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129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 13:47

第30章 端午(中)

  回到小院裡,秀秀和蘇兒一人一個小板凳,趴在一張小方桌上,一邊靈巧地編織著手裡的艾草,蘇兒一邊教秀秀唱江南小調。

  徐平沒有事做,便坐在一邊看她們玩鬧。蘇兒唱的小調咿咿呀呀,徐平也聽不出個什麼意思,秀秀倒是學得歡快。

  兩個小女孩玩了一會,想來是累了,便把手裡的艾草往桌上一推,扶著桌子歇息。

  蘇兒見徐平坐在一邊,便道:「官人是讀書人,唸首新詞給我們聽聽,說不定我還能唱出來哦。」

  徐平左右無事,便也想顯顯自己的才華,讓這小丫頭回去給林素娘說說,讓她知道自己不是個不學無術的。詩詞自己現在當然做不出來,但前世好歹也背了不少,難道還抄不來?

  低頭想了半天,無耐地發現自己所記得的詩詞中竟沒有一首應景的,不由很是尷尬。

  抬頭見蘇兒眼巴巴地看著自己,不由覺得面上發熱,只好硬著頭皮道:「新詞我這裡就沒有,只有一首詩,你要不要聽?」

  蘇兒有點失望,但也不好駁了徐平面子,只好道:「聽聽也好。」

  徐平唸道:「屈子當年賦楚騷,手中無有殺人刀。艾蕭太盛椒蘭少,一躍衝向萬裡濤。」

  陪著他的那一堆技術書籍裡,只有幾本毛主席的著作,閒來無事,把主席的詩詞背了個爛熟。

  秀秀和蘇兒聽徐平唸完,一起咯咯笑個不停,口中道:「官人果然是個糙男子,連做詩也是這般嚇人!應景是應景了,只是聽來瘮的慌!」

  徐平笑著搖頭,他自己也知道這詩肯定不受待見,更何況面對的是兩個小女孩。這與詩本身的水準無關,只是不合時宜。

  此時正是承平時候,天下一片太平,文人的詩受晚唐五代影響,講究格律工整,詞句華麗。至於詩詞講的是什麼內容,並不怎麼重視,所謂西昆體就是了。像這種直抒胸懷,崢嶸畢露的詩詞,都會被看成古怪奇詭,做詩的人也必是心胸有問題,不入大家眼中的。

  其實何止是這樣一首詩,很多後世的名詩詞,此時出來都未必有多高的評價,這是古今審美觀的差異,徐平慢慢也會明白。要等到中原陸沉,一次又一次的苦難之後,壯懷激烈的內容才會被接納進中國文化的主流。

  見兩個小女孩笑得歡快,徐平也覺得沒意思,站起來道:「坐得久了,渾身難受,我出去走走。」

  出了小院,徐平還是暗笑著搖頭。看來自己要裝成個有才學的,還真不是個容易事。

  院子裡,劉小乙正停住牛車,見徐平出來,急忙上來見禮。

  徐平看車上裝著酒罈,問他:「你又送什麼到莊裡來?」

  劉小乙道:「夫人吩咐,讓小的送些菖蒲酒回莊。」

  這個時候過節比後世內容豐富得多,平時娛樂太少是一個重要原因。除了吃粽子,喝菖蒲酒也是端午的一個重要內容。不過後世流行的龍舟競渡卻不在這個時候,而是在三月春光正美時。

  好在這些東西都不用徐平自己動手,不然肯定要被煩死。

  看著莊客把酒搬下來,劉小乙又道:「夫人特意吩咐,有兩壇是要送到林秀才家裡的。」

  徐平點頭道:「先放在這裡吧,林娘子的貼身女使蘇兒在我院裡,等她帶回去就好了。」

  這個時候最忙的是徐昌和迎兒,尤其是迎兒,指揮著眾人包粽子,準備過節的各種雜物,一刻也不得閒。

  徐平到處亂逛,到了門外,見孫七郎帶了兩個莊客,手裡提了一隻野雞和幾條大鯉魚回來。

  徐平把孫七郎叫過來,看他手裡的鯉魚,都有七八斤大,嘴巴還一開一合地在喘氣,便問他:「這魚哪裡來的?到莊子這麼久,還沒吃過魚呢。」

  孫七郎道:「原來官人不知道,外面陂塘裡這種大魚到處都有,要不是上月朝廷禁了在附近大河下網,更大的也多得是。不過我們北方人,都不知道怎麼調理,也沒什麼人去捕了吃。我們幾個因是過節,去捕了幾條來做魚湯。」

  徐平奇道:「你們只會做魚湯?」

  幾個莊客都說:「不然怎麼做?我們又沒有江南人手藝。」

  徐平道:「怎麼沒有?蘇兒不就是江南人?你們送兩條到我院裡,看她會不會做什麼菜肴。下午沒事,我跟你們一起,多帶幾個人,捕得多些,弄個全魚宴吃多好。」

  莊客一齊笑:「官人說得是。」

  因為唐朝禁食鯉魚,到了宋朝,黃河汴河裡的鯉魚多得成災,偏偏燒鯉魚的手藝在汴梁附近也失傳了,沒什麼人吃,更加氾濫。徐平原先還沒想到這點,見了孫七郎他們帶回來,才想起自己手藝雖然不怎麼樣,但做幾道魚菜還是可以的。此時的魚都是野生,肉雖然粗了點,但好在肉緊實,腥味也淡,就是用鍋煮了也是不錯的食材。

  回到小院,蘇兒見到孫七郎手裡的鯉魚,喜道:「七哥從哪裡捕來,好大的鯉魚,便是我在江南也不多見。」

  徐平道:「莊子周圍到處都是。蘇兒,你會做魚嗎?」

  蘇兒笑道:「我們江南人家,自小吃魚,當然能做幾道菜。」

  徐平也不讓她們編艾草了,對蘇兒道:「你教秀秀,做兩道菜出來我來嚐嚐,看看手藝如何。」

  秀秀對蘇兒小聲道:「我們官人嘴刁,你用心些。」

  蘇兒笑著點頭,帶著秀秀去孫七郎手裡接了兩條鯉魚過來,用柳條提著,進了廚房。

  孫七郎便告辭離去,徐平踱進廚房,看蘇兒手藝。

  蘇兒正在教秀秀,見徐平進來,笑著道:「廚房裡可不是官人進來的地方,你怎麼進來了。」

  徐平不理她,湊上前去看,口中道:「我來看看你收拾得對不對。」

  指著魚鰓道:「把鰓去掉,腹裡掏乾淨。」

  蘇兒道:「我自然知道,官人還是出去。」

  不一會,蘇兒兩人把魚收拾了,切成大塊放盆裡端出來,問徐平:「官人要怎麼吃?我給你燒個酸辣湯,剩下的糟起來可好?」

  徐平道:「酸辣湯也好,不過剩下的不要糟,做成紅燒的好了。」

  蘇兒聽了,皺著眉頭問秀秀:「怎麼紅燒?這我可沒學過。」

  秀秀道:「我會我會,官人教過的。」

  蘇兒搖頭,想不通有什麼魚的做法是自己這個江南人不知道,秀秀這個中原人卻知道的。

  秀秀把手裡的盆放下,去把煤球爐的風門打開,讓徐平過來幫著換了一塊新煤球進去,等著火旺。

  蘇兒在一邊看著羡慕地說:「你們院裡這個爐子真好,不用燒柴,省了多少事。官人,什麼時候有空了,你也去給我們做一個好不好?」

  秀秀聽了,低下頭偷偷看了蘇兒一眼。這事蘇兒對她說過好幾次,她怕麻煩自家官人,一直沒說。

  徐平卻不在意,口中道:「等過了節就去做。這有什麼?」

  三人在一邊看著,煤球爐裡的火漸漸起來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2 11:00

第31章 端午(下)

  蘇兒做好了酸辣魚湯,盛了一碗給徐平,讓他品評。

  此時所謂的辣,用是的花椒、麻椒的味道。雖然莊子外面菜園裡就有隨著徐平穿越而來的辣椒,卻沒人吃它,只當花種著好看。徐平自己吃了幾次,推薦給別人,沒一個愛吃的。這種口味要遇到合適的地方才會推廣開來,中原地區四季分明,最適合人類生存,並不喜歡這種極端口味。再者辣椒產生的辣味是一種物理效果,不是純正五味,也不合此時的中國文化。

  喝了一口,酸酸麻麻,帶著新鮮魚特有的鮮味,而且嚐不出一點腥,徐平贊道:「蘇兒果然長了一雙巧手,這湯酸辣而不掩蓋魚的本味,好喝!」

  蘇兒開心地笑道:「這是我們江南女兒的手藝,官人喜歡就好。」

  秀秀也喝了一口,咂咂舌頭:「果然是好!我已經學會了,以後做給官人喝,好不好?」

  品嚐了一會,由蘇兒幫著,秀秀開始做紅燒魚塊。

  紅燒的手藝是徐平教給秀秀的,已經做了幾次紅燒肉和紅燒排骨,魚塊卻是第一次,秀秀也有些緊張。

  天天煮啊燉啊的,徐平吃不來,弄了小灶之後,特意鑄了一口配在煤球爐上的鐵鍋,與秀秀天天自己燒了吃。為了炒菜,徐平還特意榨了一大桶豆油。他本想榨花生油的,怎知花生這種穿越來的作物非常稀少,孫七郎帶人總共也沒收到多少,全部作為種子種在了地裡,只好吃豆油。

  蘇兒在一邊打著下手,秀秀主廚,也並沒有多久,就燒了一大盤紅燒魚塊出來。秀秀先嚐了一口,出了口氣:「還好,味道過得去。蘇兒姐姐嚐嚐!」

  蘇兒吃了一小口,搖著小腦袋道:「味道也還好,別有另一番風味。秀秀你的手藝我也學來了,什麼時候燒給你吃,當是另一種味道。」

  徐平笑道:「是我忘了。你們江南人吃,就要多加醋多加糖,我們北方這種重油重鹽的口味,你們吃不慣是不是?」

  又道:「我跟孫七郎說好了,下午帶幾個莊客去捉魚。到時弄幾條肉質細嫩的,清蒸了來吃,保證合你的口味。」

  看看已經過了中午最熱的時候,徐平對蘇兒道:「魚湯你帶回去給老師和你家娘子嚐嚐。外面還有兩壇菖蒲酒,是母親特意吩咐送給你家的,讓秀秀幫你一起帶回家去。我去外面帶幾個莊客,捉魚去了。」

  吩咐完了,徐平出了自己小院,去找孫七郎。

  明天就是端午,莊裡已經放假。有的莊客家離這裡近,便回家去了,剩下的都是在本地無親無故的單身男人。

  高大全本是要去找自己的幾個兄弟玩,被徐平攔住了,告訴他在周圍沒有平定下來這前,不要去找那幾個人,誰知道牽連到什麼人。等事情過去了,再專門給他假。

  聽說徐平要帶人去捕魚,幾個無聊的單身大漢就都聚了過來,剩下的幾個卻穿了新衣新帽,約好了要去京城遊玩。

  徐平看著幾個要去東京城的,一色壯年漢子,好幾個鬢邊還帶了大紅的石榴花,讓他這個穿越人士看起來頗有些詭異。便道:「你們幾個去便去,只是記住千萬不要生事,外面比不得家裡。尤其是幾個大男人取在一起,喝上幾碗酒就容易惹事,記住了,出去不許喝酒!」

  幾個人轟然應喏,也不知道把徐平的話當沒當回事。

  徐平也是無耐,搖了搖頭,讓那幾個人走了。僕人雖不是親屬,但也是這個家的一份子,出了事必然要牽連到徐家,不得不上心。

  莊客們彈鳥打雀,捉魚捕兔都是平時玩慣的,莊裡有現成的網,徐平讓高大全和孫七郎抬著,出了院門,向最近的大池塘走去。

  到了桑樹苗圃旁的池塘邊,孫七郎不好意思地道:「官人,這個塘平時被我們幾個騷擾太多,裡面雖然也有魚,卻不太好捉了。我們最好多走幾步,前面那個大塘,蘆葦叢生,裡面才有大魚!」

  徐平看了看孫七郎,搖了搖頭。幾十個大男人住在一起,閒起來會做什麼事想想也知道。這個池塘離莊院最近,他們沒事就來折騰。

  又往東走了有一裡多路,是一大片沼澤,蘆葦菖蒲叢生,間或還有一棵棵荷花,開得正豔,使這裡有了幾分妖嬈。在繞過去不遠,就是一個大水塘。這裡的水雖然沒有前面那個深,但連著諸多沼澤,裡面的各種野物就多得多了。不僅僅是有魚,還有各種水鳥和其他小動物。

