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139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3 11:28

第60章 慶功

  前面一直蹲守的暗哨也被叫了回來,還帶回了兩匹馬。

  徐平上前看看,這兩匹馬都比自己那匹雄峻得多,不由心中歡喜。此時西北戰事未起,馬還不像後來那麼短缺。但宋朝的規矩,一等馬都充為軍用,不堪軍用的才用於驛站和民間騎乘,稍微像樣一點就很珍貴了。

  此時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但經了這樣一場大勝,又沒有人員傷亡,人人都是興奮異常,沒有睡意。

  徐平命人把俘虜和屍體都帶到麥場上,俘虜都鎖在場邊的大楊樹上,屍體找領破蘆席捲了,放在一邊。命莊客去莊裡取了高粱酒出來,再去殺雞宰羊煮了,就在麥場上開個慶功宴。

  明晃晃的十幾枝火把點起來,徐平端起碗來高聲道:「諸位先吃這一碗酒壓壓驚,稍後肉上來,再吃喝個盡興!」

  眾莊客哄然應一聲好,都一飲而盡。

  李威被從莊裡帶到麥場上來,到了徐平面前行個禮。

  徐平道:「今晚這場大勝,多虧耆長通風報信,當記首功!先去指認了賊首,再來飲一碗慶功酒!」

  李威到楊樹下看了柯五郎,對徐平道:「小莊主,這人就是柯五郎了。」

  柯五郎見了李威,啐罵一聲:「豬狗不如的東西!虧我以前把你當兄弟看待,竟然出賣我,我真是瞎了眼!」

  徐平笑道:「你不是瞎了眼,你是腦子被驢踢了!找耆長打聽消息,這送上門來的功勞他能不要?弄得好了,也被知縣相公補個都頭,從此也是有了官身,跟現在比不是天上地下!」

  李威心裡本來是忐忑不安的,聽徐平一下指出一條光明大道,兩眼登時就亮了起來,假模假樣地歎著氣對柯五郎道:「五郎,我多少次跟你說過,好好找份營生過日子,不要在外面瞎混。你不聽哥哥的金玉良言,一意孤行,終是有了今日之災,你說你後悔不後悔?」

  柯五郎冷笑道:「你且張狂一時,別以為拿住了我就能怎樣!等我脫身出來,有你們的好看!」

  徐平看他氣焰囂張,忍不住就踢一腳:「你以為你是誰?難道還是太后的乾兒子!還想出來給我好看,老老實實等著砍頭吧!」

  柯五郎只是冷笑,也不知到底有什麼倚仗。

  徐平卻不怕他,開封府裡十幾個人明火執仗搶劫,這種案子當朝宰相都別想壓下來,還怕他一個柯五郎翻天!

  確認了柯五郎身份,徐平請李威回桌止喝酒。

  喝了一碗,徐平問李威:「耆長,人都已經綁在這裡了,其他的我們卻都要聽你吩咐,是要送官還是怎的?」

  李威嚇了一跳,急忙站起來向徐平行禮道:「人都是小莊主捕的,當然一切聽小莊主的,我怎麼敢亂說話?」

  徐平示意他坐下,溫言說道:「你帶著本地耆長,職責就是捕盜。我把人拿下了,也還是要交給你,由你送官,這才合情合理。」

  李威是耆長,之所以被徐平收拾得服服帖帖,沒有辦法,因為徐平家在京城雖然上不得檯面,在本地卻是一等一的豪門大戶。豪門欺負差役,歷來都是平常事情,除非李威能力逆天。

  李威只當徐平是客氣,連稱不敢當。不想徐平卻是鐵了心由他出面,最後不得已只好答應下來,喝了兩碗酒便去招集手下壯丁了。

  徐平是懶得跟官府打交道,這種功勞他也看不在眼裡,只是嫌麻煩。捕盜維護地方功勞大了也是可以補官的,但這種官徐平怎麼可能去當?他在自己莊裡大堆白銀進帳,神仙一樣的日子,哪會去費那個精神!更何況他最近隨著林文思讀書也有了起色,以開封府的情況,下次科舉開科他去混個鄉貢進士並不難,帶上這樣一個身份,安安穩穩就是一方豪強小地主了。若是再有心,那就正兒八經去中進士,那才是做官。

  來到這個世界這麼長時間,徐平也搞清楚了,這個時代中進士並不像後來的明清時候那樣難得變態,甚至也遠不如南宋時候,這是最容易的時代。

  科舉入仕真正向普通百姓敞開大門還沒有太長時間,社會上也沒形成一心唯讀聖賢書的風氣,真正把科舉當成自己事業的大多還是仕宦之家,其他的不管地主還是商人都不會在這上面花太大力氣。

  這個時代很微妙,如果再早幾十年,進士錄取名額極少,太祖朝時經常一科就取十個八個,那時才是真正難如登天。而從太宗朝大規模開放名額,提高待遇,距這時不過三五十年而已,一般百姓根本還沒反應過來。也只有在開封府民眾見多識廣,張三娘念念不忘讓徐平去中個進士。

  打發走了李威,院裡的肉也已經煮熟了,端到麥場上來。一時呼聲四起,莊客放天吃喝,盡情享用。

  喝了幾碗酒,東方終於出現了魚肚白,折騰了一夜,徐平也覺得有些睏了,只是李威還沒回來,只能堅持在那裡。

  又等了一會,李威還沒來,林文思和林素娘帶著蘇兒卻過來了。

  徐平上前行了禮,林文思便問起昨夜情況。

  這沒什麼好隱瞞的,徐平便從李威前來報信說起,自己如何佈置,如何指揮戰鬥細細說了一遍,雖沒誇張,但也沒謙虛。

  林文思聽完點頭:「你做得極好!佈置得法,進退有序,一鼓而功成,頗有大將之才!以後就是科舉入仕,這也是極有用的。本朝與歷朝歷代不同,哪怕是文人外任地方,例帶軍職,上馬管軍,下馬管民,文官也要有將才!」

  宋朝的地方主官知州知縣,文職武職的都有,又以文職為尊。凡文職主官,例帶本地軍隊主官的職務,如兼兵馬巡檢、兵馬都監之類。而主官如果是武職,則合作的通判必須是文職,實際主持民務。

  林文思主攻的是《春秋三傳》,與很多京中武將都有交往,所以對武事並不排斥。徐平有這個能力,還讓他頗為驚喜。

  徐平對林文思的態度倒並不意外,很多武將讀《春秋》,他接觸得多了當然也容易接受。

  倒是旁邊林素娘的態度讓徐平疑惑不已。

  林素娘雖然一句話沒說,但臉上神采奕奕,一直聚精會神地聽徐平講述。那份認真的表情,幾乎有些崇拜的意味了。

  這種表情的林素娘,徐平從來沒有見過,甚至就是在記憶裡,也搜尋不出來。依徐平的印象,林素娘可不會喜歡一個武將,她對徐平的要求始終如一,如果好好讀書,去中個進士從東華門唱名而出,那就極好極好的了。

  徐平一頭霧水,不知這個小姑娘在想的什麼。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3 11:32

第61章 意外

  林素娘的態度讓徐平摸不著頭腦,然而一種奇怪的感覺卻從靈魂深處翻了上來,說不清道不明,有一點欣慰,又有一點遺憾,讓徐平莫名其妙。

  又等一會,東方的太陽露出了半個頭,李威終於帶人回來了。由於此地人口稀少,李威手下的壯丁也不到二十人,此時他帶了十六人過來。

  剛好林文思還在,便由他寫了個狀子,寫明事情緣起,經過,殺死多少賊人,捕獲多少賊人,賊首相貌和姓名。

  寫完,徐平和李威與證人林文思一起落了花押。

  宋時的花押就如同徐平前世的個性簽名,不過法律效力強了很多。若是在徐平前世,簽名都要求字跡工整,清清楚楚,那是建立在強大的字跡簽定能力之上的。這個時代卻不同,都是奇形怪狀,力求與眾不同,有的人還會別出心裁畫個鳥兒雀兒甚至花草在上面。

  徐平只是按前世習慣寫個行草,待看林文思,萬沒想到竟然龍飛鳳舞,不像是三個字,倒像是一幅畫,與他平時形象大不相同,讓徐平側目。李威認不了幾個字,只是歪歪扭扭落了個「威」字。

  狀子寫完,一式三份,三人分別收了,便算完成交接手續,人犯全都移到了李威手中。

  徐平讓喝得差不多的莊客都回去休息,順便吩咐了徐昌去準備幾匹紅緞和兩壇好酒,給李威一行披帶,做出個熱鬧氣象。

  諸般做完,看看太陽已經升起,李威不敢耽擱,向徐平莊上借了輛牛車把屍體拉了,押著犯人上路,送往中牟縣。

  李威披紅,騎了馬在前頭帶路,身後兩個壯丁拿了銅鑼,鳴鑼開道。

  上了道路,李威喜氣洋洋向徐平拱手道別。

  正在這亂糟糟的時候,突然一陣驚天動地的馬蹄聲,猶如千軍萬馬一般,滾滾而來。

  一切都交接結束,徐平正是最放鬆的時候,一時也沒想起什麼不妥,只是迎著聲音來的方向看去。

  路上塵土飛揚,其間五匹健馬,都比徐平以前見過的馬高大,正向人群這裡全速衝來。馬上五個騎士,全都是壯年漢子,每人手裡都拖一把出鞘鋼刀。

  當徐平反應過來不對,五人已到面前。

  當先一人舉起鋼刀,對被綁住的柯五郎喝一聲:「小舍人的話,送你去黃泉!」

  話聲未停,手起刀落,一刀把柯五郎砍倒在地。

  砍倒柯五郎,五人一勒韁繩,回過馬來。

  其中一人又道:「那個小女娘,也一起帶走了!」

  五匹馬一起發動,向眾人直衝過來。

  這突然的變故,把一眾人都驚呆了,沒有反應過來。惟一騎在馬上的李威更是目瞪口呆,傻傻地坐在馬上,一動不動。

  徐平倒是把佩的長刀拔了出來,卻根本摸不到來人的衣角。

  五匹馬衝向人群,眾人紛紛躲避。

  到了跟前,其中一個騎士衝到林素娘身邊,一彎身,就把林素娘抓到了馬上。林素娘不過十三歲,又身子輕盈,被抓到馬上竟一點沒有帶累馬的速度。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把林素娘嚇傻了,只是來得及一回頭,看見手持長刀站在路邊的徐平,喊了一聲:「大郎——」

  語聲依然在徐平耳邊繚繞,前方已只是剩下一片塵土。

  當林素娘的話聲入耳,徐平心底裡莫名翻出一股血氣,鬼使神差一般,一個大步上前把李威從馬上拽下來,自己翻身上馬。

  刀背猛地打在馬屁股上,馬蹄撒開,追了上去。

  李威在群牧司服役多年,用了許多心機才得了這匹好馬,雖然看起來有些不起眼,腳力卻是極好。

  徐平騎著這馬一口氣追出去了十幾裡路,竟是沒有被甩開。

  騎在馬上一直不辨方向,徐平直到此時心情才漸漸有些平靜,頭腦恢復清醒。看看四周,見都是沙草地,間或有一些小沼澤,遠處漸漸出現了高崗。放眼望去,根本看不見人煙。

  也認不出自己到了什麼地方,徐平不由苦笑。

  剛才的那一下心血來潮莫名其妙,等到反應過來,已經沒法回頭了。若是依了徐平正常性情,絕不會做出如此魯莽的事,要救林素娘,他有一千種一萬種辦法,各種辦法裡不會包括這樣孤身犯險。

  到了這裡,前方五騎漸漸慢下來,徐平已是別無選擇,在後面緊緊跟住。

  又跑了約一二裡路,前方的一個小土包上出現兩個人影,也都騎了馬。

  五個騎士縱馬上了小土包,向兩人中的一個少年躬身行禮:「小舍人,你讓我們做的事情已經辦到,這個小娘子也給你帶來了。」

  少年身邊是一個中年人,看了馬上已經暈過去的林素娘吃了一驚,問旁邊的少年:「小主人,你什麼時候吩咐他們把林家小娘子也抓來?主人再三囑咐,與徐家的恩怨已經過去,不要再起衝突!你怎能這樣做?」

  少年不以為然:「知院就是大驚小怪,他們家不過是一個開酒樓的酒戶,又沒有什麼勢力人家撐腰,何必在意!」

  中年人歎口氣:「有的事情小主人不清楚,主人也不能明說。主人對我說得清楚,這家人有些來歷,不可得罪死了,不然可能留下抄家滅門的隱患。主人雖然在朝裡正當紅,但朝廷中勢力錯綜複雜,起起落落,誰能說得清楚?主人既然這樣吩咐,必是有道理的,怎麼敢違拗?」

  少年道:「你說的就是真的,又沒人知道是我們把人抓來,也沒事!」

  五人中為首的一個插口:「小舍人想的差了,他們莊上竟然也有一匹好馬,那個小莊主追了上來,我們也甩不掉!」

  少年這才注意到一兩里外的地方,徐平正騎馬徘徊,不時看向這裡。

  見了徐平,少年對五人變色道:「你們怎麼這麼沒用?竟然被人追了上來!都說是做慣這種事的,萬無一失,竟然留下這種破綻!」

  五人為首地道:「小舍人只是讓我們做掉柯五郎,他已經死得絕了,我們可沒留一點手尾!就是這個女娘,也是我們兄弟送給小舍人的。至於有人追來,他們莊上有好馬,誰能擋得住?」

  少年咬著牙恨恨地道:「到了這一步,也沒辦法,一不做二不休,你們下去替我把那人殺了!」

  旁邊中年人嚇了跳:「做出這種事情來,與徐家就是不死不休了!小主人可要考慮清楚,主人的話不能不聽!」

  少年惡狠狠地說:「這裡方圓二三十里都沒有人煙,有誰知道是我們做的?只要手腳乾淨,就只能怪這個傢夥該死!」

  五個人只是看著少年,聽他下了決心,為首之人道:「我們兄弟可不會憑白出手,小舍人拿些金銀來花花。」

  少年咬著牙,從懷裡摸出兩顆龍眼大的珠子遞出去:「這兩顆珠子都是宮裡賜下的珍品,不知值多少金銀了,夠不夠?!」

  為首的取了珠子在手,仔細看了看,笑道:「夠了!小舍人和知院在這裡稍待片刻,我們去取了那小莊主的命來!」

  說完,五人一起回馬,把刀拖在馬腹上,看著山包下的徐平。

  徐平一直在山下轉悠,只是死死盯住林素娘。對方有五個人拿刀,看起來都是訓練有素的。他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只是緊緊跟住,慢慢等待機會,不會衝上去送死。

  見五人一起轉身朝向自己,不由心裡一緊。

  待見到其中一個騎士把林素娘放在地上,對自己舉起了刀,知道是要來對付自己了,心中不由猶豫。若依他性情,還是要慢慢周旋,反正只要不走失了對方的行蹤,就跑不了他們。

  但今天就像見了鬼一樣,心中就是放不下林素娘。

  林素娘雖是他定了親的妻子,但要說有多深的感情,那也真說不上。兩人只不過認識半年多,單獨在一起的機會極少,哪裡就能夠癡心相許?

