活,徐平搬了個凳子坐在一邊出著主意,看了一會,眉頭不由皺了起來。

  秀秀太小了,站在那裡比鍋高不了多少,刷鍋還要踩著凳子。

  不由問秀秀:「這裡附近有賣煤——哦不,石碳的嗎?」

  秀秀抱著柴答道:「石碳啊,我們附近倒是沒有,聽說東京城裡人家用得多,或許中牟縣城裡有吧。」

  徐平點點頭,沒再說什麼。

  如果有煤,弄碎了做成煤球,再做個煤球爐,給秀秀炒菜用,就不用這麼辛苦對付這口大鍋了。要開小灶,就要把傢夥什弄好,明天讓徐昌買去。

  秀秀把收拾好的野雞放進鍋裡煮著,提著那只野鴨問徐平:「官人,這只鴨子怎麼做?難道放進去一起煮?」

  徐平想了想說:「那可不行,煮出來會是什麼味道?鴨子還是烤了好吃吧?不過也說不好,你先放起來,等我們吃完了你再煮成一鍋老鴨湯算了。」

  烤鴨味道是不錯,可前世用的是專門養出來的肥鴨,野鴨身上估計沒幾兩脂肪,可說不好會烤成什麼樣子。可惜自己不會做板鴨,要不然弄個鹽水板鴨也不錯。

  等雞湯做好,天已經黑下來了,秀秀點起燈,把湯和飯搬進廳裡。

  徐平見秀秀站在一邊,對她道:「你只管坐下來。」

  秀秀低著頭小聲說:「那可不行,別人看見要罵我的。」

  徐平笑道:「我說好就行了,誰敢來管我的閒事。」

  秀秀堅持一會,拗不過徐平,在桌邊坐下,也不敢坐實,只是虛坐著。

  吃過了飯,秀秀收拾了,又去廚房裡煮鴨湯,徐平自己坐在廳裡消食。

  諸般收拾妥當,秀秀回到廳裡,對徐平道:「官人,天色不早了,你歇息吧,明天不還要早起嗎?」

  徐平哪習慣這麼早睡覺,對秀秀說:「天時還早,不急。」

  秀秀站在一邊不說話。

  徐平坐了一會也覺得無聊,對秀秀道:「我們找點事做吧。對了,白天我不是說要教你寫字嗎?你去準備筆墨。」

  秀秀怔了一下,不過到底心裡喜歡,高高興興地到書房去了。

  到了書房裡,看秀秀站在桌邊,眼巴巴地看著自己,徐平也覺得自己一下高大起來。到了桌邊,抓起毛筆,卻是怎麼拿怎麼彆扭,一煩也不管了,自己覺得順手就好。飽蘸了墨,在紙上重重寫個「上」字。

  徐平前世的字寫得還不錯,尤其隨著老站長畫圖,他不習慣用電腦,教著徐平練了一手橫平豎直的長仿宋字。不過毛筆卻用不慣,筆劃粗的粗細的細,停筆的地方像抖了兩灘墨在那裡。

  秀秀看了那個字,捂著嘴偷笑,也不說話。

  徐平扳著臉道:「這是個『上』字,上下的『上』。」

  秀秀跟著唸道:「是個『上』字,原來『上』字是長這樣的。」

  教過了秀秀上中下,徐平就覺得有些眼花,問秀秀:「這什麼燈?裡面燒得什麼油?黑乎乎看不清楚!」

  秀秀道:「官人怎麼說這樣話?這可是上好的脂油,已經很亮了,平常人家哪裡用得起?」

  脂油就是芝麻油,確實是上等貨。

  徐平把筆放下,對秀秀道:「我眼睛有些疼,你自己把這幾個字練熟吧,我休息一會。」

  心中卻想,就這亮度,挑燈夜讀不難受嗎?想起外面正在蒸酒,一個念頭起來,何不做個酒精燈?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 13:25

第11章 酒精燈

  第二天起來,徐平先找徐昌,讓他去買煤,這個時候多稱為石碳。一問才知道,金水河裡就有運石碳的船,實際上徐家酒樓煎酒就用。便托人給酒樓帶信,讓劉小乙送一車回來。

  今天是四月庚午,十三,明天就是當今皇上的生日天辰節了,想起過了節就要接著讀書,徐平就頭疼。他倒不是煩上學,而是對教的東西沒興趣,也覺得從裡面學不到自己需要的任何知識,這就是折磨了。

  吃罷了早飯,徐平帶著徐昌和高大全在野地裡亂轉,他要看看這裡到底有哪些作物是可以用的,這個世界在植物品種上有點亂。

  果然發現了不少紫花苜蓿,長得正盛,徐平歎了口氣:「這苜蓿正適合莊裡種植,可惜現在沒有種子。」

  高大全道:「官人何必為這個煩惱!這種苜蓿原來馬監收集不少,都是要撒在草地裡的,現在不少群長牧子手裡都有,只管去買就是了。」

  徐平喜道:「還有這事?」

  「那是自然,這草馬最愛吃,只是牛羊吃多了要生病,牛羊司接手的地方就不種了。說來也怪,我也走了許多地方,這種苜蓿也只是這個地方才有。還有其它幾種草木,都是其他地方見不到的,甚至出了中牟縣就不見了。」

  徐平聽高大全這麼說,心中一動,問他:「那落花生呢?」

  高大全笑道:「落花生就只產在這個地方,其他地方根本沒有。若不是我到淳澤監牧馬,絕想不到世上竟還有這種東西。還有一種水果,也沒聽人說起叫什麼,個頭顏色與柿子差不多,卻是草生,也沒那樣甜,但也酸爽可口。」

  徐昌在一邊道:「那是草柿子。」

  徐平看了徐昌一眼,心道,原來你們叫草柿子,那明明是蕃茄,或者叫番茄,把原產地點出來啊。心裡卻安定下來。這些東西只產在這裡,與自己來自同一個地方,必定是有聯繫的,看來真是自己穿越的福利了。

  又轉一會,除了那天在菜園裡看到的品種,竟然發現一片甜高粱,不由狂喜,問道:「這個也有人種嗎?」

  徐昌道:「蘆粟嗎?種倒是有人種,就是很少,只能當孩童零食,產的糧食不多,品質又差,農人都不喜歡。」

  徐平走上前去,左看右看,差一點就要仰天大笑。這可是從自己前世來的品種啊,就是在那個世界,這也是個開大掛的物種,適應性和經濟價值簡直讓人不敢相信。惟一可惜的就是,這品種的兩大優點對現在的徐平沒用。一是可以高效生產酒精,比紅薯什麼的都厲害,但此時酒是專賣的。另一個就是這種植物產糖,像這種優良品種含糖量快趕上甘蔗了,可徐平不知道從裡面提取糖的具體工藝,也不可能研究出來。剩下的惟一作用就是作飼料了,但就這一項用途也可秒掉除苜蓿外的其它作物。

  看了一會,徐平踢倒一棵,掰下一截在嘴裡嚼,果然甘甜無比。想起在家裡無聊的秀秀,便多弄了兩棵,帶回去給她解饞。

  最後轉完,又發現了檉柳和紫穗槐,這都可以種在溝渠和路邊,既能防風治沙,又可以治鹽鹼。

  等到回院裡已經快到中午了,徐平讓徐昌兩人各自去忙,自己回了小院。

  秀秀坐在樹底下做針線,見到徐平進來,急忙行禮。

  徐平把甜高粱給她:「嚐嚐,甜不甜?」

  秀秀笑道:「我以前也是經常把這個做甜稈吃,甜倒是甜,只是嚼起來太也費牙,後來就不吃了。」

  徐平奇怪地看了看她,在前世的小女孩最喜歡吃這些零食,怎麼秀秀就不喜歡了?對她道:「牙就是要經常磨一磨的,越磨越好。」

  秀秀低頭笑道:「官人說笑了,我又不是老鼠。」

  徐平搖搖頭,也就不再理她,找了一壇昨天蒸出來的白酒,一個人想怎麼提高酒精濃度和做酒精燈。

  壇裡的白酒大約有五六十度,這是因為甑和甑裡的酒糟本來就有冷凝的作用,不用冷凝器也可得到高度白酒,但要想再進一步提高酒精濃度就有些難了。前世用的什麼複雜的塔式蒸餾想也不用想,只能用土辦法。

  高度的白酒是酒精和水的共溶體,很難說是酒精溶於水還是水溶於酒精,與低度酒有根本性的區別,這也是傳統的中國白酒都是五六十度高度酒的根本原因。白酒一旦降低酒精度,就會有雜質析出,變得混濁,特有的香味也會迅速消失,不堪飲用。至於前世清澈透明的低度白酒,那是用特殊工藝才得到的產品,在這個世界想都不用想。

  用土辦法提高酒精度,有兩種方式。一是低溫蒸餾,酒精溶液的恒沸點是八十度左右,在這個溫度蒸餾可以得到九十五度的酒精,更高就沒辦法了。再一個是加入吸水的物質,比如石灰和無水膽礬,有實用價值的是加石灰。

  徐平記得七八十度的酒精才有最好的燃燒效果,也就不想再麻煩去蒸餾,便出去找了一包石灰回來。

  把酒倒進大碗裡,徐平放了一大把石灰進去。

  秀秀覺得好奇,過來蹲在一邊看,問徐平:「官人,你做什麼?」

  這種事情徐平也沒有做過,心中沒底,便不回答秀秀,只是看著。

  石灰一加進去,白酒變得混濁,然後,然後還是混濁。

  徐平才想起來還要過濾的,但拿什麼過濾?這個時代的工具實是有點匱乏,一時竟沒有順手的東西。難道就這樣放著慢慢澄清?可不能這樣開玩笑,酒精會揮發的。

  想了好一會,徐平歎了一口氣,對秀秀道:「秀秀,我們來蒸酒吧。」

  秀秀笑道:「官人不是讓莊客在外面蒸完了嗎?怎麼還要蒸?」

  徐平神秘一笑:「這次可有些不同。」

  秀秀也是小孩心性,便隨著徐平找了塊篾片,剪了蒙在那個倒了酒的大碗上,仔細蒙嚴實了,又和了泥巴塗在上面。旁邊再放一個空的大碗,依然用蔑片和泥巴糊了。

  又找兩個陶盆來,把碗放進去,兩個碗用竹管連起來。

  徐平便讓秀秀去燒水,自己打了涼水倒在空碗的盆裡。

  等秀秀燒好了水,便倒進裝酒碗的盆裡,徐平怕溫度太高,急忙加了一碗涼水。也不知道裡面到底是多少度,只要不到水的沸點就好。

  一切做完,便與秀秀蹲在一邊看,覺得熱水溫度降下去,便讓秀秀加水。

  過了一會,空碗裡便有滴滴答答的聲音傳出來。徐平心中一喜,又找一個空碗來,把接酒碗的蔑片去了,裡面小半碗酒,發出濃烈的酒味。

  徐平倒了一些在手裡空碗的碗底,對秀秀道:「你到灶下拿根燒著的柴來,帶著火星就好。」

  秀秀拿了柴來,徐平接過,拉著她退後幾步,手裡的柴遠遠伸到碗底,那酒便忽地著了起來,發出藍色的火焰。

  秀秀嚇了一跳,奇道:「原來這酒會燒!這就是燒酒嗎?」

  徐平大笑:「當然當然,這就是燒酒!」

  心中大喜,果然是成了,只是不知道這酒精到底是多少度。這些複雜的問題不用管它,只要能燒著就好。

  等了一會,碗裡的火熄了,過去一看,碗底一滴不剩,連水都沒有。

  見做出來的酒精合自己心意,徐平便與秀秀又蒸了一會,直到湊足了大半碗才住手。

  依然用蔑片和泥巴把這大半碗酒精蓋住,這次不插竹管,徐平讓秀秀找了一條長長的燈芯來,就用這碗做了一盞酒精燈。

  把燈點起來,徐平望望天,明亮的陽光灑滿天地,根本不知道這燈的火光到底有多亮。只好等到晚上再試了,老天保佑要比油燈亮,不然可有些丟人。

  要把酒精燈弄熄,徐平才發現無從下手。這可是酒精燈,裡面裝的是高濃度酒精,把火星吹進去可了不得。

  想了好一會,才找了一截竹筒,截短了噗地套在火炎上,過一會才滅。

  見秀秀在一邊滿臉好奇,徐平對她道:「秀秀,你可記住了,這燈只能這樣才能滅,萬萬不可用嘴去吹!」

  秀秀奇道:「為什麼?吹了會怎樣?」

  徐平扳起臉來嚇唬她:「你別管為什麼,如果你去吹了,世上可就沒有秀秀這個人了。」

  秀秀看著徐平,過了一會「噗嗤」笑了出來:「官人看我年紀小,便拿這種話來嚇我。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徐平見她不信,有些無耐,不讓她見見厲害,恐怕以後會惹出事來。

