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159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6 10:41

第3章 屬下

  「我真對她沒意思!」

  看著對面田紹忠誠摯的表情,徐平幾乎要吼出來。

  「徐通判,你正當少年,一個人孤孤單單如何挨得過?我看你帶的那個婢女年歲還小,尚是處子,晚上不覺得冷清?憐香雖是歌女,容貌才情卻都是上上之選,有她作伴,你在嶺南也不會覺得寂寞,幾年一下就過去了。不用在意王漕使說什麼,嶺南不比其他地方,朝廷怎麼會為這種事情處罰地方大員!」

  田紹忠依然喋喋不休地勸著徐平,讓他把憐香帶到邕州去,平時沒事聽聽歌看看她跳舞,晚上也好有個暖床的。

  身為武將,田紹忠對不得與官妓交往過密的禁令完全不當一回事,青樓的姐兒能睡,教坊司管的就不能睡了?實際上桂州的官妓他已經睡了好幾個了,有兩個特別順心還幫她們脫了籍,一個嫁了低級軍官,另一個現在還養在外宅呢。憐香在桂州官妓裡算是出色的,田紹忠不是沒動過心思,不過憐香一個要好的姐妹正與他打得火熱,他也還要臉皮,沒有下手。憐香今年十七歲,在官妓裡年紀算不小了,到了考慮終身大事的時候,有了徐平這麼個合適人選,熱心的田知州便全力幫她,哪怕就是將來做侍妾也是條出路。

  宋朝的官妓到了年歲,無非兩條出路,一是被賞賜給立功的官兵,再一個就是除籍出去嫁人,官府都還要陪嫁妝的。由於官妓私妓分的不是很清楚,很多官妓就是私妓徵來的,出去嫁人也只能嫁給平常人家,大戶人家只會買去做侍妾。不少官妓便在侍候的官員身上打主意,引起他們的注意,脫籍之後跟著做妾侍,依這個時代的習慣,比進入商賈之家還是要體面。

  嶺南為官不許帶家眷,相應的對官員的私生活就管得不那麼嚴,武將乾脆就放任自流了,田紹忠也才會有這種想法。

  可對徐平來說,頂頭上司王惟正昨晚才警告過他,自己也確實對憐香沒什麼意思,怎麼也接受不了田知州的這番好意。

  田紹忠見徐平執意不允,不由問道:「你既然無意,昨晚的新詞怎麼又是花前月下又是兩心同,還有惹春風什麼的。我是個粗人,也聽出來這分明是對人家姑娘有了意思,今天怎麼就翻臉不認?」

  徐平苦笑:「田知州,那是湖州進士張子野作的,京城裡正在傳唱,我不過背了傳到桂州而已。我哪裡知道張子野對哪個姐兒動了情?」

  田紹忠想了一下:「原來是張子野對哪個小姐動情嗎?這個張子野是什麼人?他們難道作首新詞就動情一回?」

  「張子野名張先,與柳三變同是現在最流行的詞人,這些調調,不都是在青樓妓館裡作的?情啊愛的,哪裡能夠當真!」

  徐平算是知道為什麼這些婉約詞名家都是風流才子了,天天混在女人堆裡,地位比後世的男名星高得多,混在一起的女妓地位又比後世的女明星差十萬八千里,還不天天被像寶貝一樣捧著?

  田紹忠道:「柳三變也我聽過,桂州也常聽到他的新詞,這個張子野能夠與他齊名,想來也是個才子了。算了,徐通判既然無意,我也不好強人所難。不過我已經安排了憐香和幾個女妓去邕州三個月,徐通判自己處理吧。」

  教坊司是歸知州管的,他不好插手,只能接受。

  兩人又聊幾句,田紹忠起身告辭。

  徐平把田紹忠送到驛館門口,田紹忠正要上馬,忽然回過頭對徐平道:「你再想想,這個年紀一個人過很辛苦的!」

  徐平只是苦笑著搖頭,看著田紹忠上馬把他送走。

  廣南西路的武臣知州大多都是諸司正副使,比如田紹忠是如京使,宜州知州馮伸己是禮賓使,邕州知州曹克明是文思使,階次由高到底的順序是曹克明、田紹忠、馮伸己。看起來差了好幾級,其實都是正七品,副使為從七品。

  徐平的本官是將作監丞,從八品,比他們低了一品半。但文官從地位上就比武官高,而且升得快,文官三年一遷,武官五年一遷,更不用說徐平有進士出身是超階轉,用不了幾年就到他們頭頂上面去了。所以田紹忠等人並不因為自己官大階高就瞧不上徐平,大家基本都是平等交往。

  送走了田紹忠,徐平回到房裡。

  秀秀和高大全兩個正坐在桌邊,桌上一盆馬蹄一盆密桔,兩個人正吃得不亦悅乎。見到徐平進來,秀秀吸吸手指道:「送走田知州了嗎?官人,你快過來嚐嚐,這桔子真甜!還有這種馬蹄,又脆又好吃!」

  徐平笑道:「就知道吃!原來你還是個吃貨!」

  秀秀搖著頭道:「好吃的東西誰不想吃!嶺南真好,到了臘月了天氣還不冷,一年到頭都有好吃的!」

  「到了夏天的時候我看你哭!」

  說完,徐平扭頭出了廳房。沒想到田紹忠思想這麼不健康,秀秀才多大的一個小女孩?他竟然敢往那方面想,說是什麼還是處子。不過說起來秀秀也已經十三歲了,這個年代還真有不少人下得去手。

  來嶺南為官,由於不能帶家屬,還真有不少人帶著婢女上任,或者到任之後買個婢女伺候,個中意味自是不用說。張詠知益州的時候孤身一人上任,搞得屬下的官員渾身不自在,生怕他嚴抓私生活,後來就是買了一個小婢跟在身邊平息了屬下的猜疑。

  也正是這種制度,造成風流的官員到了一地為官便買不少侍妾,離任的時候或者送人或者賣出去,到了一個地方再買。說是侍妾,其實都是婢女,官員是不能在屬下娶妻妾的。哦,好像蘇東坡就好這一口,果然是風流才子。

  站在院子裡深吸一口氣,帶著草木的清香,徐平直覺得神清氣爽。冬天的嶺南還是不錯的,並不比在中原更難過。

  路上徐平也曾收到家信,無非是報個平安。意外的是還收到了桑懌的一封信,十月的時候他由於捕盜有功,被奏補為衛南縣尉,也算有了個官身。自徐平進士及第,兩人便似有了一層隔膜,不像以前那樣無話不談了。他現在有了官身,一下開朗了許多,從信裡徐平就能夠感覺到他的喜悅。

  「敢問官人可是徐通判?」

  正在徐平胡思亂想的時候,身後傳來問話聲。

  轉過身,只見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站在那裡行禮,一身半新不舊的綠色官袍,顯得風塵僕僕。看這人的年紀也不大,臉上卻滿是皺紋,頭上還有絲絲白髮,竟是久歷風霜。不遠處站著一個一身青衣的年輕人,中等身材,看起來有些瘦削,背對著兩人。

  「不錯,在下正是。」

  聽見回答,那人又躬身行禮:「下官段方,汝州防禦推官,原先在昭州任司理參軍,新近除了如和縣令,正在通判屬下,真是好巧。」

  徐平點點頭:「原來是段縣令,到廳裡說話。」

  一邊說著,一邊在心裡理著這位段縣令的身份。宋初官制複雜,本官和差遣分離,常讓人糊塗。但京朝官再複雜,終究還是有章可循,只要稍微瞭解一些的,不致於把本官和差遣搞混。低階選人可就不同了,本官和差遣完全搞到一起,就連流內銓的專員也搞不明白。

  這位段方縣令的本官是汝州防禦推官,屬於初等職官,可與汝州沒有任何關係,那裡現在可能正有一位推官正在辦公。原來的職務是昭州司理參軍,屬於最初等的判司簿尉,與剛補官的桑懌一個級別。新任官是如和縣令,又到了令錄這一級別,完全是一筆糊塗帳,徐平也有點發蒙。

