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138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4 10:56

《第二卷 冠蓋滿京華》

第1章 徐家莊

  太陽升到了半空,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然而這暖意卻還不足以融化地上的冰雪,冰上加水,路更加濕滑。

  徐平和徐昌等幾個莊裡的重要人物站在莊門口,看著遠處慢慢駛過來的一輛牛車,都是滿臉期待待。

  這是縣主簿郭諮幫著莊裡介紹來的第一批會種水稻的南方人,有了這些人,莊裡整好的田地轉過年來就可以種水稻了。

  這個時代,南方的普通人到北方來的極少,大多都是做生意的商賈或是游宦的士大夫,找個會種水稻的還真不容易。這是因為此時北方經濟不發達,相比南方來說物產也不豐富,當然最重要的是水土不服。還有一個原因,水稻種植技術成熟的地方只有兩浙、江南和西川,兩廣和荊湖都還沒開發,很多地方仍處於刀耕火種的階段。開發成熟的地方又都富庶,人民不願離鄉。

  牛車到了跟前,先從車上下來的是一對中年夫婦,帶著兩個孩子,一個有十二三歲,一個只有三四歲。再然後是一對年輕夫妻,都是二十多歲。

  徐平迎上前來,自我介紹:「在下徐平,是這處田莊的小主人。幾位旅途勞頓,莊裡已經備下了薄酒,為諸位洗塵。」

  先下來的中年男人上來行個禮:「小的宋老栓,原是興國軍人氏,因是年輕時家鄉遭了災,流落到荊湖一帶討生活。前兩年朝廷招人在唐州墾田,我便去那裡應募。那裡營田務廢了,便流落到開封府來。」

  指著身邊的婦人和孩子道:「這是我的渾家,那兩個是犬子,大的十三歲了,取名叫大樹,小的只有三歲,叫小樹。」

  徐平忙道歡迎。

  後下來的年輕夫婦上來,道:「小的田四海,兩浙路常州人,世代務農。到了我這一代,家裡田不夠種了,我也想四處看看,隨了一個官人來到京城。三年前那個官人一病不起,我沒了倚靠,便流落在京城。這一個是我渾家,原是那個官人家的女使,官人沒了之後,我們便過在一起。」

  徐平照舊歡迎,對兩人道:「你們都是有家室的,與其他莊客住在一起多有不便,莊裡新起了幾座宅院,專門安頓你們這些人。這一位是莊上的管莊徐昌,讓他帶你們去看看,若還滿意,諸位便先安頓下來。」

  兩人向徐昌見個禮,隨著他去看住處。他們的行禮,自然有其他莊客給他們搬過去。

  看著徐昌帶著人繞到莊後去,徐平也帶著其他人回了莊院裡面,等著給他們接風。

  這便是一個村子興起的過程。最開始大戶貪圖朝廷的優惠政策,花錢作本來開墾荒地,招的都是無牽無掛工期可長可短的人,住的也不講究,都是在一起馬馬虎虎住下來。莊子有了起色,便就要做長久打算,招一些長期的雇工,幫他們把家安在這裡。再過十年八年,荒地都成了熟地,招雇工來幹活就不經濟了,便就把地租佃出去,主人只是收租。

  按宋時的政策,雇工和佃戶都是客戶,賦稅都是主人負擔。

  時間過得再長,很少有地主能保幾代富貴,地便開始一點點典賣,有的客戶慢慢成了主戶,村落便就正式形成了。

  這兩戶人家雖然也是徐家的雇工,因為都懂種水稻,算是技術人才,徐家給的待遇也優厚,甚至給他們起了新家。隨著他們的到來,徐平的這處莊院也正式有了自己的名字——徐家莊。不再與那些散落的農家那樣,叫起來都是槐樹下的李家,河東頭的趙家這樣沒個準數的名字。

  這個時代大家族聚居的鄉村宗族社會非常罕見,與徐平前世的鄉村組織倒是差不多,在開發成熟的地方,都是各戶雜居。由於村落規模都小,沒有村一級的基層組織,上面是鄉、管,協助官府管理的是裡正、鄉書手和耆長,繁華的鄉、管升級為鎮,派有管理官員。

  由於宗族社會沒成形,地主和自耕農甚至佃戶的身份變化劇烈,此的鄉村與後來的明清時期有很大不同,好的說法叫有活力,不好的說法叫不穩定。這一代是地主,下一代就可能給人當雇工,富不過三代的狀況很普遍。比如這處莊子叫徐家莊,過上一百年莊裡可能一戶姓徐的都沒有了。

  出現這種情況的原因多種多樣,但朝廷政策是最大的推手。

  徐平前世從課本上學來,宋朝的統治階級是代表地主階級利益的,士大夫是大地主和普通地主,皇室是最大的地主,一切政策都是為了維護地主階級利益的。現在他來到這個時代自己成了地主,對這個說法只能苦笑著搖搖頭。

  宋朝對鄉村的官方政策,從賦稅到差役,全部是以打擊鄉村大戶為目標的,而且沒有理由,就是赤裸裸地全方位打擊。能夠在鄉村保持百十年富貴的,都不是尋常人,不是普通人家。歷史學家談到這裡,都會打個補丁,朝廷政策的本意是如何,但實際施行時地主階級都會把負擔轉嫁給下層農民,更進一步地拉大農村的貧富分化。徐平只能說這些人都把士大夫看成神經病嗎?為了維護那個臆想出來的地主階級,卻要搞出一堆打擊地主階級的法律條文。

  實際上宋朝是惟一不抑制土地兼併的朝代,但土地兼併程度也是歷代最輕的。因為朝廷不抑制兼併,但打擊兼併成功者。

  按照律法,農村的負擔幾乎全部都由土地所有者承擔,土地越多,負擔越重。此時鄉村又沒有宗族這個怪物,又沒有身具特權的士紳,就連各級官員的特權也被限制,不同級別的官員可以免家裡不同人數的賦稅,但只要沒到中高層,能把自己家裡人免了就不錯了。

  與明清時期士紳大戶大量包庇不相關的人免稅從中獲取利益不同,宋朝時候都是拼命地把家一分再分,兄弟同居的現象在農村都不多見。分家不成功的鬍子都白了紮著小辮冒稱童子,有本事分家的孩子剛剛會跑就趕緊分出去另過,這才是這個時代的常代。因為賦稅差役都是按照戶等來的,分得細了可以降自己的等級,從而少點負擔。這也是宋朝每戶的平均人數比歷朝歷代都少,讓人覺得詭異的原因。

  從根本上說,還是用階級社會生搬硬套中國的古典社會造成的錯亂,非要把士大夫階層說成地主階級的代表。實際上士大夫大多出身於什麼家庭?他們本就大多出身於仕宦之家,當官的人大多都有地,不代表他們就自覺得認為自己是地主。這個道理就跟徐平前世,公務員的最大來源是公務員家庭,但非要說這些人大多都有住房,所以代表有房階級一樣可笑。

  宋朝皇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他們本就是超脫於地主農民商人之外的階級,對其他三者沒那麼高的階級覺悟,他們是自認為是治世者的。

  所以宋朝的士大夫有時候做事很沒節操,比如不抑兼併,甚至有時候還會鼓勵兼併,不是為了多麼高尚的目的,經常只是為了多收稅罷了。不只是鄉村如此,其他工業商業,宋朝政府經常也會做出類似的事。

  宋朝是中國中央財政收入最高的朝代,詭異的是同時也是政府最缺錢的時代,賺得永遠沒有花得多。說穿了其實也不值一提,社會治理成本就是那麼多,出面花錢的不是官府就是轉稼到民間去了,宋朝士大夫不過是覺得要把整個社會管起來,所以錢永遠都不夠。錢不夠花,整個統治階層就會顯得貪婪,只要是你想到法子賺大錢,就會被官府盯上,要把錢從你口袋掏到官庫裡。

  徐平的莊子剛在起步階段,他現在感受到的更的多是這個時代的脈脈溫情,錢糧賦稅一免就是幾年,莊上缺人官府幫你雇,沒本錢還能從官府借,如果他願意,還能從縣裡要面大錦旗回來掛著。

  只是隨著對這個時代瞭解得越多,對周圍情況的熟悉,徐平也越來越感覺到了懸在自己頭上的那把劍。到後年莊上賦稅就不免了,他這個莊子就像朝廷養的豬,那個時候就該開宰了。

  要想不被士大夫當成豬宰,自己就要成為士大夫。

  想明白了這些事情,徐平也只能歎息。不管什麼朝代,要想活得舒心都要擠進統治階層裡去,好在這個時代開了一個科舉的大口子。

  打光搖曳,宋老栓被灌了幾杯酒,微眯著眼陶然起來。

  一群莊客把他和田四海圍在中間,七嘴八舌地問著這兩個走南闖北的人物,外面的世界到底是個什麼樣子。

  一個問:「宋阿叔,你為什麼不留在唐州,那裡的營田務怎麼說罷就罷了?朝廷花了許多銀錢精力,總還要開起來。」

  宋老栓歎口氣道:「怎麼開?招射田地的時候,說的是給耕牛,免幾年錢糧免幾年賦稅,結果第二年差役就來了!大家都是沒根基的,哪裡應付得了這些?人都跑光了咯。」

  徐平聽了,心有戚戚焉。這是地方官太心急,沒等豬肥就開宰了,弄了個雞飛蛋打一場空。

  又有一個問田四海:「田家哥哥,都聽人說江南便如天堂一般,是不是真的?你也在開封府呆了好久年,你說一說到底哪裡好?」

  田四海道:「若說京城,那是天下的精華所在,滿世界哪還有一個地方比得上?但若說這鄉下地方,這裡就比不上江南了。」

  就有人問:「哪裡比不上?」

  田四海道:「我們那裡,都是一年種兩季糧食,一季稻一季麥。」

  那個莊客就問:「我們這裡地多,多種上一畝也不比你們那裡差啊!」

  田四海搖搖頭:「如何比得?同樣是一畝地,我們得兩季糧食,官府的錢糧卻只收一季,就是租主家的地,主家也只收一季稻的租,那一季麥卻是我們自己落下。這算起來,租稅可比你們這裡低得太多!」

  徐平聽到這話,心中一動。常常聽身邊的人羡慕江南,但依他的知識,如果只靠農業,江南又能富到哪裡去?沒想到這個時代還有這個規矩,種兩季糧食租稅卻只收一季,這可就強得太多了。如果有朝一日自己的莊子也遇到這種困境,不知可不可以借鑒這一點。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4 10:58

第2章 準備

  書房的中間放了一盆炭火,紅紅的火光看上去就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

  徐平靠著火盆,手中拿了一本《孟子》在看著,已經入神。

  火盆的另一邊,秀秀正在做針線,給徐平縫製新衣。

  今天已是十一月十一,而到十三就是冬至了。此時的冬至是大節,與上一個大節寒食相隔了半年多,朝野上下都重視無比,規模與新年相差不大。就是再窮的人家,到了這個節日都要做一身新衣,反而新年由於離冬至太近,經常就不做了,所謂肥冬瘦年。

  徐平的新衣本是張三娘做好了送到莊裡來,用的上好的絲綿做的冬袍。但徐平莊子周圍生的有棉花,只是數量不多,種子被徐平收起來,留待以後擴大種植規模,收的棉花便分給了莊子裡的人,做身冬衣穿。秀秀小心眼,把最好的棉花自己收起來,收拾好了給徐平做身棉衣。

  本來徐平也以為棉花是個好東西,巴巴地送給張三娘,讓她給一家三口都做件棉襖。誰知張三娘根本看不上,都分給酒樓的兩個主管了。徐平想了想才明白,就是棉花盛行的年代,上層社會又什麼時候流行穿棉襖了?又厚又重,行動一點都不方便。他們都是蠶絲、鴨絨、毛皮穿在身上,又暖又輕。只有窮苦人家才會當寶,棉花可比他們以前用的破布爛麻、葦紊碎草好得太多,能夠輕鬆抗過冬天的嚴寒。徐平還特意分給了秀秀家裡一些,讓她們家裡也能過個暖和的冬天,為了這事,秀秀的父母還專門來莊裡謝過徐平呢。

  這個時代棉花的最大價值是織布,福建路種棉花多年,織出的棉布還是很有名的,又輕又薄,貼身柔軟,算是珍品。不過徐平還沒有著手織棉布的事,一是莊子周圍棉花本就不多,再一個此時的開封地理也不適合種植。

  長時間一個動作不變,徐平覺得靠向火一邊的手被烤得痛,便換了個姿勢。恰好秀秀停了手中的針線看見,便問徐平:「官人,明天我們是一早就出發嗎?我總是覺得有什麼東西忘了帶似的。」