  找了一條細長的竹管,裡面弄通了,拉著秀秀遠遠離開點著的酒精燈,把竹管對準,徐平鼓起嘴去吹。

  這竹管有些長,一下竟然吹不滅。

  秀秀看著徐平兩腮高高鼓起的樣子,覺得有些好笑,對他道:「官人不要哄我了,累成這樣。我去吹給你看。」

  徐平一急,踮起腳來,竹管從上到下對準火苗,猛地一口氣吹過去。

  只聽「嘭」的一聲,酒精燈炸了開來。

  好在粗瓷大碗皮糙肉厚,結實非常,只是炸成了幾大塊而已。

  秀秀在一邊捂著嘴,早已嚇得呆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 13:25

第12章 權在手,跟我走

  這一個下午,徐平便和秀秀在小院裡折騰白酒,直到快天黑的時候,他們又製了一盞酒精燈出來。

  晚飯的時候,秀秀去廚房拿了幾個饅頭,鍋裡還有煮老鴨湯剩下的鴨肉。徐平嫌膩,鴨肉一點也不吃,都讓給秀秀了,讓她覺得很不好意思,一直到收拾完,不知問了多少遍徐平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來到書房裡,徐平點起酒精燈,謝天謝地,比昨天晚上的油燈亮多了。

  徐平來了興致,一直寫完上中下人口手日月水火山石才停下。

  秀秀看著桌上的字,一邊跟著徐平唸,一邊小聲嘀咕:「這詩也不是詩,詞也不是詞,讀起來也不順,更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怎麼連起來的?」

  徐平也覺得彆扭,其實他根本就記不起自己小時候學的課文了,印象中好像都是有小情節,並不是這樣的。

  嘴上卻不讓人,對秀秀道:「你又不是學詩作詞,只是認字,認字就要這樣學!」

  秀秀撇撇嘴,並不怎麼相信,好在學得還很認真。

  徐平歎了口氣,再教下去他也編不來教材了,看來還是要找兩本《雜字》、《千字文》之類的來教秀秀。

  第二天起來,徐平找到徐昌,帶了幾個莊客去庫裡檢驗農具。所謂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更何況這是徐平的老本行。

  因為經常要取用,農具庫沒有落鎖,幾人徑直進去。

  農具擺得還算整齊,徐平一樣一樣看過去,一邊看一邊歎氣,這裡的農具與他的前世差別實在太大。

  比如先說這犁,此時已經使用曲轅犁,這倒沒錯,但卻不是他前世見過的實物。一般來說犁分兩種,一種是中華犁,也叫東方犁,特點是原地翻土,不留明顯的犁溝。另一種是西方犁,也就是歐洲犁,向側邊翻土,有明顯的犁溝。中華犁適於農耕,與中國的小農社會相適應,西方犁適於大規模耕作,特別適於機械化,所以徐平前世西方犁已經徹底取代中華犁。現在正是小農社會,中華犁正好合適,但在犁應用的一些特殊場合,比如開溝,比如收取塊根類作物,中華犁還是有些不適合。

  再說種地的耬車,徐平的前世已經被播種機取代。兩者的區別,從根本上來說就是耬車是利用種子的重力被動下種,播種機是利用動力主動下種。不要小看被動和主動的區別,這正是徐平農機這行的精髓所在,惟有變被動為主動,才能進行人工的精確控制。

  至於其他的鐮鋤之類,自然也比不了前世進行過各種優化的形制。

  除了原理上,材料上的差別也很致命。在這個時代,優質鋼材還是很難得的,很難廣泛地用在農具上。大多農具都用的是普通的生鐵和熟鐵,與此相應的只好做得粗大笨重。

  諸般看罷,徐平想了想,改造農具要分幾步來。一是先要改變材料,弄到優質的鋼鐵,不然做出來的東西難當大用。再一個就是針對具體的農事作業,製造出合適的農機具。

  這是他的老本行,雖然沒有動力,做不到機械化,但利用大牲畜再配合合適機具,爭取半機械化還是有希望的。實際上他的前世中國在這上面花了幾十年功夫,老站長的青蔥歲月就花在這上面,他耳濡目染也學了不少。

  新中國的機械工業,本來就是以國防和農業為原始驅動力發展起來的,一直到徐平穿越的時候,農業及其相關工業和國防工業依然是世界上各國工業發展水準的標誌。坦克生產國和拖拉機生產國的重合並不是巧合,自古以來,古今中外,耕戰都是立國之本。

  依照前世中國農村推行半機械化的經驗,鋼鐵先不說,有幾個關鍵的機械零部件是必需的。一是軸承,不管多粗糙,成本多高,這個不可或缺。再一個鏈條和齒輪,這些雖不是必需,但最好是有。

  正在徐平冥思苦想的時候,一個陰惻惻的聲音傳來:「大郎真是心急,一刻也等不了嗎?」

  轉過頭,原來是洪婆婆,正沉著臉看著自己。

  徐平有些摸不著頭腦:「婆婆說哪裡話?」

  洪婆婆從身上摸出一大串鑰匙,對徐平道:「這鑰匙我一天沒交出去,權就不在大郎手裡,你來查庫就說不過去!」

  徐平想了好一會,才恍然大悟。

  權,這就是權啊!官府的權是符印,而家的權,就是這一把把鑰匙。新媳婦拜公婆,婆婆交權的標誌就是把家裡錢箱的鑰匙交出去。

  看來爹娘沒有食言,讓洪婆婆回來交權了。

  徐平自然不會與女人做口舌之爭,只管悶頭不吭聲接過洪婆婆的鑰匙,一個一個倉庫檢查了。

  其實一個田莊也沒什麼,無非是糧倉,草棚,農具,各種牲畜,至於家裡用的東西,依然是洪婆婆管著。

  徐昌帶著高大全等幾個莊客跟在後面,雖然心裡歡喜,面上卻不能表現出來。洪婆婆這個女人太愛記仇,讓他看見了不知什麼時候就要穿小鞋。

  諸般交接妥當,眾人出了一口氣,齊聲對洪婆婆道:「多謝婆婆,知院婆婆辛苦了!」

  洪婆婆惡狠狠地看了眾人一眼,不甘心地走了。

  知院婆婆,這名字倒是恰如其分,便如知縣知州一般,很符合現在的時代特色,不過眾人話裡卻有不少揶揄的成分。

  徐平掂了掂手裡的鑰匙,笑嘻嘻地對幾人道:「如今大權在我手,你們隨我走!」

  眾人一齊笑著,隨著徐平向前院走去。

  把所有莊客叫齊,一起來到門外的麥場裡,大家便聽徐平訓話。

  徐平前世沒怎麼管過人,惟一的管理經驗便是帶著民工幹活,惟一的管理理論來自老站長的一本小冊子:《民兵軍事訓練手冊》。

  老站長也是個妙人,做事一板一眼,公家發的東西都分門別類,保管得極其精良。於是他們農機站的圖書室裡便充斥著這種書,《民兵軍事訓練手冊》、《赤腳醫生手冊》、《十萬個為什麼》、《簡易化鐵爐》、《炒鋼爐煉鋼》、《土法煉焦》、《土法製軸承》,諸如此類,當然最核心的還是那一套《農業機械設計手冊》。這些書聽名字都有歷史了,全部都是來自特殊時期及其之前的年代,那時候是無償發的嗎。至於在那個時代之後的書,大多都是《怎樣養山羊》《如何養鯉魚》這種與他們的專業驢頭不對馬嘴的書。新一代的《農機手冊》是之後很久的事了,但幾百塊的價格又是農機站的經費買不起的,圖書室裡竟然一直沒有。

  徐平前世沒有成家,一直一個人住在農機站裡。站裡的電腦老舊不堪,網路速度慢得能讓人瘋掉,他的很多時間便在圖書室裡,花在了這些帶著奇異色彩的書籍上。

  看著那些發黃的紙張,徐平就像在翻看一個異世界的歷史。他無法想像那是一個怎樣的時代,字裡行間,可以感覺得出來,整個國家從上到下的每一個人都隨時準備著打仗。科技工作者們埋頭幹一件事,如果地球成了廢墟,怎樣用他們的知識以最快的速度重建人類文明,或者說是帶領中國人民怎樣快速重新開始工業社會。或許還有一些是他接觸不到的知識,那些知識裡另一些科技工作者正在研究怎麼讓地球成為廢墟。他能感覺得出來,那時候的中國人頭頂上懸著一枚隨時要爆的大炸蛋,感受那時的人心真是一種說不清的感覺。他猶清晰地記得《民兵軍事訓練手冊》的開篇:防空、防原子、防化學常識,沒有任何花哨,開宗明義!

  雖然管理經驗不多,徐平也知道一個團隊的核心是組織能力。

  在徐昌幫助下點了名,雖然答的人嘻嘻哈哈,什麼樣的都有,總算是搞清楚了自己手下的人力資源。

  此時莊裡的莊客一共是三十二人,其中有六人專職放羊牧牛,還有兩人專職照顧菜園,三人照看果園兼雜務,平時在地裡幹活的是二十一人。

  二十一個人,面對幾萬畝地,這個玩笑開得有點大。

  然而老爹給的本錢只是一百貫足,雇人是再也雇不起了,只有從這些人身上想辦法,除非徐平想出辦法弄來快錢。

  看著眾人,徐平的第一反應就是按照軍事編制分組。在他的經驗裡,民工都是自然有工頭的,不用他操心,他的理論來源自然是民兵編制。

  三十多人,剛好分成三個班,班裡再分組,簡單易行。

  徐平說出自己意思,立即引來爭論,首先是在名字上,班組這種名詞莊客理解不了,也接受不了。

  徐平倒不堅持,亂了一會,決定全部莊客分成三班,為頭的叫做押班,下面再分夥,夥頭為首。

  見再也爭論不出什麼來,徐平便讓眾人回去,自己商量如何劃分。大的原則定下來,一班專門負責放牧果園菜園雜務,其他兩班則跟著徐平幹活。

  看著眾人嘻嘻哈哈地往回走,徐平歎了口氣。那本民兵手冊諸般都好,就是涉及到組織時太過簡略。尤其是班組的組織,極端強調的是聽取普通成員的意見,而幾乎不提如何維持紀律。

  偏偏徐平很清楚紀律的重要性,但他怎麼會碰到與那時候的民兵那樣素質的莊客呢?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 13:26

第13章 粽子

  四月辛未,十四,乾元節。

  這是當今皇上的生日,若與徐平的前世比較,這就是此時大宋的國慶日,規模或有差別,但也相差不多。東京城裡的官兒清早給皇上慶過生日,便開始放大假。民間也一樣,諸色人等放大假給皇上過生日。當然如徐平家酒樓這種經紀人家,正是賺錢的時候,不但不放假還要更忙。

  吃過早飯,徐平換了一身新衣,優哉遊哉地晃了出來。

  一眾莊客見了他紛紛行禮問好,明顯親近了許多。

  快到大門口,剛好撞見一個小姑娘從外面進來,穿了一身新衣,面皮白淨,一雙柳葉彎眉,未開口已見笑意,手中提了一串粽子。

  門口的莊客紛紛向她問訊:「蘇兒小娘子起得好早。」

  那個小姑娘笑著一一示意,進了門,剛好撞見徐平,看了一會,掩口笑道:「這便是小郎君吧?我家娘子包了些粽子,讓我給你送來。」

  徐平目瞪口呆,小姑娘看起來也就是十歲左右年紀,竟然一口吳儂軟語,讓人一見就心生親切。可這人自己從來沒見過,甚至都沒聽過!