  宋朝縣的主官並不都是知縣,只有京朝官到縣主政,有皇帝身邊人出使的意思,才稱為知縣。如果是選人到縣主政,則稱為縣令,意義完全不同。

  微微搖了搖腦袋,徐平決定省點腦細胞,只要記住這人是自己屬下的如和縣令就好了,其他的為能深究。

  見徐平起步,段方急忙把一邊站的年輕人招了過來,介紹道:「這是犬子段雲潔。過來見過通判。」

  段雲潔上來躬身行禮:「雲潔見過上官。」

  徐平看見段雲潔的樣子,一下怔在那裡,竟忘了回禮。

  這怎麼可能是個男人?徐平兩世為人,見過的人太多了,尤其是在他前世,各種女明星,各種化妝各種照片PS,仙女千變萬化也比不了。更不用說這個世界,全靠天生麗質。可他還是沒見過美到眼前這人這種程度的,眉目如畫已經不足以形容,五官完美到了極致,偏偏又以最完美的方式組合到了那張嫩白的臉蛋上,沒有任何瑕疵。剛剛看背影只覺得對男人來說顯得瘦削,轉過身來配著那美得不沾一絲煙火氣的面龐,身材一下就像微風中輕擺的柳枝。

  段方見了徐平的樣子,那張老樹皮一樣枯黃的臉抽了抽,小聲道:「通判,這是犬子段雲潔!」

  「哦,哦,好!好!一起過來做!」

  徐平強行掩飾了一下自己的神情,心不在焉地道。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6 10:43

第4章 邕州城外

  「哥哥,你到底是男人還是女人?」

  牛車裡面,秀秀很認真地問段雲潔。

  「男人吧,你不都叫了我哥哥。」

  段雲潔淡淡地回道,眼睛看著簾外,心不在焉的感覺。

  秀秀卻不死心,向段雲潔挪了挪身子又問:「若是男人怎麼會與我一起坐牛車?你看他們真正的男人都是騎馬的!再說,男人怎麼可能長這麼好看!」

  段雲潔微微搖了搖頭,再不回答秀秀。

  徐平騎在馬上,看著周圍的原野。已經是深冬,路邊的野草也已經變得枯黃,但枯草叢中正有新的綠色泛起,不像中原那樣一片蕭條。官道旁邊就是稻田,稻穀早已收割回家,新生的枝芽卻從割過的稻茬裡又生出來,一片綠油油的。雖然氣候炎熱,雨水不缺,這個時代的嶺南一年卻只種一季,所謂的第二季稻就是從稻茬裡長出來,能收多少是多少。若是在以前的朝代,江南的稻穀複生再收是天現祥瑞,要飛馬報給朝廷,宋朝的人們已經見怪不怪,不會再那樣一驚一乍的了。複生稻產量只有第一季的幾分之一,還浪費地力,江南地方早已不會再留,只有這偏僻的嶺南地方農人還在躲懶,不愛惜地力。

  抬起頭,不遠的地方一座座圓嘟嘟的石山從平地上拔地而起,像是被人栽在那裡一樣。石山各種各樣,形態各異,把這片土地點綴得多姿多彩,也把平原分割得支離破碎,不像中原那樣一望無際。

  這是一片富饒的土地,物產豐饒,景色優美,親眼見到的人無不為之沉醉,千百年來卻都是荒蕪在這裡。逶迤的五嶺阻擋住了漢人南下的腳步,也阻擋住了這片土地上豐富的物產出去的道路。廣南西路成了大宋最偏僻荒涼的地方,朝廷在這裡入不敷出,越不把這片土地放在心上。

  王惟正在湖南提點刑獄多年,這種景色見怪不怪,並不放在心上。見身邊的徐平欣賞風景,也不打撓他,只是默默趕路。

  轉運使出巡幾乎帶出了衙門的所有家當,隊伍浩浩蕩蕩。這也是王惟正命苦,上任正好趕上廣西取消提刑司,又沒設副使判官等副手,孤身一人,走到哪裡哪裡就是轉運使司衙門。

  段方身份低微,不敢與兩位長官同行,只是混在轉運使司的一眾官吏裡面,離秀秀和段雲潔牛車不遠的地方。

  認真說起來,段方的本官與徐平一樣都是從八品,本官的俸祿也相差甚微。但大宋不論官品,講的是官階,京官和選人的差別判若雲泥,不要說大家都是從八品,就是從九品的將作監主簿對從八品的選人來說也是遙不可及。京官在選人面前就是一道天塹,多少選人小官辛苦一輩子都跨越不過去。

  段方本俸與徐平相差無幾,加上各種補貼就天差地遠了,更不要說兩人的前途完全沒有可比性。

  桂州到邕州的路線下一站是柳州,然後經象州來賓,再到賓州,過昆侖關到邕州。出了桂州之後下一站是永福縣,中間還要在驛館歇息一夜。

  官道的旁邊伴著一條河,河水清澈而寧靜,不時有支流匯入裡面,把官道一次又一次截斷,官道上便出現了一座又一座小石拱橋。

  河水一直相伴而行,走過了一橋又一橋,不知什麼時候,河上突兀地出現了一座石頭攔水壩,年久失修,巨大的石塊散落在水裡。

  徐平看見,對身邊的王惟正道:「我說我們一路都是向下,旁邊的河水卻如此平緩,原來是有石壩攔水。」

  王惟正歎了口氣:「雲行不知道,旁邊這河是唐時的古運河,武后長壽年間開鑿,溝通漓水和柳江,正是為了開拓嶺南。自晚唐五代戰亂,運河荒廢已久,不能通航了,就成了這個樣子。」

  「原來如此。這河溝通漓水,經靈渠可達湘江,進而連通大江,對嶺南西部至關重要,為什麼不重修?」

  王惟正直搖頭:「修河可不是容易事,花費浩大,除非朝廷撥下款項,以廣西的財賦怎麼修得起?只能想想罷了。」

  徐平聽了只好沉默不語。

  廣南西路對大宋來說根本就是個賠錢貨,所收財賦支付本路官員俸祿已經很勉強,駐軍的費用都要朝廷補貼,除非有重大理由,哪裡有興趣撥款修這古運河。太祖太宗兩朝還有收復交趾郡縣其地的想法,自從太宗征交趾失敗,真宗朝全天下都裝神弄鬼,這想法也淡了,只是勉強維持局面罷了。

  廣西的物產不可謂不豐富,窮就窮在交通上,外面的進不來,本地的東西出不去。經濟不發展人口就難增長,人少了環境不開發瘴癘就利害,形成一個閉環。旁邊的廣東自然條件與廣西相差不大,到了宋朝卻基本沒有瘴氣的危害了,就是人多了開發程度上去了,人力戰勝了自然。即使到了後世廣西依然吃交通的虧,工業社會經濟也能有大作為。

  但這個時代不一樣,貨運量沒有那麼大,只要有一兩條通道廣西的情況就會大為改觀,可惜朝裡沒人關心這個地方。

  大隊人馬走得慢,一天只能前進三十里,到了第九天才進了柳州。

  按照制度,轉運使巡視地方,在一州停留時間不得少於三日,防止走馬觀花。除非有極特殊的事情,也不得多於十五日,防止奪州官之權。

  徐平不可能在柳州等著王惟正,更何況下面還有數州他都要一一巡視,便分道揚鑣,徐平帶著段方等人上路。

  這一路就快了許多,又過了九天,終於到了邕州城外的驛館裡。

  到驛館已是傍晚,林驛丞正與幾個驛卒圍著火盆舒服地喝酒,一聽新任通判到了,騰地就蹦了起來,慌裡慌張穿好官袍,帶著眾驛卒迎了出來。

  秀秀從牛車下來,有氣無力地對徐平道:「官人,這裡好熱,而且又悶得人難受,我覺得一點精神都沒有。」

  徐平嚇了一跳,急忙摸了秀秀的額頭,還好不覺得燙,對她道:「這裡比不得桂州,更加悶熱潮濕,空氣不流通。你只怕是在路上勞累,到了這裡一下適應不過來,快不要亂動,靜靜休息一下,晚上熬碗藥喝。」

