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132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 13:32

第20章 匪訊(下)

  李威自然知道任家沒有報官,他只是拿這個做由頭來詐徐家,聽見徐昌的話,冷聲哼道:「你倒是答得順嘴,可知道我為什麼拿這話來問你?」

  徐昌搖頭:「小的不知。」

  李威道:「那個牧子叫任安,有個八歲女孩兒叫秀秀,是不是賣進你們莊裡了?」

  這事也沒什麼好瞞的,徐昌點頭:「不錯。我們雇人是正經有牙人作保,立得有契約,連稅帶款都是現錢,明明白白。」

  李威一拍大腿:「原來這事你也知道!剛才為何騙我,說是不知道任牧子家羊被盜的事?卻買了人家女兒,這是分明有鬼了!」

  徐昌道:「我們只是雇人,哪裡會打聽那麼多?」

  李威自覺找到了把柄,哪會聽徐昌廢話,招呼一聲:「那邊任家的羊被盜,這邊就買人家女兒,哪有這般湊巧?這個徐昌答話支支吾吾,明擺著了是有隱情不敢讓人知道,不定做了什麼奸事。小的們,與我把這人拿下來!」

  一眾壯丁是跟著當差的,只聽長官吩咐,與徐家又不熟,聽了這話,舉著棍棒就把徐昌圍住。

  徐平算是看明白了,這個李威就是來找事的。只是卻想不明白為什麼,徐家是大戶,有錢人什麼時候走到哪裡都是要高人一頭的,惹著了,他們不定花錢就從哪裡買出什麼關係來。李威這麼大膽,難道就不怕?

  見徐昌被圍住,知道自己不出頭不行了。走上前去,對李威道:「在下徐平,是這莊裡主人的兒子。這位怎麼稱呼?」

  李威仰著頭道:「我叫李威,人人都稱我拼命李二郎,你可記住了!」

  徐平笑道:「你好威風!那邊是我一個莊客高大全,你認不認識?」

  李威看看高大全,臉上肌肉扯了扯,皮笑肉不笑地道:「看起來有些面熟,卻沒聽過這名字!」

  高大全聽了奇道:「李二郎,這才多少功夫,你就裝作不認識我?你左右不過是做個耆長,官家眼裡不過是當差的下賤人物,就這麼眼高?」

  李威別過臉去,也不理他。

  徐平道:「我這個莊客一身力氣,如果得我一聲吩咐,一把就能將你從馬上扯下來,扔到路邊溝裡去!你信不信?」

  李威聽了,猛地轉過頭,上下打量徐平,口中喝道:「你好大膽!我是巡捕盜賊的耆長,敢這麼恐嚇我!」

  徐平冷笑:「我這莊裡誰是盜賊?你有沒有官府文書?帶著人舉刀拿槍來我莊裡,圍了我的管莊,想幹什麼?不是看你有個耆長身份,我先就把你拿住看成盜賊!如今院裡幾十個莊客,只要我一聲令下,看你哪裡跑去!」

  李威眼珠轉了轉,口氣有些軟了,話裡卻不饒人:「你說到天去,我也是覺得你買秀秀這個女使可疑!你讓她出來,與我對質!要是不敢,我就把你們拿到縣裡,自有知縣相公發落!」

  徐平聽他咬住秀秀不放,已是心頭火起。這種事情怎麼說得清楚?又不像徐平前世,不管怎樣都要講個人證物證,這時只要到官府裡,只要沒抓住盜羊的賊,關著你你也沒辦法。還不是要上下使錢?

  強壓下心頭火,徐平道:「秀秀是個小女孩,天生膽小,怎麼敢見你們這些如狼似虎的人?要不這樣,你隨我到院裡,找個安靜地方問,如何?今天我們莊裡也正在辦喜事,諸位既然來了,不妨就飲一杯喜酒,豈不是好?」

  蹭吃蹭喝本就是李威來的目的,徐平說出來了,他卻又不想這麼算了,繃著臉道:「我們當差的,到你家裡吃喝豈不讓人閒話?你只管把人叫出來,我問完了就走!」

  李威這麼一說,他手下的壯丁就不願意了。本來說好的就是來徐家好吃好喝,扭頭就走怎麼成?他們又不是官面上的,只是地方自治力量,說起來還不如徐平前世的民兵連正規。酒肉在面前,誰管李威?一起鼓噪。

  李威彈壓不住,只好裝模作樣地下馬,對徐平道:「你前邊帶路!」

  徐平心裡冷笑,進了我的門,一會讓你叫爹!

  進了院門,此時酒席已到中場,只剩了孫七郎等十幾個酒量大的還堅持在那裡,也都有了七八分酒意。

  壯丁看到滿桌的酒肉,眼都直了。他們本就是附近的普通農民,就是所謂的下等主戶了,有酒有肉的日子只有過節才來那麼一次。

  莊客裡有與這些壯丁認識的,招呼一聲,呼啦一下都跑去了酒桌上。

  徐平對李威道:「秀秀在我小院裡,你隨我來。」

  又看看高大全,使個眼色:「你也過來。」

  高大全被徐平看得有些發虛,卻不敢說什麼,只好跟上。

  進了小院,秀秀正在那裡收拾吃剩的東西,見到徐平帶人回來,問道:「官人有客嗎?」

  徐平道:「算不上什麼客。你先不要收拾,過來說話。」

  到了這一步,李威只好硬著頭皮上了,咳嗽一聲,走上前對秀秀道:「你就是任牧子家的秀秀?我是本地耆長,有話問你。」

  秀秀一頭霧水,站在那裡。

  徐平閃到李威身後,對高大全使個眼色,突然運氣猛地一腳踢在李威腰眼上,把他踢倒在地。

  李威倒在地上,簡直驚破了膽,張口就要大叫。

  徐平早轉到他身前,一腳踩住了他的嘴巴,對高大全厲喝一聲:「你站著幹什麼!還不上來把他制住!」

  高大全回過神來,急忙上來把李威死死按住。

  徐平對秀秀道:「這個人不懷好意,竟然要來找你麻煩,我正心裡煩躁,便拿他來出一口惡氣!你去取條麻繩來。」

  秀秀滿面驚恐,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既然徐平吩咐,便轉身回了屋裡,不一會拿了一根長長的麻繩出來。

  徐平讓高大全把李威綁了,又找塊破布,把李威的嘴巴死死塞住,才直起身,長出了一口氣。

  高大全驚恐地問徐平:「官人要怎樣?莫不成真要取了這廝的性命?」

  徐平踢了李威一腳:「他不是叫拼命李二郎麼?且看看他這條命到底有多硬,那麼能拼!」

  李威躺在地上,滿眼都是恐懼,心裡腸子都悔青了。難道這一家真是盜賊?如果早知道,他怎麼敢來?這條小命眼看就保不住了!

  徐平吩咐秀秀:「你回房裡去,除非是我叫你,不然別出來。下面不是什麼好事情,小孩家不要看!」

  秀秀擔心徐平真地做出殺人的事,小聲說道:「官人,你是什麼身份?怎麼能跟這種小人置氣?若是取了他的性命,只怕鬧到官面上去。」

  徐平對秀秀笑笑:「你這小丫頭,說什麼話!在你心裡,我就是那樣的惡人嗎?不過是這人來得倡狂,我讓他吃點苦頭罷了。你快回屋去!」

  秀秀半信半疑,一步三回頭地回自己屋裡了。

  徐平對高大全道:「你把這廝送到柴房來,我有幾種手段要在他身上試試!且看是他命硬還是我的手硬!」

  高大全把李威拖著,徑直拽到柴房裡。

  徐平跟進來,對高大全說:「你在門口看著,不要讓閒雜人等進來。」

  高大全站在門口,腳下有些發抖,也不敢向柴房裡面看。他不知道徐平要動什麼手段,要是一不小心失手把人弄死了,他也脫不了干係。他到徐平莊裡不過是幹活混碗飯吃,可沒有豁出命去的覺悟。

  徐平倒不擔心他,心裡只是想著怎麼收拾李威。

  之所以發生這種事情,就要講清楚此時莊客的地位。他們與主人一是雇傭關係,幹活拿錢,期限到了自己選擇去留。但在期限內,他們與雇傭者有主僕名分。主僕名分可不僅僅是名義上的事,有許多法律上的權利和義務。比如主人打奴僕,甚至殺死,比平常人會降低處罰,反過來則相反,刑罰加重。更重要的是奴僕有為主隱的義務。這是個什麼意思?就是僕人不能告發主人,除非主人犯的是謀逆這等大罪,或者僕人自己受到了主人的虐待之類,其它的犯罪,一律不許奴僕告主。如果到官府去告主人,先要治告發者的以奴告主之罪,然後主人算自首,無罪釋放。

  正是吃死了這一條,徐平對高大全放心得很。

  繞著李威轉了一圈,徐平想了想,把他搬到了一張長凳上。最近幾天諸事不順,先拿這傢夥出出氣。

  此時的官府整治犯人,因為基本沒有監督,手段還比較粗暴。徐平的前世可就不同了,歷朝傳下來的各種陰損手段層出不窮,能把一個人收拾得精神崩潰了,外表還一點也看不出來。

  只要外表看不出來,難不成徐平還怕李威咬他!

  把李威放好,徐平先來了個沒什麼技術含量的——老虎凳。就用木柴代替磚頭,一根一根向李威腿下墊。

  墊一會歇一會,這種痛苦要把時間拉長了才有威力。

  來回了沒幾個回合,徐平覺得不對,鼻子裡聞到一股又騷又臭的味道。一看李威,這傢夥的褲襠裡已經濕了一片,竟是屎尿齊流!再看他的眼睛,瞳孔放大,竟像是要死過去了!

  徐平暗罵一聲晦氣,沒想到這傢夥這麼不經折騰,竟然還敢自稱拼命李二郎,拼命你妹!

  把凳子上的木柴抽走,徐平讓高大全進來,把李威放了。

  一解完繩子,李威撲通一聲跪在徐平面前:「小官人,小的知道錯了,再也不敢犯渾了!你饒了小的吧!」

  徐平皺著眉頭:「你身上什麼味?好好洗洗!」

  李威爬出柴房,到水缸邊弄一桶水,「嘩」地倒在身上,哭著對徐平喊:「這都是天熱,小的自己洗澡,不關小官人的事!」

  徐平道:「你過來,我還有話跟你說。」

  李威聽見這話,通地又跪在地上:「小官人饒了小的一命,我給你做牛做馬啊!不敢瞞官人,盜羊的人其實我有風聲的!」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 13:33

第21章 黃白術

  聽見這話,徐平騰地站了起來。

  秀秀家的羊被盜,他本來以為就是一件無頭公案,別說這個時代,就在徐平的前世,技術手段那麼發達,農村裡丟了牛羊雞兔等財產,又有幾件能破案的?根本就是無從查起。

  李威一個不成器的耆長,竟然還真能有線索?