  徐平笑道:「你沒出過遠門,是這樣的,瞻前顧後,疑神疑鬼。等以後去的地方多了,也就好了。」

  秀秀有些不好意思:「可不是,我長這麼大,還是好些年前爹爹帶我去過一趟中牟縣,就再沒出過遠門了。明天我們可是要去京城啊,都說京城繁華得跟神仙住的地方一樣,不知道到底是個什麼樣子呢?」

  說完,神色裡有些嚮往。

  徐平看著她的神色,覺得好笑,對她道:「等明天去了,你自己去看就是。反正也沒什麼緊要的事,我帶著你轉遍東京城。」

  秀秀聽了,便坐在那裡托著腦袋,幻想著京師的繁華。

  李端懿終於辦完了所有的手續,把白糖鋪子開了起來。店裡請了三個主管負責日常的經營,但徐家和李家還要各派一人監管。徐正日思夜想要回到東京汴梁去,有了這個由頭,立刻就決定自己親自去看鋪子,白沙鎮上的一間酒樓一間酒鋪全部委託給了譚本年和陸攀兩人。徐平因為要在莊子裡精製白糖,便不常駐京城,順便看著白沙鎮上的產業。

  至於燒煉藥銀引起的風波,張源和吳久俠早已遠遁,不知所蹤。馬家的小舍人馬直方倒是命大,沒被張源一鐵笛打死,被家裡人救了。不過雖然生命無憂,卻被張源一笛子打成癡呆,不能再害人,算是罪有應得。因為馬直方前幾個月與張源兩人牽扯太深,又在群牧司的地方私設田莊,渾身都不乾淨,馬家並沒有聲張,只是暗地裡托人打聽張源和吳久俠的下落。他家裡的至親好友也有人在關中為官,不會讓張源兩人安生了。

  張源兩人逃走之後,秦懷亮自知事發,不知逃到了哪裡。洪婆婆又驚又嚇,一根繩子了結了自己性命。秦懷亮逃後,白沙的周監鎮也受了牽連,被罷去了職務,充到了廂軍中去。他娶的那個小妾被附近一個員外買去,因為曾經服侍過官宦,據說那個員外還很寵愛。

  這件事情了結之後,徐平莊子周圍可以說是一片太平,生意也是興旺,徐家可以說是正處於好時候。

  李端懿幫著別人訂的五輛三輪車已經交貨,徐平因為好奇,跟著去看了一次。見了李端懿車子的模樣,才知道這些人為什麼肯花大錢。那輛車子李端懿送給了母親大長公主,進行了徹底改裝,上面描龍畫鳳,各處精雕細刻,既大氣又不顯得張揚。京城的路好,這車子行駛得剛剛好,由人力駕駛,而且操控系統也到位,不像馬車牛車一樣既顛簸又難以駕馭,剛好適合婦人和老年人乘座。大長公主的座駕一出去,就引來了幾家地位差不多的貴人眼饞。因為都是買來孝敬老人的,也沒人在乎多花幾個錢。不過他們的車子只有底盤還是徐平原來的設計,結構和裝飾早已按照這時人們的審美改裝過了。

  家裡諸事順遂,徐平也靜下心來,好好讀書,準備下屆的科舉。國為科舉的時間不定,按說是應該年年舉行的,所以每到年初朝廷都會發一道詔書,今歲權停貢舉,大家就知道推到下年去了。徐平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科,只好預先做著各種準備。

  秀秀坐在那裡幻想了好一會,才回過神來,對徐平道:「官人,這夜還早,枯坐著卻是熬人,我去點杯茶來給你吃罷。」

  徐平卻喝不過這個時候的茶,對秀秀道:「茶就算了,你去拿點瓜子花生來我們嗑著打發時間。」

  花生還是秀秀剛來的時候帶給徐平的,聽了這個建議,立刻高高興興地出去了。

  今年莊裡種了接近有二十畝花生,收來的花生米也有五六千斤,除了留種子,徐平大多都讓榨了油,作為莊裡下年的食用油。還有幾百斤,都是挑的好的,留著平時炒了零吃。

  自從那晚聽了田四海的話,徐平便就開始留意起一年多季的事來。此時的中原荒地雖然多,但架不住兩季中有一季官府不收賦稅啊,這個利益可就大了。在適宜種植的兩季作物中,徐平首選花生。原因很簡單,這時比不得他前世,沒有化肥工業,兩季作物必須要注意不能爭地力,高產的玉米紅薯土豆之類首先排除。花生屬於豆科作物,有根瘤菌能夠固氮,增加地的肥力,剛好與糧食作物小麥互補,而且這裡的氣候也合適。次選的是大豆,原因與花生差不多,兩者優點相似,除了做食用油,花生可製零食,大豆可做豆腐。但大豆有一樣比不過花生,就是收穫太麻煩,不像花生可以直接用犁子翻出來,容易耽誤農時。再一個備選的是莊裡已經種了好多的苜蓿,俗語雲,一季苜蓿,三年好肥料,但苜蓿不能與過冬作物形成輪作,就有些差了。

  正在徐平為下年的農事盤算的時候,秀秀用個盤子端了一盤炒花生進來,放在桌子上,還有一個空盤放在旁邊。

  徐平隨手抓起兩粒,扒了扔在嘴裡,手中的花生殼隨手放在桌上。

  卻沒注意那邊秀秀一直盯著他看,見他又把花生殼往桌子上放,不高興地道:「官人,你怎麼又把殼到處亂放?我明明在旁邊放了空盤子的!」

  徐平不好意思地笑笑,把花生殼拾起放進了空盤子裡。這倒不是徐平不講究,而是因為一直有秀秀在家裡收拾著,徐平也養不成那些小習慣。雖然秀秀說了好幾次,她一個小丫頭的話徐平也不當真。

  兩人吃了一會花生,秀秀問道:「官人,我們家的鋪子在京城裡的什麼地方?那裡人多嗎?」

  徐平傲然道:「州橋旁邊,汴河岸上!」

  徐平心裡也佩服李端懿,竟然能在那個地段拿下一間鋪子來。州橋南北是天街,那可是開封城裡第一繁華的地方,也是大宋甚至是全天下最繁華的地方。在那裡有一間鋪子,別說是賣白糖這種稀缺物品,就是隨便賣個麻辣燙都能成京城裡數得著的員外。

  秀秀卻只聽說過汴河,不知道州橋是個什麼所在,問道:「在河邊上,是不是跟我們在鎮上的酒樓位置差不多?不過有座橋,要好一點。」

  徐平聽了笑道:「什麼好一點!天上地下!你知道州橋在什麼路上?」

  秀秀搖搖頭。

  徐平道:「州橋在禦街上!站在橋上,一眼就能看到皇宮的大門!你如果有心,在那裡可以天天看見朝廷裡的大官,不時地還可以看見皇上呢!你想想,這樣的一個地方,天天有多少人圍在那裡!」

  秀秀卻有些茫然:「一座橋,還可以見到皇上?」

  此時人的心裡,皇上是差不多類似於神明的人物,很多時候甚至比神明更讓人又敬又怕。徐平雖然沒這種心理,卻也能理解此時人的想法。

  突然想起過幾天就冬至了,徐平對秀秀道:「你覺得皇帝有多神秘?明天隨我去京城裡,就在店附近住下。等到了冬至那一天,皇上要去進行郊祀大典,正要從州橋那裡過,你也看上一看!」

  冬至祭天,群臣都有賞賜,而且還加官晉爵,恩蔭子孫,比過年的時候都實惠,實在是開封城裡最熱鬧的節日。

  秀秀聽著徐平的講述,也神往起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4 11:03

第3章 進城

  秀秀坐在牛車上,對旁邊騎馬的徐平道:「官人不要走遠了,這第一次出遠門,我心裡總是有些怕!」

  徐平只好應了,騎著馬走在她的車邊。

  車的後面,還有十幾個莊客,都是隨著他們一起去京城看熱鬧的。都是新衣新帽,新鞋新襪,一個比一個精神。

  秀秀好壞是隨在徐平身邊,這些人才讓徐平頭痛。冬至大節不比平時,京城裡熱鬧起來,而且官方放撲,這幾天不禁賭博,各種城狐社鼠都鑽了出來,專盯著這些來看熱鬧的鄉下人騙。臨到出門,徐平已經叮囑了好幾次,到了京城,除了投托親友的,都要由徐家統一安排住宿,不許一個人出去閒逛,嚴禁參加任何形式的賭博。這些人都聽得煩了,也不知道有沒有往心裡去。

  上了官道,秀秀看什麼都覺得驚奇,在牛車上腦袋轉個不停。

  看看將近中午,一行人到了開封城外。

  秀秀看著前邊人煙輻輳,人來人往,不禁讚歎道:「果然是京師,這麼多人聚在一起,有十個白沙鎮大了!」

  徐平搖搖頭,笑著低聲對秀秀道:「現在只是到了城外,等一會我們進了城,那才是熱鬧呢。」

  秀秀臉紅了紅,也不敢再說話。

  他們是沿著汴河南岸的官道而來,本來是要從新鄭門進城,但李用和一家卻住在北邊的萬勝門外,徐平要先去看他們,便經過浮橋,轉到萬勝門外。

  開封城外的東西兩側最繁華,各有三廂,京北兩廂,京南一廂,都是市區,屬於開封府直轄。市區外面,才是開封和祥符兩個附廓縣的轄地。連上再外面的各縣,則屬於開封府界諸縣鎮公事司所轄,典型的城鄉二元體制。

  過了汴河,就看見河邊上一座酒樓,雕樑畫棟,很是氣派。酒樓外面一個飄揚的大望子,上書「清風徐來」四個大字。

  秀秀見了,指著那酒樓給徐平看,口中道:「官人,這座酒樓與我們家白沙鎮上的酒樓好像,就是氣派了許多!」

  徐平苦笑著搖搖頭,沒有說話。

  當然像了,這本就是徐家的酒樓,典賣了之後才搬到中牟去的。

  離了汴河七八十步,到了萬勝門的大道上,穿過去又走二三十步遠,建築就一下子稀疏下來。

  走了沒幾步,就見到一座小小宅院。院門前有拴馬石,此時一個六七十歲的老人正坐在石頭上曬太陽,逗弄著懷裡一個剛會走路的小男孩。

  徐平見了,急忙下馬,走上前去行個禮道:「段爺爺,好久不見!」

  老人雖然年紀大了,還是耳聰目明,聽見聲音,抬頭看是徐平,站起身來笑著道:「原來是徐家大郎來了,快進屋裡來坐。你來的可是不巧,家裡只有我這個老頭子和二郎在家,大郎隨著她母親到市上去逛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你先進來吃杯茶,等他們一等。」

  徐平忙止住老人,道:「不必了,我是因為今日進城,來說一聲,有什麼事情可以到城裡去找我。」

  老人抱著孩子呵呵地笑:「好,好。你們一家都搬回來京城來,我們走動也方便些。回去告訴你阿爹,有空了來找我吃酒。」

  這老人就是當初收養李用和的那個入內院子,孩子是李用和的二兒子,跟徐平倒不是很熟,只是偷偷看他。

  入內院子作為皇城司的一指揮,做的都是隱秘雜事,要求也高,大多是從皇城司的親事官、親從官中資歷深的挑選而來,都是老成持重的人。也正是因為有這個老院子教導,李用和這幾年才無風無險。在皇宮裡呆了幾十年,老院子有什麼事不知道?而且更加知道做事的分寸,才把李用和教得做事滴水不露。連皇上太后都能伺候好的人,還有什麼對付不了?