  池塘邊有幾棵大柳樹,都要一人合抱那麼粗,枝葉正長得茂盛。眾人到了柳樹下,徐平道:「就是這裡了!」

  幾個莊客七手八腳,在岸邊把網張開。

  徐平前世雖然多是與農村打交道,但生在北方,很少有捕魚的地方,對這個行當卻沒有什麼見解,只讓孫七郎領著人忙。

  高大全沒處下手,左右轉轉,也不知從哪裡發現了幾棵李子樹,摘了一大捧李子回來,交給徐平當零嘴。

  徐平吃了一顆,想來這李子是野生的,沒人管理,味道酸得有些厲害,便隨手放到一邊。

  孫七郎收拾好了網,便領人下水,在池塘裡喊道:「高大全,你以前沒有捕過魚嗎?」

  高大全道:「七郎說笑,我自小在梁山泊水邊長大,怎麼可能沒捕過!」

  孫七郎氣道:「你又不早說!只在一邊亂轉,快下來與我一起拉網!」

  高大全應一聲,便捲起褲腿,下到水裡。

  徐平聽他們鬧,自己坐在樹下只是好笑。

  此時的水經過一上午日曬,並不太涼。八個大漢在水裡一字排開,兩頭是高大全和孫七郎拉網,中間幾人幫著,從東到西拉去。

  拉了有十幾步遠,中間的幾個莊客便叫了起來:「報小官人,這水裡的大魚真多!」

  又走了二三十步,高大全忽然叫了起來,對孫七郎道:「七哥,且停一下,我腳下有東西!」

  一個莊客從旁邊過去幫高大全把住網,高大全彎下腰紮了個猛子進到水裡去,眨眼間從水裡又冒了出來,口中啐一聲:「晦氣,原來是個老鱉!」

  把手舉起來,托著一隻五六斤重的老鱉,就要扔遠。

  徐平在岸上看見,騰地蹦了起來,口中喊道:「高大全,你要幹什麼!」

  高大全嚇了一跳,茫然地看著徐平。

  徐平吸一口氣,高聲道:「把那老鱉送上岸來,不要扔了!」

  高大全不知徐平是個什麼意思,見他說得認真,只好一手托著老鱉,慢慢走上岸,問徐平:「官人要這個幹什麼?」

  徐平平復下心情,慢慢道:「你把這個老鱉拴在這裡,我回去熬個湯補補身子。這種好物,怎麼能隨便扔了!」

  高大全笑道:「這種東西,誰去吃它!官人真是說笑。」

  也不敢違背徐平的意思,找幾棵草編個草繩,把那只老鱉拴在獲樹上,又下到了水裡,繼續去拉網。

  此時天高雲淡,高大的柳樹把陽光遮住了,不時有一陣陣的涼風吹來。

  徐平只覺得心胸舒暢,低頭看那只老憋折騰一會,便停下來,瞪著一雙綠豆般的小眼,與自己瞪眼。

  這麼大的老鱉,還是野生的,徐平前世連想也不敢想。這個時代,隨便到水裡踩踩,竟然就撈了一隻上來,徐平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個田莊還真是個寶地,雖然荒涼,但也藏著不少寶物。

  這時附近的人們連魚都不怎麼吃,更何況是鱉蟹這種東西,水裡面不知有多少,平時的人連看也懶得看它們一眼。卻是便宜了徐平,前世吃不起,這一世敞開肚皮,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這一網拉下去,直用了快一個時辰。徐平身邊的柳樹上,已經拴了七隻老鱉,最小的也有兩斤多重。看得徐平竟然發愁,什麼時候才能吃完。

  正在拉網的時候,林文思一家帶著秀秀從路上緩緩走了過來。

  看見他們,徐平吃了一驚。自己這個老丈人,不是一心唯讀聖賢書嗎?還從來沒見他下過田地呢。

  慌慌張張迎上去,徐平見禮:「見過老師!」

  林文思淡淡地道:「我離鄉多年,聽說你們在這裡捕魚,便帶素娘過來看看,就當看看家鄉的景致吧。」

  徐平急忙把林文思讓到柳樹下,又叫了一個莊客回莊裡拿幾把交椅過來,給老師一家坐。他自己不講究,林文思可是個讀書人。

  林文思看他忙,也不吭聲,等忙完了,才一起過去看眾人起網。

  眾莊客在岸邊巴巴等著,見徐平幾人過來,一起向林文思見過了禮,才道:「官人,這池塘多少年沒人來捕撈,大魚著實不少。」

  此時網裡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魚擠在一起。

  林文思道:「只揀兩尺以上的,其它依然放回水裡。君子之道,不可竭澤而漁。朝廷每年幾個月禁漁禁獵,便就是存了這份仁人之心。」

  徐平在一邊乖乖點頭。此時宋朝因春夏是生物生長繁殖的時候,禁漁禁獵禁樵采,這是從周朝就傳下來的傳統,自然也有生態保護的積極意義。林文思這話就是點徐平,他這個時候帶著莊客來捕魚,是不對的。

  反正只是捕幾條魚自己吃,又不拿出去賣,誰會來管。徐平雖是點頭,心中卻也不以為然,長江以南只怕是天天有魚,也不見有人說什麼。

  水裡的莊客聽了吩咐,只挑兩尺以上的大魚出來。

  林文思又道:「去折幾條柳枝,把魚穿了依然放在水中。柳枝有生氣,魚便不容易死去。吃魚只要吃活的,死的不中吃。」

  徐平聽自己老丈人說得一套一套的,不由多看了他兩眼。什麼柳枝有生氣,從來沒聽過,只聽說適合用來做棺材板。不過可不敢違抗,乖乖讓手下的莊客照做。

  林文思雖是說得玄乎,但用柳枝穿魚是對的。柳枝浸在水裡很長一段時間都是活的,能提供氧氣,魚便沒那麼容易死去。

  等莊客揀得差不多了,徐平眼尖,喊道:「裡面的鯽魚桂花魚尺把左右的也挑出來,這魚本就長不大。」

  莊客看看林文思,見他點頭,便又挑了七八條出來。

  徐平又道:「那幾條大的黃臘丁也取出來,這魚做湯好喝。」

  莊客把黃臘丁取出,都看著徐平,怕他又想起什麼。

  徐平不好意思地笑笑,他也就知道這麼多了。

  林文思看看太陽,對眾人道:「天色還早,再拉一網。揀幾條好的大青魚,讓蘇兒回去做膾。其它的糟起來,慢慢吃。」

  眾人轟然應喏。

  林文思又慢悠悠地來了一句:「拉的時候小心一些,如果有鱔魚,不要讓它跑了。自來到中原,好長時間沒有吃到了。」

  徐平心中好笑,原來自己的老丈人是嘴裡饞了。

  莊客換了一個地方,繼續在水裡拉網。徐平便請老師一家回到柳樹底下,坐著交椅乘涼。

  坐了下來,徐平說了一聲:「這天氣熱的,如果有個西瓜吃就好了。」

  林文思道:「我也聽聞西瓜好吃,只是沒有吃過,聽人說此瓜只在契丹有種,中國卻沒有。你在那裡吃的?」

  徐平答不上來,只好含混地說:「聽說而已,哪裡吃過。」

  其實此時中國是有西瓜的,只是在中原種植極少,以至宋人都認為是契丹的物種。後來的歐陽修等人還把這個特別記下來,當作個稀奇事。按說漢通西域,這些物種早就傳來,怎麼會沒有。不過晚唐五代戰亂,西瓜種植基本絕跡,才造成這種誤會。

  林文思倒也沒追究,又對徐平道:「我聽蘇兒說你今天在家裡還做了一首詩出來,她說不齊全,但我聽得兩句,有些粗陋,你唸來我聽聽。」

  徐平心中暗道慚愧。主席的詩以端午起源的屈原說起,既有對他人生際遇的同情,又有對他高尚情操的歌頌,意氣縱橫,氣魄廣大,卻被這個宋儒說成粗陋。不同時代的審美意趣,實在大得有些離譜。

  這個問題卻不能爭辯,徐平想了一會,說道:「那是隨口說來,哄兩個小女孩的,怎麼入得老師耳朵。我這裡還有一首詩,請老師品鑒。」

  林文思點點頭:「你只管唸來聽。」

  徐平看著池塘:「我今天下午來捕魚,看了這塘水,水質清澈,有感而作這一首七絕。」

  「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雲影共徘徊。

  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

  林文思扭頭看著徐平,似笑非笑地道:「這詩是你做的?」

  徐平被林文思看得心虛,編一個謊話:「也不是一下就做出來了,其實從前些日子帶著莊客開渠,心裡便有這麼個意思。到了今天,見了這裡的風光,這詩便像自己生成,從我腦子裡跑了出來。」

  至於這詩林文思聽過,那是斷無可能的。朱熹都是南宋中後期的人了,這才北宋中前期,徐平就記得這麼幾首詩,哪裡會弄錯。無非在林文思那裡,徐平不學無術的印象根深蒂固,突然做出似模似樣的詩出來,他不信罷了。

  林文思低聲唸了幾遍,對徐平道:「這首七絕格律都中,韻腳整齊,最可貴的,詩裡講的雖是風景,卻又自有哲理在裡面,可算佳品了。我教了你許多年,可從沒想過有一日你能有這番出息。蘇兒唸的詩,我還信一些,這首詩卻就不怎麼信了。」

  徐平扭頭,瞪了蘇兒一眼。

  蘇兒吐吐舌頭,拉著秀秀跑到一邊去,口中道:「那邊有兩棵桑樹,長得一樹好桑葚,我和秀秀去摘幾顆回來給娘子止渴!」

  說完,兩人就跑得遠了。

  林文思看著兩人搖搖頭,對徐平道:「不過你說是自己多日積累,一旦時候到了,自然而成,又有幾分道理。李太白曾言,『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你這詩有幾分這種意思了。」

  徐平介面:「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我也覺得這詩不是我做的,是天地間自然生成,只是借我的口說出來罷了。」

  林文思一拍手掌:「『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這又是一金句!莫非真是我看錯了你?這些日子你在莊裡搞得熱鬧,我也看在眼裡,奇思妙想層出不窮,必然是個有才華的人,只是心思沒有用在讀書上。今天看來,這一個月你老實隨我讀書,雖然多是應付,還是不知不覺有了長進。賢婿啊,你如果真是收了心,苦讀上兩年聖賢書,科舉想來也不是無望啊!」

  徐平聽了這話,愣在哪裡。原來這句話現在還沒出現嗎?這是哪位大神,給了自己這個驚喜!可惜想破了頭,也想不起這句話是哪裡來的。這話是出自宋朝最傑出的詩人陸遊,南宋時人物,這個時候當然沒這句名言了。

  坐在一邊一直沒說一句話的林素娘,此時也情不自禁地看向徐平,眼光裡有了些異樣。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2 11:02

第32章 長命縷

  林文思又問幾個題,徐平答得支支吾吾,心裡就有些煩了。看見遠處蘇兒和秀秀,每人手裡都捧著一大捧桑葚,蹲在一條小水溝邊,聚精會神地不知在看些什麼。便對林文思道:「那兩個小丫頭也不知發現了什麼,我們也過去看看。今天陽光明媚,就當出來散心了。」

  說完,便急匆匆地站起身來,向蘇兒和秀秀走去。

  林文思無耐,只好帶著林素娘起身跟過來。

  到了跟前,見這條小水溝很淺,尚不到半尺深,一尺多寬。此時水裡面密密麻麻地擠滿了小魚,隊形整齊,一起逆流而上,奮勇爭先。

  蘇兒和秀秀兩個小姑娘什麼時候見過這種場面,情不自禁就被吸引在這裡,看著那密密麻麻的小魚擠在一起,再起不了身。

  林文思到了,蘇兒抬頭問他:「官人,這麼多小魚擠在一起,都逆流而上,也不怕太陽曬到,是個什麼道理?」

  林文思道:「魚兒在水裡,都是逆流遊動,是個奮勇爭先的意思。此時陽光好,這些小魚欲發活躍。這條小水溝裡的水比那邊沼澤裡的水要流得急,它們便一起擠過來了。人生在世,也與這水裡的魚一樣,不能懼怕困難,不能貪於享受,要迎難而上,敢於拼搏,方不負一生!」