  但此時一種特別強烈的感情從心底裡翻了出來,讓徐平很是無耐。他心裡也是漸漸有些明白,這種感情只怕是從那個小紈絝身上繼承來的,只是在記憶裡卻找不到來由,讓徐平糾結不已。

  正在這時,馬蹄聲響起。

  徐平抬頭望去,只見五人已經縱馬奔下,直向自己衝來。徐平本待要躲,卻正好看見五人身後那個少年下馬,與中年人一起把林素娘抬到自己馬上。那股熱血又湧上心頭,狂喝一聲,提刀縱馬迎了上去。

  五人見徐平竟然直直迎上來,也是吃了一驚,沒想到這小子竟然不怕死,把馬加速,欲要一刀砍翻徐平。

  衝上山坡,徐平很快心如止水。自己占了這個人的身子,當然就應該接下這人以前的羈絆。如果今天運氣不濟,死在這裡,那就哪裡來哪裡去,只當是做了一場夢好了。事事想逃避,總有逃不過去的時候。

  看看離著還有百來步,徐平猛地一轉馬頭,變了個斜線,順著五人的邊緣衝上山。

  五人下來的時候,是擺了個三角形的銳陣,箭頭直指徐平。此時徐平突然變向,五人卻已經來不及了。他們順山勢而下,速度即快,左右又都是自己人,如果強行變向,就要自相踐踏。

  衝到半山腰,徐平正與五人中最邊的一個擦身而過。

  相交的時候,這人還沒反應過來,徐平卻甩起長刀,從這人的腹部劃過。借著兩人馬的速度,長刀把此人的腹部劃開了一個大口子。

  直衝出十幾步遠,才聽見一聲慘叫,受傷的人在馬上歪倒了身子。

  這是半年來徐平從桑懌那裡學來的最重要的一點,與人對戰的時候,要沉得下心,下得去手,不管什麼時候都要保持清醒。尤其動上兵器的時候,出手就是傷殘,下手快下手準下手狠的人就有絕大優勢。

  五匹馬直衝出去近百步,完好的四人才停住馬勢,看著帶著受傷兄弟還依然向前跑的馬,不由變了臉色。

  回身看徐平,卻是絲毫沒停,直上山上的兩人衝去。

  一人衝出去把不受控制的馬拉住,看了一下馬上人的傷勢,回身問為首的人:「大哥,四弟眼看就不行了!我們怎麼辦?」

  大哥恨恨地道:「你在這裡看著四弟,我們上去把那小畜牲宰了!」

  說完,帶著身邊兩人回馬向徐平追去。

  山坡上,少年見徐平傷了一人之後,馬不停蹄向山上衝來,嚇了一跳,對身邊人道:「知院,這小子怎麼這麼勇猛?他衝過來了,我們怎麼辦?」

  中年人歎口氣:「還能怎樣?快逃吧!」

  說完,兩人上馬,打馬向另一邊的山下奔去。

  徐平不管身後的人,只管縱馬追這兩人。

  到了山包下,那個中年人道:「小主人,快把林家娘子放了吧,徐家大郎要救人,我們可以從容離去。只要今天走脫,那就沒事了。」

  少年卻道:「好不容易到手,我怎麼肯放?」

  後面的三人追上山包,見徐平在前面二人身後緊追,大哥罵道:「這個馬家的小舍人真是廢物,只管亂跑!他這時回身只要纏住徐家小子片刻,我們就能上去把他宰了!」

  身旁的人問:「大哥,那我們怎麼辦?追還是不追?」

  「追!不管怎樣,要給四弟報仇!」

  這一追一逃,很快又是出去一二十里路。

  前面兩人是帶了林素娘,騎術又不精湛,跑不太快。徐平卻是因為馬的品質不行,怎麼也追不上。這馬雖然在民間是好馬,但與前面兩人真正的良駒比起來卻還是有差距。

  後面的三人卻是三心二意,又想追上徐平報仇,又掛念著後面受傷的同伴,走走停停,越追越遠。不知什麼時候,他們見追上徐平已經無望,自己打馬回去了。做了這一單買賣,五人可以快活好久。錢已經到手,兄弟情誼雖然深厚,也還沒到同生共死的地步。

  前面漸漸出現了山林,路不再好走。

  徐平只管悶頭追,也不知道到了什麼地方。他跨下的馬汗水蒸騰,已經快不起來,只是被徐平死命催著,沒有被甩脫。

  勉強穿過一片灌木叢,中年人回頭看看,徐平依然在後面緊追不停,手中提著那把傷過人的長刀,上面還帶著血色。

  歎了口氣,中年人道:「小主人,到了這一步,林家娘子你放也得放,不放也得放了。只盼我們能夠走出去,安然回家就好。」

  說完,一把抓住少年人馬上的林素娘,推下馬去。

  少年人一驚,對中年人怒目而視。

  中年人道:「小主人還不走,等著徐家大郎上來砍你腦袋嗎?」

  少年人聽了這話,看了一眼正在慢慢滾向山坡的林素娘,恨恨地一夾馬腹,隨著中年人向前奔去。

  徐平在遠處已經看見林素娘被推下了馬,急忙催馬趕上山坡。

  從馬上跳下來,徐平撲出去要拉住林素娘,卻拉了一個空,眼睜睜地看著林素娘滾下了小山坡。

  山坡上荊棘叢生,徐平嚇了一跳,生怕林素娘有什麼閃失,急忙躍起,飛奔過去。

  山坡很小很緩,林素娘滾了有三五步的距離,便被一棵掉光了葉子的小野棗樹擋住,停了下來。

  徐平一個大步跨上前來,扶起林素娘,讓她腦袋靠在自己腿上。

  林素娘悠悠醒來,看了徐平一眼,低聲道:「大郎,是你嗎?」

  徐平點點頭:「是我,你放心歇一歇!」

  林素娘笑了一笑,又閉上了眼睛。彷彿又見到了數年以前,兩人初相見時,那個守在她身前豪氣沖天的徐家大郎。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3 11:35

第62章 依稀似舊年

  徐平探了探林素娘的鼻息,發覺呼吸均勻,知道她只是大驚大喜,暫時暈了過去,身體並無大礙。

  彎腰把林素娘抱起,徐平小心地爬上山頂,把她放在草地上。直起身來看四周,只見到處都是雜樹叢生,既無人煙,又無道路,也不知到了什麼地方。

  此時已到中午時分,天上愁雲慘澹,一輪蒼白的太陽在雲彩中露出臉來,半死不活的樣子。

  徐平騎來的李威那匹馬,已經跑脫了力,趴在一邊喘著粗氣,偶爾才有力氣去啃一口地上的枯草。

  看了一會看不出個頭緒,徐平只好坐在地上,看著林素娘,等她醒來再想辦法。

  坐了一會,一陣山風吹來,林素娘悠悠醒轉。

  徐平看見林素娘睜開眼睛,出了一口氣:「你醒來就好了!」

  林素娘坐起來,看看四周,問徐平:「大郎,這是什麼地方?」

  徐平苦笑道:「我一路跟著,也不記路途,正不知到了哪裡。不過看這裡地形,當是已經出了中牟縣,甚至出了開封府也說不定。」

  林素娘吃了一驚:「那我們怎麼辦?」

  徐平道:「你先歇一歇,過一會我們再想辦法。」

  中牟一帶都是平原,沒有這麼大的山包。徐平回想自己這半天跑的方向和距離,現在大概已經到了鄭州境內。這裡不像徐平前世那樣人煙稠密,此時地廣人稀,人煙罕見。整個鄭州五縣,全境不足兩萬戶,數萬人而已。這裡位於兩京之間,汴河沿岸,皇陵附近,這幾項都需大量徭役,人口極難增長。

  又坐一會,林素娘不好意思地對徐平道:「大郎,你去找口水來給我喝,我有些渴了。」

  徐平站起身,舉目四望,看見不遠處的一座小山腳下有條小河,對林素娘道:「我去打水,也帶不回來,再說留你在這裡,也怕出來個野獸傷了你。那邊有條小河,離得不遠,我背你過去吧。」

  林素娘低聲道:「也好。」

  把林素娘背住,徐平牽了馬,小心地向山下行去。

  徐平一直沒問,那些人為什麼要擄走林素娘。若說為了美色,實在有些超出徐平的想像。林素娘長得漂亮,氣質又嫺靜,是個美女坯子。可她才多大?十三歲,若在前世正是剛上初中的年紀,身子完全沒長開,怎麼會讓人產生男女之事的聯想!即使是徐平已經定了的妻子,徐平也從沒對她有過非分之想,實在是太小了,怎麼也要等幾年再說。

  但除了這個理由,徐平也實在想不出其他的來。

  小心翼翼地下了山坡,林素娘在徐平背上小聲道:「大郎小心些,這路上不好走,不要傷著了。」

  淡淡的氣息從耳邊吹過,帶著點甜香。

  徐平這才感覺到背上的林素娘極輕極軟,右手托在手裡的她的腿柔若無骨,心中有了一些異樣的感覺。

  這便是軟玉溫香,吐氣如蘭嗎?

  徐平不敢繼續想下去,只是小心看路,低頭前行。

  走出灌木叢,到了一片小樹林裡,林素娘道:「這裡路好了,大郎把我放下來,我自己能走。」

  徐平小心地把林素娘放在地上,見她臉色還是發白,扶住她的胳膊道:「你受了驚嚇,還是我扶著你。」

  林素娘點點頭,任由徐平扶著自己的胳膊,向前走去。

  出了小樹林,又經過一片枯草地,到了小河邊。

  徐平對林素娘道:「你且坐一坐,我去看看有沒有盛水的東西。這裡的河水也不知乾淨不乾淨,能燒開就好了。」

  林素娘坐在地上的枯草上,對徐平道:「大郎不要走遠。」

  徐平點點頭,把馬找棵樹拴了,提著那把長刀,跨過小河向前尋去。

  此時已到秋天,萬物凋零,山谷裡大多都是槐樹松樹及其他雜木,沒有什麼可以拿來用的。偶爾有幾株野棗樹,上面的棗都是極小,核卻大,徐平嚐了兩個,根本不能入口。

  走了五六十步,徐平都沒什麼發現,正想放棄回去,偶然一抬頭,看見不遠處轉彎的地方伸出一個大梨來。那梨極大,不小於徐平前世的碭山酥梨。

  徐平心中一喜,快步走上前去。

  眼前是一片平地,長滿了荒草,地的邊上緊挨著三棵大梨樹,碩果累累,青黃色的大梨子掛滿枝頭。

  這梨樹看起來就不是野生的,必是有人種在這裡。而且看周圍的樣子,曾經有人家在這裡耕種過也說不定。

  然而此時荒草萋萋,一點人家的痕跡都找不到了,只留下了三株大梨樹。

  徐平到了樹前,伸手摘了兩個大梨下來。拿在手裡掂了掂,一個怕不是得有一斤重。沒想到這裡有這種好東西,他來這麼久都沒見過。

  取了梨子,徐平趕緊轉回來。

  轉過坡腳,卻見到林素娘牽了馬,正款款行來。

  見到徐平,林素娘道:「我在那邊看大郎一轉就不見了,怕有什麼事,就跟了過來。」

  徐平捧著兩個大梨到林素娘面前,笑道:「那邊幾樹好梨,我去給你摘了兩個。吃這個不比喝水好得多?」

  林素娘拿了一個大梨在手裡,翻來覆去地看,也不急著吃。

  徐平奇怪:「你只是看幹什麼?快點吃啊!」

  林素娘歎了口氣:「大郎,我們大概真是跑到鄭州轄下來了。」

  徐平問道:「怎麼說?這梨子只有鄭州才產?」

  林素娘點頭:「這梨叫作斤梨,又叫作語兒梨,天下只有鄭州才產,而且都是產在周皇陵左近。北方水果,青州棗鄭州梨,冠絕天下,先前在京師,我阿爹也曾買了給我吃過。」

  徐平愣了一下,對林素娘道:「先不說這些,你只管吃了。如果這梨只產在這裡,那倒是好事,我們最少知道到了什麼地方。」

  林素娘笑了笑,找個枯樹樁坐了,背著徐平吃梨。這梨太大,小姑娘的吃相就不怎麼雅觀,躲著不讓徐平看到。

  徐平站在一邊,開動腦筋定位自己的位置。

  周皇陵指的是後周幾位皇帝的陵墓,應該是在新鄭縣。趙匡胤陳橋驛皇袍加身,奪的就是後周的皇位,在宋朝是大事,徐平能從記憶裡搜出來。

  沒想到一口氣跑出幾十里路來,把徐平也嚇了一跳。

  既然知道了這是後周皇陵附近,那就好辦了。作為前朝,周皇室雖然不受宋王朝的優待,基本的禮儀還是在的,守陵人最少應該是有的吧。只要找到了人家,就能回到自己中牟的莊園裡。