  徐平也不好讓老人麻煩,便取出兩壇帶來的酒送他,便就告辭而去。

  老人卻叫住他,道:「大郎,回去讓你阿爹來找我吃酒,我年歲大了,有心要去找他,卻走不了那麼多路。」

  徐平漫聲應了。

  老人見他不當一回事,歎口氣說:「大郎不要不放在心上!你們徐家已經在京城裡摔過一跤,不要重蹈覆轍!」

  徐平聽了,才知道老人是有話要跟父親說,不是敘舊那麼簡單,忙正色道:「我記住了,一定轉告阿爹!」

  老人道:「東京城裡,魚龍混雜,你家裡的生意越做越大了,不可以不謹慎啊。賺得錢多了,就會有人眼紅。雖然有李太尉與你們家一起出頭,可開封府裡,勢力大過李大尉的人家不知有多少!不可不小心啊!」

  徐平再三稱謝,才帶眾人離去,進了萬勝門。

  此時大節將至,城門檢驗也鬆了許多,看徐平是帶著下人來東京城裡看熱鬧的土財主,守城兵士草草檢驗一下就放他們進了城。

  進了城門,眾人沿著大路而行,因為有徐平騎馬約束,倒還是規規矩矩。行了沒多遠,到了寶相寺,徐平便讓轉到南北路上向南走,先到汴河邊上。

  走了沒兩步,孫七郎便對徐平道:「小莊主,這附近就是州西瓦子,現在天色還早,我們不如去看一會兒再走。」

  州西瓦子是京城裡最熱鬧的娛樂場所之一,從汴河岸一直沿伸到東西禦街上,裡面諸般雜耍,應有盡有。

  徐平看看幾個莊客都是滿臉期待,就連秀秀,也是眼巴巴地看著徐平。中牟縣裡能有什麼像樣的玩意?這麼熱鬧的地方她還沒見過呢。

  心裡一軟,徐平就要答應。

  正在這時,一個中年人從人群裡出來,到了徐平馬前,道:「徐小官人原來今天入城,怎麼在這裡停留?」

  徐平一看,原來是張天瑞,正是李端懿派出來與自己父親一起監管白糖鋪子的親信,忙從馬上下來,與他見禮。

  見禮罷了,徐平問張天瑞:「都管這是要去哪裡?」

  張天瑞歎口氣:「自從鋪子開起來,糖行的人不停地來找我們晦氣,前些日子都被我和你阿爹擋回去了。今天他們不知傍上了什麼靠山,竟然找了一個宮裡的內侍來,說要科買我們店裡的白糖兩千斤。這下科買斷了,我們還做什麼生意?就不要說他給的價錢極低,還不知道什麼時候給錢了。」

  科買是朝廷硬性攤派下來的,這也是行會的作用,必須完成配額。但如果定下科買的是白糖,那只有徐平的鋪子有售,就是明擺著來拆臺了。

  徐平聽了,又想起剛才段老院子的話,心裡已經覺得妙,問張天瑞:「那我們怎麼辦?宮裡出來的人,誰知道是奉了誰的命令,是真是假!」

  張天瑞道:「我這便是要去找個宮裡的熟人,把這事情搞清楚。到底是真地有這麼回事,還是那個內侍假傳旨意找我們的麻煩。」

  以李家的身份,在皇宮裡肯定有眼線,把事情搞清楚倒是最重要的。

  徐平便問張天瑞:「那我就不耽擱都管了,不知有什麼我可以幫忙?」

  張天瑞道:「你莊上釀的好酒,你這裡帶的有沒有?自從曹太尉去你那裡喝了一次,讚不絕口,京城裡現在都傳遍了。凡是有點頭臉的,都要嚐上一口好到別人面前說話。我帶著去送你,也是個珍貴東西。」

  徐平忙道:「我這裡正好有一小壇,都管儘管拿去。」

  說完,從馬背上取下一個小酒罈來,交給張天瑞,口中道:「這是最上一品,一般人有錢也買不到的。」

  張天瑞見了,面色喜色:「有這個就好辦了,必然能很快打聽出消息來。曹太尉上次帶了這麼一小壇,不是他十分看重的人,一滴也到不了口裡。京城裡的王公貴族,人人都想有這麼一壇來裝門面!」

  自從上一次被曹瑋和石延年把酒頭喝光之後,這種酒就不賣了,都被徐平收了起來陳著,也算饑餓行銷吧。

  當然還是因為酒禁,雖然曹瑋在京城裡給徐家的酒打出了知名度,但寒冬臘月也沒什麼人特意為此跑到白沙鎮去,徐家也不能到京城裡來賣酒,此時在東京城裡徐家白酒還是一個傳說。

  張天瑞有了趁手的禮物,也不與徐平閒聊,帶著急匆匆地向北去了,也不知道他去找什麼人物。徐平也不好問,這是人家的隱私,再好的關係也不能隨便說的,更何況他們只是生意夥伴。

  有了張天瑞出來說這一檔事,徐平也沒了與眾人去瓦子裡玩的心思,只是催著眾人一起上路,先去把住的地方定了,明天再來。

  此時的開封城裡繁華熱鬧的地方,有說法叫「南河北市」。

  北市指的是皇宮旁邊的北禦街,因為消費能力強大的宮裡經常出來買東西,又臨近各種官衙,做生意的紛紛到那裡逐利,熱鬧起來。北市主要是飲食業和娛樂業,比如京城裡最好的幾家酒樓都在那裡,旁邊還有妓院聚集區。

  南河就是指汴河,這是開封城與外界聯繫的大動脈,生意人都在那裡聚集,各種商行也大多都是沿是汴河兩岸排布。南河最繁榮的行業是旅館業和倉儲業,徐平當然要帶人去那裡找住的地方。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4 11:05

第4章 針尖對麥芒

  白糖鋪子就開在汴河邊上,門前一左一右挑著兩個巨大的望子,左邊一個上書:「天下第一甜味」,右邊一個寫著「雪花白糖」。徐平審美水準不行,看不出這字好在哪裡,反正都是出自名字手筆。

  徐正在附近租了一個小院作為自己和張三娘的落腳之處,地方並不大,京城裡的房租太貴,大了也租不起。好在此處也是碼頭,有各種便宜的旅館,徐平在離家近的地方找個旅館把莊客安頓了,便與秀秀到白糖鋪子來看看。

  此時已是冬天,汴河水淺,河裡沒什麼船,但河邊的大道上卻是人流如織。沿著河岸,分佈著果行、糖行等各種行會的店鋪,格外熱鬧。

  秀秀一種上東張西望,從來沒見過這麼熱鬧的場面,只覺得一雙眼睛不夠用。到了自家鋪子前,徐平對秀秀道:「看,這就是我們在京城裡的鋪子。」

  秀秀看了,小聲道:「怎麼還沒有白沙鎮的酒樓大?」

  徐平笑笑:「這是出貨的地方,哪裡能與酒樓比?」

  明天就是冬至,此時禦街已封,再走不遠就是州橋,路已經到頭了。

  秀秀看著如同廣場一樣寬廣的禦街,小聲嘀咕:「這麼好一條路,又寬又平,怎麼就不讓人走了!」

  徐平道:「那是禦街,皇上走的地方,哪裡是普通老百姓可以隨便走的?你不知道,開封城便被這條街一分為二,有的親戚分住東西城,還老死不相往來呢。我們不過偶爾來一次,有什麼好抱怨的!」

  秀秀一驚:「這條路平時也不讓走嗎?」

  徐平道:「那倒不是,若是平常時候,人來人往,還有許多做各種小生意的,很熱鬧呢。」

  秀秀出了一口氣:「那還好。不然要是兩家隔街住著,卻像離了幾十路一樣,豈不是慘。」

  別說這個時候,就是在徐平前世,領導人出行還要封路呢,明天皇上要帶群臣祭天地,這路封上個一天兩天根本就不是個事。不過這條禦街是皇宮出門的正路,一年到頭封的次數有點多,讓東西兩城的老百姓有點不方便。

  看罷了禦街,徐平便帶著秀秀轉回自己店裡來,喝口水歇歇。

  進了鋪子,便有一個收拾得乾乾淨淨的小廝迎上來,熱情地問道:「客官路上辛苦,今天要帶多少斤白糖?」

  這是商家的通用路數,不管認識不認識,先來套近乎。

  徐平道:「我叫徐平,是這裡的小東家,在路上遊玩,走得累了,過來討杯茶喝。」

  小廝聽了忙道:「原來是小官人,我帶您去見林主管。」

  徐平和秀秀隨著小廝,轉過櫃檯便來到了一間雅室中。

  看得出來,這是專門接待貴客的地方,一色的硬木傢俱,四壁掛著字畫,都是出自名家手筆,價值不菲。

  屋裡一張八仙桌,此時正坐了兩個人。一個四十多歲,穿著青衫,頗有幾分書卷氣息,正是今天當值的林主管。他對面的客位上,是一個只有十五六歲的少年,皮膚白淨,穿著常服,看起來有些靦腆。

  不用問,與林主管坐在一起的就是張天瑞說的那位宮裡出來的小內侍了。

  第一次見到活的太監,徐平也有點好奇,不由多看幾眼。

  此時宮裡侍候皇帝一家子的男人還不稱太監,一般稱為內侍,像眼前這個年紀輕輕的一般稱作小黃門。宋時的內侍群體遠不如上一代唐時那麼威風,也不像後來的明清時候在社會上存在感那麼強,當然,要除了腦子被驢踢了的道君皇帝的年代。

  宋時的內侍更像正常人,帝王本身也把他們看成一種特殊的臣下,而不是當作私家的奴才。此時的內侍除了在宮裡服侍,得到了寵信之後幹什麼的都有,出去領兵打仗的,監酒監稅的,甚至做知州知縣的,基本上武臣序列能幹的他們也能幹。反正武人的地位也不高,大家半斤八兩,他們也不覺得自己就真比別人少了什麼。素質當然參差不齊,建功立業的有,為禍一方的更多。

  稍微有點地位的內侍,都會成家立業,條件許可就收養子,為自己養老送終之外,也繼承自己的事業。北宋時候內侍最大的來源就是內侍的養子,一代接著一代,也算一大時代特色。

  至於張天瑞說的這位小內侍不知與什麼人勾結來找糖鋪的麻煩,這種事情徐平可沒興趣去管。笑話,他出技術來合作,這種事情當然是要由李端懿出面去解決,什麼都要自己來做,他找個合作人幹什麼。

  而且誰都看得出來,這個小內侍不過是來探探風聲的,沒人真把他當一回事。自前朝真宗皇帝起,就嚴令宮中的採購都要通過三司屬下的雜買務,不許私自下民間科配。當然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宮中私買的事從來都沒有禁絕,但大宗採購是不可能繞過三司的,此時皇帝的私人金庫內藏庫還沒完全脫離三司的掌控,亂買東西沒人結帳。至於宮女買個糖葫蘆,哪個貴妃想起要吃個宮外面的速食這種事,三司也沒興趣去管,但幾千斤白糖從一個小黃門嘴裡說出來,無憑無據的,有人信他就見鬼了。

  這種事情就是趕緊把指使他的人找出來,雙方桌子底下談,是和是戰,就看對方的要價和自己的實力了。

  林主管見了徐平,急忙起身行禮:「小官人今天怎麼有空?」

  徐平道:「我今天進城,是與爹娘一起過節的,在路上走的累了,剛好到了店鋪這裡,進來討杯茶喝。主管自便。」

  林主管便向徐平介紹對面的小黃門:「這是宮裡的周閣長,到店裡來談些事情。」

  那個小黃門聽了,急忙站起來,對徐平拱手道:「我是周青,上司要——讓我來與你們店裡談點生意。」

  徐平看他神情局促,吞吞吐吐的樣子,哪裡有來敲詐勒索的氣勢?心裡歎了一口氣,這必然是哪個有勢力的內侍把他逼出來的,在哪裡混口飯吃都不容易啊。出來做這種事,成功了自己落不下好處,如果一個運氣不好,被朝廷當典型抓了,打一頓板子算好的,掉腦袋也不算什麼。還好現在是太后當政,女人的毛病就是護短,他們這些內侍日子好過些,如果換成個有脾氣的皇帝當政,因為出來狐假虎威被亂棍死的內侍也不是一個兩個了。

  徐平拱手回個禮:「閣長安坐,我喝口茶就走。」

  小廝上來了茶,徐平坐下慢慢喝。

  林主管和這個小黃門該說的都已說完,此時都是在這裡乾坐著。一個是在等主家去探聽回來的結果,另一個則是沒有結果不敢回去,現在桌子上多了一個徐平,兩人都不自在起來。

  尤其是周青這個小黃門,本來就年紀不大,還早早就入皇宮,與人接觸不多,見識太少,見徐平不時打量他,如在針氈上一般坐立不安。

  徐平倒是沒有其他意思,只是覺得缺了個玩意的男人好奇,好不容易見到活的了,難免就多看上兩眼。若說他的前世什麼都有,就是這種生物算是沒有了生存的土壤被埋進了歷史的塵土裡。

  徐平把一盞茶喝完,對面的小黃門已經被他看得快哭出來了。

  把茶盞一推,徐平對林主管道:「多承主管款待,你這裡有客人,我就不多打攪了,這便告辭。」

  林主管道聲有空常來,便把徐平送出門。

  見林主管回了店裡,秀秀才敢小聲問徐平:「官人,剛剛與你和主管坐在一起的那人是幹什麼的?你怎麼老是看他?」

  徐平聽了,不好意思地說:「連你也看出來我看他了?這可不好,要讓人說我孟浪了。至於那人嗎,是服侍皇的內侍。」

  秀秀也不知道內侍是幹什麼,撇撇嘴:「那有什麼好看的!」

  兩人正要離去,突然看見對面有個官人騎了馬,帶了兩個隨從徑直向自己家的白糖鋪子裡來。徐平不知又要發生什麼事,便停了下來。

  那個官人進了鋪子,小廝迎上來道:「提轄怎麼有空來,快裡面拜茶!」

  領著那個官人便進了雅室。

  徐平正摸不著頭腦的時候,有個人從後面拉住他:「小官人原來也在這裡,隨我來。」

  徐平回身一看,原來又是張天瑞,心說這人怎麼老是這麼鬼鬼祟祟的。

  兩人掩到一處賣飴糖鋪前圍著的人群裡,徐平才小聲問:「都管,查明白是什麼人主使的了嗎?」

  張天瑞歎口氣道:「聽說是閻文應派了這個小黃門出來。」

  徐平一臉茫然:「閻文應是什麼人?」

  「哦,」張天瑞竟一時不知該怎麼解釋,「反正是宮裡正當紅的內侍,宮裡宮外都有人脈。」

  徐平還是不明白:「他一個內侍,來找我們的麻煩幹什麼?別說有李太尉可以收拾收他,搞垮我們他也得不到好處啊!」

  張天瑞又歎一口氣:「話是如此,可他一向與呂夷簡相公友善,就怕背後主使的是這一家了。」

  呂夷簡是前朝名相呂蒙正的侄子,此時為參知政事,這個名字徐平前世也有印象,但有什麼具體事蹟就模糊了。可就算以他這一世的知識也覺得呂夷簡不可能,連他這個草民都知道,首相昭文相王欽若就差咽下最後一口氣,朝廷宰執正是大換班的時候,怎麼可能做出這種事讓政敵抓住把柄?