  秀秀病懨懨地答應了,站在高大全身邊再不說話。

  段方父子是本地人,並不覺得如何,安靜地站在一邊。

  林驛丞從驛館裡衝出來,急忙行禮:「下官林司平,忝為這裡驛丞。不知通判到來,沒有遠迎,萬望恕罪!」

  徐平一路上也覺得辛苦,擺了擺手道:「罷了。你去收拾兩處乾淨整潔的院子,再弄幾個清淡些的菜,我們一路上累了。」

  林驛丞急忙吩咐手下的驛卒馬上去照做,又吩咐手下牽牛馬去餵,把牛車拉到院裡放好。一切做好,才當先帶路領著徐平一行進了驛館。

  到了一處清靜的小院裡,林驛丞問徐平:「上官看這裡可還中意?」

  這是一處三間的不院,房屋看起來都很整潔,院中一株三人合抱的大榕樹,幾乎把整個院子都遮住了,顯得幽雅寧靜。

  徐平點了點頭:「不錯,這裡正合心意。對了,你這裡有好水井沒有?打幾桶清水來,我們沐浴一下。」

  「上官安心,我們這裡是驛館,迎來送往的多,館後面有一口甜水井,水質清澈甘冽,人人都說好。我這便吩咐人去把水缸挑滿,你們放心享用。」

  林驛丞渾身上下都透著殷勤,生怕徐平哪一點不滿意。這可是他的頂頭上司,現任曹知州武將出身,不大理雜務,以後可都是徐平管著他。

  徐平點了點頭。自進了廣西,這一路上與他交談過的官員無不告訴他邕州水土有瘴毒,東西不能亂吃,水不能亂喝,搞得他自己也疑神疑鬼。

  見林驛丞站在旁邊殷切地看著自己,徐平心中一動,指著秀秀問他:「對了,我這個小婢自進了邕州地界便覺得渾身難受,我怕她中了瘴毒。」

  林驛丞笑道:「上官說笑了,邕州城裡怎麼可能有瘴毒,那還了得。只怕是這裡濕熱,這位小娘子一下子不適應。」

  「可能吧。你這裡有什麼治療瘴毒的藥物,預防一下也是好的。」

  「有的,有的。」林驛丞連連點頭,寶貝一樣從袖裡取一個小錫盒來,把蓋子打開,裡面三個格子,分別放著灰粉、不知什麼果食還有綠色的藤葉。

  看徐平用詢問的目光看著自己,林驛丞道:「上官,這是我們本地特有的好物,叫作檳榔,男女老幼一日不可或缺,防瘴毒最是有效!」

  「原來是檳榔啊,這東西管用嗎?」徐平看著林驛丞神神秘秘的樣子,不由有些失望。這東西他前世看電影裡臺灣人總是嚼啊嚼的,很不雅觀的樣子,沒想到這個年代已經開始流行了。

  「原來上官聽說過。」林驛丞把錫盒遞過來,「不要看這東西不起眼,對瘴毒有奇效,我們這裡土人祖祖輩輩就是靠檳榔抵抗瘴毒的。」

  徐平接過錫盒問道:「要怎麼樣吃?」

  林驛丞取了藤葉出來,教著秀秀在藤葉上抹了蜆粉,再把檳榔包住,一下送進了口裡,嚼啊嚼地甚是陶醉。

  秀秀好奇,也包了一個放進自己嘴裡,嚼了一口苦著臉對徐平道:「官人,這東西好怪的味道!」

  徐平笑笑:「怪就對了,良藥苦口嗎!」

  秀秀也不知真假,只想快點好起來,忍著那怪怪的味道,只是咀嚼。

  徐平又對林驛丞道:「對了,這位段推官是新任的如和縣令,我們在柳州碰上,一路同行。你也為他們父子安排一處住處。」

  林驛丞好像才看見段方一樣,走上前去行個禮:「段推官,原來你又回到邕州來任職了!原諒下官眼拙,一下沒認出您來!」

  徐平聽林驛丞的話裡不無揶揄,而且與段方熟識的樣子,不由皺了皺眉頭,自己這個屬下在邕州有什麼樣的故事?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6 10:45

第5章 月是故鄉明

  月華如水,如銀的月光越過院牆灑在院子裡,把一切都罩一層奇幻的顏色,拉下斑斑雜雜的影子。

  高大全洗過了身子,隨便披著一件小衫,坐在徐平身邊乖涼。

  吃過了晚飯之後,段雲潔送了一壺涼茶過來,說是家傳秘方熬製的,解暑良藥。涼茶極苦,不過忍著喝下去之後果然心情爽快了許多,就連秀秀嚼過檳榔喝過涼茶也又活潑起來,病懨懨的神情一掃而光。

  徐平的前世作中性打扮的女人不知有多少,現在他基本可以確定段雲潔是女兒身穿男裝,不過沒有說破。人家怎麼打扮是自己的自由,說不定有難言的苦衷,徐平何必操那個心。段雲潔雖美得不似世中人,他也只是欣賞,沒什麼特別的心思去套近乎。

  家總是牽掛,心裡連著的那條線像是彈簧一樣,越是離得遠了揪扯得越厲害。林素娘懷孕已經有六個多月了,現在該大著肚子,不大走得動路了吧。想起家和林素娘,徐平便會覺得淡淡的幸福。

  在不遠處,秀秀拿著一根樹枝好奇地在逗一匹果下馬,玩得不亦樂乎。果下馬產自瓊崖,就是後世的海南島,馬形小巧,比一隻大羊也大不了多少,不堪馱運,更不堪騎乘,都是富貴人家養來當寵物。這匹果下馬是一個小官帶來的,不巧身染重病,在這裡去世,馬便留在了驛館裡。秀秀看著好奇,便從林驛丞那裡要來逗著玩。

  「快過年了,這裡卻一點過年的氣氛都沒有。」

  徐平歎了口氣,不由想像著現在東京城裡的熱鬧景象。

  高大全沒有這些細膩心思,粗聲粗氣地道:「這裡都是化外蠻夷,哪裡知道四時節氣。我聽人說,有些蠻子連自己的父母都不知道是誰,官人,你說他們是不是活得跟禽獸一般?」

  徐平看看高大全,連連搖頭:「人就是人,怎麼能比於禽獸?他們只是地處偏遠,未蒙王化,不知禮儀而已。這不是他們的錯,人非生而知之,總得有人去教他們。朝廷在這裡設郡縣,就是教化四夷,讓他們知道禮義謙恥。」

  高大全只覺得這個鬼地方悶得難受,什麼教化他根本就不關心,只盼著徐平快快結束任期好回到中原。

  如果不是親眼看到,徐平也會覺得自己說的是廢話,這一路走來,他反而有點明白老祖宗為何如此注重禮儀了。

  自賓州下來,一過昆侖關,漢人定居點一下子減少,到處都是土人。他們幾乎還是處在原始社會,刀耕火種,看天吃飯。不讀書,不識字,也沒有儲蓄的意識,吃一頓是一頓,只求一個痛快,不考慮未來。漢人的鐵器首先用來耕地,他們的鐵器掛在腰上,專門用來打架,一言不合,立決生死。

  這種生存狀態對個人是痛快了,對族群卻是災難,千百年來,一代又一代,沒有任何變化。徐平也試著與土人交談,卻發現雙方完全不在一個頻道上,幾乎沒有溝通的可能。曉之以理,他們覺得你在講天書,翻個白眼。誘之以利,人家只追求個肚圓,高級一點,就是喝酒喝個痛快,其它的東西對他們來說是人死卵朝天,管那麼多幹什麼!