  徐平讓高大全把李威拖進柴房,自己在凳子上坐下,對他道:「盜羊的是什麼人?你且說來聽聽。」

  到了這個時候,李威又後悔了,那幫人比徐平還凶,更是他惹不起的,在地上跪著,吞吞吐吐地就是不肯好好說話。

  徐平看了,笑著對高大全道:「這廝,傷疤沒好就忘了痛!你也在軍裡混了那麼多年,手上有什麼手段?記住,只讓他痛到心裡去,面上絕不許有一絲能被人看出來的地方!這樣便是弄到皇帝面前,他也耐何不了我們!你來擺治他一遭,我有些累了。」

  李威聽見這話,心騰地就提到了嗓子眼,連氣也不敢喘,偷眼看著高大全。心裡暗暗祈禱,兩人在馬監當廂軍時多少還是有交情的,雖然今天得罪了他,但願高大全這混人不要往心裡去。

  高大全果然搖了搖頭:「回官人,小的在馬監就是個誰都能差使的小角色,哪裡會這些?再說,軍中管人,只要上官看不順眼了,都是大棍子沒頭沒腦打下來,哪有這許多講究?」

  徐平歎口氣:「還是要我來了?這次卻不好再弄他腿腳,不然他屎啊尿的把這地方髒了。你去取些紙來,要桑紙之類結實的,且先取他半條命!」

  李威見高大全轉身,怎麼想徐平的話裡都是含著殺氣,就怕要的不只是半條命,整條小命都要沒了。再也頂不住,對徐平磕頭:「小官人饒了小的一條狗命!你問什麼我說什麼,再也不敢有半分隱瞞了!」

  徐平冷笑:「誰要你這條狗命,髒了我的手!我只是要讓你生不如死!想撞牆都沒有地方!快說!」

  招回高大全,讓他看住李威。

  李威歎口氣:「我說的都是耳聞,沒個證據,當不得真,小官人明鑒!」

  徐平道:「你只管說,我只管聽,操那麼多心幹什麼!」

  李威道:「這事說來話長,還要從幾個月前朝廷殿試放榜說起,牽涉到幾個人物,小官人要有點耐心。」

  徐平抬腳踢在李威肩上:「讓你少操心!只管往細了說,我耐心多的是,磨破了你的嘴巴也累不壞我耳朵!」

  李威道:「是,是,小官人說的是!自朝廷殿試放榜,有不少鄉貢進士被朝廷黜落,有些家境不好的,消折了盤纏,便流落京師,回不了家鄉。內中有這麼一個人,是華州進士,也過了省試,卻在殿試落第,身上盤纏又沒有了,便在京師找些生錢的門路。也是湊巧,竟被他碰到了一個有道行的仙師,不知從哪裡學的仙術,能夠用銅化成白銀。這點成的白銀非同一般,雖經百煉也不變色,與真的一般無二。這仙術雖然是生錢的門路,在朝廷的眼裡卻是犯禁的事,在京師弄不得。他們又認識了一個京城閒人叫做柯五郎的,手下頗有一幫兄弟,三人合作一夥,思量著要到京城周圍的鄉下地方來做這事。柯五郎是這附近的人,便到了我們中牟縣。任牧子家的羊,便是被柯五郎帶人盜了,賣了做本錢買原料,要點銅成銀。」

  徐平皺起眉頭,這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

  以徐平前世的知識,用銅點化成白銀,必然是加了什麼原料形成銅合金。如果效果真像李威說的那麼好,估計就是鎳白銅了。鎳白銅又稱中國銀,可想而知在古人眼裡這東西多像白銀,在歷史上很是紅火了一段時間。直到後來歐洲工業興起,實現工業化生產,又以德國的生產量最大,品質最好,便如同中國古代的很多東西一樣,名字也被西方人奪了去,改名叫德國很了。

  要說中國古代,用各種稀奇古怪的方法來點化金銀,實在源遠流長,本是方術中的一種,稱為黃白術。細看史書,在唐之前,中國的黃金存世量極多,到了唐宋時候,黃金突然就成稀缺資源了。不用說,那之前的所謂黃金,很多都是魚目混珠的藥金,甚至到了武則天時候,還曾把藥金作為真金賞給大臣。這些藥金中,尤以硫化鐵這種到處都是的東西最坑人。時間到了宋代,人們對金銀的認識加深,點石成金就騙不了人了,又開始流行點白銀這種方術來。

  但這有一個問題,能夠用來點化銅成鎳白銅,為何不直接來點化鐵,做成不銹鋼正大光明地賺錢不是更好?

  想來想去想不明白,徐平只好暫時放下,問李威:「他們做強盜,要搶錢幹什麼不好,非要去盜任家的羊?」

  李威道:「這事小的也有耳聞,是柯五郎有一日見了任安渾家田六娘,一時起意上去調戲,反被打罵,所以懷恨在心,要弄得他家破人亡。」

  「什麼?」徐平心裡只是暗罵,果然又是這種狗血情節。

  想了一會,徐平問道:「柯五郎這幫人現在躲在哪裡?」

  李威道:「他們神龍見首不見尾,有誰知道?小的如果有確信,早就稟明知縣相公去拿人,也好有個賞賜。」

  徐平盯著李威看,突然開口:「你就一點風聲都沒有?」

  李威打了個哆嗦,急忙道:「有一點的,聽說是與騏驥院裡牧馬的軍士渾在一起。誰敢到他們頭上去惹事?小的也只是聽聞而已。」

  徐平點點頭:「嗯,念你老實,起來吧。」

  李威戰戰兢兢地起身,站在一邊。

  徐平閉目養神,也不理他。

  就這麼站了有一盞茶的功夫,李威懸著的心終於慢慢放下來,這個小煞星聽了消息,看來是放過自己了。

  就在這時,徐平突然轉身,目射精光,死死盯著李威,厲聲喝道:「你老實跟我說,到我莊上找事,到底存了什麼心思!」

  李威被徐平看得心膽俱裂,通地又跪了下來,不停磕頭:「小官人慧眼,小的本是有一個齷齪心思,要來莊裡看看有沒有機會,詐點錢出來做本,也到仙師那裡點成白銀,求一個富貴!」

  徐平聲色俱厲:「就只是想騙,沒想過明搶?!」

  李威一個勁磕頭:「小人只是在心裡面起了一個搶的念頭,萬萬不敢做出來的!小官人明察!這是殺頭的事!」

  徐平一腳把他踹倒在地:「你媽,我就知道你這鳥人沒什麼好心思,與我一見面就目光閃爍!沒做出來算你命好,不然落在我的手裡,磕頭都沒你的份,我一刀一刀細細剮了你!」

  李威這時已被嚇得身子都軟了,癱在地上。

  高大全在一邊看得目瞪口呆,萬萬沒想到最後竟到這一步。徐平把人打了個半死,最後還是開恩了?

  徐平可不管他心裡想什麼,對高大全道:「話你都聽到了,這廝是自己作死!不過我們是清白人家,也不與他計較這些,你把他弄出去,上下收拾乾淨了,到院子裡跟其他人吃酒去。我話說在這裡,他敢在臉上露出一點怨恨的神色,就亂棍打死,抬到縣裡衙門去!如果不吃醉了就想走,一樣打死!」

  李威看徐平,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口中直道:「謝小官人開恩!」

  高大全搖了搖頭,自己也說不清心裡是個什麼想法。李威自然是自己找死,徐平的手段也太辣了些。

  徐平坐在柴房裡,看著高大全把李威帶走,心中躊躇不定。這個狗血的故事,要不要告訴秀秀?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 13:41

第22章 星

  吃過了晚飯沒多久,太陽慢慢落下山去,月亮卻還沒有升起來。

  徐平教秀秀寫了一會字,心卻怎麼也靜不下來,便拉著她來到了院子裡,坐著小板凳,一起看星星。

  下午刮了一陣風,到現在已經停了,天空中一絲雲彩也沒有,滿天的繁星眨啊眨的,特別地明亮。

  徐平抬頭看了一會,卻沒看出個什麼名堂。他前世的父母都沒什麼文化,小時的自然課又教得馬虎,只見天上的星星一顆比一顆亮,卻不知道都叫做什麼名字。記得的什麼銀河啊,大熊小熊牛郎織女與那一顆顆星星怎麼也對不上來,心中有點沮喪。

  見秀秀聚精會神看得認真,便信口說道:「秀秀,我跟你講,這天空中的星星都是有故事的。就像最亮的那一條銀河……」

  秀秀「噗嗤」笑了出來:「官人真是隨口亂講,這個春夏時候,銀河哪是你比劃的那樣?方向都錯了!你看你看,順著我的手去,這才是銀河!」

  徐平順著秀秀的小手,仔細看了一會,果然發現天空中好像橫貫了一條大河,不過並不是太明顯。

  秀秀道:「要到了七月七,銀河才是最亮,這個時候不好看的。」

  徐平臉上有點掛不住,自己的天文知識實在有點丟臉,對秀秀道:「你小小年紀,沒想到還知道這麼多。」

  秀秀道:「我要哄弟弟,晚上他不睡覺,便要講這些給他聽,什麼牛郎織女啊,文曲星下凡啊之類的。」

  徐平訕訕地不答話。

  秀秀又道:「官人,我聽說天上的每一顆星星都代表了世上的一個人,那些貴人的星都特別亮。是不是真的?」

  徐平笑道:「這可就真是哄小孩的話了。天上的星星數也數不完,世上的人總是有數的,怎麼可能掛起鉤來!」

  秀秀道:「人家都是那麼說的,讀書人也是那麼多說。我聽人家講的說三分的故事裡,諸葛丞相升天便有一顆大星落下來,怎麼會是假的?」

  徐平怔了一下,他自然有一千個道理一萬個道理跟秀秀說天上的星星就是星星,還分恒星行星衛星啊什麼的。但在這個時代,說這些比秀秀聽說的那些更像神話,竟一時不知怎麼回答。

  想了一會,才道:「如果這麼說,秀秀你也有屬於自己的一顆星,在哪裡?你看得到嗎?」

  秀秀搖搖頭:「我是個不起眼的貧苦人家的女孩兒,若是死了,除了自己爹娘,連為我掉眼淚的人都沒有。即使有我的星星,又怎麼看得到?」

  徐平聽她這話說得不吉利,忙道:「可不要這麼講,人生在世上都是一般,哪裡天生分三六九等。」

  秀秀道:「官人你這話說得虧心了。那些生得好的,一生下來就是錦衣玉食,綾羅綢緞,一點兒委屈也不受的,怎麼可能與我們這些窮苦人一樣?這世上的人啊,都是天上的星星下凡,那種又明又亮常掛天空的,便生成貴人。就像那般你看也看不見的,便是我們這些窮苦人了。」