  說完,看了看徐平,這話是說給他聽的。

  徐平心裡歎了口氣,自己這個老師還真是見縫插針,什麼時候都不忘了給自己講講道理。不過他這解釋,說了等於沒說。魚喜歡逆流而上,是因為它們要靠水裡氧氣生存,逆流省力,吸入的氧氣又多,形成了本能。至於為什麼這麼多小魚擠在這裡,肯定與陽光有關係,雖然徐平也說不清。

  可惜氧氣啊什麼的這些說出來現在也沒人明白,徐平只好閉口。

  看了一會,秀秀問道:「這魚這麼小,不知道能不能吃?」

  蘇兒笑她:「這魚只有瓜子大,全身沒一點肉,都是刺,怎麼吃?」

  林文思卻道:「也不儘然,拿來曬魚乾,也是可以的。」

  秀秀抬起頭:「那我們要不要捉些拿來曬?」

  徐平拍拍她腦袋:「那邊捕的大魚都吃不完,要這些幹什麼?這些小魚就是這樣品種,長不大的。它們擠在這裡,是因為這條小溝是前兩天我們開渠的時候偶然挖出來的,它們沒有遊過,都搶著來。」

  幾個人在那看了一會,便就回到柳樹下。

  蘇兒和秀秀把摘的桑葚收拾了,跟林素娘分著吃。

  等到第二網收起,太陽已經西斜,熱的感覺消失,涼風漸漸起來了。

  眾莊客用大筐抬著捕的魚,一起唱著歌兒,回莊院去。

  林素娘見高大全在徐平的身邊,背著個竹筐,裡面裝滿了老鱉,好奇地問道:「大郎,你要這些東西做什麼?又沒有肉,還喜歡咬人,怪醃臢的!」

  徐平沒想到是她來問,心裡有些彆扭,只是含糊答道:「這東西雖然肉少,但是大補,我回去燉湯補身子。」

  林素娘奇道:「這東西補什麼?」

  徐平閉嘴,只是扭頭裝作看風景。這補的什麼地方可不好跟她個小姑娘說,要想知道,得等過幾年成了親入了洞房才好開口。

  林文思在一邊給徐平解圍:「龜甲原是藥材,藥典上有的。」

  到了莊院門口,徐平對林文思道:「老師,今天補了這麼多大魚,我們做個全魚宴,聚在一起熱鬧一下如何?我院裡爐子方便,你們先不要回去了。」

  林文思皺起眉頭,勉強地道:「也好。」

  他是個讀書人,愛的是潔淨清幽。徐平那個地方,在他心裡離這個要求有點遠,若不是今天徐平表現不錯,是絕不肯去的。

  到了徐平小院,林文思便把所有莊客支了出去,只是留下幾尾魚讓蘇兒和秀秀收拾。他放不下自己身份,怎麼會與莊客混在一起。

  徐平讓林文思和林素娘在小院裡坐了,特意收拾了整潔的茶具出來,讓他們喝茶。秀秀和蘇兒兩人鑽進廚房裡,收拾補來的魚。

  徐平坐不住,對林文思道:「我原說是要補兩條好魚,給老師一家清蒸了來吃,也不知道她們兩個會不會做,我進去看看。」

  林文思看了他一眼,沉聲道:「君子遠庖廚,你有話叫她們出來說就好了,進去幹什麼?」

  徐平聽見話聲不對,哪裡還敢造次。只好把蘇兒叫出來,跟她講選好的桂花魚,怎麼收拾,怎麼切刀,怎麼蒸,最後怎麼調汁,事無巨細,詳細地跟她說了一遍。

  林素娘見蘇兒離去,抿嘴笑道:「大郎也是一片孝心,父親不好一味責怪。自家人在一起,也不用那麼講究。」

  林文思的臉色緩和下來,對徐平道:「聽你話裡,對烹飪頗有心得。哪裡學來的?」

  徐平小心回答:「我的嘴刁,吃不來莊裡做的飯,跟秀秀在這裡開了個小灶,見得就多了。」

  林文思點點頭,見蘇兒和秀秀在那裡收拾煤球爐,對徐平說:「你這個爐子做得精緻,用起來也方便,什麼時候有空到我家裡做一個。」

  徐平鬆了一口氣,急忙回答:「蘇兒今天跟我說了,原跟她說過了節就去做。老師急用,明天也是可以的。」

  林文思道:「不急。明天端午,你要跟父母在一起,不好亂跑。」

  林素娘在一邊插嘴:「蘇兒也跟我說了,大郎答應去做。這小丫頭,不知跟我說了多少次,今天得準信,高興得不得了。」

  徐平知道是秀秀把話壓下了,只好閉嘴,不敢再接話。

  兩個小丫頭把火燒旺了,秀秀過來問道:「官人,那幾只好鱉好嚇人,你要怎麼吃?」

  那東西可不是兩個小女孩收拾得來的,徐平只好說:「先放筐裡吧,它們能活,也不差一日兩日,有時間了再說。」

  見魚做得差不多了,徐平對林文思說:「老師先在這裡坐,我去溫酒。」

  林素娘道:「菖蒲酒溫了幹什麼?」

  徐平笑笑:「菖蒲酒明天再喝,今天喝另一樣,試試我的手藝。」

  林文思的眉頭又皺了起來。他當然知道徐平最近忙著釀白酒,還讓蘇兒和秀秀一起幫著製酒麴。原來的小麯適合釀糯米,製白酒並不適用,尤其是徐平要用甜高粱,便要別選麯種。而且徐平也不滿意只賣劣質白酒,便讓秀秀和蘇兒一起選麯種製大麯。這個時代又沒有實驗室培養,只好慢慢選。

  那白酒林文思也嚐過一回,又沖又辣,並不適合他這個文人的口味,只能滿足愛酒如命的糙漢子。以為徐平要把白酒當寶獻出來,心裡便不高興。

  徐平起身,到一邊讓秀秀選上好的姜切成絲,家裡有現成的枸杞,還有紅糖一起加到酒裡,放到煤球爐上溫。酒是酒樓裡自己釀,徐平要喝,當然選的都是最好的。

  林文思見徐平並沒有拿白酒出來蒙他,才沒有說什麼。

  過不了多久,酒菜齊備,便就在院子裡的大樹底下,擺了上來。秀秀和蘇兒兩個小丫頭當然不能上桌,只在一邊添酒伺候。

  倒上了酒,徐平舉杯:「敬老師和娘子。」

  林文思喝了酒,品味了一會,對徐平道:「這酒煮來別有一番滋味,並不難喝。你加那些是個什麼意思?」

  徐平道:「枸杞和紅糖都補,薑也暖胃。我們吃魚,性寒,用這些煮酒都是暖胃強身的意思。」

  林文思點頭,這話說得也有道理。卻不想這麼喝黃酒是後世總結出來的方法,理由則是徐平隨口亂說的。

  徐平又指著清蒸魚道:「老師嚐嚐,這是按你家鄉口味做的。」

  林文思挑好地方夾了一塊,慢慢品嚐,對徐平點頭:「好,鮮味十足,果然有些江南的味道。我落魄京師十幾年,都快忘了家鄉的滋味了。」

  轉身對林素娘道:「素娘多吃一點,這就是我們家鄉的風味。」

  林素娘夾了魚,一小口一小口地細嚼慢嚥。

  這頓酒菜,純粹是奉承是林文思,徐平也費了不少心思。效果也還理想,林文思吃得高興,端著的架子慢慢放了下來,對徐平說話親切了許多。

  直到彎月高懸,幾人酒足飯飽。

  林文思喝過了茶,見徐平沒有上個送客湯的覺悟,好在心中高興,不再苛求,對徐平道:「天色不早,我們先回去。你明天見到爹娘,代我問候一聲,過兩天回京城的時候,我再去看他們。」

  徐平見林文思神采飛揚,心中鬆了一口氣,急忙答應了。

  把林文思一家送出門口,林素娘落在後面,對徐平招手:「大郎過來,我有話跟你說。」

  徐平一怔,莫不是蘇兒說的什麼長命縷要送給自己了。

  兩人站在門前柳樹下的陰影裡,等著其他人走遠。

  林文思裝作沒看見,只有蘇兒這個小丫頭偷偷徐平吐了吐舌頭。

  林素娘看著徐平,掏出一條五彩細繩,對徐平道:「我閒來無事,編了一條長命縷,給郎君帶上。」

  徐平傻乎乎地伸出手去,林素娘給他纏在手腕上。

  纏完了,林素娘見徐平傻傻的樣子,「噗嗤」笑出聲來。

  徐平回過神,一抬頭,只見一輪娥眉彎月正斜掛在頭頂,不由脫口而出:「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林素娘眼巴巴地等了好一會,等他吟出個詩啊詞的,卻再有沒有,只有這麼一句。終於歎了口氣:「大郎,我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但是這些日子來,我卻越來越認不出你了,也不知是福是禍。若說才華,你偶爾開口,也有好句,只是天生不愛讀書,實在讓人無耐。人生在世上,不是為自己而活,一大半的心思,都還要著落在別人身上。哎,只盼你慢慢長大,改了吧。」

  直到林素娘離去,徐平還在那裡苦惱。他也是想吟首詞送給林素娘的,怎耐腦子裡只有這一句,其它的都接不上來,一下憋在那裡。

  直到人影都看不見了,徐平才歎口氣。只有手腕上一條五彩絲線,纏住了剛才的情景。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2 11:04

第33章 科舉第一步

  也不知徐平在那裡回味了多久,直到跟在一邊的秀秀實在受不了,小聲說一句:「官人,林家娘子早就回到家裡去了。她送你的索子就是再好看,回家看也不遲嗎,在這裡小心著涼。」

  徐平回過神來,看了看秀秀,自嘲地笑笑,一起回小院。

  當然徐平不是在那裡發花癡,就是他沒戀愛過也不至於這麼失態,只是在回味今天的事情而已。

  一時興起,背了一首前世學的古詩,沒想到就讓老師和林素娘改變了對自己的看法,一再說自己有才,這大大出乎徐平的意料。

  徐平站在那裡琢磨了半天,才明白這中間的奧妙。林文思父女對自己看法的改變,不是因為自己做了一首像模像樣的詩。詩詞如果這麼有用,徐平再不濟也想辦法抄個幾十首出來,哪裡還等到現在。實際上現在科舉雖然也考寫詩,但地位已經不能與唐代相比,基本就是純送分題,合轍押韻不跑題就算過關,考官基本也不會因為詩寫得好就高看一眼。

  林文思父女看中的,是詩裡表現出來的內容。詩的原作者是一代大儒,天然的對讀書人有吸引力。能夠做出這種詩來,他們看中的是徐平具備了成為一個真正讀書人的潛力。

  不要說林文思,就是林素娘也是自小隨著父親飽讀詩書,這是真真正正出身於書香門第的。她可不是青樓的姐兒,一顆春心天天躁動不休。如果不是這樣一首詩,徐平寫出來什麼「相見爭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這種,文采再好,林素娘也不會對他抬一下眼皮。她心目中的讀書人,是父親林文思這種,飽讀聖賢書,最好還能夠在東華門唱名而出,騎大馬,穿紫衣。至於流連妓院青樓,一味寫鶯鶯燕燕的落魄文人,他們有自己的粉絲團體。

  徐平對這個時代女人的印象,大多來自前世看來的各種故事,基本分為兩種。一種是深居香閨的,或是青樓畫舫的,琴棋書畫無所不通,一顆多愁善感的小心肝,愛的就是那風流才子。還有一種就是林素娘這種,知書達理,端莊賢淑,一句人大半的心思都要著落在別人身上,道盡一切。她們可能沒有自己細膩的內心世界,卻集男人幻想的女性美德於一身。男人選陪伴自己過一生的另一半,尤其是這個時代,會選哪種?