  絕情無欲,油鹽不進,這種人你怎麼治理?最有效的辦法反而就是禮義教化,讓人與人之間產生差別,慢慢有了追求,才能改變這種狀態。這裡的土人現在都是在各個土官治下,千百年來他們已經習以為常,認為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沒有人想去改變,官府也是無從下手。如果讀書認字的人多了,知道了外面的世界,才能打破這沉悶的局面。

  果下馬性情溫馴,秀秀逗了一會,那小馬便低頭垂耳,任秀秀撫摸。秀秀一時玩心大起,喊高大全:「高大哥,你來扶著看看我能不能騎上去!這馬可聽我的話了,想來不怕我騎它!」

  高大全站起身來,紮起衣襟,走到秀秀面前。

  見是這麼一個壯漢,那匹小馬嚇了一跳,低鳴一聲,便向秀秀身後躲去。

  秀秀撫摸著馬的脖子,低聲道:「不怕,不怕,高大哥是我的好朋友,不會打你的。你老實站著,讓我騎一騎好不好?我從小到大,都是看著別人騎馬,心裡好生羡慕。然而大馬我也不敢騎,一下甩下來就不好玩了,你長得這麼小巧,正好與我般配。」

  小馬也不知聽懂了沒有,伸出舌頭舔了舔秀秀的小手,溫馴地靠過來。

  秀秀大喜過望:「高大哥,你看它同意了!」

  高大全微微一笑,接過秀秀的韁繩,雙手一用力,把秀秀架到了馬背上,用一雙大手牢牢扶住。

  女孩子家身體輕巧,果下馬先是嚇了一跳,等覺得背上並不沉重,反而興奮起來,馱著秀秀在院子裡緩緩漫步。

  便動物也有爭勝之心,這馬見那些高頭大馬馱著人飛來奔去,自己身子卻像個玩物一樣,難免覺得自卑。今天終於也能馱人了,不由生出一股豪氣,仰頭長嘶一聲。

  這一聲卻沒有什麼氣勢,如同小孩子狂叫一般,讓人看了好笑。

  秀秀在馬背上開心地大叫:「官人,你快看,我也會騎馬了!」

  徐平微笑著搖了搖頭,看天上那一輪缺了一塊的月亮。嶺南的月亮看起來與中原並沒有什麼區別,可不知為什麼,徐平總覺得沒有家鄉的明亮。

  第二天一大早,林驛丞早早就來到徐平的小院門口,恭恭敬敬地站在那裡。通判與知州並稱為州長官,不比其他僚佐,是要下官出城迎接的。昨晚徐平沒有進城就是這個意思,偷偷摸摸進城,不得把那些小官嚇死。

  洗漱完畢,穿上官袍,徐平帶著高大全和秀秀出了院門。秀秀寶貝一樣地牽著那匹果下馬,這馬反正沒人要,從此之後就她秀秀的了。

  林驛丞見到徐平忙躬身行禮:「上官,城裡的儀仗已經到了,正在院子裡等候吩咐。」

  徐平點點頭,一行人出了驛館。

  宋時官員不像明清時候那麼排場,動輒幾抬大轎,官員出行不許乘轎,只能騎馬。只有元老重臣行動不便,有皇上特旨才能乘轎,地方官員沒這待遇。

  依照制度,邕州作為節度州,知州隨行兵士五十,通判隨行十五人。此時等在門口的是十五名廂軍,由一個小節級領著,從此之後就是徐平隨身的護從人員了。

  見到徐平出來,領頭節級譚虎叉手行軍禮:「下官譚虎,一行十五人見過通判!候通判鈞旨!」

  徐平看這十五人都還精壯,知州並沒有挑些老弱不堪的來糊弄自己,點點頭道:「好,隨我進城!」

  這都是本州廂軍,屬於地方指揮的部隊,直接歸於知州屬下。宋朝雖說軍政事務屬樞密院管轄,也還是分中央軍和地方軍,除禁軍直屬中央,廳軍也有很大一部分不屬地方。由於廂軍本就源自晚唐五代時候的藩鎮軍隊,宋太祖藩鎮之權時順便把廂軍消弱得不堪戰鬥,也就邕州屬於沿邊,禁軍數量又少,廂軍看起來還有些樣子。

  秀秀依然坐在高大全駕著的牛車上,看著周圍護送的一眾兵士,既覺得有些害怕,又覺得威風。那匹果下馬拴在牛車上跟在後面,低眉順眼,安安靜靜亦步亦趨地跟著。

  走不多遠,到了城門外面,邕州城裡的僚佐屬官已經迎在那裡。

  看到徐平走來,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快步走人群,迎上來行禮:「邕州節度判官周天行與僚佐恭迎通判!」

  徐平下了馬,韁強隨手交給後邊的譚虎,上前道:「判官免禮。」

  判官是州郡屬官之長,僅次於知州和通判,京朝官出任稱為簽判,選人任此職務則稱判官。徐平不到的日子,便是由他代理職務。

  兩人見過,周天行便介紹其他屬官。首先是錄事參軍李永倫,其次節度推官蔡亮,按制度推官應是兩人,邕州人口稀少,只設置了一員,再就是觀察支使吳慶南。

  判官、推官、支使稱為兩使幕職官,源自唐時的節度使屬官,以判官為長。兩使即節度使和觀察使,因為唐時節度使一般兼觀察使,凡節度州都是稱作兩使,並不特別區分。還有一個職務是節度掌書記,在宋時職責與觀察支使重疊,有出身的人便任節度掌書記,無出身的則為觀察支使。

  宋時地方州既按戶口多寡分等級,沿襲下來的又有州格,都督、節度、防禦、團練等級別不等,兩者都會影響地方官員的待遇和俸祿。此時的桂州為都督州,邕州卻為節度州,還沒有升等。

  周天行介紹完兩使幕職官,錄事參軍李永倫便介紹其他屬官,分別為司理參軍杜宴,司戶參軍程其南。

  他們稱為諸曹官,源自唐時州長官的屬官,還有一個司法參軍,因為邕州事務並不繁雜,省掉未置,以錄事參軍為首。

  幕職官和諸曹官職責多有重疊,但宋時都並行設置,也有互相監督的意思。他們並不在一起辦公,幕職官辦公場所為簽廳,諸曹官則在州院。

  這些屬官介紹完畢,又上來三個吏人,向徐平恭身行禮。

  通判有自己的辦公場所通判廳,這三個人就是徐平的直接屬下,應在司、勾院和磨勘司的三個孔目。

  徐平一一見過了,依然上馬,儀仗的兵士在前開道,一行人進了邕州城。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6 10:48

第6章 知州

  邕州州衙。

  徐平頂著烈日站著,額頭的汗水迷糊了眼睛,內衣已經濕透,看著不遠處榕樹下交椅上坐著的曹克明,悠閒地扇著扇子,心中怒火慢慢升騰。

  知州自然沒有去迎接通判的道理,徐平一進城,便來拜見曹克明。萬沒想到這位老將以老賣老,給他來了一個下馬威。

  接過徐平的書狀,曹克明便就這樣慢悠悠地看著,任徐平站在烈日下曝曬,手中的蒲扇搖啊搖,就是不說一個字。

  就在徐平忍無可忍,將要發作的時候,曹克明忽然抬起頭來,好像才看見徐平一樣,做作地喊道:「唉呀,徐通判怎麼還站在那裡?邕州不比中原,臘月裡日頭也能把人曬脫皮!來呀,給徐通判看坐。」

  旁邊的兵士這才取了一把交椅過來,放在曹克明身前不遠處。

  徐平看那位置,分明是把他當下屬看待,冷冷地道:「知州客氣了,下屬見上官哪有坐的道理?我站在這裡聽你吩咐就好了!」

  曹克明笑著搖頭:「通判這話說的就過了,傳出去豈不是讓人說我仗勢欺你?這一州事務還要我們同心協力,何必見外!」

  「我不在乎站在這裡,知州又何必在乎外人閒話!」

  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既然曹克明不給自己面子,徐平也絕不可能腆著臉湊上去,大家公事公辦,各憑手段就是了。

  曹克明兩任邕州知州,深得朝廷信任,哪裡會在意徐平的態度!自大中祥符三年他從邕州任滿,又經歷過幾任地方官,做到桂柳邕等十州都巡檢兼安撫使,桂州、鼎州等多處地方官。到了天聖二年,交趾李公蘊寇略邕州,又把他調了回來,就是看中他對峒蠻的威懾力。

