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142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5 11:19

第21章 割稻

  平靜的日子如同小河的流水,在不經意間嘩啦啦地就流向了遠方。

  半年多的時間,白糖鋪子給徐家掙來了數萬貫的淨利潤,再加白沙鎮上的酒樓酒鋪,還有徐平田莊裡的收入,徐家已是身家十萬貫以上的大員外了。

  自從經歷了上次的陳茶風波,徐正的心氣一下消磨了不少,不再一心想著掙更多的錢,而開始追求享受了。五月朝廷有旨意,今年又權停貢舉,到了六月徐正便在外城的永豐坊買了一座二畝多地的宅子,安下家來。內城當然更加繁華熱鬧,但也是寸土寸金,同樣的價錢,能夠買到座獨門小院也就不錯了。新家屬於新城城西廂,好壞也是在羅城裡面,而且離汴河商業區不遠,與開封府也只隔著三五里路,又方便治安又好,也是很不錯的地方。張三娘說了,這就是兩年後徐平和林素娘成親的新房,還特意請了林文思一家去看。

  石延年已經到了濟州金鄉縣任知縣,給徐平帶了兩次信來,說了自己任職的情況,看起來很不錯。到了京東,以他的話說,是到了聖人之門,也結識了不少新朋友,邀請徐平有空可以到那裡遊歷。而且上次在金明池邊認識的石介,雖然在東京兩人無緣結識,到了京東卻多有交流,相見甚歡。

  徐平自然不知道,自石延年到了濟州,一群下層知識份子在幾年間迅速聚集起來,成為了讓道學先生痛心疾首的「東州逸黨」。更加不知道那個在金明池邊沒說幾句話的年輕人石介,後來成為「泰山學派」的創始人,開兩宋道學源流的先聲。這個時代是北方儒學最後的輝煌,自「徂徠先生」石介起,關學洛學相繼興起,石介所提出的「理」「氣」「道統」成為宋儒的一大分支,對後世影響深遠,他所創立的「徂徠書院」也成為宋朝四大書院之一。

  說到底徐平在這個時代只是個半吊子的讀書人,讀書功利性極其明確,就是為了要考科舉,中進士,搏個出身活得舒服些。什麼儒學道學,徐平並沒有太大的興趣。在後世已經被淘汰的東西,又何必去深究。

  這開封城外方圓十幾裡的莊園,才是徐平用心的地方。種幾萬畝地,產上千百萬斤糧,才是徐平在這個時代的氣魄。

  到了七月底八月初,水壩邊的五百畝水稻漸漸成熟了,金燦燦地一片。這片水稻哄動了中牟一縣,自在田裡水稻開始抽穗起,就有人從各地絡繹不絕地前來觀看,每個人都在等著水稻收穫的那一天,打著自己心裡的算盤。

  就是官府方面,不只是中牟縣,就連開封府和周圍的幾個縣也都派人來看過,都等著徐平這片水稻成功了就在各縣推廣。開封府天子腳下,出了政績最容易被朝中大員看見,做得好了就一步登天。增加戶口,收更多的錢糧,是這個時代官員考核最重要的兩個方面,民以食為天,水稻種植的成功每個主官都清楚意味著什麼。

  倒是中牟的知縣徐平從來沒有見過,都是主簿郭諮忙裡忙外。後來才知道,這位知縣是罕見的以恩蔭入仕的官員,只等做過這一任就退休,萬事都不管,引起很多人的不滿。恩蔭入仕做到知縣不少見,但做到開封府的知縣就鳳毛麟角了。要知道開封府轄下的很多知縣都是在外州做過通判的,這一任之後再外放就是大州知州,進入中級官員行列了。

  八月二十,徐家莊正式開鐮收水稻的日子。之所以選在今天,是因為八月十七皇上帶群臣到皇莊裡觀看割稻,拖後幾天以示恭敬。

  自一清早,莊子裡人喧馬嘶,熱鬧非常,比上一次郭諮主持的農機具演示更多了幾倍的人。所有人都明白,皇莊裡的水稻是不計工本種出來的,而徐平莊裡卻是改善的鹽鹼地,具有完全不同的意義。

  此次主事的人規格更高,以同提點開封府界諸縣鎮公事張君平為首,中牟縣主簿郭諮為輔,參加的還有其他幾個縣的知縣主簿。

  徐平也是做了精心準備,不是為了討好官府,而是想借著這個機會要點優惠政策。從官手裡隨便漏一點,就省他好多事。

  張君平是個六十多歲的黑瘦老頭,表情嚴肅,在莊子裡喝過了茶,便帶著眾人到了麥場上。

  此時割稻用的農具已經在麥場上一字擺好,有牛驅動的收割機,人力驅動的脫粒機,為了晚上吃上新米,還有人力驅動的礱穀機和碾米機,以及用驢驅動的清選設備。除了沒有機械動力,也算是實現半機械化了。

  隨著徐平做介紹的還有桑懌,前天特意從汝州趕來的。張君平因為父親與契丹作戰戰歿補官,以精於吏事善於捕盜而升遷,以善於治水而成名,對於同樣精於捕盜的桑懌有好感,徐平便讓他與自己一起招呼。

  看著一樣樣的農具,徐平一一作介紹,每件的原理是什麼,能達到什麼樣的效果。這些東西在這時代說出去也沒人能完全理解,張君平對機械方面也不精通,只是禮貌性地點頭。倒是郭諮算是專業人才,又向徐平的莊裡跑得勤,不時問上幾個問題。

  至於其他的官員和周圍的莊主員外,只能跟在後面乖乖聽著看著,連個插嘴的機會都沒有,能懂多少算多少吧。

  看看太陽升起,張君平道:「天已不早,田裡的露水想必已經乾了,小莊主這便安排人手開始割稻吧。」

  徐平答應,叫過徐昌高大全和孫七郎來,讓他們各自安排人手,把五台收割機抬進田裡,其他的莊客分成幾撥,分別打捆裝車把稻捆運輸回麥場。

  一眾人到了地頭,三三兩兩分成一撥一撥圍著稻田,紛紛品評著。

  張君平看見稻田裡滿布澆水的渠和排水的深溝,眼睛一亮,對徐平道:「你這地裡溝渠密佈,有什麼說法?」

  徐平恭敬答道:「這裡五百畝地,原先都斥鹵遍地,只長蘆荻荒草。開的水渠一是灌溉稻田,再一個是用清水洗鹵,才好耕種。那些深溝,是用來把地下深處的鹵水排走,不然清水洗過也是枉然。」

  張君平連連點頭:「小莊主是個行家!這些年來我治理河渠,深知鹵水最難治理,你倒用三兩句話就說得明白了。」

  徐平忙道不敢。

  張君平又問:「河北一帶,多有人家引河水淤灌治理鹽鹵,稱為淤田,成效也是顯著。小莊主聽說過沒有?」

  講中國鹽鹼地治理,必講黃河、海河及其支流的淤田,徐平怎麼可能不知道?尤其是中國古代治理鹽鹼,規模最大成效最顯著的就是王安石變法時引黃河汴河水淤灌,使開封一帶遍佈良田。這是當年歷史課的重要考點,徐平多少還是記得一點的。但此時離王安石變法還久,甚至王安石這個人出沒出生徐平都不知道,對淤田的效果卻是拿不準。要知道鹽鹼地的治理,必須要與排水結合起來,不然都只能一時得利。實際上也正是得益於張君平和其繼任者大力治理開封一帶的內澇,開挖了排水溝渠,才給王安石淤田創造了條件。這個工作張君平此時剛剛著手一兩年,效果還不明顯,開封一帶淤田還是不合適的。勞動人民又不是傻子,河北淤田早有成熟技術,如果可行,開封及其周圍早就開始了。王安石只是把淤田的進程加速,也並不能無中生有。

  想了一會,徐平才小心答道:「淤田技術我也有聽說,無非兩點,一是用清水洗去表層鹽鹼,再一個水退之後水中的新土蓋在表面,形成良田。但斥鹵進入地下,稍有時日,便會重新泛出。要想治本,還是必須要開挖深溝,把地下鹵水排走,才能一勞永逸。」

  張君平歎了口氣:「正是如此!沒有深溝排水,鹽鹵終究是不能除根。但開挖溝渠,又談何容易!」

  他此時正兼著開溝治理河道的差事,從開封府往東往南,有十多個州府都接朝廷命令配合他,要把開封府的水排到淮河流域。雖然動靜很大,動用的民夫也是眾多,但依然困難重重。

  看徐昌帶人已經進到地裡,五頭大黃牛拉著收割機已經準備妥當,徐平請示張君平:「提點,是否現在開始?」

  張君平看著地裡金黃色的稻浪,沒說開始,卻問徐平:「你估一估這地裡的產量,每畝地能產多少新米?」

  徐平道:「這不用估,前兩天我已經帶人算過了,平均畝產大約是兩石三鬥,比種麥要高一些。不過這是第一年種,再過兩年等地養得熟了,還能增長。那時畝產應該到三石多到四石的樣子,那就可觀了。」

  張君平奇道:「畝產也能算?怎麼算?」

  他到底沒當過底層的親民官,對於畝產估算不熟。當然此時估算畝產的方法也很簡陋,不能與徐平前世比。郭諮就明白許多,聽徐平講過之後,已經在中牟推廣新的估產方法,用作評地等級和判斷豐年災年的根據。因為此時只要農田遭災,就可以上報要求免錢糧,到處虛報成風,這是個實用技術。

  徐平便把自己前世估產的方法向張君平講了一下。至於選地塊,數苗數及仔細稱量這些都沒什麼難理解的,就是得到資料之後進行誤差分析超出了這個時代的知識,張君平半懂不懂,只是點了點頭。

  把這些講完,張君平才放下自己的好奇心,對徐平道:「這便開始吧。」

  徐平一聲令下,地裡的五頭大黃牛一起向前走去,後面一片片的水稻便齊刷刷地倒在一邊,比人用鐮刀割快多了。

  收割機的刀具已經被徐平替換成了往復式割刀,與前世的收割機也差不多,只是動力弱了,一次只能收割兩行。但即使這樣,作業速度也增加了很大一截,而且人也不費力,可以連續作業,算是農業技術的一個飛躍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5 11:21

第22章 新米

  周圍的莊主員外自上一次見到徐平用收割機收蘆粟和苜蓿就已經迫不及待地讓他改成能收稻麥,現在見到成真,發出一陣驚歎聲,每個人心裡都是火熱,想從徐平莊裡買幾台這種機器回去使用。

  嚴格說起來,徐平現在所製的是割曬機,只能把稻麥植株割倒,需要運回麥場再脫粒除雜清選,算是分段收穫。但這已經是了不起的進步了,可以在農田最忙的時候大節省人力,提高效率。

  看著五頭年拉的收割機差不多同時到達地頭,張君平問徐平:「小莊主,現在用牛割稻,大約一個時辰能割幾畝?」

  這個徐平早就測過,回答道:「一頭牛一次兩行,一個時辰大約能割兩畝多點。如果一次四行,就能到四五畝了。」

  張君平點頭:「一個時辰兩畝也算不錯了,一天也能收上十畝的樣子。對了,一頭牛可發一次收四行嗎?」

  徐平道:「這說不好,要慢慢試,可能得等到下年了。」

  張君平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一個時辰是二畝還是四畝,只是量的變化,那些都是小節。

  其實做成兩行是徐平保守的結果,畢竟第一次,力求穩妥。按說依他前世的紅驗,一台六七馬力的拖拉機帶的割曬機也可一次收六行玉米,水稻比玉米所需的切割力小多了,一頭牛應該是能帶四行的。

  五頭牛連續工作了一個時辰,就收了十多畝的地,空出了好大一片。徐平讓個莊客接了徐昌操作的收割機,讓他指揮人把割倒的稻穀運回麥場裡。

  此時田裡的水早已排光,地已經乾了。北方的水田也不像南方的地質,上層乾了下邊還全是淤泥,這裡乾了就是乾了,牛車已經能進地。徐昌指揮莊客,把稻穀打成捆放到牛車上,拉回麥場裡。

  見已經拉了幾畝地的稻穀回去,徐平問張君平和郭諮:「官人,要不我們回莊裡去,地裡讓莊客自己在這裡就可以了,再看也沒什麼。」

  張君平點頭答應,帶人與徐平回莊裡去。

  跟在他們的身後的莊主員外卻有很多人不走,剛才有官員在,他們不敢放肆,只是遠遠地看不真切。張君平帶人一走,他們沒了約束,一窩蜂地跑進地裡,近距離觀察收割機的作業效果。

  徐平也不管他們,只管與張君平等人回到麥場。

  到了麥場裡,莊客把稻穀一捆一捆地擺開,已經擺了好大一片。剩下的稻穀就不能拉回來了,要在地裡晾乾再拉。現在拉回來幾畝地的,只是為了給眾人做演示用的。脫粒、礱米、碾米、清選,徐平還有好幾款機器呢。