  見徐平滿臉不信,張天瑞又道:「我也覺得不可能,閻文應本性貪得無厭,勾結了別人做這事也有可能。」

  徐平不想瞎猜,便問張天瑞:「剛才進店裡的那個官人是誰?是你找來嚇走那個小黃門的嗎?」

  張天瑞笑道:「那是正監著在京榷貨務的張惟吉大官,一向與我友善,把他找來,先把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內侍嚇上一嚇!」

  原來又是個內侍,不過這個有地位多了,有實權的。

  張天瑞話聲剛落,徐平就見到周青這個小黃門從自己店裡衝出來,低著頭只管走路,隱約還能看見在抹著眼淚,也不知張惟吉罵了他什麼。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4 11:06

第5章 歲除

  店鋪的事情有老爹在打理,又有李端懿這個靠山,徐平不想多管,看著周青哭哭啼啼地離去,只是與秀秀覺得好笑。一個無權無勢的小黃門,如果沒有人給他當靠山,那還真什麼都不是。

  順手給秀秀買了個糖人,讓她拿著,兩人便轉回莊客下蹋的旅館。

  劉小乙得了吩咐,已經趕了過來,看著莊客。他在徐正手下使喚得久了,覺得順心,便帶到京城來,幫著家裡管些雜事。

  徐平到的時候,一幫莊客正圍住劉小乙,七嘴八舌,各自訴說著自己到了京城想做的事情,讓劉小乙帶自己去辦。

  看見徐平,劉小乙上來見了禮,出口氣:「小官人來了就好了!」

  徐平看著一群熱情洋溢的莊客也頭痛,對劉小乙道:「小乙哥,明天就是冬至,今夜依例守歲,京城裡有什麼好玩的嗎?」

  劉小乙心領神會,忙道:「家家回去守歲,有什麼好玩?京城裡面今夜是最冷清的了!從明天皇上帶群臣郊祀回來,才一下熱鬧起來!」

  徐平便對眾莊客說:「聽見小乙哥的話了吧,今夜沒什麼好逛,大家都不要出去了。對了,附近酒樓不少,讓小乙哥帶你們去包上幾桌,家裡帶來的好酒也拿上兩壇,歡歡喜喜吃喝一場,早點休息,養足精神明天遊玩!」

  又轉身對劉小乙道:「小乙哥一會回家裡領錢。」

  劉小乙急忙應了。

  聽見今夜不能出去遊玩,有的莊客就洩了氣,在那小聲嘟囔,也有的聽見能在京城裡的酒樓吃上一餐,覺得不虛此行。

  安撫了莊客,徐平便帶著秀秀向家裡行去。

  下了汴河邊的大路,穿過幾條小巷子,才見到一座小小院落,徐平對秀秀道:「緊走兩步,前邊就到了,這是我們在東京城裡的新家。」

  秀秀一路上不停地回頭看,聽見徐平的話,帶著哭音道:「這七扭八拐的,如何能夠記住路?官人,到了京城裡,秀秀可不敢出門了,沒人帶著一定會迷了路,回不了家了!」

  徐平見她說的認真,笑著安尉:「沒事,家裡還有其他人,每次你都跟著人出去就好了,多走兩次也就熟了。再說,我們也在這裡住不了多少日子。」

  秀秀哪裡肯信,只是不停地回頭看來時的路。

  家裡新討的小廝保福正在門口張往,見到徐平急忙招手:「小官人,快回到家裡來,夫人早等得不耐煩了!」

  徐平帶著秀秀快走兩步,到了門口對秀秀道:「記住家門。這是新來家裡的保福,你要出去可以讓他帶著你。」

  秀秀見個禮,只是躲在徐平身後偷眼看保福。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讓秀秀這個從沒出過遠門的小姑娘很不安。

  保福只有十二歲,也沒有什麼細膩心思,只是催著徐平快進門。

  過了小院,到了廳裡,張三娘在裡面看見徐平,喊道:「我的兒,你可算是來了!快過來讓娘好好看看,這可是有些日子沒見了!」

  徐平走上前,笑道:「媽媽說得誇張,這才不到一個月的時間。」

  張三娘道:「你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就是一天不見也覺得少了什麼!」

  母子在那邊說話,保福和秀秀站在一邊,也不知該幹些什。

  張三娘把徐平仔細看了一遍,才對保福道:「去讓豆兒點盞茶來,我兒這一路上辛苦了。」

  不一會,一個小丫環端了茶上來,放到桌上讓徐平喝。

  這是家裡新討的女使豆兒,今年十三歲,雖然也收拾得俐落,但看起來就比秀秀少了一番靈動。豆兒是從另一家轉買過來,原是三年的雇約,到了徐家只剩下兩年了。不同於秀秀是第一次雇於人家,價錢就便宜很多。

  此時雇傭家裡使喚的男女僕人,大多都是這種十歲左右未成年的孩子,有時候徐平也感歎,怪不得後世要禁絕童工,這種制度對孩子不好,對整個社會也不好。對於窮人來說,這麼大的孩子養在家裡也是耗糧食,不如雇出去讓別人家養著,還能得幾貫錢使用。所以這些只能算童工的奴婢價錢極便宜,京城裡只要稍微像樣的人家,都會雇上兩個收拾家務。

  這邊母子說了一會話,徐正才過來。明天一早要祭祖,徐正忙著收拾一應事務,一是這種事不好假手下人,再者現在家裡也沒什人使用,徐正就格外地忙,比不得在白沙鎮時那麼逍遙了。

  跟父親見過了禮,一家人便坐在那裡說話。

  保福和豆兒都去忙自己的了,只有秀秀站在那裡手足無措。張三娘看見,便叫豆兒過來,帶著秀秀去包餛飩。

  秀秀眼巴巴地看著徐平,徐平知道她是到了陌生地方覺得驚慌,便溫言對她道:「你只管隨著豆兒姐姐去,以後就是一家人,早點熟悉一下。」

  此時的冬至,過節的程式與過年差不多,今夜一樣要守歲,晚了要吃餛飩。雖然叫餛飩,但徐平總覺得與餃子差不多,並不像後世的那麼精緻。而此時的年節,也不吃餃子,而要吃片兒湯,也不知是什麼時候傳下來的規矩。

  說起來中國的春節,最早就是以冬至為年,傳到這個時候,雖然已經改了也有一千多年了,但很多習俗還是與過年相同,弄得兩個節日是也分不大清。不過開封城裡,因為朝廷冬至郊祀大典的關係,過得比其他地方隆重。總地說起來,冬至更加注重禮儀,而過年更加注重娛樂,尤其後邊連著上元節,就是一場全國上下的大狂歡。

  周圍沒了下人,一家人圍著火盆說些閒話,徐平便說起來的時候去過李用和家,見到段老院子,讓父親沒事多去找老人家聊聊天。

  李用和公務繁忙,李璋是個半大孩子,老人其實有時候也挺寂寞的。雖然也有幾個老兄弟,但由於以前工作的特殊性,來往的也不多。

  皇城司的正式職責是衛護皇宮,但由於是皇上最貼身的侍衛,還有很多隱蔽的事交付在他們身上,有很多實際上是髒活,見不得光的。皇城司以前的名字是武德司,就是由於打小報告亂抓人在京城的名聲太惡劣,太宗皇帝時改名為皇城司。但這個組織的地位在那裡,尤其是歷代皇帝都倚仗他們治理貪官汙吏,雖然有正面效果,但負面效果更大,一向是大理寺和開封府的眼中釘,在民間的風評極差,算是後來明朝錦衣衛的前身了,只是在宋朝沒有膨脹起來。

  入內院子又是皇城司裡很特殊的一指揮,宋朝一指揮基本是五百人,入內院子比此數多,但少於兩指揮,在五百到一千人之間。入內指的是入大內,這兩個字已經說明一切,正式說法是為皇宮處理雜事,沒有什麼具體的職掌。但越是沒有明確的職掌,越是無所不包,除了真正明面上為皇宮裡的人買點東西跑跑腿之外,大多做的都是刺探消息,打聽京城裡大臣的隱私這種見不得光的事,尤其被當朝大臣忌恨。

  宋朝東西兩府的權力極大,除了特殊的時期,對皇上都有極大的限制。比如這個時候,皇上的聖旨必須經過中書,沒有宰相副署,臣下要拒絕執行,執行了會被宰相追究責任。最早在太祖朝時,趙匡胤皇位穩定下來後,把後周留下的宰執罷免一空,要任免趙普為相,聖旨寫完,卻找不到宰相副署了,最後不得已,讓帶著使相的弟弟趙光義署名才算走完程式。

  這種情況下,段老院子的身份便很尷尬。由於李用和爭氣,他已經除了軍籍安心在家養老,但以前工作的關係,忌諱他的人可不少,必須在家裡老老實實不要出去招惹事非,不然被開封府抓住把柄可不是玩的。實際上也是因為後來李用和在文人中的風評不錯,這個老院子才留下個正面的名聲。

  聽完徐平的話,徐正歎口氣:「自從來了京城,我也時常想著去找這個老哥哥喝兩碗酒。只是鋪子新開,諸事繁忙,哪裡抽得開身?只好等過些日子,鋪子裡諸事順遂,才抽時間去看他。」

  徐平便道:「阿爹做了一輩子生意,總是計較在一個錢字上。我們家裡現在不是賣酒,賣的是白糖,這種生意得的利息要多少酒樓才能趕上!京城裡豪門貴族數不勝數,見到賺錢,不知有哪家就盯上了我們鋪子。就說今天,我剛好轉到鋪子那裡,就有不知什麼豪門差了一個宮中的小黃門去鋪子裡尋事,以後這種事情只會越來越多。段爺爺在宮裡服侍了幾十年,這些豪門貴族的恩怨他裝了一肚子,阿爹常去聽他講一講,做起事來才有眉目。」

  徐正怔了一下,問道:「那個小黃門找我們什麼麻煩?最後怎麼打發走的?有沒有什麼後患?」

  徐平道:「是張天瑞主管,去找了京城裡監榷貨務的張惟應大官,把那個小黃門嚇跑了。有沒有後患哪個能知道?」

  見了徐正的樣子,徐平歎口氣:「阿爹,這些事情你不用操心,我們與李防禦太尉合夥做這個生意,這些事情都是由他們家去打理。阿爹,以後有這種事情你也不要管,我們家是什麼身份?你怎麼可能管得了這種事?多去聽段爺爺講故事,明白中間的門道就好了,萬不可插一句話!對這些豪門不算什麼事情的,對我們可能就是惹禍上身!左右不過是樁生意,又不是身家性命,鋪子關了我們依然回白沙鎮賣酒去,好吃好喝過日子。」

  張三娘聽了徐平的話,忍不住就推了徐正一把:「老漢,多聽聽兒子的話,他是讀過書的人,知道世道!你我兩口兒雖然賣了一世的酒,什麼時候見過這些王公高官?又怎麼知道他們怎麼想?」