  見徐昌從自己身旁經過,徐平一把住,來到一邊低聲問道:「這個小女孩是什麼人?我怎麼從來沒見過?」

  徐昌看看那個小女孩,低聲對徐平道:「這是林秀才新討的女使,給林家娘子做貼身婢女使喚,昨天秀才帶回來的時候有些晚了,所以大郎不知道。她與秀才一般都是蘇州人氏,流落京城,才賣與林家。因是思念家鄉,秀才給她取名蘇兒。」

  徐平點頭恍然。蘇州在吳越時代為平江軍,歸宋後已改回原名。林文思正是蘇州人,不過他與林素娘都多年生活在汴梁,早已沒有家鄉口音。

  徐昌看看徐平臉色,又低聲道:「蘇兒小娘子據說出身於官宦人家,因家道中落才賣身為奴,是知書識禮的。」

  這話說得就有幾分曖昧,徐平卻沒有聽出意思。

  上去見了蘇兒,接過她手中的粽子,道過了謝。

  蘇兒道:「這是我們蘇州口味的棕子,用的上好糯米,箬葉包成,與開封府的有些不同,官人嚐嚐口味。」

  徐平漫聲答道:「林家娘子有心了。」

  心中卻大大地不以為然,這很稀奇嗎?他的前世滿大街賣的都是這種粽子,想換個口味還難呢!只是現在宋朝棕子大多還是用粘小米,外面用的是菰葉,與後世有很大差別。

  蘇兒倒也不在乎徐平的表情,又道:「我家娘子還有事要拜託官人,聽說官人正在平整田地,還請有空的時候過來幫一幫,在家周圍栽幾株桑樹,閒來無事養蠶織幾匹綢絹。」

  林文思一家住在河邊新起的小院裡,因是讀書人,要的就是清幽。徐平本來就要在莊院周圍種植桑樹,忙一口答應下來。

  蘇兒笑著道過了謝,便告辭離去。

  一眾莊客又是問好,目送她離去。

  徐平看著蘇兒的背影,心中卻有些不舒服。一樣都是婢女,這小姑娘就是一身新衣,走到哪裡都有人奉承,秀秀就沒有這個待遇。這幫莊客都是以衣服看人,什麼時候也給秀秀做身新衣服。

  也沒有了出去閒轉的心情,徐平提著棕子回了自己小院。

  秀秀還在收拾,見了徐平回來,奇道:「官人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徐平搖了搖手裡的粽子:「林家娘子送了粽子來,是讓她們家新討的一個女使蘇兒送來的。」

  秀秀接過粽子,開心地道:「原來是江南的口味,常聽人說東京城裡有賣的,我還沒見過呢!」

  徐平可不覺得稀奇,對秀秀道:「這有什麼,一會帶你包種更異樣的,才是真正沒見過呢!」

  秀秀笑著搖頭,不管徐平。

  徐平又道:「我見那個蘇兒穿了一身新衣,人人奉承,神氣得不得了。趕明兒我也給你做身新衣,出去招搖去。」

  秀秀只是笑著搖頭,也不說話。

  徐平還是有些憤憤不平:「一般都是貼身使喚,我是這莊裡的主人,就沒見別人這樣奉承過你!」

  秀秀笑道:「原來官人是在生這種氣,這不多餘麼!她是什麼人?現在討來明明是要隨著林娘子嫁過來的,誰能相比?當然都要諸般討好。」

  說完,拿著粽子進了廚房。

  徐平愣愣的,仰頭望天。

  林素娘這麼大威力?一個身邊的小丫頭而已,即使隨著嫁過來,也不過是個陪嫁的丫頭,怎麼能跟自己貼身的秀秀比?

  想了半天,莫名想起家裡橫著走的洪婆婆,才恍然大悟,蘇兒哪裡是個普通的貼身婢女,這就是未來洪婆婆的地位啊,做下人的當然要討好。

  這個時代還沒有陪嫁丫頭的說法,那是她們地位降低之後的事,此時的專用名詞是媵婢,從名字就可看出地位。

  媵,送也,始自先秦,最初都是妻子的各種妹妹侄女之類。從身份就可以看出來,地位絕不是奴婢能比的。越到後代,媵的地位越低,到宋之後法律上的媵已經消失。唐朝五品之上皆有媵,有品級的,宋代已是媵妾通稱,但依然在妾前。秦漢之後,多用婢女充當,就成了媵婢,但也不是普通的婢女。她們是妻子勢力在家庭裡的天然延伸,自然就天生附帶了妻子的一部分威嚴。

  認真起來,一個家庭裡的婢女,主人是可以隨便睡的,但媵婢必須要有妻子的許可。她的地位還高,除了主人天然地高於其他人,這也是女主內的制度保證。

  宋代的婢女大多都是雇傭而來,本是良人,與妾的地位已是極為模糊。宋律中妾的存在感已經很少,在家中的地位應該連媵婢都不如。

  張三娘成親之後很快就把洪婆婆嫁出去,那是因為她是鐵娘子,根本用不著人幫。這處田莊原來歸徐昌管,因為那時候是外產,等徐家搬回來,這就成了家的一部分,張三娘立刻就把洪婆婆派過來。哪裡僅僅因為是洪婆婆與主母的關係好,這本就是她的天然職責。

  媵婢是天然的妾,而且比所有妾的地位都高,或者說她們本就是妻子權威的一部分,所以外面的莊客才會那麼曖昧地看著徐平。當然實際上真正成為妾的也不多,宋人納妾流行度既不如唐,也不如明清,真正有那方面需要的,多是以婢女侍姬的名義,雇傭制的好處說不清。

  想了半天,徐平最後只好長長歎了一口氣。古代是男女不平等,但男人也沒有那麼自由,最少進了家門,妻子的威嚴是有法律保護的,男人也不能想怎樣就怎樣,越是社會地位高的家庭越是如此。

  想明白了這一點,徐平頗有點失落。他沒經歷過愛情,對林素娘雖然瞭解不深,也說不上討厭,並不抗拒與她共渡一生。但當這種關係牽涉的東西太多,便有一種本能的不舒服。

  平息了心情,徐平走進廚房。

  秀秀正在燒火,看見徐平進來,便道:「官人,常言說君子遠庖廚,你不要沒事就進來這裡好不好?」

  徐平勉強笑了笑:「我心裡有想要吃的,偏偏你又燒不出來,不進來還有什麼辦法?再者說了,我們這種經紀人家,什麼時候跟君子有關係了。」

  秀秀笑著搖頭,也不說話。

  徐平又道:「今天過節,一會我去找洪婆婆,給你做身新衣裳。」

  秀秀笑道:「官人省省吧,我可不想穿的光鮮,一看就不是個做活的,走到哪裡都被別人指著說。」

  徐平沒來由覺得心裡甚是空虛,在秀秀身邊蹲下,呆呆得看著火。

  過了一會,徐平道:「秀秀,我教你包異樣的粽子吧,保證是你沒見過沒吃過的。好不好?」

  秀秀道:「官人有時間去讀書寫字多好,做這些幹什麼。」

  徐平道:「我不想讀書寫字,我看的書夠多了。」

  過了一會,徐平又道:「秀秀,我教你包粽子,裡面又有肉又有魚,你肯定沒吃過。好不好?」

  秀秀笑道:「粽子裡包蓮子紅棗我就聽過,沒聽說包肉啊魚什麼的。」

  看了一會火,徐平又道:「秀秀,我教你包一種粽子,不用菰葉箬葉,包得有這麼大個,像個枕頭一樣,吃也吃不完。好不好?」

  秀秀笑笑:「官人今天怎麼了?越說越不著調了。」

  徐平看著秀秀,她的臉型清秀,膚色瑩白,湊得近了,卻看見有一點點粗糙。這是自小隨著爹娘在外面放羊幹活,留下的痕跡。

  這是個最普通的農家的孩子,如果不是生在這樣的時代,遇到這樣的遭遇,她該幹什麼呢?她本來想讀書上學的。

  秀秀看著火。

  徐平又道:「秀秀,我教你包這麼大這麼大的粽子,裡面又有米,又有肉,又有鹽,又有油,一輩子也吃不完。好不好?」

  秀秀只是笑著搖了搖頭。

  徐平見秀秀專心燒火,也不理自己,蹲了一會,便轉身走了出去。

  他總覺得今天自己失去了什麼,要找點特別的事情做。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 13:27

第14章 故人

  秀秀燒開了水,把蘇兒送來的粽子煮熟了,用個一大碗盛著,端著走出了廚房。卻看見徐平在院子裡,站在一張桌子旁,桌上用一個陶盆盛了和好的糯米,旁邊鋪了一張大荷葉,邊上還有切好的肉。

  秀秀笑著問徐平:「官人,你在做什麼?」

  徐平道:「我給你包個粽子,又有米,又有肉。」

  秀秀覺得好笑:「離端午還有些日子呢,林娘子既然包了,我們也就嚐個新鮮,官人又何必折騰?」

  徐平道:「秀秀,我包了給你吃!」

  秀秀聽了,嘴上不說,心裡也喜滋滋的,端著碗湊了過來。

  徐平拿住荷葉,讓秀秀向裡面填米。

  秀秀一邊用小手抓米放到荷葉上,嘴裡一邊小聲嘀咕:「這麼大的荷葉,要用多少米?小戶人家可做不來這個。」

  放了一層米,徐平便放兩片五花肉上去。秀秀是窮人家孩子,自小沒吃過二兩肉,也不怕她覺得膩。

  直到裡麵包了得有兩斤糯米,徐平才讓秀秀停下,把荷葉裹起來,外面又包了幾層,才用稻草紮起。

  見盆裡還剩不少糯米,徐平道:「秀秀,我們全部包了吧。」

  秀秀道:「只好包了,又不好扔掉。」

  撒過一層米,徐平突然想起來,對秀秀說:「秀秀,你到廚房裡取些鹽來,不然沒滋味只怕不好吃。」

  秀秀想想也有道理,取了鹽來,依著原樣又包了兩個粽子。

  包好了,看看已快到中午時分,秀秀便依然到廚房裡燒水,把這三個粽子煮了,與蘇兒送過來的粽子放到一起。

  這三個巨無霸向碗裡一放,那一串粽子就不見了影子。

  秀秀笑道:「這粽子大得有些嚇人!」

  徐平看著秀秀,笑著說:「秀秀,你嚐嚐,好不好吃?」

  秀秀先取了一個蘇兒送來的,細細地剝開了,裡面果然有紅棗。

  吃過了,秀秀嘟著嘴道:「果然好甜!」

  又把徐平做的荷葉粽子剝開,卻不能一口吞下,取刀來切下一塊,裡面就流出油來。

  秀秀吃了,贊道:「果然好香!」

  見徐平眼巴巴地看著自己,秀秀微笑:「官人,我說實話你可別不高興。」見徐平點頭,接著道:「若是我,一個甜,一個香,兩個都好吃。若是林娘子,她可吃不下這等油膩的物事。」