  徐平道:「秀秀,我跟你說,那些看不見的星星,不是因為他們不亮,而是離我們太遠。將來有一天,世上的人總會認識到,那些看不見的星星,大多都是比太陽還亮的!」

  秀秀一拍手:「官人這話說得好有趣!卻也有幾分道理,我聽人說,有的賢人就是活著的時候不怎麼知名,越到後來越是受人敬仰。就如孔大頭,聽人說活著的時候也不怎的,也有餓肚皮的時候,現在就明如日月了。」

  說完想起什麼,對徐平吐吐舌頭:「官人也是讀書人,我不該這麼稱呼夫子的。只是我接觸的都是粗人,不認事理,才這麼說,我也就隨嘴說了,官人可不要往心裡。」

  徐平苦笑著搖頭:「我算什麼讀書人?我這種讀書人,孔夫子就是活過來也不認的,你有什麼好忌諱的。」

  此時的人們不太尊敬的時候戲稱孔子,叫做孔大頭,是拿他的形象說事,與後來稱為孔老二也相差不多,都是表示反感的稱呼。

  徐平見秀秀如此執著地相信天上星宿,並與宿命論緊緊結合,深深覺得自己要喚醒她的覺悟,要有與命運抗爭的意識。

  便對秀秀道:「秀秀,你覺得我是天上的哪一顆星星?能不能看到?」

  秀秀道:「這誰又說得準?官人是讀書人,有一日高中,那就高高在上,說一聲文曲星下凡也不為過。朝為田舍翁,暮登天子堂,又不是說說的。但這個時候,你沒有發跡,誰又說得上來?」

  徐平笑道:「所以這些東西,就是你信就有,不信就無,何必信它?如果我也是顆星星,我就是離這裡最遠,怎麼看也看不到的那一顆。」

  秀秀道:「我不信這些,又信什麼?難道如官人一樣,認真讀書,信有一日就能高中嗎?」

  徐平道:「你只需相信,踏實做人,好好活著,便是真正的富貴!」

  秀秀笑道:「我寧願相信,官人你有一日福至心靈,突然就好好隨著林秀才讀書了,然後金榜題名,帶契秀秀享兩天福,比這還真!」

  徐平看著秀秀,歎了口氣:「你以為我是讀不進去那些書嗎?我只是覺得那些書讀來無用,這天地之大,我自有本事掙出我自己的富貴來,並不需要別人賞賜我。人在世上,不需要相信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只要踏實活著!」

  秀秀笑著搖頭:「官人啊,你終究是在富貴中長大的,沒吃過苦頭。你想想啊,富貴富貴,富和貴缺一不可。這世上哪怕你掙出金山銀山,沒個官在身上,也不敢妄稱一個貴字!鄧通守著金山鑄錢,時運來了,一日破敗!如果不能上得金鑾殿,穿起那紫的紅的綠的,哪裡能當得起一個富貴!」

  徐平突然發現,自己竟然還說不服一個小丫頭,那些亂七八糟的封建思想,早已滲入到了她的神魂裡,哪是幾句話改過來的!

  不過秀秀說的話,也未必沒有道理。前世帶來的思想,在這個世界真的有用嗎?

  徐平看著星空。

  如果每個人都是一顆星,那麼我是哪顆星?是那個紈絝的星,還是在星空深處不知在哪裡的自己家鄉的那顆星?

  夜已深,徐平終究沒有把從李威得來的消息告訴秀秀。

  這個小女孩有自己的夢,徐平寧願讓她開心地活在自己的夢裡。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 13:41

第23章 這就是俠客?

  五月己丑,初三。

  徐平已經買了馬,這是專賣白酒的鋪子在金水河邊開起來後,收入可觀父親獎賞他的,花了近五十貫錢。

  徐平騎著這匹馬,沿著金水河大堤,慢慢走進白沙鎮。

  現在已經正式進入夏天了,河堤上的垂柳變得翠綠,像兩條綠帶捧著清澈的金水河一路流向京師。金水河水質甘甜,是東京城裡皇宮和王公大臣的飲用水源,也是徐家的釀酒用水,好水才出好酒。

  五六十年來,朝廷年年植榆柳護河,使這一道道匯向京師的運河,成為了中原大地上一道道的綠色長廊,這片飽經蹂躪的土地平添了許多生氣。

  新開的專賣白酒的鋪子就挨著徐家酒樓,搭在金水河邊上。是一個碩大無比的棚子,上面只用蘆席茅草遮住,四面通風,最裡面一排櫃檯,擺著幾個巨大的酒缸。棚子裡長條板凳,木桌子,一切從簡,與酒樓裡的奢華之風完全不同,賣的菜也多是鹹菜滷味,能簡單就簡單。

  這是徐平的主意。

  烈性的低端白酒定位就是金水河上的船工縴夫,和萬勝鎮的禁軍大營,他們喝的不是意境,要的就是那種爽快。

  來到棚子前,小廝眼尖看到,急忙上來扶著徐平下馬,牽到一邊拴好。

  徐平進了棚子,裡面的客人已是不少。

  這個鋪子與酒樓的生意不同,主要做的是白天生意,酒樓是豐富當地夜生活的。到了晚上,只有碼頭的苦力才會來買一碗酒,仰頭一口喝下,暈暈乎乎地回到家裡去。

  徐正坐在櫃檯後面,苦著個臉。

  徐平上來見禮過了,問父親:「阿爹,怎麼又是你在這裡?招個主管照看麼,省心省力多好。」

  徐正道:「這個鬼地方,三兩戶人家,哪裡有傑出人物?怎麼招得來?」

  徐平看看父親臉色,問他:「阿爹,看你神情很不開心啊。棚子裡這麼多客人,生意不是挺好嗎?」

  徐正歎口氣:「昨天與監鎮談妥了,少了好多利息!那都是錢啊!黃澄澄地一堆一堆捧出去,便如割我的肉一般,怎麼開心得起來?」

  自己這個老爹愛錢如命,聽他說了,徐平也是笑:「稅錢怎麼說?這裡的酒麴都是我們自己製的,應該便宜一些。」

  徐正搖頭:「見了鬼了!周監鎮說這鋪子不小,一年麯錢與酒樓一樣,還另外有稅錢?這是人做的事?」

  徐平奇道:「他哪裡還有麯賣給我們?便是京城裡的都麯院,也沒有現成的麯撥下來吧?」

  徐正道:「你年紀小,還識不透這官家的事。沒麯又如何?委給我們給官家造嗎!周監鎮說了,這麯雖是我們自己造,但依然算官家賣給我們,只是念我們辛勞,又出麯本,他只收一半價錢就是恩典了!」

  徐平很是琢磨了一會這話。倒不是他笨到理解不了,而是這邏輯與他的前世相差甚大。最終明白過來,官府賣麯,不僅僅是要的賣麯的利潤,還有另一部分超額利潤算酒稅的一種在裡面。讓酒戶自己造麯,雖是沒辦法,但這超額利潤作為稅是不能少的,認為他是空手套白狼也好,都要老實交上來。

  想通了徐平也只能是搖頭。宋朝的酒法極嚴,除非兵荒馬亂的年月,造私酒賣都是挑戰官府權威的嚴重事件,倒退幾十年,動不動是要殺頭的。

  看了看酒缸,徐平問老爹:「這酒賣得不錯啊,只用酒糟怕是造不出來這麼多酒吧?」

  徐正道:「酒糟哪裡夠?還不是聽了你的話,都用釀壞的酒蒸出來!現在敗酒已經沒有了,我正發愁,難道以後用好酒來蒸?這就有些劃不來。」

  徐平湊到徐正面前,低聲道:「阿爹,我有一個法子,不用糯米,也能造出這種酒來,你要不要聽?」

  徐正看著兒子,微微笑道:「我早說過,你是天生的酒戶人家!說說,不用糯米用什麼?能省多少錢?」

  徐平道:「我們莊裡的田地,荒的地方長有不少蘆粟,阿爹知道嗎?」

  一聽這個,徐正沒了興趣:「那個能當什麼用?產的高粱米只能送給乞丐,連個買的人都沒有!我聽說你在莊裡種了不少,都說用來餵牛羊,也不知道牛羊愛不愛吃!」

  徐平神秘地一笑:「我能用蘆粟釀酒,法子阿爹想不想聽?」

  徐正道:「這不說笑嗎?莫說用那種人都不吃的東西,就是能用平常的米麥釀出酒,也省好多本錢!那種東西怎麼能用?」

  這種事情徐平一時也說不清,見老爹不信,只好道:「阿爹不信,那就一會給我幾塊麯餅帶回去,我釀給你看。」

  徐正只是搖頭。

  正在這時,棚外一東一西來了兩夥客人。

  東邊來的是個儒生,穿著長衫,騎一頭黑驢,腰間別了一把長劍。特別的地方是他背上背了一個包袱,包袱旁邊插著一根鐵鐧。

  這人中等身材,毫不起眼,就連面相也是那種讓人過目就忘的。

  西邊來的是幾個軍士,騎著快馬,雖是便裝,都帶了腰刀。

  為首的一個似是軍官,高大魁偉,一看就是渾身力氣,神情倨傲。

  兩邊同時到棚邊,碰了個頭。

  軍官喝道:「這個漢子,沒長眼睛嗎?見了我們官軍,還不避讓!」

  儒生笑笑,什麼也沒說。下了驢,把僵繩交給小廝,進了棚子。

  徐正在櫃檯後面低聲道:「這幾個赤佬,每次來都要惹事!」

  宋尚火德,軍裝盔甲都是紅色,京城百姓便戲稱當兵的為赤佬。

  外面那個軍官見儒生神色有些輕蔑,心頭火起,下了馬,帶著手下徑直來到儒生坐的桌子前,先把腰刀撩起來。

  徐平也看出事情有些不對,敢公然騎馬出軍營,必是驕兵。此時的禁軍管理還是很嚴格的,帶著軍器出營這種事情還是少見。看那個儒生,實在太平常了,沒一點出色的地方,惟有一根鐵鐧,才會讓人多看一眼。

  那軍官對儒生道:「我與你說話,沒聽見嗎!」

  儒生慢騰騰地道:「提轄,我們都是來吃酒的客人,不要生事,壞了主人的生意,大家臉上都不好看!」

  軍官見儒生老神在在的樣子,心裡有些警醒,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哪裡人?這周圍,哪一個不知道我趙滋的名字,敢如此傲慢!」