  事實證明徐平想多了,後周皇陵並無守陵人,此時已破敗不堪。這不全是因為趙宋皇室刻薄,也有一個原因是後周諸帝崇尚節儉,自太祖郭威就決定自己喪事從簡,不設守陵宮人。當然好人有好報,極簡陋的後周皇陵連盜墓的也瞧不上眼,反而一直保存到後世。相反的是宋皇陵在金朝就被女真族有組織地盜掘一空,成為廢墟。

  按照禮制,中原王朝有二王三恪制度,以續王統。大宋是最後一個尊從這一制度的統一王朝,柴家被奪皇位之後,恭帝柴宗訓被封為鄭王,可以使用皇帝禮儀,以續周統。恭帝之後,後人降為鄭國公,皆因皇陵在鄭。不過這個封號只是名義,柴家人並不在鄭州,與周朝的宋國待遇天差地遠,皇陵也就很快成為了一片荒草,只是偶爾有有心人來打理一下。

  徐平並不知道這些,只是一心想著去尋找守陵的人。

  等了一會,林素娘轉過身來,手裡還有小半個梨子,對徐平道:「這梨太大,我吃不下了。」

  徐平道:「吃不下扔掉好了,那邊樹上多得是,一會我去摘些帶著。」

  等林素娘去河邊洗過了手,徐平才扶著她沿著小河所在的山谷,牽著馬一路向山外行去。

  又走了一個多時辰,中間歇了兩回,終於出了這一片小山包。

  此時太陽已經看不見,天徹底陰了下來。然而舉目四望,都是漫漫荒野,看不見一戶人家。

  徐平看看林素娘,已是眉頭緊皺,走不到路了。還好此時女子還不流行纏腳,不然真不知道這一路她怎麼走。

  看看牽著的馬已經恢復了點力氣,徐平道:「娘子,你到馬上坐著吧,我牽著慢慢走。這一路還不知道要走多久,才能找到人家。」

  林素娘腳都磨破了,只是咬著牙沒說,此時已經到了極限,再也走不動了,只好由徐平扶著上了馬。

  坐到馬背上,林素娘就有些心慌。她以前只是偶爾騎過驢,從來沒在馬背上坐過,又加上上午一路驚嚇,不由自主就緊緊抓住馬鞍。

  徐平看了,安慰她道:「你放輕鬆些,我牽著馬只是慢慢走,沒事的。」

  一人一騎,在荒地裡走了不到半個時辰,就有星星點點的雨滴落了下來。

  徐平歎了口氣:「人倒楣了,真是喝涼水也塞牙!這荒天野地裡,又沒個避雨的地方,可是有些麻煩了。」

  林素娘在馬背上看得遠,對徐平道:「大郎別急,前方有個土堆,旁邊好像有房子,莫不是戶人家?」

  徐平聽了,也來了精神,讓林素娘指了方向,牽著馬加快了腳步。

  走不多遠,徐平也看見了那個大土堆,旁邊有幾間房屋,但卻不見牲畜家禽,顯得很是破敗荒涼。口中道:「是座廢了的破廟吧。」

  到了近前,見就是一個大土堆,高不過兩丈,土堆前一排三間大房。

  此時雨已經有些大了,徐平顧不得什麼,牽馬駝著林素娘快步進了那三間大房裡。

  進了房裡,發現正房裡供奉得有牌位之類,應該是廟之燈的建築,不是人家。不過這裡破敗得久了,也看不出是個什麼地方。

  扶著林素娘下了馬,找了個乾淨地方坐了,徐平道:「你在這裡先歇一歇,我去找些枯枝什麼的來生個火。」

  林素娘身上的衣服微微有些濕了,冷得發抖,對徐平道:「大郎快去快回,我怎麼覺得這裡陰森森的。」

  徐平應了,走出門去。

  過不了多大一回,徐平抱了一抱枯樹枝回來,對林素娘道:「還好雨剛剛下來,還能找到這些乾柴。」

  徐平都是在白沙鎮和自己莊裡活動,身上並沒有引火用具。還好李威的馬上有火刀火石,徐平找了出來,因為不習慣,費了好大工夫把火引著。

  林素娘烤了一會火,慢慢回過神來,問徐平:「大郎,這是什麼地方?」

  徐平歎口氣:「你絕想不到,這裡就是順陵,周恭帝埋葬的地方。」

  林素娘一怔:「難道這周皇陵,就沒有守陵人了?」

  徐平神色黯然地搖了搖頭。

  恭帝被迫禪位之後,被降封為鄭王,發送到北宋王公大臣的斷魂地房州安置,二十一歲客死異鄉,周的法統至此而絕。小皇帝一生都在憂懼之中,又沒有劉阿斗的樂觀天性,英年早逝。據說宋太祖有遺訓,善待柴家子孫,終宋一世,柴家也確實未遭誅戮。但這與其說是宋太祖的忠厚天性,不如說他有容下古禮的心胸,遺訓內容並未超出二王三恪的特權範圍。自此之後,開朝皇帝再沒有宋太祖的心胸,對前朝皇室恨不得斬草除根,這一禮制也就廢棄了。

  雖然感歎前人遭遇,但這一話題在宋時至為敏感,雖是夫妻相對,徐平和林素娘也自覺地不去討論。

  過了一會,徐平身上的衣服烤乾了,走到門口看雨下得越發大了,心中不由焦急:「這可怎麼辦?難道我們在這裡過夜?」

  林素娘縮著身子道:「不知阿爹有沒有在後面尋來,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我們。這裡荒山野嶺,他們也沒地方尋去。」

  徐平才想起自己莊裡還有許多人的,也不會就這麼任自己走失,必然會出來尋找,只是找到哪裡去可就說不定了。

  不由心中歎氣,這個時代也沒個手機什麼的,真是麻煩。

  烤了一會火,徐平道:「看看天色快黑了,只好在這裡過夜。你身子嬌弱,受不了饑餓,我出去找點東西吃。」

  林素娘道:「下著雨你到哪裡尋去?帶的梨子還有,我吃個就好了。」

  徐平苦笑著搖頭:「我看那邊有條小河,裡面應該有魚。」

  說完也不理林素娘,出門進了風雨裡。

  吃個梨子,一路上林素娘已經小解了兩次,再吃下去,還不得被折騰死。

  離房屋不遠,有幾條水溝,當是建造陵墓時挖出來的,常年累月下來,裡面都積滿了水,當是有魚的。

  徐平到了溝邊,身上已被淋濕,冷得直打哆嗦。心裡一橫,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捲起褲管下到了水裡。

  已是秋天,溝裡的水冰涼刺骨。徐平咬著牙,在溝裡摸來摸去。

  魚是真有,而且還不少,但都是一指多長的小魚,徐平一條條扔上岸,讓它們在雨水裡撲騰。

  摸了好一會,徐平直起腰來,看看岸上在雨中跳來跳去的小魚,還不夠一盤菜。心中苦笑,這鬼地方也不連著什麼河湖之類的,魚種不對。抬起腳來,就想換個水溝試試。

  沒想到這一腳踩下去,就踩住了一個滑溜溜的東西。

  徐平心中一喜,莫非是老鱉?這東西爬來爬去,倒是不挑地方。

  用腳踩得死了,徐平彎腰把腳下的東西抓住。搭上手就覺得不對,這東西不是圓的,而是長長一條。

  從水裡抓出來,原來是一條大黑魚,在徐平手裡躥來躥去,還想逃掉。好在徐平這半年舞刀弄槍,還練弓箭,手勁練出來了,才死死抓住。

  把黑魚扔到岸上,徐平從水裡出來,見它還在雨裡躥動,發起狠來一腳踩在魚身上。沒想到黑魚滑溜異常,徐平踩不住,反而摔個跟頭。

  徐平爬起來,見這黑魚也差不多有兩斤多重,應該夠兩個人吃了。此時他身上又冷,摔得又痛,沒力氣折騰下去,弄根草繩把黑魚穿了,又把地上的小魚捧在手裡,回了房屋。

  林素娘站在門口,見徐平回來,焦急地問道:「我跟才聽見聲音,是大郎跌倒了嗎?有沒有受傷?」

  徐平進了門,甩了甩身上的雨水道:「沒事,只是路滑絆了一下!」

  把魚都放在地上,徐平又道:「這些也夠我們將就一頓了。」

  林素娘不放心,上來看徐平,見他確實沒傷著,才出了一口氣,道:「先不忙這些,你身上都濕透了,快烤一烤吧。」

  徐平也實在冷得不行了,就坐在火邊暖和一下。

  火光映在身上,漸漸有了些溫暖的感覺,徐平覺得自己身上發燙,然而卻又忍不住發抖,知道自己只怕是感冒了。

  然而看看一邊的林素娘,她嬌嬌怯怯的樣子,一雙玉手細長瑩白,明顯是沒做過什麼活的人。只好硬著頭皮站起來,提了長刀到門口殺魚。

  把大黑魚宰殺了,其它小魚卻沒法弄,只好用條樹枝穿了,整個去烤。

  與林素娘吃過了魚,徐平有了點力氣,然而頭還是昏昏沉沉的,怎麼也集中不起精神來,知道自己是真地感冒了。

  林素娘見徐平精神不好,讓他坐在火邊,自己在房間裡翻了柴朽爛的木柴出來,把火燃旺,讓徐平烤火。

  徐平靠在一根柱子上,看著對面的林素娘不斷拔動火堆,把燃的旺的柴都拔到自己這一邊,知道她也猜到自己病了。

  透過火光,林素娘的小臉瑩白如玉,又被火映出一抹淡紅,認真的神情更添幾分風韻。

  這是徐平第一次這麼注意林素娘的容貌,才發現她確實是美,美的不食人間煙火。以前總是因為自己的妻子是個沒長成的小女孩,徐平刻意不去注意林素娘長得如何,只是留個漂亮小女孩的印象,今天才算清楚是如何漂亮。

  把手中的木棍放下,林素娘抱著膝蓋坐在火邊發呆。

  就這麼過了一會,林素娘突然問道:「大郎,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樣子嗎?」

  徐平默默地搖了搖頭。他的記憶裡確實沒有這些,只有自小與林素娘青梅竹馬長大的一個粗略印象。

  林素娘悠悠地道:「你到底是忘了。——那時我阿爹第一次落第,我們被親戚家趕了出來。那個親戚是我阿爹的一個表姐,兩人本來差點就要成親的,後來他嫁了一個官人,那個官人中了進士,便看不上我們家了。」

  徐平靜靜聽著林素娘講著這些與自己從前的幫事,沒有說話。

  「那時候,他們家的孩子罵我,是大郎擋在我身邊,把他們罵回去。他們家的孩子打我,是大郎把他們打回去。後來,我和阿爹住到你們家,你都是護著我,不讓人欺負我。那些日子,我過得好開心!」

  「然而,再到後來——」

  再到後來發生了什麼,林素娘沒有說,徐平的記憶卻接上了。

  徐家大郎腦子愚鈍,性子頑皮,文不成武不就,分明就是個不成器的。而林家的小娘子自小聰慧,又會書畫,又會詩詞,兩人便漸行漸遠。

  林文思一直沒有高中,多虧了徐家幫襯,才在京城落下腳來。張三娘看著林素娘長大,一心要她做兒媳婦,終於結了這門親事。

  林素娘一直想著那個站在她身前護著她的徐家大郎,雖然現實中的形象與記憶中的差別越來越大,她終是沒有嫌棄。

  現在,她記憶中的徐家大郎,終究是回來了。

  徐平靜靜聽著林素娘的訴說,精神慢慢恍惚起來。突然之間,他不知道是自己的意識占了這個少年的身體,還是這個少年用意識中最寶貴的東西,換來了他的這一生記憶。在這一刻,他的記憶與這個少年真正融合了起來,從此不再分彼此,那本就是一個夢境中帶來的知識,人還是這個人。

  不知什麼時候,林素娘坐在了徐平身旁,把頭靠在他的肩上,輕輕地訴說著這些年來發生的故事。

  看著林素娘開心的臉龐,徐平竟有些癡了。

  「聽夜雨,前事已惘然。

  一片癡心偷後世,莫說我傻我瘋癲。

  雨打並蒂蓮。」

  在林素娘耳邊唸了這一首《憶江南》,徐平看見她的嘴角泛起笑意。

  詩詞本是隨心所作,此情此景,一向不擅此道的徐平也吟了一首出來。是好是壞且不管它,他只要把這時的心事說盡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3 13:07