  在徐平的認識裡,這個時代的女性還是太像了,也就沒有什麼特別挑選的心思。林素娘足夠好了,他也樂於接受。

  如果穿越的不是這樣一個世界,如果世界上的女人長著三個頭,生著八條腿,八十八個竅的玲瓏心肝,各個都不一樣,徐平絕不可能這麼容易接受一段安排好的婚姻。

  自那一天的熱鬧,忽忽又是幾天,平平淡淡地過去。

  五月甲午,初八,徐平下了課,夾著兩本書回了自己小院。

  秀秀趴在院子裡的小方桌上,愁眉苦臉。

  徐平繞著她轉了一圈,奇道:「秀秀,你怎麼了?」

  秀秀看著桌上盆裡的各種粽子,歎了一口氣:「官人,連續吃了幾天粽子,秀秀也吃不下了。」

  徐家畢竟不是一般的小門小戶,又有蘇兒要表現自己的江南手藝,各種各樣的粽子不知有多少送到徐平這裡。徐平前世什麼樣的粽子沒見過?也就是粘小米的覺著新奇,多吃了幾個,剩下的就都歸了秀秀。

  秀秀出身於貧苦人家,確實沒吃過什麼好東西,開始吃得興高采烈,到了今天,終於吃不下了。

  徐平道:「這有什麼好愁的,送給外面高大全他們吃就好了。」

  秀秀苦著臉點了點頭,沒說什麼。

  徐平笑了笑,拍拍她的腦袋:「先放在這裡,一會我讓他們自己來拿。」

  秀秀這才站起身,臉色綻放開來。

  自上一次的粽子事件,秀秀的心裡終究還是留下了疙瘩。

  見到徐平夾著兩本書,秀秀奇道:「官人,今天怎麼帶書回來讀?」

  近一個月來,徐平雖然乖乖地跟著林文思讀書,但多是虛應故事,上課都不專心,更不用說帶書回來溫習。今天突然改了性,連秀秀也覺得驚奇。

  徐平坐下,把兩本書放在自己膝蓋上拍了拍,對秀秀道:「這裡一本是本朝所出《禮部韻》,一本是新編《玉篇》,老師特意讓我帶回來,習得精熟。這一次不是說笑,先生說了,考校答不出來,是真要挨板子的。自今以後,官人我也要書正字,寫雅言了。等什麼時候朝廷開科,我也去中個進士回來,穿上那綠的紅的紫的,秀秀你說好不好?」

  秀秀捂嘴笑道:「官人說得好輕鬆!」

  「難嗎?」徐平長歎了口氣,「確實好難!這次老師放了威風出來,就差先打我一百殺威棒了!秀秀啊,官人以後也沒好日子過了!」

  秀秀笑道:「林秀才終究還是為了官人你好!」

  徐平搖著頭,長籲短歎,一個人進了屋裡。他十分後悔那天頭惱發熱,抄別人寫的詩,果然沒有好結果。林文思竟然看出他是個可造之才,再也不懈怠了,用出強硬手段,要把他打造成材。

  《玉篇》和《禮部韻》是此時科舉考試最基本的參考書,屬於字典一流,後者又是著重於分韻部。以前徐平雖然也自己注意,寫字的時候還是經常有前世的簡體字不由自主地寫出來,口語更是比皆是。用林文思的話說,就是俗字村語屢教不改,這次是要狠狠給他治過來了。

  不去考科舉倒也罷了,字隨便你怎麼寫,要去考科舉,寫字和用韻必須規規矩矩,不然就是有再大的才學,也一邊涼快去。這才多少年,真宗朝的狀元李迪差點就在這上面栽跟頭,因為出韻,險險連個進士及第都沒撈上,多虧宰相王旦愛他才華,才當上狀元郎。要是再往後看,兩宋文壇領袖歐陽修,誰敢說他文章不好?窮鬼沒有參考書,因為出韻在科舉路上一個勁折騰,直到找了個明白的老丈人才解決問題。

  徐平命好,便宜老丈人是個科舉路上的明白人,先讓他把這基礎打牢了,不要以後弄笑話。再者前世徐平經過多少考試?也是個應試小能手,自然明白這個道理,要去考試,先得明白卷子怎麼答不是?

  這個時代,沒人有意推行什麼標準化,別說平時寫字,就是刻出來的書上字的各種寫法都有,大家見怪不怪。但正式場合,便要寫正體字,那都是要在新編《玉篇》上明明白白能找出來的,由不得自己亂編。參加科舉考試的第一步,便要讓自己寫出來的字對得上《玉篇》中的字體。這可是不簡單,要知道很多偏旁古今有細微差別,「草」頭「竹」頭容易弄混的地方多了去了,可不是簡體繁體分得那麼簡單粗暴。尤其是朝廷的各種避諱,誰能記得清?就更加要以最新版的《玉篇》為準了。

  要玩個性,等中個進士再說吧,那時候就沒人管了,蘇軾幾個宋朝的大書法家留下的手跡裡面的簡體字難道還少了?

  對被逼上科舉路的徐平來說,好消息是今年正是大比之年,剛剛過去,不會被逼得太緊。壞消息是這個時候科舉的年份不定,年年考,隔年考,隔兩年考,甚至隔個三年四年的都有,沒個準頭,具體以朝廷每年專門發出的詔書為準。不知道準備期長短,林文思便也不會手軟。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2 11:06

第34章 雜事

  六月辛酉,初五。

  此時已經進入盛夏,天氣酷熱,雨水也終於慢慢多了起來。

  徐平一路小跑回自己小院,雖然手中拿了片荷葉遮擋,身上也差不多已經濕透了。剛才他正帶莊客在田裡中耕,突然飄來一片烏雲,大家開始也不當一回事,誰知平地起了一聲雷,瓢潑般的大雨就下了起來。一片手忙腳亂之中,徐平隨手采了一片荷葉,先跑了回來。

  進了小院,徐平甩了甩身上的水,抬頭卻發現秀秀和蘇兒兩個趴在門邊的棚子下邊,不知在幹什麼。

  走上前去,發現兩人面前是一隻小貓,還沒斷奶的樣子,怯生生地蹲在草堆裡,一雙無辜的大眼睛看著兩人。

  徐平問道:「秀秀,你什麼時候想起養貓來了?」

  秀秀道:「官人讓我和蘇兒姐姐在這裡製麯,剛剛有點起色,誰知這幾天不知怎麼老鼠突然多了起來。我怕把麯都吃沒了,便央孫七哥找只貓來,好壞嚇一嚇老鼠。他今天送來,誰知是這麼小一隻!還沒老鼠大,怎麼會怕它!」

  蘇兒安慰秀秀:「不要看它小,只要會叫,老鼠就不敢來了。」

  徐平看看那小貓,也覺得好笑,對秀秀道:「你不用擔心,這種小東西長得最快了。你沒事餵它點好吃的,用不了多久就能煩死你。」

  秀秀哪裡肯信,只在那裡唉聲歎氣。

  徐平回自己房裡換了衣服,來到棚子裡看麯。

  秀秀看看外面雨下得正大,擔心地道:「這種天氣,不知道會不會發黴。眼看就要成了,怎麼這也不順,那也不順,真是愁人!」

  徐平笑道:「傻丫頭,正是要這麯發黴呢!麯能夠釀酒,全靠它身上長的各種黴。最好是這種潮濕天氣,麯才製得快。」

  秀秀看看徐平,臉上的意思卻是不信,只當官人又在哄自己。

  麯的用處就是催生各種黴菌,利用黴菌的生物作用,把糖分轉換成酒精。麯的好壞全看上面黴菌的種類和數量多少,好的麯有益菌多,有害菌少。

  大麯和小麯除了生熟不同,上面所生長的菌類也不同,適應的糖的種類也不同。此時釀酒之所以多用糯米,正是因為裡面的支鏈澱粉比例高,適合小麯釀製。要製真正的白酒,就要用碎麥製成麯塊,慢慢培養出合適的菌種來。其實麥粒裡起主要作用的是麩皮,徐平不敢冒險直接製麩麯,還是用傳統方法製大麯,慢慢篩選。

  麯的好壞直接決定了酒的品質。在徐平前世,那些傳承多年的名酒,所用的麯上都有長時間形成的穩定的菌落,形成酒的特殊風味。

  這裡的麯剛開始製,只要能夠釀出真正的白酒就好,徐平也沒想一下製成什麼絕世好酒,那不現實,也不是徐平真正的目的。

  除了大麯,徐平還讓秀秀和蘇兒重新篩選了一種小麯,這個不是用來釀白酒,而是要用甜高粱製酒精。與谷類主要成分是澱粉不同,甜高粱、紅薯、木薯和甘蔗等可高效製酒精的作物,一般不能固體發酵,多是液體發酵。這樣製出來的因為沒有酒的味道,雖然度數不高,也不能稱為酒。要用這種東西,來蒸大麯酒剩下的酒糟,才可製成以假亂真的低檔白酒,這才是徐平大費周章的目的。徐家酒樓的市場已經限死了,只有大幅降低酒的成本,才能獲得更高的利潤。要知道這樣製酒的成本低得驚人,一畝甜高粱或紅薯製出的酒精是玉米的數倍,就更不要說米麥那些穀物了。在前世這是製生物燃料的方法,隨便一點就包占了中低檔白酒市場。

  當然用這些作物固體發酵的工藝也有,但那要工業體系的支撐,就不是徐平在這個時代能利用的了。

  把麯看完,徐平喜道:「秀秀和蘇兒你們兩個真是能幹,這麯眼看就是成了,等到天氣放晴,我們就開窖。」

  兩個小姑娘哪裡明白這些,口裡漫聲應著,只是逗小貓玩。

  徐平歎了口氣,也不再理她們,隨手取了一把油紙傘,出去找桑懌說話。

  過了端午節沒兩天桑懌就回來了,他倒是個守信的人。可出去打聽了幾天消息,桑懌與徐平商量時的萬丈豪情就磨滅了不少。

  馬家終於還是與那夥術士搭上了線,只是不知什麼原因,沒有請到家裡去,而是在靠近惠民河的原淳澤監的地方新開了個莊子,甚至莊裡幹活的直接就役使群牧司的廂兵。

  這可是典型的地方豪強強佔官地,勢力之家強使官兵。可又如何?人家是太后的親戚,誰敢管他?此時太后臨朝聽制,忠於趙宋的士大夫們一門心思想的是限制太后勢力,這些小事當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至於下邊的小官,就更加不敢管了。太后的勢力如此之大,誰敢保證不是第二個武則天?小官們當然是明哲保身,以免惹下滔天大禍。

  北宋開封作為都城所在,制度與普通的州府不同。知府基本只管東京城裡的事情,那裡高官雲集,能不出亂子就不錯了。其他郊區各縣,則有專門的提點開封府界諸縣鎮公事,此時一正一副,分別為張嵩和張君平。張君平是個水利專家,不久前提了個建議開溝渠解決開封內澇問題,兩人正忙著到處開溝呢,哪裡有閒心管這檔子爛事。

  那個莊子位於群牧司的地盤,一般人也不敢去,正是馬家窩藏這一夥人的好地方。各方都裝作不知道,推得一乾二淨。

  徐平和桑懌沒辦法,便就懈怠下來。

  到了這個地步,桑懌之所以還沒走,倒不是他多熱心。他是個種地的,在徐平莊上發現了很多新事物,種地又快又好,有心要學,便留在了徐平莊上。

  徐平找到桑懌的時候,他正在棚子底下研究中耕鏟呢。

  這個時候又沒有除草劑,農人種地,最愁的就是鋤地了。不管多勤快,一場雨下來,草就又起來,長得比莊稼快多了。

  一般來講,此時在北方一個男丁平均耕種二三十畝地左右。雖然做不到後世那樣精耕細作,收成也夠一家人衣食無憂。

  徐平莊上只有二十多人幹活,卻一口氣種了一千幾百畝的高粱和苜蓿,正常情況哪裡忙得過來。全靠了徐平制出的各種新式農具,竟也遊刃有餘。種的時候有播種機,作物長起來了,有這中耕鏟,誰去鋤地。

  桑懌渾身上下濕噠噠的,也沒去換衣服。見到徐平過來,起身道:「小莊主真是奇思妙想,這一趟鏟過去,什麼草都被壓住了,比鋤的也不差多少。只可惜了這一場大雨下來,等天晴了還要再忙一遍。」

  徐平道:「哥哥這可就想得差了。中耕雖然沒有鋤得乾淨,但都是把草壓在了土下,就是遇上下雨,一時也起不來。這又比鋤強。」

  桑懌有些驚訝:「真的?哪裡會有這種好事!」

  徐平笑了笑:「等過兩天,哥哥儘管去看!」

  兩人隨便閒聊幾句,便又說到了燒煉白銀的那一夥人身上。

  桑懌苦著臉道:「這些年來,我也拿過好幾夥盜賊了,第一次碰到這種事。有勢力人家攪合進來,我們就有些難辦了。」

  徐平卻坦然了許多:「他們窩在惠民河邊上也好,離我莊子有幾十里路,就是生事也不容易牽連到我這裡。」

  桑懌道:「聽說馬家與你家有些嫌隙,你就不怕?」

  徐平道:「我怕他幹什麼?只要不去惹他,他又怎麼耐何得了我!只躲著他,難道他還能惹到我莊上來?」

  桑懌搖頭:「總不能躲一輩子。」

  徐平神秘地一笑:「哪裡會用躲一輩子!」

  桑懌見徐平已經對那夥盜賊失了興趣,也覺得沒意思,只好轉開話題,只是說些種地的事。

  徐平之所以轉變態度,是因為隨著時間增長,他對如今的局勢瞭解得更多,也就有了其他的想法。

  剛開始的時候,他聽說馬家的靠山是垂簾的太后,那種大人物當然是自己家惹不起的,最好有多遠躲多遠。慢慢時間長了,他聽別人說起這位太后的次數多起來,就有了不一樣的想法。

  劉太后相當強勢,幾乎是一手遮天。問題是慢慢皇帝也長大了,今年已經十五歲,說起來到了親政的年紀,劉太后卻一點交權的意思都沒有。有大臣提起讓太後撤簾,都被竄貶到遠處。

  宋人的嘴碎,有了這種事,提起這位太后,經常說起的就是她會不會成為大宋的呂後,甚至是大宋的武則天。

  一次兩次沒什麼,次數多了徐平就聽出味道來。這種話,可不是下層小民瞎談論出來的,而是朝中的大臣普遍這麼想,並死死防著。

  徐平的歷史雖然不怎麼樣,也知道宋朝絕沒有呂后武后故事,趙家在皇位上的屁股比哪朝都穩。太后早晚會升天,皇上早晚要親政,朝野上下又有這麼多這種傳聞,用腳趾頭想也能知道皇上親政後太后家親戚的下場。

  太后都五六十歲了,還能熬幾年?無非是這幾年老老實實過日子,不惹事就好了,等太后一升天,馬家還算什麼?