  讓張君平和一眾官員坐下,上了茶水,徐平便上前與徐昌一起指揮著眾莊客開始接下來的工作。

  把稻捆打開,挑了相對乾燥一些的稻穀,首先進行脫粒。

  為了讓大家看清楚,一台脫粒機拉到一眾官員跟前,徐昌上去蹬著作動力,徐平親自餵送稻穀脫粒。

  徐平的前世人力脫粒機在水稻產區還是比較常見的,尤其是一些山區不方便的地方,還有很多農戶使用。原理其實不複雜,無非是使用弓齒梳脫,了不起加塊凹板,能夠複脫而已。

  徐昌吸一口氣,在機子上蹬起來,帶到脫粒筒快速旋轉。

  徐平道:「都管,不用太快,重要的是速度要均勻,尤其中間不要停。」

  徐平應了,脫粒機轉得便平穩起來。

  徐平抓起一把稻穀,伸到脫粒滾筒上面,劈哩啪啦地便有穀粒從稻草上脫下,從脫粒機的下面掉出來。下面早放了一個大籮筐,穀粒都掉進裡面。

  人工脫粒機都是上脫粒,儘量提高脫粒的品質,並不特別求快。其實徐平前世的人工脫粒機都是單人操作的,用踏板作動力。來到這個時代,對效率也不那麼講究,踏板相對這個時代也比較複雜,徐平便加了一個人。即使是這樣,也比這個時代的純人工作業簡單多了。

  這台機器郭諮最有心得,曾經仔細研究過。因為從原理來說脫粒機是最能讓這個時代的人理解的,難的在動力傳遞部分,不然可能已經被發明出來了。

  要不了多大一會,地上籮筐裡積了有十幾斤穀子,徐平讓莊客來收起來,順便把自己的工作交給徐昌,再找一個莊客來蹬。

  到了張君平等人身邊,徐平問道:「提點覺得這樣脫粒如何?」

  張君平點了點頭:「不錯,比用人拍打不知強了多少!對了,我看你脫完的稻穀上面並不特別乾淨,有沒有想過再用什麼辦法脫一遍?」

  徐平有點不好意思:「沒有,我們莊裡就是這樣了。莊裡養了不少牛羊,稻草拿去做飼料,上面剩餘的穀粒也不算浪費。再說,今天我們是用新割的稻穀脫粒,如果曬上兩天應該會好得多。」

  張君平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又問:「用人蹬著還是費力,能不能連到水磨上,那樣又省人力,又能一次帶起來好多具。」

  徐平道:「也可以,只是我莊裡不方便。」

  此時的水力機械已經很發達,在京城和鄭州都有大規模的石磨用來磨麵粉,朝廷還有專門的部門管理。尤其是水磨的傳動已經使用了由原始的錐齒輪和直齒輪組成的齒輪組,是這個時代除天文儀器外最精密的機械。作為朝廷裡的官員,一到需要動力的時候就想到水力上去。

  脫了約莫有兩百多斤穀子,徐平便讓把脫粒機停下放到一邊,讓莊客把礱米機抬過來。

  礱米機是把脫粒的穀子進一步加工,去掉穀殼加工成糙米。依照前世的結構,徐平採用了雙輥式,兩輥有一定的速度差,模仿人手搓的動作,完成礱米作業。可惜這個時代沒有橡膠,無法製作膠輥,只好用鑄鐵輥代替。鑄鐵輥又硬又沒有彈性,註定效果會差很多,間隙必須大,容易造成漏脫,又容易形成碎米,卻是沒有辦法的事。

  徐昌和一個莊客操作,再有一個莊客向礱米機裡餵穀粒。

  看著從礱米機下面出來的糙米,張君平點頭道:「這個好,比起舂米來不知強了多少!就是水舂也比不了這個!」

  郭諮在一邊點頭:「這機器最具巧思,比那脫粒地強了不知多少!以前都只是見過舂米,小莊主不知怎麼會想到這個辦法!」

  徐平當然想不到,他前世連水稻都沒種過,不過這些機器都是定型的,他只是借鑒過來略加改動罷了。

  把米礱完,又用碾米機碾成精米。碾米機的結構與礱米機有些相像,重要的工作部分還是對輥。不過碾米機的輥本就是要用鐵輥,效果反而好了。

  把米碾罷,徐昌帶著莊客牽過一頭驢來,帶起揚穀機,把碾好精米裡的穀糠之類雜餘清去,便只剩下白花花的米,都裝進了麻袋裡。

  看看時間,用了不過半個多時辰,不製好了近兩百斤精米,比這個時代純用人力作業不知快了多少。

  張君平和身後的一眾官員連連點頭。此時中原最缺的就是人力,有了這一套農具,完全可以大規模地種植水稻,前途不可限量。此時的大宋的政治中心在中原,包括近百萬的軍隊也絕大部分都在北方。中原荒蕪,根本供養不了這麼多人口,全靠利用汴河從江南調糧。如果中原的農業能夠發展起來,那可不是多產多少糧食的問題,而是能夠大大節省人力物力,帶來一連串的好處。

  新米收好,徐平看看太陽已經偏西,便對張君平道:「這是今年莊裡第一次收的新米,不如便煮了大家一起嚐嚐如何?看看我們中原的米與江南運來的有什麼不同?」

  這算是儀式的最後一步,吃過了新米才算是這裡水稻種植成功,大家一齊稱好。這全靠了徐平莊上機具齊全,要知皇上帶群臣觀看割新穀,還不能讓大家吃上新米呢。

  莊裡有酒,又殺了幾隻羊和百十隻雞,就在麥場裡擺下筵席。其實徐平很想殺一頭牛吃,去年買的大牛下了幾隻牛犢,已經顯得有些多了。朝廷壓死了牛的價錢,出去賣根本劃不來,還不如殺了吃肉。但忌憚此時禁殺耕牛的政策,怕惹來不必要的麻煩,徐平終究是不敢。

  擺好酒菜,煮好的新米端上來,張君平第一個動筷子,象徵性地帶領大家吃了兩口,贊上一句:「這米軟糯筋道,尤勝江南!好!」

  眾人一起叫好。

  其實莊裡第一次種水稻,又沒有精選品種,又能好吃到哪裡?不過這個喜慶時候,說上兩句好聽的添個喜氣罷了。

  酒過三巡,張君平問徐平:「聽說你家裡原是酒戶?曾有人出仕沒有?」

  徐正往上數三代就數不全了,多少輩子也沒聽說過有個當官的,徐家多少代了都是正宗貧下中農,直到徐正這一輩才把個貧字去了。

  徐平恭敬答道:「回提點,我家祖上歷代務農,直到家父在鄉下實在過不下去了,才去京城裡賣酒,實在沒有人出仕過。」

  張君平便對徐平說:「那麼,你有沒有興趣出仕做官?我看你心思靈巧,小小年紀便懂開溝治渠,又懂治理田地,能夠發明新機具,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若是有意,我上報朝廷,補個官做,為朝廷效力,也是個出身!」

  徐平怔了一下。若是這個時代的其他普通人,有這個機會自然是喜之不禁,時代限制,當官才是上等人嗎!徐平卻不以為然,補的小官什麼樣子他可是見過了,李用和忙忙碌碌,過的還不如他家好呢。更不要說石延年,要不是有張知白賞識,當知縣之前混得比李用和還慘。

  猶豫了一會,徐平才答道:「謝提點賞識!不過我自小隨老師讀書,家裡一再告誡,要考科舉中進士才是出身,只好愧對提點好意了。」

  張君平是恩蔭出仕,自然知道有進士出身和沒出身的巨大差別,聽了徐平的話便有些怏怏:「小莊主有這個志氣實屬難得,你還年輕,俗語雲五十少進士,三十老明經,便埋頭苦讀幾年,搏個出身!如果事不如人意,有一天到了那步田地,我們再計較吧。」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5 11:24

第23章 秋意

  蕭瑟的秋風從水面上帶來涼意,吹在臉上,有一種硬邦邦的感覺。

  徐平坐在酒鬼亭裡,趴在欄杆上看著金水河,臉色陰沉。

  自從石延年到金鄉縣外任,曹瑋到了西北,京城裡已經很少有人特意來酒鬼亭裡喝酒了。白酒在京城也有了一些固定客戶,主要以一部分高階武官為主。這些人沒什麼雅興,不會為了喝口酒跑上幾十里的路,大多都是依靠幾家向京城裡偷偷走私白酒的供貨。

  徐平知道有幾家有勢力的大戶專門向京城裡走私白酒牟利,但懶得管他們,只是當作不知道罷了。甚至還有人家試探過與他合作,徐平想也不想就回絕了。這種違法犯罪的錢他是不會賺的,要想長命百歲,必須安全第一。說到底徐平賺錢的門路太多了,實在不值得冒險。當然向徐家莊上的人打聽白酒的釀製方法的人一直不少,但由於參與的人都是親信,而且莊子裡對莊客實在不錯,到現在為止還沒洩露出去,不過這也是早晚的事。

  最糟心的還是白糖鋪子,自開了之後各種污七八糟的事層出不窮,徐平是真地有些煩了。白糖賺錢是賺錢,但賺得太多太容易了,又在京城這個魚龍混雜之地,被方方面面的人盯上,各種各樣的手段都使了出來。

  前兩天京城裡托人傳話,讓徐平抓緊時間進城一趟,關於白糖鋪子有事要談。徐平以莊裡事務煩忙拒絕了,只是給老爹寫了一封信,讓他萬事不管,只管每個月分錢,不要捲進漩渦裡去。

  所謂的有事要談,無非是又有哪個豪門想從白糖行業裡分一杯羹,要麼想入股,要麼想開分店,徐平哪有那個時間理他們?李家合夥做生意,這些事情當然是由他們去擺平,沒那個能力就別吃那麼大口的肉。

  反正徐平無所謂,大不了把鋪子一關,全家再搬回白沙鎮裡,靠著現在賺的錢再加上一個田莊一座酒樓,足夠舒舒服服過一輩子了。

  秀秀哼著歌,守著一個小煤球爐子,一面溫著酒,一邊煮著一大鍋魚湯。魚是從金水河裡釣起來的大鯉魚,味道鮮美,已經煮了半個多時辰了。

  徐平不去京城,李家憋不住,只好讓張天瑞來白沙鎮跑一趟,把白糖鋪子的一些事情商量清楚。徐平便帶了秀秀過來,在酒鬼亭裡等張天瑞。

  白糖鋪子這一年能為徐家賺進七八萬貫錢,徐平也覺得過了,這個數額實在太大,如果沒有強大的背景,這個生意很難堅持下去。此時宰相的月俸的不過四百貫,一年下來,加上各種雜七雜八的補貼和賞賜,到手也不會超過兩萬貫錢。徐家這樣一個普通商戶,何德何能保住一年近十萬貫的利潤。而且宋朝官員的俸祿向來都是打折發的,說是多少,實際到手總要打到六七折。

  張天瑞來了談談也好,徐平不介意以一個合適的價錢把白糖鋪子和製白糖的方法一起轉讓出去,省了這許多麻煩。

  至於拉幾個有實力的人家進來為自己撐腰,然後大賺特賺的想法徐平從來沒有過,實際上那也是個可笑的念頭。朝裡真正掌權的是士大夫,那些所謂豪門不過是圈養的寵物,完全沒有可能庇護這麼大的生意。至於與士大夫合作更加不要提了,哪個宰相家裡會開商鋪?那不是找不自在嗎?宋朝嚴禁官員士大夫放貸牟利,雖然沒有禁止經商,實際也是潛規則,自己不能直接參與商業活動。此時還沒有北宋後期的那種種亂相,士大夫相對比較潔身自愛。

  在這個世界呆得時間越長,徐平越覺得無力,前世對著歷史課本指著江山的豪氣早就被磨淨了。那時自以為古人都是傻的,如果對上了,只要略微使點小手段還不把他們耍得團團轉?尤其前世流行厚黑學,到了這個時代還不是如魚得水,什麼迂腐的士大夫,眼裡只有錢的小人,隨便用點手段還不得讓他們幹什麼就幹麼,把他們賣了還得給自己數錢。真正接觸了才知道那個想法多麼可笑,那些知識的流行不過是把古人當傻子罷了,實際上真沒幾個傻子。若論聰明好學,做事幹練,有幾個人比得過此時還在海南島上苦挨日子的丁謂?就是後世自以為聰明的什麼厚黑心狠之類,也沒幾個人比得上他,丁謂有句名言:「古今忠臣孝子事,皆不足為信。乃史筆緣飾,欲為後代美談者。」這比那什麼歷史就像小姑娘之類的說法早了不知多少年。然而結果如何?還不是被一下貶到海南島,一輩子也沒再踏足京城。