  徐平搖了搖頭:「我是個粗人,卻管不了她那些精細心思。」

  秀秀不管徐平,自去把東西收拾了。

  徐平無精打采,覺得沒有力氣亂走,只在樹下閒坐。

  到了下午,秀秀來找徐平,囁嚅了一會,小聲說:「官人,今天過節,我想回去望望爹娘。我也想我弟弟了。」

  徐平聽了,急忙站起來,對她道:「你就這樣回去?不說換身新衣,出來這些日子了,總不能兩手空空。你等等,我去給你準備份禮物。」

  秀秀道:「官人有心,我就感激不盡了,麻煩什麼。」

  然後對徐平微微一笑:「我自有東西帶!」

  說完,便轉身跑了。

  徐平本想跟著去看看,怕秀秀不高興,忍住了在原地。

  不一會秀秀出來,身上收拾得整整齊齊,依然抱了她來時帶的那個舊包袱,來到徐平面前,把包袱拍了拍,促狹地笑笑行個禮:「官人,我去了!」

  徐平看得出來,包袱裡是剛才包的那兩個大粽子,微微一笑:「你路上小心,反正我這裡又沒什麼事,想住就在家裡住兩天也不打緊。還有,我就不出去送了,免得惹人閒話。」

  秀秀道:「我省的。」

  轉身出了院門。

  看著秀秀的背影消失,徐平覺得心裡有點空落落的。

  他來到這個世界的這幾天,都是秀秀這個小女孩陪著自己,她又乖又聽話,還能幹,與自己說話解悶。不知不覺間,徐平就把她當作了自己在這個世界的親人,便如自己的妹妹一般。

  到了傍晚,徐平覺得百無聊賴,也沒去吃飯,也不掌燈,一個人就那麼坐在黃昏的陰影裡,傻愣愣地出神。

  突然外面傳來徐昌的聲音:「大郎早睡了嗎?」

  徐平一下驚醒過來,急忙道:「沒有,都管有事?」

  徐昌道:「東京城裡有人來望你了。」

  徐平也想不起自己的哪個狐朋狗友會來看自己,無精打埰地走了出來。

  院子裡,除了徐昌還站著兩個人。一個中等身材,武將打扮,看起來很沉穩的一個人。另一個比徐平自己還要小一點,是個公子哥兒。

  那個武將看見徐平,笑道:「我剛好要到附近檢點草場,想起徐哥哥一家正是住在附近,便帶著犬子過來看一看。你們兩個是自小一起玩大的玩伴,也多時不見了。」

  徐平驀然想起,原來是這一家。

  那時徐正還挑著擔子沿街賣酒,一日早起到酒樓賒酒,路上見到一個倒在路邊的青年人,渾身打著擺子,一時心善,便把他救了回來。這個青年人本來在個紙店裡給人打紙錢,生了病被主人趕了出來。

  此時徐正小本經營,自己也養不活,收留不了這人。剛好隔壁是一個皇城司的入內院子,五十多歲了,無兒無女,孤身一人,便把這人收養了過去。

  也是活該這人發跡,他有個妹妹入了皇宮,在劉皇后身邊侍候,後來得了劉皇后的歡心,便讓身邊人出來找他。入內院子本是屬於皇城司的一指揮,專門做的就是這些雜事。那院子接了皇后密令,竟在自己養子身上發現了信物,奏了上去,便補他個武官做。一路升遷下來,此時已做到右侍禁、權提點在京倉草場,還帶著閣門祇候這個武臣系列的清貴職事,前途很是不錯。

  這人叫做李用和,因了這層關係,與徐家的關係不同一般。不過說破天此時他也只是個下層武官,徐家得罪的人背景太大,他根本說不上話,不怕忌諱與徐家繼續來往已是難得了。

  徐平心中歎氣,好不容易有個官宦人家的交情,還是個不管用的。要說按照前世,李用和的權勢也了不得,管著京城的倉庫草場,是號實權人物。在這個時代卻屁用不管,何況還有頂頭上司都大提點,就是個跑腿的罷了。

  徐家得罪的馬季良馬史館,提舉的是在京司庫,那才是有油水的職事,哪裡是個看倉庫的能比的。

  行過了禮,徐平奇道:「世叔,今天是乾元節,怎麼你還有公事要出來辦?不都是要休假的嗎?」

  李用和只是苦笑著搖頭,說不出話來。他也想不通這是怎麼回事,更加想不到是有人在這個日子故意把他支出來。

  看看天色不早,徐平便讓徐昌去殺兩隻雞煮了,再弄幾盤清萊,與李用和父子好好喝一場。

  不大一會,各種菜上來,做的口味只是一般,好的是量足。

  最開始蒸的白酒還有藏起來的,徐平讓徐昌取了一壇來。

  把酒取來徐昌便就告辭,李用和道:「都管也坐下來喝一杯,我們兩家通誼,比不得別人,不用拘禮。」

  徐昌看徐平點頭,便坐下來,謝李用和:「謝過提轄。」

  徐昌把酒打開,給幾人倒上。

  徐平道:「如今鄉下,比不得東京城裡,只是這般粗茶淡飯,沒一點像樣的菜蔬,世叔世弟見諒。好在自家是賣酒的,存得有這上等好酒,味道說不上多麼香醇,要的只是一個力氣。來,先嚐嚐!」

  端起碗來,眾人喝了一大口。此時已存了幾天,烈味淡了一些,更加醇厚,比前兩天容易入口。

  李用和的兒子李璋一大口酒下肚,把碗重重向桌子上一放,瞪著眼道:「哥哥你家裡原來還有這等好酒,以前卻不見拿出來賣。就是再珍貴,也應該請我喝一回,我們的交情豈比尋常!」

  徐平看了看他:「你才多大?就學著別人喝酒!這酒性烈,幾口下肚就上酒勁,小心一會被放翻了!」

  李璋哪裡肯服:「你比我又大到哪裡去!」

  李用和見兩人鬥嘴,笑著打圓場:「世侄,既然家裡有這等好酒,以前怎麼不見在酒樓裡賣?也是個噱頭。」

  徐昌道:「提轄不知,這酒是大郎前兩天才製出來的,也沒多少。」

  徐平笑道:「再者說了,現在白沙鎮四周都是我家生意,又賣給誰去?左右是肉爛在自家鍋裡,折騰什麼?」

  李璋一拍桌子:「哥哥好癡!除了白沙鎮,還有四周人家麼!」

  他此時臉色通紅,酒勁已經有些湧上來了。

  徐平正色道:「你可不要說胡話,私運酒出境可是犯禁的事,我們清白人家,怎麼敢幹這種事?」

  李璋見徐平會錯了自己的意思,更加急了:「誰讓你賣私酒了?你家不運出去賣,難道別人跑來吃還不行嗎?萬勝鎮駐紮大軍,成千上萬的軍漢,最喜歡的就是烈酒!別說這等美酒,就是沒滋味的酒汗他們也是搶著買的!這裡離萬勝鎮左右不過十幾裡路,他們又有馬,誰能攔住他們?」

  徐平低頭想了一會,轉頭看著李用和,小心翼翼地問:「世叔,這事果然行得通嗎?」

  李用和笑道:「腿長在自家身上,誰又管得了?只要你們把持住不做違法犯禁的事,別人也耐何不了。只在自家賣,管他是哪裡來的客人,難道還能混賴到你們頭上?」

  聽了這回答,徐平的眼睛漸漸亮了起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 13:30

第15章 閒事

  把一壇酒喝完,所有人都承受不住。大家都是習慣喝低度酒的,突然遇上這麼高度數的,大口大口喝,還不如徐平呢。

  尤其是李璋,早已是歪在一邊,人事不知。

  看看天晚,徐昌帶了李用和去安置,李璋就留在徐平房裡,與他睡在一起。他們兩個本就是從小玩到大,同榻而眠的時候多了。

  把李璋弄到床上,徐平穿著衣服在他身邊躺下,一時也睡不著,看著房頂想心事。

  李璋與以前的徐平不同,性格老成,從不惹事。若不是兩人的上代有那樣過命的交情,他們兩人本不該有什麼交集的。

  徐平大了兩歲,見李璋老實,便常捉弄他,還經常帶著他幹一些偷雞摸狗的糗事。時間常了,李璋在徐平面前也皮起來,全不像在別人面前一樣。也正是這種交情,兩人無話不談,也不分個大小。

  李用和做了官,但品級不高,雖然家裡再不缺吃用,還是沒法與徐平家裡相比。那個入內院子也早早就已辭職回家養老,上上下下一家老少都是靠李用和一人的俸祿,東京城裡物價又貴,他們家過得並不寬裕。好在那院子在西城外有座祖傳的宅院,離徐平家酒樓不遠,他們一家住著,不然更加窘迫。

  李璋自小與徐平廝混在一起,很長一段時間都是吃在徐家住在徐家,上上下下都把他當自家人一般。

  徐平轉身,看著旁邊沉沉睡去的李璋,歎了口氣。自己已經不是以前的那個紈絝子弟了,不知還能不能與這個兄弟相處得來。

  第二天早上,徐平醒來,起身的時候把李璋也弄醒了。

  這個傢夥茫然地四處打量了一下,沒頭沒腦地問徐平:「哥哥,昨晚我醉了嗎?怎麼不記得是如何睡下的了。」

  徐平沒好氣地道:「你醉得像一攤爛泥一樣,搬也搬不動!這才多少時候不見,你怎麼變得這麼重了?」

  李璋不好意思地道:「這兩年長得快了些,讓哥哥見笑了。」

  兩人洗刷罷了,李璋問徐平:「怎麼哥哥身邊也沒個人使喚?聽說你家裡破敗了些,也沒到這個地步吧?」

  徐平道:「有一個的,叫作秀秀,我放假讓她回家看爹娘了。」

  李璋道:「什麼時候引給我見一見,到底是哥哥的身邊人,不認識以後多尷尬。」

  徐平笑道:「那你便多住兩天。」

  李璋道:「本來就是要住幾天的。這附近養著騏驥院的馬,草料場不是一時半會就能檢點得清楚,爹要忙一陣子。」

  徐平搖頭:「真是想不通,乾元節是普天同慶的節日,世叔怎麼會這時候被差出來。算了,我們吃早飯去。」

  兩人出來,見了徐昌,才知道李用和已經會合了手下,過了河查草場公幹去了,要兩三天才會回來。

  徐平搖頭,這一家還真不當自己是外人。

  吃過了早飯,徐平對李璋道:「我要去讀書上課,你去不去?」

  李璋搖搖頭:「我只要讀書認字就行了,又不會去參加科舉,可不願去聽林秀才講那些子曰詩雲。」

  徐平也不想去,心中一動,對李璋說:「那我也不去。不如這樣,林娘子要在她院子周圍種幾株桑樹,我們便去種樹,順便告訴老師,你來做客,這兩天便不上課了。」

  李璋湊近徐平,低聲笑道:「你要蹺課,要我幫著圓謊嗎?」

  這都是兩人以前做得多的事,相視一笑,心照不宣。

  讓徐昌把莊客招集齊了,在麥場上站好。他們自己已經分好,一班專門管理果園菜園雜務,押班由徐昌兼著。還有一班押班是孫七郎,另一班選出來的竟然是高大全。

  這是個新人,竟然也能服眾,徐平不由高看他一眼。卻不想是下面人看高大全一把力氣,推他出來是想逼他多幹活不要偷懶,再者他拿的錢比別人多,有事自然要扛著。

  讓眾莊客分成三列站好,徐平按名冊點了名。這是個過場,卻最不能馬虎,這上面鬆一點下面就會有千奇百怪的事情出來,帶著民工幹得活多,徐平對此深有感受。

  點完名,徐平便讓徐昌一班自己忙去,又對孫七郎道:「七哥,你帶你手下的人去收種子。記住,就是那種開紫花的苜蓿,還有那種甜的蘆粟,這兩種多多益善,萬不可攙了其它的種子進來。還有檉柳和紫穗槐,哦,還有落花生,如果有也收一些回來,價錢去找徐都管商量。」