  儒生道:「在下是本府進士桑懌,卻沒聽說過你。如果要來鬧事,小心我手裡鐵鐧不饒人!」

  此時說的某州某府進士,指的是鄉貢進士,即過了發解試,參加進士科考試的,並不是說已經登科,實際上是舉子。

  徐平已經好幾次聽人說此時的開封府落第舉子遊蕩,小心他們惹事的話,此時終於見到一個了。在徐平的印象裡,書生作為文人,雖說不至於手無縛雞之力,也都是比較柔弱的,沒想到這個書生如此硬朗。

  更讓徐平意外的是,聽見桑懌的名字,那幾個軍士,包括軍官,臉上都變了顏色,一起後退幾步。

  軍官趙滋按著腰刀道:「某家也聽過你的名字,都說凡是你到的地方,盜賊不是一逃而空,就是蟄伏不起,不敢攖你鋒頭!今日見了,也不過如此,沒見什麼出色的地方,令人好生失望!你敢與我比試嗎?」

  桑懌道:「我手裡鐵鐧,出去就要傷人的!提轄還是罷了,爭風鬥氣都是街頭閒漢做的,我們何必自降身份!坐下喝酒豈不是好?我聽人說這裡酒家賣的酒真是好力氣,若是有心,不妨坐下喝兩碗。」

  趙滋看著桑懌,也不說話,過了好一會,展顏一笑:「聞名不如見面,就是桑壯士這份氣度,某家已經輸給你了!罷了,酒家拿酒來!」

  便帶著手下,與桑懌坐了一張桌子。

  徐平在櫃檯邊看得目瞪口呆,本來以為要打架見血的,就這麼算了?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俠客之風?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 13:42

第24章 賭鬥

  徐平見幾人沒一會就喝到了一起,不變樂乎。不由問老爹:「那個鄉貢進士桑懌,很出名嗎?」

  徐正道:「咱們店裡經常有跑船的來,我倒是聽他們說起過這個名字。在京西的幾個州縣裡,這人捉捕過幾次盜賊,還是有些名氣的。他原本是開封府界雍丘(今杞縣)人,因遭大水,不知怎麼流落到汝州去,在汝州龍興(今寶豐)耕有幾十畝地,是那裡的耆長,把四周的盜賊捉得乾淨。但要說這名頭有多響亮,也不過是他們捉刀拿劍的人互相吹捧罷了。」

  徐平聽了,不由多看了桑懌一會。想起前世看的《水滸傳》,裡面的英雄一通姓名動不動就是「多聽得哥哥好名字」,沒想到在現實裡還真有這種人物。其實也是湊巧,桑懌這種人在當時也是不多的,後來歐陽修還專門寫有一篇《桑懌傳》,記他生平事蹟。

  見他們喝得熱鬧,徐平不由想起自己莊子周圍的盜賊。

  自那一天聽李威說起,徐平也用心打聽了下,聽說了這些人的事蹟之後,不敢怠慢。把莊裡的莊客都組織起來,不僅僅是按照民兵編組,而且開始訓練,防備一不小心著了他們的道那就冤枉透了。

  這裡是開封府界,事情一鬧起來就是大事,但地方上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態,出了事情都是能瞞就瞞,能壓就壓,還是得自己小心。

  可惜徐平看熟的那本《民兵訓練手冊》只有拼刺內容,只能依據改改讓莊客練幾下長槍,其他的刀弓一竅不通。

  現在這裡有個明白人,卻不知他心性如何,能不能幫自己。

  想了好大一會,才把自己的心思跟老爹說了,聽他意見。

  徐正道:「要我說,咱們開封府界,天子腳下,也不用在乎那幾個毛賊。不過那些人都是亡命之徒,大郎擔心得也有道理。至於這個桑懌,據說性格沉穩,心地良善,最喜歡幫人。那年大水,他用船帶了糧食出逃,見逃難的人餓得可憐,把一船米都分給眾人吃了,到處傳他的好處。這種人最是靠得住,大郎有心就上去問問,只要自己心裡多留個心眼就是了。」

  有了老爹的話,徐平下了決心。從櫃上取了一瓶二升的酒,又切了一盤羊肉,自己端著來到桑懌那一桌前,道:「在下是這裡的小主人徐平,常聽人說起桑壯士的名字,些少酒肉不成敬意,萬莫推辭。」

  趙滋抬起頭斜眼看著徐平:「只聽過他,沒聽過我麼?」

  徐平笑道:「這位將軍看著面熟,卻叫不上名字來。」

  旁邊一個軍士道:「這是環慶路趙都監的小衙內,父親為國戰沒,新近補到軍裡來。衙內愛你這裡的酒,三番兩次地來吃,還不知道名字麼?」

  徐平哪裡會知道一個遠在西北的都監是個什麼人物,更不知道他這個小衙內有什麼特別,只是隨口恭維兩句。

  趙滋道:「你這主人話裡言不由衷,分明是不知道我是誰!」

  對桑懌道:「吃完了酒,我還是要與哥哥比試比試,才讓這幫男女以後見了我不要目中無人!」

  桑懌也不答他的話,對徐平道:「主人家客氣。如不嫌棄,就坐下共飲兩杯如何?」

  徐平等的就是他這句話,扯過板凳來坐下,給眾人倒上酒,端起碗來道:「初次見面,我敬諸位一杯!」

  喝了兩回,趙滋又道:「你們這裡只有羊肉,吃著不怎麼爽利,有牛肉賣嗎?端兩盤來!」

  徐平道:「提轄說笑了,我們是正經店家,怎麼會有犯禁的東西。」

  此時的宋朝,因為失去了牧馬地,不但馬缺,其他的大牲畜也缺,馬牛騾等都禁止民間私自宰殺。當然有禁令,就有犯禁的,總有人偷偷賣。

  趙滋就不信徐平的話,口中道:「不要與我裝,你們莊上養的牛羊不少,我是聽說的,就不信你不私自殺了吃!」

  徐平搖頭,不再搭他的話。

  因為種了牧草,莊裡最近買了不少牛犢和小羊。不過這才幾天,哪裡到殺了吃肉的時候。

  喝了一會酒,漸漸熟了,趙滋才不在話裡挑徐平的刺。

  他這個人本事是有的,不過為人有些傲慢,加上年輕氣盛,事事都要出頭。見了桑懌雖然一見如故,心裡還是有點不服氣,頗有較量一番的意思。

  熟了之後,徐平慢慢說到正事上來:「桑秀才,聽說你捕盜頗有手段,最近中牟縣裡正鬧著盜賊,你聽說過嗎?」

  趙滋道:「你這傢夥胡說,萬勝鎮裡駐著大軍,以為是擺著看的嗎?什麼盜賊吃了熊心豹子膽,敢來老虎嘴邊拔毛!」

  徐平道:「你們軍營遠在汴河邊上,太靠北了。這金水河以南地廣人稀,又有騏驥院的馬放在這裡,正是躲藏的好地方,有盜賊有什麼稀奇!」

  桑懌點點頭:「這事我也有耳聞,空穴來風,未必無因!」

  趙滋一驚:「果然有嗎?這幫傢夥的膽子越來越大了,天子腳下,還敢作亂!主人家,你有消息嗎?洒家去拿了他們換幾個賞錢!」

  徐平道:「只是聽聞,沒有確切消息。提轄若是有心,我可以幫你去打聽,賞錢提轄自己得,我不去分。」

  趙滋看著徐平,似笑非笑地道:「你拿了酒肉過來,就是要我們為你除了這心腹之患吧?你們經紀人家,一個個奸似鬼,無利不起早,哪有白送我們吃喝的道理?」

  徐平有點尷尬。他當然不是個斤斤計較的人,但這次過來坐,確實有借桑懌的力量消除隱患的目的。

  不過徐平的計畫裡,並不包括趙滋,便對他說:「提轄這話說得欺心了,我那麼大一座莊子,莊客也有好幾十人,都刀槍棍棒嫺熟。在下雖然不才,戰陣上的事情也是知道些的,進退都有規矩,怎麼會怕一夥小賊?」

  趙滋聽了哈哈大笑:「你是什麼人?一個賣酒的沒見過世面的半大小子,也敢自吹知道戰陣之事!我父親一生縱橫,西北幾路誰不知道他名聲?我自小跟在父親身邊,說一句知道戰陣之事還勉強當得起!你也配?」

  徐平微笑看著他:「這種事情,不是大話吹起來的。你要是不服,不如隨我回莊裡見識一下?就你手下這些人一起,咱們五人對五人。」

  趙滋對桑懌道:「這小子真是不知羞恥,竟然敢說讓我見識一下!咱禁軍裡的兵士,那都是從天下選來的,哪一個不是百中挑一!他莊裡幾個什麼鳥莊客,就敢與我叫板!這要是去了,我要被人恥笑多少時候!」

  桑懌笑笑,並不接話。

  徐平道:「提轄,你就直接說不敢嗎!若是贏了,在你是理所當然。一不小心讓在下占了上風,提轄臉上不好看。」

  趙滋冷笑:「你還想占上風?」

  徐平道:「這可不好說。其實我心裡是贏定你的,不好說出來駁了你的面子。要不這樣,我們賭一個東道。」

  趙滋真有點上火了,冷聲問:「怎麼賭?」

  徐平道:「律法禁止賭錢,但若是把錢都用來買吃買喝,便就沒事。我們便賭十貫錢,輸的拿出來在酒樓裡擺個宴席。」

  此時的法律禁止賭錢,但可以賭東西,尤其是吃喝之類的,並不犯禁。所以宋時集市上經常有買撲的,用條魚或只雞啊之類的,就是變相賭錢。

  趙滋道:「這酒樓是你家的,俗話說肥水不流外從田,我就有點吃虧。」

  徐平沒想到這人這麼計較,也就笑了:「要不這樣,若是我輸了,十貫只是菜錢,酒就讓你們敞開隨便喝。如何?」

  趙滋點頭:「這也算公平。好,這裡的酒便先放在這裡,先回你莊裡比了,再回來結帳!」

  聽見這話,幾個人一起站起身來。

  徐平對桑懌道:「桑秀才,你來做個公證如何?」

  桑懌起身:「使的,我隨你們去。」

  他心裡也不信徐平吹的牛皮,只是以為莊裡要借助自己,防備盜賊,拿趙滋這些人做個藉口罷了。他一根鐵鐧和一柄長劍下面,不知取了多少盜賊的性命,也有心要去會會這一夥。

  徐正見這邊說定了,急忙跑過來,對眾人道:「諸位寬心,這裡的酒肉便放在這裡,我看住了,等你們回來慢用。」

  又把徐平拉到一邊,小聲道:「大郎這一條計也還使得,只要他們到了莊上,桑秀才難不成還會真吃了就去?十貫錢雖是不少,只要把莊子周圍的盜賊除了,我們安心生活,也還是值了。」