第63章 在路上

  到了天明,雨終於停了。

  徐平輕輕把依然在睡夢中的林素娘放平,起身出了房門。

  雨後的荒原雖然依舊透著寒意,但卻也有一股清新氣息。此時地上的草半青半黃,枝頭青黃相間的樹葉疏疏落落,透出秋天的氣象。

  轉過頭,就看見拴在房檐下的馬。

  來到這裡,徐平就把馬拴在簷下躲雨。這馬昨天跑了大半天,沒幾根草到口裡,昨晚又是餓了一夜,到這時已經快要崩潰了,看著徐平發出一聲哀鳴。

  徐平心中只能說聲報歉。此時雨後初晴,外面的草上都是雨水,也不能放馬,只能讓這馬繼續餓著,等回到莊子再補償它。

  馬是嬌貴的動物,受不了這種折騰,今天又指望不上了。

  裡面傳來林素娘的聲音:「大郎,你早起來了。」

  徐平道:「也是剛剛起來,娘子你再歇一會吧。」

  林素娘沒有吭聲,過了一會才從裡面出來。

  徐平看她,原來是在屋裡收拾了一下,雖然折騰了一日一夜,看起來也不那麼憔悴,只是臉色有點發白。

  到了徐平身邊,林素娘低聲道:「大郎身體好些了嗎?」

  「好多了,不礙事。」

  話雖然是這麼說,實際上徐平頭還是痛得厲害。昨天下午在雨裡淋得久了,感冒哪有那麼容易好?只是不想讓林素娘擔心罷了。

  看看外面,林素娘問道:「大郎,我們今天怎麼辦?」

  徐平歎口氣:「還能怎樣?總不能在這裡瞎等。如果沒有人來,再在這裡過上一夜可就真要命了。你去吃個梨,一會我們就上路。」

  林素娘說:「大郎也來吃一個。」

  兩人各吃了一個大梨,有了些精神,把火堆弄熄了,出了房門。

  徐平牽了馬,摸了摸它的脖子,低聲道:「馬兄辛苦,今天還是要背素娘一程,她身子嬌弱,路上又泥濘,行不了遠路。好在素娘身子輕,也費不了你多少力氣,等回到莊裡,上好食料讓你吃個夠。」

  這馬是從軍馬裡退下來的,性格溫順,只是低哼了一聲。

  徐平把林素娘扶到馬上,看看方向,朝北方行去。向北就算摸不到鄭州,也能上東西兩京之間的官道。這條路是北宋交通的大動脈,熱鬧無比,只要上了路,就有辦法回家。

  一腳高一腳低地也不知走了多久,徐平只覺得頭就像要炸開了一樣,視線也模糊起來,已經看不大清眼前的東西。只是林素娘年紀幼小,又是個女子,指望不上,徐平只好咬牙堅持。

  看看太陽快要升到頭頂了,林素娘見徐平腳步蹣跚,在馬上道:「大郎,我們歇一歇吧,也誤不了多少時間。」

  徐平有些堅持不住,只好同意,找個乾淨的地方與林素娘坐了,把馬放開,讓它自己去找點草吃。

  徐平算了一下,這一路下來走了近兩個時辰,算起來走了也有接近二十里路了。昨天是向西南方向過來,最多也只是有六七里十路,官道差不多是正東正西地通過白沙和鄭州,看來不出意外今晚就可以上官道了。

  歇了小半個時辰,又吃個梨,徐平覺得自己總算又有了力氣,對林素娘道:「我們上路吧,這一次抓緊些,天黑之前肯定能碰到人家。」

  林素娘道:「大郎說得不錯,再往北就沒有山地,人煙稠密起來了。」

  又走了幾裡路,林素娘在馬上喊道:「大郎,前邊有路了!」

  徐平聽了精神一振,有路就有了人家,有了人家就有熱飯熱水,兩人就算是有救了,當下加快了腳步。

  先是過了一塊收過的麥田,更是讓徐平振奮,沒多久就到了路上。

  這是一條東西向的鄉間小路,只有兩三步寬,崎嶇不平。

  站在路上,徐平卻有些猶豫。這時一個莊子經常隔著有十里八里,更有一些散住的人家,不定是選什麼地方居住。如果順著路走下去,還要過一二十里路才有住戶,也被坑得慘了。

  林素娘道:「我們只管向東行去,總是離家越來越近。」

  徐平聽了也覺得有道理,便牽著馬順路向東走。

  又走了約摸有兩三里,還是沒看到村落,林素娘卻道:「大郎看前面,是不是有兩個人騎著馬過來了?」

  徐平在馬下,看不了那麼遠,聽了林素娘的話,便就停在那裡。

  不大一會,前邊果然出現了兩匹馬,上面都有人騎著。此時雨後,路上土軟,也沒有馬蹄聲傳出來。

  徐平看看四周,荒郊野外,除了前面兩人兩馬,再不見一個人影。心中一動,把長刀拔出提在手裡,想一想又背過手藏到身後。

  本是怕人劫道,別被人當成劫道的了。

  要不了多久,那兩匹馬離得近了,忽然聽見前面喊:「是小官人和林家娘子嗎?我是高大全!」

  聽見這一句話,徐平緊繃的精神一下就鬆了下來,幾乎站不住。

  過去的一天一夜,他是用意志強撐下來的,身體幾乎已經垮了。這一下放鬆,只覺得渾身上下沒一處不痛。

  林素娘在馬上高興得揮手,連連稱是。

  見有了回應,高大全打馬飛奔過來,下馬向徐平見禮。

  徐平已是搖搖欲墜,只是擺了擺手,說不出話來。

  高大全急忙上來把徐平扶住。

  另一人上來,竟然是石延年,讓徐平吃了一驚,忙上前見禮。

  高大全在一邊說:「這一次多虧了石官人,我本是到鎮上尋桑秀才的,要與他一起出來找你們。誰知怎麼也找不到他,剛好石官人在鎮上吃酒,聽說了便與我一路上找來。天可憐見,總算找到你們了!」

  徐平急忙道謝。

  石延年道:「我不過隨手而為,這兩天休假,也沒什麼事。聽你這個莊客說是可能出了開封府界,怕出意外便跟上來看看。」

  這個時代可與徐平前世不一樣,拿個身份證就可以全國到處跑。普通人穿州過省是要有理由並得到官府許可的,尤其是鄉下地方,沒有說法很可能被當成盜賊或者走私的給拿了。石延年雖然沒穿官袍,告身還是帶著,這就是最強有力的證明,沒有朝廷許可沒人敢拿他。

  聽了高大全說的徐平才知道,莊中還有另一路大部隊,十幾個莊客由孫七郎帶著,隨著林文思向另一個方向尋去。林文思有個貢生身份,也是可以全國自由走動的,不怕地方上的人刁難。

  宋朝過了州中發解試成為貢生之後,基本就有兩項特權,一是免除自己的身役,再一個就是可以全國遊歷。所以有一些過了發解試又覺得自己無望更進一步的,就會用這兩項特權帶來的方便,做一些商賈的勾當。至於後來明清時候舉人又能當官,又能給全家免稅等等諸多待遇是這個時候的舉子不敢想的。

  徐平已經接近油盡燈枯,沒有半分力氣。高大全騎的本就是徐平在莊裡的馬,此時讓了出來給他騎了,自己接替徐平的位置,給林素娘牽馬。

  等徐平上馬,石延年道:「沿著這條路下去,走十里路左右有個草市,我們可以到那裡歇歇腳。」

  高大全和石延年是沿著驛路走到圃田鎮,覺得在官道上找沒什麼意義,便從圃田下到鄉間小路上,沿著鄉路尋找,才剛好遇上。這也全虧此時這一帶村落稀少,鄉路也是不多,密度比徐平前世的公路都低,才有這個僥倖。

  三騎一人沿著這條鄉間小路,又走了多半個時辰,終於看見了一處村落。

  這處村落有五六十戶人家,散處在一個大水塘邊。小路從村中穿過,路兩邊有幾處望子挑出來,倒有齊全,有賣酒的,有賣藥的,還有賣雜貨的。

  到了一處小酒館前,石延年對徐平道:「我們在這裡吃些東西,有了力氣才好趕路。這處草市沒有客棧,不好歇宿。還好過了這處草市,就進了開封府界,離白沙鎮不遠了。」

  徐平當然沒有異議。

  眾人進了小店,見只有五六幅桌凳,還都很破舊,沒有一個客人,知道這裡的生意不好。

  這種鄉村酒店,做的只是上午草市人多時候的生意,此時市集散了,當然沒什麼人。

  徐平已是餓得慘了,哪裡還會在意這些。

  幾人坐下,一個頭髮花白的鄉村老漢過來招呼:「幾位客官要什麼菜?要喝多少酒?」

  徐平道:「你們這裡有什麼現成吃的?」

  老漢道:「有上好的雪花黃牛肉,客人要不要來幾斤?」

  徐平吃一驚,沒想到這裡有牛肉賣,這可是犯禁的事,忍不住就看了一眼旁邊坐著的石延年。見他神色安詳,沒什麼異樣的表情,便對店主人說:「牛肉先來三斤。還有其他什麼熱的沒有?」

  老漢急忙點頭:「雞鵝也都是有的,不過都要現宰殺現煮。客官如果要吃米吃餅,我店裡可以稱些米麵給你,柴就不收錢,你們自己去煮。」

  徐平苦笑道:「那就算了,只管給我們上牛肉,酒熱了上來。還有,我外面有幾匹馬,你找點好料給餵一下,我一會一起算錢。」

  老漢有些失望,轉身去忙了。

  這種鄉村酒戶,比不得城裡鎮裡,只是賣酒,其他都是搭頭,他們也不會花那個心思去準備。鄉下人消費能力低,弄得花樣多了不夠本錢。

  不大一會,酒肉上來。

  肉是實實在在的牛肉,只是做得很粗糙,不過煮熟罷了。酒很混濁,別說徐平製的高粱大麯,就連他家酒樓裡的黃酒也比這清澈到天上去。

  這種鄉村酒戶,都是一年幾十文幾百文的固定稅額,少的甚至幾文的都有,官府也懶得管,隨他們折騰去。

  徐平餓得狠了,夾了一大塊牛肉送到嘴裡。肉煮得很爛味道很濃,只是淡得沒什麼滋味。

  徐平咽下肚,對老漢道:「主人家,你這牛肉也太淡了,給我們送點鹽巴過來,也好蘸著下口!」

  老漢聽了面露苦色:「客官,鄉下地方,鹽是金貴東西,要另外加錢。」

  徐平哪裡管他,只叫上來,讓店家和了一碗鹽水放在旁邊。

  石延年和高大全勉強喝了一碗酒,就再下不去口。這酒淡得跟水一樣,味道還不正,他們哪裡有興趣?

  徐平對石延年道:「官人多少吃點,晚上請你喝好酒。」

  石延年笑道:「那我何不留著肚子到晚上?」

  結果只是徐平一個人又吃又喝,林素娘皺著眉頭吃了一點牛肉下肚,石延年和高大全只是在一邊看著。

  石延年到底是官宦,嘴巴刁可以理解,沒想到高大全在徐平莊上呆了半年多,嘴巴也變得刁鑽起來。

  填飽肚子,徐平終於有了點精神,讓高大全去會帳。

  高大全出來找人,身上有徐昌特意交給他的幾貫錢。

  老漢算過了帳,讓徐平吃驚的是竟然只有三百多文錢,物價真是低得可以。要知道三斤牛肉雖然徐平沒吃多少,可是要打包帶走的,來到這個世界是第一次吃牛肉,他可不想浪費。這就不少錢了,更何況還有一肚子馬料。

  卻不知由於朝廷的政策,明面上牛肉是最便宜的肉。鄉村地方,也不能把牛肉銷到城裡去,當然不貴。所謂偷宰牛發財的,都是在城區繁華之地,能夠偷偷很快銷掉的,可不包括這鄉下小酒館。

  看看天色,太陽已經偏西,四人不敢耽擱。

  徐平帶了林素娘與自己共乘一騎,那匹飽經蹂躪的李威的馬,便背了身高體重的高大全。這馬剛吃了一肚子好料,正好消食,也是難為它了。

  好在前方只有二十里左右的路程,並不需要打馬急行。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3 13:11

