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160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5 11:39

第31章 探花郎

  這幾天程浚邀請過幾次徐平出去遊玩,都被徐平拒絕了,說是必須要等唱名之後有了心情才行。

  三月二十四,殿試放榜的日子。徐平早早起來,揣了幾百兩銀子,與林文思作伴去東華門外看榜。

  今天不比往日,劉小乙也騎了一匹馬隨著兩人,只等看罷了榜回來飛報徐正夫婦。

  到了東華門外,天還未亮,遠遠地已經聚了一大群舉子,都是心急火燎地等在那裡,等待命運的裁決。

  這正是上早朝的時候,各級官員絡繹不絕,舉子們只能遠遠看著,要等早朝開始禦藥院才會貼榜文出來。

  直到天邊出現一絲亮光,上朝官員的隊伍才徹底消失,幾個內侍從皇宮裡出來,在粉壁上貼榜。

  眾舉子看見,呼地一下擁了上去。

  徐平和林文思對視一眼,無耐地搖搖頭,呆在人群之外,只等人群散去了再上去看。榜單就在那裡,又飛不了,何必急在一時。

  幾個內侍貼了榜,站在那裡維持秩序,一個小黃門遠遠看見徐平,跟身邊的同伴說了一聲,急勿勿地趕了過來。

  到了徐平身邊,小黃門道:「小官人,原來你已經到了!」

  徐平看是石全彬,忙回禮道:「原來是石閣長,也在這裡看榜嗎?」

  石全彬點點頭:「這一向是我們禦藥院的事務,我也領了這差事。」

  說完,看看周圍無人注意,拉住徐平小聲道:「我與你說,千萬不要告訴別人,你中了二等一甲,第十九名,榜不需要看了。」

  榜上只是名字,沒有排名,要等唱名之後才知道次第,顯示皇上在殿試中的主導地位。當然上榜的人對名次大致有數,進殿之後也不會亂站。

  聽了石全彬的話,徐平奇道:「原來閣長已經知道了。在下本是一介平民,怎麼敢讓閣長上心。」

  石全彬搖頭歎道:「評卷考等這些事,本就是我們禦藥院的職事。」說到這裡,作賊一樣左右看看,才附在徐平耳邊道:「你這兩年在開封府開溝種稻,與農事大有助益,官家也聽過你的名字,本是把你放入一等的,專門托我去與詳定官說起。只是不知為什麼你得罪了太后,又被太后降了一等,才是現在的名次。你心裡有數就好。」

  徐平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卻不知該怎麼回答。沒想到自己隨手做的一點好事,竟然還被惦記上了。至於怎麼得罪太后他心裡清楚,跟馬季良一家鬧了那麼多彆扭,只是被降一等算是運氣了。

  禦藥院聽名字平平無奇,實際上是皇宮裡面最有實權的部門。他們天天跟在皇上身邊,最為親近,皇上的私密事全都託付給他們。殿試雖然以任命的考官為主,禦藥院作為皇上的心腹也全程參與,互相監督,並隨時向考官傳達皇上的意思。殿試名義上的主考官是皇上,可以直接決定名次。

  問題是現在太后當政,石全彬卻是跟在皇上身邊的,沒多少實惠,只能看著跟在太後身邊的同僚作威作福。太后是女子,尤其依靠內侍,她身邊的禦藥院的人特別當紅,超格設置了上禦藥和上禦藥供奉兩個名目,級別還在勾當禦藥院之上,安置自己的心腹。如張懷德、羅崇勳、江德明幾個人,權傾朝野,甚至到了能夠左右大臣升遷的地步。

  見徐平不說話,石全彬又小聲道:「對了,去傳太后意思的是上禦藥張懷德。托的是太后的名,誰知道是不是報復以前白糖的事情!」

  這種爭權奪利的事情徐平可不敢攙和,只是胡亂嗯了一聲。不過這個名字徐平卻記下了,張懷德後來被李用和折騰到死。

  又閒聊幾句,徐平清醒過來,便從懷裡掏出帶著的銀子來,想送給石全彬報答他的好意。

  石全彬見徐平從懷裡掏東西,一見到白花花的慌忙一把死死按住:「小官人千萬別掏出來!這是把我向死路上逼!只要被那邊的幾個黃門看到,奏上去我只有死路一條!」

  皇宮裡的權力鬥爭比外朝更加險惡激烈得多,徐平也不明白,只好把手裡的白銀又放了回去。

  石全彬恢復常態,對徐平道:「禦藥院也掌管為官家製作些貼身物事,最近王公之間流行的一種車子聽說款式是從你家傳出來的,官家看了喜歡,囑咐我依樣製一輛給皇后,到時還要你幫忙。」

  徐平急忙答應,這事情就好操作多了,直接掏錢他也擔心,行賄受賄交結內臣的罪名不是他一個剛登科的人能承受的。

  這邊說了會閒話,林文思已經看榜回來,臉上帶著喜色,對徐平道:「今年好運當頭,我們翁婿竟然同時中了。那邊快要唱名,你只管去,我回家裡囑咐備個筵席,給你慶祝!」

  見林文思回來,石全彬勿勿告辭離去。唱名的時候他還有許多事情要做,不能長時間在這裡閒談。

  向林文思道了賀,徐平一時卻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他石全彬帶來的消息。准不准且不說,等次就說不明白。這個時代殿試分等一年一個樣,說是一甲,具體什麼地位卻說不好,誰知皇上心血來潮會不會搞個特甲出來?

  終究還是看著林文思喜滋滋地帶著劉小乙回去,徐平也沒告訴他自己的名次。反正不過一天時間,等到了晚上再說吧。

  今天是正榜進士唱名,明天才是諸科,林文思還有一天的時間。

  徐平在原地又等了一會,才有內侍和官員出來,帶著新科進士們整好隊,依次進入崇政殿。

  此時的科舉儀式上一切榮耀歸於狀元,眾進士進入崇政殿,整好秩序,先由首相王曾進讀狀元卷。今科狀元原來是應天府的王堯臣,徐平卻沒有什麼印象,只是站在人群裡聽著,也聽不清楚。

  狀元卷讀完,才正式唱名。

  今年的等第果然又有新花樣,分為六等,一等五人,真的是特甲。王堯臣一人站在最前面,身後是榜眼韓琦及之後的趙概等四人。

  第二等三十人為一甲,由次相張知白唱名。此時雖然鴉雀無聲,但幾百人擠在一個大殿裡,還有眾多的大臣內侍,及數量不少的甲士,也是讓人煩躁。

  文彥博的名次靠前,已經出列,又等了幾人,張知白才唸到開封府徐平的名字。徐平擠在人群裡,怎麼可能聽得聽,直等到階下衛士一齊喊出自己的名字來,聲音大得嗡嗡直讓他頭暈。學著別人聽見名字先不出列,直等衛士又喊了兩聲才從人群裡擠出來。

  兩個全副武裝的衛士來到徐平面前,沉聲問道:「且報家門!」

  徐平學著別人,恭聲答道:「開封府貢舉人徐平,父徐正!」

  衛士點頭,上來一左一右,挾著徐平直往前去。被兩個高大衛士夾住,徐平幾乎腳不沾地,哭笑不得。難道還有人被唱名後激動得走不動路不成?竟然會有這種讓人難堪的規矩。

  到了臺階前,衛士停步,依然緊緊挾住徐平。看來不是怕進士走不動路,還是為了臺上的皇上宰執安全考慮。

  上面傳來小皇帝的聲音,依然問的是籍貫父名。之所以加上籍貫,是因為真宗皇帝的時候鬧過烏龍,兩個新科進士名字一樣,籍貫不同,結果只問名字把兩人的名次搞顛倒了,後才特意加上籍貫和父名。

  不用徐平說話,身邊的衛士替他答了。

  衛士的話音剛落,天空中一直在雲彩中躲躲藏藏的太陽突然從雲中跳了出來,光芒大放。泛著五彩的光芒,把有些陰暗的崇政殿一下照得通亮。

  這一下變故突如其來,整個大殿中的人都一下呆在那裡。

  正在案幾邊唱名的張知白稍微一愣,後退一步向台後高座的皇帝深深一拜,朗聲道:「恭喜陛下得人,天賜瑞光!」

  此言一出,殿中一齊高呼萬歲。

  徐平愣愣地站在那裡,一時不知該怎麼辦才好。此時暮春,雲霧本來就常見得很,這只是很常見的自然現象罷了,不知一群人激動個什麼。

  台後的小皇帝起身,扶著案幾探著腦袋說:「是開封府徐平嗎?朕也聽聞你在開封府開溝治渠,推廣種稻,於國有大用!甚好,甚好!本科進士你最年幼,前朝舊例為探花郎。天降瑞光,如此吉兆,且升一等!」

  話音一落,周圍聞喜的群臣又是山呼萬歲。

  徐平便被兩個衛士挾著,從第三排挪到了第二排,站在韓琦身邊。

  第一等的已經謝恩完畢,徐平只好單獨躬身行禮,謝過皇恩。

  從唐朝傳下來的習慣,進士第一名為狀元,第二名為榜眼,第三名並沒有固定的稱呼。因為唐朝有新科進士乘春賞花的習慣,便選最年輕的兩人為探花使,一直流傳到宋代,雖不賞花,進士最年幼的依然被稱探花。前朝冠准幼年登第,便曾做過探花。

  到了徐平這一次,因為升等站在榜眼韓琦身邊,從此之後,探花便成了第三名的稱呼,流傳後世。

  徐平原來還不知道這故事,今天才明白探花的來歷。不由想起古龍故事裡的小李探花,原來說的不是進士名次高,而是指其少年登第罷了。

  大殿之中,徐平此時萬眾矚目,光彩甚至壓過了狀元王堯臣,不由得他不緊張。想著小李探花的這些雜事,強行鎮定下自己心神。

  Ps:按照歷史,探花要到北宋末年開始有人專指第三名,確定為第三名的專用稱呼則要到南宋末年了,這裡提早百年借到主角身上。

  天聖五年唱名到第一甲時天現瑞光,日呈五色,宋人筆記中多有記載,這裡也借來作主角光環。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5 11:41

第32章 東華門

  這只是一段小插曲,直到過了中午,總共三百七十七名進士才唱名結束。唱名結束即給敕,釋褐賜綠袍、笏,算是正式為官了。

  因為時間太長,此時皇上會給新科進士賜兩道吃食填填肚子。至於食品的口味嗎,徐平只能說皇帝給的,吃的就是個情懷,好壞出自禦廚,不能計較太多。而且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做的,都已經涼透了。聖恩浩蕩,還不得不吃得乾乾淨淨,徐平一直怕吃壞了肚子。

  下面才是徐平最不可思議的程式。殿試舉行的目的就是太祖要把取士之恩收於人主,宋朝新科進士是不允許及第之後拜主考官和宰執的,更不允許向他們自稱門生,這條規矩執行極嚴。不拜考官和宰執,但必須向皇帝謝恩。皇帝何等身份?這一聲謝恩可不能空著兩手,行一個禮白花花的一百兩謝恩銀就要交出去,閣門那裡立得有內侍,專門收謝恩銀。三百七十七名正科進士,這一項皇宮今天就收入三萬多兩銀子,整個慶典算是新科進士自己花錢包了。

  徐平今天揣著白銀出來就為了這個,雖然實在想不通為什麼會有這規矩,但也得老老實實交。好在他家裡有錢,現在大殿裡一多半的人,交了這一百兩白銀之後就一貧如洗,好多人本就是找同鄉借來的。接下來的兩天是進士自己慶祝的日子,後面還有同年期集,都是花錢如流水,不少人還得借高利貸呢。

  實在說,走出東華門,新科進士會收穫至高無上的榮耀,伴隨著這一點的是大多數人一下子成了窮光蛋。怎麼辦呢?沒關係,此時東華門外,擠滿了京城裡的豪門富戶,尤其是家裡留著女兒不嫁的,專等著這個時候把未婚的新科進士捉回家去做個女婿。榜下捉婿,瞅的就是新科進士最人窮志短的時候,一幫窮秀才身上摸不出兩個銅板,一堆金銀珠寶和一個嬌滴滴的小娘子擺在你面前,還不得老老實實就範?這也算是京城一景了。

  折騰了一天,徐平已經是精疲力竭,高中一等的興奮勁頭早已過去,只是隨著人流從東華門裡出來。

  當先而行的是新科狀元,騎著皇帝賜的禦馬,帶著皇帝禦賜的花,還有皇帝特旨借出來的導從,享受著萬眾歡呼的榮耀。

  有的年月第二第三名也能陪在狀元身邊,禮儀自然差上一等,但也是個出頭露臉的機會。今年一等五人,加上徐平成了六個人,就沒那個必要了,只是跟在狀元身後,隨著幾百人的人流出了東華門。