  孫七郎道:「小官人吩咐,我等自然盡心。只是不知道是怎樣一個章程,是用現錢去買,還是拿糧食去換?又或者讓我們去賒?這可要保人。」

  徐昌把自己手下的人安排了,並沒離去,對孫七郎道:「要什麼保人!我們徐家在這裡是一等一的上戶,白紙黑字寫上,哪個會不信?你們只管去,真有不信的人家回來跟我說!」

  徐平本來想給他們現錢做本的,見徐昌開口便住嘴不說。他卻不知道這是潛規則,莊客都是浮民,不是特別可靠的,或者不得已,主人都不會給他們現錢做事。錢一到手,捲了就跑的大有人在。

  徐昌把孫七郎一班帶到一邊仔細吩咐,徐平便對高大全道:「你們這一班隨著我,去給林娘子家裡種樹。這事情不用我說,你們也知道要小心應付。」

  眾人哄然應喏。

  桑樹是農家根本,與其它樹種不同,莊裡本就育得有苗,不用外面去找。

  李璋見徐平在忙,一個人到處亂轉,沒一會回來,肩上扛了兩棵甜高粱,手裡還拿著一截啃著。

  見徐平帶人去挖樹苗,李璋急忙湊上來,口中道:「哥哥,你這莊上原來還有這種好東西!蘆粟我也有聽說,卻從來沒見過這麼甜的,快要趕上南方運來的甘蔗了!說起甘蔗,還是去年段爺爺給我買過幾棵,那滋味至今不忘!」

  段爺爺就是那個入內院子,老人家喜歡小孩,天天把李璋攏在身邊。

  徐平看李璋陶醉的樣子,笑著說:「你要是喜歡,走的時候給你砍上一捆帶回去。不過這不比甘蔗,放不了兩天就要變味,你可要吃得及時。」

  一眾人過了南河,往東邊走不多遠有一個池塘,邊上就是育桑樹苗的地方,林林總總也有幾百棵樹苗。

  因為已是夏天,枝葉都已繁茂,選好樹苗後徐平先讓高大全帶人把大部分枝葉都去了,深挖下去,務必要多帶根帶土。

  這裡是沙地,土層又深又軟,並沒有花多少時間,就把二十多棵樹苗取了出來,十幾個莊客一人兩三棵,扛起就走。

  回到院門前,正看見劉小乙趕了牛車送煤來,徐昌指揮著搬卸。

  見到徐平走來,劉小乙唱個喏:「小官人來得正好,你要的石碳已經送過來了。聽說是小官人要用,夫人特意吩咐,選的都是一色好貨。」

  徐平看牛車上,裝的都是大煤塊,顏色不深,泛著螢光,只好無耐點頭:「勞煩小乙哥了。」

  這可真都是上好的煤,怕不都要到無煙煤的等級。可他本是要做煤球的,對煤質根本不講究,越碎越好,運了這煤來,還要辛苦弄碎。

  略說幾句,眾人便順著河往西轉去,繞過彎才是林家新起的宅院。

  李璋把肩上的兩棵甜高粱在門口放下,追上徐平,口中道:「多時不見了,我也去看看嫂子。」

  他叫林素娘叫嫂子是叫習慣了的,也沒人理他。

  轉過河彎向北行,走不了多遠就看見一座掩映在竹林裡的小院,裡面偶爾傳出幾聲鳥鳴,環境甚是清幽。

  徐平心裡也甚是佩服林文思,這才多少日子,也不知道他到哪裡找來這麼多竹子栽在這裡。

  林文思家在東京城裡有一座臨街的兩層樓房,常年租出去做店鋪,並不靠徐家接濟。東京汴梁寸土寸金,有那麼一處不動產,足以衣食無憂。

  到了門前,看見小院粉牆黛瓦,李璋贊道:「林秀才到底來自江南,這院子一看就住的是那水鄉人家。」

  一群人鬧哄哄的,裡面已經聽到,蘇兒開了門,見是徐平,忙道:「原來是小官人來了,你們稍等一等,我進去通傳。」

  李璋看著蘇兒進去,問徐平:「這是誰?怎麼以前沒見過?」

  徐平道:「這是林娘子新討的貼身女使,因是蘇州人氏,起名叫蘇兒。」

  李璋不吭聲,過了一會忽然道:「常聽人說江南繁華,諸般風物遠勝中原,什麼時候去看看。」

  徐平沒有接話。穿越過來的人,對下江南總有點異樣,誰讓大宋不爭氣,會讓人產生不好的聯想。

  不一會蘇兒出來,對徐平道:「小官人進來拜茶,其他幾位哥哥先去忙吧,一會有茶水給你們送過來。」

  高大全看看徐平,見他點頭,便領著眾人到周圍去栽樹。

  李璋苦著臉道:「嫂子不請我進去喝碗茶嗎?虧我遠從東京來看她。」

  徐平罵道:「滿嘴胡言,你是來看她?再說她也不知道你來,怎麼會提起你?只管隨我進去就是了!」

  李璋一個勁搖頭:「你們都是一家人,當然怎麼說怎麼有理。」

  隨著徐平跟在蘇兒後面進了院門。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 13:30

第16章 煤球爐

  林素娘早就在廳門口迎著,見了李璋,笑道:「李家哥哥什麼時候來的?也不過來說一聲。」

  李璋做個鬼臉:「你是我家嫂嫂,可不要再叫哥哥,只叫叔叔。」

  林素娘笑笑,也懶得理他。

  這一是他們幾家都是十幾年的交情,向來隨便。再一個林素娘與徐平結親的諸般手續早已走完,只等迎娶入洞房最後一步,人人都已把她看成徐家一份子,沒有顧忌。在徐平前世,這就是結婚證都領了,只差辦婚禮。

  進了門,見林文思坐在正中,徐平急忙上前行禮:「見過老師。這兩天李世叔到這附近公幹,他家大郎要在我家住些日子,不好上學。」

  林文思黑著臉點了點頭。這種把戲兩個孩子從小玩到大,林文思也早已習慣,再者徐平不是個讀書性子,他也懶得管得太嚴。

  李璋見了,急忙上來:「秀才好久不見,這次來得匆忙,也沒來得及給你帶點禮物來。下次到東京城裡,千萬來我家坐坐。」

  林文思道:「大郎有心了,坐下看茶。」

  此時的秀才稱呼,源自唐朝的秀才科,本是科舉之最,是讀書人的尊稱,與後代無法相比。這個時代的讀書人,只有殿試金榜高中,自稱一聲秀才,才勉強可以算得上謙稱。在徐平的印象裡,卻是讀書人都稱秀才,每次聽見別人這麼稱呼林文思,就有種異樣的感覺,自己這位老丈人好歹是上過金殿參加過殿試的,地位也不低了。

  這個時代過了發解試的舉子,除了免丁役之外幾乎沒有什麼特權,但如果是在地方上,好歹也是有點身份的讀書人,能受到上下尊重。但這裡是開封府,發解名額多到氾濫,落第進士就不知有多少,何況一個三傳諸科。

  幾人坐下,蘇兒端上茶來,徐平道:「昨天蘇兒去跟我說,家裡要在周圍種些桑樹,今天一早我去起了樹苗,已經帶來。這一會就要出去看著,不要讓莊客們胡來。」

  林文思道:「這些就要辛苦你了。」

  徐平忙道:「這是學生應該做的,哪來辛苦?」

  林素娘對蘇兒道:「蘇兒,去上兩碗湯來。」

  徐平忙止住:「娘子,咱們都不是外人,就不用這麼麻煩了,我這就去看著,一會再說話。」

  迎客茶,送客湯,是此時的規矩,林家就是比徐家講究。在徐平的印象中前世的中原也有這習俗,名字更形象,最後上的湯叫「滾蛋湯」,尤其上的是雞蛋湯的時候,極為貼切,不知是不是也從那個世界的宋朝傳下。

  出了門,徐平與李璋便去看著莊客種樹,這與後世沒什麼不同,無非深挖坑,第一次少填土,多澆水,不去細說。

  沒多大一會,林素娘和蘇兒出來,給大家送了茶水,一邊指點栽樹的位置。這是她們家,當然一切聽從。

  諸般忙完,已到了下午,林素娘讓大家用了點心,便各告辭。

  徐平回到自家大門,卻發現門口拴了幾匹馬,李用和正與幾個兵士由徐昌陪著喝茶。

  不由奇道:「世叔,公事不是還有幾天要忙嗎?」

  李用和也是無耐:「剛剛上司來人報信,有事要我回去商量,這邊的事且放下,也由不得我自己。」

  徐平只是搖頭:「這是什麼衙門?放假的時候把人支出來辦事,要放完假了卻把人叫回去,真讓人想不通。」

  李用和沉著臉,也不說話。

  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那件事即使再隱秘,也多多少少有些風聲傳進李用和的耳朵裡,更何況大宋臣民本就有愛八卦的天性。但此事實在是關係重大,牽連太廣,一鬧出來就要天下震動。李用和不敢問,不敢說,更不敢亂打聽,面上一絲也不敢表現出來,只能讓它爛在自己心裡。

  為什麼把他支出來?乾元節群臣見駕,就是不讓他見皇上唄!