第64章 歸來

  看看太陽西垂,徐平問高大全:「這是什麼地方?我怎麼看著眼熟?」

  高大全笑道:「這已經進了我們莊的範圍啊,先前走過的就是原來牧馬監的地。莊主身體不佳,有些記不清楚了。」

  徐平「哦」了一聲,竟然就到家了,還以為前面有多少艱難險阻呢。

  對旁邊馬上的石延年說:「官人,前面就是我的莊子,不如在這裡歇一夜再走。莊裡有上好的美酒,盡情地喝一場!」

  石延年做個閒職,沒什麼公務,官職卑微也不用上朝,聽徐平說莊裡有好酒,便道:「既然已經到了,便在這裡歇也好。」

  到了莊前,有莊客看見,過來替幾人牽了馬,口中道:「謝天謝地,小莊主可算回來了!這兩天莊上的人都要愁死!」

  徐平下了馬,腳步還有些虛浮,強行站住,問門前的莊客:「林秀才和孫七郎他們回來了沒有?」

  莊客回道:「他們也差人回來打聽小莊主的消息,聽說沒有回來,便還在外面尋找。」

  聽見動靜,徐昌從裡面出來,見了徐平差點哭出來:「大郎可算回來了,你這一去,可把莊上的人嚇壞了!聽說消息,主人和主母擔心壞了,尤其是主母這兩天不知哭了幾場!」

  張三娘把徐平當成心尖肉看待,聽說出了意外就尋死覓活,非要自己出去尋找不可,被眾人死死勸住,只是在家裡哭個不停。

  徐平心裡也是過意不去,對徐昌道:「都管,我身子有些不好,你去跟阿爹和媽媽說一聲,明天再去給他們報平安。」

  徐昌見徐平的面色發白,知道是病了,忙道:「大郎且在莊裡安心休養,我這就去鎮裡!」

  徐昌吩咐莊客去通知林文思一行人徐平已經回到莊裡,便就牽過徐平的馬,騎上往白沙鎮去了。

  徐平又對林素娘道:「老師也沒回來,你跟我回住處歇一歇吧。」

  林素娘點了點頭,也沒說話。

  徐平又對石延年致歉:「石官人且坐一坐,讓高大全陪你飲兩杯酒。我在外面折騰一天一夜,要進去換件衣服。」

  石延年生性豁達,不以為意:「小主人儘管自便。」

  徐平讓高大全去取兩瓶最好的酒頭出來,先陪著石延年喝著,自己帶著林素娘回了自己小院。

  一回小院,就見到蘇兒和秀秀兩個坐在秀秀門前,一個在裡,一個在外,兩人都是傻愣愣的。

  見到徐平和林素娘,兩人一齊「哇」地哭了出來。

  林素娘問蘇兒:「你怎麼在這裡?」

  蘇兒哭著道:「我在這裡陪秀秀!」

  徐平奇怪地問秀秀:「你怎麼讓蘇兒過來陪?」

  秀秀哭著道:「官人說過不得你吩咐不許我出門的,然而他們都來說官人不見了!——我要嚇死了!」

  徐平才想起那晚佈置人手時讓秀秀回房躲著,沒想到小姑娘認了死理,到了現在還沒出房。

  歎了口氣,徐平對秀秀道:「沒事了,我已經回來了。」

  秀秀這才從房裡出來,看見徐平臉色不對,抹抹眼淚問道:「官人是不是病了?」

  徐平點頭:「受了點風寒。你如果沒事,去煮碗薑湯給我喝。」

  秀秀連忙答應。

  蘇兒站起來道:「我跟秀秀一起去!」

  看著兩個小姑娘走向廚房,林素娘對徐平道:「大郎身子撐不住了,回房歇著吧。其他事我吩咐他們做就好。」

  徐平搖了搖頭:「我是真站不穩了,娘子費心。」

  林素娘扶著徐平回了房裡,讓他在床上躺下,替他蓋上被子。

  一躺在床上,徐平就覺得渾身像散了架,再也繃不住,縮著身子犯迷糊。

  沒多大一會,秀秀端了一大碗薑湯過來,蘇兒在後面拿著湯勺。

  徐平接過薑湯,仰頭就喝。

  林素娘嚇了一跳:「大郎小心燙,涼一涼再喝!」

  這個時候徐平的感覺早已麻木,哪裡還能感到燙!把一大碗薑湯喝個乾乾淨淨,碗遞出去,倒頭就睡。

  見徐平沒多大一會就睡得死了,林素娘對秀秀道:「大郎這一夜折騰得慘了,你用心照顧,等他醒來澆個熱水讓他沐浴更衣。」

  秀秀急忙答應。

  林素娘對蘇兒道:「我們回去,我也要叫拾一下。」

  徐平這一睡過去,就噩夢連連,身上汗如雨下,坐在一邊的秀秀嚇壞了。

  不知什麼時候,徐平從睡夢中驚醒,一下在床上坐了起來。

  「大郎,你可是醒了!」

  聽見聲音,徐平這才注意到自己床邊站了好幾個人。除了秀秀,還有徐正夫婦和徐昌。剛才那一聲就是張三娘發出的。

  徐平傻愣愣地坐了一會,回過神來,對徐正和張三娘道:「讓阿爹和媽媽擔憂了。」

  張三娘這才相信徐平已經好轉,上來一把抱住,哭道:「我的兒,這一次可是把為娘的嚇慘了!你自小是惹禍的根苗,卻還沒一次像這樣嚇我!」

  徐正咳嗽一聲道:「媽媽這話說得沒道理!這次全虧了大郎,素娘才能平安回來!這可不是惹禍,親家在外面把他誇到了天上去!」

  張三娘聽了忙道:「是,是,大郎這次做的是好事!只是不管怎樣,以後做事不要讓媽媽這樣擔心好嗎?」

  林文思已經回來,正在外面陪著石延年喝酒,張三娘的話讓他聽見了可不好。徐正一提醒,張三娘也就醒悟過來。

  徐平問張三娘:「你和阿爹什麼時候來的?」

  張三娘道:「一聽見徐昌的話,我們兩個便往回趕。沒見到你的面,我可是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著!」

  母子天性,感情自是不同,徐平安慰了張三娘幾句。

  徐正道:「兒子已經醒了,我們不要在這裡纏他,讓他沐浴更衣,身上也爽利些。聽素娘說昨夜淋了一夜雨,身上不要難受死!」

  張三娘這才把平放開,抹了一會眼淚,隨著眾人出了房門。

  秀秀早已準備好了熱水,徐平脫了衣服,泡到了熱水裡,覺得身心舒泰。

  經了這一次磨難,徐平才知道自己在好多人的心裡那麼重要。有把自己看成命根子的爹娘,有不忘青梅竹馬感情的未婚妻,有視自己為靠山的貼身小丫頭,還有那些賞識自己和恨自己的人。

  徐平也終於明白,他不是穿越到了這個世界,是那個不成器的徐家大郎借來了自己上一世的記憶。在這個世界,他就是徐平,不是別人。

  半年多的經歷,徐平對宋朝也瞭解了很多,知道這是中國歷史上與自己生活的前世最相似的時代。無論風土人情,無論政治經濟,雖然隔了千年,雖然發展程度天差地遠,骨子裡卻有些相似的東西。

  徐平很慶倖來到的是這樣一個時代。

  洗過了澡,穿上秀秀準備的新衣,徐平只覺神清氣爽。雖然身上還是有些乏力,但已經不再那麼難受了。

  出了房門,只有張三娘和秀秀等在門口,對徐平道:「大郎,你阿爹到外面陪石官人喝酒去了,讓你也去。他是恩人,你陪一杯。」

  徐平應了,對張三娘道:「這兩天媽媽也累了,歇一歇吧。我過去了。」

  到了廳裡,石延年正與幾人喝得熱鬧,見到徐平出來,笑道:「小主人身子好些了?也過來喝一杯!」

  此時酒桌上除了徐家和林家的人,還有徐昌、高大全和孫七郎三人,他們都為尋找徐平出了不少力,也有好酒量,過來陪石延年。

  徐平到桌前坐下,端起一杯酒對石延年道:「這次多虧了官人。這一杯酒不成敬意,官人滿飲此杯!」

  石延年喝過了酒,笑著說:「我沒出什麼力,只是跟著走了一遭罷了,還是小莊主吉人自有天相。你莊裡的這等好酒我平時也喝不起,這一次可要喝個痛快,主人家不要笑話!」

  徐正忙道:「官人說哪裡話?酒都是自家釀得,官人只管盡興!」

  高大全和孫七郎都有些上酒,紅著臉只管勸石延年。這些酒頭平時都是存起來,他們平時也沒機會到口,今晚都放開了。

  徐平正在病中,不敢多喝,一杯就住了。徐正和林文思都不是好酒的人,只是在酒桌上坐著,全靠三個下人陪石延年。

  讀書人都是講究身份的,這樣做實說起來有些不禮貌。好在石延年多年來都在下層蹉跎,又性子豪爽,三教九流對了性子就會結交,不講究這些。又有好酒,又有旗鼓相當的對手,酒性喝發起來,只管與三人拼酒。

  喝了一會,得個空閒,徐平問徐昌:「那一日擒下的盜賊有沒有送到縣裡去?最後結果如何?」

  徐昌道:「知縣相公問了罪,因為主犯已死,其他人都受了杖刑,聽說要發配到鄭州去。還有大郎的事,知縣相公讓回來了之後回話。」

  徐平吃了一驚,這斷的太草率了些。主犯可是被人當眾殺的,怎麼就略過了不問?而且從犯也判得太輕了些。

  便問徐昌:「怎麼會這樣?柯五郎的死就不問了?鄭州與開封府相鄰,流配到那裡也太輕了!」

  石延年歎了口氣:「官府的事情,還是我來給你說。聽你們話裡講的,那天的五人當是附近的禁軍,能指使動禁軍的人,必是勢力之家,知縣不想惹麻煩,便就裝糊塗了。至於流配鄭州倒不是輕判,年初朝廷有旨意,開封府犯人發配都是到滎陽縣賈谷山採石務。去了那裡,大多也就別想回來了。」

  徐平低頭不語。這事可不能就算了,官府指望不上,就自己找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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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名將

  第二天送走了石延年,徐平依然覺得不舒服,便依然歇在家裡,沒有出去。只是找人特別吩咐酒鋪的主管陸攀,如果見到桑懌讓他回莊裡一趟。

  到了第三天桑懌才找到莊裡來,一見徐平的面,急忙問道:「聽說小莊主前幾天出了意外,沒什麼大礙吧?」

  徐平道:「沒什麼,只是受了點風寒。秀才有什麼消息沒有?」

  桑懌點頭:「我跟了那個秦二幾天,真是找到了那兩個主謀人。」

  「是什麼人?在哪裡?」徐平急忙問道。

  這件事讓徐平牽掛很久了,急於知道答案。

  桑懌道:「我是跟秦二到一座廢廟裡找到他們的,怕打草驚蛇,只是遠遠監視,沒有上前。聽他們講話,都是來自關中的鄉貢進士,一個叫張源,一個叫吳久俠。因為這一科落第,沒了盤纏,才弄出這事來。」

  原來那一天與徐平分開後,桑懌便跟著秦懷亮回到了他鄉下的老家,又等了一天才跟蹤發現那兩個方士,剛好與徐平的事錯開了。

  徐平與桑懌談了一會,也沒有更多的資訊,只好覺定親自去一趟鎮上,看看情況再決定從哪裡下手。是先把洪婆婆這個家賊揪出來,報上官府順勢掃掉那兩個人,還是先抓住兩人,再收拾家賊。

  這邊還沒商量有妥當,就有莊客來報,說是林文思在外面找徐平,讓他隨著一起去白沙鎮,有事情。

  徐平不敢不聽,收拾了一下,跟桑懌一起出了莊門。

  到了外面,林文思見了桑懌,急忙問候:「原來桑秀才也在莊裡。曹寶臣太尉回京述職,有個後輩請他到鎮上飲酒,太尉與我有舊,吩咐人來喚我。正好我們一同前去。」

  曹寶臣就是曹瑋,此時大宋的第一名將,之前因為得罪了丁謂,被一貶再貶。現在丁謂已倒,朝廷要重新起用了。

  桑懌雖然以進士為業,為人卻好氣任俠,聽說要去見這位傳奇名將,且會同桌共飲,自然欣然前往。

  徐平已經看見路邊站了一位軍士,牽馬等在那裡,急忙命莊客去牽自己的馬。這是自己這位老師兼丈人的一片苦心,有了機會便要帶著他去見見這個時代的上流人物,搏個出名露臉的機會,以為後計。

  這次回來,徐平已經下了決心要應舉當官,不再受一些小官的窩囊氣,以後這種事情會越來越多。

  宋朝科舉的第一關是州府的發解試,而參加發解試的資格則要靠保舉。各級官員的保舉特權不等,但最少也要有幾個帶鄉貢身份的保人。此時徐平靠得住的保人有老師林文思,一起合作多時的桑懌,縣主簿郭諮或許也算一個。在下一科開考之前,他還要再結識幾個保人,以獲得參加發解試的資格。好在開封府就這一樣鄉貢名額多,保人並不難找。

  當然實在沒辦法了也可花錢買,總有落第舉子用自己的名聲換錢。不過保人要負連帶責任,如果舉薦的是不學無術的人,也會被懲罰的。

  徐平騎馬,林文思和桑懌騎驢,隨了曹瑋派來的軍士向白沙鎮行去。

  一到鎮裡,遠遠就看見酒鬼亭那裡圍了一大圈人,既有曹瑋帶來的隨身軍士,也有白沙鎮上的居民在那裡圍觀。曹瑋出身將門,久在西北,戰功卓著,是這個時代的英雄人物。以大宋子民愛熱鬧的天性,自然不會放過這個看活人的機會。

  分開人群,三人上前見禮。

  曹瑋指著身邊的一人道:「我這個後輩一力向我推薦這裡的酒好,說是氣力過人,香醇可口,一定要過來嚐上一嚐。說了幾次,今日有閒,正好林先生也住在左近,便過來同飲一杯。」

  林文思道:「太尉客氣。這裡的酒是我這個小婿製出來,確實酒味濃烈,凡是愛酒的,都要誇上幾句。」

  徐平知道這是推介自己,急忙上前見禮:「草民徐平,見過太尉!」

  徐平經過這一段時間的打磨,雖然說不上英俊不凡,也有一股英武之氣。

  曹瑋看了點頭道:「令婿真是少年英傑。我聽這位後輩說不但心思靈巧,而且熟於戰陣,連他都曾輸了給你。是也不是?」

  徐平早看到曹瑋旁邊的人是趙滋,只是沒想到他還能攀上這棵大樹,連忙回道:「太尉謬贊了。那都是玩耍,怎麼當得真?」

  曹瑋笑笑,當著趙滋的面也不好再提這事,只是記在心裡。

  眾人落座,曹瑋又道:「我看這亭子上的對聯甚有意思,必是真正愛酒如命的人才寫得出來,字跡也是不凡。不知是出自誰的手筆?」

  林文思道:「太尉慧眼!這是宋城石曼卿所書。前幾個月李元伯太尉因為公事路過莊上,喝了這酒覺得有意思,托了他帶了幾壇給曼卿,給酒起了名字,並在亭子上題了這副對聯。」

  曹瑋道:「早就聽聞京城有一位天下第一能喝酒的石曼卿,只是我一向都在外任職,無緣得見,甚是遺憾!既然今日來到這裡,何不請他來一起喝個盡興?也是一樁雅事!」

  當下喚過身邊的一個軍士,讓他帶了自己名刺回京城請石延年來。

  這一是曹瑋心情好,要湊個熱鬧。最重要是另一點,對石延年有知遇之恩的張知白此時任樞密副使,雖然在宰執中受排擠沒有實權,但到底是大宋朝廷名義上的副軍事首長。曹瑋前幾年受丁謂排擠,在京東地方做幾任知州蹉跎,此時重新被招回,也有心打通這一關節。