  徐平點點頭,不好向老爹再說什麼。

  他的本意當然也是希望把桑懌留住,但不想乾巴巴地求人。如果敗了趙滋和他手下的兵士,也讓別人對自己刮目相看,事情說起來就容易得多。

  至於與趙滋的賭賽,徐平心裡雖然也沒有把握,但並不是漫天胡吹。民兵訓練的刺刀術雖然簡單,但那是一隻陸上稱王的軍隊,與敵人對刺了幾十年刺出來的精華所在。機智靈活、堅韌不拔、英勇頑強,這是拼刺訓練要求練出來的戰鬥作風。古今中外,有哪支軍隊敢有這種心氣用這十二個字來要求自己的民兵?徐平的莊客當然做不到,但有十之一二的水準也可以拼一拼了。真要上戰場自然是不行,但小組對戰一下怎麼也能鬥一鬥吧。

  更何況,徐平手下還有一員大將,高大全也未必比趙滋差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 13:44

第25章 對決

  桑懌騎驢,速度快不起來,徐平和趙滋幾人只好慢慢陪著他,等到了莊子門口,已近中午時分。

  此時天熱,莊客早已歇工,三三兩兩在門洞裡吹過堂風。

  見到徐平帶著客人前來,早有莊客上來牽了他們的牲口,伺候人下來之後牽到後邊馬槽那邊去。

  徐平對桑懌和趙滋道:「兩位先到莊裡拜茶。」

  進了院子,兩邊各有一排架子,上面擺著刀槍,俱都明光閃閃。

  桑懌看了,對徐平道:「原來莊裡已經打好了兵器。」

  徐平點頭:「這都是最近新打的,聽說盜賊猖獗,不得不做防範,不然被攻進莊來,只好束手等死了。」

  趙滋對自己手下笑道:「這一幫鄉下人,也能打好兵器嗎?」

  說完,漫步走到架子前,徐平和桑懌急忙跟上。

  從架子上拿起一柄大刀,趙滋對一個手下道:「這刀看起來也有點模樣,拔你的刀出來,試試到底如何!」

  桑懌見趙滋無禮,轉頭看徐平,只見他面色沉靜,也不說話。

  那一個兵士笑嘻嘻地拔了自己腰刀出來,持在手中,對趙滋道:「衙內力氣太大,小的當不起,請收著些好。」

  趙滋道:「只管拿好,我有分寸!」

  把刀舉過頭頂,猛地一刀砍在兵士的腰刀上!

  一刀下去,所有人都驚呆在那裡,包括周圍的莊客,全都圍了過來。

  所有人心裡都是一個想法,除了徐平。

  與眾人不同,徐平吃驚的是禁軍裡的兵器竟然這麼沒用,一刀下去,就被砍了一個大口子,雖然沒斷,也已經廢了。

  其他人心裡卻是另一個想法,怎麼可能這莊子裡隨便放的一把刀都是寶刀,竟能遠遠勝過禁軍裡的制式兵器!

  尤其是那幫莊客,打死也不信自己平時隨便擺弄的軍器,竟然比禁軍裡的兵器還要厲害!

  趙滋和自己手下的兵士則面如死灰,尤其是那個手持腰刀讓趙滋砍的,已經兩腿發抖。能把自己的佩刀砍成這樣,一般的寶刀也不行啊!

  趙滋死死盯著自己在腰刀上砍出來的口子,過了好一會,厲喝一聲:「這次不算,拿好了,再來!」

  把手中的大刀往架子上一扔,又取了一把在手,揚手又是一刀。

  腰刀上的口子比上次還深,持刀的兵士已經快哭出來了。

  桑懌看了,長歎一口氣:「小莊主真是真人不露相,誰能想到你莊上竟有如此犀利的兵器!早說出來,便為了看這寶刀,我也要來一趟的!」

  徐平道:「寶刀嗎?這就算寶刀?」

  這不過就是純用工具鋼打的刀而已,最多使用的雙液淬火算有點技術含量,在前世那也是爛大街的技術,隨便個小作坊都能做。

  為了打製農具,徐平讓徐昌到京城裡的鐵行買了萬把斤千生鐵回來,在莊裡起了三個爐子,一個煉焦爐,一個煉鐵爐,一個炒鋼爐。把生鐵化成鐵水,在爐外除磷硫,再用炒鋼爐製成需要的鋼。

  這都沒什麼,徐平前世看的那些土爐煉鐵的書裡把這講的詳細無比。再加上他常年跟鄉下農機小作坊打交道學來的本事,能夠利用火花精準地辨別出鋼的牌號,製出碳10的工具鋼也沒那麼難。鋼鐵在砂輪上磨出的火花依據牌號各不相同,書上雖然有講,但徐平又經過了多次實踐,依據火花絕不會把鋼看錯了牌號。這種技術在大廠裡早不用了,他們有更加科學的方法,但在一些小作坊裡,還是只能用這種土辦法。

  那萬把斤生鐵,大多被徐平製成了兩種鋼,一種45號結構鋼,另一種就是碳10工具鋼,大多都用來打製農具了,剩下的就打成了刀槍。

  宋朝此時的民間兵器之禁,禁的主要是軍器,如弩、長矛、盔甲、具裝尤其是軍隊的旌旗,刀、槍、弓、盾是不禁的。徐平打製這些,為了自保,在大一些的莊子裡都是常事,沒人覺得有什麼奇怪。

  直到今天他們知道了這些兵器的品質,才覺得有些不對頭了。

  趙滋看著手裡的刀,臉上紅白變幻,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把刀放下,對徐平道:「是我小看了你這鄉下小子,萬沒想到竟然有這種氣魄!你從哪裡買來這麼多上好鑌鐵,打製這些寶刀,就為了讓我難看嗎?」

  徐平看著他,笑道:「什麼上好鑌鐵,我莊裡的鋤頭也是用這鐵打的,哪有那麼神奇?這刀槍擺在這裡好些日子了,怎麼會專門等提轄來?」

  趙滋碰上了這個大釘子,也沒有以前的心氣了,對徐平道:「這些廢話也不用說了,你要比試,找你的人出來!」

  徐平道:「還是先拜茶,一路上不覺得有些口渴嗎?」

  趙滋道:「晚喝口水也死不了人!你只管把你的人叫出來!」

  徐平道:「好吧。不過院子裡地方小,施展不開,我們到麥場去如何?」

  趙滋喝一聲「走」,當先帶人出去。

  桑懌看了看架子上的那些刀槍,搖了搖頭,跟著徐平一起出了門。經過了剛才這一幕,他心裡也不敢篤定這裡的莊客不如兵士了。

  徐平招呼了高大全和四個特別出色的莊客,一起來到了麥場上。

  到麥場上站定,徐平對趙滋道:「提轄,話先說好,我這裡的莊客愚鈍,只胡亂學了幾下刺槍,其他一概不通。要怎麼比,還是要提轄說。」

  趙滋道:「你莊裡兵器驚人,只是你家裡有錢,我手下刀廢了,也無話可說。若說起上陣比拼,我們禁軍再有個閃失,那就真叫人笑掉大牙了!刺槍就刺槍,不然到時說我們勝之不武!」

  早有莊客取了長槍來,徐平讓把槍頭去了,上面裹了布蘸上石灰,對趙滋道:「提轄,身上要害落了石灰可就算是輸了,必須下場。」

  這還是徐平從《水滸傳》上學來的招數,也不知這時流不流行。

  趙滋帶著兵士把自己的腰刀解下,對徐平道:「依你!」

  徐平叫過高大全,小聲吩咐:「我平時教你們練過多少遍了的,小組作戰,核心在指揮!你好好表現,為我掙個臉,晚上酒肉敞開了吃!」

  高大全道:「小的明白!」

  兩方各成一排,趙滋和高大全分別站在自己一方的中間,離著約有五步的距離站定。

  高大全對趙滋叉手:「見過提轄!小的高大全,原是群牧司屬下的廂軍兵士,因為馬監撤了,脫了軍籍,在小官人莊上做個莊客。」

  趙滋冷笑:「原來是個不成器的廂軍!你只管過來,若是能沾到我的一點衣角,便算是你贏!」

  禁軍,尤其是他們這些拱衛京城的禁軍,那都是全天下千挑萬選出來的,從身材到力量無不是上上之選,與個廂軍帶的莊客對陣已是侮辱。

  徐平對桑懌道:「桑秀才,你來做個評判如何?」

  桑懌微笑著點頭:「好。對陣的諸位聽我號令!」

  從兩排中間走過,出去一段距離,轉過身來,桑懌手臂高高舉起。看了對陣的雙方一眼,手猛地落下,厲喝一聲:「戰!」

  這一聲落下,高大全猛地大喝:「左!」

  隨著喝聲,高大全一個箭步上前,手裡的長槍先是一撥,把趙滋刺過的長槍撥開,順勢槍的後部抬起,直取趙滋咽喉。

  趙滋吃了一驚,覺出高大全力氣特別大,只好拖著長槍退了一步。

  這一步退後,勝負已定!

  隨著高大全那一聲左,他一步踏出後,另外四人已是在他身後。四人一齊轉身,成一條大略的直線,迅速上前,把自己左邊的兩個軍士圍了起來。

  這是小組作戰的幾個基本陣形變換之一,莊客早已練得純熟。

  禁軍的操練卻沒有這麼精細,左邊的兩個兵士立即就被四人圍住。四根長槍伸過來,有的直刺,有的把兵士的長槍撥開,眨眼間兩個兵士胸腹之間便中了數槍,一片白點。

  右邊的兩個兵士剛好被高大全和趙滋隔在另一邊,急切間哪裡繞得過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同伴中槍。

  那兩個中槍的兵士已經蒙了,手中長槍只是亂舞。

  一邊的桑懌高喝一聲:「槍中胸腹,你們兩個已經出場!」

  隨著這一聲高喝,桑懌突然暴起,閃進陣中,一手一個就把已經中槍的兩個兵士扔了出來。自己閃身出來,毫髮無傷!

  徐平深深看了桑懌一眼,他這第一次出手精彩之極,兔起鶻落,動作乾淨俐落,絲毫不拖泥帶水。

  看看桑懌背上的鐵澗,徐平也覺得頭皮發麻。想想這麼一個人,看起來毫不起眼,說話也是不急不躁,可一旦翻臉,那鐵鐧突然就到了頭頂上!