  徐平前世的人總以為可以用小聰明耍了古代的士大夫,不過是個笑話罷了。要想在他們之中立足,必須有大智慧才能立於不敗之地,所謂小聰明不過是賭運氣走命運的鋼絲,這不是徐平喜歡的日子。

  直到日上中天,徐平才看見大路上騎馬的張天瑞的影子。也不知這個張天瑞與李家是什麼關係,極得信任,白糖鋪子所有事情都委託他處理,從來沒見李家的人直接來過問過一句。當然這裡面也有李家身為官宦外戚,不好直接參與商業活動的原因,找這麼一個人來作白手套。

  把張天瑞接到酒鬼亭,見禮罷了,徐平道:「都管遠來辛苦,且喝一杯酒。那裡煮得有金水河裡上好的金色鯉魚,拿了來下酒。」

  張天瑞謝過,與徐平喝了三杯酒,才把酒杯放去,對徐平苦笑道:「小官人過得好悠閒,卻不知我們在京城快要愁白了頭了!」

  徐平淡淡地道:「都管說笑,我那裡上萬畝的田莊,每天不知有多少事,從來沒一日空閒,悠閒二字從何說起?」

  張天瑞不糾纏這個問題,直入主題:「白糖的生意遇上大麻煩了!」

  徐平並不在意:「又是哪一家要找我們的麻煩?」

  張天瑞歎了口氣:「不是哪一家,李防禦雖然官職不顯,母親卻是大長公主,本朝還真沒哪一家會向死裡得罪。這一次,是朝廷出手,不管是誰去說話,都沒有了用處。」

  徐平一驚:「什麼意思?」

  張天瑞道:「小官人還記不記得,年初因為鋪子裡收了陳茶,在朝廷裡引出了一場風波,有幾個官員因此受了懲罰?」

  徐平點點頭,這事他當然記得,說起來還是自己來這個事做的影響最大的一件事呢,想起來也有點小自豪。

  「這一次,就是因為上次被逐出京城的馬季良而起。」

  徐平聽了,猛地抬起頭來,看著張天瑞:「怎麼又牽扯到他?他不是已經被放任到兩浙,管不到朝堂的事了嗎?」

  張天瑞只是歎氣:「就是因為他到了浙東,才惹出事來!我們鋪子裡收的砂糖都是從四明來的,正在他的治下。因為今年生意好,我們幾乎把四明一帶的砂糖全部收購了。也不知道馬季良怎麼想的,把我們收的砂糖數量統計了一番,折算成錢數,算了一筆帳,便上了一本奏章。」

  徐平還是有些不明白,問道:「我們那都是公平交易,不偷不搶,他統計了又能怎樣?難道賺錢還犯了律法不成?」

  張天瑞搖頭:「不犯律法,馬季良只是告訴朝廷,僅僅是四明的砂糖,我們鋪子裡一年便可得利一二十萬貫。如果把這生意收規官有,白糖與茶鹽一般實行官榷,推行天下,一年朝廷可增加一兩百萬貫的收入。三司年年入不敷出,聽了這個來錢路子,登時動心,已經派人找過李太尉了。」

  徐平聽了這個消息,一下怔在那裡。收歸官有,什麼個意思?這三司的思想也太超前了些,要一千年後才出現的玩法,現在他們就搞出來了?轉過頭來一想,這發展也實在是自然而然。大宋的官辦工商業規模龐大,幾乎涵蓋經濟的各行各業,是中央財政收入的重要來源。而且方法靈活,有官辦官營,還有官辦民營,甚至官私合營,換個名頭,一千年後的各種玩法幾乎全部都出現了。如果不是後來蒙古人入侵,政治經濟出現巨大斷層,在徐平想來,恐怕連改革開放都省了,這時候各種體制幾乎都已經出現。

  宋朝中央財政壓力極大,除了宋初的幾十年,增加財政收入幾乎一直是朝廷的頭等大事。一年一兩百萬貫,足夠三司撕破臉皮,親自下場了。先前還想著什麼豪門大戶出手,總有應對的辦法,卻沒想到數額大到了一定程度,會招來三司這個怪物的覬覦。

  目前白糖的市場主要是皇宮和京城裡豪門大戶,如果真地推廣到全國,一年得利上百萬貫一點不難。越是生活條件差的時候,白糖越是生活必需品。想起前世的時候,小時候小賣部外面總是掛個牌子:「煙酒糖茶」。煙草此時還沒興起,不去說它,酒茶這個時代可是已經專營,把糖納入專營體系簡直是順理成章的事,只怪徐平前段時間沒有向這個方向想。

  中國的煙草專賣收入幾乎包辦了全部軍費,那還是徐平的前世,這個時代如果把幾項專營搞好了,實際上可以解決財政的大部分。三司總理全國財政事務,對這一點比誰都清楚,打上白糖的主意實在是自然而然。

  想起三司這個怪物的恐怖,徐平連反抗的心思都沒了。別說是他,如此巨大的經濟利益,恐怕連當朝宰相都沒有力量抵抗,就是皇上親自出面,也未必能夠壓下三司的衝動,這個怪物對錢財的渴求超乎想像。

  沉默了一會,徐平才問張天瑞:「李太尉怎麼說?」

  張天瑞苦笑道:「小官人聽了可要鎮靜。太尉說得清楚,三司的決心已經下了,任誰都擋不住,只能想辦法從朝廷手裡要點實在的好處。太尉是想爭取遷上兩官,再換個實任的好差事。小官人也可照此做,從朝廷那裡要個官員出身應該是不難的,就是錢茶田地也盡可開口,應該不難。」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5 11:26

第24章 談判

  豆兒在小火爐邊靜靜地溫著酒,秋日的陽光灑在她的身上,伴著身旁樹上不時飄下的幾片發黃的樹葉,寧靜而祥和。

  徐平與父親徐正相對坐在院中的亭子裡,好久都沒有說話。

  父親明顯老了。

  在白沙鎮得了張天瑞的消息,徐平第二天就趕到了京城裡,生怕因為這件事情父親再氣出個三長兩短來。沒想到進了家門,竟然發現父親過得很悠閒,絲毫都沒有生氣的樣子。說起白糖鋪子的事,徐正只是讓徐平拿主意,自己打定了主意做個甩手掌櫃,再沒了去年的銳氣。

  沉默了一會,徐平問道:「朝廷要收白糖鋪子,阿爹怎麼想?」

  徐正呵呵笑著:「收了也好,省了多少心!不過製白糖的法子都在大郎的腦子裡,可得多要點好處!」

  「那可是一年近十萬貫的生意!」

  徐平沒想到父親這次能夠平靜地接受,加重了語氣提醒。

  徐正歎口氣:「那又如何?錢哪有賺夠的時候?我們現在在京城裡也安了家下來,中牟的田莊收拾好了也有近萬貫的近帳,富比王侯了。我本是在家鄉活不下去才來京城賣酒,到這一步,這一輩子也知足了。」

  徐平見父親說得很真誠,心中鬆了口氣,問他:「阿爹能這樣想就好。對了,把白糖鋪子轉讓出去,你和母親以後住在哪裡?」

  徐正抬頭打量著周圍,口中道:「這座宅子不好嗎?以後我和你母親就住在這裡,安養晚年。等到了後年,你和素娘成了親,生下一兒半女,我們老兩口含飴弄孫,那也是神仙一樣的日子。」

  「你們能這樣想就好。」

  既然父親想得開,徐平就放下心來。白糖的生意不做就不做,一年近十萬貫的收入,這麼多錢他也不知道怎麼花,還是安心搞自己的鄉下莊園。從今年開始,莊裡養的羊向著萬隻的數字邁近,加上其它收入,田莊裡一年也能有一萬多貫的收入,還是東京城裡數得著的員外。

  與父親談過,到了中午的時候張三娘又嘮叨,說是好多熟人都告訴她,這次徐平把製白糖的法子獻出去,可以向朝廷要個官身。拿捏得好了,說不定能直接做個京官呢。

  徐平只是笑笑,並不搭話。對很多低層選人來說,京官就是個分水嶺,踏上這一步才真正有個官的樣子。很多沒有出身的選人折騰一輩子,都跨不出這一步,在底層蹉跎到死。石延年在底層做了多少年,直到出知金鄉縣,才換了京官倒數第二等的太常寺太祝,可想這也多難。進士出身之所以被推崇,就是因為等次稍高一點的進入仕途就從京官起,贏在起跑線上。

  但對徐平來說,知道了這個時代這種雜流出身的官沒有任何前途可言,便從來不放在心上。說白了,這種官做了還不如不做,除了這個時代的一些官迷,沒什麼人願意以這種途徑當官。如果要做官,還是老老實實地去考個進士出身,走到哪裡都能抬起頭來。雖然大部分的進士,尤其是名次靠後的進士其實也是在底層蹉跎一輩子,但身份在那裡,人人都尊敬。

  摸了父母的底,徐平心裡也就有了數,知道該怎麼去與三司談了。

  來到京城的第三天,三司來人,通知徐平去三司衙門裡談事情。

  徐平是手握製白糖技術的人,只有三司求他,沒有他去求三司的道理,只是推託,連叫了兩三次,徐平都推說身體不好,就是不去三司。

  到了第十天,三司的人終於憋不住了,直接來到了徐平家裡。

  聽到三司來人,徐平急忙讓豆兒給自己弄點姜水在臉上塗了,才由張三娘扶著來到了客廳裡。

  幾個兵士和吏人站在門外,客廳裡面的主位上坐著一位面色微黑的中年官員,身材中等,面色沉重。

  徐平對這個時代的官制也不熟,看不出這官員是幾品官。不過看樣子,應該是個在三司裡面說得上話的,急忙上來見禮。

  那官員仔細打量了徐平一遍,沉聲道:「你就是徐平?」

  徐平見他面色不善,也不敢放肆,小心回答:「小的正是徐平。自來到京城就染了風寒,一直不見起色,沒去拜訪官人,萬望恕罪!」

  那官員擺了擺手,並不糾纏這些,自我介紹:「本官李諮,忝為現任三司使。今日登門,有些事情與你商量。」

  徐平吃了一驚,沒想到三司使會直接出面來談,原還以只會被個小官過來隨便打發他。要知道三司使被認為位比執政,比宰相雖然差了許多,便與參知政事和樞密副使相差卻不大,是大宋最核心的幾位官員之一。

  徐平忙上前重新見禮,在一邊陪坐的徐正和張三娘也嚇了一跳,戰戰兢兢地站了起來。

  「我今日登門的目的,想必你們也已經心裡有數,就是為了白糖生意要收歸官榷的事。」說到這裡,李諮歎了口氣,「這些事情,本來是要由鹽鐵副使和判官來處理的,但現在都職位虛懸,只好我來了。」

  徐平沒敢接話。這事情他也有耳聞,朝廷讓孫奭和知制誥夏竦為首重議茶法,把李諮主持制定的貼射法廢了。廢了茶法之後朝廷又追究責任,鹽鐵副使和鹽鐵判官作為直接主管部門的領導,都被降官外放,一些具體負責的公吏甚至被流放沙門島,對三司相關人員的處罰相當苛刻。就連三司使李諮自己也受到了彈劾,不知什麼時候就要被擼帽子。他對白糖專榷這麼積極,只怕也存了個將功贖罪的心思,讓茶法的風波儘快過去。

  三司是鹽鐵、度支、戶部三個部門的統稱,以三司使和副使總領,其他每個部門都有副使和判官,作為主管官員。三司使總領三部,各部門不再設正使,以副使為長官。各種物品的專賣事宜基本都歸鹽鐵部,茶法出問題當然首先追究他們的責任,此時舊官已免,新官卻還沒上任。

  為了陳茶,徐平一不小心也摻和進了茶法的漩渦中,聽了李諮的話,哪裡還敢捊他虎鬚,只好小心說道:「有什麼事,相公儘管吩咐。」

  李諮沉著臉,手指在桌子上有節律地敲著,很久都沒有說話。

  過了好長時間,李諮才道:「白糖專榷,我決心已下,上報了朝廷,也無人反對,只是讓我參詳。直說了吧,如今國用艱難,這麼一條財路必須要收到三司屬下來,你們有什麼要說的?」

  徐正看了看徐平,默默退後了兩步。自從經了上次事情,徐正就決定凡是與官府打交道的事情都交給兒子,自己不去著急上火地費那個心。

  徐平上前一步,斟酌了一會,對李諮道:「我們都是合法做生意,朝廷說收就收上去,總要給我們點補償吧?」

  李諮淡淡地道:「你們要什麼補償?」

  不等徐平回答,李諮又加上一句:「與你們合夥的另一家我自去說,你們不用理,只管說你們自己的話就好。」

  這是個漫天要價的時候,徐平仔細想想才回答:「不說那間白糖鋪子,如何製白糖卻只有我一個人知道,朝廷把鋪子收了也沒什麼用。」

  「我當然知道,不然我來找你們幹什麼?」李諮面無表情,「你只管說,要怎樣才肯把白糖方子獻出來?」

  徐平知道再東拉西扯也沒意思,狠下心直接問道:「我從來沒有想過獻出去,原來只想靠這一個方子安享一輩子的富貴。相公應該知道,白糖鋪子一年賺的錢不少,足可以夠我們一家富貴一生了。絕了我們這一條財路,不知朝廷要用什麼作為補償?」