  東華門外是京城最熱鬧的商業區,最好的酒樓全擠在這裡,行不出去兩里路,小巷子裡還堆滿了京城最好的青樓。

  此時正是下午,離天黑還早,又正當暮春三月最好的時光,馬行街兩側擠滿了觀禮的京城百姓。狀元王堯臣騎著馬一出現,便引起一陣歡呼。這是顯示皇家臉面的時候,引導的內侍抓起大把銅錢向人群撒去,引得一群閒漢和小兒跟著一路跑。

  徐平看著只能搖頭,這場面可全花的是他們的錢,聽說有時候宮裡撒的錢裡會攙著金錢銀錢,也不知現在地上有沒有,撿上個金錢也能撈回些本錢。

  謝恩銀直到神宗時候才取消,徐平是享受不到那待遇了。

  狀元是不能隨便捉的,真等在門外守候獵物的富戶不會跟著去看熱鬧,每人的眼裡都冒著綠光,貪婪地看著徐平這一行三百多人。

  徐平年齡最幼,一出東華門就被不知多少雙眼睛盯上了。好在徐家雖然政治地位不高,商業上卻是有數的大員外,不少富戶認識他,知道早已經定了親,只能心中暗罵晦氣。

  出了東華門的範圍,來到馬行街上,不知多少老僕小廝忽地就跑向了早已看好的獵物。

  手裡舉著字帖,口中高聲喊著:「城西水桶張家,恭賀新科貴人大喜!」

  「城東瓜果李家,恭賀新科貴人大喜!」

  ……

  一邊說著,一邊生拉硬拽,先挑年輕的新科進士向自己家的地方拉。

  三個小廝同時跑到徐平身邊,一邊自報家門,一邊互相警惕地看著,把徐平團團圍住。

  有了競爭對手,小廝當街報起價來。一個說家裡小娘子十六歲,長得花容月貌,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嫁妝二百萬。

  二百萬不過兩千貫足,只是平常價格。捉進士做女婿,那是有大致價格的,像徐平年紀又輕,高中一等,這個價根本就不可能。

  另一邊開始加價,嫁妝很快就突破了五百萬。至於女子容貌之類,主觀因素太多,只是個添頭,有錢了可以納姬妾嗎。

  沒多大一會,嫁妝就突破了一千萬,這可就真是一大筆錢了。徐平摸了摸自己臉龐,萬沒想到自己還有這種魅力。

  超過一千萬價錢就加不動了,最先報價的小廝不甘心,轉了轉眼珠,高聲道:「我家也有一千萬嫁妝!還有兩個婢女,是從小養在家裡的,一般的花容月貌,只有十三歲,教得歌舞嫺熟,陪著我們家娘子一起出嫁!」

  徐平嚇了一跳,這可有點過了。大戶人家養家妓稀鬆平常,有的讀書人也喜歡這調調,可直接這樣叫價就煞風景了。

  咳嗽一聲,徐平對圍著自己的三小廝道:「我是先前在州橋邊開白糖鋪子的徐小官人,家裡早已經定下親事!連這些都不知道,回去問問你們家員外,是怎麼在京城做生意的!」

  說完,再不理三人,昂首擠出人群。

  做白糖生意,京城裡有多少家敢跟他們家比錢多,果然沒人再上來糾纏。

  出了人群,徐平回頭看那一大群新科進士,還是淹沒在人海裡。尤其是唱名時名次靠前的,大多都是二三十歲的年輕人,仁宗朝科舉得人,這也是一個重要原因,高中時的年齡小,在政壇活動的時間長。反而後幾等的進士很多都已經年齡不小,甚至還有一個滿頭白髮步履蹣跚地擠在人群裡,被衝得東倒西歪,都快哭出來了。

  新科進士穿著綠袍,而且沒有更衣時間,都是直接套在原來衣服的外面,這種怪異裝束像是黑夜裡的明燈,走到哪裡都引人注目。雖然擠出人群,徐平還是感覺到有好幾道賊兮兮的目光盯著自己。

  只能心裡暗歎,林素娘和林文思竟然不擔心,不知道自己今天搶手嗎,應該早早趕過來護住才是。一不小心被哪個白富美把自己搶了去,他們不就虧大了,好不容易都守了這麼多年了。

  當然徐平是想多了,糟糠夫妻不下堂,大宋律法三不出之中的第一條,可不是說著玩的。徐平定親的時候徐家不過是平常酒戶,現在富貴了,除非倒楣到要飯,這一輩子是甩不掉林素娘了,除非林素娘來退他的親。

  正在徐平左顧右盼找劉小乙的時候,程浚也從人群裡擠了出來,跑到徐平身邊,彎腰喘了一會氣,才向徐平道喜。

  程浚中乙科,比徐平差了不止一個等級。進士的分等不是無關緊要,直接影響著以後的前程。一等不但授官高,在皇帝心裡留下印象,以後升遷也快得多,很多人不到十年,就入了翰林。乙科及以下的同出身,很多都是下層小官徘徊一生,平常人眼裡自然也是富貴,與高等進士就不能比了。狀元更加集萬千寵愛為於一身,地方任職一年後,就有一次代表當科進士專門回朝向皇帝當面述職的機會,地方一任之後就帶館職,升遷更是飛速。

  徐平回過禮,也向程浚道喜。

  在眉州老家,程家是一等一的大戶,蘇家自天聖二年蘇渙中進士之後才開始提高門第,程家才會與蘇家結親,把程浚的妹妹嫁給蘇洵,後來生了蘇軾和蘇轍,兩兄弟出息了程蘇兩家才算門當戶對。這個時候,實際情況是程家極富而蘇家極貧,全靠蘇渙的進士身份撐著。後來的三蘇讀書成材,全靠程夫人帶去的嫁妝支撐家業,不是每一個人都像歐陽修一樣能完成窮小子的逆襲的。

  支撐蘇家門第的蘇渙也只是進士乙科,程浚這一次心滿意足了,到了妹妹家不會再覺得低人一頭。眉州不同於中原,對門第還是看得很重,程浚科舉中第,自百鞏固了他們家在眉州的地位。

  兩人聊了一會閒話,程浚對徐平道:「雲行,再走兩步便是京城第一繁華的白礬樓,我們不如去吃兩杯酒慶賀一下。」

  徐平搖了搖頭:「我是開封本地人,家裡人都在巴巴地等著,今天可是抽不出時間來。等過兩天再說吧。」

  程浚遺憾地搖搖頭:「可惜了!今天什麼日子?正該要飲酒高歌,徹夜不休!今天白礬樓必然客滿,雲行不去,我就先行一步了。」

  白礬樓就是後來的樊樓,白礬庫改建的官家酒樓,京城第一繁華的地方,天下酒樓的樣板。多少故事都發生在這裡,後世著名的李師師,便是在樊樓會過了一個個風流才子,甚至是道君皇帝,算是大宋腐化墮落的見證者。

  徐平又等了一會,老成持重的包拯和文彥博經過身邊,特意打招呼互相道喜。此時徐平可不是昨天的商戶子弟了,高中一等,皇上青眼相加,本科進士裡拔尖的人物,都對他敬重了許多。

  兩人也要結伴去慶祝,免不了邀請徐平同去。徐平推辭要等家人,目送他們穿過馬行街,向惠和坊而去。這兩人家裡不像程浚那麼有錢,謝恩銀交出去還能眉頭不皺地去樊樓擺闊,他們只能找個小一點的腳店喝兩杯了。

  把兩人送走,劉小乙才氣喘吁吁地找到徐平,連連叫苦:「小官人,來的路上已經堵得水洩不通,我挪一步都難!官人久等,小的該死!快快上馬,家裡員外和夫人肯定已經等得心焦!」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5 11:43

第33章 得失之間

  狀元遊街,都是從東華門出來沿著禦道到皇城南邊的禦街,這條路上此時人山人海,滿城百姓都出來看新科狀元。

  徐平翻身上馬,不敢走這條路,向東折到連通內城南北門的大道上,一路向南,過了信陵坊到了汴河,才沿著汴河邊的大道繞到城西,回到自己家裡。

  徐家門前已經結了彩樓,院裡院外擺開流水席,不管認不認識,只要到了這裡說上一句:「恭喜小官人高中!」便可以坐下吃個酒足飯飽。

  劉小乙牽著馬一到門前,站在門口的保福看見,高喊一聲:「恭喜小官人高中一等!」

  說完,跑著過來牽馬。

  徐平翻身下馬,整了整身上不倫不類的綠袍,還沒進門,便被前來賀喜的街坊四鄰圍住。尤其一群不到十歲的小兒,圍著徐平一個勁喊著:「新科貴人大喜!新科貴人大喜!」

  保福早有準備,從懷裡取出大把銅錢,向四周撒去。

  小兒一哄而散,追著銅錢去了,徐平才脫身出來進了家門。這個年代禮儀仍在,平常人家除了紅白喜事,不能用樂,爆竹是新生事物,倒是還沒有禁令。劉小乙和保福兩個便取出一大串鞭炮,站在門前燃放起來,添上幾分熱鬧。鞭炮是徐平在莊裡自己做出來的,也算此時東京城裡第一家了。

  天大的事,也沒有父母迎子的道理。徐正一身綠袍,坐在大廳裡,看起來端端正正,頗有威嚴,實際心裡一顆心臟撲騰撲騰跳個不停,若不是周圍一群親友看著,哪裡還坐得住。

  旁邊的張三娘就沉不住氣了,雖然坐在那裡,一雙眼睛卻緊緊盯著廳門,眼角裡已經含著淚花。日思夜想了多少年,沒想到兒子真中個進士回來,還是高高在上的第一等。過些日子,再把林素娘娶進門,這一輩子也就算完滿了。

  李用和一家也早早到來,李璋一個人站在門口。他今年十五歲了,不再是那個頑劣少年,變得沉穩起來。

  見到徐平,李璋急忙迎上前來,躬身行禮:「恭喜哥哥高中!」

  徐平回過了禮,便由李璋引著進了廳門。

  這本是自家兄弟要做的事,徐家只有徐平一個,只好讓從小一起長大的李璋來代做了。熟識的人中,他是惟一的小輩了。徐家雖然是生意人家,今天如此重要的日子,這些基本禮儀還是要個樣子。

  進了廳門,徐平向正中坐著父母行大禮參拜。自此之後有了官身,正式成年,與從前再不能比了。

  行過禮後,張三娘再也忍不住,一下站起來拉住徐平,上下看個不停,含著淚道:「千思萬想,做娘的也不敢想到有今天!大郎爭氣,從此以後,這家裡全要靠你了!」

  徐正起身,來到徐平身前重重按了按他的肩膀,喝斥張三娘:「今天大喜的日子,你哭哭啼啼成何體統?」

  張三娘抹著眼淚,戀戀不捨地把徐平放開。

  周圍著的林文思、李用和等人這才上來向徐平道喜。

  徐平一一行禮謝過,才算喘了口氣。

  今天的事情對他就像做了一個大夢一般,總是覺得虛幻。雖然這兩年一心都撲在科舉考試上,思想終究是不同,並沒有平常讀書人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抱負,也沒有不成器的讀書人當官撈錢博富貴的想法,倒像是他前世一級一級考試一般,人生就是這麼安排的,總得去走一遭。至於中進士之後如何,徐平完全沒有去想。他的志向就是把前世自己被壓住的才學發揮出來,打造一個大大的莊園,一個可以立為當世範本的農業帝國。中進士最主要是為這個身份,從此不再會被阿狗阿貓欺負了,用這個身份去幹什麼卻沒有想過。

  徐平沒想在這個時代去當什麼官,勞心勞力對他自己沒半分好處的事,官場上還危機四伏,何苦給自己找不自在。

  在崇政殿裡被萬眾矚目,徐平已經覺得有些不自然,他更願意默默地接過一個進士頭銜,繼續自己從前的生活。等回到家裡,見到家人和親戚朋友擺出這麼大的場面,他倒有些惶恐了,不知該怎麼面對。