  前幾年照顧曹克明的資歷,自上任通判到任,一年多都沒設通判,判官代理通判職務,還不是一切都是知州說了算。現在又派個通判來,曹克明當然覺得不舒服,更何況是這麼個毛頭小子,讀兩年詩書就敢與他平起平坐了。他就是要給徐平個下馬威,讓他知道邕州城裡是誰說了算。

  曹克明搖著扇子,眯著眼看著烈日下的徐平,心裡只是冷笑。

  徐平又站一會,見曹克明眼睛都閉了起來,強忍住怒氣問道:「知州可還有什麼事吩咐?若是沒有,我就去忙了!太祖朝傳下來的規矩,通判到任,必須要檢點倉庫帳籍,不敢耽擱。」

  「哦,」曹克明睜開眼睛,好像才想起來,揮了揮手,「我沒事了,通判還有什麼事嗎?儘管說,我在這裡聽著。」

  「既然沒事,在下告辭了。」

  徐平冷冰冰地說完,轉身就要走。

  「通判且慢,你新來上任,本官也不好怠慢,今晚便擺個接風筵席,州裡的屬官都在,可不要來遲了。」

  徐平哼了一聲,也懶得答他。

  剛要走,後邊曹克明又來一句:「差點忘了,公使庫還是歸通判提舉,你去看看庫裡還有什麼,晚上好用。」

  公使庫是管公務經費的地方,歸通判執掌,但支出必須要知州和通判連署才可以。以前都是曹克明說了算,現在多一個人制約,最讓他不爽。

  徐平聽了這話,心裡已經覺得不妙。公使庫為公務經費,管理很寬鬆,主官的日常飲食用這錢,州裡迎來送往用這錢,甚至公務上的人情往來也要用這錢。比如徐平今日到任,按習慣是要從公使庫支出一些錢來作為他的安家費用的,離任的也要領一部分錢做路費。這錢可多可少,但總不會少於一百貫。但聽曹克明話裡的意思,別說自己的安家費,就是晚上的酒錢搞不好都不夠。

  徐平從曹克明處出來,一眾等在外面的僚官見他陰沉著臉,都不敢說話。知通不和對他們這些屬官來說就是噩夢,怎麼做都要得罪一個,偏偏每一個都掌握著他們的命運,升遷考課但憑他們一句話的事。

  徐平強行平復下心神,對周天行和李永倫道:「周節判、李錄事,你們隨我來,且去查過軍資庫和公使庫,這是最要緊的事務,不可耽擱了。」

  兩人乖巧,一聽徐平從曹克明那裡出來就要查庫,都明白怎麼回事,急急回去準備帳籍。

  通判廳屬下的三個小頭目也向徐平稟告一聲,回去準備了。他們三個司的帳目與倉庫的帳目對應,專門做的就是查帳的事。

  軍資庫放的並不僅僅是軍資,州裡所有的物資包括錢糧都放在這裡,因為最早的意思是稅賦都是供軍事活動使用的,一直沿用這個名字。

  軍資庫的日常事務由錄事參軍負責,通判總領,知州並不插手,徐平沒到的這些日子也是由周天行代行職權,與曹克明的關係不大,徐平並沒想今天查個底朝天,反正以後有的是機會。公使庫則不同,先前都是曹克明在管,徐平倒要看看他弄出多大的一個窟窿。

  軍資庫與公使庫並排在一起,都在州衙裡,用不了多少時間,徐平便帶著兩個屬官和一眾吏人到了門前。

  這些雜事自然不用通判親自去做,手下的公吏查點清楚,把帳報到徐平這裡,他只要給出處理意見就好了。

  在庫前擺下一張桌子,上了茶水,徐平坐了下來。

  理欠司(勾院)和應在司的段孔目和李孔目站在他身前,每人手裡都捧著厚厚一摞帳本,等著徐平吩咐。

  磨勘司的鄭孔目則帶著帳本與幾個吏人與周天行和李永倫兩人進入庫裡一一檢驗實物。磨勘司專門做的就是對帳的事,輕車熟路。

  徐平喝口茶水,對段孔目道:「且說一說,庫裡有多少應收未到的。」

  段孔目看著帳本,翻了一會道:「稟上官,外面尚欠庫裡五百六十二貫二十三文,米六十五石,紵布五十八匹,以及其它雜項不等,多是下面屬縣未交足的賦稅虧欠。」

  徐平聽他聲音的些顫抖,臉上不動聲色,平靜地問道:「未交的賦稅先不說,等我日後催繳,你先把除此之外的欠項講一講。」

  段孔目一個勁地翻帳本,也不說話,額頭的汗都冒出來了。

  「最大的欠項是什麼?」

  徐平不至於跟一個小吏生氣,只是平靜地問道。

  段孔目擦了擦汗:「是——是公使庫,公使庫裡欠三百六十五貫足。」

  「什麼?!」徐平一拍桌子站了起來。

  報數目段孔目耍了一個小心眼,欠的總帳用的省百,說公使庫的時候又是用足錢,使兩個數字聽起來不那麼接近。

  徐平留著這個心,怎麼會被他糊弄過去?略微心算一下,僅公使庫就欠了軍資庫四百五十貫以上,占了錢欠帳的八成以上了。

  欠的數目多少還是小事,挪用軍資庫錢物這個罪名就大了,如果是太祖太宗的時候,這是殺頭的罪名,就是文臣直接被砍頭棄市的都不少。也就是真宗朝之後宋朝對臣下寬大,曹克明一個武將也敢做出這種事來。

  直用了一個時辰,一眾官吏才把庫裡的物資檢點清楚,也只是大概,並不詳細。徐平微閉著眼睛,聽著他們的彙報,一言不發。

  彙報完了,徐平直起身子,看著周天行和李永倫兩個人道:「你們兩個真是天大的膽子,軍資庫裡的錢物也敢借給公使庫使用,我耐何不了曹知州,還斬不了你們兩個嗎?!」

  周天行和李永倫對視一眼,苦著臉行禮道:「知州要來錯錢物使用,我們兩個又怎敢不借?而且這錢我們都登記在帳,確是招待交趾使臣和各地羈縻地方的蠻酋用了,都是公務。」

  「公務又如何?軍資庫錢物地方不得擅用,法典俱在,你們當兒戲嗎?用不了幾天,轉運使便會來邕州巡視,你們只管洗乾淨脖子好了!」

  徐平也沒那個脾氣真地開刀殺人,嚇唬他們一下而已。事情到底要怎麼結束,還是要看曹克明的態度,如果與徐平一直僵下去,他也不介意以這個為理由彈劾曹克明,監督地方本就是他的本職。至於這兩位僚官,那就聽天由命了,如果曹克明被貶,他們兩個經手者恐怕會被推出來祭旗。

  周天行和李永倫面面相覷,也說不出話來。曹克明是武將,沒心情與他們講那麼道理,要用便用,他們也攔不住。反正出借的時候他們已經上報過了本路監司,都沒有回音。麻煩的是那時提刑司還在,作為監察方面通判的直接上線,他們主要向廣西提刑審訴,轉運使司只是移文告知。現在提刑司已經廢罷,恐怕沒人再認他們這一筆爛帳,這才是麻煩事。

  從軍資庫出來,接著查點旁邊的公使庫。不出所料,除了各種公務用的器物都在,酒一瓶都沒有,錢只有一百一十二貫三十八文,算上欠軍資庫的三百六十五貫,虧空了二百多貫。

  徐平心裡冷笑,這位曹知州真是可以,弄出這麼大個財政窟窿還敢跟他擺架子,真當這個世界缺了他就不轉了。

  這事情可大可小,軍資庫和公使庫都是地方倉庫,禁止知州插手還是從防止藩鎮再現的方面考慮,並不是絕對不能用,只要各方畫押,挪用軍資庫的事情在沿邊州軍還是不少見的。

  關鍵軍資庫歸通判全權處理,鬧不鬧起來全看徐平的態度,就以曹克明今天對徐平的樣子,徐平也想不出什麼理由幫他把事情壓下去。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6 10:51