  「你想要什麼?」李諮的面色平淡,不起波瀾。

  徐平不上當,只是問道:「朝廷願意給我們什麼,相公何不說出來,讓我們仔細斟酌。」

  李諮冷笑一聲:「斟酌?你們想斟酌什麼?我上門來問,已經是天大的恩典,只要你們的要求不太過分,我都會儘量滿足。如果貪得無厭,我自然會另想辦法,三司也不只是向你們買這一條路子。」

  這話就有些赤裸裸威脅的意思了。不過這也是實話,三司衙門管了大半個朝廷的事務,尤其是與錢相關的,無所不包,對付徐家這樣一個商戶,有無窮的辦法。可以讓你一文錢都得不到,自己哭著喊著乖乖把方子獻上去。當然為了朝廷的臉面,也為了自己名聲,李諮都希望徐平自己主動獻出來,不過卻不能獅子大開口。實際上這些年月主動向朝廷獻這類秘方的人並不少,真宗朝時獻製鍮石的方法是失敗的,這些年江南有人向朝廷獻浸銅法卻是成功的,就是使用鐵片從硫酸銅溶液裡置換銅出來,使產銅量一下上升許多。那一家就被封了管銅礦的官,這才沒多久的事。

  其實還有一件事李諮沒辦法明講。自從他提出白糖專榷的提議,朝裡雖然沒人反對,也沒人敢反對,但還是有一些小插曲。參知政事呂夷簡以極其隱蔽的方式向李諮暗示了徐家和李用和的關係,提醒了他李用和的身份。這種事情沒有人敢去查證,但李諮也不能當作不知道,這才主動上了徐家的門。要不是有這層關係,哪裡容得徐平裝病不去三司衙門,李諮派出兩個公人就架去了。

  徐平仔細揣摸著三司能夠給出的價碼,心中明白,最好不要直接要錢,而是儘量換成其他讓三司覺得不為難的東西。

  看著李諮,徐平小心地說:「我們家裡在白沙鎮上開得有一家酒樓,釀的酒就是在京城裡也有名氣,卻由於不能在京城賣酒——」

  李諮看著徐平,微微一笑:「白糖專榷之後,准許你們家在京城賣酒,每日以一千升為限,除了麯錢,不再另收稅!」

  既然知道徐家開酒樓,李諮算準了他們會提出這一條,早就準備好了優惠條件。其實麯錢照收,允許徐家在京城賣酒,侵犯的只是京城裡其他酒戶的利益,朝廷沒有付出任何代價。

  徐平見答得痛快,急忙加碼:「我們家在中牟還有一處田莊,原來都是淳澤監牧馬的荒地,開墾艱難,再過兩年就收錢糧了——」

  「免你們田莊二十年的賦稅,乾脆我再大方一點,從現在騏驥院的牧馬地再劃出兩千頃給你們,只要開墾得法,一起免二十年錢糧!還有嗎?」

  「沒了,沒了!」

  徐平大喜過望,沒想到李諮這麼夠意思,自己的莊子一下能擴充幾倍,二十年沒有賦稅,這就真能趕上白糖鋪子的利潤了。

  實際上對李諮來說,淳澤監的地好幾年了都賣不出去,白白荒在那裡,招人墾種還要三司付出成本,劃給徐家根本就是無所謂的事。三司手裡京西路和開封府的荒地不知有多少,荒得他們都以愁,白給人種也願意。

  見徐平還算識時務,李諮的面色也緩和下來,對徐平道:「既然說好,那你養兩天身子,便到三司衙門把製白糖的方法傳下來吧。」

  徐平剛要答應,一回頭看見父親徐正在一邊神情有些黯然,知道他心裡還是不舍這一樁生意,心中一動,對李諮道:「相公,剛才說的都是給我們家裡的好處,其實也不用朝廷付出什麼。向朝廷獻秘方,朝廷不都還賞官身嗎?不知我們家裡有沒有?」

  李諮打量了一下徐平,問道:「怎麼,你還想要個官身?這也不難,不過你年齡還小,不足二十,卻不到銓敘的年齡。」

  此時一般官員的升遷主要靠磨勘,除特殊情況外,一般要求職事官從二十歲開始銓敘,也就是成年才能正式做官,徐平還差了幾年。

  聽了李諮的話,徐平忙道:「相公誤會了,我是給我阿爹要個官身。他辛苦了一輩子,朝廷收了白糖鋪子,阿爹沒了事情做,若有個官身在身上,也好安養晚年。至於在下,如果要作官自然是參加科舉中進士,不需如此。」

  李諮聽了,轉身看著徐正,想了一會,才點頭道:「好。不過話先說在這裡,我可以給你們一道告身,至於要任什麼實職,我就管不到了,看你們自己造化。如何?」

  徐平急忙點頭稱好。

  向朝廷獻秘方被採納,除了賞賜,基本都會賞個官做,這本就在李諮的意料之中,只是沒想到徐平是給父親徐正要的。孝道本就是朝廷提倡的,這點變化其實還是好事,李諮痛快應承下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5 11:28

第25章 官身

  「三十多年轉眼過去,白雲蒼狗,世事如雲煙啊!」蔡主管與徐平並排站著,看著手下的小廝向車上搬酒,搖頭感歎。「想當年徐官人來京城賣酒,每天都是天不亮到我們班樓賒酒,挑著擔兒走街串巷賣上一天,也不知道能賺幾文錢。那時候我就在班樓,別的夥計躲懶不起來,大多都是我給徐官人量酒。那個時節,誰能想到有今日?如今我在班樓做了主管,卻要來你們家賒酒,所謂滄海桑田,也不過是如此了。」

  徐平微微笑著,沒有答話。

  蔡主管是班樓的主管,三十多年前就與徐正熟識。三十多年前過去了,酒樓裡打雜的小廝成了主管,賣酒的落魄後生卻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官人,京城七十二家正店之一的班樓也要來這裡賒酒,不由不讓人感歎。

  徐家獲得了在京城賣酒的權利,便就在新鄭門外,京城到新鄭的大道旁建了這一家酒鋪子,專門批發從白沙鎮運來的白酒。每天限量一千升,來批發的客戶卻太多,徐平便給長期客戶定了份額,都要在巳時交接完畢,過時不候。這是獨門生意,他有這個底氣。

  為了避免麻煩,徐平決定不在京城經營零售業務,所以鋪子也開在城外,避免跟分銷酒戶搶生意。京城裡有釀酒權利的七十二家正店,有十八家做了徐家的長期客戶,在這裡批發白酒回去賣。按照此時的習慣,都是零售戶先取貨賣了之後才給錢,即大多都是賒賣。不是如此,當年進京的徐正是個一文不名的窮光蛋,哪裡就能一下做起酒的生意。當然賒賣要有保人,不過對正店來說,他們家大業大,也就無所謂了。

  當年徐正賣的是班樓的酒,現在倒過來,班樓是第一家與徐家確定長期合作關係的大店。因為當年的交情,蔡主管在徐家有些面子,專門負責他們店裡的白酒生意。每天清早來拉酒,十天一結帳。

  徐正現在有了官身,還是屬於京官序列的太常寺奉禮郎,從級別上說起來與石延年竟是平級了。本來白糖實行專賣之後,三司有意給徐正一個在榷貨務裡專門管白糖事務的小職事,徐正自己也動心,被徐平堅決推掉了。他讓老爹只是弄個官身在身上,絕不承擔具體職事。他們家裡有錢,只要享受那從八品文官的待遇就好了,何必去勞心勞力具體做事。

  沒有具體職事,徐正便徹底閒了下來。如今他綠官袍穿在身上,商賈的事便不好再插手,免得丟了朝廷的體面,連家裡的生意都撒手不管。如今白沙鎮上和京城裡的酒鋪,全靠徐平一個人插時間管著,他不在京城的時候,京城裡的酒鋪便由劉小乙代管。一年多的時間,那個酒樓裡招呼客人的小廝劉小乙,也成了這處酒鋪的主管了。

  小廝把酒裝上牛車,蔡主管向徐平告辭。一邊走著,一邊不斷地敘說著過去與徐正的事,感歎著命運的神奇。

  又送走幾家,看看太陽升起來,大客戶基本都已離去,剩下的都是挑著擔子賣酒的小販。徐正也是如此起家,所以對這些小販相當不錯,賣酒的桶和扁擔都是徐家提供,而且每桶酒的損耗徐家也比其他家多寬裕一分。

  別看京城裡的大店一家比一家豪華,酒上賺錢卻全靠薄利多銷,利潤的大頭已經被朝廷拿去,酒樓和分銷酒的酒戶都只能得蠅頭小利。為了利潤,酒樓對每個細節都摳得很細,一桶酒給酒戶饒上十文錢還是八文錢的損耗,眾多酒戶加起來就是一個不小的數字。徐家的白酒利潤要高一些,可以放得比較寬。

  此時的酒由於是壟斷經營,銷售額基本固定,薄利多銷還是厚利少銷其實對整體利潤並沒有什麼影響,只是各家酒樓內部競爭。也正因為如此,後來朝廷對酒麴實行加價減量和減價加量都不影響酒稅總額,只是當作一個調節民生的政策,經濟意義並不大。

  跟劉小乙打過招呼,徐平便告辭向城裡的家行去。

  他是今天要進城,便與白沙鎮送酒的隊伍同行,順便看看白酒的銷售情況。雖然還沒有成為大眾流行喝的酒品,在一個一百多萬人口的大城市,每天一千升酒還是輕輕鬆鬆就能賣掉的。

  從新鄭門進城,過了汴河,便就到了京城的家裡。

  李璋正和保福在院子裡玩鬧,看見徐平進來,急忙跑過來問候。然後就跟在他的後邊,甩也甩不掉。

  客廳裡,徐正一身嶄新的綠色官服,滿面紅光,正與林文思、李用和跟段老院子閒談。裡面內房,林素娘陪著張三娘說話,蘇兒則和豆兒進出忙著。

  今天是慶祝徐正當官的日子,徐家的近親就這麼兩家,早早就過來。等到了下午還會開筵席,請周圍的鄰居吃酒。

  釋褐為官在這個時代是了不得的事,也就是京城裡見多識廣,要是在白沙鎮那個小地方,所有的頭面人物都要來祝賀。別看徐正官職低微,地方上可是與知縣差不多平級的人物,說起來真正是一方豪強了。

  進客廳向諸人行了禮,徐平便老實站在一邊。在座的都是他的長輩,可沒有他坐的地方。

  徐正隨口問了幾句莊子裡和白沙鎮上生意的情況,便轉過話題。如今他是當官的人,不能再整天管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父親這麼快就適應新身份,讓徐平覺得非常驚奇,他本來以為,老爹這一輩子不會對錢之外的事情感興趣。卻不想那是徐正沒有當官的機會,那時也不會向這方面想,這個時代一穿上官服,絕對是立刻就有人上人的感覺,整個人都會變。

  把徐平晾在一邊,徐正繼續向親家林文思請教著與官宦打交道的經驗。當官之後不能再在鋪子裡做掌櫃,徐正總要找點事做,便費盡心機搜集周圍官宦人家的資料,有空了去走動走動。

  李用和也有一幫當官的朋友,不過都是下層武官,徐正看不上眼。要知道他可是文官序列,雖然沒有具體職掌,身份卻擺在那裡,怎麼會去跟小武臣打交道?文官當然有文官的尊嚴。

  徐平知道這只是父親新當官的新鮮勁來的熱情,也懶得管他。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5 11:30

第26章 慶祝

  直到張三娘招呼徐正,林文思才擺脫出來。他讀了二十多年書,參加了三次科考,到現在還沒一官半職在身上。徐正對詩書全然不通,全靠兒子獻上一個製白糖的方子,竟然就得授京官,不能不讓林文思感慨。

  徐正離開,林文思把徐平叫到身邊,問他:「聽說這些日子附近的縣有不少都派人到莊裡去學種稻,你如何處理?」

  徐平恭敬答道:「他們想學我就教,這種事沒什麼好瞞人的。不過能不能學成還是看他們自己,有的縣裡派到莊上去的人,每天都是喝酒玩樂,怎麼也學不到什麼東西,我又有什麼辦法?」