  行禮慶賀完畢,秀秀走上來道過喜,便領著徐平回自己小院更衣。他現在正常袍服外面套著綠色官袍,手裡拿著笏板,不但是看起來不倫不類,暮春的天氣也是熱得不行。

  跟在徐平身後,秀秀大氣也不敢出。

  徐平正想著心事,並沒有注意到秀秀的表情。

  更衣完畢,正要出門的時候,秀秀低著頭捏著衣角對徐平道:「官人,如今你身份不比從前,還要秀秀在身邊嗎?」

  徐平奇道:「有什麼不一樣?我們只管像從前一樣過日子。有你在身邊習慣了,換個人我還不自在呢!」

  秀秀囁嚅道:「官人高中,聽說還是與狀與排在一起的第一等,怎麼能跟以前一樣?我聽人說,中進士的都是天上文曲星下凡,怎麼是平常人敢比?我一個家裡放羊的女孩兒,什麼事都不懂,跟在官人身邊怕被人笑話。」

  徐平笑笑,拍拍秀秀的腦袋,溫言道:「我是個什麼人,你天天在身邊還不明白?以後別聽那些神啊怪啊的故事了,都是騙小孩子玩的,當不得真。官人我以後富貴了,也讓你享福一輩子,再不受一點苦。」

  秀秀微抬起頭,看著徐平,神色半信半疑。她自小聽的都是把讀書做官的人神話的故事,深信不疑,突然今天聽說徐平高中,而且唱名的時候天降瑞光,便仔細想以前與徐平在一起的時候有沒有得罪天上的星宿,緊張得不行。自太宗起重用文人,真宗自己就神神道道的,民間也把讀書人神話起來。來到京城這些日子,尤其是蘇兒也來了的這段時光,她們和豆兒三人經常沒事便跑到附近的州西瓦子,尤其喜歡近些年興起的說小說,都是靈怪傳奇類的故事,更加讓她印象深刻。

  見了秀秀的樣子,徐平也只能無耐地搖了搖頭。此時已經滿城傳開,城西徐家小官人唱名的時候天現祥光,驚動了皇上和滿朝文武,皇上金口玉言特提一等,越傳越神,還沒到天黑,已經快要與滿天神佛扯上關係了。這個時代最喜歡這些神神怪怪的事情,再加上徐平開封府本地出身,京城百姓天生就多一分親近,說的好像天上哪位大仙嘭地落下來一般。

  換罷衣服,徐平覺得輕鬆了許多,心情也放鬆下來。今年天熱得早,多穿一層衣服誰受得了?尤其是從賜袍的時候開始,一眾新科進士就沒了讀書人的儀態,你爭我搶,擁擠不堪,對身體實在是一場折磨。

  到了廳裡,酒宴已經擺好,屋裡的都是至親好友,林文思和李用和段老院子陪著徐正夫婦,李璋在一邊招呼。院子裡離廳近的是街坊四鄰,再向外有就連徐家也不知是什麼人了,都是來蹭吃蹭喝的。

  在主席上敬過一圈酒,由李璋陪著,徐平一桌一桌敬過去。越是這個時候,越要顯得平易近人,給鄰居留個好印象,有說不完的好處。

  這一圈喝完,徐平覺得有些頭暈,再喝不下了,便由李璋陪著回了自己小院。在院子裡的梧桐樹底下坐下,秀秀點碗熱茶過來,徐平喝過才好了一些。

  李璋搬個小板凳坐在旁邊,不無感慨地說:「還是讀書好,哥哥這一下高中,抵得上多少人辛苦一輩子!過些日子授官,必然在徐伯父之上,外放出去,不做個大州通判,也是上縣的正任知縣,從此出人頭地了!」

  徐平笑著搖了搖頭:「別說我阿爹,他那個官誰都知道怎麼回事,不過多身官袍罷了。每個月的俸祿還不夠塞牙縫的,劉小乙都不願去領。至於我嗎,穿上這身官袍也不知好事還是壞事,誰知道外放到哪裡?要是遠了,又照顧不到爹娘,又賺不到錢,有什麼好處?」

  李璋歎口氣:「哥哥是站著說話不腰痛!你不知道小官的苦處,就像我阿爹,天天忙裡忙外,京城裡面高官如雲,到處受氣!每月領的那點祿米,也就是餓不著肚子罷了!要想升上一級,那是千難萬難,哪裡比得上進士,又不用守缺,又超資遷轉,用不了幾年就出頭。」

  按照規矩,正榜進士不需要等缺,一授官都是實職,直接上任。當然同出身的沒這個待遇,與諸科一樣授不到京官,只是選人,沒有實缺,與其他選人一樣得乖乖地等出缺才有得官當。守缺是很坑人的事情,只有本職俸祿,收入微薄,而遷轉則又看的是差遣年限,運氣不好實任三年守缺五年,升不上兩三級人就老得走不動路了。

  徐平笑著對李璋說:「你這麼看重這個進士出身,不妨也去考一個。」

  李璋自己就笑起來:「哥哥說得好輕鬆,以為誰都與你一樣嗎?安安心心讀上兩三年書就能高中!我自小看見那些子曰詩雲就頭能,沒這個造化。還是安心等我阿爹一切順利,再遷轉幾次,得個恩蔭出身吧。」

  宋朝冗官最濫的其實不是科舉,而是恩蔭,不大的官就可以給兒子掙個出身,這條出路對李璋才是比較實在。

  說到李用和,徐平便問李璋:「對了,你阿爹不是也要換官嗎?不知會是什麼差事,千萬不要外任,我不在家裡,還指望你幫我照顧爹娘呢。」

  李璋道:「這回可不如你的意,我阿爹下一任是要到考城縣做巡檢。不過那裡離京城不遠,我不隨著去上任,你不用擔心。」

  考城就是後世的民權,仍屬開封府,離的不遠,徐平鬆了一口氣。他家裡只有自己一個,一旦被差到天涯海角去,只能靠李家照應。

  兩個兄弟坐在樹下,看著西天的漫天霞光,毫無目的地閒談,說些從前的趣事,憧憬著未來,好像回到了從前的少年時光。

  有了官身,不僅僅是榮耀,在這個時代也有了推卸不掉的責任。這個時代比不得後世,游宦生涯並不容易,背井離鄉,拋妻棄子,只有自己才知道其中的苦。宋朝很多地方都不允許帶家屬上任,也不允許在當官的地方娶妻生子置辦產業,是真正的遊子。徐平對進士身份又渴望又抗拒也有這個原因,朝廷給你無上榮耀,這一輩子也要賣給大宋朝廷了,完全不由自己作主。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5 11:45

第34章 期集

  與李璋閒聊一會,看看太陽即將下山,徐平站起身來,歎了口氣:「今天是個大喜的日子,卻也是個折騰的日子。你出去陪著長輩們再喝兩杯酒,我得去參加同年的集會了。讀書人重臉面,這事馬虎不得。」

  殿試之後還有三件大事,從今天就開始的新科進士期集,約莫一個月之後的瓊林宴,然後就是授官。期集是新科進士聯絡感情的場合,大家來自五湖四海,同登一榜就是緣分。

  出來向長輩告辭,林文思看了徐平一眼,猶豫一下,終於沒說什麼。

  徐平知道林文思的意思,此時天已將黑,責備他出去的太晚了。不過今日徐平進士及第,林文思不能再像從前那樣說他而已。

  按照常規,狀元王堯臣自皇城東面禦道轉上禦街,一路到大相國寺,遊街便就結束。在其他地方喝了兩杯的新科進士應該在相國寺迎接狀元,開始他們這一期同年的期集,選出各種職事官,開始第一次飲宴。

  徐平回家這一趟時間過長,必然錯過了期集開頭最熱鬧的時候,也是給大家留下第一印象的時候,對以後的交往會有不好的影響。

  林文思卻不知道徐平這是刻意為之,就是為了淡化與這一幫同年的關係。

  有著前世的記憶,徐平對北宋士大夫的朋黨之爭印象極為深刻,就是一千年後這也是熱門話題,身處其中怎麼可能不明哲保身?朋黨是一個大漩渦,潮水起來可能一下就站上潮頭,退去一下就落到谷底,完全身不由己。

  而北宋朋黨之爭正是起於科舉同年。太祖時候一科進士很少,成不了氣候,並不防範科比朋黨。到了太宗朝,錄取人數驟然增多,加上太宗刻意扶持新科進士打壓權貴舊臣,同年進士互相援引,終於掀起滔天巨浪。

  自太平興國二年呂蒙正一榜科舉朋黨初現端倪,至太平興國三年胡旦一榜公然結黨,出現半夜三更這個成語,掀起無數風波。再到太平興國五年冠准龍虎榜人才濟濟,三榜進士你爭我奪,一直廝殺到真宗晚年。他們結黨之後把持朝政,甚至參與到新皇繼位,讓以後的帝王深以為戒,即使嘴上不說,對同一榜進士的任用也會刻意分開。同年裡有韓琦、文彥博、包拯等這些大人物,徐平但凡為自己以後著想,就不會與他們走得太近,逼免引起皇帝猜疑。

  冠准一榜之後,朋黨的同年屬性有所淡化,開始向著同樣政治觀點的人結黨轉變,但同榜進士的影響依然不可忽視。范仲淹的慶曆新政,團結在他身邊的大多都是天聖五年和天聖八年的進士,更不用說仁宗之後英宗上臺,韓琦和文彥博同年結黨的影子依稀可見。

  徐平只想在這個太平年代富貴一生,自然是離這些事情越遠越好,不想加進任何一黨去攪風攪雨。

  才氣過人目無餘子的胡旦志大才疏,一生都醉心於結黨鑽營,結果以狀元之身,官最大不過是知制誥,多次被奪官免職,此時年邁,雙眼已盲,窩在襄州著書立說。雖然依然孜孜不倦地想著各種辦法想回到京城,可惜連此時的劉太后都不知道他生平幹了什麼事了,只能以著書的名義向朝廷一次又一次地伸手要錢,用一部又一部的大部頭著作來給自己兒子換個卑微出身,可悲又可歎。徐平看在眼裡,怎能不引以為戒?

  作為本科探花郎,徐平可不會忘了那兩榜最著名的兩位探花郎的生平。太平興國五年的探花郎是冠准,才氣過人,勇於任事,但也剛愎自用,毫不避諱,大權獨攬。他深受太宗真宗兩朝皇帝信賴器重,最後卻老死嶺南。太平興國三年的探花郎是馮拯,冠准一輩子都鄙視他,沒有能力,沒有主見,東搖西擺,但也左右逢源。結果是馮拯最後入相,富貴終生。張知白正是因為馮拯去世,宰相出缺才當上了次相。

  這些例子就擺在徐平面前,根本就不用想,為自己和家庭考慮,寧可做馮拯不會去做冠准。

  到了大興國寺門口,天已微黑,春風吹在臉上讓人沉醉。

  徐平翻身下馬,問了路上的行人,向新科狀無聚集的院子行去。

  一進院子,正在歡呼飲宴的眾進士目光都集中到徐平身上來。

  徐平正在想用個什麼藉口,靠近外邊的程浚站了起來,高聲喊道:「雲行怎麼去了這麼久?莫不是被爹娘留住了不放出來?」

  徐平借坡下驢,急忙向眾人賠禮,只說父母不放,才耽擱時候。

  韓琦臉上露出笑意,對徐平道:「你身為本科探花,倒是逃得好,許多差事落到了我身上。且來罰上三杯酒!」

  韓琦今年二十歲,是徐平之外年齡最小的,又是今科榜眼,做探花職事還真是委屈他了。

  徐平行禮,笑道:「稚圭兄說的是,在下認罰!」

  罰過三杯酒,徐平便給要拜新狀元。

  王堯臣攔住他,連連搖頭:「不可壞了規矩,雲行先拜王兄。」

  他身邊一個滿頭白髮的老頭站起身來,磕磕絆絆連說不敢當。

  這是今年進士中年齡最大的一位,名叫王鎬,河北澶淵人,已經七十歲高齡,顫顫巍巍,眼看著風大一點就要吹倒在地上。據說他原來是道士,按規矩是不能參加科舉的,因為出生的地方好,特旨給了他機會。

  先拜長者是通行的規矩,本來儀式開始的時候,是眾人互拜罷了,由狀元代表大家拜長者,探花代表大家拜狀元。徐平來得晚了,只好一一行禮。

  期集的主持人一般由進士的前三名擔任,今年情況特殊,本來是徐平頂了趙概第三名的位置,結果來得晚,便依然由王堯臣、韓琦和趙概三人主持,徐平便專門當他的探花郎。除此之外,徐平還被分配了主管題名小錄和掌酒果的職事,一是看重他現在的地位,再一個大家已經聽說徐平家裡有錢。兄弟的錢就是大家的錢,幾百人裡窮秀才不少,免不了要吃大戶了。