  政治人物交往總是難免這些小心思,都是人之常情。

  徐平吩咐酒鋪裡取了存在這裡的酒頭出來,卻不過只有兩小壇,擺在桌上,不好意思地曹瑋道:「太尉來得不巧,這最上等的好酒只有這麼多了。」

  曹瑋看看小壇道:「這酒真有這麼珍貴?」

  徐平道:「不敢瞞太尉,一百斤好酒這酒才出一斤,委實不多。」

  曹瑋又問身旁的趙滋:「賢侄,你說這酒如何?」

  趙滋臉紅了一下,老實答道:「實不相瞞,這酒太貴,我俸祿微薄,喝它不起,從來沒有一滴到嘴裡。」

  曹瑋歎了口氣:「可憐趙都監英年早逝,連帶你受苦。今日隨我回去,府裡取百十貫錢給你使用。」

  趙滋正是花天酒地的年紀,錢總是不夠用,急忙謝過。他父親多年在西北邊防,是曹瑋的同事,也不用客氣。

  宋朝說是重文輕武,但也不能這麼簡單地一概而論。細說起來,應該是文臣的政治地位高,武將的收入高。自太祖朝起,對武將就是高官厚祿養著,並不曾虧待了。而對文臣則是曉之以大義,崇之以高位,手法不同。

  至於這中間真正的含義嗎,子曰:「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以君子之道待文臣,而以小人之道待武將,這才是文臣瞧不上武將的根本原因,並不僅僅是因為政治地位上的差異。

  曹瑋雖然被丁瑋排擠,依然帶著觀察使,還是厚祿,手頭並不窘迫。

  安慰過了趙滋,曹瑋又道:「這酒既然如此珍貴,不要一次都喝了,留下一壇我帶走,得空找幾個好友一起品嚐。小主人只管把你這裡上等的酒拿出來,我們先喝著,那一壇等石曼卿來了再開。」

  徐平有點不好意思:「告太尉,這酒之所以只剩兩壇,就是因為前幾天都被石官人喝光了,一時也來不及釀造。」

  曹瑋吃了一驚:「聽說石曼卿落魄,哪來這麼多錢?」

  徐平道:「是草民請他的。」

  曹瑋看著徐平笑:「你倒是大方!」

  徐平道:「石官人救了我的性命,這些酒算什麼!」

  想起曹瑋多年在軍中任職,心中一動,便把前幾天的事說了一遍,最後道:「救命之恩,哪裡是幾壇酒還得的!」

  聽了徐平的話,曹瑋的神色凝重起來,問身邊的趙滋:「賢侄,依你看來,那五個騎馬殺人的是什麼來歷?」

  趙滋歎口氣:「這還用說嗎,聽小主人的描述,十之八九是大營裡出來的禁軍了。只是不知什麼人物,這麼大膽子!」

  曹瑋想了一會,緩緩開口:「這附近的軍營,一處在本縣的萬勝鎮,一處在鄰縣尉氏的盧館鎮。只要是禁軍的人,就出不了這兩個地方。」

  「來呀,」曹瑋轉身招呼身後的隨身親兵,「拿了我的名刺,分別去這兩處大營,找到主將,讓他們把人交出來!」

  兩個親兵應聲諾,上馬去了。

  看著兩匹馬離去,徐平看得目瞪口呆,沒想到曹瑋還有這脾氣。只是他現在是下山的老虎,不知道管不管用。

  自父親曹彬起,曹家世代掌兵,父子皆當世名將,曹瑋又被先帝看重,在軍中的威名極盛,這點小事再辦不好那就真讓曹瑋沒面子了。

  徐平這幾天就在發愁怎麼把那天的五個人找出來,此時柳暗花明,也是開心。只要這五個人伏法,順藤摸瓜,不愁找不到幕後主使的人。

  (備註:前面出了個錯誤,趙滋的父親趙士隆應是天聖三年戰歿,此時天聖二年趙滋應該還沒被補入軍中。這是前面我查資料不仔細所至,然而現在已經不好改了,請各位讀者原諒。)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3 13:15

第66章 文臣武將

  把那一壇酒頭打開,徐平給每人都倒了一小碗,對曹瑋道:「太尉,嚐嚐這酒的味道如何?」

  曹瑋看了看眼前的小碗道:「這碗倒也精緻,就是太小!我們軍中人吃酒,哪個耐煩用這種小碗!」

  趙滋忙說:「這酒太烈,大碗用不來,都是用這種小碗。」

  幾個人把酒喝了,曹瑋回味一會,對徐平說:「你這酒有些意思!」

  五個人又喝幾碗,曹瑋卻不讓徐平倒了,口中道:「這些都留下來,我得空了去找幾個老朋友品嚐。跟你們喝沒什麼意思!」

  這在座的,林文思是個文人,其他人都是晚輩,曹瑋也放不開,覺得很不盡興,他要跟老戰友們在一起歡呼暢飲才是喝酒。

  徐平把剩下的酒頭收好,交給曹瑋帶來的親兵,命人上了高粱大麯來。

  曹瑋飲過,評道:「其實這酒也是極好了,只是比前一種還差些意思。」

  趙滋跟著說:「幾個月來,這裡的酒越來越好,入口不再辛辣沖人,味道醇香綿厚,酒裡力氣倒是不減。」

  這是因為隨著時間的延長,酒可以陳放一段時間再賣,如果時間夠了,徐平存的那些陳放三年,就要更加好了。

  看看到了中午時分,幾個人一瓶白酒下肚,都有了些酒意。

  曹瑋和趙滋還好,都是剛剛勾起酒興,徐平卻是酒勁上頭,桑懌與他的酒量差不多。林文思酒量最小,早就停住不喝,只是以茶代酒。

  正在這時,親兵與石延年從京城裡趕了過來。

  到「酒鬼亭」見過了禮,曹瑋笑道:「久聞曼卿大名,詩酒雙絕,今天正好有閒,我們共拼一醉!」

  石延年客氣幾句,坐了下來,眾人接著喝酒。

  又喝兩杯,徐平實在陪不住了,對幾人道:「我身子大病初癒,不能多喝,陪不了諸位了。你們只管盡興!」

  曹瑋正要挽留,石延年道:「小主人前些日子遭了那一場大難,病得不輕,不能喝就不要勉強了。」

  眾人只好罷了,由徐平在一邊坐著。

  又過一會,徐平看幾個人酒肉吃了一肚,再下不去自己筷子,便道:「我去去就來。」

  到了酒鋪裡,讓盛了兩大盤花生米,一盤醋泡的,一盤油炸的。又弄了一個小蔥拌豆腐,一個涼拌皮蛋,一起端上去。這都是徐平按照記憶在酒鋪裡做了用來下酒的,可惜生不逢時,不合這裡人的口味。貧苦勞力來喝酒的,都想吃點肉之類的油水在肚子裡,裝風雅的又嫌這些東西粗糙,賣得並不好。

  端到亭子裡,眾人吃了幾口,一起道:「這個好,正好用來下酒!有這種好東西,小主人怎麼不早上來?」

  徐平只是苦笑。一早端上來,只怕你們也吃不下去,這東西都是肚子裡有了油水之後用來磨牙的,一直吃就會嫌累得慌。

  今天這一場酒一直喝到紅日西垂,曹瑋趙滋和石延年三人才喝得醉醺醺地與一眾親兵回去。

  徐平除了那不到兩壇的酒頭,還弄了好幾大壇高粱大麯讓幾人帶回去。石延年怕犯酒禁從不敢多帶,每次只是一葫蘆,曹瑋位高爵顯,進出城門前呼後擁誰敢查他!沾了這個光,石延年都帶了一大壇回去過癮。

  雖然徐平怎麼說都不肯收錢,曹瑋還是扔了一大錠銀子給他。怎麼說也是曾做到節度留後簽書樞密院事的大人物,哪會賺他這點小便宜。

  看著曹瑋一行浩浩蕩蕩地離開,桑懌感歎道:「大丈夫能做到曹太尉一般,也算不負此生了!」

  徐平奇道:「秀才既然有此志向,那就棄筆從戎好了。以秀才的才能,在軍中平步青雲也不見得是難事。」

  桑懌歎口氣:「文不足以高登金榜,從軍又拉不下面皮,文不成武不就,說的就是我和石曼卿這種人物了!」

  徐平默然。

  宋朝實行募兵制,對軍隊從來就只有一個字,給錢。出征要給錢,勝利要給錢,打敗了還得給錢。皇帝過生日要給錢,成親要給錢,生孩子也要給錢。國家喜事要給錢,喪事還要給錢。這纏在軍人身上的一個錢字,也給時人一個武人都貪鄙的印象。

  岳飛有名言:文臣不愛錢,武臣不惜死,天下太平矣。這句話經常被過多發揮,其實說的不過是宋朝的基本政策。對文臣待之以禮,文臣就該以忠心自許,視錢財如糞土。待武臣不以禮數,而以錢財籠絡,拿了錢就該辦事,用到的時候不要貪生怕死。所以貪汙在文臣是重罪,武臣不過是小事一樁。

  然而歷史事實已經證明,在朝政混亂的時候,這兩者一個也做不到。

  在此時人的心中,投身當兵就是貪財,打仗勇猛是為了升官,升官還是為了得到更多的錢。這一觀念自五代延續而來,幾乎根深蒂固。

  文人棄筆從戎,其他都是小事,惟有君子自甘與小人為伍這一點,對很多珍視名聲的讀書人來說怎麼也轉不過彎來。宋太祖曾說欲令天下武臣盡讀書,讀書不是認字寫字,而是指知禮義,使軍隊從被金錢腐蝕的泥潭中爬出來,然而終究成為一句空話。終宋一世,文臣惜名,武將愛財,大方向並不曾改變。

  石延年以進士起家,卻在武臣序列,從事的又是文臣的工作,正是文不成武不就的典型。官職低微俸祿微薄還在其次,武臣身上那個不光彩的光環,才真正地使以詩書自許的人意志消沉。

  徐平雖然對這個時代也瞭解了一些,卻還是不能深切地感受這個時代的特色。宋承唐制,但又受五代亂世影響極深,這種影響不僅僅是對統治者制定政策時的影響,還深深地滲透到了社會的方方面面。

  像桑懌和石延年這一類人,既讀詩書希望搏一個進士的正規出身,又仗劍遊俠以意氣自許,正是被五代遺風和時代現實撕裂的性格。這一類人徐平後來還會不斷碰到,使他理解到這個時代與書本上的巨大差別。

  五代時的文人經常由文轉武,遊俠鄉裡,向統治者投書獻策而希望能夠被重用,時機到了甚至起兵嘯聚,逐鹿天下。這一遺風宋初猶存,讀書人如果不被統治者延攬,往往到處遊歷,呼朋引伴,成為統治者的心腹大患。

  科舉制度的完善盛行與這一背景息息相關,最早的目的不過是把這些人從民間延攬進朝廷來,所以宋太祖讓以角力決狀元實在是平常之極,並不能說是看不起科舉與文人。隨著社會的發展,科舉的目的和手段一直發生著變化,但最少在北宋還沒逆轉,所以《水滸傳》裡會有一個落第的舉子王倫,落第舉子在宋朝經常成為起兵反叛的領頭人。這時的科舉與後來的以築固統治階級的禮制秩序為目的大相徑庭,科舉的過程與後世有很大區別自也是應有之義。

  徐平要去應舉搏一個出身,需要的不僅僅是熟讀詩書,還要去理解這時的科舉與後世的手段和目的的不同,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3 13:17

第67章 選擇

  秋天的腳步總是快過人們的思緒,不經意間一抬頭,樹上半青半黃的葉子就已全都落到了地上,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椏。秋風捲著枯枝敗葉從地面掠過,把平坦的地面刷得慘白,也把天地間最後的一絲暖意帶走了。

  徐平和桑懌傻呆呆地站在莊院前,看著站在他們面前的五個兵士和一個軍官,以及兵士手中盤子裡的五顆人頭。

  曹瑋的威名不可輕辱,沒幾天時間,禁軍大營就給出了答案。這六個人是從盧館鎮大營來的,他們的答案很簡單,被殺五人擅出軍營,以軍器殺傷人命,視軍法如無物,按律當斬。

  於是五人就被斬了,而且還把人頭拿來給徐平這個受害人看,從這裡離開後還要拿給中牟知縣和縣尉看,以示軍法嚴明。因為大營雖然在尉氏縣,事情卻是在中牟犯的。

  然而,這一行為的另一個意思,就是這件案子至此結了。

  這五人為什麼這麼做?是誰支使他們這麼做的?隨著這五顆人頭落地,一切都變得不再重要,不管真假,所有人都不知道了。

  徐平強忍著心中怒火,看六個人轉身上馬,打馬離開。

  這是把所有人都當是傻子了啊,用五顆禁軍的人頭,把這件大案生生壓了下去。中牟知縣是明白人,把這件案子一結不會再提。曹瑋也得到了他要的交待,營中主將只要報給他一句話,人已查出,斬訖送地方。以曹瑋的身份,難道會追著這件事情問個明白不成?