  徐平道:「我們也不要知道他們怎麼想,只是不惹他們就是了。」

  徐正一向精明,若是生意上賠了賺了他腦子一轉就明白,但這些生意場之外的事卻一時轉不過來,只是惟惟連聲。

  過不了多久,秀秀和豆兒端上餛飩來。到底是差不多年紀的孩子,兩個小女孩呆了這麼一會,秀秀也不那麼恐慌了。

  一家人吃過了餛飩,安心守歲,等著熱鬧的明天到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4 11:08

第6章 買書

  因為守歲,折騰到深夜,大家都有些因了。徐家是生意人家,並不怎麼嚴守禮儀,張三娘便讓大家都回去睡。

  徐平覺得自己剛躲下,就是一閉眼的功夫,便聽見父親在門外叫自己的名字。迷迷糊糊起來,打開門,見徐正提了一盞燈籠站在外面,便問:「阿爹,這才剛剛睡著,深更半夜的有什麼事情?」

  徐正道:「孩兒,馬上就要寅時了,你也來給祖先叩個頭。」

  看看天邊,一輪半月已到西天,到下半夜了,外面隱隱約約傳來鼓樂聲。

  冬至祭天選的時辰是丑時快過的時候開始,可不正好下半夜。民間也就隨著朝廷的時辰來,那到底是專業人才選出來的。

  打個哈欠,徐平隨著父親到了供桌前,恭恭敬敬行了大禮。作為家長,徐正今夜最操勞的,按說徐平也到了年紀,要全程陪著父親做這些事,一是幫著父親做事,再一個也是學習這套禮儀。中國數千年的傳統文化就是這麼一代一代傳下來,父傳子,子傳孫。不過張三娘心疼兒子,只是讓徐平去睡。

  祭過了祖先,徐正便算完成了任務,自己回去睡。只是徐平冬夜裡折騰了這麼一會,又沒有睡意了,站在院子裡發呆。

  外面鼓樂聲越來越清晰,祭天的隊伍開始接近州橋,向城門行去。徐平很有心出去看一看,可惜父親特意交待,雖然開封城裡平時已沒了宵禁,但今夜不同於平常時候,必須等到天亮才出去。

  站在院子裡聽了一會,外面樂聲不絕,也不知這隊伍是有多長。

  終究是受不了冬日的寒冷,徐平回了自己屋裡,在床上躺著,稀裡糊塗也不知什麼時候又睡了過去。

  第二天一大早,徐平剛洗刷完畢,還沒來得及吃早飯,就聽見外面一個大嗓門在喊:「哥哥,你到了東京城裡,怎麼不去找我玩?」

  徐平聽了,微笑著搖頭,李璋這小子怎麼大清早就跑來了,也不怕冬天的風凍掉了他的鼻子。

  出來見了,李璋道:「我聽段爺爺說你昨天進城來了,到了我家怎麼不等著我,我們一起去玩耍!」

  徐平道:「你也不小了,說話不過腦子。今天是什麼日子?要我在你家等你!你也是你家裡的長子,你阿爹不拉著你祭祖?」

  李璋還不到理解這些時候,只不過是磕個頭而已,祭祖並不當回事。

  聊了兩句,徐平問李璋:「吃過了早飯沒有?」

  李璋道:「我一起床就來找你了,還沒有吃。我在路上算著時候,到了這裡應該剛好趕上飯點。」

  徐平笑著搖頭,他還真不當自己是外人。

  吃過早飯,全家都要出門去遊玩。秀秀本想跟著徐平的,但徐平要和李璋去相國寺附近書鋪買些科舉的參考書,如果在平時也沒什麼,相國寺與徐家的鋪子只隔著一條禦街,但今天禦街封了,便很不方便,秀秀只好跟著張三娘和豆兒幾個在家門口轉轉。徐正先要去鋪子看著,抽空再去看段老院子。

  繞了不知多少路,徐平與李璋才來到大相國寺門前。

  北宋皇帝大多佛道並重,此時的相國寺匾額即是太宗皇帝所書。經歷了周世宗的禁佛,佛家算是迎來了一個黃金時代,相國寺一擴再擴,占地廣大,早已經不能用一座寺來形容,而儼然成了開封城裡核心商圈之一。

  一到相國寺附近的汴河邊大路上,就是人流如織,攤販林立。尤其是遊動零賣的人,由於朝廷明令不收這些人的稅,更是比比皆是,諸如各種小吃,各種水果應有盡有。

  徐平從前世過來,最怕的就是這種節日旅遊人擠人的場景,看了密密麻麻的人潮,已是頭皮發麻,對李璋道:「我們走快一些,徑直去書市吧。」

  李璋有些不高興:「既然來了,何不順便遊覽一番?今天冬至,滿城的百姓都到這裡來,就是朝裡的貴官,也用這假期來這裡吃喝遊玩。我們兩個又沒有拖累,可以儘管放開看個痛快!」

  徐平苦笑,他前世實在是看人看膩了,就算人流裡也有美女,他也沒有看的興致。再好看,還能比過前世大城市裡核心商圈裡的賞心悅目?

  最怕的就是人擠人的那股煩勁,也不管李璋的心情,只是拖著他一路找到了賣書的地方。

  相國寺這裡集中了開封城最多的書鋪,論品種版本之全,當是天下之最,不但是大宋國的文人墨客來這裡淘,外朝的使節也經常偷偷來從這裡弄幾本好書回去。離譜的是這裡甚至連朝廷的邸報奏章都有得賣在,可謂五花八門。

  徐平早向林文思打聽過了,看見「梅家書鋪」的招牌便就拉著李璋進去。

  一個收拾得乾乾淨淨的小廝迎上來,未語先笑:「外面好冷,兩位路上辛苦,快到火盆邊烤火。」

  做生意的,不能人家一進門就來問:「客官您買什麼?」那是鄉下小店的路數,像是京城裡這些大鋪子,都是讓你一進門覺得好像進了家一樣,端茶倒水,伺候得惟恐不周到,絕不開口問你買什麼。就算真的不買,就是進來喝茶休息一會,他們也還是一路笑著送你出去。

  徐平見這小廝面相和善,便問他:「我要買些科舉類的書,你們這裡都有哪些?」

  小廝道:「秀才是要買經書?還是各家注疏?」

  徐平想了想才說:「不要那些,就要這幾朝各屆科考時進士高中的人考時所作的詩賦論,有多少都給我拿來。」

  「客官真是走對了,這周圍書鋪,若說這些就我家鋪子最全!兩位且先到火盆邊暖著,我去給您拿來。」

  小廝邊說著,邊把徐平和李璋兩人引到火盆邊。

  兩人坐下,小廝便去找徐平要的書籍,又有旁人上了茶來。

  徐平安心坐著喝茶,李璋就有些坐不住,在那裡東張西望。

  要不了多大一會,小廝便捧了好幾本集子過來,放在徐平面前道:「這是自先唐到本朝歷屆科舉前三甲的集子,客官看看可還滿意?」

  徐平隨手一番,這些東西都要慢慢體會,不是一眼就能看透的,他只是翻翻看印刷得還算精美,字跡清楚工整,注意看兩段沒有錯字漏字罷了。

  小廝在一邊笑道:「客官安心,本店積年信譽,裡面絕無錯字。而且都是最近印製,按新編《玉篇》校對過了的。」

  徐平把書合上:「這些我全要了。還有沒有精品的賦結集的冊子?都是要科舉時做的,而且最好有點評。」

  小廝道:「這個自然有,而且有幾種名家結集,客官要哪一種?」

  徐平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好道:「全都拿來!」

  小廝又捧了五六本冊子來,臉上已經笑開了花:「客官看看可否滿意?」

  見徐平看完,小廝又道:「除了這些,本店裡還有名家擬題所作的制賦結集,客官要不要也看看?」

  擬題的制賦有兩種情況,一是有人專門出題,作為模擬考試,其中也有作得精彩的,或是請名家應題作的。還有一種是文學大家的作品,就是自己出個題自己作,也都很有價值。

  徐平猶豫了一會,依他前世考研的比驗,最寶貴的練習題是真題,模擬題可做可不做。不過現在備考的是科舉,內容其實狹窄,關鍵是要領會其中的精神,至於文采之類的技巧其實並不重要。

  最後還是點頭道:「如果有近年的精彩集子,也拿來我看看。」

  小廝聽了,臉上堆著笑,飛也似轉身去了。

  李璋在一邊看得直歎氣,他還以為大清早地來找徐平,會帶他到什麼好玩的地方痛快呢。沒想到是買書,看這架勢,還把他當苦力了。今天朝廷放撲,開封城裡到處是開賭局的,他還想路上找個機會搏把運氣呢,現在背著一捆書上路,這個念頭也斷了。

  徐平最終還是買了兩本擬題的集子,算是開闊思路吧。和李璋從書鋪裡出來,每人都提了厚厚的一大捆書。

  走了沒多遠,李璋道:「哥哥,且歇一歇。到了相國寺,你不帶我遊玩也就算了,這裡的烤豬肉最有名,怎麼也得帶我去吃一頓。等我們吃完了,再雇一頭小驢,把書馱回去。靠我們兩個人扛,怕是要累壞!」

  此時的相國寺,也算是出了名的酒肉不忌了,不但嗜酒成癮的僧人大有人在,還有僧人專門開店賣烤肉,屠宰燒賣一條龍,甚至招女妓陪酒的都大有人在。尤其這個時候,相國寺裡一個「燒朱院」的烤豬肉最為有名,算是開封城裡打響了的招牌。「燒朱院」原名「燒豬院」,就是專門烤肉的,真宗朝翰林學士楊億楊大年最喜歡這道美味,與燒豬肉的僧人混得熟了,覺得寺廟裡直接用這名字不雅觀,便幫他們改為「燒朱院」。

  徐平也早已聽說過這道美味,最關鍵還是和尚賣的烤肉,難免有些獵奇,便對李璋道:「你說得也有道理,反正天色還早,不如就去吃一頓。」

  李璋一樂:「哥哥最知道我心意!」

  也不覺得累了,提著那一大捆書帶著徐平七轉八轉來到一間鋪前。

  徐平看裡面也跟平常的鋪子沒有什麼不同,一樣是一個主管,帶著幾個廝在裡面招呼,便問李璋:「怎麼賣肉的不是和尚?」

  李璋笑道:「哥哥說的什麼話!那些僧人哪裡敢直接出面來做這生意,當然要掩人耳目,不然還不被開封府拿了!放寬心,只要裡面賣的東西是相國寺出來的就好了,何必在意這些細節!」

  說完,又湊到徐平耳邊低聲道:「哥哥一向不拘小節,可在相國寺的僧人面前,還是不要當面喊他們和尚,不然吃他們擠兌。」

  徐平才想起來,開封的僧人不喜歡別叫他們和尚,而要稱他們大師之類的,只是避開那兩個字就好。

  笑了笑,與李璋一起進了店內。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4 11:10

第7章 雜談

  從肉鋪出來,李璋打樣飽嗝對徐平道:「哥哥,這吃飽了,怎麼反而覺得沒辦氣了?我們還是去雇頭毛驢來。」

  徐平道:「誰讓你吃那麼多?毛驢在哪裡雇?」

  「只去汴岸邊就有。」

  兩人又回到汴河邊的大路上,走不多遠,果然有專門雇牲口和牛車的。

  徐平上去一問價錢,原來因為今天冬至,價錢還漲了,再加上不能走禦街要繞路回去,雇驢的要價五十文。

  徐平道:「五十文就五十文,不過要先到萬勝門外,把我這個兄弟送回家去,然後再把書送回我光化坊的家裡。」

  雇驢的有些不願意,這路繞的就遠了。最後徐平答應與李璋不騎驢,只是馱著書就好,才把生意敲定。

  從小南門出了內城,繞到城西,又過了汴河,等到了萬勝門外,太陽已經西垂,離著天黑也沒多少時候了。

  把李璋送到家門口,徐平邀驢主人進去喝杯茶。

  驢主人道:「怎麼還敢喝茶?小官人送你兄弟進去速去速回,這看看就要天黑了,不要讓我晚上回不了家。」

  徐平只好答應。

  等進了李璋家,卻發現父親徐正也在,正與段老院子和李用和兩個在院中小亭子裡圍著個火盆喝酒。

  徐正看見徐平,喊道:「你兩個一天都不見人影,到哪裡玩個這個時候?外面天寒地凍,在家裡烤著火多好!」

  李璋急忙訴苦:「阿伯,我們哪裡去玩?今天我可是被哥哥抓差當苦力了,巴巴地趕了一天,歇都沒歇!唉,說起來都是淚!」

  徐平笑著拍拍他的肩膀:「哪有這麼誇張!不過今天你是辛苦。」

  上去見了禮,對喝酒的三人道:「我們去相國寺買書,因為繞路,巴巴地轉了一天,這才回來。書還在門口,雇了一頭驢馱著。」

  李用和道:「既然辛苦,你們便歇一歇。出去讓驢主人回去吧,到了這裡便像回了家一樣,不爭那一時半刻。」

  徐平答應一聲,便與李璋出門把雇驢錢算清了,讓驢主人回去,兩人提著兩大捆書回到了亭子裡。

  徐正見了,不由吃一驚:「竟然買了這多?大郎,你要多少日子看完?」

  徐平笑笑沒說話。

  多嗎?那是沒見過他前世的題海戰術,一本書的字就趕上這兩堆了。此時的書都是雕版印刷,字形又複雜,印在紙上字不能小了,看著是兩大堆,其實並沒有多少字。按照徐平前世備考的強度,這些書他用不了一個月就看完了。此時的讀書人喜歡的是死讀經典,結合自己的理解,以求發現治世之道。真正完善的備考制度這個時代還不存在,怎麼也得再過個百十年。徐平是從題海裡鑽出來的,論到備考算是這個世界最有經驗的人。