  讀書人的規矩多,幾百人的酒宴也是井井有條,包拯掌糾彈,文彥博掌儀禮,其他種種都各有人執掌。三百七十七人的進士期集,按排了職事的竟有六十多人,真不愧是大宋官僚的預備隊,在官事上都是無師自通。

  酒過三巡,大家漸漸放開,都找熟識的人喝上兩杯。文彥博自然還是與包拯混到一起,韓琦兄弟同榜同第,自然是與他五哥韓璩在一起,徐平只有程浚一個人臉熟,也湊到了一桌上。

  與程浚喝了兩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新科進士,面白無鬚,面色沉穩,來到徐平面前,拱手道:「在下嵇穎,字公實,宋城人,見過探花郎。」

  徐平急忙起身回禮。

  程浚見徐平站在那裡不知說什麼,起身附在他耳邊道:「嵇公實是本科掌計,雲行帶錢出來沒有?」

  徐平這才明白過來,急忙道:「帶了,帶了!公實兄,不知我該交多少錢?實不相瞞,小弟家裡還算殷實,只管照實說就是。」

  嵇穎面露難色,過了一會才道:「聖上特升雲行為一等,實不相瞞,大家都是把你看作本科第三人。不過趙叔平(趙概字叔平)已為主持,但我這裡依然是按你作第三人分配的,這卻有些為難。」

  徐平忙道:「不妨事的,些許銀錢算什麼!」

  現在期集朝廷不賜錢,全靠新科進士分攤。嵇穎與狀元王堯臣是老鄉,知道他為人忠厚,又善理財,被推出來做名為掌計的財務主管。嵇穎為期集做的預算是一千五百貫足,按照名次分攤下來,名次高的攤得多,名次低的攤得少,徐平第三人便是負擔最重的幾個人之一,要出十五貫足錢。

  收罷了錢,嵇穎特意對徐平解釋:「這只是期集的錢,印製《同年小錄》還要另外算。雲行掌管此事,算過要花少錢後告訴我,我再徵收。」

  徐平點頭答應了。《同年小錄》的編寫也是項大工程,時間又緊,編罷了還要找書鋪印刷。不過徐平已經決定了,自己年前就製出了一套鉛字合金的鉛字,正好用在這上面。

  旁邊程浚看著徐平掏銀兩出來,眼中竟有些羡慕。費用分攤是按科舉名次來的,他名次靠後,想出錢也沒辦法,揣著大把銀子很是鬱悶。進士期集就是這樣,有錢的沒個好名次,使不上力,名次高的不一定有錢,窮得厲害的還要到處借貸。徐平這種又有好名次又有錢的,畢竟是少數。

  酒喝得差不多了,眾進士便開始詩歌唱酬。

  聚在這裡的都是一時才子,這種場合不吟上兩首詩簡直就是侮辱了進士的名頭,集子都不好意思印了。

  徐平只是裝傻,作著他《同年小錄》主管的差事,把一首首詩詞記下來,將來印到小錄上,自己卻不上去出醜。

  詩歌詩歌,這種場合作出來的詩不是用來詩朗誦的,而是用來唱的。不是這種場合,徐平也能做兩首詩出來,不上調子唱就是了。一旦要唱,便就要通音律,徐平湊上去就要露餡。這幾年的時間,徐平學會了做詩詞,但對音律還是一竅不通,只懂「陽關」「柳枝」兩個調子,都是用來送行的。給石延年送行還能將就一下,酒宴唱和就兩眼一抹黑了。

  本科進士有建州人阮逸這個音樂家,被推舉出來掌樂,沒兩把刷子還真不能上去獻醜。

  沿續唐風,宋人的很多詩還是能唱,所謂著調子唱詩,不同的調子用於不同的場合。看著是同一首詩,不同的調子卻會代表不同的含義,有時候要加虛字和聲,有時候要疊唱,不懂的人只會鬧笑話。瞭解了此時的風俗,徐平對於抄後世的詩詞早已沒了興趣,不懂就是不懂,強行湊上去只會讓人笑話。

  常見的曲子,「楊柳枝」、「渭城曲」用來送別,「小秦王」、「破陣樂」是凱歌,「竹枝」、「採蓮子」用於歌舞,「步虛詞」、「上清樂」是道樂,「涼州」、「拋球樂」、「三台」用於酒宴,「瑞鷓鴣」祝壽,「木蘭令」卻是挽歌。

  把曲子抽掉,這些都是合乎格律的律詩絕句,後人只當詩來看,其實本來是歌詞,而且用於特定場合。不明白這一點,傻乎乎地上去吟一首流傳後世的名詩,肯定會被人笑破肚子,典型的不學無術。

  徐平滿肚子的後世出名的詩詞,也只能用在書信上,也好顯現自己有著滿腹詩書,聚會場合的急才卻是應付不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5 11:47

第35章 活字

  第二天三月二十五,諸科唱名。徐平一大早先把林文思送到東華門外,直等到他進了宮門才騎馬離開。

  這一天新科進士到貢院拜先聖孔子,及顏淵、孟子,各有固定禮儀,極其繁瑣。一切忙完,已是午後,徐平急急忙忙趕回東華門外。

  諸科的人數比進士多得多,達六百多人,徐平在東華門外直等到天將近傍晚,才看見林文思隨著人流出來,滿臉喜色。

  徐平急忙迎上去賀喜。

  林文思笑呵呵地說:「今年僥倖,以三傳第六人及第。」

  徐平自然要再恭維幾句。諸科也與進士一樣分及第和同出身,待遇上自然也有很多不同,同出身基本只能出任攝官,並沒有真正進入官員行列。諸科之中只有九經可以與進士一較長短,第一人依照進士甲科授官,其他的待遇基本等同於最下等的同進士出身,還要吏部關試,作為選人守缺。

  其實諸寇裡即使地位最高的九經與進士還是有很大差別,進士的政治路線是州縣親民官,中央各部門的官職,九經則主要在教育線上,最後大多都是進國子監教書。比如此時名高望重的孫奭,就是九經第一人出身,雖然也進了翰林,職事官卻是判國子監。

  徐平進士一等,與三傳第六人的林文思政治前途已是天壤之別。不過這是自己的授業恩師,又是老丈人,不敢有絲毫怠慢。

  諸科唱名的場面與進士完全不能比,東華門外連個看熱鬧的都沒有,只有一群新及第的舉子吵吵嚷嚷,呼朋引伴去慶祝。

  這種待遇自然也沒有進士的期集等一系列儀式,林文思與熟識的新及第同年說些互相恭維的話,便與徐平一起騎馬回到家裡。

  有徐家的資助,林文思一家也不用再把房子出租出去謀生,早已收了回來,作為自己在京城裡的居所。

  到了家裡,慶祝筵席已經在後院裡擺好,沒有外人,不過是徐正夫婦和李用和父子,連段老院子都沒來。昨天為徐平慶祝已經熱鬧過了,今天就顯得有些冷清。好在徐平是林文思獨生女兒的女婿,兩家就是一家,林文思只有打心底裡的高興,並沒有什麼不適。

  林家沒有女人上酒席的時候,林素娘指揮著蘇兒和秀秀收拾好了,便與張三娘躲進屋裡,也有幾個菜,一壺酒,幾個女人關起門來高興。

  喝過三巡,徐正便對林文思道:「親家,如今你和大郎都功業已就,兩個孩子的婚事的可不能再拖了。我聽說這一兩個月朝廷就會授官,一旦授官,就不能在京城裡久呆,不知是也不是?」

  林文思點頭:「不錯,依往年規矩,都是要求五月上任,朝廷立得有時限,不允許拖延。這樣吧,這兩天看看日子,讓兩個孩子下月成親好了。」

  徐正連連道好。今天還沒出門,張三娘就跟他說了無數遍,一定要與林文思把徐平和林素娘成親的日子定下來,不然今天就不要進家門了。

  徐正完成任務,心情大好,連連與眾人喝了幾杯。

  李璋坐在徐平身邊,向他舉杯:「哥哥,常說人生兩大喜事,一是金榜題名時,再一個洞房花燭夜,你如今一下占全了!」

  徐平與林素娘經常相見,早已說起過婚事,也沒了矯情勁,舉杯與李璋喝了三杯,對他道:「你也年齡不小,以後常出去轉轉,看上了哪家姑娘便跟爹娘說一聲,下個聘禮把人定下來。」

  眾人一起大笑。

  此時沒有後世全靠媒婆一張嘴的規矩,東京城裡流行男女相親,差不多的人家都是要男女相互看中了才會定親。當然風俗漸漸奢靡,家裡女孩長得漂亮的難免獅子大開口,要上一大筆聘禮,有點賣女兒的意思。此風漸長,京城裡的人家便常有生男不如生女的慨歎。徐平的前世說是戀愛自由,彩禮也一樣打著跟頭往上漲,並不比此時好到哪裡,能以平常心看待這件事。

  秀秀和蘇兒兩個小丫頭屋裡層外兩邊跑,端酒上菜,不一會就知道下個月徐平和林素娘就要完婚了,兩張快嘴迅速就把消息傳到屋裡。張三娘日盼夜盼的就是兩年事,一是徐平中個進士有出息,二就是早早把林素娘娶進門裡生一一男半女。聽見林文思應了口,大喜過往,禮物早就在懷裡揣著,金釵子金鐲子之類立即就給林素娘戴了起來。

  這一頓酒席直吃到夜深,徐正吃得爛醉,全靠徐平扶到牛車上。張三娘心情正好,才沒有罵丈夫丟人現眼。

  此後的幾天都是新科進士集會,不過不再強求每人都去,只是相熟對上脾氣的小規模飲宴。徐平推說要忙著編《同年小錄》,只是去應酬了幾次,其他時間便就窩在家裡。

  四月初三,朝廷再次殿試,賜特奏名進士和諸科,都是同出身和試銜,純粹收買人心給個安慰罷了。這是宋朝特有的規矩,舉人多次參與過省試殿試都沒有過,到了一定年齡便賜給一個出身,不管成績好壞了。這規矩自太祖時候就有,後來越來越濫。特奏名制度反應了宋朝科舉的最初目的,顯然並不是為了招攬人才,追求野無遺賢更是說著好聽,其實就是不讓有能力的士人流落民間,成為引發動亂的不穩定因素。事實上太祖時候進士不但取人很少,授的官也很小,完全不成為一股勢力。直到太宗上臺,由於種種原因,才刻意扶植這麼一股新興政治勢力壓制元老重臣,才開成以後的局面。

  徐平自然不會關心這種事,只是與身邊的葛閎、嵇穎和趙諴幾個同年隨口討論了幾句,便依然專心編《同年小錄》。

  這三個都是本年進士裡最愛讀書的,葛閎字子實,與趙諴趙希平兩個都是泉州進士,跟嵇穎一樣都視書如命,不但喜歡讀書,還喜歡收集各種書籍。此時造紙術和印刷術已經比較發達,書籍之普及不是前世能比的。但雕版印刷刻版不易,小眾書籍還都是靠手抄傳播,三個人常常因為買不到一些小從書而遺憾。偶然到徐平這裡,見他用一套活字編排《同年小錄》便眼睛發亮,從此就賴在徐平家裡,趕也趕不走了。

  徐平也並沒有把新編《玉篇》上的字全部制完,只是一套常用字,加上一些重字也已經近萬枚,價格不菲。就是再大方,徐平也不可能把這一套字送給三人,正好抓他們來做苦力,幫著自己排版。

  這三個人是書癡,竟然合作分工,一人把《同年小錄》上用到的字挑出來,一人排版,再一個人用剩下的活字排他們找來的絕版書,日以繼夜,廢寢忘食,還天天都樂呵呵的,對徐平千恩萬謝。

  這種精神不由得徐平不感慨,托人讓莊裡的徐昌加緊趕制新活字,能讓三人也能印幾部絕版書出來。不過活字配方還有些不盡如人意之處,不能完全達到熱縮冷漲的要求,日後還要試驗,徐平並沒有把配方告訴他們。

  好在這時的讀書人對各種秘方還是比較尊重的,並沒有追問徐平。

  此時已入初夏,到了中午不免有些悶熱,幾個人便把工作場所搬到徐平的小院裡。秀秀一直在一邊打下手,去煮了些清涼解渴的湯水來給幾個喝。

  還沒喝完,保福從外面進來,手裡拿著一張名刺,對徐平道:「官人,外面有人送了這張名刺進來,說是本科的進士。」

  名刺就是後世的名片,不過內容略有不同,雖然也有官職,便不會把一串亂七八糟的什麼各種理事之類的虛名頭弄成一坨。除了官職之外,還有籍貫和簡單的家譜,文雅點的還會寫上自己得意的詩句,甚至畫上特別符號。