  林文思讚賞地點點頭:「你做的對,教人又能花多功夫?不管他們學成還是學不成,都是你結下的善緣,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再者說,開封府比不得其他地方,這裡的官員將來都是要被朝廷重用的,也是你的進身之階。」

  徐平也是覺得是這麼個道理,開封府屬下各縣的縣令簿尉要求明顯比其他地方高得多,經過這一任,運氣差不多的要不了多少年就能進入中央。雖然不知道自己未來會是個什麼樣子,但多認識點人總是不會錯的。

  林文思又問了徐平的學業,對他道:「早則下年,最遲也在後年,朝廷必定開科,你不可馬虎。」

  徐平急忙稱是。他也沒有狂妄到認為自己參加一次科舉就能高中,但即使第一次不中,對增長見聞也是很重要的。第一次參加科舉印象最深,自己有什麼長處什麼短處一下就能明白,對以後的學習很關鍵。

  說完這些,徐平才問林文思:「老師,前些日子知襄邑縣的龐醇之專門派人到莊裡,請我去他們那指導開溝渠平稻田。我不知這是個怎樣的人,要不要去?要是碰上個刻薄的,做的好了沒什麼好處,一不小心有點不是還可能會受到責罰,不是什麼好差事。」

  林文思想了一會,才道:「此人我有耳聞,前兩年他在開封府做法曹,雖然沒有與他打過交道,但聽議論是個很有吏才的,不過對手下苛刻了些。你是他禮請過去的,應該不會苛待你,只管去好了。聽說朝中幾位大員都看重他的才幹,未來前途不可限量,此時結交一番總是好的。」

  徐平點頭稱是。其實他不是不知道這位龐知縣,此人是此時少見的在他前世記憶裡留下印象的人之一,不過那些都不是什麼好印象,所以才猶豫。龐籍字醇之,此時知襄邑縣,也就是後世的睢縣。襄邑臨汴河,境內溝渠縱橫,幾乎年年都有澇災,是個不好治理的地方。龐籍上次也參加了張君平主持的現場會,不過混在一群知縣主簿裡,沒有引起徐平的注意。這次專門派人請徐平去縣裡指導開渠,徐平才想起來。

  徐平的歷史按說學的不錯,但只限於課本上的歷史大勢,具體到年份和歷史上的人物就兩眼一抹黑。龐籍留給他的印象就是包公戲裡的龐太師,那可不是隨便招惹的人物。好在他心裡清楚,戲文裡的歷史靠不住,那都是下層文人為了滿足人民群眾的口味隨手編出來的,能把人名搞對就了不起了。而且越是年代靠後出現的戲文評書,越是與歷史事實天差地遠。比如三國故事出現於唐興盛於宋,就相對靠譜。到了清末民國時候大量出現的長篇評書,就基本與歷史真實無涉了。包公戲出現於元,興盛於明清,裡面的人物基本與他們的歷史本來面目沒有什麼關係。

  徐平來到這個年代,自然知道不能靠戲文評書裡的印象評判真實的歷史人物。不說其它,包公戲裡著名的《鍘美案》,他就很明白在宋朝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法律和道德都不允許出現這種故事,更何況其他。

  所以接到了龐籍的邀請,徐平要問問身邊的人,才敢下決定。

  又忙了一會,就在客廳裡擺下筵席,一起慶祝徐正釋褐為官。這是自己家裡先慶祝,結束了之後才會多擺幾桌請街坊鄰居。徐正當官已經有些日子,之所以等到今天才慶祝,是因為看了皇曆今天利升遷。其實這是個贈官,又不出去擔任具體職事,一輩子也沒升遷的指望了,就是取個好彩頭。

  沒有外人,張三娘和林素娘也一起湊個熱鬧。徐家是生意人家出身,沒有什麼女人不上酒席的講究。林文思不是研究道學的,其實思想多有叛逆,也不在乎這個。林素娘長到十幾歲,連《女誡》都沒看過,自由得很。

  今天林素娘的樣子有點奇怪,走路小心翼翼的,像是腳受了傷。不過看她滿面春風,又沒有受傷的樣子。

  倒上酒,徐正端著酒杯站起來,想說幾句感想,憋了半天才說一句:「萬沒想到我老漢也有穿綠袍的日子,皇上聖明,祖上積德!」

  來來回回,說了好幾遍「皇上聖明,祖上積德」,再沒有其它說詞。

  一眾親友聽了只想笑,不過看徐正一臉嚴肅,不好刺激他,只好強忍著。

  好不容易激動勁過去,徐正才道:「一起乾這一杯!」

  喝過了酒,徐正坐下,段老院子先向他敬酒。徐正喝過了,拉著段老院子又是說了半天廢話,從自己當年挑著擔子賣酒說起,到在老院子隔壁開起小酒鋪,一直說到開清風樓,最後感歎自己人生的不易。

  老年人的耐心不是少年人比的,饒是如此,段老院子也有些吃不消。

  跟著林文思和李用和敬酒,徐正依然是囉嗦個不休,幾十年活下來,到了今天竟像是重新做人一般。

  徐平在一邊聽得直搖頭,沒想到一個不起眼的小官就把老爹刺激成這樣,在這個時代,官身果然比金錢還要可愛。

  這種心情徐平確實難以理解,他的前世對人的評價多種多樣,一個小公務員的身份根本不足以讓人羡慕。卻不知那是社會流動性增大的結果,在人被地域死死限制住的年代,吃上皇糧就自然而然被認為高人一等了。

  長輩敬完,才輪到徐平和李璋,還好此時徐正的興奮勁已經過去,說了半天也有些累了,放過了他們兩個,沒再長篇大論地憶苦思甜。

  這一頓酒喝了大半個時辰,看看太陽快要掉下去了,把筵席撤掉,重新在院子裡又擺了幾桌,才讓保福去請街坊四鄰。

  徐平不願意湊熱鬧,便騎馬送李用和一家回去。

  段老院子一個人騎頭小驢,李用和給他牽著,李璋與徐平共乘一騎。搬家之後徐家與李用和家近了許多,用不了許多功夫,徐平便就騎馬回來。

  周圍的街坊鄰居徐平並不認識,也懶得與他們糾纏,便繞到後院去。

  進了門,卻發現林素娘和蘇兒豆兒三個小姑娘在後院裡聚在一起,嘰嘰喳喳地不知在說著什麼。看見徐平,三人一起閉了嘴,用警惕的眼神看著他,像是做賊一般。

  徐平心中好奇,叫住蘇兒:「你們在這裡做什麼?」

  蘇兒小腦袋猛搖:「不做什麼!小官人,你快到前面去,大家都在那裡等你去敬酒呢!」

  蘇兒越是這麼說,徐平心中越是起疑,偏偏不走。見林素娘和蘇兒兩個把手放到身後,好像有什麼東西不讓他看到,不由好奇心想,問林素娘:「素娘,你們有什麼好東西不讓我看?大家都是一家人,見什麼外?」

  林素娘紅了臉,小聲道:「女孩兒家的東西,怎麼給你看?你快去前面幫著招呼客人,都是街坊鄰居,你也要認識一下。」

  聽見說是女人的東西,徐平便不好意思再堅持。還要兩年才與林素娘成親,徐平不好沒有臉皮,向女人堆裡湊,便告辭離去。

  走了幾步,終究是心裡好奇,徐平又突然轉身向三個女孩兒看過去,卻見林素娘手裡拿著一雙小小弓鞋,正在向豆兒比劃。

  蘇兒看見徐平扭頭,向他做了個鬼臉:「偷看女孩兒家東西,官人好沒有面皮!」

  旁邊的林素娘紅了臉,狠狠瞪了徐平一眼。

  徐平沒想到只是一雙鞋子,覺得不好意,急匆匆地離開。

  走到路上,越想越是不對,一又弓鞋幾個小女孩神神秘秘地幹什麼?進了後廳才猛然想起來,那雙弓鞋比平常穿的鞋子明顯小了些,是有特殊用途的,再聯想起三個小女孩的神態,一拍腦袋終於明白,三個小女孩竟然是在討論纏足的事情。那麼小的弓鞋,明顯是用來限制腳的,怪不得今天林素娘走路的樣子看起來那麼怪異,竟是學著人開始裹小腳了!

  中國婦女什麼時候纏足在徐平前世是眾說紛紜,他來到這個世界卻就不用胡思亂想了,纏足正是起於這個時間。宋之前中國無纏足風俗,到了北宋不知什麼時候宮裡才開始流行起來纏足,當然這種纏足與後世的也大不相同,只是把腳綁得纖細一些。京城裡的大戶人家女子最喜歡學皇宮裡女子的裝束,從髮型到服飾,甚至一些小首飾,莫不以宮樣為貴。纏足也是如此,從宮裡流傳出來,便有一些大戶人家跟著學,無非追求個新奇。

  這與士大夫的口味無關,更談不上後來小腳盛行時的心理變態,實際上開始士大夫們是反對的,不過是女人們為了愛美有樣學樣罷了。女人為了變得漂亮會做出很多不可理喻的事,便如這個時代的纏足,徐平也說不出什麼,在他的前世更加離譜,整形隆乳比這個時代的纏足可怕多了。

  宋朝小腳並不流行,也就是林素娘這些小姑娘愛美折騰一下,吃了苦頭自然就不幹了。真正大興是女真人進入中原,金朝貴族極力推崇,到了元朝才開始風靡大江南北,越來越變態。明朝成為普遍的社會風俗,與已經腐爛了的士人趣味糾纏在一起,成為中國惡俗之一。

  雖然知道這個時候的纏足與後世的裹小腳不可同日而語,徐平心裡還是覺得怪怪的,在前世的記憶裡這可是個極變態的審美。看來什麼時候有空該與林素娘談一談,不要把她一雙腳弄壞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5 11:32

第27章 歷史的輪回

  天聖四年五月初四,朝廷有詔令,今年開科舉,凡往年實應進士三舉諸科五舉的都免取解,直接參加省試。林文思雖然只有三十五歲,但已實實在在參加過五次省試了,取得了免解的資格。

  徐平自覺這兩年讀書有成,決心這屆應舉,一面積極準備考試,一面四處活動找保人,托關係,以取得參加發解試的資格。

  科舉裡有一個舉字,指的正是其古意,自漢以來的察舉制。與明清之時不同,宋朝科舉還是察舉與考試並重,地方有審查考生資格的義務,雖然有文采,如果德行不修,也是不可以參加科舉考試的。不然的話,縱使一路順利高中,如果被發現有失德的事,比如曾有刑事犯罪記錄,不孝敬父母之類,仍然會被剝奪出身,地方官也受牽連,所以這個審查並不是走過場,需認真對待。

  好在徐平這些年田莊經營有成,又幫助好幾個地方整理田地,已經得到了一個好名聲,輕鬆渡過這一關。本來作為商戶參加科舉也是有限制的,此時並沒有完全放開,但徐正已經有了官身,徐家成了官戶,這個限制也沒有了。

  到了六月初,莊裡的農活忙完,徐平便全身心地投入到了緊張的備考中。

  這一天風和日麗,萬裡無雲,徐平坐在村外大柳樹下的樹蔭裡,手裡拿著一本制賦的集子,苦心研讀。

  在不遠處,林素娘坐在水邊的大石頭上,赤著雙腳伸進水裡,看著水裡的一群水魚圍著她精緻的腳丫遊動,安靜地享受著初夏的陽光。

  徐平早就跟她說過不要纏腳,還遭了林素娘的白眼。好在過了一段時間,林素娘自己也覺得把腳裹著太不舒服,便又放開了。而且此時的小女孩最流行穿丫頭襪,就是那種五個腳趾頭分開的襪子,裹了腳便穿不了,也讓林素娘苦惱。和蘇兒也就是玩鬧了一兩個月,她們便把纏腳這回事扔到爪哇國去了。

  在不遠處,秀秀和蘇兒兩個面對面坐著,一人手裡一把花花草草正在鬥草玩。兩人大了兩歲,便依然玩起來就沒夠。

  自從知道了今年開科,徐平的日子便大多是如此渡過。到了下年就要與林素娘成親了,兩人的關係親密了許多,幾乎什麼話都能說出口,沒了前兩年的顧忌。林素娘反正沒事,便陪著徐平讀書。

  看了兩篇前人的賦,徐平揉了揉眼睛,把書墊在腦袋下面,躲在了草地上,看著天上不多的幾片潔白的雲彩出神。

  準備科舉最麻煩的是什麼?如果剛到這個世界的時候讓徐平回答,他一定說是背那些經書。真正把書看過,準備了之後才知道根本不是那麼回事。經書是死的,最難的是思想的轉變。

  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思想主流,會影響到社會的方方面面。尤其是科舉內容直接反映統治者的意治,與社會主流思想互相影響,聯繫緊密。