  想明白了這一點,徐平也就坦然,只是緊守莊園就好。

  說了一會,桑懌指著棚子裡面的一輛車道:「常常見到小莊主在這車旁邊忙,不知有什麼用?這車又沒有轅,駕不上牲口,難道用人拉?」

  徐平眼睛一亮:「哥哥的眼光好,這車可是我的一片心血!其他做出來的各種都比不上。今天且先賣個關子,明天是我老師生日,我要用這車去鎮裡接爹娘回來,一起給老師做壽,那時就知道了。」

  其他的各種機具徐平無非是拿前世的改改,只有這輛車是真花了他無數心思。這是一輛人力三輪車,不用齒輪鏈條,還帶著彈簧減震,在這個時代絕對是一等一的奢侈品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2 11:07

第35章 三輪車

  太陽斜掛在東邊的天空中,紅彤彤的,光線分外柔和。清晨的風迎面吹在身上,帶來一陣陣涼意,使人神清氣爽。

  雖然昨天剛下過雨,路上卻不見泥濘,比天晴的時候還要好走些。這就是沙地的好處了,水滲得快。

  徐平騎在三輪車上,輕輕扶著車把,眼睛看著正前方,嘴裡哼著他自己也不知道名字的小麯,心情愉悅。

  在他的後面,是高大全和孫七郎兩個。

  兩人是徐平特意找來的苦力,負責蹬車。這個時代又沒有水泥路瀝青路,三輪車蹬起來太費勁,徐平自己做不來,便把蹬車的和扶把的司機分開。再者這車不用齒輪鏈條,因為鏈條徐平現在也做不出來,沒有辦法,只好使用了連杆機構。連杆機構為了保證傳動平穩,就要加飛輪,便如火車的輪子那般,啟動困難,不是力氣大的做不來這個事。當然跑起來之後,就又變得輕鬆了。

  好在車的轉動部分使用了滾珠軸承,加了蓖麻油潤滑,用毛氈封著,又省力了不少。對這兩個幹慣農活的大漢來說,操作起來也是輕鬆。

  說起軸承,徐平就要歎氣。他是看過《土法製軸承》集子的,但是到了自己要製的時候,才發現那書上的基本沒什麼用。大多還是靠了當時不太成熟的工業體系,有的基本就是費話,完全沒用。徐平基本上是從頭開始,用手搖車床工具鋼的刀具加上固定夾具製出來的,集子裡講的基本扔掉了。

  那個特殊的年代,不僅僅是紅紅火火的熱鬧,也充斥了這種一哄而上的浪費,讓人感慨。

  走了半個多時辰,太陽升起來了,孫七郎的額頭微微見汗,見扶車的徐平輕鬆愜意,酸溜溜地道:「官人好是意氣風發!」

  徐平得意地說:「七郎,你是覺得我在這裡輕鬆嗎?」

  孫七郎道:「官人是什麼身份?輕鬆自是應該的!」

  徐平笑著搖頭:「不,不,你不明白,我坐在這裡才是這輛車的靈魂所在。你沒聽說過一句話?要想車跑得快,全靠車頭來帶!你那裡雖然確實累一些,我也還勉強做得來。我這裡你看著輕鬆,你卻做不來的,一下就要跑到溝裡去!七郎,你信是不信?」

  這話說出來,不但孫七郎不信,一邊不說話的高大全也不信。

  徐平卻篤定得很。這兩個大漢,連自行車都沒騎過,三輪車哪裡就能跑出直線來?怎麼也得練一下。

  徐平也知道兩人不信,便道:「既然不信,那就這樣。從鎮上接了我爹娘回來,到莊裡讓你們兩人試試,看是成也不成。」

  孫七郎和高大全相視一笑。這車也幫徐平試了幾回了,兩人對車頭的位置早就眼熱,耐何徐平把這車看成寶貝,誰也不讓摸,兩人沒有機會。

  有兩個大漢做動力,三輪車比徐平的那匹劣馬跑得還要快一些,用不了一個時辰就到了白沙鎮。

  鎮上的人哪裡見過這種怪車,都站在路邊看稀奇。認得這是徐家酒樓的小官人,嘻嘻哈哈地打著招呼。

  宋時閒人多,這又成了他們無聊時的一項談資。

  不大一會,便到了徐家酒樓前,劉小乙上來接著,口中道:「小官人這次來得非比尋常,這車分外精彩,若是放到酒樓前,也多許多生意!」

  徐平道:「小乙哥說笑!我爹娘呢?」

  「夫人已經問了幾次了,因為是小官人說要來接,不讓我送,夫人已經有些焦急了。我進去通傳一聲。」

  劉小乙一邊說著,一邊快步向酒樓裡走去。

  徐平道:「我便不進去了,在這裡等著。等一會太陽升起,天氣就要熱了,路上不好走。」

  沒等多久,徐正和張三娘從酒樓裡面走了出來,旁邊劉小乙手裡大包小包都是給林文思祝壽的禮物。最近酒鋪裡新雇了一個主管叫陸攀,是原來鄭州一家酒樓的主管,那家酒樓破產了,便到了這裡。有了這個人,徐正也不用天天耗在酒鋪裡了。

  張三娘快步走到車前,徐平和孫七郎高大全上來見了禮,張三娘便繞著車轉了一圈,口中道:「我兒長大了,越來越懂事,做這麼個玩意孝敬爹娘!」

  她哪裡能看出什麼門道來,也沒有心思去看,心裡想的只是兒子不比從前了,現在知道主動來逗自己兩口開心,這比什麼都重要。

  徐正緩緩走過來,他的眼尖,一眼看到車的不少部位為了裝飾都貼了黃銅片,尤其最上面兩個座位,都用黃銅裝飾,金光閃閃亮瞎人眼。

  看了一會,徐正緩緩開口:「大郎,這車用了多少錢?」

  張三娘聽了這話,瞪眼對他道:「老漢,這是兒子的一片孝心!多少錢能換得來!你三句不離個錢字,真是晦氣!」

  徐正笑笑,不再開口,由劉小乙和徐平扶著,老兩口登上了車,在那兩個金閃閃地座位上坐下。

  這座位下面用了彈簧,老兩口上去都被閃了一下,相視看了一眼,也不吭聲。他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也不知是好是壞,只知不要掃了兒子的興頭。

  把禮物都搬上車,徐平和孫七郎高大全各歸本位。

  徐平喊一聲:「起車!」

  高大全和孫七郎兩人一起用力,這輛三輪車緩緩動了起來。

  四周的街坊鄰居都出來看稀奇,與徐正夫婦打著招呼。

  徐正夫婦高高坐在車上,一一回禮,頗有一種意氣風發的感覺。

  不大一會,車便出了白沙鎮,走上了回莊的小路。

  走了一段路,張三娘忍不住道:「這車真是平緩,往常就是坐牛車,走這路也顛簸得厲害,今天竟然一點感覺不到!」

  徐平笑著說:「那是孩兒孝敬爹娘,座位底下用了彈簧,再是顛簸你們在上面也感覺不到。」

  張三娘和徐正兩個聽了只是開心地笑,一起看路邊的風景。

  這一路走來,徐正兩口兒竟然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只是一眨眼間,就到了自己莊前。

  張三娘心情正好,對徐平道:「不用進莊裡,直接到林秀才門前。今天是他三十三歲的壽辰,先給他拜夀。」

  徐平聽了,扭轉車把,一路直騎到林家門前。

  林家門前也養了幾隻雞和鵝,只是用來裝飾風景,徐平莊裡養的多得吃不完。蘇兒正在門前餵雞,見到徐平一行過來,驚呼道:「這車原來是這樣用的,我先前可是沒想到!」

  見到了跟前,蘇兒道:「員外和夫人稍待,我家官人和娘子都在廳裡,我進去通傳!」

  說完,轉身進了院裡。

  張三娘由兒子扶著下了車,伸個懶腰:「這車坐得舒服!官人,你說是也不是?」

  徐正笑著點頭。

  張三娘平時對徐正老漢老漢叫得嘴順,到了林文思這裡,也老實改過口來,只叫官人。

  老漢老公老婆這種都是現在下層人的口語,林文思是個正經讀書人,可聽不來這些。張三娘對自己這位親家一向尊重,在他面前時時注意。

  說不了兩句話,林文思帶著林素娘和蘇兒從院裡出來,雙方見過了禮,林文思道:「勞煩親家遠程過來。」

  張三娘道:「自從秀才起了這座宅院,我們夫妻還是第一次登門,著實是冷落了,你不要見外才好。」

  雙方客氣了幾句,張三娘又道:「今天我們來,卻是省力不少,我兒子新製了一輛車,坐起來分外舒服。以後秀才要到鎮上去,只管讓他送。」

  林文思道:「平時我也見他在弄,倒不知好不好用。」

  說完,看了一眼停在旁邊的三輪車,臉色沉了一下,不過迅速掩飾過去,沒說什麼。

  林素娘道:「員外夫人,請到屋裡拜茶。」

  一行人向屋裡走,林文思把徐平叫住,對其餘人說:「你們先進去,我和大郎有話說。」

  看著眾人走進院裡,徐平便有些緊張。最近自己和這位老師的關係親近了許多,但這個時候把自己單獨留下來,只怕不是什麼好事。

  林文思把徐平叫到車前,指著一片片黃銅裝飾道:「這是什麼?這是什麼?黃金裝飾,你不知道逾製嗎?」

  最後一句話說完,已經聲色俱厲。

  徐平小聲答道:「老師說得嚇人,這不是黃金,都是鍮石。」

  林文思怒道:「我當然知道是鍮石,你也拿不出這麼多真金!可誰又告訴你逾製的是真金?那指的是顏色!你讀了這麼多年書,讀哪裡去了?!」

  徐平這才回過味來,自己只想著讓父母高興,怎麼金碧輝煌怎麼來,卻一時忘了這個時代有禮制,不是什麼顏色都能用來裝飾的。今天老師還好,沒有當眾發作,只是把自己單獨留下來說,已經留了面子了。

  這個錯犯得不小,徐平只好低下頭,一句話不說。

  林文思道:「你在這裡,把這些金色一片一片都給我取下來,什麼時候收拾完了,什麼時候才許進屋!」

  還好此時宋朝對這一點管得並不嚴,只是留下了個談資。如果是碰到個苛刻的朝代,徐平這一點無心之失就是滔天大禍,把滿門搭進去都有可能。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2 11:09

第36章 釀酒

  清晨的涼風陣陣吹來,拂在臉上,分外舒爽。徐平抱著胳膊靠在莊門前的柳樹上,百無聊賴。

  在他前面不遠,莊門前的大路上,徐昌扶著車把,孫七郎和高大全兩個蹬著車,緩緩前行。

  坐在車上的,是林素娘帶著蘇兒和秀秀兩個小丫頭,好奇地東張西望。徐平已經把兩個座位連了起來,成了排椅,三人坐在上面還很寬鬆。

  自清晨起來,他們已經從莊院沿著修好的路到外面的地裡,來來回回玩了兩個來回了。徐昌高大全和孫七郎三人雖是出力的,也沒覺得不愉快,興奮地輪流換著扶車把。練了幾回,這三人也都已經熟練,成了老司機了。