  徐平前世如果知道點北宋的歷史八卦,就能把這事情想通。可惜他的歷史知識基本都是從課本裡來,連天馬行空的歷史電視劇都極少看。

  見李用和不開心的樣子,徐平也不好多問,便道:「那李璋要不要也隨著回去?我們兄弟也多日不見了。」

  李用和道:「一起回去,段阿爹本就不讓他出來。」

  徐平忙讓高大全帶兩個莊客去砍一大捆甜高粱回來,讓李璋帶回去慢慢吃。這鄉下地方,本來也沒什麼像樣的禮物。

  沒大一會,高粱砍回來,李用和讓兵士馱了,看看天色已經不早,便要起程,對徐平道:「這一次來去匆忙,也沒到白沙鎮上看看徐大哥和大嫂,你替我向他們賠罪,原諒則個!」

  徐平應了,又讓徐昌取了兩壇第一次釀的白酒,讓李用和帶回去,口中道:「段老爹一向愛酒,這個帶回去給他嚐嚐,什麼時候我去東京城了,再去看你們。」

  李用和收了,放在自己馬上。酒這個東西很敏感,此時雖不像後來酒稅成為宋朝中央政府的重要收入,地方財政卻很依賴。徐平也不敢多送,不然進城被查出來,李用和這個芝麻小官可吃罪不起。

  諸般交待過了,李用和又把徐平拉到一邊,小聲說:「這次我去檢點草場,聽到一些不好的消息。東京城裡有一夥惡少年回到這附近地方,糾結了一幫群牧司屬下的軍士,奪人錢財,不做好事。你家是這裡一等一的上戶,難保不成別人眼裡的肥肉,今後你謹守門戶,諸事小心。」

  徐平點頭:「前些天我母親也說,今年開封府裡不太平,流民多,還有落第的舉子搞風搞雨。我家新討的那個女使秀秀,她家裡就是被人盜去了幾十隻羊,過不下去。看來是要小心些。」

  李用和道:「徐大嫂是個仔細人,這話不是空說的,你心裡有數。我也聽人說起,有幾個沒了盤纏的舉子在這附件搞事。不過他們是讀書人,無非是一個騙字,不會與惡少年搞在一起,不然鬧出事來,朝廷的責罰非同一般。總之你現在如同自立門戶,比不得以前,萬事仔細!」

  這邊交待過了,李璋還依依不捨:「這才來了一天,門戶都沒認熟,就要回去!下次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來。」

  徐平笑著把他托上馬:「你再長兩年,有我這麼大了,就能自己騎馬來,不用跟在你爹後面。」

  李璋撇嘴:「你能自己亂走?也不見去東京城裡看我!」

  徐平道:「我是沒空,這麼大個莊子要打理,怎麼能跟你比?」

  看著李用和一行策馬而去,徐平搖頭歎氣。這個時代當個官也不過如此,被人支使得團團轉,還不如自己緊守莊園呢。

  回到院裡,見運來的煤在樹下堆成一堆,便讓徐昌帶了高大全幾個揀了幾塊出來,找個錘頭砸得粉碎。

  他自己又帶了幾個人,挖來粘土做爐子。

  煤球爐沒什麼花哨,做得好了講究起來才有技術含量,徐平只是要求能用就行,連爐膛都是隨便找幾塊鐵片塞在裡面。

  把爐子做好,卻沒有鐵皮裹住,只好找了一個陶盆打破,拼起來在外面敷了一層,再用麻繩捆住。

  這邊爐子做好,那邊煤也搗碎了。徐平先取一些粉碎的煤用水和了,在爐裡厚厚抹上一層,這就當作耐燒層了。

  弄完了,便讓人搬到自己小院裡,放在廚房外面。看看高度,秀秀用起來應該正好合適,再也不用踩著凳子燒水了。

  徐昌道:「大郎若要燒石碳,原來的灶也能用,何必多此一舉弄這個?」

  徐平道:「這不是為了燒石碳,是因為原來的灶太高,秀秀年紀小,往往夠不著。我又吃不慣廚房做的飯菜,在這裡弄個小灶。」

  徐昌歎口氣:「大郎對秀秀這丫頭倒是真好!」

  徐平看著徐昌,認真地說:「一個這樣小的女孩兒,家裡遭難,被爹娘賣了出來,骨肉分離。我不是個鐵石心腸的,怎麼忍心把她當牛馬使喚!」

  徐昌笑笑,也不說話。主人心軟,本就是他們這些下人的福氣。

  兩人出來,把外面搗碎的煤粉聚起來,又找來粘土混在一起,加水拌勻,弄得不乾不濕,正好合適。

  此時徐平才發現要把這一堆弄成煤球也不容易,又沒有個模具。想來想去,只好在地上挖了個圓洞,裡面放柴燒得乾透,權當作模具。

  煤球上扎眼不能亂紮,燒的時候要的就是上下眼通透,才能火旺,做到這一點便要求所有煤球上的眼要一樣。徐平用塊木板製成與地上的洞一樣大,上面開了眼出來,插進一樣粗細的竹枝,便就是個模具了。

  把這模具放進洞裡,讓高大全帶人向裡面填煤粉,填滿了踩實之後連著木板一起提出來,一塊煤球便就做成。

  這煤球當然不能與他前世機器製成的相比,不但沒精緻,也沒那麼結實,只好讓人小心翼翼地搬進自己小院裡。

  等到弄完,徐平從前幾日製的酒精燈裡倒出一點酒精潑在木柴上,塞到爐裡做底火,慢慢把爐子生了起來。

  一眾莊客圍著看稀奇,見火起來,一個莊客道:「這爐子有趣,我們也去弄一個,晚上逮個野雞野兔燒起來也方便。」

  眾人稱是,一哄出去了。

  徐平搬個凳子坐在新做的煤球爐旁邊,看火越燒越旺,不由望得出神。

  也不知道秀秀在家裡怎樣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 13:31

第17章 奴僕無私財

  在莊子的北面,離開去白沙鎮的道路不遠,是南河進入徐家田莊的地方,這裡河道較窄,水卻比較深。

  徐平帶著高大全的一班人馬在這裡攔河築壩。

  這個時代,又沒抽水機什麼的,僅僅利用水車提水,耗費人力又多,效率又太低,遠不如攔壩提高水位自流灌溉來得划算。分流之後又可以降低下流水位,利於灌溉之後的餘水流回河道。

  挖土的農具都是熟鐵製成,雖然這裡土軟作業還算順利,農具卻磨損得利害。徐平坐在一邊,看得心裡煩惱,不由想起劉小乙拉回來的那一車煤炭,要不煉成焦炭煉點好點的鋼材呢?以後也用得著。

  正在徐平胡思亂想的時候,一個莊客從莊裡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

  這個莊客叫呂松,是徐昌手下,專管放羊的。

  呂松跑到徐平面前,叉手行個禮:「官人,你的婢女秀秀回來了。」

  徐平收回思緒,看看他,笑著答道:「回來便回來,也不用你特意來告訴我吧。怎麼還慌慌張張的?」

  呂松吞吞吐吐:「可——洪婆婆在責罰她……」

  「什麼?!」

  徐平騰地站了起來。秀秀是自己的人,礙著洪婆婆什麼事了?

  深吸一口氣,對呂松道:「到底怎麼回事?」

  呂松面色發苦:「我一個下人,又怎麼說得清楚?徐都管讓我來找你,最好回去看看。」

  徐平吩咐了高大全帶人幹活,急匆匆地隨著呂松回了莊院。

  院裡圍了五六個人,都是徐昌手下的,徐昌站在前面。

  人群中,秀秀跪在地上,洪婆婆站在她身邊,手裡提著一根藤條,一邊口裡罵著,一邊不時抽一下秀秀。

  聽見腳步聲,秀秀抬起頭來,正與徐平四目相望。

  她的眼中閃著淚花,那眼淚不是流出來,是從眼裡迸出來,她又逼回眼睛裡去,殘存在外面映著陽光閃閃發亮。

  徐平一個箭步上去,把洪婆婆手裡的藤條奪了下來。

  蹲下身子,徐平輕輕問秀秀:「怎麼回事?你回家是我答應的,誰敢來找你麻煩!」

  秀秀輕輕搖了搖頭,強忍著眼淚不掉下來,對徐平道:「官人,我家裡是窮,可我從來沒有起意從這裡偷什麼西。」

  洪婆婆在一邊只是冷笑。

  徐平拍拍秀秀的肩頭:「沒事,你先起來。」

  秀秀卻是不敢,只是跪在那裡搖頭,嘴角倔強得抿著。

  徐平站起身來,冷冷地看著洪婆婆,眼裡已經帶了殺氣。

  洪婆婆冷笑道:「大郎對身邊的下人好,這誰也管不了。不過下人有下人的規矩,夫人吩咐我在這裡管莊,自要盡心看好這幫下人,才對得起夫人的恩典。這個小丫頭被我人贓俱獲,自要受罰,大郎就不要蠻纏了。」

  徐平冷聲道:「什麼贓?」

  洪婆婆道:「這小丫頭回家的時候,不小的包袱抱回家去,許多莊客都是看見的了。回來她自己也認了,有兩個四五斤重的糯米粽子帶回去。大郎,不當家不知鹽米貴,四五斤糯米好多錢呢!裡面又有肉,這可不是小事!」

  徐平被氣得笑出來:「那是我讓秀秀帶回去孝敬爹娘的,我院裡的事情,要你個老太婆來說三道四!」

  洪婆婆冷著臉:「這宅院裡的東西,夫人可是說的明白,都是我來管。大郎在家裡對這小丫頭如何好我管不著,帶出去不跟我說,那就明明白白是偷了。這理就在這裡,說到天上去我也不怕!」

  徐平的意識裡哪有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火氣上來,登時就要發作。

  正在這時,一個莊客喊了一聲:「林秀才來了!」

  莊客讓開,林文思從外面走了進來。

  不要說林文思是徐平岳丈,就是他鄉貢的身份也要給面子,徐平便住了口,只是看著他。

  林文思看了看場中的徐平和洪婆婆,又看看跪在地上的秀秀,沉聲道:「有什麼大事?吵吵嚷嚷,幸虧沒個左鄰右舍,不然豈不被笑話!」

  洪婆婆道:「見過秀才。這小丫頭仗著主人寵愛,從這家裡帶東西出去。宅裡這麼多人,若都是這個樣子,那還得了?徐家就是有金山銀山,這個一點那個一點,要不了多久也要被搬空!若不罰她,別人就要有樣學樣!」

  徐平道:「先說好了,那兩個粽子是我給秀秀,可與你沒有任何關係,不要扯著虎皮當大旗,有什麼話只管跟我說!」

  林文思看著徐平,沉聲道:「你也是個讀書人,隨著我這麼多年,基本的道理也不明白?你給她的怎麼了?奴僕無私財,她人都是徐家的,更何況那些外物!不告而取是為偷,狡辯什麼!讀書人就要明白事理,占住一個理字,走遍天下都不怕!再過幾年,你也要成丁定居,還只是一味犯渾!」

  徐平被這一句話噎住,臉色通紅,青筋就暴了出來。

  林文思也不理她,轉身對洪婆婆道:「你為主做事,自是應該忠心。既然是人贓俱獲,那就一根索子捆了去見官!都是一體良民,誰給的你權力私設刑堂!國家法令,動私刑是天大的罪過,官府追究下來,別說你一個管院的婆婆,就連徐家也牽連不小!愚不可及!」

  洪婆婆見林文思對自己發火,心中已是慌了,至於那些道理,又豈是她這樣一個婦人能想明白的?囁嚅道:「不過是兩個粽子,如何能把這丫頭綁到衙門裡去?知縣相公還不把我亂棒打出來!難道就不罰了?」

  林文思道:「就是要罰,是你這樣罰的嗎?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都一般是爹娘生養,若不是活不下去,哪個會典兒賣女?你如何下得去手!她這般年紀,被賣到徐家來,怕的就是主人動不動打罵,一舉一動都要小心,可謂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生怕走錯了一步路。正是孩子時候,縱有些小錯,只管說與她知道就好了,何必這樣,傷人身體,辱人名聲!」