  而徐平所在的這個時代,正是思想大變革的時期,如果把握不住時代的脈搏,想科舉中第就是個笑話。太祖趙匡胤馬上打天下,雖然崇文,卻沒有什麼具體的思想指向。太宗崇佛老,科舉雖然以儒家思想為主,佛教道教思想還是影響很大。到了真宗皇帝才確立以儒家經義為科考依據,但疑經之風已經興起,整個社會正在醞釀一場思想變革的大風暴。

  這是大的思想背景,瞭解這個背景徐平花了兩年多的時間。

  在前世,由於階級鬥爭思想在歷史研究中的影響,也由於現代歷史研究起於國破家亡,處處受外人欺辱的關係,對宋史研究尤其粗略,直接影響到了徐平所接受的歷史教育。教科書上,宋朝是中國古代社會衰落的開端,積貧積弱是統一的說法,評價是非常低的。到了徐平長大,又從社會發展的角度,把宋朝評價為中國封建社會的巔峰。概括起來,無非是以生產關係為著眼點還是以生產力為著眼點搖擺,無法形成令人信服的結論。

  在海外宋史是中國史研究中的顯學,尤其以日本為最,把宋朝說成是中國近代史的開端,即唐宋變革理論。其發端無非是把東亞史向西方的歷史三段論裡套,又為了侵略中國作理論建設,其理論看似精緻,其實荒誕。歐美則走向另一條路,把宋代成形的士大夫階層看成社會精英階層,用西方的精英理論解釋宋之後的中國社會,看似有道理,其實根本之處完全不合。

  徐平前世的教育,就是這樣以西方的觀點研究中國歷史,先立一個歐洲的範本在那裡,把漫長的中國歷史向裡面塞,扭曲得不成樣子。

  拋開西方的影響,純以中國人的觀點看歷史,自然是另一副模樣。到了這個時代,如果徐平用自己前世的教育去跟人談史,肯定會被當成神經病一般。

  中國人不信神,不會自然而然地認為歷史有一個固定的範本在那裡,只要套進了範本就是贏家。生產力決定生產關係並沒有錯,錯的是認為生產關係就只有歷史上歐洲所發生的那套範本。

  徐平的政治還是合格的,自然知道所謂代替封建主義的資本主義,是自由競爭的資本主義,這套制度只有在基督教為主的國家才有成功的例子,世界其他地方移植全部失敗,數百年來,無一例外。也就是說,每種文明只有找到與自己契合的制度才有成功的可能,無論在他前世還是在這個世界的這個時代,移植資本主義制度只能是一場災難,而不會有好的結果。要想為這個世界做貢獻,只有把前世學到的一些基本原理與這個時代相結合才行。

  徐平以一個這個時代的讀書人來看,中國歷史分期與套西方的範本迥然不同。夏商周是上古,到周為極盛,為瞭解決周後期出現的危機,出現了諸子百家的文化盛況。

  此後的一兩千年,都是在諸子百家的思想框架裡實驗改革。諸家百家裡的治世顯學無非是儒法道墨四家,其它都不系統。

  首先登上歷史舞臺上的是法家,自戰國至秦數百年,完成了天下一統。法家是為統治者量身打造的理論,以天下奉皇帝一人,極端點說,除天子之外,全天下的無論是人是物,都是天子的工具。天下的所有事情,全靠天子一言而決。這是比後世的法西斯軍國主義更加極端的理論,軍國主義還是服務一個階層,法家理論則完全是服務一個人。當然,法家與法制社會無任何關係,這套理論本就建立在等級分明的階級社會上。自秦末陳勝一呼:「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法家就被徹底淘汰了,這種理論治理國家內部就是災難。

  漢代秦,取代法家走上前臺的是道家,所謂黃老之術,無為而治。歷數十年而到武帝,地方豪強橫行,中央實力孱弱,外辱於匈奴,內受制於地方。武帝終結了道家的統治地位,儒家走上前臺。此時的儒家與後世不同,講天人感應,講讖緯之學,是儒家中的神秘主義學派。此時的儒家還是明顯有為統治者服務的特徵,而缺少治天下的理想。最後在與轉入民間的道家大戰中,漢朝最後滅亡,諸子百家的理論實驗告一段落。

  此後的魏晉南北朝,主流思想在儒道和外傳而來的佛教思想中振盪搖擺,漢民族本身都面臨到了生存危機,思想也無大建樹。

  隋與秦一般二世而亡,至唐中葉止,迎來了一段太平時光。唐代是極特殊的一個朝代,初期對外武功赫赫,中後期崩潰一洩千里,不可收拾。唐代的文化思想尤其是前期以接受外來文化為主,自主發展基本停滯,看著好似繁榮熱鬧,卻為漢民族埋下了危機。有唐一代,是中國歷史上罕見的持續地發生著漢人胡化漢地胡化的朝代。至唐結束,北方一些傳統漢地,如東北的黃河到遼河之間自戰國就是漢人的核心區,此時已是胡人為主,主要是渤海人和奚人。西北自關中以西以北,河西和九原自漢朝也是漢人為主,此時完全胡化。徐平前世還不理解北宋的疆域為什麼那麼小,來到這個時代才明白,這已經是漢人生活的最大區域。以朝代論,唐朝疆域廣大,以民族論,唐朝的漢族生存地哉持續縮小,宋朝之後才又重新擴了出去。

  正是這個背景,堅持華夷之辨的儒家重又登上了歷史舞臺。此時的儒家已不同於漢儒,起自韓愈,把孔孟之道尤其是孟子搬了出來,最終形成宋儒。這一派的學說按說是統治者最不喜歡的,民貴君輕的思想對皇權有諸多掣肘。但自宋太宗開始對外屢戰屢敗,皇權只能無耐妥協。

  徐平所處的時代,正是儒家將要正式登上歷史舞臺的時候,生機勃發,幾十年後將形成一場思想風暴,僅次於歷史上的諸子百家時期。此時的儒家還不是後來的腐儒,思想上正在積極進取的時候。

  如果說諸子百家思想綻放是開在周朝身體上的花朵,那周朝的這具屍體延續了中國兩千年的歷史。宋朝的屍體上最終沒有開出花朵,留下的只是腐爛的屍體,這具腐屍又延續了近一千年。

  周代商,把商人後裔封於宋國,以繼商統。兩千多年後,趙匡胤以歸德節度使黃袍加身,歸德為宋州軍額,定國號為宋,宋又代周,歷史完成了一個輪回。這一個輪回結束,中國的古典時代就此終結。自此之後,中國的歷史基本上都是在宋朝的屍體上掙紮,思想上再沒有興盛勃發的時候,直到那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的來臨。

  徐平用兩年多的時間才把握住這一點,能夠以一個古典中國人的眼光重新審視歷史,才能明白這個時代的定位。即使參加科舉,徐平也不會成為傳統意義上的士大夫,但他終究會成為一個有著後世知識的古典中國人,而不是來到古典中國胡鬧要把中國變成另一個意義上的西方文明的精神錯亂者。

  中國本來就應該有自己的路,這條路被遊牧民族的鐵騎終結,又被自海外而來的堅船利炮徹底砸得粉碎,在地獄中掙紮著尋找新生。這條終究應該是中國人自己的路,而不是邯鄲學步,即使在徐平前世也未必已經找到,他來到這個時代,只能試著繼續尋找。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5 11:33

第28章 蟾宮折桂

  八月十五,本是天下團圓的佳節,徐平卻一整天都在寶相寺裡受著折磨。

  不知出於一個什麼心理,開封府的發解試竟然定在這一天。不管是監考的考官還是參加考試的學子,心裡估計都是罵了幾百遍的娘。反正徐平已經是罵了好多遍了,只盼著早早交卷回家過節。

  外地州軍發解試的進士科都是由通判負責,諸科則由錄事參軍負責。開封府不同於外地,公務繁忙抽不出時間來,朝廷專門派得有考試官。

  此時各地基本都沒有貢院,發解試要麼在官府舉行,更多的是在大一些的寺廟裡。開封今年便定在寶相寺裡,這裡地方廣大,離開封府又近,各方面照應起來都方便。

  到了傍晚,徐平終於交卷出了寺門。劉小乙乖巧,早早從旁邊的州西瓦子出來,牽著馬等在路邊。

  見到徐平,劉小乙急忙行禮:「官人高中!」

  徐平面無表情:「借你吉言吧。」

  雖然做了萬全準備,徐平心裡還是一點底都沒有。心裡自認發揮不錯,但也不敢說就一定能中。

  認真說起來,開封府的發解試不難。當然純以錄取比例來說,開封府在全國只能排在中等,十人中大約會取三四人,比起沒有幾個讀書人的偏遠州軍明顯就難了,有的地方十人中能取兩人甚至全取了都不夠。但比起文化稍微發達的地區,開封府就是天堂,江南兩浙福建很多地方能發解的百中無一。關鍵還是開封府的發解絕對數多,動輒一兩百人,有的小州才一兩人而已。

  這些對徐平並不是問題,這個比例都快趕上他前世大學擴招之後的比例了,自己精心準備了那麼久,沒理由不中。

  但關鍵這不是純看成績的,所以考得再好他心裡也沒底。此時科舉考試,省試和發解試都還流行公卷,並不是靠著一張卷紙說話。這是自唐沿襲下來的傳統,考試之前先把自己平時作的詩文分成一卷卷投給主考官,說起來算是平時成績吧。到了考試的時候,現在發解試又不糊名又不謄錄,哪裡談得上公平可言?關鍵還是主考官的態度。

  入宋之後,唐朝的公薦制度已經廢除,禮部試時的糊名和謄錄製度此時也已經確立,最少也表明了皇帝的態試,所以最後兩級還是公平的。但最少在這個時候,發解試還是與唐時相差不大,關鍵看人緣。要等這一屆皇帝之後,整個科舉考試的公平性才會建立起來。

  徐平吃虧在他家原來是賣酒的,試卷上可是寫得明白。商戶出身是個汙點,也不知道考官對這一點是個什麼態度。若說在太祖太宗兩朝,並不禁止官員經商,但到了這個時候,雖然沒有明文規定,禁止官員經商卻成了潛規則,可以用來彈劾人的。要是再過二三十年也好,規則流行開來,最少科舉的時候反而不歧視商戶子弟了,卡在這個節骨眼才最是難受。

  拋去出身商戶的因素,公卷對徐平實際上有利的。獻平時的詩文,他大可以拿後世的詩文可勁抄,水準肯定一流。在朝裡也認識幾個人,最少此時的次相張知白對他印象不錯。再加上這兩年在開封境內推廣農業知識,也頗有幾個官員賞識他,原來的權知開封府王臻已任禦史中丞,龐籍也調到中央去上班了,都算說上話的。要知道權貴子弟是不與他們這些平民一起考試的,這個關係網在一起考試的人中已經很是不錯了。

  等了小半個時辰,桑懌才從寶相寺裡出來,與徐平對視苦笑了一下,沉默無言。

  徐平前世經過了多少考試,早已過了年少無知的時候,不再會一出考場就與同伴互相打聽答案,給自己找不自在。早已練就一身本領,一出考場考試的全部事情就立刻忘掉,專心等放榜的時候。

  默默地牽了馬,桑懌轉身看了一眼寶相寺,罵了一句:「這群禿驢,齋飯也不準備一頓!」

  徐平聽了,當時呆在那裡。桑懌為人一向老實忠厚,沉默寡言,何時見過他說話如此刻薄,看來今天考得實在不好。

  後周世宗滅佛,毀了不少寺廟,而且命開封府不得再新建寺院。太祖皇帝奪了後周孤兒寡母的皇位,便破了這個戒律,又修起了寺院。不過到底是與周世宗從小長到大的,太祖對和尚也沒什麼感情,據說還動過把佛教徹底從中原抹掉的心思,被和尚裝神弄鬼躲過一劫。那句「見在佛不拜過去佛」便是和尚奉承太祖說的,算是定下了皇上不拜佛的規矩。到了太宗才態度大變,又信起佛老這虛無縹緲的事情來,和尚在大宋朝才重新又抖了起來。不過宋朝繼承五代規矩,佛家道家的事情全歸朝廷管理,小至沙彌的剃度,大至高僧大德的封號,全都要聽朝廷旨意。此時要當和尚,必須要參加官方考試,考試合格還要等官方安排,時候到了才允許剃度,不然就是野和尚。當然大宋朝廷對錢從來都是網開一面,花大價錢買度牒就可以不經過這些繁瑣手續了。