  趙滋見自己已有兩人出場,心中怒極,一柄長槍耍開,如車輪般轉個不停,水潑不進。

  高大全得了徐平吩咐,只是撩撥,身形不停後退。

  趙滋耍得熱鬧,卻把剩下的兩個兵士逼到了一邊。

  高大全突然伸槍進趙滋的槍影裡,猛地一刺,身形暴退,便把他引了過來。口中再喝一聲:「左!」

  四個莊客如同先前一般,只是一繞,又把另兩個兵士圍住,依然刺倒。

  此時只剩了趙滋一人,越發憤怒,一根長槍舞得分外精彩。

  莊客也不上來圍他,只是略略成兩排跟在高大全身後,讓高大全一個人抵擋趙滋,擺明瞭要把趙滋力氣耗盡。

  趙滋無論如何都沾不到別人的邊,只是被高大全死死纏住,又不上來跟他廝殺,只是邊架邊退。

  桑懌苦笑著搖頭:「趙提轄輸得冤枉,若真論槍法,這裡沒一個人能比上他。只是不講策略,已是輸定了。」

  徐平面無表情,心中卻道,槍法真的要這樣才好?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 13:45

第26章 餘波

  趙滋見自己的四個人全部被刺倒,只覺得心中悲苦莫名,一股血氣湧上來,暗咬鋼牙,要憑手中一杆槍,把這五個人全部刺倒。

  「呔!」

  口中一聲厲喝,趙滋手中的槍突然多了幾分精神,猶如毒龍出海一般,吞吐不定,槍影緊緊罩住高大全。

  高大全沉穩應戰,緊緊守住與趙滋三步遠的距離,只用槍招架,絕不上前廝纏,把其餘四人護在身後,慢慢在麥場裡兜圈子。

  前面四個軍士下場,只是幾個呼吸間的事,現在這一場大戰,卻持續了半個多時辰,依然見不到結束的跡象。

  趙滋越戰越勇,頭腦也慢慢清醒過來,邊戰邊對徐平喝道:「你練的這幫莊客,就只會兜圈子嗎?有個像樣的,上來與我一戰!」

  徐平沉聲道:「把你四個手下刺下場,是他們打得精彩。到了這個地步,我們已經是穩贏,如果讓你翻盤,那不是說我蠢得像豬一樣!」

  轉身對高大全道:「高大全,你還頂得住嗎?如果力氣不足,可以暫退讓身後兩人上去胡亂頂一下,你喘口氣!」

  打了這麼長時間,高大全的信心也起來了。他本來就力氣悠長,真是純比力量不比技巧,比趙滋還要強上一點,只是防守,還支持得住。

  對徐平道:「回官人,小的還能頂上一會!」

  徐平點點頭,再不說話。

  那四個莊客躲在高大全身後,早已歇得神完力足,頗有躍躍欲試的意思。只是徐平的命令極嚴,只得死死守住位置,看高大全與趙滋爭鬥。

  這一場大戰,又是打了小兩個時辰,場中趙滋和高大全都已汗下如雨,到了脫力的時候,只是一口氣頂住,依然在場中死拼。

  那四個莊客只是在場中閒轉,也都已經眼花。

  徐平看看天邊太陽,已經慢慢西垂,涼風漸漸起來了。

  沒來由地想起小時候,在村裡小學的操場上與同學玩撞腿遊戲,有一回也與這個場景相似。他本來是個二流,從來不做主力的,那一天他們這一邊的主力請假了,他便被推了出來。兩邊的小夥伴一個一個被放倒,最後就剩他和對方的主力兩個人,見了鬼一樣殺得天昏地暗,一直到夕陽西下,兩個人一起脫力同時一屁股坐在地上。

  坐在地上那一刻的解脫感他印象極深,一生中再也忘不掉,但之後的事情卻神奇地一絲也記不起來了。

  看著場中的趙滋和高大全,徐平輕輕出了一口氣。此時誰也看得出來,趙滋就是神仙也無力回天了,他和高大全都已經精疲力竭,後面的四個莊客只要上前輕輕一槍就可以把他刺倒。

  桑懌歎口氣,對徐平道:「小莊主何不就停了這場爭鬥?」

  徐平搖搖頭:「趙提轄我已經得罪到死了,現在停了也不會謝我。但我那個莊客高大全堅持到現在,現在停下對他卻不公平,便讓他做一回英雄!」

  桑懌點點頭,不再說話。

  場中趙滋和高大全兩人終於脫力,刺出的槍既無準頭,更無力量,只是虛應故事罷了,卻依然又堅持了小半個時辰。

  終於趙滋一槍刺出,再也堅持不住,兩眼一黑,跌倒在地。

  見趙滋倒下,高大全的一口氣也洩了,一屁股坐在上。

  後面四個莊客愣了一會,見兩人確實是再也動不了了,才小心翼翼地走到趙滋身邊,一人一槍輕輕刺在他的胸膛,留下四個白點。

  趙滋被刺醒,低頭看了看胸口,一雙虎目死死盯住莊客。

  莊客被看得心中發虛,其中一個小聲道:「提轄已經敗了也!」

  桑懌走上前來,對趙滋歎息道:「提轄確實已經敗了——」

  趙滋也不管他,突然翻身,對著旁邊的高大全喊:「你這個賊大漢,終究不過是與我一起倒下!」

  高大全喘著粗氣,高聲笑道:「我的眼睛卻是睜著的,看著你被刺了。這場爭鬥,終究是我們贏了!」

  一直站在場邊的四個兵士,訕訕地上來把趙滋扶起,低頭道:「都是小的不爭氣,害提轄出醜了。」

  趙滋看了看周圍的眾人,見一個個都是神情古怪,突然大笑:「你們莫不是都以為趙滋心胸狹隘,輸不起這一場爭鬥?」

  聽見趙滋這麼說,周圍的人才放下心來,知道他不是輸不起的人,這才算得上是個人物。

  趙滋卻又突然轉身,對著高大全喊:「若不是這個賊大漢死死纏住我,我一杆槍也把其他人都放翻了,絕不會輸得如此丟臉!你這個大漢,我記住你了!等歇過來,敢跟我一對一比試嗎?」

  徐平笑著上來道:「提轄說哪裡話?高大全不過是我一個莊客,天大的本事也不敢與提轄放對。他那不是找死嗎?」

  趙滋上下打量徐平:「這幫莊客,都是你教的?」

  徐平道:「那是自然。」

  趙滋點點頭:「你這陣勢還有些看頭,先前是我看低你了,輸得心服口服!不過話說在明處,若沒有地上這條大漢,這個陣勢依然贏不了我!」

  徐平道:「若沒有高大全,我也不敢與你賭鬥。」

  趙滋歎了口氣:「是我不識天下英雄,誰能想到廂軍裡也有這等人物。」

  轉身對高大全道:「高大全,你一身本事,做什麼莊客!隨我回萬勝鎮大營裡,做個禁軍吧!一刀一槍掙來功名,搏個封妻蔭子,強似在這裡沒沒無聞混日子下去!」

  高大全起身,歎口氣道:「提轄抬舉,是小的福氣。不過我做了許多年廂軍,做得厭了,這裡小官人對我也十分好,現在只想這樣將就下去。」

  趙滋恨恨地道:「你胸無大志,終有後悔的一天!記住我趙滋名字,什麼時候想通了,要從軍便來找我!」

  說完這些,趙滋覺得自己渾身上下的筋像都斷了一樣,再也沒有力氣,對徐平道:「認賭服輸,我們這便到鎮上,去你家酒樓裡吃個宴席!高大全也一起去,我要與他喝個盡興!」

  徐平道:「先前的話只是個噱頭,只是要賺你和桑秀才來我莊上,幫我想些辦法對付附近盜賊,提轄何必當真?現在莊裡已經殺了一隻羊,還有雞鴨各種菜,好酒也多得是,便在莊上喝罷了。」

  趙滋看看徐平:「小莊主是怕我輸不起十貫錢?」

  徐平笑笑:「錢財身外物,提轄不用再提了,只要今晚喝得盡興就好!」

  趙滋見徐平說得知情知趣,順勢也就不再堅持,由手下兵士扶著,隨大家一起向莊裡走去。

  認真說起來,對趙滋這個下層軍官來說,十貫還真不是小錢,他要省吃儉用攢好幾個月呢。

  至於其他的話,是徐平給趙滋面子,畢竟多一個朋友比多一個敵人要好。這些話如果是在與趙滋賭鬥之前說,別人還會說徐平不知天高地厚,是腆著臉去巴結人家。把趙滋和他手下放翻了再說,那就是徐平大度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 13:46

第27章 夜宴

  徐昌和迎兒夫婦比先前的洪婆婆乖巧得多,現在田莊裡的事情都是徐平做主,他們兩個只是從旁協助,查漏補缺,從不自作主張。

  因有徐平吩咐,眾人回到院裡,宴席已經備好了。

  一張主桌在正中,徐平帶著趙滋和桑懌過去坐了,徐昌和高大全作陪。

  酒倒好,徐平端起碗來,先敬趙滋:「今天的事情對提轄多有得罪,只作為大家認識的一個由頭,提轄千萬別往心裡去!」

  趙滋不是個直腸子的粗人,雖然不會把這事懷恨在心,心裡不舒服是免不了的。喝了酒,對徐平道:「今天這事小莊主不用再提。輸了賭鬥,趙滋自然就是認了,揭過就算。日後待我也練幾個得力手下,再來與你比過。」

  徐平笑笑,沒有回答,這事情也就這麼過去了。

  放開喝了幾回,趙滋便就與高大全喝到一起,談論些刀槍棍棒上的事,並不怎麼理睬徐平。

  徐平知道他心裡還是有芥蒂,也懶得理他,只與桑懌攀談。

  桑懌是鄉貢進士,兩人便談些詩書上的事。徐平的知識還是前世上學時從語文課上學來的,跟林文思讀了這麼些時間的書,因為一點也不用心,並沒有什麼長進。

  然而談了一會,徐平發現桑懌並不比自己強到哪裡去,說到一些精深的地方,甚至還不如自己。

  這個發現讓徐平吃驚不已。這可是過了發解試,參加過省試的正兒八經的讀書人,進士科比諸科不知高到哪裡去,按說地位還在林文思之上。心中納悶了好一會兒,最後得出一個無耐的結論,開封府的發解名額太多,這裡的舉子實在是太水了。只要好好讀上幾年書,就能混個貢生身份,雖然也沒有太大好處,最少把自己的勞役給免了。

  實際上北宋時候,尤其是中前期,開封府由於發解名額多,竟然出現幾次只要不寫錯字的人都算上,也湊不夠發解人數的情況。主考發解試的考官上報,要求裁減開封府發解名額,皇帝卻因為這裡是都城所在,堅決不肯削減。直到後來大量的高素質人材湧入,這種情況才慢慢改觀。

  這也是因為此時科舉剛剛開始興起,正處在慢慢完善的階段有關。汴梁城雖然號稱人口過百萬,但軍隊和官吏就占了很大部分,真正的土著並不比一些大州多到哪裡去。此時的讀書人也沒有後來明清時候的地位,明清時候只要中了秀才就算有了功名,享受各種特權。這時卻只有參加了省試的舉子,才有免自己勞役這麼一點好處,社會上也沒有後來不惜一切代價苦讀書的風氣。

  想通了這一點,徐平心道,這個樣子自己隨便讀讀書,豈不是也可以去搞一個鄉貢進士的名頭在身上?