  這一番話說下來,各打五十大板,再沒人吭聲。

  就連徐平,在心裡總覺得有哪個地方不對,可又說不出來,只好憋住。難道這就是讀書人的威力。

  林文思看看四周,道:「都散了吧,各做各的事去,聚在這裡成什麼體統!徐平,你把秀秀帶回去。」

  說完,也不多留,舉步就出了院門。

  眾莊客看事情已經結束,紛紛散去。

  徐平把秀秀扶起來,叫住徐昌。

  轉身看著洪婆婆,一字一頓地道:「徐昌,把洪婆婆送回我母親那裡去,你親自看著送到。跟母親說,若是再把這婆子差回來,我就亂棒打死,把屍體送還給她!莫謂我言之不預!」

  說完,扶著秀秀回了自己小院。

  徐昌怔在那裡。這個樣子蠻不講理的徐平,他不是沒見到過,但那都是以前好久的事了,最近徐平的形象比那個經常犯渾的紈絝好了很多。今天突然又來這一出,讓徐昌很不習慣。但他不可怠慢,徐平說要把洪婆婆亂棒打死,那就真可能做出來,天蹋下來都不管。

  轉身對洪婆婆苦笑道:「姐姐,你也聽見大郎的話了,大郎發起狠來,可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誰都攔不住!你也別使為難,找輛車兒,我送你到鎮上去,你有什麼委屈去跟夫人說,只有夫人能治住他。」

  洪婆婆惡狠狠地看著徐平的背影。這個小畜牲自她重新進了徐家就看著不順眼,本來想今天抓住他身邊婢女的把柄,好好羞辱他一頓,卻沒想到最後弄成這樣的後果。主人夫婦把這傢夥看成是心尖肉,硬拗她是拗不過他的,好在事情的起因有理有據,夫人說不出什麼來,就是為知以後會如何了。

  徐平扶著秀秀回到小院,找個凳子讓她坐,打了水來讓她洗臉。

  秀秀的眼淚已經乾了,一直沉默不說話。

  看著秀秀洗臉,徐平小聲問她:「身上痛不痛?」

  秀秀搖搖頭:「我們貧苦人家的孩兒,這點不算什麼。」

  徐平一時也不知說什麼好,只是看著秀秀洗完了臉坐在那裡發呆。

  發了一會呆,秀秀突然問:「官人,秀秀真的是賊嗎?」

  徐平忙道:「不是!怎麼會是!那本就是你的東西!還記得嗎,我還要給你禮物,你還不要呢!」

  秀秀長長歎了一口氣:「然而林秀才也說我是。他是讀書人,他說的話都是有道理的。我活了這麼大,從沒做過讓人背後指點的事啊!」

  徐平道:「讀書人怎麼了?讀書人說的話也不是天理!秀秀,你別往心裡去,人活在世上,能做到問心無愧就好。」

  秀秀轉身看著徐平:「讀書人說的話都是有道理的,他們讀了那麼聖賢書,官人你卻連發解試都沒去考過,只是安慰我罷了。被人指點著說是賊,又怎麼問心無愧。」

  徐平看著秀秀,她的面容沉靜,好像真地把這事情想通了一樣,一時竟也不知道說什麼好。

  坐在那裡怔怔地看著地面,好大一會,秀秀突然轉身看著徐平:「官人,我真地好委屈!我只是心疼弟弟,給他帶點好吃的罷了!」

  眼淚終於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 13:31

第18章 徐昌定親

  送了洪婆婆去鎮裡,徐昌回來便躲進自己屋裡,誰也不見,也不知道張三娘罵了他什麼。

  張三娘的反應也很快速,第二天就到了莊裡來。

  依然是劉小乙趕著牛車,車上除了張三娘,還有她的貼身婢女迎兒。

  進了莊裡,張三娘先狠狠瞪了一眼迎上來的兒子徐平,看得徐平心裡「咯噔」一下,也不知道老娘要怎樣找自己的麻煩。

  見禮罷了,張三娘居中坐下,迎兒一邊站著。

  張三娘道:「洪婆婆前些年喪了丈夫,中年守寡,性子偏狹了些。這回事情,是她小題大做了,鬧得家宅不寧。我把她招回去,只在我身邊使喚,秀秀的事情,大家都忘了吧。大郎——」

  徐平急忙應聲上前。

  張三娘深深地看了兒子一眼,歎了一口氣,終於也沒在眾人面前說出什麼難聽的話來:「那個丫頭是你身邊的人,這回受了委屈,你多寬解幾句。再讓人給她做身新衣裳,就當我徐家給她賠個不是了。昨天下午我在鎮上見過她娘,任家嫂子對我說了不少好話,我心裡也過意不去。這回事情終究是我們家裡做得過了,街坊鄰居面上也不好看,你說給她聽,不要在心裡留下疙瘩。」

  徐平沒想到母親竟然如此通曉世情,急忙答應下來。在他的印象裡,這幫地主老財對下人就沒個好的,哪會這麼輕鬆認錯。

  張三娘心裡卻只是歎氣,她不這樣做又能如何?昨天秀秀的母親一見她的面就跪下了,一直說自己女兒不懂事,讓她包涵。都是街坊鄰居,別說人心一般是肉長的,她也不是狠毒人,就是昨鄰右舍的眼光都讓她臉上火辣辣的。徐家離鄉多年,回到這裡可以說是無根無底,怎麼敢弄得人人喊打?

  吩咐過了徐平,張三娘又道:「這處宅子裡,上上下下也有幾十口人,不能沒個人管著。迎兒是我身邊人,也有好幾年了,各方面都靠得住。自今天以後,她便代替洪婆婆,管著院子裡的事,你們所有人以後都仔細著。」

  迎兒還不滿二十歲,滿臉通紅,在眾人面前期期艾艾說不出話來。

  張三娘搖了搖頭,身邊也沒個人了,只好將就,讓眾人散了。

  見徐平轉身,道:「大郎,還有徐昌,你們兩個留下來。」

  說完起身,帶著迎兒進了書房。

  這裡是莊院的正屋,一直都是給徐正和張三娘夫婦空在這裡,平時自然有人打掃。這是家主的權威,別人冒犯不得,徐平自己也是住在偏院裡。

  在書房裡坐好,看著跟進來的徐平和徐昌,張三娘道:「這裡沒有外人了,有幾句體己的話說給你們聽。」

  先對著徐平:「大郎,你這動不動就犯渾的性子什麼時候才改?那麼多人面前,你是怎麼對洪婆婆說話?有什麼事,我們是親娘兒兩個,你先對我說了,難道什麼時候我倔著你不成?你眼裡有沒有我這個娘!」

  徐平訕訕地道:「我已經改了很多了。」

  張三娘只是歎氣:「尤其是昨天,把林秀才驚動了過來。他是我的親家,你的岳丈,你知不知道這份交情多麼難得?他一個讀書人,本來就不怎麼瞧得上我們這種經紀人家,又把家裡醜事攤在他面前,他心裡怎麼想?大郎啊,你也隨著林秀才讀了好多年書了,都讀到哪裡去了?一點不明白事理!我還指望什麼時候你給我掙個誥命,這個樣子,等白了頭也沒個盼頭!以後莊裡的事情你少摻和,老老實實去讀書!」

  徐平一驚,他的樂趣就在整治田地上,讀書有什麼意思?他前世都讀了一二十年了,實在讀得夠多了。

  想了一會,徐平鄭重對張三娘道:「母親讓我一心讀書,實不相瞞,那樣我也就讀不下去了。若是兩邊顧著,我也還能讀。我向你保證,這一年絕不偷奸耍滑,在書堂裡就好好唸唸書,外面卻又由我。一年之後,我也就知道自己是塊什麼材料,能不能參加科舉掙來官身,那時候自有說法。」

  張三娘聽罷,笑著對徐昌和迎兒道:「你們聽到沒有,一年之後就能認清自個,大郎可是讀了好多年了!說這種話哄我,你們信不信?」

  徐昌道:「小的信。大郎這些日子是慢慢收心了,比不得從前。」

  張三娘奇道:「你也這樣說?家裡老漢也有這意思,我就是覺得自己兒子也沒變多少,還是那個憊懶樣子!不過都管你跟大郎呆在一起的時候多,想來不是亂說的。既然這樣,我就再給你一年時間。不過說好了,為娘的可不管你是不是那塊材料,一年之後告訴我的只是哪年能夠高中,別說自己讀來讀不來這種廢話。給我掙個誥命在身,與親家相見也有面子,百年之後到地下去,見了祖宗面上有光。我只有這一個孩兒,什麼事情都著落在你身上!」

  有一年的時間也是好的,徐平知趣的不再說話,時間可以改變一切。

  與徐平說完,張三娘才對徐昌道:「徐昌,你到我家幾年了?」

  徐昌見張三娘問得認真,忙斂容答道:「回主母,徐昌幼時入門,已經二十六年了。」

  張三娘點點頭:「二十六年,一轉眼就過去了。我記得那年父親把你抱回來,還只是剛剛學會走路的樣子,也不知生在哪年哪月。」

  徐昌道:「幸虧先主人收留,徐昌才免凍餓而死,入門的日子就是我的生日,徐昌只過了二十六個生日。」

  張三娘道:「說起來,你現在也差不多是三十歲的人了。自從我父親去世以後,家裡常常忽略了你。人說三十而立,你該要成個家了。」

  徐昌忙道:「主母怎麼說這種話?我吃在徐家住在徐家,這些年來別說凍餓之苦,半點委屈也沒受過,這就是天大的福分了。」

  張三娘不理他,拉過迎兒問道:「你看我貼身的迎兒怎麼樣?」

  迎兒低著頭,偷偷看了徐昌一眼,滿面嬌羞。

  她今年十九歲,正是花朵一樣的年紀,雖然說不上多麼美貌,能被主人收在身邊貼身使喚,也不可能醜了,有中上之姿。

  徐昌道:「迎兒姐姐是主母身邊的人,日日教導,自然是好的。」

  宋時稱人,除非特殊情況,或要特別點明長幼,極少有叫弟弟妹妹的,與年紀無關,男的稱哥哥,或是幾哥,女的稱姐姐,或是幾姐。哪怕是父親稱呼兒子,如後來的宋徽宗稱呼兒子宋高宗趙構,也一樣是叫九哥。所以徐昌雖比迎兒大了許多,一樣稱呼姐姐,這是古今習俗不同。

  張三娘笑著道:「我把迎兒許給你,你願不願意?」

  徐昌怔在那裡,過了一會才道:「迎兒姐姐是天仙般的人兒,這是徐昌前世修來的福分,主母的恩典,當然萬分願意!」

  聽見這話,徐平不由看了一眼徐昌。這傢夥平時看起來老實忠厚,沒想到關鍵時候嘴中也是蜜裡調油,話怎麼動聽怎麼說。

  張三娘笑著出了一口氣:「這事就這麼說定了。迎兒也是個可憐人,自小無父無母,你們誰也別嫌棄誰。一應事情,我自然與家裡老漢主持,就當你們的長輩。日子今天定下來,就在三天以後。開頭的日子你們委屈一點,先住在這裡西廂院裡,過幾天在外面起一座宅院,一應使用都從庫裡撥。」

  這是讓徐昌和迎兒出去單獨定居了,徐家也算慷慨,兩人當然千恩萬謝。

  其實這事不能往細了說,尤其是徐昌和迎兒的身份,不能瓣扯開來。

  按宋時的律法,是沒有私奴婢的,此時的官奴婢也已經絕少,到了宋室南渡,就徹底絕跡了。

  平時所稱奴婢,都是雇傭來的,都有期限,官府也嚴禁終身雇傭,契約都是五年一換或是十年一換。到期主僕身份解除,因本是良民,並不需要放良。

  但長期雇傭甚至終身雇傭在實際中還是存在的,像徐昌這種就是例子,便只能鑽法律的空子。這樣在立約的時候,便不能說是雇傭為奴,而只是說收為養子或是養女,這就沒有期限了。實際的身份,其實還是奴婢。徐昌認真說起來,估計是被徐平的外公收為養子了,這種關係,也就不可能發生奴婢娶女主人繼承家業這種狗血情節,張三娘只是嫁給外人徐正。