  這種背景下的和尚清高不起來,總是圍著官府打轉轉,在讀書人眼裡的地位就低了一等,桑懌心情不好了罵一句禿驢也是正常。

  徐平新家地方大,桑懌便寄住在這裡,沒有別找旅店。

  回到家裡,早已備好酒筵,徐正還一本正經地穿起了官服。

  見到徐平進門,張三娘緊張兮兮地問:「大郎,考得如何?」

  徐平不動聲色地搖搖頭:「哪個知道?只管等放榜好了。」

  張三娘怎麼會對這種答案滿意?立即拽住問個不休。

  此時徐平參加發解試的成績是家裡最重大的事,林文思一家也在達裡,見了張三娘的樣子,林文思道:「學子最怕的事,就是出了考場被問考得如何。考場上當然是殫精竭慮使出了全身才學,中與不中全看考官的意思,你問他又能有什麼結果?他說考得好壞與中與不中本就沒有半分關係!」

  張三娘聽了這才把徐平放開,不過還是一臉狐疑,不知林文思是不是拿這話誑她。她這一輩子就盼著兒子出人頭地,給自己掙個臉面,比誰都緊張。

  徐正本也想問問兒子的,聽了這兩句話便放下心思,板起臉道:「婦道人家,你懂得什麼?快不要問東問西的,只管安心等著放榜好了!天色不早,我們便安排個家筵,只管賞月飲酒。」

  這一頓家筵徐平吃得也沒什麼滋味,折騰了一整天哪還有那個心思?草草地喝了兩杯酒,便與桑懌一起告辭,各自回到自己院裡休息。

  秀秀伺候著徐平洗了腳,小心地問他:「官人,你是不是考得不好?」

  徐平拍了拍她的腦袋:「亂說話!我什麼時候說過?」

  秀秀道:「我看你回來好像不高興的樣子。」

  徐平歎口氣:「秀秀啊,我一大清早就進了寶相寺,埋頭寫了一天的卷了,你說我還怎麼高興得起來?考得好與不好,哪個自己心裡有數?要是能夠知道不好,我還不早早改了,哪裡等到出來後再後悔?」

  秀秀嘟囔一句:「也是啊——」

  等徐平要休息,秀秀卻不出門,站在那裡說:「官人,你就要歇了?你看外面多麼好的月亮,又大又圓,為什麼不去拜一拜?」

  徐平沒好氣地道:「我拜個月亮幹什麼?」

  「我聽說男子中秋拜月亮,便就能得官。女子拜月亮啊,聽說嫦娥娘娘會讓她越來越美貌。你今天考試,不拜月亮好嗎?」

  徐平見秀秀說得認真,心中一動,也有道理啊。怪不得要在中秋節考發解試,原來是蟾宮折桂的意思,有說法的。

  不好拂了秀秀的心思,徐平便又穿了鞋來到小院裡。

  秀秀擺上香桌,燃上一爐好香,徐平拜了。他自然知道這都是無稽之談,不過算是尊重傳統吧。

  徐平拜完,秀秀卻不收拾,接著在那裡拜個不停。徐平也懶得聽她拜什麼,估計無非是小女孩的把戲,祈禱自己越變越漂亮吧。

  接下來的幾天徐平都窩在自己房裡,徹底放鬆這些日子緊張的神經,萬事不理。家裡人都以為他緊張,也不來煩他。只有秀秀知道,徐平這些日子吃得下喝得下,玩得那個盡興。

  桑懌卻明顯緊張了許多,經常沒事就向外跑,明知道還不到放榜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每天都到開封府外看看。

  徐平都快忘了考完過去多少日子了,這幾天養得白白胖胖,連秀秀都有些看不下去,到張三娘面前告了好幾次。張三娘心疼兒子,只是當徐平心理緊張,拿這些把戲放鬆心情,不忍心去說他。

  突然有一天,桑懌從外面滿面春風跑回徐家,迎面撞上徐正,一把拉住高聲道:「中了!」

  徐正一頭霧水,看桑懌興奮發狂的樣子才清醒過來,急忙問道:「你中了?我家大郎呢?」

  桑懌使勁點頭:「中了!我們都中了!」

  徐正怔了一下,等把桑懌說的那幾個字完全明白過來,差點一下暈過去,高喊一聲:「中了啊!我徐家也出了個讀書人!」

  這一聲鬼哭狼嚎,把家裡的人都驚了出來。

  張三娘上去拉住徐正問個不休,問是怎麼個中法?榜上是第幾?什麼時候能中個進士回來?什麼時候跟徐正一樣穿上官袍?

  徐正哪裡知道這些,只在張三娘手裡目瞪口呆。

  徐平從小院裡出來,倒是神色平靜,與桑懌相互道過了喜,問他:「開封府的發解舉人一向不少,不知中了第幾名?」

  桑懌道:「我是一百一十七名,你就好得多了,高居三十六名!」

  徐平聽了不由有些失落:「三十六?還高居!」

  桑懌歎了口氣:「雲行,你知足吧!進士一科最少取四五百人,開封府最少占兩三成!你在開封發解試前五十名以內,進士幾乎已經是攥在手裡了!你今年不過十七歲,第一次科考而已!」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5 11:36

第29章 名人

  天聖五年正月十八,進入九九的第一天,也是禮部進士試的日子。諸科考試要等進士試完才進行,林文思特意送徐平到貢院門口,叮囑他:「萬事都不要想,只管認真答題,把平時才學發揮出來,中與不中不要管它!」

  經過這些日子徐平已經恢復過來,精神正好,滿口應著。在前世他經過的高考之類考試已經有多次,早已沒有暈考場的毛病,心態調整得極好。

  一邊的桑懌就有些患得患失,他已經參加過一次禮部試,上次就是在考場裡心慌意亂,失了分寸,乾淨俐落地落第,這次只是祈禱不要重蹈覆轍。

  此次省試已有詔令,禮部取的正奏名以五百人為限,徐平的信心還是比較足的。這個年代參加禮部試的舉子大約是六千多人,十幾人中就取一個,以徐平發解試的成績看,希望還是蠻大的。要知各州舉人是按州分配名額,有教育不發達的州軍純粹是來湊數的,完全沒有競爭力。也就是江南兩浙福建川蜀幾個州有與開封府抗衡的實力,實際上也還要差上一些。科舉考試不光是考才學,關鍵還要看考生適不適應這種考試格式,這一點沒有地方能與開封府相比。也正是因為如此,才有那麼多外地人來開封應試。

  到了第三天,幾場考完,徐平從貢院出來,竟覺得神清氣爽。

  這一屆特別有詔令,不許純以詩賦定去留,要結合策論綜合評定。進士的考試內容包括詩、賦、論各一首,策五道,帖《論語》十帖,對《春秋》或《禮記》墨義十條。看起來考的內容不少,但由於不是整個內容綜合評定考生名次,而是從詩賦開始一場一場地定名次決定去留,所以詩賦就已經大致決定了能不能中進士,後邊的內容只是對名次進行微調,帖和墨義基本就已經是湊數了。徐平雖然針對詩賦進行了強化訓練,到底不是擅長的科目,結合策論綜全評定對他大為有利。策論與他前世的政治考試已有幾分相似,正是最拿手的科目,自己覺得應有幾分把握。

  進士考試的內容各個年代變化並不是特別大,大的是考試順序,加上逐場定去留的錄取方式把順序的作用放到無限大,使進士考試的重點千差萬別。此時的墨義放在最後,無關緊要,幾十年後墨義改為大義,成了第一場,中進士的知識結構便大不相同。大義最後演化成八股文,成了明清科舉考試最重要的第一場,那時的進士與唐宋知識結構已是雲泥之別了。

  在貢院外伸了個懶腰,放鬆了下筋骨,才看見桑懌從裡面出來,陰沉著臉,貌似又考砸了。

  兩個見過了禮,桑懌歎了口氣:「雲行倒是輕鬆,看來考得還順利。為兄這一次卻是又白來了,不用等到放榜,明天就準備回去了!」

  徐平吃了一驚:「怎麼這樣說?不等榜放出來,誰知道考得如何?」

  桑懌搖了搖頭:「我的賦多處出韻,自己明白,絕沒有中的道理。只願不要太過離譜,要罰我連等上幾屆。」

  聽見說得這麼嚴重,徐平便也不好再說什麼。

  此時的舉人比後來的明清時候淒苦得多了,不但身份是一次性的,考得不好還有懲罰。從第一場開始看考的成績,十否罰多少屆不能應舉,九否罰多少屆,依場次和成績罰的屆數不等。如果離譜到多場都是十否九否,還會連累到發解試的主考官一起受罰。

  為了這個罰的屆數代表的年限,這一屆還由孫奭主持特意做了規定。因為理論上此時是每年開考,實際上又不是,屆的定義便就模糊。從這一屆起特別規定,罰兩屆以下的,依實際開科數量算屆,多於兩屆的,兩屆之後便就一年算一屆。比如某舉子被罰四屆,下兩屆都是三年一考,那就被罰八年內不得參加科舉考試,相當苛刻了。

  見桑懌悶悶不樂,徐平便換個話題:「反正已經考完,何必再去想!過一會我們找個酒樓,痛快喝上一場,只管今朝有酒今朝醉!」

  正在這時,一個面色微黑的年輕人從貢院裡面袖著手出來,沉著臉,只顧低著頭趕路。

  徐平見了眼睛一亮,對桑懌道:「那個舉子我看著面善,不如邀請一起去酒樓喝一杯,同年應舉,也是緣分。」

  桑懌沒有心情,也沒有回答。

  徐平追上那個黑臉年輕人,行了個禮道:「兄台,在下徐平,開封府人氏。此次禮部試,我們兩個相鄰而坐,難得的緣分。如今已經考完,不如同去酒樓裡飲一杯酒。」

  年輕人抬頭看了徐平一眼,並不熱情,拱手還禮道:「在下包拯,是廬州的舉子。多謝賢弟好意,不過我還有事,多有不便,好意心領了。」

  說完,急匆匆地走了,剩下徐平一個人站在貢院前的路上發呆。

  考場裡都立得有牌子,寫了每個舉子的籍貫姓名,正是看見身邊的這個黑臉大漢是包拯,徐平才專門等在這裡套套近乎。

  徐平沒有追星的喜好,之所以主動邀請包拯是因為他解決了自己一直以來的一個疑惑,確定了自己所處的年代。

  考場裡包拯絕不是這個時代最傑出的,更不是官當得最大的,徐平即使對歷史不熟也知道這一點。他不遠的地方還有一個歷史課上學來名字的人是文彥博,離文彥博再遠一點的是韓琦。在徐平右手邊不遠處的另一個舉子同樣在後世大名鼎鼎,是歐陽修。不管論官位還是論才學,包拯在這一屆裡真算不上拔尖的,也只能算是中上罷了。

  但在後世最廣為人知卻是這位黑臉大漢,一見到他徐平就確定了自己所處的年代,當今的小皇帝原來是歷史課本上的仁宗,後來被老包噴一臉唾沫的那位。依這位皇帝的性情,自己中了進士還真有好日子過。

  真說起來,徐平在考場裡見到如此多的後世名人也嚇了一跳,兩三年的時間都沒碰上幾個,一下子就見到這麼多,自己的競爭對手實力夠強的。實際上從這一屆開始,到接下來的十屆之內,是整個宋朝出名人最多的時候,群星璀璨,在整個中國科舉史上也是絕無僅有的。

  放著那麼多後來的高官徐平都不去打招呼,巴巴地等著包拯,就是為了感謝他讓自己知道了所處的時代,沒想到老包這麼不給面子。

  其實是正常,剛考完試,誰也不知道自己成績如何,是科場高中還是被罰得幾十年不能再來,心理壓力都是蠻大的,哪有徐平這麼大神經。

  在原地轉了兩圈,又見到韓琦和歐陽修從貢院裡出來,徐平也沒有心思去打招呼了,轉身帶著桑懌找個酒樓飲酒。

  走不多遠,到了汴河邊上,正是七十二家正店之一的清風樓,說起來徐家「清風徐來」的幌子還是山寨他們家的。東京城裡酒店最密集的地方是皇城東華門外,最大的酒樓舉凡如白礬樓任店楊樓等全部集中在那裡,官員下朝正好在那裡逍遙,殿試完了中了進士也都在那裡慶祝。汴河兩岸雖然也是重要的商業區,繁華奢侈方面就差了許多,最多的是各種小腳店。

  清風樓臨近的是開封府,規模也過得去。

  此時元宵節的熱鬧勁還沒過去,清風樓外結著彩樓,汴河兩岸更是紅燈高懸,街上行人如織。

  穿過彩樓,兩邊是都是濃妝豔抹的女妓坐在那裡,擺出各種風情,專門等著酒客招呼了去陪酒。這些女妓各種身份都有,但真正從事皮肉生意的私娼是沒有的,只是陪吃陪喝陪玩,需要其他服務得私下裡商量好到別的地方去。這種場景其實與徐平前的娛樂場所差不多,這些女妓也一樣都是被人稱為「小姐」,歷史的輪回總是讓人產生似曾相識的感覺。