  徐平理解這種心情,在前世朋友買輛車,親戚朋友還要坐上兩回呢,更何況這個時代面對這種新奇事物。

  五天前給林文思祝過了壽,他也坐著這車去過一回白沙鎮裡。雖然以他的性格沒說什麼熱情洋溢的話,但神情瞞不了人,坐這車,比騎驢舒服太多了。

  一時興起,林文思對這車還提了好幾條建議。雖然多是在車的哪個部位雕上什麼花,刻上哪種神獸之類的,實用性的也有,那就是在座位上面加棚子以遮陽擋雨。徐平自然從善如流,做了可拆卸的棚子。

  此時這車所有逾製的東西都拆得乾乾淨淨,看起來樸實無華,實用性卻比以前更強了。

  正在車停下,高大全換徐昌上去當司機的時候,莊客呂松從莊子東邊過來,對徐平道:「官人,那邊糝子已經潤好,酒缸也都埋好了。」

  徐平等這個已經是心焦,聽說做好了,對那邊喊道:「都管,先不要玩了,我們還有活幹!」

  高大全剛剛上車,聽見喊話,便調轉車頭,緩緩騎到莊門口。

  到了徐平面前,高大全喊一聲:「停!」

  孫七郎和徐昌便把車蹬倒轉,戛然停下,甚是瀟灑。

  徐平搖頭,用這種方式製動對傳動系統不好,但另加一套製動系統是不是划算也說不好,只好暫時先這樣。

  三個小女孩從車上下來,小臉通紅,顯然還在回味。

  蘇兒仰著臉道:「什麼時候乘車去鎮裡一趟,那該多好!」

  秀秀笑她:「你就是想著到處招搖!」

  只有林素娘面露微笑,一句話不說。

  告別了林素娘三個,徐平帶著徐昌和孫七郎去製酒的地方,高大全則負責把車推回棚子裡。現在這車歸他保養,上心得很。

  酒場選在院子東邊,麥場北部。因為這周圍多年黃河氾濫,都是沙土,缺少黃泥,徐平便不用酒窖,而是用大缸製酒。

  徐平等人到的時候,已有十多個莊客等在那裡。

  堆著的是幾大堆破碎的高粱,都是昨天早早弄完,摻入熱水在這裡潤料,直到今天才算潤好。

  另一邊是埋在地裡的十口大缸,這都是要裝料發酵的。

  徐平走上前,看潤好的碎高粱。抓起一把,看看已經潤透,拿起來仔細聞聞,確信沒有異味,火候剛剛好。

  轉身對徐昌道:「都管,去把前些日子製好的大甑取來,這料都要蒸得爛熟,只怕費時不少,不要耽擱。」

  徐昌領命去了。

  徐平又對孫七郎道:「七郎,去取些穀糠來,記得要乾淨好的,有一點腐爛的都不要!」

  兩人回來,便在旁邊架起大鍋,把甑放上準備蒸料。

  為了今天,徐平早讓鎮上送了好幾車好煤來,莊客在鍋下引起火,把煤加上,鍋裡倒上清水,旁邊風箱一個勁吹。

  要不了多大一會,甑裡便有水汽出來。

  徐平對過來的高大全道:「你到上面撒料,七郎給你打下手。這是個精細活計,一點也馬虎不得!該說的我昨天已經給你說了,還有要問的沒有?」

  高大全應聲喏:「都記在心裡了!」

  踩著凳子,高大全站在甑的一邊,看甑裡水汽開始彌漫,對站在下手的孫七郎道:「七哥,取谷糠來!」

  孫七郎盛了半簸箕穀糠遞上去。

  高大全接在手裡,緩緩撒在甑的底部。

  先用穀糠墊底,是起個疏鬆作用,免得把甑底部的篦子眼堵住了,水汽上不來,蒸得不均勻。穀糠還有一個作用,是增加料的清香氣,當然如果有稻殼更好,但這周圍不產大米,只好用穀糠代替。

  裝完穀糠,便開始上料。昨天徐平交待得明白,裝料要不鬆不緊,一直把甑裝滿,留個平頂。高大全記在心裡,不敢怠慢。

  慢慢把料填完,孫七郎在下邊端了一大盆熱水給高大全,他接過來,全潑在裝好的料上,才喘口氣,從凳子上下來。

  徐平讓拉風箱的莊客加大風力,用大火猛蒸。

  這料要蒸差不多一個時辰,徐平便帶著裝客開始刷洗水缸。用的水都是燒開放涼的開水,刷洗完了擦乾,再刷上一層花椒水。花椒水的作用一是消毒,再一個也增加花椒的香氣。

  把缸刷洗完,那邊第一甑料也差不多蒸好了,眾莊客才正式忙碌起來。

  把料從甑裡取出,先堆得不厚不薄,早有人得了吩咐取來冰涼的井水,潑在冒著熱氣的碎高粱上,潑上幾桶,開招翻拌。然後攤開,慢慢晾涼。

  如今天氣炎熱,哪裡是那麼容易涼下來的,徐平便讓幾個莊客在周圍扇著扇子。反正入缺要等到晚上了,也並不太急。

  如此一直忙碌,直到了傍晚,才把所有的料都蒸完。

  此時太陽已經落山,涼風漸漸起來了。

  大家都是忙了一整天,又是蒸啊煮的這種高溫作業,一個個疲憊不堪。

  徐平早讓秀秀煮了綠豆湯,此時取來,便讓大家先休息,喝碗綠豆湯解解暑氣再說。

  高大全坐在地上,問徐平:「官人,這真能製出酒來?」

  徐平道:「這不廢話嗎!家裡的燒酒你喝得還少了?」

  高大全有點不好意思:「我是個粗人,只好烈酒,讓官人笑話了。不過這樣製酒,又比原來強到哪裡去?」

  徐平沒好氣地道:「糯米多少錢一斤?高粱多少錢一斤?今年天旱,汴河的水淺,江南的米運來京師的比往年要少,已經漲了不少錢了。我阿爹天天發愁,米價再這樣漲下去,酒樓就不賺錢了。」

  自徐平開始蒸酒,大家都當他是個酒行家,提出這個製酒的辦法來,眾人雖是半信半疑,但也沒有真正反對的。

  還好徐平前世參觀過鄉下的小酒作坊,大致的程式還記得,不會大錯。

  等到休息完,天已經黑下來,便點起幾枝火把,把周圍照得通亮。

  秀秀一個人在屋裡無聊,也跑了過來,點起那盞酒精燈放在旁邊,抱著膝蓋看著大家忙碌。

  此時最早蒸出的料終於涼了下來,徐平便指揮著把提前破碎了的大麯拌進料裡。這個時代也不用講什麼出酒率,徐平便把麯料往少了加。酒麴加得多了,如今又天熱,就容易酸敗影響酒的品質,加得少了則不過是少出酒而已。

  拌好了酒麴的料放入埋在地裡的大缸,上面用石板蓋住,前面蒸料時留下的穀糠剛好撒在上面封口。

  忙完一缸,徐平喘了口氣,讓莊客忙其他的,自己坐在秀秀身邊休息。

  秀秀小聲說:「官人,你們直到現在也沒吃飯,不餓嗎?」

  徐平搖頭:「一直忙,就不覺得餓了。我跟他們說好了,等今夜忙完了,酒肉都吃個痛快,廚房早已殺好了十幾隻大雞。」

  自高粱苜蓿種起來,徐平便讓莊裡養了幾千隻雞,平時就散養在地裡,想吃了隨手就抓。這散養的雞味道又好,又不費糧食。羊還是太貴,天天吃誰也受不了,莊子還是要講產出利潤的。雖然黃鼠狼和狐狸也吃了不少雞,但莊裡為此養了幾隻狗,再加上莊客窮追猛打,剩下的也吃不完了。

  秀秀神秘地一笑:「官人你餓不餓?我給你帶了幾個包子過來。」

  徐平道:「偏你有這種小心思,可惜我不餓,一會要陪他們吃酒。」

  秀秀不高興地搖了搖頭,轉過去不再理徐平。

  此時一輪上弦月掛在天上,皎潔如銀,陣陣涼風吹來,伴著旁邊眾莊客忙碌的身影,透出一種鄉村特有的寧靜。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2 11:11

第37章 中牟主簿

  七月壬辰,初七。

  今天是「乞巧節」,又稱「女兒節」,秀秀吃過早飯就跑到了林素娘家裡去,和林素娘蘇兒三人忙活著準備晚上過節的東西。這是她此生第一次正兒八經過這個專屬於女孩的節日,比誰都認真。

  昨天下午,徐平帶了莊客在林家院內搭了一座「乞巧棚」。至於棚子上的裝飾則是三個女孩親自動手,一幫大男人既不懂,也做不來。

  此時已經到了一年中最熱的時候,太陽一升起來,就像要把地上的東西燒化了一樣,熱不可當。

  趁著早上的清涼時候,徐平叫了高大全孫七郎等幾個莊客出門,到莊子外邊的地裡試驗新製的收割機。

  踏著清晨的露水,徐昌牽著大黃牛陪著徐平走在前面,高大全和孫七郎兩個抬著收割機走在後面,桑懌在一邊扶著。

  幾個月的時間,桑懌的耐心也磨得沒了,燒煉藥銀的方士和柯五郎一夥他已不再理會,只是專注在徐平莊上這些稀奇古怪的新玩意上。徐平送他的播種機和中耕鏟他已托人帶回龍興的家裡,返回來的使用效果很讓人欣喜。

  汝州也一樣是環兩京貧困帶的一部分,荒地到處都是,要不然桑懌也不會那麼容易在龍興開荒安下家來。而且汝州不受黃河氾濫影響,地比這裡要好得太多,有這些新式農具,認認真真幹上兩年,也開個莊子出來。桑懌還帶著鄉貢進士的名頭,做個鄉下小土豪,也安安樂樂過一生。

  到了苜蓿地頭,高大全和孫七郎把收割機放到地上,徐平上來調試一下,便讓徐昌牽著黃牛進到地裡。

  依著徐平的吩咐,高大全和孫七郎開了地頭,把收割機在地裡擺正,掛在大黃牛的套上。

  徐平要在一邊看效果,對孫七郎道:「七郎,你扶著機子,注意眼睛看著前方,走得要正,千萬不要走偏了!」

  孫七郎得了吩咐,上前扶著手把,一臉嚴肅,死死盯著前邊黃牛的屁股,生怕一不小心就被帶偏了。

  徐平看一切準備妥當,對牽牛的徐昌道:「都管,走兩步看看!」

  徐昌吆喝起黃牛,慢慢前行,把套繩掙緊,收割機上的割刀嗡嗡地飛速旋轉起來,在一邊看的桑懌和高大全都嚇了一跳。

  走不了多久,過了地頭,收割機便進入苜蓿地裡。大黃牛頓了一下,猛地把套繩掙緊,「哞哞」叫了兩聲,腳步竟一下快了起來。

  隨著收割機過去,兩行苜蓿便被割斷,齊齊地倒在旁邊的壟溝裡,比人割擺放得還要整齊。而且割茬整齊劃一,看著就讓人賞心悅目。

  桑懌跟在後面,看得也是眼熱。

  只要有一頭牛,有了這東西,怕不是要比十個八個壯丁幹得還快,效果又好。現在兩京周圍的鄉下,地多的是,就是缺人,有了這機器,儘管開地,只要幾年下來,富得田連阡陌絕不是個事。

  可惜這東西好雖好,卻不是現在的桑懌能夠擁有的,即使徐平大方,要送給他他也不敢要。

  這個時代可沒有發動機,只能借助大牲口的畜力。收割機的具體結構,不管是收割牧草的旋轉式,還是收割穀物的往復式,徐平都是爛熟,難的就是動力和那一套傳動機構。

  這台收割機,動力來自大黃牛的牽引力。通過後邊兩個特製的大鐵製動力輪,把牽引力轉化為旋轉動力。黃牛的速度才多少?收割機上裝的旋轉割刀可要一分鐘轉上一兩千轉。

  這全靠中間連著的那個變速箱轉換速度。

  就是徐平,在這個時代也沒能力製出鋼製的齒輪來,只好用黃銅壓製。黃銅的機械性能就那麼回事,只好做得又大又笨重。雖然生鐵鑄的變速箱裡面裝了蓖麻油潤滑,也並不能減小多少體積。

  那可是一箱金光閃閃的黃銅啊!這個時代黃銅是什麼價錢?那可是珍貴到朝廷要專賣的程度!為了煉製足夠的黃銅,徐平可是把中牟縣藥鋪的爐甘石全部都買光了還不夠,找到京師藥行才解決問題。