第7章 尷尬的接風宴

  邕州州衙後花園。

  長官僚佐齊聚一堂,給新到的通判徐平接風。

  徐平和曹克明鬧矛盾的傳聞已經人人皆知,氣氛很壓抑。幕職諸官和一些低級監當官都是小心翼翼地坐在席上,眼觀鼻、鼻觀心,一語不發。

  最上面坐著曹克明,他已經快六十歲了,頭髮和鬍子都已經花白,身體卻還健壯得很,穿了一件紵布襴衫,遮住那一身銅筋鐵骨。

  曹克明是川蜀地方雅州人,跟著伯父曹光實從軍。黨項叛亂,李繼遷詐降殺曹光實,曹克明帶個僕人秘密潛入敵後帶回曹克實的屍體,為人所重。因為母親老邁偷偷回到家鄉,恰巧碰上李順起事,因戰功升遷,後來在多地做巡檢,積功累升。後來調來邕州,平息蠻峒叛亂。此後歷任多地,大多都是與峒蠻叛亂有關,軍功赫赫。因交趾攻略邕州,才又調了回來,以其威名,僅派人到交趾交涉了一下,李公蘊便收兵上表謝罪。

  憑良心說,這是一位名副其實的功臣老將,大宋壓制兩湖兩廣諸多蠻族的擎天柱之一。徐平也明白,明白歸明白,他可沒有僅因這一點就在曹克明面前低聲下氣的覺悟。大家各有分工,職責不同,哪怕真是心裡瞧不上他,面子上也要過得去。曹克明不給他這個面子,他就乾脆不要。

  曹克明看了看一眾手下,轉頭對身旁坐著面色鐵青的徐平道:「邕州地方狹小,也沒有歌舞助興。前幾日桂州田知州移文來,說借幾個歌妓給我們,怎麼沒有與通判一起來嗎?」

  徐平沉聲道:「我與王漕使一起出桂州,監司出巡,何等隆重?怎麼可能帶著歌妓一起,平白落人口實!」

  曹克明連連搖頭:「王漕使就是書生脾氣,只會玩這些虛的。帶著歌妓有什麼關係?路上煩悶了還可歌舞助興。我看他也是個不曉事的,一來廣西沒什麼實在建樹,卻把那個段方又調回了邕州。在廣南為官的誰不知道段方與蠻峒的恩怨糾扯不清,這不是給我找麻煩嗎?」

  徐平可不知道這些秘辛,想起邕州官員見了段方那奇特的神情,只怕真有許多故事,便閉口不接曹克明的話。

  宋朝地方官員的品級一般不高,監司又特別愛找武臣知州的麻煩,所以曹克明對王惟正的不滿溢於言表。他自恃身份,也不怕這位上司給他穿小鞋,此時交趾國王李公蘊已經年邁,大家都知道他活不了幾年了。新舊交替,國事難免動盪,邕州這個地方現地還真缺不了他這位老臣。

  眾人面前的桌上堆著各種水果,這是嶺南特產,比中原豐富得多了。但酒和菜一直沒上來,曹克明有點不耐。

  好不容易見到經辦的吏人,曹克明把他叫到面前,厲聲問道:「眾位官員已經在這裡乾坐了這許多時候,酒水不見,你是怎麼辦事的?」

  那位小吏偷眼看了看徐平,面現苦色,只是道:「知州稍待,馬上就上來了。今日城裡酒坊所釀都不多,採辦起來有些不容易。」

  「快去!快去!」

  曹克明不耐煩地擺著手。

  各州的公務用酒都是公使庫裡自釀,別分一庫為公使酒庫。邕州一是因為人口不多,最重要的是曹克明不善理財,公使庫早就不自己釀酒了,要用的時候都是拿錢到外面酒樓去買。兩廣對酒不徵不榷,允許民間隨意釀造販賣,稱為萬戶酒,酒價比其它地方低得多,買起來並不麻煩。

  徐平看著卻只是心裡冷笑。他已經吩咐了屬下理欠司,專門派人守住了公使庫,只要有錢拿出來,先收到軍資庫裡抵欠款。

  公使庫裡用錢,先要知州批條子,通判連署,才能下到管庫的吏人那裡支用。曹克明的條子過來,徐平看也不看,只管署名,加八個字:「知州公用,通判照準。」反正他自己打定主意這一段時間不用公使庫裡的錢,讓理欠司把公使庫的錢掐死,先斷了曹克明的經濟來源再說。有本事他就用自己的俸祿辦公,不過他的俸祿雖然優厚,用於公務只怕還差得遠。

  公使庫的支出主要影響知州和通判及其直接屬下的日常用度,其它的一般性財政支出都是來自軍資庫,這在徐平掌握之中,不至於引起屬官反彈。

  徐平就坐在這裡,這個小吏不敢說徐平已經斷了公使庫的財源,今晚的酒筵只怕要他們幾個具體辦事的公吏自己掏腰包了。當然可以掛在公使庫的帳上,至於還不還什麼時候還就要看長官的心情了。宋朝的公吏經常面對這種事,搞得傾家蕩產的也所在不少,差役是很可怕的負擔。

  又等了一會,酒菜終於上來。徐平看看,標準極低,這麼一大群人,全部花銷也就在一二十貫的樣子。要知道這種公務筵請,少則百貫以上,碰上奢侈的知州花到千貫以上也不少見。寇准在地方為官,最喜歡大吃大喝,經常圍起大帳點起巨燭與同僚通宵飲宴,公使錢總是不夠花,宋朝常見景象。給通判就是這種接風標準,說出去要被別人笑死了。

  曹克明臉上也掛不住,不過他也知道公使庫裡的情況,不好苛責辦事的小吏,只好厚著臉皮道:「徐通判自中原來,酒肉都是吃厭了的,來到嶺南,多嚐嚐這裡的瓜果,與中原滋味大大不同!」

  徐平也不說話,別人敬酒他就喝,別人吃菜他就拿筷子。

  半年多時辰,酒筵就草草結束,又沒歌舞,也沒其它節目,一眾僚佐本就是坐在那裡受罪,一哄而散。

  徐平回到自己住處,高大全與幾個徐平的隨從軍士正坐在院裡閒聊,急忙站起來行禮。

  知道州衙裡的公用伙食因為他封了公使庫已經斷了,徐平便問道:「你們吃過了飯了沒有?」

  旁邊秀秀正騎著她的那匹寶貝果下馬閒逛,聽了搶著答道:「我們吃過啦!官人,我們出去吃的糍粑,還有一種米麵,滑溜溜的真好吃!」

  米麵就是後來的米粉,正是廣西流行的食物,徐平笑了笑。

  在院裡坐下,喝了碗茶,徐平便與這些隨從軍士閒聊,問他們是哪裡人,家裡戶口多少,每月軍俸夠不夠養家糊口。

  廂軍都是從本就招募,尤其這些人不隸正式指揮,都是邕州附近的農家,只有譚虎一人是禁軍揀剩的,無家無業,算是專業人。

  說到軍俸,譚虎笑道:「邕州地方物價便宜,像我這種沒有家室拖累的,當然吃喝足夠。其他人都有父母妻小,這點俸祿夠上什麼!全靠家裡人在家裡種地營生,才能糊口罷了。」

  廂軍的俸祿比禁軍差得多,這種情形也在徐平的意料之中,只好等以後如果軍資庫豐盈起來,多給他們點賞賜好了。

  說會閒話,譚虎道:「官人的官服還是中原的形制,在這裡穿著就有些熱了。邕州盛產苧麻,外面紵布便宜得很,官人可以別製一套,穿著也涼爽。」

  紵布是邕州的大宗收入來源,遠銷四方,又被稱為夏布,在這種地方比徐平身上的衣服舒服多了,徐平自然答應。其實他一到這裡,這些東西都應該準備好的,哪裡還要自己置辦。現在公使庫裡沒錢,他連安家費都領不到,再說曹知州眼裡沒放下他,自然什麼都沒有了。