  徐平接過名刺,翻開看了一下,問身邊的趙諴:「王素,我怎麼不記得本科進士有這人?希平兄記得嗎?」

  趙諴與徐平同列本科頭等,葛閎是二等甲科,嵇穎只是乙科,有事情自然而然地徐平便會與趙諴商量。

  趙諴低頭想了一會,猛然抬頭:「不是與我們一同殿試的。雲行,你仔細看看他祖上是誰?」

  徐平滿腹疑惑,又打開名刺看了一遍,自語道:「父親是王旦?——這不是前朝宰相魏國公!」

  趙諴點頭:「不錯了!我們還是出門去迎接的好。」

  王旦太平興國五年進士,那一榜人才濟濟,他只中乙科,可要知道排在他前面的冠准也是乙科,世稱龍虎榜,名臣名相無數。王旦又是這一榜裡地位最高之人,生前宰執天下,身後無限哀榮。天禧元年去世,贈魏國公,諡文正,前幾年的乾興元年特旨配享真宗廟庭。

  王素是王旦幼子,把他迎進來,才知道他並不是正常中的進士。因為父蔭,王素早已為官,但並沒有出仕。身份關係,王素不好與正常的進士一起考試,而是單獨試於學士院,賜進士出身。

  北宋時候宰執大臣子弟一般不參與正常的省試殿試,正面的說法是不與寒門子弟競爭,以免堵塞寒門上進之路。很多宰執也很知趣,子弟讀書再好也只讓他們循恩蔭之路晉升。如果把這種門面話拋開,對於帝王來說,卻不無以這種理由防止大臣形成龐大勢力的心思。所以這種單獨考試並不容易,甚至比正常科舉更難也是常事。

  後來這種限制漸漸放開,只是留下了一項象徵性的規定,宰執子弟和趙姓宗室如果中了狀元,依例降一名,直到秦檜把這個規矩也打破。最著名的宗室狀元則是宋徽宗第三子趙楷,以皇子身份中狀元,例降一名為榜眼。

  《同年小錄》上加一個王素,對徐平來說卻不是壞事,跟名相之子同年進士,以後說不定還有什麼好處呢。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5 11:48

第36章 洞房花燭夜

  按說此時宰執,以王曾和呂夷簡為代表,都是當年王旦提拔上來,與丁謂和王欽若對抗的,王旦對他們實有知遇之恩。王素卻脾氣古怪,並不去巴結他們,之後的日子只是跟著徐平一起窩在小院裡編書。他家裡藏書更豐,不時弄些絕版書來,印刷之後存起來。

  大家都是年輕人,除嵇穎年齡稍大,三十出頭外,其他人都是二十多歲的年紀,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編書飲酒,相處融洽。

  新科進士已經形成了一些小團體,文彥博、包拯為核心是一群,大多是中下級官員子弟,韓琦兄弟和吳育又是一撥,大多都是中上級官員子弟。他們都是出身官宦世家,從祖上開始就有錯綜複雜的關係,作為同年自然越走越近。

  徐平這裡的除王素外都是出身寒門,也攀不上什麼高枝,出去走動也沒個由頭,便乾脆窩在這個小院裡等著授官。其中又以徐平門第最差,父母兩系怎麼追溯都是平民百姓,新科進士裡也是獨一份了。要知道連程浚祖上都有人在唐朝當官,勉強算是官宦世家。

  徐平惟一認識一個做大官的就是張知白,朝廷卻不許新科進士拜宰執,想結人緣都找不到門路,也就絕了那份心思,聽天由命。

  官員士大夫是一張巨大的網,通過世交婚姻連結起來,無所不在。真正的寒門子弟,即使進士高中,除非有逆天的機緣,也只能在中下層沉淪。宋朝中級以上的官員,以薦舉制為主,朝中無人難做官。

  好在徐平也沒有做大官的志向,只想趁著年輕在外面做上幾任,到了中級官員不能正常晉升的時候便回家逍遙。理由他都想好了,那時候老爹徐正差不多七十歲了,在家盡孝也不會有人說什麼。

  四月十三,林文思選的好日子,徐平和林素娘成親。

  兩家都是人丁單薄,為了熱鬧,本想向同年進士廣發帖子。卻不想事不湊巧,本屆進士年齡最大的王鎬在四月初十去世了,連瓊林宴都沒等到。真不知是可憐還是該慶倖,這一輩子好壞撈了個進士在身上。

  因了這個緣故,徐平只請了與自己熟識的幾個同年進士,除了自己院裡的小團夥外,就只有程浚一人。

  大陽剛剛升起,王素與位同年一起相約來到徐家,交了賀禮,徑直來到徐平的小院。

  進了小院,卻見徐平在小院裡徘徊,旁邊李璋一步不拉地跟著。

  幾人上來道了喜,王素奇道:「雲行怎麼不在房裡歇息?」

  旁邊李璋只是搖頭:「新娘家撒了帳了,再不讓進門!」

  幾人這才注意到,徐平房門口秀秀和蘇兒兩個正在對峙。他們在這小院裡也呆了些日子,兩都認識,看了幾人不由相視而笑。

  秀秀見到來了客人,對蘇兒道:「姐姐,你快讓開吧!來了客人,不讓人進房裡坐著,成什麼體統!」

  蘇兒張開雙臂護著房門,堅定地道:「除非我家娘子來,誰都不許進去。今天什麼日子?當然是新人最大!誰來都要讓著!」

  新房按照習俗都是新娘家的人佈置的,佈置好了便把房間上鎖,再不讓其他人進去。就是新郎也得領了新娘子來,才能進門。蘇兒作為林素娘的貼身女使,最重大的使命便在這一刻,要牢牢地把門守住。

  秀秀原來還不當一回事,樂呵呵地幫著蘇兒佈置新房。等佈置完了,蘇兒找個藉口把她騙出來,哢嚓房門上鎖,翻臉再也不認人,說什麼都不放人進去了。秀秀氣得想哭,與蘇兒兩個像鬥雞一樣在房門前對峙起來。

  按說蘇兒只要守住臥房就好,壞在徐平的臥房與書房是連通的,蘇兒一氣全都鎖了,只剩下那邊秀秀的房間還開著。

  王素幾人都已經成親,聽了事情經過只能搖頭苦笑,他們也不可能與一個小丫頭置氣,只好在院子裡找地方坐下。

  徐平更不可能管這些雜事,只讓兩個小女孩在那裡胡鬧。

  看看快到中午,徐平騎馬隨了樂隊花轎去迎林素娘。

  人丁少有人丁少的好處,很多禮節都省略了,也沒人攔門,也沒人哄鬧,順利把林素娘接到自己家裡。

  按林文思的意思,一切從簡,除了鼓樂花轎之外,此時富戶常用的各種複雜儀仗擺闊氣的女妓等都不用,只是安安靜靜地把林素娘抬回家來。

  進了門,賓客就在酒席入座。

  徐平扶著林素娘進了自己小院,秀秀看見,對蘇兒氣乎乎地道:「林娘子來了,看你開不開門!」

  「我家娘子來了,我自然會開!」

  蘇兒說完,轉身開了新房門,乖巧地站在一邊。

  新房裡早已被蘇兒和秀秀兩個佈置得五彩斑斕,徐平扶著林素娘坐在床上,對她道:「娘子且歇一歇!」

  這叫坐床富貴,林素娘只是點了點頭,並不說話。

  兩人肩並肩地坐在床上,像兩個木偶一樣,房中一片沉默。雖然兩人是自小一起長到大的,但並沒有那些花前月下,耳鬢廝磨。突然一起坐到同一張床上,徐平竟有些怪異的感覺。他自來這個世界,一切都順風順水,今天可以說是最刺激的一件事了,誰知還是激動不起來,心情跟平時一樣平靜。或許這是因為與他以前所經歷過的事情一樣,就像安排好了一步一步走來的路,自己只是順著這條路走,心中難起波瀾。

  等到天將擦黑,才正式拜堂。

  徐家沒什麼家廟,只是拜了天地算數,交拜過後,拜過尊長,便算禮成。

  把林素娘送回房裡安坐,徐平換了常服出來答禮。眾人一起起哄,徐平只好強喝了一二十杯酒。好在有李璋在旁邊撐著,才沒有爛醉。

  看看夜深,賓客們才放徐平回房,洞房花燭夜,弄得新人成了禮可不好。

  回到新房裡在林素娘身邊坐下,徐平酒意有些上來,身子不由得亂晃。林素娘偷偷伸出手出,把徐平扶穩。

  秀秀和蘇兒兩個好不容易平息下爭吵,一起過來給新人撒了花帳,伺候他們喝了交杯酒,打散兩人髮髻,男左女右結在一起。

  當頭髮與林素娘的一頭烏髮結起來,徐平心中升起一股異樣的感覺,從此之後,兩人可就是結髮夫妻了。律法有雲,伉儷之道,義期同穴,一與之齊,終身不改。好像做夢一樣,身邊這個夢幻般的漂亮小女孩就成了自己的妻子,要陪著他在這個世界渡過一生。

  以後的事情就不方便秀秀和蘇兒在這裡了,兩人識趣地告辭出去。自此之後蘇兒也要住在秀秀房裡,不知兩人今晚會吵成什麼樣。

  看著秀秀關上房門,徐平輕輕摘下林素娘頭上的簪花,林素娘輕輕伸手解開徐平的夜襟,一起倒在了床上。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5 11:50

第37章 閒散日子

  四月二十二日,新科進士賜宴於瓊林苑,每人賜《中庸》一本,張知白在進士面前講讀。自後成為定制,《大學》、《中庸》輪流賞賜新科進士,瓊林宴宰執親自講讀,以為勸諭之義。

  四月二十八日,再次入皇宮,除授官職。一等六人為將作監丞,大州通判。一甲為大理評事,上縣知縣。其餘人待遇逐次降低,諸科只為低級選人。

  徐平授職將作監丞,邕州通判。剛開始一家人只顧著高興,一下子登上高枝,本官是京官序列裡的高階,前途無限光明。至於邕州在天南地北的哪個犄角旮旯,徐正和張三娘夫婦哪裡知道?

  從初授官可以看出第一等和第二等的巨大差別。雖然從官階看,將作監丞和大理評事只差一階,但依此時規矩,進士出身遷官超階轉,將作監丞經過一次遷官就進入了朝官序列,為太子中允。大理評事卻還要在京官序列再遷轉一次,才能成為朝官。

  由低階選人改京官是宋朝低級官員的最大一道門檻,不但要循年資,還要有一定數目的保舉之人,朝廷每年又有定額,大約是以百人為限。在地方做小官一二十年都湊不夠保人的所在多有,大家已經習以為常。

  第二道門檻就是由京官轉朝官,從此就可以直接與皇帝打交道了,真正打開了仕途的大門。

  進士跨過了低階選人,直接授京官,以後又是超階轉,從起步階段就把其他出身的競爭者遠遠甩在後面。第一等又甩開其他幾等,改官的時候不需要高級官員保舉,年限到了自然升官,盡顯天子門生的優勢。而且一般從第二任或者第三任起就帶館職,升遷速度再次加快,十年時間就能到中級官員。

  徐平自然知道邕州在哪裡,想來還是太后對他有意見,故意選這麼個偏遠地方讓他去吃苦。其實也不能說太后針對他,雙方地位天差地遠,就是女人的心眼再小,也不會沒事盯著這麼一個小人物,最多不過在重要關口說上一兩句話,下面的人自然心領神會。就如同當今皇帝對他印象不錯,最多也只是個印象不錯,絕不可能就青眼相加,當他是什麼天降奇材一個道理。地位相差太遠,能夠記住他一名字就很了不起了。

  邕州就是後世的廣西首府南寧,不過這個時候還是瘴癘之地,管的地方方圓數千里,人口卻不及江南的一個縣,極其荒涼。廣南西路轉運使的駐地也不在那裡,而在桂州即後成的桂林,提刑駐地則在郁林州即後成的玉林,邕州只是一個地位重要的普通邊疆州郡罷了。

  過了些日子,張三娘終於知道了邕州在哪裡,是個什麼地方,尤其是別人越說越可怕,到那裡為官的人十個有八個回不來,甚至讓她早準備後事的話都說出來了。張三娘便就天天哭訴,讓徐平托人去改官,哪怕是在內地當個縣令也好,不要去邊疆受苦。

  徐平也沒有為大宋朝廷獻身的覺悟,不過到審官院試著問了一下就灰溜溜地回來了。人家只說一句,太宗時候有官員不願到嶺南為官,直接奪官發配沙門島,徐平是去沙門島還是去邕州?