  說到書,其實徐平也考慮過制活字玩玩。拜發達的商行組織所賜,徐平已經把製鉛字合金的原料找齊了,只等有了空閒試驗合適的比例。合金裡最重要的一種金屬銻這個時代也已經有了,不過被看成錫的一種,稱為「連錫」,徐平已經屯了一些在手裡。中國的銻礦占了世界的絕大部分,這又不是多麼難以發現的金屬,中國古人隨便摸也摸出來了。

  不過書鋪也有行會組織,不是隨便就能進入的,徐平也沒有精力,田莊裡更加沒有什麼需求,這事就暫緩了下來。

  家裡的小廝加了碗筷,徐平便和李璋在亭子裡坐下,一起喝酒。

  說了一會今天路上的見聞,話題便慢慢轉到徐家的白糖鋪子上。

  李用和放下酒碗,問徐正:「哥哥,鋪子開了這些日子,可還順利?」

  徐正歎口氣:「本來一切都好,但是昨日大郎進城,恰好碰見宮裡的一個小黃門到鋪子裡,說是要科配幾千斤白糖。」

  李用和忙問:「這可是要拆鋪子的作為!後來怎樣?」

  徐平介面:「是李家的張天瑞主管去找了個相識,監在京榷貨務的張惟應大官到鋪子裡,把小黃門嚇走了。」

  李用和出了口氣:「到底是富貴人家,認識得的人多。多虧與他家合夥做這生意,如果是我們平常人家,這小小的一關也是難過。」

  徐平歎了口氣:「這一關是過了,只是不知道下一關是什麼。張天瑞主管去打聽過了,是宮裡的閻文應大官差那個小黃門出來的,他正當紅,誰知道會不會就這麼算了。」

  說完,徐平偷眼去看段老院子,卻發現他面無表情,只是安心喝酒吃菜,話也不多說上一句。

  徐正也是歎氣:「我們生意人家,就是這點不好,哪怕遵紀守法做生意,還是免不了被這些有勢力的人物盯上。躲又躲不了,鬥又鬥不過,只能白白被他們欺負。」

  李用和陪著歎息兩聲,便問段老院子:「阿爹,你在宮裡多年,也該知道這位閻文應大官是什麼人,有沒有什麼能教教徐哥哥?」

  老院子看了一眼徐平,慢悠悠地說:「孩子面前,說這些幹什麼?」

  徐平一愣,才明白段老院子那一副什麼都不想說的態度竟是因為他在這裡坐著。也是,在老院子的心裡,徐平還是那個什麼都不懂只會胡鬧的孩子,嘴上也沒個把門的,出去亂說怎麼辦?還不如李璋老成呢。這半年他雖然把在父母等人眼裡的形象改變了,老院子卻是從沒見過,只當還是以前。

  想到這裡,徐平也只能苦笑。

  李用和看看徐平,想了一會才說:「阿爹放寬心,徐家大郎已經比不得從前了,這一年鄉下的莊子都是他在打理,整治得不知道多麼興旺。前一些日子,中牟縣裡的主簿都招集人手到他莊裡學習。我多次見到林秀才,都是不絕口地誇他,連學業都精進了許多,今天又特意去買了這麼多書回來。只要這樣下去,說不定過幾年也去中個進士回來,那徐家哥哥可就是出頭了。其實,就是這白糖生意的鋪子,也是靠他與李防禦太尉談下來,白糖的製作也是他在莊裡主持,別人還做不來呢。」

  段老院子聽了李用和的話,這才仔細打量了一下徐平,見他果然比以前穩重了許多,便點了點頭。

  端起酒碗,老院子道:「天冷,先喝了這一碗暖暖身子,我們再說話。」

  眾人喝了酒,老院子把酒碗放下,面容一肅道:「白糖比不得比前做的其他生意,這個規模大,賺錢也多,只要生意起來,必然會被勢力人家重視,千方百計都要分一杯羹。徐家哥哥是自己人,我便說兩句話給你聽。不過你們記住,我先前在皇城司軍裡也得罪過不少人,話只是大家聽,千萬不要傳出去。尤其是你們兩個孩子,誰敢出去亂說,我打破他的嘴!」

  徐平和李璋忙道不敢。

  其實段老院子最喜歡小孩,這話也只是嚇唬他們罷了。

  老院子點點頭,才道:「閻文應派小黃門去鋪裡試探,你們去想到呂夷簡相公,只怕是都想錯了。將來會到鋪子裡鬧事的,多半不會牽涉到呂相公,甚至朝裡的宰執高官們大多也不會參與。他們俸祿優厚,地位又高,再者朝裡的禦史盯得又緊,哪個會去冒這個險?閻文應這個人,我以前也打過交道,本就性子貪婪,做事膽大包天,哪裡還需要別人去指使他?」

  徐平卻有些不明白:「他一個內侍,來找我們麻煩幹什麼?難不成把我們家整垮了,他還能自己開個鋪子?」

  老院子道:「怎麼不能?他一樣在外面置得有宅第,一樣有婢妾,也一樣有知院主管,怎麼就不能置一份產業了?」

  聽報老院子的話,徐平才想起來,此時得寵的內侍,一樣是有家的,有的宅第直接就是皇上賜的。他們一樣會娶妻娶妾,家裡一樣要花銷,與普通人不一樣的,不過是孩子都是領養的罷了。

  老院子又道:「直接派小黃門到鋪子裡鬧事,手法這麼粗糙,也不是朝廷諸相公的手段,所以這個你們就不用擔心了。但是偏偏閻文應與其他大官不同,這個人的膽子太大,什麼事都做得出來,所以徐哥哥,你以後在鋪子千萬要小心,出了什麼事情都讓李防禦家的人去處理,自己萬不可插手進去。」

  這話說得倒與徐平昨天說的差不多,徐正連忙點頭稱是,心裡對兒子不由高看一眼,看來真不是以前那個混小子了,懂事了許多。

  警告了徐正,老院子又道:「但這件事,也不好就說後面沒人家指使,朝廷裡的諸相公不會做,但保不齊有其他人家會眼紅。比如一些宗室王公,一些外戚高官,他們手裡沒有實權,也沒有那些顧忌。」

  徐正忙道:「段阿爹,你說誰家最有可能?」

  老院子歎一口氣:「與你家合夥是李家,最可能的就是他家親破了。」

  徐正怔了一下:「他們家親戚?」

  老院子點頭:「不錯。李防禦有個姨夫柴宗慶,性格最是貪鄙,自前朝真宗皇帝就屢治不改的,這一家尤其是要防著。」

  柴宗慶雖然與後周恭帝柴宗訓看名字有些像兄弟,其實沒有關係,他是柴禹錫的孫子,娶的魯國大長公主,升了排行,與父親作了兄弟。他與李端懿的老爹一樣都是附馬都尉的身份,勢力相差不大,但性子就貪婪多了。

  徐正卻有些不明白:「他們兩家是親戚,不幫手也就罷了,難道還會來貪這產業?」

  老院子道:「你不明白,這兩家雖然親戚,卻有些不和。一是李防禦的阿爹有些不檢點,被先帝處置過,柴家瞧不起他。再一個柴家沒有子嗣,李家卻有兩個男孩兒,不止一次嘲笑柴家養不出孩子來。」

  眾人聽到這裡,這才明白。

  李端懿的父親李遵勖有些不檢點,與長公主新還在婚期就出去嫖妓,被抓住了,先帝貶過他的官。好在長公主賢慧,給他把官又要回來了。而柴宗慶沒有孩子,他娶的那位長公主性子又厲害了些,就沒有辦法了,為這件事,不止一次被李遵勖嘲笑。

  知道了這些就好,這些麻煩都是李家的鍋,徐家不攙和就是。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4 11:12

第8章 雪

  自冬至入城,徐平便一直在京城裡住了下來,一是莊裡冬天沒事,再一個張三娘捨不得,死留著不讓徐平走。

  到了十一月二十一,乙巳日,太后立原平盧節度使郭崇的孫女為皇后,滿天下慶賀。因為徐平剛好與當今皇帝同齡,張三娘就嘮叨起來,說是親家林文思太也固執,這個年歲皇上都成親了,自己兒子還要等上幾年。

  進入十二月,癭相王欽若終於去世。真宗時候,王欽若與丁謂、林特、陳彭年、劉承珪同稱為五鬼,民間風評極差,卻得了個善終,極具哀榮。又過了些日子,王曾拜昭文相,張知白進位集賢相,其他宰執俱都升官。

  此時的滿朝官吏,除了李用和,徐平說起來有交情的只有一個下層小官石延年,其他不過是利益之交。張知白對石延年有知遇之恩,前些年雖然也以樞密副使位列宰執,實際說不上什麼話,這時進位次相,與以前大不相同,石延年終於熬來了出頭的日子。

  來了京城之後,徐平一直想找個機會去石延年宅上,敘敘舊時交情。兩人性情有些相似之處,不喜阿諛奉承,相交多了一份坦蕩。

  到了臘八這一天,上午的時候突然起了大風,下午風停了,整個天空都被烏雲罩住,看看一場大雪就要壓下來。天還沒有擦黑,紛紛揚揚的雪花就開始滿天飛舞,越下越大。

  十二月初九,徐平一早出了房門,就見到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再沒其它顏色。到了院子裡,雪深過膝蓋,竟是今年最大的一場雪。

  吃過了早飯,秀秀和豆兒嘻嘻哈哈地一起在院子裡堆雪人,張三娘叫過保福道:「你去萬勝門外李叔叔家裡,讓他一家人來我們這裡賞雪,順便吃個宴席。他在京裡沒什麼親人,這種日子也是怪孤單的。」

  保福領命去了。

  徐平看見,便想是不是今天去找石延年,一是向他慶賀張知白的升遷,再者也是一起賞雪。徐平雖然沒有多少文藝細胞,石延年卻是京城裡有名的詩人,這種日子最容易詩興大發了。

  此時的東京城裡,冬天無事,一到下雪的日子就像過節一樣,家家呼朋引伴,有的就在家裡,有的到寺廟宮觀,甚至還有到城外的,賞雪飲酒,已經成了一種習俗。

  徐平向父母說過自己的想法,徐正夫婦知道兒子已經大了,有自己的交際,也不攔他,只是讓他帶上兩壇好酒,騎馬早去早回。

  雖然家裡是釀酒的,徐正和徐平卻都不嗜酒,莊裡徐昌又不時差人送過來,家裡總是存得有幾壇好酒。

  徐平騎馬出了門,此時太陽初升,紅紅的日光照在雪上,映出淡淡的七彩光芒。大街上已是人流如織,滿城百姓都出來看雪。臨街的人家,戶戶門前都堆起了兩個大雪獅子,看著既熱鬧又壯觀。

  巡街的廂軍正一隊一隊地在路上除雪,都堆在汴河邊的沙堤上,像是兩堵高高的城牆。年年汴河浚沙,順便就堆在岸邊,沙堆越來越高,此時又把雪堆在沙上,連汴河都看不見了。

  此時的開封城可說是中國古代城市的最顛峰,街道寬敞整潔,大道兩邊都立得有表木,便如同徐平前世的路燈杆一樣。街上人流如織,但秩序井然,繁華熱鬧又不使人厭煩。後來蒙古人入主中原,遊牧民族沒那麼多講究,北京城的規模雖大,市容市貌就遠遠不如了,到了清末時候,皇城周圍屎尿遍地,哪裡有此時的開封這種文明氣象。

  開封城分皇城、內城、外城再加上城外的部分,便如後世城市的三環一般,皇城是皇帝一家住的不說,內城是唐時汴州的故城,面積不大,住的都是豪門大戶,可以說是寸土寸金。石延年俸祿微薄,內城裡面可住不起,只是在外城租了房子,在城西南,臨近蔡河。