  當然要真正中進士,那要求就高多了。

  開封府的發解名額與國子監是分開算的,開封府低端的舉子水,高端的舉子可不水。實際上在整個北宋,開封府和國子監出身的人加起來,常年占登科進士的四分之一到五分之一。

  桑懌和徐平都是半桶水的讀書人,個人興趣也不在這上面,談了一會,兩人就心有靈犀地避開了詩書。

  桑懌問徐平:「小莊主,這周圍的盜賊,能與在下說說嗎?」

  徐平組織一下,把那天從李威那裡得來的消息向桑懌說了一遍。當然只說李威是本地耆長,略去了自己打人的情節。

  桑懌沉吟一會,道:「錢財動人心!若只是尋常盜賊,還好應付。現在牽連到黃白術,就有些麻煩了。」

  想了一下,又問:「小莊主可知道,那個方士是真有法術的嗎?」

  徐平吃了一驚,回道:「方術不都是騙人的?哪裡還有真假?」

  桑懌搖頭:「小莊主可不要這麼說,世間的事哪裡能夠說盡!我也聽人說過點藥銀,真有法術的,點出來的藥銀與真白銀一般無二,任你怎麼用火燒煉,顏色一點不變!」

  徐平在前世是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哪裡會相信這種荒唐事,對桑懌道:「秀才不用在這上面糾纏了,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銅就是銅,任他再怎麼點化,也不可能變成銀,這些方術都是騙人的!」

  桑懌見徐平說得堅決,只道他是個不信怪力亂神的真正讀書人,在這種事情上看法迂腐,不再爭辯。道:「不管真銀假銀,只要分辨不出來,能夠讓人信了,就有人湊上去。現在還只是一小夥盜賊攛掇這事,如果真有白銀點出來,讓人看見了,保不齊就有大戶人家參與進去。這大戶人家如果再是有錢有勢的,你說是不是難辦?」

  徐平歎了口氣,再不說話。

  那天聽了李威的消息,徐平本來並不放在心上。自己莊裡幾十條大漢,還會怕一夥小賊?只是事情牽扯到了秀秀家羊被盜,他才加意關注了一下。

  誰知過了沒幾天,就有外地客商被劫殺。但這案子又沒苦主,又只剩下衣服,不見屍體,被壓了下來。

  經了這事,徐平才開始上心,這夥人可是真會殺人的!

  把自己的莊客組織起來訓練,徐平四處打聽消息,情況就越來越壞了。據說這夥人已經真點了白銀出來,這可打動了不少人,群牧司的廂兵本來就管理鬆散,參與進去的據說不少。更要命的,徐家的老冤家也出手了。

  被廢的馬監在金水河和惠民河之間,惠民河的對面就是尉氏縣。好死不死,那裡正是把徐家從京城逼出來的馬史館馬季良的老家。

  他這一家本來是茶商,家大業大,後來娶了劉太后之兄劉美的女兒,攀上了劉大後這棵通天大樹,家業像吹氣一樣發了起來。

  這一家人是惹不得的。劉美原名龔美,本是劉太后的前夫,劉太后入宮發達了之後把他認作哥哥,備受恩寵。此時劉美已經去世,太后的心思便放到了劉美的兒子和女兒身上。

  舉一個例子便可看出來馬季良此時受寵到了什麼程度。

  之所以稱馬季良為馬史館,是因為他此時帶著史館的館職。館職是個清貴職事,都是極有才學前途遠大的人。太后命馬季良試館職,這要考試,偏偏馬季良不學無術,半天在試卷上憋不出個字來。太后便命宦官來送吃的,讓主考的人早點結束。主考官無耐,只好幫著他把卷子做了。

  這個主考官據說是晏殊,一個徐平前世讀過他很多詞的神童。

  晏殊此時已居高位,還要如此奉承這一家,他們徐家算老幾?

  馬家的人愛財如命,聽說了有點銅成銀的好事,到處找路子,要把這一夥人請到自己家裡去,點個金山銀山出來。

  一夥鄉下小賊徐平可以不在乎,一個備受恩寵的外戚之家,又是自己家的對頭,徐平就不得不小心了。

  桑懌之所以提出大戶人家如何如何,只怕也是想到了這一家。

  沉默了一會,徐平道:「依秀才看,我們要如何做?」

  桑懌道:「當務之急,是要得到這一夥人點化出來的藥銀,看是不是能當真白銀使用。只要他們的法術敗了,這事就敗了,一切好說。如果反過來,他們能點化出真白銀,那就會越扯越大,除非有朝廷裡的高官出面,我們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徐平點頭:「秀才說得有道理。他們的藥銀必然是假的,只要到了我手裡,一定有辦法分辨出來,讓他們搞不成事!」

  桑懌笑道:「小莊主倒是信心十足!只要你真有這個本事,這夥盜賊也就不難除去了。只是這事要快,越拖越是麻煩。」

  兩人又說了一會,便定下來。徐平帶人緊守家園,桑懌去想辦法弄到點化出的藥銀來,他打交道的盜賊多了,這事有經驗。

  等藥銀到手,再定策略。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 13:46

第28章 月夜

  等酒宴結束,夜已經深了,徐平喝得有點多,給桑懌和趙滋安排了住處,才一個人踉踉蹌蹌地回到自己小院。

  秀秀等在小院門口,見到徐平,埋怨道:「官人今天可是喝得大醉了!」

  徐平笑道:「自來到這個世界,還沒有像今天這麼痛快過!」

  雖然惹得趙滋對自己有些不滿意,但以幾個莊客對戰挑掉了禁軍精稅,徐平嘴上不說,心裡還是頗為得意的。

  秀秀急忙上來扶著,嘴裡小聲嘟囔:「官人說什麼胡話!」

  一輪峨娥眉彎月掛在天上,灑下清冷的月光,伴著徐徐吹來的涼風,這個世界顯得清靜無比。

  秀秀瘦小的身子在徐平身旁,欲發顯得楚楚可憐。

  就著月光,在地上顯出兩個人的影子來,斑斑駁駁,很是模糊。

  徐平趁著酒興,踏出步去踩自己的影子,卻怎麼也踩不住。

  秀秀急忙緊緊把住徐平,口中道:「官人醉了,不要鬧!」

  徐平停下腳步,歪著頭看地上的影子,過了一會,突然道:「秀秀,你還是這麼瘦,以後要多吃些肉!」

  秀秀臉紅了一下,不答徐平的話,只是說:「我扶官人到房裡去,打些水給你洗臉。」

  徐平便由秀秀扶著,歪歪扭扭地回到了自己房裡。

  在莊上坐下,見秀秀端著盆出去打水,徐平道:「秀秀,只要打涼水來就好,千萬不要燒熱了啊!」

  秀秀答應著,轉身出了房門。

  徐平仰身便倒在床上,看著帳頂出神。

  莊子周圍的這夥盜賊讓徐平不安,其實從根子上,徐平不是怕盜賊,真正是怕這件事把自己扯進官司裡。

  都說皇權不下縣,那也要分時間,分地方。此時的開封府,王畿之地,縣裡令、丞、簿、尉基本建制齊全,在編人數說起來不下於徐平前世的一個鄉。所管人口不過一兩萬,怎麼可能皇權不下縣。

  而在這個世界呆得時間越長,徐平越抵觸與官府打交道。這個官府,實在與他前世從歷史書上得到的印象差別太大。都說古代時候,政權的控制力弱,可此時的大宋朝廷,觸角卻無處不在,躲都躲不開。

  徐平的田莊需要啟動資金,他也想賺錢,卻悲劇地發現所有的路子幾乎都被堵死了。製出酒來想賣酒,結果酒是專賣的。製出來優秀鋼材他也想賣錢的,結果發現我大宋的生意不是你想做就能做。行有行會,鐵就有鐵行,這個鐵行還是在官府控制之下,哪裡是隨便就可以插進去吃口肉的。官府控制鐵行的目的有兩個,一個是容易徵稅,再一個就是方便官府科配,也就是硬性攤派。政府財政好時還行,財政不好的時候你交了東西卻得不到錢,豈不哭死?你還不能不做,官府的暴力機構是吃乾飯的?行會的成員都登記在冊,父死子繼,跑不了你。

  徐平本來想跟鐵行交易賺點錢,一打聽,人家說這種好鋼當然要優先賣給京城裡製兵器的各種官方機構。可一搭上這條線,就再也沒有自由自在的日子了,徐平一聽就嚇了回來。

  不入行會,零星做點生意行不行?答案是不行,還有牙行這一個變態的組織存在。小本生意沒人理你,只要上點規模就躲不開。牙行就是經紀人組織,像徐平前世,你有一套房子要出租,自己寫個廣告也能租出去,但你要是有一棟樓要出租,要不要找房產經紀?更何況這個時代是硬性規定要經過牙行的。

  宋朝的商人是賺錢,但可不是什麼人都能經商的,尤其是在開封這個地方,身後沒點背景後臺,就去給人背鍋吧。常說大宋藏富於民,這個笑話宋太祖自己就說穿了,錢藏在民間跟藏在自己府庫裡有什麼區別?朝廷要用了還不是得乖乖拿出來?朝廷心情好了,還給你幾道官員告身或者道士和尚的度牒你就要謝天謝地了。可這種捐上來的官,在宋朝就是個屁,各種條文禁止捐官掌握實權,各種條文卡著捐官不許晉升,甚至明令捐官不許與知縣坐在一起,談話的時候你得在一邊乖乖站著。