  徐平已經習慣,與桑懌穿過這些女妓形成的人巷,直接進入酒樓內部。

  大宋從法律上並不允許女子做皮肉生意,即使良家女子通姦物件超過三人也被列入女妓這類雜戶,那都是地面下的生意。這些女妓嚴格說起來只是服務業的從業人員,但人數眾多,顯然合法生意不足以養家糊口,便有很多人做兼職。如果住大一點的酒店,單身男客便會被從業女子半夜敲門,碰到熱鬧的時候,從天黑能敲到天亮,一個去了另一個又來。徐平住店第一次碰到,真是哭笑不得,這個場景他在前世真是似曾相識,不過那時已經不流行敲門了,而是改成電話騷擾。

  進入酒樓,剛想找個閣子,在廳裡與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妓偎在一起的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突然站了起來,走到徐平兩人面前,拱手道:「在下程浚,字治之,眉州的舉子。在貢院裡面見過兩位,既是同年,何不同飲一杯?」

  徐平嚇了一跳,經了包拯的事情,他以為考完了大家都早早回旅店老實呆著了,沒想到還有神經更大的,到這裡喝酒玩女人。反正是湊熱鬧,多一個人更好,當然不會拒絕。

  三人敘過了禮,找個小閣子坐了。

  程浚見徐平和桑懌沒帶女伴,以為兩人捨不得花錢,豪氣地一揮手,讓小廝從外面叫了兩個進來,徐平和桑懌一人一個。

  這是這個時代的風氣,徐平和桑懌也不好拒絕,只讓兩個女妓坐在身邊熱酒挾菜,伺候自己吃喝。

  喝過三杯酒,程浚便開始吹起來,自己家在眉州如何有錢有勢,多少代的第一富戶,惟一遺憾的就是沒人中個進士,算不得富貴人家。自己這一次一定高中,回去光宗耀祖。

  說完覺得有些尷尬,便吹自己的親戚。自己今年新嫁了妹妹,妹夫將來如何不說,妹夫的哥哥天聖二年剛中進士,正在寶雞縣做主簿。

  中進士的叫蘇渙,妹夫的名字叫蘇洵。

  徐平聽到這裡,一口酒沒噴出來。這個花花公子樣子的人物,原來是蘇東坡的舅舅?聽他的意思,程家在眉州那是富得要被錢淹死,蘇家實際上可不怎麼樣,早已沒落了,全靠蘇渙中了進士,兩家才又結上了親。

  實際上程蘇兩家的恩恩怨怨就是從這一年起,後來蘇小妹也正是冤死在這位舅舅手裡,至親翻目成仇。

  不過這些與徐平無關,他也沒有興趣,只是沒想到此時隨便碰到一個人就能夠與後世的大人物聯繫起來,真正有了冠蓋滿京華的感覺。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5 11:37

第30章 殿試

  天聖五年三月十八日,詔旨三月二十在崇政殿舉行殿試,省試正奏名進士必須按時參加,過時不候。

  到了三月二十這一天,不等天亮秀秀就把徐平叫了起來,小聲說道:「官人,今天是個大日子,萬萬不可耽誤了。快些起來,我伺候你洗臉。」

  徐平迷迷糊糊爬起來,洗漱罷了才清醒,想起今天是殿試的日子。

  看外面黑漆漆一片,徐平對秀秀道:「動靜小些,別攪了爹娘休息。」

  秀秀笑道:「官人說哪裡話?員外夫人早在外面等著了,全家都早早就起來了,就是怕打攪你休息才沒有動靜。」

  原來家裡人比自己都緊張,徐平只好默不作聲。

  出了自己小院,到了正廳,徐正和張三娘早早就坐在那裡等著。徐正特意穿上了自己那京官綠袍,在廳裡正襟危坐。張三娘也特意收拾過了,整個人都顯得精神抖擻。

  見到徐平,張三娘急忙問道:「大郎,昨夜睡得可好?」

  徐平點頭:「一覺就睡到天亮,現在正是精神的時候。」

  豆兒把早飯端上來,張三娘一個勁勸徐平多吃點:「大郎,今天不同於一般日子,皇上面前考試,一天都沒吃的,千萬多吃一點,莫要餓了肚子。」

  徐正咳嗽一聲,沉聲道:「婦道人家,沒點見識!吃多了容易犯睏,還怎麼答題?只管吃個半飽,等出去的時候多帶幾個包子,等到餓了充饑!」

  張三娘不服:「你是上了年紀,才會吃了犯睏!大郎才多大?哪會有這些毛病!就是帶著飯食,冷冰冰地怎麼吃?」

  徐正不屑地道:「皇上賜的有熱茶,我早已向親家問過了,怎麼不明白?你少說兩句,大郎只管聽我安排!」

  徐平只是諾諾連聲,隨便兩個老人折騰。

  吃罷了早飯,劉小乙牽過馬來,伺候徐平上馬。

  張三娘上來,一把拉住馬上的徐平,還沒說話眼淚就流了下來,口中道:「大郎,你這次科考一切順利,今天也要爭氣些,掙個進士出身回來,為我們家裡光耀門楣。我和你阿爹就你一個孩兒,什麼都指望你,千萬爭氣!就是到了皇上面前,萬事也不要慌張!」

  徐平在馬上連連稱好。

  又鬧了好大一會,張三娘才被徐正逼著回過房裡。徐正穿著綠袍,重重拍了拍馬上徐平的身子,說了一句:「行百里者半九十,不可馬虎了!」

  徐平對殿試本來也緊張,結果沒想到父母比自己緊張多了,這麼一折騰他自己反而平靜下心神,變得從容起來。

  到了東華門外,黑壓壓的一大片全是來參加殿試的舉子和隨從的僕人。人聲鼎沸,穿插著賣各種吃食的小販,晚開成了一個熱鬧的市場。

  劉小乙牽著馬,找個人少的空闊地方停下。

  徐平下了馬,左右看看,就看到不遠處包拯和文彥博兩個站在一起,低聲說著什麼。

  自從省試放榜,榜上有名的人就成了京城八卦的中心,很多小道消息傳了出來。徐平也明白那天包拯為什麼要急匆匆地回旅店。主考官劉筠前些年曾經任廬州知州,很賞識包拯,算是有師生之誼,包拯要避嫌疑。這個時候省試還是有公卷的,跟主考官扯上關係,可是了不得的事,包拯必須低調。

  文彥博的父親跟包拯的父親一起在京城做官的時候私交不錯,兩個人算是世交,自然而然就走到了一起。

  站不多久,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帶著兩個僕人來到徐平身邊,口中道:「雲行來得好早!用過早飯沒有?」

  徐平回個禮道:「家中已經用過了。」

  來人正是程浚,這些日子兩個人走得近,算是新榜進士裡徐平惟一能說上話的。其實兩人性格相差很遠,程浚家裡有錢,好吃好喝好色,每天大多都是流連於青樓妓館,徐平就沉悶得多。但沒有辦法,幾百個新科進士裡本就沒有幾個出身商家的子弟,官宦人家出身的難免看不上他們,也沒有什麼共同語言,兩人只好勉強湊到一塊。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很自然的事。徐平也想跟韓琦文彥博這些人交往一下,奈何這時候人家看不上他,他也懶得去巴結。

  本次省試共取了四百九十八人,徐平位例三十五名,程浚一百一十九名,第一名省元是吳育。此時的殿試還會繼續黜落,過了殿試的才真正是進士。不過殿試的錄取率基本在七成以上,徐平和程浚都算是希望極大的。

  桑懌果然沒有通過省試,早早就回去了,此時正是春忙的時候,落第了還得老老實實回去種地。好在雖然沒有中第,但也沒有什麼懲罰。

  令徐平吃了一驚的是歐陽修竟然在省試中落第了,百思不得其解。他可是兩宋文壇領袖,據說發解試就已經被刷下過一次,好不容易過了發解試,省試又被刷一次,與他在後世的名聲實在對應不起來。與程浚討論過幾次,最後想來原因還是在那個窮字上,沒錢便準備不充分,科舉終究不是窮人玩的。

  程浚對歐陽修落第不以為然,尤其是發解試竟以出韻不過,讓他很是鄙視了一番。徐平忍著沒說出來,竟敢鄙視歐陽修,要不是他,程浚那個大文豪的外甥蘇軾考進士也不知道要折騰幾次。蘇軾省試時的主考官正是歐陽修,趕上歐陽修要借科舉改革文風,以論把蘇軾取為第二,一舉成名。要知道那時候蘇軾的賦還沒練好,殿試被排到二甲去,不是歐陽修,省試都未必能過。

  在省試中落第的還有徐平一個熟人,就是賞金明池上遇到過的善長作詩詞的張先,早早陪著柳三變作詞去了。張先與柳三變在詞界算是齊名,兩人風花雪月哥倆好要等到下一屆才能上榜。

  又等了一會,便有官方指定的書鋪的人前來,指揮著一眾舉子排隊,先領標有座號的文牒。宋朝的書鋪有公證的功能,這些事情要由他們來做。文牒上有姓名籍貫等內容,實際上就是此時的准考證。進宮考試的時候,書鋪會與守門的把文牒收回,文牒丟失的直接喪失考試資格,相當重要。等到放榜,書榜按照榜單在文牒上蓋上紅印,引見的時候依然要用,馬虎不得。

  領罷文牒,才開宮門眾舉子依次而進。

  皇上在崇政殿親自考試,過程極為繁瑣。熙熙攘攘幾百個人,徐平擠在人群裡,只是隨著大家行各種禮儀,連皇帝長什麼樣都沒看到,便被引到寫有自己名字的座位上。

  考題發下,詩賦論各一首。

  徐平先看詩題,《南風之熏詩》,心中一喜。這是唐朝曾用過的一道賦題,徐平背得爛熟。詩賦大致相通,肯定能過了。這就是鑽研真題的好處,什麼模擬都比不上。

  賦是《聖有謨訓賦》,出自《尚書》。經書裡徐平最不熟的就是《尚書》和《周易》,不由怔了一下。

  不光是徐平發蒙,殿裡很多舉子根本不知道這句話出自哪裡。帖經和墨義都不考《尚書》,很多讀書人都不會在這上面下太大功夫。

  省元吳育率先出列,要求考官解釋試題的意思。這個年代這是常事,題目不一定出自經典,不解釋根本就做不下去。

  吳育之後,又有好多舉子要求解題,紛紛攘攘,崇政殿快成菜市場了。高高在上的小皇帝不勝其煩,乾脆張個大榜,把這題目出自哪裡,是什麼意思高高張榜公佈出來,不許再問。

  受了這樣刺激,後來仁宗皇便就規定出題只能從固定經典,取消了舉子要求考官解題的權利。誰要是連題都看不懂,只能自認倒楣了。

  見到如此多的人與自己一般,徐平便放下心來,只管安心答題。

  殿試時的賦是最重要的,基本決定了名次。賦要想得高第,最高級的是有諷諫之意,諷諫中把皇上高高捧起來。如果能達到這個水準,考官都不敢壓下來,必得高第,沒有任何懸念。次一等的是歌功頌德,但必須有技巧,不能讓皇帝一看就是拍馬屁,心生反感。再差的就是四平八穩,依題而作,內容都放在題目上,只要不出錯誤,也能得個不錯的名次。

  徐平這兩年都在研究這個,尤其是諷諫之作尤其用心。諷諫不是罵人,分寸必須拿捏好,不然會適得其反。比如滿招損謙受益,勸諫要謙虛是諷諫,說人主剛愎自用就是罵人。

  聖訓徐平自然要拿宋太祖的一句話出來,讓誰也不敢把他的卷子扣了。然後意思再轉上一轉,以時代發展變化,此時應該怎麼看。雖然對朝政瞭解不多,談不上什麼真知灼見,也算中規中矩了。

  論為《執政如金石論》,這便類似於反世的申論了,格式比較自由,徐平答來輕鬆許多。

  此時不許燃燈夜試,封彌謄錄也杜絕了以交卷次序定名次的舊習,徐平詩賦論寫完,便一遍遍仔細檢查,生怕有一點疏忽。這是前世考試養成的好習慣,比旁邊許多考生寫得激情澎湃靠譜多了。

  考前有發下來的韻書,徐平對著看了一遍又一遍,生怕有一處出韻或是犯了忌諱。這種錯誤叫作雜犯,閱卷的第一關就是讓專人把這種卷子挑出來,扔到一邊去,不但喪失評定資格,還要懲罰。哪怕等到幾十年後殿試不黜落人,雜犯也只是放在後面湊數。

  直到已經有不少人交卷,殿裡的光線變得昏暗,徐平才交卷出來。

  三月暮春,風吹在臉上懶洋洋的。

  出了東華門,徐平低頭慢慢走著,仔勸回憶試卷內容,確認沒有犯錯的地方。從他前幾場的名次來看,只要沒有雜犯,此次應該是中了。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waterkcl

LV:9 元老

追蹤
  • 353

    主題

  • 55497

    回文

  • 35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