  桑懌估摸著,自己還要老老實實幹上許多年,才能買起那一個鐵箱子。

  走了五六十步,徐平讓徐昌停下,上前看看大黃牛,還沒有出汗,心裡鬆了一口氣。他最怕的就是一頭黃牛拉不動收割兩行的機器,那一台機器就要配幾頭牛,機器也要增大,最後成為一個龐然大物,那就討厭了。

  把黃牛卸下來,眾人都聚上來看收割的效果。

  來回看了一遍,都是「嘖嘖」連聲,一時竟都想不出什麼語言來形容看到的場景。

  最後還是孫七郎來了一句:「前幾個月,小官人帶我們一口氣種了一千幾百畝的地,我還想著到了要收的時候,我們這些人就是全都變成牛,只怕也忙不過來。現在有了這一台機器,心裡一下就什麼也不怕了!」

  眾人聽了一起哈哈笑了起來。

  跟著徐平幹得活多了,他們也學會了使用機器這個詞,也深深認識到了只要用上機器,活就幹得越多越好。

  正在這邊歡樂的時候,高大全忽然道:「咦,官人快看,那裡有幾個官府的人,不知道在我們地裡幹什麼!」

  徐平站上田壟,舉目望去,只見離開自己建的水庫邊不遠,停了三匹馬拴在路邊。離開一段距離,有兩個差役,護著一個穿綠袍的官人,正彎著腰在自己地裡,不知細細地看著什麼。

  不同的背景,會造成人不同的性格。徐平穿越而來,對這個時代的官府一向是敬而遠之,最好是老死不相往來。現在突然有官府的人來到自己地裡,心裡就有些不安,生出一種不舒服的感覺。

  猶豫了一會,徐平還是決定過去看看,該來的總是要來的,既然這人已經到了地裡,就不是自己縮頭就能躲得掉的。

  留下孫七郎看著機器,幾個人順著田間的小路向那三人走去。

  走到附近,三人也發現徐平幾人,站起身來在地頭等著。

  走上前,徐平見個禮,道:「在下是這莊子的主人徐平,不知諸位官人是哪裡來的?到我莊子裡有何見教?」

  那個綠袍人走上前,打量一下徐平,問道:「你就是徐平?」

  徐平心裡一頓,面上顯出警惕之色。這人怎麼知道自己名字?口中道:「小民正是徐平。不知官人是——」

  綠袍人笑道:「本官是這中牟縣主簿郭諮,走到路上,看你這裡田地耕種有法,水壩溝渠都甚是有條理。一時心喜,便停下來看看。」

  頓了一下又道:「你的名字,卻是聽提舉倉草場的李提轄說起。這些日子我們要一起在附近辦些事情,他說你莊上可以落腳。」

  聽了這話,徐平心裡才放鬆下來。李用和與自家是十幾年的交情,肯定不會害自己,他介紹這人來,那必定是靠得住的。

  郭諮轉身,看著地裡道:「你這裡種的蘆粟,不見有鋤的痕跡,地裡又沒有什麼雜草,我看了好大一會,不得其解。看看地裡,仔細想來,你當是用鏟耕過了,不知是也不是?」

  徐平道:「官人明鑒,正是如此。」

  郭諮讚賞地說:「你好巧的心思。對了,我看你這一片地旁邊築好了壩,又開了溝渠,為什麼還種蘆粟這種不值錢的東西,不種稻麥?」

  徐平老實答道:「本來是要種水稻的,可惜我莊裡的莊客都沒種過,只好用蘆粟過渡一季,轉過年來雇了會種的人來種。」

  郭諮聽了這話,便就笑起來:「你怎麼就會被這種事難住?本官忝任這縣裡的主簿,管的就是督課農桑。你早到縣裡來找到我,我自然會幫著你雇人。再者田戶自己開溝治渠,朝廷都有獎勵,你也太老實一點。」

  徐平聽了,竟然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怎麼也想不到自己的地頭上還有這種官,這個時代還真有踏踏實實為老百姓幹事的?

  這只能怪徐平不熟悉歷史。

  這個時代在歷史上留下名字,又極有特色的人物就是郭諮。據說他到了八歲才學會開口說話,一會說話就聰明無比,更加重要的,這傢夥是個中國古代罕見的發明狂人。

  郭諮善於完善工具,改進兵器弓弩,更加精於計算,均田賦量地,無人能比。徐平要是知道郭諮一生的事蹟,搞不好心裡就會打起別的小算盤,這個哥哥與同時代的人格格不入,八歲才會說話這麼神奇,莫不是也穿越來的?

  郭諮中進士之後,先到通利軍做了一任司理參軍,剛好這個時候調到中牟縣來做主簿。宋朝時候,縣主簿是個很不受待見的小官,一般不會讓進士做這官受委屈,惟有開封府例外。開封府的主簿不但大多都要求進士出身,而且還要做過一任幕僚官有了實際經驗才行。當然這裡的主簿級別待遇也是其他地方比不了的,一任做完,外放就是大縣的正任知縣,踏出仕途的關鍵一步了。郭諮還是在司理參軍任上表現出色,才得到了這個機會。

  見郭諮神情和藹,徐平也慢慢放開,問他:「李提轄也要來嗎?」

  郭諮歎口氣:「是啊。你莊子南邊群牧司的廂軍最近生了很多事,朝廷派群牧副使李太尉前來整治。我和李提轄都是本司派出來協助的,說起來李提轄是李太尉親自要來,我卻是被上司派差來的。」

  見徐平一臉茫然,郭諮問道:「你不知道李太尉?」

  徐平搖了搖頭。

  郭諮道:「李太尉現為濟州防禦使,實任群牧副使。你只要知道一件事,他的母親是當今鄂國大長公主,身份尊貴,如果見了,千萬不要唐突!」

  徐平聽了,這才恍然。

  這是朝廷裡不知什麼大人物看馬家不順眼,要出手收拾他了。

  太后的親戚,身為外戚,沒人敢惹,那就派一個更狠的外戚來。大長公主是太宗皇帝的親女兒,上任皇帝的親姐妹,太后本人見了也要恭恭敬敬。派她的兒子出來,根本就不會給馬家面子。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2 11:12

第38章 再見故人

  李太尉名為李端懿,字元伯。父親李遵勖,進士及第後娶宋太宗生前最愛的女兒萬壽長公主。萬壽這種封號就如小孩的乳名一般,嫁人之後就正式封國為隨國長公主,此後多次改封,當然是越封越大。

  這一家歷代公卿,雖然以長公主而貴,但家裡本來就有底蘊,父子又都是有才華的,與文人士大夫多有交遊。長公主嫁人之後又因為其仁孝,受到先帝另眼相看,文人士大夫的交口稱頌。有一件事情就能看出這位長公主的與眾不同。歷朝公主出嫁,夫家的長輩要降排行,即公公婆婆也不能做公主的長輩,只能平輩相待。這個規矩就是從這位萬壽長公主改過來的,她以新婦的身份事舅姑,被皇帝看成自家有家教覺得有面子,其他人的稱讚與敬重自不必說。

  無論名聲還是資歷,不要說只是劉美家女婿的馬家,就是太后的前夫劉美家也不能這一家相比。

  李端懿此時恰好任職群牧副使,便不知被哪個大人物做了一把刀,要收拾最近驕橫到沒邊的馬家。

  因為馬監畢竟已經撤了,群牧司只是占了中牟縣的地方牧馬,李端懿便要求中牟縣派人協助。所謂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誰願意摻和這種事情?中牟知縣便找了個藉口,把剛調來不久的郭諮派了出來。

  郭諮一是新來沒多久,只能被派差,再一個心裡也不以為然,像知縣這樣前怕狼後怕虎,在仕途上也走不遠了,便接了這個任務。

  與徐平又隨便說了幾句閒話,郭諮便帶人告辭而去。在李端懿下來到中牟之前,他先要摸清情況,不要到時鬧笑話。

  看著郭諮離去,徐平轉頭與桑懌對視一眼,兩人只是苦笑。

  原以為這事情也就這樣過去了,誰知突然又起這波瀾。

  回到試驗收割機的地方,孫七郎道:「官人,剛才有莊客來說,李提轄已經到了莊前,讓你快回去呢。」

  徐平也沒心情再試了,便帶著眾人一起回到莊裡。

  李用和與兒子李璋正在客廳裡用茶,幾個隨身兵士則散站在院子裡。見到徐平回來,李璋一下跳起來道:「哥哥,這一別幾個月,你怎麼不到東京城裡來看我們!」

  徐平連附近的中牟縣城都沒去過,更不要說汴梁城了。他本就是個不愛湊熱鬧的人,更不要說對這個世界總是帶了一種過客心態,只是安心在自己莊裡種地,用自己的所學給這個世界帶來新的耕作方式。

  見李璋瞪著眼看著自己,徐平搖頭道:「這莊子新起,百廢待興,我一天到晚忙也忙不過來,哪有時間到處亂跑。」

  李璋不信:「這可不是你從前樣子!在東京城裡的時候,一天不去勾欄瓦舍你便渾身不舒服,哪裡耐得住這寂寞!」

  李用和罵道:「你這不成器的,一天到晚只知道玩!你徐家哥哥已經長大了,以為還跟從前一樣嗎?」

  徐平上來給李用和見禮,道:「剛才在地裡,碰到一個官人,說是本縣的主簿郭諮。他說與世叔要在附近處理些事情,這次怕是要住得久點?」

  李用和神色一黯:「不錯。這次是真有事情做,不會再跟上次一樣了。」

  徐平見李用和不想提起自己的事,便轉過話題:「那我讓徐昌給你們安排住處。他在莊外起了新家,原先住的小院空出來了。」

  提起徐昌,李璋又插嘴道:「好個徐昌,偷偷摸摸就成了家室,也不請我們吃酒!好歹也是從小玩到大的!」

  徐平聽了也笑:「什麼從小玩到大?還不是你纏著他?帶著你這個小屁孩,他煩也煩死!」

  徐昌在一邊道:「大郎這話說得,是我喜歡帶他。」

  說了幾句,徐昌告辭去安排,高大全和孫七郎去收拾農具。

  見沒了外人,李用和把徐平叫到面前,上下打量一番道:「大郎你是真長大了,待人接物都有條理。這幾個月林秀才到過京城幾次,提起你也是交口稱讚,說再不是從前的浮浪樣子。就連讀書也大有起色,不但讀得進去,還能做出不錯的詩來。秀才也唸給我聽,耐何我肚裡沒半分才學,只是覺得好,說不出個什麼來。閒來無事,與那些飽讀詩書的文班同僚說起,他們也贊你詩做得好,好好讀幾年書,不定也能高中進士。徐家哥哥兩口兒辛勞半世,想來是老來得福,這一身富貴,就要著落在你身上了。」

  徐平只是苦笑,他只是一時興起抄了一首詩而已,真正說起詩書才華,最少這個時候半分也無。沒想到幾家人都望他成龍,只露出一點苗頭,便給了這些人無限希望。這個誤會委實有點大。

  李璋坐在一邊,歪著頭看著徐平,神色裡是怎麼也不信的樣子。這個哥哥是與他一起長大的,什麼德性他最清楚,真的也能成才?