  而迎兒徐平不知道是個什麼情況,有沒有期限。如果立約的時候身份是徐家的養女,那關係就徹底亂套。

  這就是張三娘把這一節略過去,只說讓他們出去成家定居的原因,具體的不能說得太清楚。

  問過了徐昌和迎兒,張三娘解決了一件心事。洪婆婆鬧出的事情實在讓她心煩,但也不放心把家事交給別人,迎兒的性子太軟,只好拉了徐昌進來。這是家裡自小養到大的人,當然最可靠。

  見徐昌和迎兒都羞答答的,張三娘笑著對徐平道:「大郎,你好歹是個讀書人,趁著今天大家高興,替迎兒想個好名字。要出去嫁人了,不能再叫迎兒這種賤名。我們雖是經紀人家,也不能亂來讓人笑話。」

  若在徐平前世,迎兒、蘇兒、秀秀這種女孩名,聽起來還是挺有意境的,也有不少女孩這樣叫。但在這個時候,都是賤名,基本只有三種時候用,一是家裡婢女,再一個是外面情婦,還有就是作為小孩的乳名。迎兒既然要嫁為人婦,為了她以後的臉面,便不能這樣叫了。

  想了一會,徐平道:「既然都管隨我們徐家的姓,迎兒便隨母親姓好了,便叫張艾嘉如何?」

  張三娘道:「有什麼說法?」

  徐平有些尷尬:「要什麼說法?好聽不就行了!」

  張三娘笑著罵道:「早說你讀書不用心,今天果然丟人!不過這個名字倒還叫得,就這樣定下來吧。」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 13:32

第19章 匪訊(上)

  四月丁醜,二十,徐昌與迎兒成親的日子。

  莊後南河上的壩已經築成,開始蓄水,只剩下旁邊的分流渠要填起來。為了利用水利,徐平在壩底埋了三個大渦輪,都是用木頭製成的。只是現在沒什麼用,只露了三根轉軸出來,要等以後有配套用的裝置。

  一到中午,整個莊裡的人全部放假,都來給徐昌慶賀。

  因為徐昌和迎兒都是下人身份,一切從簡,只是自家裡熱鬧一下罷了,並沒有請親戚鄰居。

  徐正和張三娘坐在廳的正中,林文思在一邊做證婚人。

  新人上來,林文思贊禮,兩人向主君主母見禮罷了,便算禮成。

  圍在外面的一眾莊客哄然叫好,就在院裡放起爆竹來。這時的爆竹是真正的竹子,一截一截的扔在火裡劈啪亂響。

  徐平見了,暗叫失策。火藥又不是多難做的東西,他穿越來的,當然知道配方,要是早想到,煙花也做幾個,好好熱鬧熱鬧。

  亂哄哄鬧了一陣,酒席便就擺上來。主桌擺在廳裡,無非是徐正夫婦,林文思,徐平和新人夫婦幾人。其餘莊客,都擺在院裡。

  徐家是賣酒的,酒水自然不少,一壇壇的就擺在一邊。徐平蒸的白酒也有幾壇放在那裡,有喝的自己去取。

  白酒太烈,第一次喝個意思還好,長時間喝下來,沒有養成習慣的人就喝不慣了。想來也是,便在徐平前世,除非是真正愛酒的,誰又會經常喝白酒?北方還好,南方多少年白酒也不流行。

  真正說起來,白酒出現之後很長一段時間也只是流行於中國北方,直到出現大麯用高粱等糧食精心釀製的高檔白酒,才上得了檯面。糧食的價格可不便宜,不是下層百姓能夠經常喝得起的。真正在普通人中廣泛流行,就要等到解放之後了,由政府組織開發出使用紅薯等高產作物製成食用酒精,再用各種方法轉換成白酒,把成本降下來,白酒才成為流行的酒精飲品。

  此時用的酒麴是小麯和紅麴,大麯都還沒出現,更不用說真正的固體發酵工藝,按歷史正常發展,要等很多很多年之後了。

  徐平蒸出來的白酒,只能說是取巧的產品,還遠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高粱大麯或是五糧大麯,當然也沒有那份醇香,只是依靠著酒性烈,對那些真正的酒鬼才有特別的吸引力。

  這些雖是閒篇,還是要說清楚了。穿越的人要想靠著白酒賺錢,一條路子是如茅臺五糧液等名酒那樣製出精品,再一條就要靠著後世政府組織力量研發出的成果,用低成本的食用酒精製酒,古人又不是傻子,其它的路子是行不通的。而紅薯等可高效製酒精的作物,是釀不出中國白酒的,只有用穀物。

  徐平之所以沒有把自己蒸的白酒當成高檔品去賣,是因為這本就不是什麼高檔貨,只有在特殊的市場才有吸引力。青樓裡吟詩作詞的文人,從根本上是不會喜歡這種東西的,而他們恰恰代表了社會風尚。

  酒過三巡,徐正便與張三娘告辭離去。他們兩個在這裡,大家都放不開臉面暢飲,再則酒樓那裡也要有人招呼。

  把主人送走,孫七郎帶頭歡呼一聲,此時大魚大肉上來,烈酒也被搬上桌,幾個量大的酒鬼開始了真正的豪飲。

  徐平把林文思送回家,重又回到院子裡。

  孫七郎喝到興起,對坐在廳裡的徐昌喊道:「都管,你何不把新娘子送回屋裡,與我們兄弟痛飲一場?便是春宵一刻值千金,總也得等到太陽落下山去才好辦事,此時只是眼睛看著,又吃不到嘴裡,豈不更加焦急!」

  徐昌罵道:「這廝,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

  轉身對迎兒道:「娘子,要不你先回屋裡?這群都是粗人,你也知道,兩碗酒下肚,他們什麼話都說得出來,到時不好看。」

  迎兒羞答答地道:「也好。」

  裝模作樣由徐昌攙著,先回到了自己小院裡。

  眾莊客看著這一對新人,高聲調笑,場面混亂不堪。

  等到徐昌回來,孫七郎站起身來,一隻腳踩在凳子上,把一壇白酒拍在桌上,高聲道:「都管,敢與七郎拼上三碗麼?」

  徐昌走上前,口中道:「你卻這不是找死?先放翻了你這廝!」

  徐平知道自己若是在場,這群人也有拘束,放不開心懷,便取了些酒菜,拿回小院與秀秀對酌。

  經過這幾天,秀秀慢慢把那天的事放下了,但終究不如以前活潑,徐平心裡覺得遺憾,但也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

  不知不覺中午過去,有的莊客不勝酒力,已經被放翻,還清醒的一邊罵著調笑,一邊把這些人抬回屋裡。

  正在亂成一團的時候,外面傳來一陣急驟的馬騎聲,直向這裡來。

  徐昌酒量驚人,此時剛剛開始有點酒意,正與高大全捉對拼酒,聽見馬騎聲,吃了一驚。

  這裡是偏僻的鄉下,極少有騎馬的富貴人家來,要知道徐正夫婦來往都是騎驢或坐牛車,馬是很少見的東西。

  不敢怠慢,徐昌急忙站起身,招呼了高大全,一起出門看。如今徐家把這處田莊託付了他們夫婦,不敢不上心。

  徐平也在院裡聽見,心中奇怪,走了出來。

  三人出了門,正看見一人一騎向這裡衝來,到了徐家門口,呼地停下,那馬騎高高揚起,頗有威勢。

  馬的後面,七八個壯丁拖槍執棒,跑得氣喘吁吁。原來這人是到了莊子不遠的地方故意做出這個動靜來,也不知道是個什麼意思。

  見了來人,徐昌上前唱個喏,高聲道:「不知是耆長來,未曾遠迎,恕罪則個!不知到我們莊上來有何貴幹。」

  那人騎在馬上,也不還禮,斜眼看著徐昌:「徐幹辦,這莊上的事你說了算嗎?如果不是,找個說得上話的來!」

  一邊說,一邊不時瞟徐平。

  徐昌道:「我們小官人在莊上,若有大事自然由他主持。不過若是一般的事,只管跟我說就好了,主人家委我在這裡管莊。」

  徐平看著納悶,不知這人什麼來頭,便低聲問高大全:「你知道這個是什麼人嗎?看起來好大的威風!」

  雖然問了,徐平原也不指望高大全能回答,他畢竟是新來的。

  沒想到高大全竟然知道,低聲對徐平說:「這人叫做李威,原來與小的一樣都是群牧司屬下的,不過他是給馬監看馬棚的,分得有一兩頃好地。馬監撤了之後,他種著原來分的田地,脫了軍籍。因為他原來從軍,有點力氣,便充了這左近的耆長,帶著幾個壯丁巡視地方。」

  徐平點點頭,安心看徐昌與李威對話。

  宋朝此時的鄉村地方,對接官府的有這麼幾個差使。一是裡正和鄉書手,主管督促賦稅,勸課農桑,及立契等各種雜事。另一個就是耆長,主管巡視捉捕盜賊,維持地方治安,手下帶的是本地抽的壯丁。

  雖然做的是官面上的事,但這幾個職位既不是官,也不是吏,而是當地主戶的差役。若不是豪強人家,或者是所說的形勢戶,這種差役攤到頭上就是極倒楣的事。

  其中又有裡正為最,除非當的人家裡又富又強橫,不然下邊有人不交稅要裡正代交,上面有攤派又壓到裡正頭上,還有各種莫名其妙的差事,不幾年就要傾家蕩產。所謂裡正衙前,人人聞之色變。舉個例子,官府給你個差事,讓你押送一文錢到幾百里外,幾年時間不給交割,誰當誰都要跪。徐家因為是這裡一等一的大戶,一來裡正的差使就攤到頭上,是徐正花了錢上下打點攤到別人頭上才算了事,不然家裡沒個安生。

  三個差使裡耆長算是最好,只是維持治安而己,只要不是遇到極難破的案子,也沒什麼,還可以在鄉間耍威風。當然若是倒楣,真遇到破不了的案子捉不到的賊,知縣相公的板子也是不饒人。立有時限,過限就打,就是真把耆長打殘了打死了也不是個事,算你倒楣。

  所以徐平知道李威不過是本地的耆長,也不放到心裡去。

  李威見主人徐平不出來,只讓一個管莊的徐昌出來應付,覺得是看不起自己,心中已是起火。他本是聽說徐家今天辦喜事,竟然沒有請他,過來耍耍威風蹭頓酒喝,遇到這種情況,就有心把事情鬧大了。

  冷聲道:「現如今地方上不太平,盜賊橫行,我職責在身,當然要四處巡視。你們有聽說什麼消息嗎?」

  徐昌道:「我們莊裡風平浪靜,沒聽說什麼事情。」

  李威一下變了臉:「你說什麼混話!前些日子莊子旁邊牛羊司的牧子一夜丟了幾十隻羊,這樣的驚天大案,你敢說沒聽過!」

  徐昌聽了口氣,知道他是來找事的,只好放低身段,恭聲道:「這事也有耳聞,只是沒親眼所見,官府又沒榜文下來,誰敢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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