  外面的花生、高粱、玉米、辣椒時時提醒徐平,這個宋朝不在他來的那個時空裡,哪怕與那個世界的宋朝一模一樣,但就不是一個世界,徐平不需要為歷史背上什麼包袱。

  在這個世界裡,徐平只想安安心心地做個小地主,把自己所學的知識發揮出來。至於有什麼用,徐平根本不在乎,也不想去管。

  無牽無掛的一生,不就是發揮所學,生活富貴嗎。徐平也看出來了,在大宋朝,發財最穩妥的辦法就是種地,誰耽誤他種地他就要對付誰。

  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秀秀端著水回來了,伺候著徐平洗了臉。

  看著秀秀收拾,徐平心中歎了口氣,更何況這事還牽扯到自己貼身的這個丫頭,就是為了她,也得把這夥盜賊收拾了。

  見秀秀要出門,徐平心中一動,問她:「秀秀,你覺得是現在的日子好,還是你原來在家裡的時候日子好?」

  秀秀沉默了好一會,才小聲說:「在這裡,官人對我是極好的。可我還是想念我的爹娘,想念我的弟弟。秀秀不爭氣,官人要真問,我還是願竟過原來的日子,雖然吃的是粗茶淡飯,穿的是破布衣裳。」

  徐平輕聲道:「是啊,什麼都比不過親情。如果不是那夥盜賊盜了你家的羊,你也到不了我家裡來。實話對我說,你恨不恨他們?」

  秀秀淒然道:「我恨他們到骨子裡!丟了羊,爹差一點就一條繩索了了性命。我娘把我送到牙婆那裡,眼幾乎都要哭瞎了!我弟弟不讓我走,是爹把他死死攔住。不見了我,弟弟哭了好些日子,等我回去看他們才好一些。」

  徐平歎了口氣。聽了秀秀的話,他幾乎衝動起來就要讓秀秀回家去,然而理智告訴他不能這麼做,與社全傳統和法規制度作對,只能碰得頭破血流。他惟有今後對秀秀好一點,等期限到了,多給她些財物,讓她好好活一輩子。

  見徐平不說話,秀秀問道:「官人,你為什麼問這些?」

  徐平道:「因為我要去對付那夥道賊了,也不知道順利不順利。」

  秀秀猛地轉身:「這是真的?」

  徐平點點頭。

  秀秀面露喜色,過了一會,又低下了頭,小聲道:「官人有這個心,秀秀感激不盡!只是我聽人說,那夥盜賊殺人如麻,不是好惹的,官人何必要去冒這個險?我終究是個微不足道的下人。」

  徐平笑了笑,對秀秀道:「你要不要聽我心裡話?」

  秀秀看著徐平,點了點頭:「官人願說,秀秀當然願聽。」

  徐平道:「我要對付那幫盜賊,第一就是怕他們擾了莊上的清靜,惹來不必要的麻煩。第二是為了替秀秀報仇,我相信你是恨極了他們。第三個是怕他們再做出事來,讓另一個秀秀離開爹娘,小小年紀受盡苦楚。這三條,如果缺了一條,可能我就不會主動去對付他們了。」

  秀秀低下頭:「謝過官人,秀秀心裡記著了!」

  徐平歎口氣:「本來我這個人,認為事情要去做,便就去做了,不怎麼理會別人說什麼,更不要提感恩報答這種話。但今天晚上不知怎麼了,或許是喝多了酒,就想跟你說這些。我也不要你記著,只是這些日子看你過得委屈,告訴你讓你開心一點。你年紀還小,本該就要開開心心地過日子。」

  秀秀點了點頭:「我心裡記著了!」

  徐平笑了笑,讓秀秀回去休息。

  窗子沒有關,此時一輪娥眉彎月爬到半空,清冷的光輝射進房裡來,把徐平籠罩在月光下。

  徐平靜靜地坐在床上,看著地上的月光,突然想起李白的名篇《靜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徐平不知道自己的故鄉在哪個世界,不知道那裡是不是還有一個自己,還是已經消失在了這月光下。

  那個世界他也有父母,也有一個小自己三歲的弟弟,那個弟弟小時候也曾像秀秀的弟弟粘著秀秀一樣粘著他。

  只是不知道他們現在怎樣了,願他們一切安好。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 13:47

第29章 端午(上)

  徐平起來,洗刷過了,出了小院,才知道趙滋早已經帶著手下走了。說是軍營裡不比其他地方,必須早回,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桑懌也早已起來,蹲在院子裡研究徐平製的一台播種機。

  這是種高粱和苜蓿時徐平製成的。播種器用陶土燒製,極不精確,徐平很不滿意,用完了便讓放在院子裡,研究把播種器改成銅製。

  徐平已經煉了一些黃銅出來,是先用爐甘石煉製出金屬鋅,再與純銅同煉製成。這個時代已經有了黃銅,稱為鍮石,因為呈金黃色在某些場合可以代替黃金,價格比純銅貴了許多,也是朝廷的專賣品,普通人禁止交易。

  徐平不知道現在的黃銅是如何製成的,但比純銅貴利潤空間肯定很大,可惜的是這又是一個專賣品,不能用來賺錢。大宋的專賣品不是一般的多,但凡是利潤空間大的基本被官府壟斷,徐平覺得甚是無耐。

  見到徐平過來,桑懌站起身來,對他道:「小莊主莊上的農具真是極具巧思,這種耬我還是第一次見,不知用起來比普通的耬如何?」

  旁邊的一個莊客搶著答道:「這耬車是我們小官人製成的,比舊耬車不知要好到哪裡!種子就少用好多,更可喜的是用了這種耬車,下種均勻,不像用舊耬車下種稠稀不勻,出苗後間苗就累死個人!」

  這個時代的人說話就是愛浮誇,播種機最大的優點還是高效播種,沒實現機械化前這優點根本顯現不出來。至於其他的好處也有,但沒莊客說的那麼神奇,只能說是有改良罷了。

  徐平對著桑懌笑道:「這新耬車好處也沒莊客說得那麼神奇。但如果莊上有好牲口,最好是健壯騾子,這種耬車可以讓牲口全速前進,一天種個二三十畝也不在話下。當然下種也比舊式均勻,確實節省種子。」

  桑懌道:「不瞞小莊主,我在龍興也種了百十畝地,都是廣種薄收。如果這耬車真是得力,也想回去仿製一輛。」

  徐平道:「秀才覺得好,我送你一輛就是了。」

  若是在前世,發明瞭新式農具,肯定要藏起來。先從國家手裡申請幾個專案經費,再去申請十個八個專利,把自己的好處固定下來再說。

  這個時代沒那個規矩,徐平前世又是個做農機推廣的,不會藏著掖著。其實最重要的一點,徐平對自己的專業有足夠自信,覺得這個好給你就是,我有足夠能力製出更好的。做出個新東西就藏起來,生怕被別人偷看了去,那是沒自信,徐平反覺得是自己把自己看輕了。真正的強者,不在意這些。

  桑懌謝過徐平,又道:「明天就是端午節了,我也要回老家過節。等過了節之後再來莊上,籌畫我們昨晚談過的事。」

  徐平點頭:「我到是忘了這節。秀才什麼時候動身?」

  桑懌道:「這就要走了。本就是在等你這個主人出來,道別一聲,不好不辭而別。」

  徐平陪著桑懌吃過了早飯,送他出門。讓莊客把院裡的播種機抬了出來,問桑懌:「這個秀才要怎麼帶走?」

  桑懌笑道:「小莊主真是個實誠人,也不怕我不再上你的門!不過我這次是要回杞縣老家,那裡一分地也沒有,帶這個何用?先放在小莊主這裡,等我回來的時候再說。」

  桑懌有地種的新家在龍興,與杞縣剛好是兩個方向,徐平聽了,便讓人把播種機又抬了回去,對桑懌道:「那我就在莊裡,等秀才節後回來。」

  把桑懌送走,剛好見到秀秀和蘇兒手牽著手,哼著歌從外面回來。這莊裡就她們兩個年齡相仿,又都是女孩,沒多少日子就混得熟了,有事沒事就粘在一起,沒事情做了就在一起玩。

  見兩人手裡各抱了一捆艾草,徐平問道:「你們采艾草做什麼?」

  秀秀答道:「我和蘇兒姐姐紮幾個艾人艾虎,也有個過節氣象。」

  徐平點點頭:「原來如此。對了,最近莊子周圍不太平,你們不要遠了去,只能在院了周圍玩,知不知道?」

  蘇兒吐吐舌頭:「曉得了。我家娘子也是這麼說來著。」

  說完,經過徐平身邊的時候,又小聲道:「小官人,我見到我家娘子這兩天製了一條好漂亮的長命縷,肯定是要給你帶的。給了你沒有?」

  徐平罵一聲:「你這小丫頭嘴碎,管這些幹什麼?」

  蘇兒和秀秀嘻嘻笑著,跑進院子裡去了。

  宋時的端午與後世還有很大不同,第一重的是辟邪驅毒,第二個才是吃粽子紀念屈原。艾草是驅邪聖物,自是必不可少,都是紮成艾人艾虎,隨身佩帶或者掛在門口,求個吉利。至於長命縷,是用五色絲線編成,戴在胳膊或者腿上或者掛在脖子上,也是求吉利。不過這東西很多時候都是當作定情信物,男女之間互相贈送。

  林素娘真給自己製了這東西?

  徐平轉身,一邊向自己小院慢慢走,一邊暗暗琢磨。他和林素娘已經是有了夫妻名分,只是沒有夫妻之實,這些日子來關係卻一直不冷不淡,兩人從來沒有單獨在一起說過體己話,讓徐平也覺得怪怪的。

  夫妻六禮,只剩最後一步親迎,法律上已是板上釘釘的夫妻了,如同徐平前世的已經領了結婚證。說句不吉利的,即使這時候徐平出個意外,林素娘也只能是個寡婦身份,算不上未嫁的姑娘。

  由於兩人年齡還小,婚期定在三年之後徐平十八歲,林素娘十六歲的時候。就這個婚期,林文思還嫌有點太早,本來要推後兩年的,是張三娘堅持才定了下來。宋時早婚的不少,但在文人士大夫之間,晚婚也很流行。李清照十八歲嫁給二十一歲的丈夫趙明誠,宋仁宗最愛的公主二十歲才出嫁,這在當時也是普遍的現象。甚至還有堅持男子三十歲前追逐功名,三十歲之後成家立業思想的,這更是追循古禮。

  林文思主攻春秋三傳,便是個提倡晚婚的人。認為男子三十而壯,結婚早了容易導致精氣虧損,對自己和後代都不利。

  有時候徐平也想,真不知道自己這丈人的思想是怎麼想出來的,如果讓他穿越到後世去,是不是會做個大齡剩男。

  想來想去,心中雜亂一片,終是一聲長歎。

  各種說不清道不明,其實還是林素娘的心思太難猜。這個小姑娘雖然只有十三歲,卻少年老成,從不喜怒於色,根本不知道她心裡想什麼。

  就是徐平殘存的那個紈絝的記憶裡,對這個女子也是敬而遠之,根本說不上來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徐平這樣一個兩世都沒有感情經歷的人,就更加琢磨不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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