  惟一夾在中間不滿意的徐平,不過是個酒戶人家的兒子,身份低微,機緣巧合之下,能讓曹瑋這等人物為他說上一句話就是前世修來的福氣。難道見了人頭他還會跑到曹瑋府裡哭訴說是結果不明不白?即使徐平有這個心,曹瑋也沒那個好脾氣。

  過了好一會,徐平長出了一口氣。如果我是官,哪怕中了進士做個最低等的文官,這軍營主將天大的狗膽也不敢這麼做。

  是要好好準備,考個進士在身上了。

  桑懌見六人的身影消失,問徐平:「沒想到案子就這樣糊塗結了,小莊主準備要怎麼做?」

  徐平反問他:「秀才覺得我該怎麼做?」

  桑懌黯然無語。

  他是個硬性子,一刀一槍地拼殺他就擅長,碰到這種齷齪事卻只好束手無策。這種性子讓桑懌吃了很多虧,然而本性卻是難移。

  沉默了一會,徐平對桑懌道:「再拜託秀才,去監視住那兩個燒煉藥銀的華州進士,這兩天得空了我們一起去找他們!」

  桑懌道:「若不是小莊主拖著,我已經把他們拿下了。既然有你這句話,我就再看著他們兩天。」

  告別桑懌,徐平回到小院裡,尋個凳子坐著低頭想心事。

  秀秀來回忙了一陣,好奇地問徐平:「官人莫非有心事?怎麼像個木頭人一樣坐在這裡,一動也不動?」

  徐平抬起頭,問秀秀:「前些日子柯五郎一夥盜賊伏法,問明瞭就是偷你家的羊的人,得到消息你高不高興?」

  聽見說這個,秀秀就興奮起來:「我開心呀,高興得幾晚都睡不著覺!我爹娘聽說了,巴巴地帶著我弟弟到縣城裡看知縣相公開堂,我阿爹還被知縣相公問話了呢,指認他們那些壞人!若不是官人正好病了,我也要去看!」

  徐平道:「你高興就好。倒不是我不放你去,差役棍子打起來,血肉橫飛的,你一個小女孩少看那些東西。」

  秀秀道:「我就是要看!那些人害得我家好苦!」

  徐平沉默了一會,突然抬起頭來問秀秀:「如果柯五郎一夥沒被抓住,秀秀,有一天你會不會忘了他們?」

  秀秀決然道:「不會!如果他們不伏法,我恨他們一輩子。惡人就該有惡報!這世上有天理的!」

  徐平歎口氣:「他們就是伏了法,你家的羊也是追不回來了。」

  秀秀使勁搖頭:「我盼著他們受罰,不是要追回我家裡丟的羊!人命裡該有什麼,是天生註定的,躲也躲不掉,沒有他們難道我家裡就不受苦了?但人只要做了壞事,就要受罰!不然天理何在?」

  徐平又是歎了一口氣:「做壞事就要受罰嗎?」

  秀秀重重點了點頭:「當然!舉頭三尺有神明!」

  「我知道了。」

  徐平站起身來,走出了小院。

  秀秀看著徐平的背影低聲嘀咕:「官人今天是怎麼了?好奇怪。」

  徐平出了莊門,來到林素娘家的小院門口,抬手打門。

  一會門開了,蘇兒探出小腦袋來,看見徐平,道:「咦,官人今天怎麼有空?有什麼事嗎?」

  徐平問她:「你家娘子在嗎?」

  「在的啊,正在繡花呢。官人有事?」

  蘇兒一邊說著,一邊轉著眼珠看徐平。

  徐平點頭:「有事商量,你進去通報一聲。」

  蘇兒轉身跑進去,一轉眼又跑出來,對徐平道:「我家娘子讓你進去說話,她在廳裡等著。」

  徐平隨著蘇兒到了廳裡,林素娘起身行個禮,問他:「難得大郎來看我,有什麼事嗎?」

  徐平被說得有些不好意思。這麼長時間以來,他還真是沒有特別事情,從來沒有登過林家的門,更不要說來找林素娘說點體己的話。

  蘇兒見徐平不吭聲,一個勁地看自己,一下明白過來,口中道:「我去給官人點茶!」說著就跑出了門去。

  林素娘看著蘇兒出去,對徐平道:「大郎有什麼話,只管坐下來說。」

  徐平站在那裡,面容一肅,沉聲道:「我今天來,只問娘子一句話,那天抓你走的那個少年人,你知道是誰嗎?」

  林素娘沉默了一會,才看著徐平緩緩開口:「我也只說一句話,大郎現在就是拼上性命,也抵不過曹寶臣太尉一個字!你還要問嗎?」

  徐平被噎在那裡,喘了幾口氣才說:「不用了!」

  說完,轉身走出了房門。

  還是怪自己沒用嗎?林素娘的意思很明白,要去報仇,以現在徐平的身份還不夠資格,知道也不會告訴他。

  從林素娘家裡出來,徐平看看天色還早,便讓莊客牽出自己的馬來,吩咐了徐昌一聲說自己有事要去鎮裡,便打馬直奔白沙鎮。

  有了上次的教訓,徐平和桑懌之間設了聯絡的暗號,徐平在酒鋪裡坐了沒多久,桑懌便尋了過來。

  見到桑懌進來,徐平站起身來,對桑懌道:「秀才如果沒有其它的事,我們現在就去見那兩個人!」

  桑懌點點頭,兩個人一起出了酒鋪,騎上坐騎,離了白沙鎮。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3 13:19

第68章 交易

  這是一座鄉間的破廟,已經荒廢很久了,到處長滿枯黃的野草,掩映在一片掉光了樹葉的亂樹當中。

  徐平下了馬,問身邊的桑懌:「就是這裡了?」

  桑懌沉聲道:「不錯!」

  從驢上下來,順勢抽出了背上的鐵鐧。

  徐平也拔出佩帶的長刀,握在手裡,隨著桑懌慢慢靠近破廟。

  兩人到了廟門口,分兩邊站住腳步,仔細聽裡面的動靜。

  「兩位既然到了,何不進來說話?外面寒風勁吹,可不舒服!」

  就在兩人小心戎備的時候,廟裡面突然傳出來這麼一句話。

  徐平和桑懌都是吃了一驚,沒想到廟裡的人早已經發現了他們。對視一眼,兩人一先一後進入了廟裡。

  這座小廟也不知供的哪路神仙,荒棄了多少年,連神像都只剩了半截。在供桌的前邊,地上生了一堆火,兩個人正坐在火邊。

  一個三十歲左右的樣子,是個白面書生,臉上微有髭鬚,坐在火邊,腿上倚了一根鐵笛,只是專心烤火,連頭都沒抬起來。

  另一個年紀大一些,身材魁梧,發鬚濃密,也是書生裝扮,身旁放了一把鐵劍,正不屑地看著徐平兩人。

  徐平沉聲道:「原來兩位已經發現們來了!」

  魁梧書生大笑道:「你身邊的那廝在廟外逡巡了好些日子,還不知道有人要來,當我們是瞎子嗎?」

  桑懌沒想到自己的行藏早已落進人家眼裡,臉上有些掛不住,握緊鐵鐧問道:「你們是什麼人?既然知道被盯上了,為什麼還不逃?」

  魁梧書生道:「我們兩個都是華州進士,我叫吳久俠,那一個兄弟名叫張源。年前來京趕考,不小心在京城把盤纏花光了。到了出榜,不想現如今朝庭竟是個婆娘當政,不識英雄好漢,把我這個兄弟當殿黜落。沒耐何,只好放下臉皮,做些不正當的勾當賺些金銀,湊了錢好回家鄉。」

  徐平聽他說得輕鬆,憤憤地道:「你們燒煉藥銀,卻把這片地方攪得雞犬不寧!知道有多少家被你們搞得傾家蕩產嗎?」

  吳久俠不以為然地說:「我們只有這個辦法來錢,不在你的地方弄,就要去別處,又有什麼區別?」

  徐平不與他纏這個,問道:「你還沒說為什麼不逃呢!」

  吳久俠歎口氣:「我原說要走他娘的,不管你們這些鳥人!被我這個兄弟攔下了,才在這裡等你們。」

  徐平和桑懌都已看出那個白面書生才是主腦,一起看著他。

  一直坐在那邊烤火的張源漫不經心地說:「我們若是一走了之,你們兩個必然就會去報官,也是麻煩。既然這些日子這個人只是在外面監視,又不動手,想必是有事情要與我們來談,何不等等再說。」

  徐平問道:「你覺得我們會找你談什麼?」

  張源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也不過是貪圖我們那個點銅成銀的方子罷了,白花花的銀子誰不喜歡?不然你們兩個吃撐了來找我們!」

  徐平冷笑:「就是用砒霜把銅煉成白銅的辦法?這點事情我早十年前就會了,還要來找你們學?」

  張源吃了一驚,這才認真起來,上下打量徐平,問道:「原來你也知道這個方術!既然你都知道,那還來找我們幹什麼?」

  徐平道:「你找的那個秦二,從我家偷換了幾百兩銀子出來,你說我該不該來找你們?」

  張源搖搖頭:「就為那幾百兩白銀?」

  徐平道:「幾百兩也夠你們兩個人快活一世了!」

  張源聽了這話,看著徐平,突然一笑:「幾百兩確實不是小數,但對徐家酒樓的小主人來說,就算不上什麼了。」

  徐平道:「原來你也早就知道我!」

  「這附近,能換來大筆白銀的只有你家,我如何不知道?」張源說著,看看徐平,「不過小主人此時來找我,必然有其他的事情,何不直言?這樣說話繞圈子,也不是你我的性情。」

  徐平沉默了一會,才道:「不錯,我來找你們,是有其他的事!」

  張源微笑道:「小主人儘管明言,只要雙方有利,我們也不推辭。」

  「前些日子,我莊上抓住了柯五郎,解送到縣裡的時候,被五個禁軍兵士殺了。這件事情,你們有沒有聽說?」

  張源聽了徐平的話,只是搖了搖頭:「我們最近都是窩在這座破廟裡,哪會聽說這些事情!」

  徐平不管他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只管接著說道:「那幾個人,當天還把我未過門的妻子劫了去。我一路追上,半路卻又出來一個少年人和一個下人樣子的老者,原來他們才是主使的。我知道幾個月前你們是與這些人混在一起的,知不知道那兩個是什麼人?」

  張源道:「聽你這麼說,應該就是馬季良家的小舍人馬直方和他家的知院了。怎麼,難道小主人就只為了知道這兩個人的名字?」

  徐平冷冷地問:「你覺得呢?」

  張源歎了口氣:「當然不是。這附近的勢力人家就那麼幾戶,來之前只怕小主人也早猜到了。你還巴巴來找我們,想必是要取那小舍人性命了。」

  徐平閉嘴不言。

  桑懌卻吃了一驚,問徐平:「你真的存了這樣的心思?這可是犯國法的事情!更何況馬家在太后面前正當紅,怎麼還要去惹他!」

  徐平搖頭,對桑懌道:「這些關我們什麼事?是他們自己燒煉藥銀分贓不均,互相之間仇殺,誰管得了?我只過是幾百兩銀子不要罷了!」

  張源起身長笑:「你們也是遍覽群書,提刀拿劍的人,做起事情來怎麼瞻前顧後,婆婆媽媽,成得了什麼大事?在你們眼裡那是寵臣之子,誰都不敢惹,在我眼裡卻只是一個一無是處的小混蛋,不過一劍罷了!」

  徐平也知道,馬季良的這個兒子極其不成器,以他的身份,都沒有蔭補個官身在這個兒子身上。只因這小子惡名昭著,一提起來就要被台諫攻擊,連帶他自己的外戚身份也要被拿出來說事。

  但不管怎樣,那也是馬家的人,太后的近親,也沒有人敢主動惹他們。徐平還沒有這張源和吳久俠這樣什麼都不管不顧的魄力,去把他一刀殺了。

  見徐平不吭聲,張源又道:「小主人既然是明白人,當然知道那藥銀燒煉起來本錢不小,又有劇毒風險極大,幾百兩白銀有點少了。」

  徐平冷冷地道:「也夠你們回去做一方財主了!」

  張源聽了哈哈大笑:「小主人好淺的眼皮!若要做個鄉村財主,我和吳兄何必來京城,在家裡輕輕鬆鬆就做了!大丈夫為人一世,學成文韜武略,就當出將入相,立不世之功業!生前顯功名,身後著丹青!」

  邊笑邊搖頭:「我原先見你也能縱馬提刀,也能吟上兩句詩,憑著幾個不成器的莊客,能勝了久經操練的大軍,也能輕鬆捉獲柯五郎一夥盜賊,還以為也是我輩人物,有心結交。沒想到你的眼裡就只有個鄉村財主,真是笑掉我的大牙!罷了,既然我們話已經說到這裡,我再與你這等人物計較就是自降身份了,乾脆就再賣你一個面子。那個馬家的小舍人我給你引到這裡來,就在你面前取了他的性命,讓你看看我輩的風采!你只需送兩壇好酒來這裡,讓我和吳兄飲個痛快,不要說是我們貪圖你的錢財!」