  張三娘知道改官不可能,便換了一個實際點的念頭,反正還有幾個月的時間,讓徐平上心些,務必走之前讓林素娘懷上徐家骨血,不至於斷了香火。徐平實在是讓母親弄得不勝其煩,乾脆答應下來,與林素娘一起回了鄉下。

  林文思則授了京東路單州成武縣教授,與金鄉縣相距不遠,徐平給石延年寫了一封信,托他照應一下,算是沒了心事。

  朝廷要求五月新官開始上任,各地都立得有時限,大家回老家省一趟親,便就要匆匆忙忙開始游宦生涯。廣南不比其他地方,延期三個月,徐平還有幾個月在開封府逗留。而且要算好日子,等到入了冬才好進入嶺南,躲過瘴氣最厲害的時候。

  新科進士裡只有趙概任職開封府推官,其他都去了外地任職,偏偏徐平與趙概並不熟悉,禮節性地來往了兩次,便各忙各的了。

  一進入五月,熟識的人突然都四散一空,徐平只覺得百無聊賴,乾脆放下心事,專心安排鄉下田莊的未來。

  三年前種的苜蓿收割了三分之一,今年改種小麥,正是收穫的季節。因為土地貧瘠,徐平規劃三年種一次麥,其它時間都種植苜蓿培養地力,算是另一種休耕吧。

  這天下午,徐平與林素娘手牽手站在麥場裡,看著莊客鍘麥脫粒。

  看了一會,徐平歎了口氣:「幾個月後我去上任,剩你一個人在這田莊裡,也不知道能不能應付得來!」

  林素娘微微笑著說道:「莊裡都是老人,又有徐昌幫著,有什麼應付不來的?你只管安心,家裡有我照應,必然無事。」

  徐平神色黯然,也不知該說什麼。兩人新婚蜜月,正是最幸福的時候,但幾個月後就要分開的事實就像一塊石頭,壓在胸口讓人難受。

  官員不許帶家眷上任,兩廣和川蜀執行得尤其嚴厲。有官員捨不得與妻子分開,冒充是婢女帶著上任,每隔幾年就有人被懲罰。徐平不會被林素娘受那種委屈,他的性格也不會去冒險,只能在這段時間盡力補償了。

  林素娘握著徐平的手,溫聲道:「我聽人說,嶺南多瘴癘,除了桂州沒有,其它地方都是常年不斷。大郎到了那裡,萬事都要小心。我們中原人,不習那裡水土,吃什麼喝什麼,都要仔細。」

  「其實都是傳來傳去,也並沒有那麼可怕。年年朝廷都向那裡派官,也沒聽說有幾個真正是死於瘴毒的,大多還是體弱多病罷了。我正當壯年,多少年來都沒有生過一次病,只要自己小心一些,一定不會有事的。」

  徐平靠近些,貼住林素娘的肩膀,小聲安慰。

  在他前世,兩廣早已沒有了瘴毒危害,說起來都是傳說。但真要自己去面對了,卻不得不打起十二分小心。瘴毒只是一個籠統的說法,其實就是熱帶地方人煙稀少,各種病毒到處肆虐,北方人沒什麼抗體,又不適應氣候容易得病。徐平想不來現在嶺南的樣子,卻清楚記得他前世非洲雨林的可怕,即使有了各種特效藥,原始雨林還是很容易奪人性命。

  此時整個宋朝所管地域,人口不過三四千萬,只及徐平前世人口的數十分之一,只相當於一個中等省份。邊疆地區人口更少,此時邕州在編的不到四千戶,一兩萬人罷了。絕大部分地方都還沒有開發,有的不是原生態之美,而是無處不在的風險,隨時會奪人性命。

  林素娘頭靠在徐平肩上,只能無耐地笑笑:「大郎是不怎麼生病,一病起來就嚇死人!還記得幾年前你去救我,我們迷路跑到後周皇陵裡,你惹了風寒,可把我嚇壞了!」

  說起前事,徐平也覺得有幾分溫馨,低聲對林素娘說:「就是啊,瘴毒也不過就是那樣子,我喝上一碗薑湯說好了!」

  此時已近傍晚,紅霞滿天,麥場周圍大群大群的紅蜻蜓上下飛舞,伴著遠處喊著號子的莊客,透著鄉下特有的美麗而寧靜的風情。

  徐平拉著林素娘的手在河邊的草地上坐下,相偎著看飛舞的蜻蜓。

  這種安詳幸福的時刻,兩人便避過那些不開心的話題。

  徐平小聲問林素娘:「最近有沒有想吃酸的東西?母親隔幾天就從京城裡送李子來莊裡,就怕你嘴饞了吃不上。」

  林素娘低聲笑道:「吧裡有那麼快?你們太心急了些!」

  徐平只有歎氣:「你可不知道,我天天被催的有多辛苦!就是躲到鄉下來,母親還是隔三岔五就派人還問。」

  「這又不是我一個人的事,你逼著我問有什麼用?」

  說起這種事林素娘總是有些不好意思,聲音越來越低。

  徐平有前世的知識,自然知道生兒育女男人的責任更大一些,只是林素娘含羞帶怯的神情讓他看了喜歡,沒人的時候經常忍不住說起來。

  過了一會,林素娘小聲附在徐平耳邊道:「我聽說中牟縣有座廟求子最為靈異,過兩天我們也去拜上一拜。」

  徐平撇了撇嘴:「托那些神棍禿驢,還不如自己加把力。等明天讓高大全和孫七郎再去抓幾隻老鱉來,讓秀秀給我燉湯喝!」

  林素娘聽了奇道:「最近老見你抓龜鱉做菜,那東西又沒有二兩肉,有什麼吃頭?看你還像是上癮了!」

  徐平哈哈大笑:「這是男人神物,你怎麼能夠明白?我一晚上多與你溫存幾次,幾個月也勝過幾年了!」

  聽徐平說得如此直率,林素娘羞紅了臉,啐了一口,不再理他。

  遠處秀秀和蘇兒每人抓了幾個紅蜻蜓在手裡玩著,坐在地上,一起唱著不知道從哪裡學來的歌謠。嫣紅的霞光照在她們身上,泛著淡淡的光暈。

  徐平輕輕摟住林素娘,吹著習習的晚風,看這如畫一般的田園風光,竟是不由自主地有些癡了。

  這才是他想要的嫺靜的生活。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5 11:52

第38章 出仕

  午後的陽光透過茂密枝葉灑下來,斑斑駁駁,卻仍然帶下來盛夏的酷熱。吹過一陣微風,搖搖動的樹葉把露下來的陽光掃走,在樹下留下一片清涼。

  秀秀彎著腰,伸著小腦袋,聚精會神地看著徐平在小院裡的大楊樹底下擺弄一堆藥粉和湯湯水水。

  見徐平出了一口氣,秀秀忍不住問道:「官人,你到底在做什麼?這都好些日子了,這些藥粉這麼難聞,你不煩嗎?」

  徐平站起身子伸了個懶腰,笑著道:「你在一邊看著都不煩,我有什麼好煩的?秀秀,我跟你說,官人做的這個是萬用良藥,摘自前人古方,尤其對蚊蟲叮咬有奇效。等過些日子我們到了嶺南,就全靠這個東西了。」

  秀秀蹲下身子,湊近瓷盞中的一攤淡黃色液體聞了聞,皺著眉頭道:「好刺鼻!這叫什麼名字?怎麼用?」

  徐平得意地道:「這叫清涼油,你哪裡被蚊蟲咬了,只要抹上一點,就再也感覺不到癢了。」

  秀秀看了看盞中不起眼的那灘液體,不屑地道:「騙人!我不信!」

  徐平也懶得與她拌嘴,只是道:「等晚上你被蚊子咬了就知道。」

  此時已近八月,等不了多少日子就該動身遠行了。趁著這段日子閒散,徐平利用前世的記憶儘量製備了一些到熱帶地區用的藥物。第一就是清涼油,熱帶疾病最大的傳染源就是蚊子,這東西有奇效。當然此時的藥材與後世有很大不同,具體配方有差別,但具體原理是相通的。再一個是藿香正氣丸和藿香正氣水,用於防治中暑。這些都是他從赤腳醫生手冊上扒來,根據找到藥材的情況略加改變,保證功能差不多就行了。

  這個時代也有治療瘧疾的中醫方子,徐平把能找到的醫書都翻遍了,吸引他的是一本筆記上看來的一味青蒿散。這味藥實際平平無奇,但名字和裡面的主藥青蒿在後世可是大有名,是治療瘧的聖藥,徐平當然留心。這個年代當然沒有青蒿素的概念,也不可能提煉出來,但已經注意到了青蒿對瘧疾的作用。宋人入嶺南為官,親朋經常會以這藥方相贈。

  秀秀雖然嘴裡說著不信,還是忍不住塗了一點在手臂上,感受著那涼涼的奇怪感覺,小聲嘟囔道:「一點都不好受!」

  徐平笑道:「跟奇癢難耐相比,這可是好得多了!」

  秀秀玩了一會,便拿條布條沾了一點去找蘇兒,徐平終究是沒什麼好玩。

  徐家已經決定下來,秀秀和高大全一起隨著徐平一起去嶺南赴任。秀秀在徐平身邊已經多年,離開了也不習慣。高大全孔武有力,以備意外。

  高大全仍沒成親,孤身一個人在莊裡打熬日子。隨著徐平去嶺南雖然辛苦,但也是個機會,不定什麼時候能搏個出身。倒是秀秀還是個小孩子,聽說要去那種地方爹娘哭了好久。他們家已經從牛羊司脫了軍籍,現在是徐平莊裡的佃戶,不能說不。張三娘又親自找上門去,許給他們每年十貫錢,這才定了下來。倒是秀秀自己覺得無所謂,她在徐平身邊已經習慣了。

  八月十二,莊裡提前收新稻,讓徐平能夠吃上今年的米。

  在外面與莊客喝了幾碗送行的酒,徐平回到自己小院。

  因為天熱,飯桌擺在院子裡。

  林素娘靜靜地坐在那裡,蘇兒站在她身後,秀秀在桌子另一邊站著,見到徐平一起行禮。

  讓秀秀倒上酒,徐平舉杯對林素娘道:「今年風調雨順,稻穀產得比往年都多,農家來說,這是大喜,我們喝上一杯。」

  林素娘強行露出笑意,與徐平喝了一杯酒。

  見林素娘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徐平便道:「收穫新稻,這是喜事,素娘你怎麼看起來一點也不高興?」

  蘇兒嘴快,在林素娘後邊搶著答道:「官人不知道,娘子這兩天都哭了好幾次了!怕你擔心,才不讓你知道!」

  林素娘回頭瞪了蘇兒一眼:「偏你口快!」

  徐平一時默然。林素娘的性子什麼話都憋在心裡,在他面前看起來一切正常,實際上新婚半年,丈夫便就遠行,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心裡怎麼可能放得下?只是徐平沒想到她會背著自己哭,在一起這麼多年,徐平還沒見過她流眼淚呢。

  見徐平沉默不語,氣氛一下了沉重下來,林素娘擠出笑容道:「別聽蘇兒這小丫頭亂說,我只是最近身子不適罷了。」

  「左右不過三年一任,連來到去,四年以後我也就回來了,我們都是少年時候,來日方長,用不著哭哭啼啼。」

  說到這裡,徐平歎了口氣,看著林素娘小聲說:「只是不知道你肚子裡的孩子是男是女,臨行不能看上一眼,我心裡終究不甘。幾年之後回來,不知道他能不能認識我這個當爹的。」

  林素娘臉微微變紅,低聲道:「不管是男是女,我都給你好好養大,我們娘倆在家裡一起在家等你。」

  林素娘已經有身孕兩個月,正是這個喜訊才平息了家裡的無限嘮叨,張三娘沒事就跑回中牟來住上一段日子。今天之所以不在,就是因為趕回京城裡給林素娘準備補身子的藥物去了。

  說起孩子,氣氛便輕鬆下來。

  秀秀對蘇兒道:「蘇兒姐姐,有了小主人你可要跟他說些我的事,不要幾年之後回來他不認我。」

  蘇兒道:「你只管安心,我每天都在他面前提十遍你的名字!」

  幾個人一起都笑。

  徐平便道:「你們兩個也坐下來,我們一起吃個團圓飯。」

  林素娘有了身孕胃口不好,其他人也便沒有興致,草草喝了兩杯酒,吃過了今年的新米,便收拾了回去休息。

  淡淡的月光穿過開著的窗子,肆意揮灑,把床帳和桌椅都妝上了淡淡的銀裝。徐平看了看身邊沉沉睡去的林素娘,枕著手,轉身看窗外的月色。

  月亮快要圓了,自己卻要遠行。日子離得越近,心裡就越是發慌,覺得周圍的一切都割捨不下。把人生希望寄託在自己身上的爹娘,新婚燕爾的妻子,還沒出世的孩子,不知覺間已經種進了自己的心裡。