  徐平早已打聽好了道路,騎馬一路向南,要不了半個時辰,便到了石延年家門前。

  門外石延年正由一個老僕伺候著上馬,見到徐平,忙又從馬上下來,問道:「雲行弟今天怎麼有空?」

  徐平急忙也下馬,行了個禮道:「自來到京城裡,一向都想來看看兄長,只是雜事纏身,今天才有了空閒。」

  男子在十五歲到二十歲之間行冠禮,取表字,本來以徐平先前的性情,這種事做不做都說不好,生意人家也不講究。這半年來大有長進,林文思有意栽培他,經常要帶出去見些有地位的人物,便給他取了字「雲行」,取的是《周易》裡「雲行雨施,天下平也」的兩字。

  以前徐平交往的都是沒什麼文化的人,誰有心情記得他字什麼。徐平自前世而來,更加沒有這個意識。也只有石延年這種讀書人,自從知道了便把這個放在心上,稱他表字以示尊敬。

  兩人閒談一會,石延年聽說徐平來請他賞雪飲酒,笑道:「賢弟來得正好,張用晦相公也來人招我賞雪,我還想可惜了沒有你莊上的好酒,你就巴巴地趕了過來,可不是天意?走,我們一起去陪張相公賞雪!」

  徐平一怔:「這合適嗎?」

  石延年道:「張相公一向待人和藹,最喜歡提攜後進,有什麼不可以?賢弟只管隨我去。」

  徐平也不好再說什麼,只好重又上馬,隨著石延年向西行去。此時的張知白位列次相,可以說是此時大宋最有權勢的幾個人之一。徐平自己不過是個酒戶人家的年輕人,就這麼容易地接觸上了,讓他覺得很不可思議。

  石延年原是說好了與張知白在新鄭門外會和,到城外的汴河邊上找家酒樓看金明池裡園林的雪景。兩人上了馬,便直往西邊騎去。

  到了新鄭門外,張知白還沒有來,兩人便把馬拴在路邊,剛好旁邊有個餛飩攤子,便一人買了一碗,邊吃邊等。

  新鄭門外剛好是金明池和瓊林苑兩大皇家園林,周圍的寺廟宮觀、私人園林更是數不勝數。這個日子到此遊玩的人極多,城門口絡繹不絕。徐平甚至還看到自己賣出去後被改裝的一輛三輪車從路上行過,周圍前呼後擁,也不知是哪一戶豪門貴族。

  和石延年把餛飩吃完,徐平小聲問他:「今天張相公請的有多少人?馬上我只帶了兩壇酒,就怕到時候不夠,那多尷尬。」

  石延年道:「不過是親朋私人出遊,只是我們幾個,沒有外人,兩壇酒也該夠了。」

  他可不敢把話說死,因為自己太能喝,喝得興發可真不好說。

  等了不大一會,終於把人等來了。

  張知白是個小老頭,身形瘦弱,臉色臘黃,給人一種身體不是很好的感覺,穿著便服。

  石延年帶著去行禮的時候,徐平簡直不敢相信這就是當朝宰相。除了其貌不揚外,他身邊只帶了一個老僕,兩個隨身的兵士,哪裡有宰執天下的威儀!

  行過了禮,石延年介紹徐平:「恩相,這是白沙鎮上賣酒的徐平,表字雲行,前些日子我送你的那一壇好酒就是出自他們家裡。雖然年幼,但是心思精巧,每每於事物上多有發明,也有文采,那一首『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便是出自他的手筆。與我一向友善,今日剛好帶了兩壇好酒來找我賞雪,便一起來見恩相,萬莫怪我冒昧!」

  張知白看著徐平點點頭:「你小小年紀,能做出這種詩來,甚是難得。不惟是文采,更有哲理在其中,對詩家這是最不容易的事。今日既是有緣,小友不妨與老朽更圖一醉。」

  徐平忙道不敢。

  張知白又加了一句:「你家裡釀的好烈的酒!」

  眾人一起笑起來,上了馬繞過金明池去。

  到了汴河邊上,又見到了那個「清風徐來」的大望子。

  張知白道:「這是附近最大的酒樓,聽說是太后姻家馬史館從別人家裡奪來,不好進去了,我們另尋一家。」

  徐平猶豫了一下,才開口道:「是從我們家裡奪的。」

  張知白聽了,猛地轉頭看著徐平。

  徐平神色坦然,臉上表情並沒有什麼變化。自己家裡沒勢力沒地位,產業被人奪了就奪了,等自己有出息了再奪回來就是。

  見徐平並沒有什麼怨恨情緒,神色平靜,張知白點頭:「少年人心胸坦蕩,你有這份氣度,再加上那一份才情,將來必有一番際遇。只管勇猛奮進,將來必有出頭之日,千金散盡還回來,不必汲汲於這一時!」

  徐平拱手道:「謝相公教誨!」

  張知白生性儉約,雖然此時已經貴為宰相,但平時依然跟普通的讀書人一樣。為官剛正,從不以權謀私,可說是士大夫的典範。但不管怎樣,他得太后賞識,擢為宰相,也不會為了徐平家的這點小事去駁太后的面子,把馬季良怎麼樣。說到底,馬家是拿了徐家的產業,但都是用的合法的手段,純粹以權勢壓人,讓徐家不得不放手。雖然被壓價,徐家還是拿到了典賣酒樓的錢。

  勢不如人被人欺,這是沒耐何的事,除非再來一個勢力壓過他的。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4 11:14

第9章 詠梅

  在徐家舊酒樓的旁邊,還有一家稍小一些的酒樓,也能看見金明池裡的雪景。張知白看見,便道:「就這一家吧。」

  轉身吩咐帶的老僕道:「去在高樓訂個雅靜些的閣兒,不要說出我的名字,免得主人家難做。」

  老僕遵命去了,三人便在路邊等候。

  不大一會,老僕回來,對張知白行禮道:「稟相公,樓裡已經客滿了,我們是不是再換一家?」

  徐平聽見,覺得不好意思,便道:「要不還是到清風樓裡去吧,那裡在高處,方便看風景。我不進他門,這便回去好了。」

  張知白笑道:「便是沒有你在,我也不進那樓,你只管安心。」

  石延年見徐平為難,轉身看見汴河的對面有一座小山崗,上面稀稀落落的都是青松,大雪覆蓋下別有一番風情。山崗上,三三兩兩的人在上面擺開酒食賞雪,竟然也頗為熱鬧。

  便對張知白道:「恩相,河對面的那一處山崗也是賞雪的好去處,我們去哪裡好了,讓酒樓主人送些菜肴來便好。」

  幾個看了看,一齊說好。張知白便讓老僕去張羅,自己與徐平和石延年帶了隨身兵士過了汴河浮橋。

  行不多遠,到了小山腳下,便聽到了絲竹聲,隱隱約約還有女子的歌聲。

  張知白皺了皺眉頭:「莫不是有誰在這裡攜妓賞雪?」

  不過已經來了,幾人也不好再回頭。此時大雪覆蓋,也找不到道路,幾個人便順著別人的腳印一路走來。

  小山不過十幾丈高,三人一路走一路賞雪,走得很慢。此時雪壓青松,紅日高懸,妝出一種奇特的綺麗景色。

  要不了兩三刻鐘,三人便接近山頂,只聽山上傳來一聲驚呼:「哎呀,山下上來的莫不是張相公?」

  山上的人看得遠,已經發現了他們,再走十幾步,就有人迎了過來。

  待來人走近,卻是兩個中年人,都是四十歲左右年紀,都穿著裘皮大氅。一個三絡黑髯,另一個微微有些髭鬚。

  張知白看見兩,臉色就有些不大好看。

  石延年對徐平道:「今天真是晦氣,來的正是你家的對頭!那個三絡黑髯的就是馬季良史館,另一個是柴宗慶附馬。」

  徐平聽了,猛地抬頭去看兩人。

  自從那一天聽了段老院子的話,徐家雖然並不曾攙和進白糖鋪子背後勢力的角鬥,但從李家聽來的消息,閻文應身後果然就有柴宗慶的影子。

  柴宗慶身為附馬,又無子嗣,做事一向無法無天,閻文應更是一向大膽,一生主動作死的事太多了,直到最後把自己作死。這兩家身份不比尋常,其實都應該知道徐家和李用和的關係,也知道李用和與當今皇上的關係,但為了錢財依然是不管不顧,先把錢撈到手再說,以後船到橋頭自然直。

  徐平也是無耐,自己一向避免跟這些官臣貴族交往,好不容易出來一次,誰知兩個對頭就湊齊了在這裡等自己。

  柴宗慶和馬季良上來與張知白見過了禮,馬季良看見徐平,便不停地用眼光掃過他。

  張知白微笑道:「這一位石曼卿,素有詩名,與我相交已久,今日滿城好雪景,我們便到這裡尋個清靜地方賞雪。這一位小友,與曼卿一向友善,家裡釀得好酒,今日恰好尋來,剛好一起飲酒賞雪。」

  柴宗慶笑道:「好巧!我和元之兄本來正在他汴河邊的酒樓裡賞雪,恰好遇見京城裡最後填新詞的柳三變,帶了女妓出來遊玩,便一起在這山上擺了個宴席,一邊聽他新填的曲子,一邊看雪景。相公不妨與我們一起如何?」

  張知白看了看徐平,見他臉色依然沉靜,便問他:「小友覺得如何?」

  徐平道:「相逢不如巧遇,我是市井人家,早聽柳耆卿會填新詞,既然遇上了能夠見一面當然是好。」

  馬季良的臉色有些不好看,但有張知白在這裡,他哪裡敢說什麼。有宋一朝,官宦士大夫防宗室外戚就像防賊一樣,好吃好喝供著,但凡被他們抓住了把柄收拾起來絕不手軟。更何況馬季良富商出身,見了張知白這種高官士大夫天然地就覺得自己矮了一頭。

  別人再也話,一行人便到了山頂。

  山上有五個女妓,明麗豔妝,打扮得多姿多彩。五人都是十五歲左右的年紀,正是花骨朵一般的歲月,在中間或站或坐,有的彈琴,有的奏琵琶。

  周邊擺了幾張桌子,上面放了酒菜。一張桌子後面,坐了一個穿青衣的文士,不到四十歲的年紀,三絡黑髯,眉清目朗。

  見到眾人上來,青衣文士上來對張知白深施一禮:「學生柳三變,見過張尚書相公!」

  此時張知白以工部尚書平章事,位高權重,然而柳三變雖然說得恭敬,眉眼間卻有一股傲然之氣,並沒有諂媚之意。

  張知白淡淡地道:「多禮了,我也聽過你的詞名。」

  說完,便由柴宗慶引著到主客位落座。

  柳三變起身,微微有些悵然,然後一笑,回到了自己座位。

  此時柳永三十八歲,少有文名,但到了今年才第一次參加省試殿試,但不幸落第。雖然落第,但由於是第一次,還是一身傲氣,放榜後曾作一首《鶴沖天》雲: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雲便,爭不恣遊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倚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他是一時發洩得痛快,卻不想這首詞的影響太壞。人有傲骨不是壞事,石延年當年被黜落也很灑脫,曾作兩首詩。一為:

  無才且作三班借,請俸爭如錄事參。

  從此罷稱鄉貢進,直須走馬東西南。

  又一首是借用前人成句:

  年去年來來去忙,為他人作嫁衣裳。

  仰天大笑出門去,獨對春風舞一場。

  從兩人的詩詞可以看出來,石延年是真灑脫,而柳永卻有一股女人般的怨氣,而且好死不死拿著南唐後主李煜作榜樣,且以煙花柳巷來對朝堂。在他自己覺得瀟灑,在士大夫眼中就是作死了。

  所以石延年雖然落第,但得張知白知遇之恩。柳永落第,卻得到了士大夫的白眼,下一次科舉連入場的機會都沒有。後來雖然中進士,也一生官場蹉跎,只是留下了個文名,卻沒留下官名。

  要知柳永可不是徐平這樣出身,此時他還叫柳三變,字耆卿,出身於官宦士家。前邊已經說過,北宋士大夫的最大來源就是官宦家庭。柳三變的父親柳宜出仕南唐,由南唐入宋,官至天太軍節度推官。長兄柳三複天禧二年進士,次兄柳三接也以進士為業,後來與柳三變同榜進士。這樣的家庭,柳三變的作為就為他後來一生的飄零埋下了伏筆。

  眾人落座,柴宗慶舉杯道:「且飲一杯酒,下來聽柳耆卿新作的詠梅《瑞鷓鴣》新詞。」

  眾人飲酒罷,中間女妓便彈起古琴琵琶,其中一個低聲淺唱:

  「天將奇豔與寒梅。乍驚繁杏臘前開。暗想花神、巧作江南信,解染燕脂細剪裁。

  壽陽妝罷無端飲,凌晨酒入香腮。恨聽煙塢深中,誰恁吹羌管逐風來。絳雪紛紛落翠苔。」

  一曲歌完,眾人哄然叫好。

  徐平聽著聲音清麗,曲調婉轉,也禁不住鼓掌。此時的歌曲與後世比起來更多了一份清新淡雅,別有一番滋味。

  要知場中伴奏演唱的都是專業人士,不比徐平前世的小明星差了。此時的女妓不可從字面上就認為與後世的特殊職業者一般,她們應該算演藝人士。宋朝的女妓分為官妓、軍妓、市妓和家妓,都是以歌舞娛樂為生,從法律上,並不提供特殊服務。官員與女妓發生不正當關係,是要受到處罰的,有時即使沒有發生關係,接觸多了也會受到處罰。至於民間人士,這種特殊交易只能算是灰色地帶。真正以這種生意為生的人家,從業者多是主人的養女甚或是親生女兒,規模也都不大。雇人買人是不能做這種生意的,逼良為娼是重罪。

  聽罷新詞,張知白的老僕也把新買的酒菜送了上來。馬季良看見不是自家酒樓裡的,臉色已是不好看。

  酒菜擺好,徐平又把帶著的兩壇白酒取出來,讓給眾人倒上,口中道:「這是家中釀的好酒,酒性極烈,這種天氣喝著正好暖身子。」

  柴宗慶聞著酒香,贊一聲好:「前些日子,曹寶臣太尉曾用你家的酒遍請老臣,京師都傳你家酒好,力氣大,沒想到今天到了口裡!」

  馬季良的臉色已經陰了下來,喝過三巡,對徐平道:「徐家大郎,我們兩家隔著惠民河,也可以算得上鄰居。聽說你近年學問大進,也會做詩詞。今日乘此勝景,也作一首新詞歌來聽聽好不好?」

  石延年要為徐平揚名,介面道:「雲行雖然年幼,詩才卻足可稱道!」

  石延年此時詩名已起,由他口裡說出來可信度就高了。張知白便指著山下河邊一株正開的梅花對徐平道:「剛才唱的是詠梅詞,小友便就以山下的這株梅花為題,也作一首好不好?」

  徐平心裡暗罵,先前詩好那是因為我是抄的,現在我哪裡抄去?此時被趕著鴨子上架,更加不能被馬季良看了笑話,沉吟片刻道:「我一個市井小民,不懂音律,便依調填一首《蔔運算元》好了。

  舊歲亂插枝,今日花如怒。傲雪迎風百里香,不懼風霜苦。

  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塵碾作泥,只有香如故。」

  話聲剛落,張知白扭頭看著馬季良,過一會才對徐平緩緩道:「小友雖然出身市井,但志向高遠,來日必非池中物!」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4 11:16

第10章 新的生意

  開封城裡街道上的雪已經被掃得乾淨,路面上都是雪融化後流下來的雪水,更添了一份清新的氣息。

  徐平告別了石延年,沿著街道向家裡行去。馬騎輕快地踩在路面上的小水窪裡,濺起一片片水花。

  張知白指給徐平的那一株梅樹恰好位於原徐家酒樓的門前不遠,是徐平小時候玩鬧時隨手所栽,此時已是滿樹梅花。那一首《詠梅》化自陸遊原作,精華自是陸遊原作的下闕,但徐平卻借了這一首詞,說出了馬季良一家逼買徐家酒樓的事情。知道這件事情的人自然都明白這個意思,以後如果這首詞傳播開來,京城裡不管誰走到那裡都會把這件事情說一遍。雖然徐平現在沒有能力把酒樓奪回來,能夠噁心馬家也是出了一口惡氣。

  詞在這個時代僅僅是娛樂,與徐平前世的流行歌曲也相差不多。柳三變是此時最優秀的詞曲作者,社會地位其實也能與前世最好的流行歌曲的詞曲作者相比。純從文學藝術的角度,柳三變對宋詞興起所起的作用幾乎無人能比,他不僅創作了大量膾炙人口流傳後世的佳作,而且精通音律,製作了許多新詞牌,優其是慢詞可以說是他一手推動起來的。

  柳詞基本都能夠歌唱,與後來宋詞興盛之後文人詞向詩靠攏不同,這是真正的歌詞。徐平填的《蔔運算元》雖然也符合平仄格律,但唱起來什麼樣可就不好說了,他對音律一竅不通。其實流傳後世的大多是文人詞,比如蘇軾、辛棄疾等最傑出的宋詞家,都具有詩的特徵而符合詞的格律,但唱起來的效果必定是不如柳三變這些專業人世的。也正是因為詞的唱法逐漸失傳,詞的代表作在後世才基本是文人詞這種特殊格律的詩,這個時代卻有不同的看法。所謂有井水處都能歌柳詞,不是從文學意義上柳詞傲視群雄,而是在音樂的意義上柳詞最容易歌唱,最上口,是這個時代的《最炫民族風》。

  想起剛才酒筵上張知白和石延年看著馬季良的目光,以及馬季良那張拉得快真成了馬臉的臉,徐平不由就想笑。這些文人的玩意,有時候拿來噁心人還真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到了家門口,秀秀和豆兒兩個正在修補門口那兩個雪獅子,由於陽光下曬了一天,兩隻獅子都有些變形。保福被兩個小姑娘抓在那裡打下手,從各個地方運雪過來。

  見到徐平,保福急忙過來牽了馬,伺候徐平下來,把馬牽去餵著。

  秀秀的小手由於抓雪凍得通紅,一邊在嘴邊哈著,一邊問徐平:「官人,我和豆兒姐姐堆得這兩隻獅子像不像?」

  徐平道:「你見過獅子?」

  秀秀一怔,搖了搖頭。

  徐平道:「我也沒見過,怎麼知道像不像?」

  秀秀小聲道:「沒見過真獅子,還沒見過人家門前的石獅子嗎?」

  徐平笑著搖了搖頭,不再理她們兩個,進了家門。

  不是什麼人家門前都能立兩個石獅子的,尤其是徐平家這種做生意的,更加沒有資格。此時還是有禮制的,皇上的家稱宮,王公之家稱府,官宦之家稱宅,徐家這種平民百姓就只能稱家,連門前帶「徐府」字樣的紅燈籠都沒資格掛上兩個,更何況是石獅子。

  也正是因為沒有資格,平常百姓才會嚮往,所以一到下雪開封城家家門前都會立上兩個雪的,過過乾癮。小姑娘不知道這中間的緣故,只是學人家做著好玩。徐平從前世而來,對這種等級觀念嗤之以鼻,也懶得理她們。

  進了家門,李用和一家還沒有走,正與徐正夫婦圍著火盆閒聊。

  見到徐平,張三娘問他:「大郎,怎麼回來得這麼晚?」

  徐平道:「恰好遇見朝裡新升的宰相張知白相公,一起到城外賞雪,吃了一些酒,就耽擱到現在。」

  聽了徐平的話,兩家人一起怔在那裡。過了好一會,張三娘才小心地問道:「你還能與當朝宰相一起賞雪吃酒?說上話了沒?」

  徐平隨口道:「不僅喝酒說話,我還作了一首詞呢!」

  眾人聽了,一齊用看怪物的眼光看著徐平。

  身為開封府的百姓,天子腳下的驕民,徐正張三娘李用和等人見過的大官數不勝數,皇上太后也見過幾回了。但那都是遠遠看著,不過是千萬人中的一道目光,連引起人家抬眼皮的資格都沒有。沒想到徐平隨便出去一趟,就能與當朝宰相坐在一起喝酒,這可是他們連做夢都不敢想的。

  張三娘一把把徐平拉到身邊,詳細問他今天的情形。以後可有她向街坊鄰居吹噓的了,自己的兒子可是曾經得過宰相虧獎的人,以後還能得了?

  此時朝廷裡的正任宰相一般兩人,首相兼昭文館大學士,稱昭文相,次相兼集賢殿大學士,稱集賢相,還有四名參知政事算副宰相。張知白身為集賢相,在官員裡絕對可以算是最頂尖的人物了。

  當聽說在坐的還有馬季良和柴宗慶,張三娘便就想罵人。至於兒子作的那一首詞是好是壞,裡面有什麼弦外之音,不是她一個家庭婦女能夠明白的。也就是聽兒子講的好像是揚眉吐氣的樣子,才沒有罵出來。

  娘兒兩個在那裡說話,李璋不時也過來插上句。沒想到這個只比自己大兩歲的哥哥現在連宰相也能見到了,話語裡不無羡慕。

  徐平心裡明白,今天的酒筵不過是機緣湊巧。以張知白的性格,只要是個正兒八經的讀書人,碰上了都不會拒人於千里之外。不過這種事情也不好解釋,只管讓張三娘去浮想聯翩了。

  李用和對徐正道:「哥哥,因了今天的事情,連張相公都知道馬家奪了你家的酒樓,想來以後馬家會收斂些,不敢再來找你家的麻煩了。」

  徐正歎口氣:「這些事情誰說得準?但願如此吧。」

  兩家人又聊了一些閒話,直到天將擦黑,李用和才帶李璋告辭。

  平淡的日子又過了幾天,到了十二月十三這一天,徐正晚上從白糖鋪子回來,對徐平道:「大郎,趁著年前還有十幾天,你要回莊上一趟,多製些白糖送到鋪子裡來。」

  徐平奇道:「為了年節,鋪子裡不是備了一兩萬斤的貨嗎?」

  徐正道:「是啊,備那些貨原以為夠了,現在看起來卻是差不少。今天有內侍到鋪子裡,說是宮裡年節要用,讓我們備兩萬斤的貨。」

  聽見內侍,徐平就吃了一驚:「怎麼又是宮裡要貨?不會又是哪個勢力人家來找我們麻煩吧?」

  「放心,這次不一樣。」徐正笑著說,「這次雖然是內侍來交待的,但卻是通過雜買務和買,不是科配。我們只要按時交上了貨,一樣賺錢。」

  徐平卻是半信半疑。雜買務主要是為宮裡臨時買貨的,由宮裡的內侍和三司派出的官員共同執掌,除了特殊情況,都是以三司官員為主,按說只是一個特殊的大客戶。和買不同於科配,是按照市價購買,價格談不攏商家有權力拒絕,怎麼看這都是一筆普通生意。

  可徐平把前些日子的事情聯繫起來看,卻總覺得這中間有貓膩,至於漏洞在哪裡,他接觸這些部門不多,卻說不上來。

  說過了自己的擔心,徐正只說是沒事,讓徐平不用擔心。這筆生意他與張天瑞商量過了,應該就是年節宮中大量用糖,沒什麼其他事情。而且李端懿的身份在那裡,也不怕交了貨收不到錢。

  見父親如此篤定,徐平也不好再說什麼。而且臨近年關,他也要回莊裡交待一下過年的事情。而且來開封城之前,徐平在莊裡開始試製火藥,準備做些煙花爆竹到了年節燃放。

  此時的京城裡是有專門的火藥作的,負責為軍隊製造軍用火器。但由於搞不清火藥的具體配方和比例,火器都很初級,主要用來放火發煙,最多裡面攙些糞便巴豆之類的毒藥,用來引火和熏敵人。至於能夠爆炸的火藥,這個時代是還不存在的。與此相對應,民間也只是出現了煙花,「噗」地放個熱鬧,後世真正的煙花爆竹此時是不存在的。

  徐平只是記得火藥,具體比例卻忘記了。所謂「一硫二硝三木炭」指的是化學反應的方程式係數,並不是品質比,要想得到真正能夠爆炸的火藥,還要推出大致的品質比來,再進行試驗才行。實際上由於用的原料不同,品質配比是有微小變化的,這都要經過試驗才能得出答案。

  離著過年還有一段時間,這次回莊剛好把這個比例試出來,做些煙花爆竹來境加過年的熱鬧氣氛。用這個來賺錢徐平從沒想過,他家裡現在進財的項目很多,沒必要玩這麼危險的東西。

  除了煙花爆竹,臨近過年酒也要多備下一些。有了曹瑋的宣傳,徐家的酒也漸漸打開了市場,雖然不能直接向開封城銷售,卻有一些有權有勢的人家大量買了帶回家裡喝。

  而且過了年,附近農莊從徐平這裡訂製的新式農具也要交貨了。托前些年呂夷簡在濱州主政時提出的一項政策的福,農具的稅已經免了,其實這是一個大有前途的產業。

  總之臨近年節,諸事繁忙,對徐平來說,閒散的冬天快要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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