  徐平沒想到這人如此狂妄,臉上有些掛不住。不過轉念一想,這傢夥也是曾經金榜高中的,到了殿試的時候才被黜落下來,心高氣傲也是憑本事。至於什麼要出將入相之類的,徐平有了前世記憶,並不怎麼熱衷。志存高遠是好事,但更要腳踏實地,不要總是飄到天上去。

  當下對張源道:「隨你怎麼說了。要好酒不難,稍後我就找人送來。」

  張源便對吳久俠道:「吳兄,你辛苦一趟,去把那個馬家的小舍人引到這裡來,讓這小主人看我取他性命!這幫鄉下人眼裡天大的難事,在我眼裡只不過是血濺五步而已!」

  吳久俠聽了,長身而起,也不拿鐵劍,對張源道一聲:「張兄稍候。」便就出了廟門,大步而去。

  桑懌見真地要去殺人了,有心要阻止,又被張源剛才的話說中了心事,只是張了張嘴,終於沒有說出來。

  張源不理兩人,在火邊坐下,隨口吟了一句:「有心待搦月中兔,更向白雲頭上飛。」

  搖了搖頭,便專心烤火。顯然是自認為自己是心存高遠的人物,不屑與徐平這種胸無大志的人說話。

  徐平和桑懌靜靜地站在一邊,看著張源在那裡裝世外高人。

  在前世,經意不經意間,徐平不知看過多少名人的傳記,心裡明白得很。像張源的這種做派,如果以後能夠功成名就,那就是名人的趣聞逸事,自來就胸懷大志。如果一事無成,就是個笑話,像蘇東坡笑話的那樣,在鄉間野廟裡吃瘴死老牛肉,喝村酒高談闊論者。

  自古以來,人們崇拜羡慕的只是結果,而不是過程。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3 13:21

第69章 失意者

  天上彤雲密佈,寒風吹過樹梢,低聲地嗚咽。

  徐平和桑懌一人拿了個酒葫蘆,各自靠在身後的樹上,不時喝一口酒。

  不遠處的破廟裡,張源一個人在安心地烤火。旁邊兩個酒罈子,是徐平送來的家裡釀的白酒,張源不時喝上一碗,逍遙自在。

  那天吳久俠離去,徐平還以為是很快就會把馬家的小子帶來,讓張源一下子敲死就完事。沒想到與桑懌兩人巴巴地等了兩三個時辰還沒見到人影,去問張源,又被張源恥笑。說是這種事情要辦得天衣無縫,哪裡是那麼容易的,總麼也要等上幾天,徐平不通事物。

  聽了張源的這話,徐平兩人也不再在廟裡瞎等,在廟外轉了一圈,找到這個地方,正好能夠監視廟裡,又不會被廟裡的人發現。給張源送去了兩壇酒,徐平和桑懌兩人便輪流換班,守在這裡,監視住張源。只要把張源看死了,也不怕這兩人不告而別。

  今天徐平本來是來換桑懌的,桑懌卻說廟裡的張源收拾了行李,好像是要離去的樣子。兩人也就不換班了,一起留下來看住張源。

  看見廟裡的張源輕鬆自在,徐平對桑懌道:「也不知這廟裡的傢夥打得什麼主意,心倒是放得開。看這天氣,不用到天黑就要下起來。天氣冷成這樣,就不知是下雨還是下雪了。」

  桑懌也冷得難受,點頭道:「不定就是要下雪。現在還是十月,雖然下雪早了點,但也是入冬了,不算怪事。」

  桑懌話聲未落,一陣寒風吹過,點點細碎的雪花就從天上飛下來。

  徐平苦笑:「秀才好一張烏鴉嘴!」

  這雪想是憋得久了,沒多大一會,雪花便變得有鵝毛大,紛紛揚揚,充斥了天地間,入眼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看雪下大,徐平和桑懌便想找個地方躲雪。

  正在這時,桑懌拉住徐平,小聲道:「不要動,有人來了!」

  順著桑懌的目光看去,徐平就看見了吳久俠這個魁梧書生,甩開流星大步向破廟走來。他的身後一個少年,一身白裘袍子,還是縮手縮腳,跟在吳久俠後面一溜小跑。

  桑懌問徐平:「那個少年是不是馬家的小舍人?」

  徐平看得明白,答道:「是他,不會錯了!」

  桑懌道:「沒想到真能把他引到這裡來,也不知道那個吳久俠用了什手段?能把這個紈絝騙來。」

  徐平道:「這小子愛錢如命,十之七八還是用那個藥銀的方子。」

  兩人正在談論的時候,吳久俠和馬直方已經到了廟門口。

  吳久俠站在門邊,對馬直方道:「人就在裡面,小舍人請進!」

  馬直方狐疑地看了看,問道:「張先生就在裡面?這樣一處破廟,你們怎麼會在裡面安身。」

  吳久俠道:「我們在外遊歷慣了,什麼地方都能住得。」

  馬直方到了廟門口,一眼就看見了裡面正在烤火的張源,面色一喜:「張先生果然在這裡,這些日子沒見,我好生掛念!」

  口裡說著,就邁步進了廟裡。

  張源長身而起,手裡提著鐵笛迎上來,笑道:「小舍人來得正好!」

  口中說著,兩人就走到一起,張源手中鐵笛突然揚起,猛地一下正擊在馬直方額頭。

  看著馬直方緩緩倒在地上,額頭漸漸湧出血來,張源笑聲不停:「你這廝過了這麼些日子才來,可是讓我等得煩了!」

  俯下身子探探馬直方鼻息,已是死了過去,張源對吳久俠道:「吳兄,此間事情已了,略收拾一下,我們回關中!」

  吳久俠看也不看地上的馬直方,進到廟裡,把自己的東西收拾成一個小包袱背在背上,拿了鐵劍,與張源一起出了廟門。

  雖然隔著漫天的雪花徐平看不分明,但模模糊糊地也把整個過程看在眼裡,心裡吃了一驚。沒想到張源這個白面書生竟也有桑懌的手段,談笑間就能殺人,而且出手前沒有任何徵兆,突然暴起,讓人防不勝防。

  張源與吳久俠兩人帶了行李出了廟門,走了幾步,張源高聲道:「小主人和桑秀才還不出來嗎?我們可要走了!」

  張源猜到自己的存在,徐平倒不意外。看這人的一言一行,雖然狂妄,思慮卻很周密,絕不是個魯莽無謀的人。

  與桑懌從樹後轉出來,徐平對張源道:「秀才好手段,我先前倒是小看了你!只是你鐵笛殺人,就這麼不管不顧,甩手離去嗎?」

  張源道:「殺都殺了,還要怎地?這小子貪財狂妄,曝屍在這個破廟裡,也是死得其所了!」

  徐平問他:「你就不想想怎麼善後?」

  張源大笑:「我早就說過,你們這種蠅營狗苟的人,全沒一點氣魄!自以為想得完全,到最後全沒一點辦法。對我來說,取他性命,只是一擊,血濺五步而已!人都已經殺了,你善什麼後?再怎麼掩飾,他還能活過來不成?」

  徐平覺得張源的話一點道理都沒有,卻想不出什麼來反駁他,沉默了一會,才問道:「兩位做下了這件事,馬家必然會猜到你們,不會善罷干休。你們離開這裡之後,要到哪裡去?」

  張源傲然道:「天下之大,是他一個馬家能管得過來的?別說他一個僥倖進身的小官吏,就是當今天子也管不過來!我做下這件事,下一次科場也不用來了,如今女子小人當政,這科舉也沒什麼意思!我久在關中,對西北邊事瞭若指掌,夏國李德明早有不臣之心,用不了多久西北戰事必起!以我胸中才學,便是投身軍中也能夠建功立業,何必受這些鳥人閒氣!」

  徐平已經知道,此時的西夏還不是他前世史書上提起的那個李元昊當政,自李繼遷反叛,從太宗朝打到真宗朝,最終議和,此時兩國正在和平時期。按前世知識,徐平當然知道過一段時間兩國還會打起來,沒想到張源也有這個見識,倒是真沒想到他還有這個遠見。

  其實現在預見到宋夏戰事必起的人多了,只是大多都是提提而已,朝中當權的都不當一回事。朝廷因循守舊慣了,又無進取之心,只是存著僥倖心裡,看著西夏國力一天天強盛起來。

  張源話說到這個份上,徐平也無話可說。這個時代的讀書人與後世的還有些區別,由文轉武的還是有一些的,更有一些科舉不得意的直接投身軍旅,以效用之名在軍中效力,尋找建功立業的機會。

  不過徐平仔細搜索記憶,怎麼也找不到張源這號人物在歷史記載上的影子,知道他再是自命不凡,最後也只能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中,並不曾翻起什麼浪花,也就懶得理他。

  沉默一會,徐平對張源道:「那我祝願二位到了西北得遇知己,能夠奮勇殺敵,建功立業,搏個封妻蔭子!」

  張源笑著搖頭:「小主人這話說得言不由衷,心裡必然笑我等狂妄。燕雀安知鴻鵠之志!我們本來就不是一類人,這些客氣話就用說了!」

  徐平自嘲地笑了笑,也不與張源計較,問他:「關中路遠,二位身上的盤纏夠了嗎?不夠我可以給你們取點錢使用。」

  張源道:「錢財這種東西,什麼是夠什麼是不夠?先前已經說好,我們只取這幾百兩白銀去,說過就要算數!對不對,小主人?」

  徐平見談不到一塊去,再說也是多餘,最後道:「那我祝兩位一路順風!我這裡有一葫蘆好酒,便喝上一口算送別!」

  說完,捧起葫蘆喝了一大口,交給張源。

  張源接過葫蘆,喝了一口交給身邊的吳久俠,吳久俠一樣喝了。

  桑懌心中也是無限感慨。他同樣是不得意的落第進士,若說對科舉沒有怨言也不可能,不過他只是過了發解,在省試就已落第,怨念沒那麼深罷了。張源是殿試時被當殿黜落,引以為恥,人又偏激,行試便就極端起來。

  與張源遭遇類似的其實是石延年,不過石延年生性豁達,學問精深,最後能把這件事情看開。

  徐平敬完,桑懌上來也依樣敬了兩人酒。

  把酒喝完,四人拱手而別,張源和吳久俠大步走進了漫天風雪裡。

  此時的科舉制度,一旦在最後一步敗下陣來,便就形同白身,回到家鄉也沒什麼人正眼看你。而對一個讀書人來說,前面過五關斬六將,作為發解舉子到了京城,也曾經見過皇上。雖然見的時候是亂糟糟地幾百人幾千人擠在一塊,跟趕集似的,被人諷刺為殿庭裡班列怎麼也整齊不了的,只有蕃人、駱駝和舉人,但怎麼說也是睹過天顏的。結果一旦落第,還要從頭再來,有的家裡窮的,連路費都是借來甚至是高利貸,根本無顏回去見家鄉父老。

  這時不像明清時候,一旦中舉,有大把的人來送錢給你。這時的讀書人一過發解試,尤其是離京城遠的地方,首先就是發愁路費。雖然成了鄉貢,也會有人資助,但還比較少見。曾有個讀書人過了發解試這後,去找親朋借路費,求爺爺告奶奶一圈下來,還沒湊夠一貫錢。這人深以為恥,把那不到一貫錢掛在城門,誓言中了進士立即搬家。最後幾乎要著飯到京城,一舉高中,回家鄉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舉家搬遷。

  這種背景,加上五代遺風,才會出張源這麼偏激的人物。老子一肚子才學,文武全通,竟然狗眼不識人才。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處處不留爺,爺去投……

  雪越下越大了,鵝毛大的雪花,把風都已經逼停,天地間只有白茫茫的一片。徐平和桑懌站在雪裡,看著前面兩人的身影大雪裡漸漸消失。

  「五丁仗劍決雲霓,直取天河下帝畿。

  戰罷玉龍三百萬,敗鱗殘甲滿天飛。」

  前面突然傳來張源的高歌聲,聲音高亢而帶著一股戾氣。

  徐平聽見這歌聲,一下呆在那裡。他熟讀主席詩詞,一句玉龍三百萬實在是熟之又熟,當然知道主席的這一句化自前人的詠雪詩。然而那時只記得這詩作者是無名氏,為歷代詠雪名篇之一,卻沒想到在這裡聽見。

  這個張源竟然是這首詩的作者?一個落魄到騙人為生的落第舉子作了這樣一篇後世傳誦的詩,卻連名字都被後世懶得提起?

  徐平也已經知道了此時的詩風與後世不同,此時尊杜甫為詩聖,而對李白並不怎麼感冒,但也沒人說李白寫得不好啊。

  最少以張源的這一首詩來說,氣魄恢宏,想像力驚人,全詩無一個字及雪字,卻把眼前的雪景寫得淋漓盡致。

  然而此時,能夠寫出這種詩的人,只配在山間野廟,吃最便宜的瘴死的牛肉,喝難以下口的私釀混酒,根本不入正經讀書人的法眼。

  徐平本來還規劃等轉過年來,好好讀書應舉,機會到了偷抄上兩首後世的名詩詞搏個名聲。此時才知道是自己想多了,詩人出名是因為詩人的身份,純想靠作詩讓人賞識,那得等到死後幾百年才行。

  看著張源和吳久俠的身影在大雪裡消失不見,徐平歎了口氣,他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麼,這兩個人絕不是在歷史上默默無聞的人物。

  然而又如何?到了這個時代,這樣的人物必然還要碰到很多,能夠名留青史,不僅僅是要才華,還要機緣巧合。不能碰到一個有點印象的就追著不放,那這一輩子也不用幹別的人了。

  要到很多年之後,徐平才知道這兩個華州進士這次離開京城之後幹了什麼,那時他才多多少少有些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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