  這座在鹽鹼地上自己一手打造起來的莊園,已經到了收穫的時候。當年作為獻出白糖生意的報酬朝廷賞賜的兩千頃荒地,是按淨耕地算的,徐平沒敢獅子大開口,只是按耕地三成,實際到手六千多頃,加上原來的面積,整個莊園已經接近八千頃了。靠著這些地,徐家就能富貴一生。

  然而,這一切都要暫時放手,一切從頭開始。但凡有另一個選擇,徐平真不想離開這裡,就在這裡安安穩穩地渡過一生,比什麼都好。

  最放不下的還是林素娘,雖說馬上就要做母親了,可她自己在徐平眼裡只還是個孩子。此時的人都是算虛歲,林素娘十六歲,在他前世只是剛上高中的年紀,身子還沒發育成熟。但凡有一點辦法,徐平也不想讓她在這個年紀生孩子,對大人孩子都不好。可現實擺在這裡,不能違背父母的想法。

  都說男兒志在四方,兩世為人的徐平卻不想做這種男兒了。

  若要走,三六九。

  八月十六,徐平再也拖不下去,正式起程前往邕州。

  取道信陽軍入荊湖,經梅嶺古道到桂林,再經昆侖關到邕州,這是此時去嶺南的主要通道。反正在京城也沒什麼親朋,徐平便從白沙鎮出發,到鄭州再南下去信陽軍。

  天剛擦亮,白沙鎮外便聚了來送行的人。徐正和張三娘夫婦帶著林素娘在最前面,李用和帶著李璋在旁邊,不遠處,則是秀秀的父母任安夫妻一家。

  張三娘只是哭,拉著徐平不讓上馬。

  林素娘站在徐平面前沉聲不語,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徐正拉著張三娘,看著徐平說不出話來。他今天又穿上了最愛惜的官袍,卻沒有一點威嚴,眼裡有些落寞,好像一下老了很多。

  看著東邊有太陽頂著金光快要鑽出來了,林素娘拉住張三娘的手,小聲道:「婆婆不要過度傷心,大郎終究是要走的。他去為官,為朝廷效力是人之正途,幾年之後就會回來。」

  張三娘也知道不能一直拖下去,放開手含著淚對徐平道:「大郎可要好好地回來,在外面記得爹娘!」

  徐平點了點頭,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徐正把張三娘拉到一邊,讓林素娘和徐平說幾句體話。

  林素娘拉著徐平的手,兩人對視許久,終究是簡簡單單兩句話。

  「郎君一路平安!」

  「娘子珍重!」

  林素娘強忍住眼淚,又小聲說了一句:「我等你回來!」

  李用和與李璋也上來道別,無非是祝徐平一路順風。

  那邊秀秀埋在母親懷裡也是哭個不休,他們家這幾年有徐平關照,剛剛過上好日子,卻又面臨離別。弟弟虎子長大幾歲,拉著秀秀的胳膊不讓她走。

  一一道別,徐平翻身上馬。旁邊高大全駕著牛車,拉著徐平上任帶的亂七八糟的東西。各種藥品,許多書籍,還有一套鉛活字,甚至幾塊白酒大麯。

  秀秀見徐平準備啟程,從母親懷裡掙脫出來,抹了抹眼淚,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頭,拉住弟弟囑咐道:「這些年姐姐不在,你好好孝敬爹娘!」

  說完,轉身走向牛車。

  林素娘身後的蘇兒突然衝上來抱住秀秀,哭著道:「秀秀,你可要好好的,過幾年回來看我!我們一世都是好姐妹!」

  徐平騎在馬上出了口氣。

  前方太陽正蹦出來,金光籠罩,散發出萬道霞光。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6 10:37

《第三卷 游宦天南》

第1章 桂州

  桂州驛館。

  秀秀無聊地用手劃著陶盆裡面的清水,對旁邊站著的高大全道:「高大哥,這裡不冷不熱,多麼舒服!來之前官人一個勁說嶺南多麼可怕,原來都是騙人的!看我年紀小,就拿大話嚇我!」

  高大全苦笑著搖了搖頭:「秀秀,現在是冬天,已經進了臘月了!這天氣熱得都跟京城陽春三月似的,要是到了夏天會有多熱!」

  「是哦,我都忘了快過年了!」秀秀抬起頭,想了一會,突然驚得蹦了起來,「啊呀!現在就這麼熱,到了夏天還不得把人烤熟了!我們老家的夏天我都覺得熱得受不了,這裡夏天可要怎麼活?」

  一邊說著,一邊想像著這裡夏天的場景,越想越怕,差一點就哭出來。

  高大全這個粗豪漢子最怕女人哭,急忙安慰道:「不要自己嚇自己!官人不是說了嗎,這裡冬天比我們那裡暖和得多,夏天卻相差不大,只是時間長一些罷了。你看這桂州城裡人煙輻湊,那麼多人,還有很多是從中原遷居這裡的,一代一代百十年了,不都活得好好的?」

  秀秀聽了,歪著頭道:「說的也是,下午賣給我們蜜桔的那個老伯就說他祖上是從中原遷來的,為了逃避唐末戰亂,一百多年了呢!」

  去了這個心腹大患,秀秀又高興起來,對高大全說:「若是夏天不熱死人,這裡也挺好啊!高大哥你看,到處都綠油油的,還開著花呢。對了,下午買的蜜桔你吃了沒?可真甜!我以前都沒吃過。」

  高大全的心思跟不上小女孩的節奏,只是苦笑著搖頭道:「吃過了。」

  秀秀想了想,又道:「官人出去作客了,不知會不會帶好吃的回來。」

  高大全無耐地說:「到底還是孩子,只知道吃。」

  桂州廣南西路轉運司衙門,新到任的轉運使王惟正正宴請同僚屬下。

  後花園裡絲竹之聲不絕,十幾個女妓有的吹笛撚弦,有的懷抱琵琶,還有幾個身姿妖嬈的翩翩起舞,低聲淺唱。

  主位上一位面色微黑一絡黑髯的中年人,五十多歲,沉默不語地看著面前正歌舞的女妓。正是此地的主人,新任廣南西路轉運使王惟正,字晦蒙,年前從荊湖南路提點刑獄任上調來,剛到任不到兩個月。

  旁邊作陪的有桂州知州田紹忠,桂、宜、融、柳、象沿邊兵馬都監兼知宜州馮伸己,客位上則是新任邕州通判徐平。

  廣南西路沿邊,知州基本都是武臣出任,田紹忠和馮伸己兩人都是四十多歲,恩蔭出仕,仕宦經歷都是兩廣和荊湖南路,圍著洞蠻打轉。

  見王惟正悶悶不樂,田紹忠湊近低聲道:「漕使因何煩惱?」

  王惟正看了一眼徐平,歎了口氣:「嶺南什麼地方?戶口雖少,洞蠻無數,事務繁劇。中書怎麼想的?派了這麼個不知事的少年人來通判邕州。曹堯卿已經年邁,需要專心蠻夷事務,民事全靠通判。這少年初次出仕,對政務一無所知,怎能當此大任?」

  田紹忠道:「漕使怎麼這麼說?我聽說徐通判進士及第位列一等,唱名的時候天現瑞光,聖上都對他青眼有加,想必是有真材實學的。」

  王惟正哼了一聲:「進士及第,會做詩賦有什麼用?吏幹要一年一年做親民官積攢下來,不是熟讀經書就行!」

  王惟正咸平九年二十七歲進士及第,由司戶參軍做起,判官、通判、知州一步步走上來,有資格不把徐平放在眼裡。田紹忠卻是個武臣,不敢隨便評判文官,不好附和,乖乖閉上了嘴。

  他們的談話徐平聽不到,如果聽到了說不定還覺得有道理。上任之前吏部有過專門的入職培訓,雖然時間很短內容簡單,基本注意事項卻說清楚了。

  因為避劉太后父親劉通的諱,此時的通判正式名稱是同判,但除了公文上注意,私下裡也沒人斤斤計較。

  按照前世的印象,通判是州裡的二把手,也就是副知州,經過培訓之後徐平才知道遠不是這麼回事,最少這個年代還不是。

  通判源自隨唐,但真正意義上宋朝的通判則是太祖收復荊湖時設置,最初的目的就是為了監視新收復土地上荊湖的舊官,號曰監州,經常凌駕於知州之上。太祖專門下詔,讓通判不得獨斷專行,大事必須與知州連署才生效,這才算把通判的氣焰壓了下來。從此之後,隨著地方的穩定,通判的地位漸漸降低。但此時還遠不到副職的地步,應該算是州裡的第二長官。硬要比的話,通判與知州的關係類似於他前代的市長與書記的關係。

  通判專管財政,其他事務也有權插手,本就為監視知州而設,所以有監察權和單獨上奏的權力。尤其是在武臣任知州的地方,州裡財政算是通判專權,民政事務也大多是通判處理。

  如果僅是這些,王惟正還不至於煩惱。雖然此時轉運使是兩宋職權最重的時候,但還是以轉運財賦和監察州縣為主,其他事務雖然也插手,並不能獨斷專行。關鍵的就在於轉運使兩大本職,財賦和監察剛好與通判是一條線。從實際意義上,知州不是轉運使的下級,轉運使只是督察知州工作的,但通判在業務上與轉運使緊密相連。

  宋朝之所以能牢牢控制住地方,最大的原因是掌握了地方財政。從中央的三司,到路一級的轉運使,到州一級的通判,再到縣一級的主簿,這一條線把財政控制死了,地方官實際被排擠在外,翻不起浪花。所以轉運使又被此時的人稱作「計使」,正說明瞭這個性質。

  另一方面,從中央的禦史,到路一級的轉運使,再到州一級的通判,又是宋朝監察的主線,轉運使又稱「外台」,轉運使的下線還是通判。

  從去年葉參任滿,廣南西路的提刑司被廢,監司只剩轉運使司,來這麼一個一無所知的下屬,王惟正看著就愁。

  徐平沒有心思猜測上司王惟正的想法,倒是對陪客的馮伸己感興趣。馮伸己正是那位徐平眼中探花郎的榜樣馮拯的次子,恩蔭做官,所以在武臣序列。

  馮拯也是個妙人,兩個兒子全部在武臣序列,一在西北一在西南,全都是戰功赫赫,大有前途。

  即使不能考中進士,恩蔭也是可以進入文官序列的,以此時重文輕武的風氣,馮拯的選擇耐人尋味。

  與自己一樣,馮拯也是出身寒門,父親曾經在趙普家裡做主管,其實就是傭奴,少年時被趙普賞識,粗通詩賦中了進士,最後拜相。這一切都與自己有不少相似的地方,結果不但馮拯自己一生富貴,兩個兒子在同年進士的後代裡也是出類拔萃,不由得徐平不注意。

  正在徐平浮想聯翩的時候,一曲終了,歌曲行禮退下。

  王惟正舉杯,眾人連喝三杯。

  因為文武雜處,大家興趣不同,也就沒什麼節目。

  田紹忠是桂州主人,管著歌舞的官妓,便吩咐道:「今日客人是新科探花郎,你們上去敬一杯酒!」

  不等其他人反應,一個女妓站起身來,嫋嫋婷婷走到徐平面前,端起酒壺倒了酒,舉杯道:「賤妾憐香,賀新科貴人壽!」

  徐平抬頭看了一眼,見憐香十七八歲的年紀,膚色細白,面容嫵媚,打扮得花枝招展,看著自己的一雙眼睛脈脈含情。心裡疑惑,這女孩莫不成看上自己了?這才見一面而已,南方女子這麼多情?不過身為官妓,難道不知道官員不能跟她們發生超友誼的關係嗎?