  秀秀在馬上玩累了,便把馬牽到一邊馬槽拴住,也湊過來聽。

  徐平便道:「秀秀,從明天開始我們自己開個小灶,每天你與高大全出去買菜做飯,我的俸祿便由高大全收著,一個月結一次帳就好。」

  秀秀道:「為什麼?我聽他們說,州衙裡有專門的皰廚,我們都可以在那裡吃飯,並不需要自己做。」

  徐平搖搖頭:「州衙裡的皰廚只怕到了明天就開不火了。」

  州衙的各種用度是公使庫每日支出的大項,從明天起,不知有多少人要跳腳了。徐平琢磨著該趕在年前把這月俸祿提前發下去,還有年節的賞賜,一次性發足,平息一下受損失的人的怒火。他與曹知州的矛盾,沒有必要牽連到其他人,讓人家連年也過不好。

  這兩秀秀到處被人奉承,還以為從此之後跟著官人過上好日子了,沒想到還要天天做飯,嘟著嘴站在一邊生氣。

  徐平隨口安慰兩句,秀秀只是生氣不理他,徐平也就懶得再管。這兩年秀秀天天與蘇兒在一起,也學上她的嬌氣毛病了。

  說過了秀秀,徐平又對譚虎道:「你與高大全安排一手下人的輪值,不需要所有的人全部天天跟著我,有了空閒,自己做點營生補貼家用也是好的。如果要出城,我會讓高大全提前告知。」

  譚虎謝過。廂兵生活不容易,如果沒有外快,長官再不賞賜,生活就過得非常緊張。徐平能體會他們的辛苦,也讓他們舒心。

  看看月上中天,徐平站起身來,伸個懶腰:「大家早點歇息吧,明天一早還有的事情忙,不要懈怠了。」

  通判的職掌非常繁雜,接下來一個月徐平都沒有空閒時候。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6 10:53

第8章 通判廳

  高大的菩提樹遮住了小院一小半的面積,整個院子都透著陰涼。房子卻不在菩提樹的陰影裡,前面稀稀落落地種著一排芭蕉。芭蕉葉是熱帶良藥,家家都要種上幾棵,州衙裡的通判廳也不例外。

  寬敞的通判廳裡,三張大幾案後面,鄭孔目、段孔目、李孔目各帶了一大幫吏人正緊張地忙碌著,整理這幾年來的帳籍。每次新官上任,他們都要折騰一次,也是習慣成自然。只是這次新來的通判更多了一個花樣,帳籍整理完了之後,還發給他們一些表格,按要求填進去,填完之後聽說還要畫出圖表。

  公吏與流官不同,一輩子都做這個工作,幾乎沒有調動。碰到不善於理事的長官自然是滋潤無比,可以從中上下其手,一旦長官對吏事明白一些,就苦了他們,做事都小心翼翼。宋朝優待士大夫,可不優待他們,只要被長官抓住了把柄,說拉出去打板子就打板子,那些長官的隨行兵士又不是擺著好看的。

  徐平前世也是個小公務員,對這些雜事熟悉得很,查上兩次帳,再沒有人敢心存僥倖來糊弄他,老老實實地在那裡幹活。

  這些公吏與外面辦雜事的差役不同,他們也是有俸祿的,拿錢幹活,天經地義,專業人員就要幹專業的事,徐平也沒那閒心可憐他們。

  旁邊的小房間是休息的地方,左邊的小房裡裡,徐平趴在桌子上,聚精會神地把一根鉛筆芯向木棒裡裝。

  專業就專業,徐平本來以為這個時代是沒有硬筆的,以前在中牟自己的田莊裡想用鉛筆畫個圖都是用木炭將就,直到接觸這些專業財會人員,才知道自己以前見識少了。鉛筆早已出現並使用了不知多少年,甚至製法也已經與後世相差不大,石墨磨成粉,和著膠製成需要的形狀,稱作「鉛槧」,在專門的記帳人員中流傳甚廣。就是這時還只有鉛筆芯,徐平便試著放到木套裡,作成後世鉛筆的樣子,方便攜帶使用。

  想起前世傳說鉛筆是歐洲哪個工匠因為什麼特殊理由靈機一動就發明瞭出來,徐平就覺得好笑。他前世太多東西是這樣了,明明在中國流傳久遠,卻都用各種神神秘秘的說法安到西方人頭上。蒙古人打入中原,滅亡了不知多少中國土生土長的文化,偏偏又被蒙古人傳到西方,在那裡流行開來。到後來西方人架著大炮把這些再傳入中國,從此就成為他們的發明瞭。

  徐平身邊還有一支竹筆,筆舌中間開了縫,與後世的蘸水鋼筆已經相差彷彿,此時就是當蘸筆用的。聽磨勘司的鄭孔目說,他們常用的還有一種用鵝翎製成的蘸筆,因為沒有竹筆好用,通判廳裡沒有。

  看著這些東西,徐平也只是搖頭。還以為鵝毛筆是歐洲人的特產呢,沒想到中國也用了一兩千年了。中國人最終選擇了毛筆作為通用書寫工具,是很多原因綜合出來的結果,與紙張、墨水、審美及筆的工藝水準等等都有關係,但卻不是因為沒發明出這些工具來。

  把鉛筆芯裝在剖開的半圓套裡,徐平呵了口氣,在上面塗上膠水,拿起另一半合上,使勁捏了捏,放在一邊等著自然陰乾。

  拿起那支竹筆來,徐平仔細觀察。前世用慣了鋼筆寫字,對這種工具有一種天然親近感。這枝筆筆舌部分已經與後世的蘸酒相差不大,中間的細逢卻還有些不太講究,應該不是為了專門下墨的,而是為了增加筆尖的彈性,兼具有下墨的功能。把形制稍微改進一下,不知能不能用鐵製出真正的鋼製蘸筆來。

  正在徐平靜心思索的時候,廳裡傳來一陣喧嘩聲。

  被打斷思緒徐平很惱好,把竹筆放下,快步來到大廳裡。

  錄事參李永倫和節度判官周天行正與理欠司的段孔目理論,見到徐平,三人急忙躬行禮。

  「何事喧嘩?」徐平看了一眼李永倫和周天行,沉聲問道。

  李永倫恭聲道:「曹知州要從公使庫裡提三十貫錢使用,卻沒有通判署名,我便拒絕了來交辦的吏人。不想曹知州差了親隨把我責備一通,說是通判讓理欠司優先催繳軍資庫欠款,公使庫裡再提不出一文錢來,讓我找周判官代簽,不需要再來找通判連署。周判官哪裡敢做這個主?我們兩個不敢自作主張,只好來稟報通判。」

  看兩人誠惶誠恐的樣子,徐平點了點頭:「你本該如此,軍資庫的錢物不能擅動,虧空了無法交待,就是曹知州,也需按制度行事。」

  「通判說的是。」李永倫附和一句,抬頭看了徐平一眼,小聲道:「可下官只是州僚佐官,怎麼敢違拗知州的意思?通判您看——」

  想了一會,徐平道:「這樣吧,讓鄭孔目與你們兩個一起去檢點一下軍資庫,檢點完後就把鑰匙留在我這裡吧,不使你為難。」

  李永倫面現喜色:「通判明鑒,我這就與鄭孔目同去!」

  說完,與旁邊的周天行對視一眼,兩人都是鬆了一口氣。

  軍資庫的日常雜物由錄事參軍處理,通判總領。徐平不想麻煩,鑰匙放在李永倫那裡沒收回來,被曹知州瞅了個空子。還好兩人乖巧,急時來稟報。

  看著三人出了門,徐平的神情冷峻起來。這幾天並沒有什麼公務,曹克明要提錢出來必然只是日常用度,而且很大可能是用在自己身上。一樣不用公使庫裡的錢,徐平花自己的錢過得好好的,憑什麼知州就不行?