  看看天色,徐平問道:「世叔,你們從京城來,路上用過早飯沒有?如果沒用過,我讓人去準備。」

  李璋搶著道:「路上過中牟縣,我們就用過了。我本來要到你莊上吃的,誰知那幾個兵士不爭氣,只是說肚子饑餓。」

  說了會閒話,徐昌安排了之後回來。

  李璋道:「都管,你陪著我阿爹說會話,我和哥哥去林秀才家裡。這次過來,我給林家娘子帶得有禮物。」

  李璋正是玩鬧年紀,李用和也沒辦法,只好讓兩人去。

  出了門,李璋問徐平:「哥哥,你上次不是說有個貼身使喚的叫秀秀嗎?你的身邊人,我也有禮物帶給她。」

  徐平道:「今天『女兒節』,她也湊在林家,要一起乞巧。」

  李璋點頭:「那樣最好。」

  轉過莊院,還沒到林家門前,就見到林素娘帶了秀秀和蘇兒從河邊走來,每人手裡拿著幾枝荷花。荷花也是七巧節要用的,她們都做成並蒂蓮。

  李璋幾步走上前去,對林素娘行禮:「嫂嫂,真是好巧!」

  林素娘笑著看他:「你個貧嘴,什麼時候來的?」

  李璋道:「剛到。這次來,有帶的禮物給你。」

  說完,從懷裡掏出一對小玩意,神秘兮兮地遞給林素娘。

  徐平覺得好奇,湊上去看。原來是一對泥製的小人,一男一女,身上有彩繪的衣服。樣子可愛,頗有些他前世賣的那些玩偶的感覺。這兩個小人做的是牛郎織女的樣子,女孩子晚上乞巧時要用,也是小孩的玩物。

  林素娘喜滋滋地接在手裡,口中道:「今年不在京師,還以為見不到這一對磨喝樂了。你選的這一對做得用心,樣子也乖巧,我很喜歡。這兩年你長大了,果然懂事很多。」

  李璋笑嘻嘻的,見旁邊蘇兒和秀秀都眼巴巴地望著自己,又掏了一對遞給蘇兒:「姐姐也有。」

  這一對比林素娘的小了一些,樣子卻差不多。

  蘇兒面上露出喜色,接在手裡把玩不已。

  李璋這才轉身對秀秀道:「你就是秀秀?」

  秀秀不認識他,只是點頭。

  李璋又道:「我上次過來,哥哥也提起你,只是你回家探親去了,沒有碰見。你是哥哥身邊的人,當然不能冷落,這一對送你。」

  從懷裡又掏出一對來。這一對與蘇兒的一樣大小,只是樣子有些不同,看起來更加精緻。

  秀秀卻不敢伸手就接,眼巴巴地看著徐平。

  徐平笑道:「這是我從小玩大的兄弟,既然有心送你,你便收下。」

  秀秀聽了,這才接過,緊緊握在手裡。她可不同於林素娘和蘇兒,窮苦人家的孩子,從來沒有過這種玩物。

  送完禮物,林素娘對李璋道:「你來得突然,我可沒禮物送你。」

  李璋嘻嘻一笑:「只請我喝一杯茶就好了。」

  林素娘笑著搖頭:「今天不是普通日子,我們女孩兒家的節日,院裡都是乞巧的東西,與你們男人不相關。你隨著大郎去玩吧,這幾對磨喝樂,也花了你不少錢,儘管從大郎身上要回來就是。」

  說完,帶著秀秀和蘇兒轉身走了。

  徐平見李璋站在那裡尷尬,上前對他道:「自今天一早,她們三個便神神秘秘地在那小院裡不知搞些什麼,我們何必去湊熱鬧?」

  見三人走遠,李璋笑道:「誰要跟她們女孩兒一起玩!送她們些禮物,哄得開心也就是了。哥哥,我們去捉魚吧!上次林秀才到京城,給我們家帶了兩壇糟魚,大家吃了都是讚不絕口。秀才說這莊裡的池塘,隨便撈撈也有大魚幾百斤。我這次來,是打定主意要撈個夠的!」

  徐平苦笑,這個兄弟,真是一刻也閒不住,要是抽出身來陪他,那自己真是什麼事情也不用做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2 11:14

第39章 兄弟夜話

  中午徐平去看過了釀酒的大缸,現在天氣炎熱,已經可以陸續開始蒸了。前幾天用甜高粱釀的酒醅也等不得,再放就要壞了。

  下午突然就忙碌起來。

  徐平和徐昌檢查蒸酒的器具並做準備,桑懌和孫七郎去地裡繼續試驗收割機,收穫季節馬上就要到,這也等不得。

  李用和帶著幾個手下去了群牧司牧地的草料場,預先檢查一番,晚上也要住在那裡,明天才回來。

  李璋隨著桑懌和孫七郎到地裡玩了一會,看了一會收割機的新奇,便覺得沒意思,纏著高大全帶他釣魚去了。

  此時蒸酒的器具早已換過,特製的一口大甑,容積比釀酒的大缸還要大上一些,一甑恰好就是蒸一缸的料。鐵鍋也是特製的,恰好就是一套,都一起擺在釀酒場地的一旁。

  這裡已經用圍牆圍了起來,並建了幾間屋子,徹底成了一間釀酒作坊,晚上有莊客在這裡值夜。

  徐平把器具都看了,燒火用的煤也已在一邊堆好,一溜十幾口盛酒的大缸擺在一邊,等著刷洗。

  與徐昌轉完,又去看發酵的大缸。此時火候稍有不足,但也勉強可以開始蒸。由於當時是一起釀的,一旦開始,就必須連續蒸下去。

  把一切看完,徐平總覺得少了點什麼,站在那裡不走。

  徐昌陪在一邊,小心問道:「大郎,覺得哪裡不妥嗎?」

  徐平轉了幾個圈子,猛然想起:「都管,我忘了一件事!」

  徐昌被嚇了一跳,迷惑不解地看著徐平。

  徐平指著埋在地裡的酒缸道:「這些與熟糯米釀酒不同,一次哪裡就能全部釀出來?蒸過一次之後,剩下的料要重新埋在缸裡,再釀一次,才不至於浪費糧食!用過的缸要刷洗,不能馬上用,我們要再找幾口大缸埋在這裡。」

  徐昌聽了這話,出了一口氣:「大郎這是多濾了。高粱賤得跟土一樣的糧食,有什麼浪費!再者說了,大郎還要用這酒糟蒸那邊的酒醅,只好將不。」

  徐平卻不同意。這一是真浪費糧食,他前世的思想認為這是罪大惡極,輕易不能這樣做。再一個第一次蒸的酒發酵不完全,口味也有差別。

  徐昌拗不過,只好找了兩個莊客,在地裡又埋了兩口大缸。

  諸般忙完,已經到了太陽落山的時候。

  秀秀今晚要在林素娘的院裡乞巧,不回來了,偏偏自己屋裡有李璋這個客人,不好怠慢。

  徐平回自己小院之前,到菜園裡摘了幾個番茄,挖了幾個土豆,摘了兩根黃瓜,帶了一把小蔥,準備與李璋湊合一頓。

  回到小院,李璋還沒回來,徐平便在水缸邊洗菜。

  沒多大一會,李璋從外面噔噔跑進來,見徐平在那裡忙,便湊過來看。

  徐平看他一眼:「今天下午收穫如何?」

  李璋舉著兩條三五斤重的草魚,差點就湊到徐平鼻子上,得意地道:「還過得去!哥哥這裡真是好地方,捉不完的魚,摸不完的蟹!上次我怎麼就沒有發現呢?」

  徐平笑道:「你一個下午就忙了這些?」

  李璋道:「其實還有一些,我讓高大全帶回去讓莊客吃了。對了,還有一些蝦,我們做了吃吧。」

  他的另一隻手,提了一個草編的小籃子,裡面有一兩斤的草蝦。

  徐平看了也是高興,接了過來:「好,晚上我們便做個清炒大蝦!我竟然忘了水裡還有這種好東西,真是不應該!」

  徐平在這裡忙,李璋便到屋裡去喝水。

  從屋裡出來,徐平已經切好了番茄,撒上白糖,做個糖拌番茄端到桌上。李璋見了,伸手就去抓。

  徐平把他的手打開:「等糖漬下去才好吃,你急什麼!」

  李璋嘻嘻笑著,問徐平:「怎麼是哥哥在忙?秀秀呢?」

  徐平道:「早說過了今夜乞巧,她不回來。」

  李璋嘟囔一句:「女孩兒就是麻煩。」

  今晚的菜,徐平做了一個糖拌番茄,一個清炒土豆絲,一個炒草蝦,還有一個紅燒魚塊。

  這個年代吃飯酒是少不了的,兩兄弟碰了一杯,李璋夾了一塊番茄在嘴裡嚼著,口中贊道:「哥哥這裡種的草柿子真有味道,尤其是上面用的糖,色澤就好,吃起來也格外甜!」

  徐平只是苦笑著搖頭。

  這上面撒的是白糖,不知花了徐平多少功夫!天氣熱了,徐平自己也想吃個糖拌番茄爽口,讓徐昌出去買糖,才知道這個年代只有紅糖,而且極度不純淨,雜質極多。就這樣的糖,價格還貴得嚇人,不是一般平民吃得起的。平常老百姓想吃口甜的解饞,只能是買餳糖,即麥芽糖之類。為了把買來的紅糖變成白糖,徐平又是加石灰水,又是用活性炭脫色,最後製成的還是帶著微微的黃色,而且還不能真正成砂糖。

  有時候徐平也想,自己這一趟穿越運氣真是不好,來到這樣一個地方。天子腳下,一點花頭都耍不起來,明明有很多能夠賺錢的路子,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就是下不去手。

  這個時代糖的品質這麼差,產量又少,價格更貴得嚇人,如果穿越的是一個產甘蔗的地方,要不了兩年就成巨富了。糖可是生活必需品,以宋朝對商業利潤無孔不入地態度,沒有實行專賣,可知這個市場還是大片空白。

  可恨徐平的穿越福利是甜高粱,開始還挺高興,知道糖的市場後就後悔了,如果換成甜菜多好,那就能夠大幹一場了。甜高粱的含糖量雖然也很高,但裡面的有害雜質太多,以這個時代的技術根本無法提出純淨的糖來,只能熬成糖漿,那有什麼用?

  幾杯酒下肚,李璋把一盤西柿吃個乾淨,徐平只是吃蝦。在前世這都是他不怎麼吃得起的東西,有了機會當然要吃個痛快。

  酒足飯飽,李璋問道:「哥哥,聽說你明天要蒸酒?」

  徐平看他一眼:「怎麼,你也喝上癮了?小小年紀,不要學壞!」

  李璋笑笑:「哪裡,我醉了兩次,就再不敢喝你釀的燒酒了。倒是段爺爺,喝了上次帶去的酒學得有力氣,念念不忘,囑咐我這次多給他帶兩壇。」

  徐平搖頭:「不是我捨不得,只是我這裡是中牟縣,帶酒去京城是有風險的事。如果段爺爺愛喝,什麼時候你帶他來我這裡住些日子,喝個痛快。」

  李璋歎氣:「阿爹也是這麼說。不過段爺爺年紀大了,不愛走動。」

  徐平心中一動,想起自己的三輪車,對李璋道:「且過些日子,我這裡收了地裡的作物,不那麼忙了,我跟你去一趟京城,接他過來。」

  李璋只是歎氣:「你又有什麼辦法?可惜爺爺辛勞一世,老來有這麼一個念想,還不能趁他的意,我心裡也是過意不去。」

  徐平也不說破,跟他說些閒話。

  吃過了飯,兩個人收拾了,也沒有睡意,便坐在院子裡說話。

  此時一輪明月高懸,透過院子裡的楊樹撒下斑斑駁駁的影子。

  也不知道秀秀幾個在那邊院子裡折騰什麼,徹夜熱鬧。

  兄弟兩個說了一會閒話,都覺得無聊。徐平想起什麼,對李璋道:「你隨我來,我找個事情讓你玩。」

  李璋聽見玩就精神起來,隨著徐平回了屋裡,取了酒精燈出來。這已經不是原來那只,蘇兒見了酒精燈眼饞,讓秀秀跟徐平說自己也要,秀秀壓著不給她說,她便把那一隻取走了,托口林素娘晚上做針線要用,秀秀也沒辦法。這一只是用桑懌從汝州帶回來送給徐平的汝窖瓷杯做的,更加精緻。

  托著酒精燈,徐平帶著李璋來到院裡的大楊樹下,照著樹幹上。

  一隻蟬趴在樹上,正從殼裡脫身出來,渾身潔白,柔若無骨。

  李璋疑惑地問徐平:「哥哥要這個?有人病了要蟬蛻嗎?」

  徐平笑道:「要什麼蟬蛻!你仔細看著,只要那些還沒出殼的,多捉一些,明天我們炒了下酒。」

  李璋就笑:「哥哥說笑!從來沒聽說有人吃這東西。」

  徐平道:「你小孩子不懂,這是好東西,明白人才知道好吃。你只管捉了就是,明天吃到嘴裡才知道好處。」

  李璋小孩心性,聽見徐平這麼說,便就去捉。兩人從院裡直尋到院外,這個時候這種東西沒人理會,數量極多,爬得到處都是,要不了多少功夫,就捉了有一百多個,用一個水盆盛著。

  回到屋裡,徐平把水瀝乾,用鹽醃了起來,對李璋道:「等明天秀秀回來,用熱油炒了吃,你就知道這東西多麼美味!」

  徐平也是有一次在院裡乘涼的時候偶然發現,自己院裡的楊樹上爬了不少蟬猴,一時興起捉了不少,用油炒瞭解個嘴饞。在前世這種東西的吃法已經流行開來,價格不菲,徐平也只是記得小時候常吃的東西,到了長大卻已經吃不起了。來到這個世界,卻俯拾皆是。

  兩兄弟忙完,在院子裡用涼水沖了身子,又在床上說了好一會閒話,直到半夜,才一起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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