  看徐平喝過了,憐香又倒上道:「這是桂州名酒『瑞露』,兩湖兩廣都是大有名氣,喝過的官人無不交口稱讚。好事成雙,探花郎何不再飲一杯。」

  這種場合徐平經驗少得可憐,不好推辭,只好又喝了。

  憐香笑得更媚了,俏臉猶如清晨沾著露水的花朵,再次倒上,抿著嘴道:「貴人進士高第,文采必是好的,何不制首新詞我們姐妹來唱。」

  徐平一衝動,便想背首這時沒出現的宋詞出來,好在明白自己斤兩,強行壓下了這個出風頭的念想,搖頭道:「我以詩賦中進士,學的都是先聖諸賢的學問,曲詞卻不精通。」

  憐香微微失望,如果能讓新科進士給自己制一首詞,歌妓行裡也是一種榮耀,從此身價倍增,沒想到徐平直接拒絕了。

  平復下心情,憐香又笑著道:「專心詩書自然是正道,是憐香唐突了。貴人自京師來,背首京師新詞我們來唱也是樂事,給眾位官人作耳目之娛。」

  徐平想了一下,點點頭:「這倒使得,便背烏程張子野的一首《訴衷情》好了。這兩年他在京師遊學,詞名滿天下。

  花前月下暫相逢。苦恨阻從容。

  何況酒醒夢斷,花謝月朦朧。

  花不盡,月無窮。兩心同。

  此時願作,楊柳千絲,絆惹春風。」

  背完,看對面的憐香,低頭輕笑,無限嬌羞,低聲道:「這詞我好喜歡!官人稍等,我們姐妹這便準備唱。」

  徐平微吃一驚:「我才背了一遍,你就記住了?」

  「當然,賤妾自小記性就好!」

  說完,憐香纖腰一扭,回到一眾女妓群中,低聲說個不停。

  田紹忠看著這情景,點頭微笑,看了王惟正一眼,卻見他只是歎氣。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6 10:39

第2章 夜談

  過了沒多大一會,絲竹聲再起,歌舞妓再次入場。

  徐平不通音律,也不知道奏的是不是《訴衷情》的調子,只是見幾個女妓舞姿婀娜,如風中弱柳。

  憐香在中間,展開歌喉,把徐平背的詞唱了出來。她的聲音清麗,一聲聲宛如夢幻,把一首相思情歌演唱得淋漓盡致。

  徐平聽了兩句,卻發現憐香不時看向自己,目光裡融著濃濃情意,開始不覺得如何,時候多了便覺得渾身不自在。

  天地良心,他可是對這女子沒任何想法。新婚的林素娘正在家裡大著肚子,徐平心還沒大到那個程度,這個時候對一個只有一面之緣的歌女動情。雖然憐香確實長得不錯,比林素娘多了幾分嫵媚,卻不是讓徐平動情的類型。

  一曲歌罷,憐香站在眾歌女面前,先向王惟正行禮,轉過身來帶著姐妹對徐平行禮。抬起頭來,眼中殷殷吩望之情甚是明顯。

  田紹忠看著只是微笑,手不由自主地在大腿上打著拍子,不住點頭。

  又喝一巡酒,王惟正站起身來道:「且休息一會。」

  眾人紛紛起身,活動一下筋骨。

  王惟正見徐平坐在原地並沒有起來,專心地對付面前的一個大柚子,便走上前去道:「雲行,我們到那邊去說話。」

  見上頂頭上司發話,徐平急忙站起身來,恭聲答應。

  到了旁邊的一個小花廳裡,王惟正在主位上坐下,對徐平道:「雲行坐下說話,這裡沒有外人,不用拘束。」

  徐平告了罪,在客位上坐了。

  轉運司的兵士過來上了茶,王惟正用手扶住茶碗,手指不自覺地敲著碗邊,低頭沉思,並不說話。

  徐平一頭霧水,不知道王惟正叫自己來要說什麼,又不敢問,只好規規矩矩地在那裡乾坐著。

  直過了有一炷香的時間,王惟正忽地抬起頭來,平復了一下心情問徐平:「雲行年尚未及冠,成親了沒有?」

  徐平恭聲答道:「回漕使,已經成親了。」

  「可有子嗣?」

  「今年四月成親,妻子已經有了身孕,還不知是男是女。」

  「哦——」

  問到這裡,王惟正又停了下來,手指開始不停敲碗邊,看起來有些為難。

  徐平莫名其妙,只能靜靜坐著。

  「那個——雲行啊,你正當少年,又是新婚出仕,那個——女色上,難免熱心一些。不過啊,朝廷有令典在,官妓只可伴酒,切不可親近啊——」

  徐平一怔,看著王惟正道:「漕使何出此言?」

  王惟正歎了口氣:「那個憐香確有幾分姿色,你又是這個年紀,有點想法也是難免,都是從少年時候過來,我理解。不過,發乎於情,止乎於禮,切不可做出違犯法紀的事來。我為部刺使,不想你有任何這種消息傳到耳裡來。」

  徐平哭笑不得:「漕使想多了!我對那個憐香沒有任何想法,他來到我面前求京城新詞,我便背一首給她,值什麼!我新婚的妻子在家裡日夜盼著我歸家,怎麼可能在這裡對一個歌女有想法?」

  王惟正見徐平不似作偽,出了口氣,自嘲地笑笑:「沒有就好,沒有就好!是我想多了。哦,喝茶!」

  茶到了嘴邊,才發現已經涼了,不好意思地又放在桌上。

  王惟正真地很怕徐平在女人身上犯錯誤,出了這種事他處理也不是,不處理卻又留給別人把柄,左右為難。

  揭過這事心情就放開了,王惟正問道:「雲行對通判邕州有什麼想法?」

  徐平小心答道:「下官是第一次出仕,惟有小心謹慎,把事情做好。」

  王惟正對這萬金油的答覆卻不滿意:「你只管說自己的想法,不要怕錯!我在地方為官多年,可以給你參考。」

  「邕州地處極邊,洞蠻不計其數,最難的不過是與他們打交道。好在曹知州在嶺南多年,景德年間又已經做過邕州知州了,事情熟悉,想來能夠處理得好,用不著下官操心。通判之事,最重錢穀,邕州氣候濕熱,種稻不難一年兩熟三熟,錢糧大有可為。所欠缺的就是戶口太少,難成氣候。下官到了那裡,當以招攬人丁為第一要務,開闢荒地,興修水利。」

  「也算有點大致眉目,還有呢?」

  「下官從京城來帶了不少書籍來,當雕刻印行,頒發州境,教化風俗。」

  「嗯,這也是要務。」王惟正點頭道,「還有什麼想法?」

  勸課農桑,招攬戶口,移風易俗,徐平讀各種史志學來的,好官好像就是這些。至於判案斷獄,雖然也是通判的工作,卻是以知州為主。對了,還有最重要的一件事。

  「下官到了邕州,會立即檢點州中各庫,清點帳籍,催繳賦稅,絕不會估息公吏貪瀆浪費。如有作奸犯科者,必強之以法!」

  王惟正見徐平憋得不容易,確實再說不出別的來了,失望地搖搖頭:「雲行啊,你可知廣南西路的首州為何放在桂州?」

  這問題問的,不是多餘嗎?自宋朝廣西區劃定型,近千年一直到民國桂林都是廣西首府,當然是因為這裡合適了。

  不過上官問,徐平卻不敢這麼回答,想了一會才道:「桂州上接湖南,下控兩江,戶口稠密,錢糧又廣,是最合適的地方。」

  「那唐朝嶺南西道的駐地為何是邕管?」

  徐平一下呆住。邕管是邕州在唐時的舊稱,宋人常用來指代邕州。是啊,為什麼唐朝時邕州是首府呢?為什麼民國後廣西首府又從桂桂遷到南寧呢?僅僅是巧合?歷史哪來那麼多巧合!

  把前世的知識和現在的現實結合起來梳理了一下,徐平才明白自己這位上司不僅是要問自己的施政方略,還要考自己的見識啊。

  「因為唐時有安南都護府,本朝面對的卻是交趾國!」徐平脫口而出。

  王惟正神情放鬆下來:「不錯,說下去!」

  「邕州羈縻數十州,轄左右江,地方數千里,然而戶口只有四千多戶,是那裡人口如此稀少嗎?必然不是。人口全在羈縻州和蠻族各峒裡,朝廷有心無力。這些蠻族正處在本朝和交趾國之間,若為我所用,則可遮罩邕州。如果臣服交趾國,則立即為本朝大患,邕州不保!邕州扼左右兩江,正是交趾國和蠻族入中國門戶,順郁江而下,數日之內便可直達廣州,兩廣震動!」

  說到這裡,前世學到的歷史知識聯繫起來,尤其是儂智高之亂是教科書上宋朝的重點內容,徐平思路開始變得清晰。

  「民是水,兵是魚,沒有人口,便無法養兵。邕州又交通不便,不利於大軍駐紮,千把兵丁只是威懾罷了。蠻族或是交趾只要聚起數千烏合之眾,邕州便成危局,救援不及,不用一月,敵軍就可兵臨廣州城下!這種情況,首州便不可放在邕州,以免引起蠻族猜疑。即使出了事,桂州與邕州之間有天險阻隔,猶可以統一調度全路。我明白了,邕州的事情最重要的是撫綏諸蠻,下官一定協助曹知州敵好這件事!」

  王惟正點點頭:「你明白就好。其實你想的還是樂觀了,邕州哪裡有千把兵士,全廣南西路禁軍都不到三千人,邕州那裡只有一百多人罷了。不過綏靖諸蠻只是一時之計,長久也不是辦法。你有句話說得好,民是水,兵是魚,所以你到了邕州,除了協助曹堯卿不讓蠻族惹事之外,重中之重是招攬戶口。」

  「下官明白了!」

  說到這裡,徐平意猶未盡,接著道:「本朝疆土局促,局面比歷朝歷代都要崩壞。北方蕃胡是中國數千年之敵,此時最強的無非是契丹、黨項。然而蕃胡南下寇略,不外兩條通道,一為西北自河西攻關中,二為自幽燕亂河北,下中原。如今兩條通道一在黨項,二在契丹,本朝無險可守,形勢之壞為歷朝所未見。所以天下之重在陝西、河北兩路,河東在中間支援。除了這兩個大敵之外,鄰國最強的就是大理、交趾。交趾寇略中原的通道正是邕州,就是大理如今入川蜀的道路已絕,跟本朝的交往也要通過邕州。邕州雖然是邊疆偏僻小州,卻正當要衝,可謂是本朝第四個戰略要地了!」

  王惟正聽到這裡,撫掌道:「雲行這番話才是真知灼見,不失你一等進士的風采!你說的這個道理,大家隱隱約約也都明白,卻從來沒聽人說得這般明白。看來你不是想不到,只是不去想罷了,今後本官倒要嚴加督促!」

  徐平一愣,嚴加督促這四個字可不是他想聽到的,自己不過是來混資歷的罷了,還真要累死累活啊。

  王惟正站起身來,在小廳裡走了幾個來回,轉身對徐平道:「雲行的這一番話我越聽越是高明,這樣,明天我就給朝廷上奏章,把你的話稟奏上去,爭取朝裡宰執的支持。我們都是初次到嶺南上任,便做出一番事業來!」

  徐平急忙站起身來,躬身道:「漕使謬贊,怎麼敢當!」

  王惟正到徐平面前,拍著他的肩膀道:「雲行少年登第,正是做一番事業的時候。有這番見識,日後宰執之位也是探囊取物,切不可懈怠!兩天後也要出去按巡各州,你便與我一起南下邕州!」

  轉運使是宋朝最苦最累的職位之一,別以為一路之長就像後世的省長那麼風光。按照制度,轉運使必須年年巡視屬下的每一個州,有時候還要求巡視到每一個縣,這個年代沒有鐵路,沒有公路,沒有火車汽車,更加沒有飛機,廣西這個窮山惡水的地方,要走遍一年到頭都在路上。桂州雖然有轉運司衙門,實際根本呆不了幾天,大多時候就是空在這裡罷了。王惟正比前幾任更苦,他上任正趕上提刑司罷廢,雖然少了摯肘,也沒了分擔辛苦的。

  通判同樣要巡視各縣,親自檢點縣裡的各個倉庫,今天聚宴不在的桂州馬通判就是下去巡視了。不過比起轉運使來,通判的巡視就輕鬆多了。

  攤上這麼個能吃苦受累的長官,徐平有一種想哭的感覺。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waterkcl

LV:9 元老

追蹤
  • 353

    主題

  • 55497

    回文

  • 35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