  從家裡啟程的時候,徐平帶了三千兩銀子,以應付突發事件。一路上有朝廷發的驛券,驛館吃喝借馬都不要錢,有的地方官還有贈送,這也是公使錢的用處之一,到了邕州,他帶的三千兩銀子一點沒動,還多了百十兩。所以這些日子都是自己掏腰包,也沒覺得怎樣。

  李永倫幾個人去檢庫封門,便有好事的小吏飛跑去報告曹克明。

  「豈有此理!豎子欺人太甚!」正在樹下閒坐的曹克明拍案而起。

  他已經憋了幾天了,本以為徐平鬧鬧脾氣過幾天就算了,沒想到竟然變本加厲,軍資庫再也不允許他插手,公使庫實際上也封掉了,這些天他的平日用度都成了問題。

  雖然俸祿比徐平高,曹克明卻要養活一大家子人,比不得徐平,家裡完全不用他操心,有多少花多,時不時還能補貼一下。

  宋朝官員舒適的生活大多都是在任職的時候,除非做到了朝中高官,不然也攢不下太多的錢。平時看著舒適那是有大量的公家補貼撐著,真正拿到自己手裡的現錢並不多,連俸祿都有一大部分是實物發放,哪裡有閒錢。尤其是地方官,不許放貸,自己和親屬不許在管地置辦產業,不許在管地娶妻妾,還能剩下什麼來錢路子?要知道放貸是包括出錢入股投資的,實際上就是不許官員在地方從事商業活動,幹拿工資的公務員罷了。

  地方官花天酒地的生活全靠公使錢撐著,廣南西路以桂州最多,一年四千貫,邕州沿邊,一年也有三千貫。這是朝廷撥下來的錢,緊緊巴巴地也夠公務活動費用,但大頭不在這裡,地方上用錢再生錢才是主要來源。像邕州這種下州,如果是在江淮或者中原,酒醋加上其它商業活動可以翻上一番,有的富裕的州甚至一年能達到一萬多貫,做什麼都夠了。官員的合法貪汙就是用公使錢互相贈送,我送給你,你送給我,就把公家的錢漂白成自己的了。此時這種象還不普遍,到了南宋氾濫成災,到任把公使庫席捲一空的也大有人在。

  說到底,還是怪曹克明不會經營,只知道把錢放在庫裡坐吃山空,但凡腦筋靈活一點,找個可靠的人用公使錢做些生意,也不會面臨這種窘境。兩廣不禁酒,最大頭的醋息錢打了折扣,還可以做其它生意嗎。

  在院中來回踱了一會步,曹克明再也忍不下心中怒火。身為武將,曹克明嗜酒貪杯,尤其喜歡附近賓州和橫州產的一種名酒「古辣泉」,一天不喝就覺得渾身難受。沒了公使錢,這些日子「古辣泉」也喝不起了,只能在邕州城裡買點平常的酒頂著,由於徐平作梗,眼看著平常的酒也喝不起了。

  自己堂堂一州之主,被徐平一個毛頭小子如此欺負,曹克明的怒氣再也不可遏制,邁開大步出了房門。

  見知州怒氣衝衝地走來,州衙裡的人都遠遠繞開,不敢自尋晦氣。

  到了通判廳,曹克明完全不理徐平的隨身兵士,噔噔噔闖了進去。

  徐平正在指導應在司的李孔目畫圖表,見到曹克明進來,起身行禮道:「知州怎麼有空閒到我這裡來?有什麼事要吩咐派個下人過來就是了。」

  曹克明冷哼一聲:「這邕州城裡,哪個人入得了通判法眼?我又能派哪個人來?我自己過來,還怕你不給我面子呢!」

  一眾正在辦公的吏人全都站了起來,大氣都不敢吭一聲,生怕引來長官的怒火。

  徐平沉聲道:「知州好盛的怒氣,有事只管說好了。」

  曹克明看看左右,喝道:「我和通判有話要說,其他人都給我滾出去!」

  看著眾人都出了房門,徐平坐了下來,對曹克明道:「沒有外人了,知州儘管坐下說話。」

  曹克明一腳踩在凳子上,厲聲道:「你封了公使庫,意欲何為?!」

  「知州何來此言?你批的錢物,我可有一次駁回去?」

  「一派胡言!你批了又如何?領出來就被理欠司收走了,批與不批有什麼區別?你是根本不給我活路!」

  徐平慢悠悠地道:「欠債還錢,天經地義!這有什麼可說的?」

  「你,你——」曹克明指著徐平,「就是要還錢,你不能等到轉過年來新的公使錢發下來再催債?青黃不接的時候朝廷還不允許催租呢!」

  徐平歎了口氣:「漕使巡視可不管時間!我們在柳州分開,想來用不了多少日子王漕使就要到邕州,我不能不預做準備啊!這些日子,我可沒動過公使庫裡的一文錢,知州也忍耐一下才好。」

  曹克明一下怔住,是啊,徐平從沒向公使庫伸手,甚至連安家費都還沒著落呢。人比人氣死人,這種事怎麼計較,強咬著牙道:「人與人不同,我擔著安撫峒蠻的大任,怎麼比較?再說漕使怎麼了?來了出事自然有我擔著!」

  徐平站起身來,看著曹克明笑了笑:「知州有這份擔當,早說不就好了!來,寫個字據畫了押,我立即吩咐理欠司先不收公使庫欠帳!」

  曹克明兩眼冒火,知州向通判寫保證書,不得被人笑死。可惜到了這一步,再不低頭手下有人要吃不上飯了,他不像徐平那麼有錢,可以一個勁向裡面墊,全靠公使錢撐著場面。

  雖然胸膛都快要氣炸了,曹克明還是乖乖在字據上簽名畫押。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6 10:55

第9章 永不加賦的困境

  中國歷朝歷代,財政上宋朝是個另類,嚴重依賴工商業收入和變相的人頭稅徵榷收入,特立獨行格外顯眼。徐平本來也很不理解為什麼會這樣,直到他坐上了通判的位子,自己打理一州財政,才恍惚有些明白。

  兩稅作為正稅,在財政收入中的地位自然最重要,當徐平打開兩稅的帳籍,一道咸平元年真宗皇帝給三司的詔書抄本便映入眼簾。

  「方域至廣,邦賦實繁。責在有司,抑惟前典。今逋逃罕複,租調弗均,關市之征,逮於山澤之產,鹹助軍國之資。宜令三司使以下,同經度件析以聞。歲用所額,無俾有闕,勿得增加賦斂,重困黎元。」

  凡是宋朝主持兩稅工作的,必須以這道詔書為準,最關鍵的就是最後一句話,不管朝廷財政盈餘還是虧欠,不許增加賦斂。概括起來就是四個字:「永不加賦」。

  這四個字是徐平前世從金庸的小說裡見到的,吹得天花亂綴,好像絕世秘笈一般造就了康熙這個千古一帝。實際上康熙的永不加賦指的是人丁稅,其它的稅種加起來一點都不含糊。這個稅種在宋朝是沒有的,而且清政府只執行了二三十年,就被他兒子雍正攤丁入畝變相廢除了。

  沒什麼人提起的宋朝永不加賦政策卻被執行得非常徹底,而且不是指的每畝的兩稅負擔,而是兩稅的以州軍計的總額。換句話說,開墾荒地,下等田變成上等田,技術發展畝產量提高,每一州的賦稅總額都不變,這些措施帶來的好處都留在了民間。終兩宋三百多年,兩稅總額以州軍計算基本只有減少,沒有增加,更不要說中央層面了。每次方田均稅,基本是以均稅而不增稅為前提才能推行下去,王安石變法也不能例外。

  在徐平看來,這只能是理想主義者的荒唐措施,依據現實條件調節賦稅才是正常的。然而在宋朝,這卻是天條,容不得任何挑戰。

  兩稅額度固定下來,朝廷用度卻不斷增加,官府便只好向工商稅和征榷收入努力,這便是宋朝特立獨行的根本原因。等到了這些收入也不能滿足支出的時候,便開始增加苛捐雜稅。朱熹有名言:「古者刻剝之法,本朝皆備」。其實不僅是古者刻剝之法,到了南宋的困難時期,朝廷為了增加收入官員們想出的各種名目天馬行空,想像力突破天際,讓後人也是歎為觀止。

  在宋朝前期,永不加賦的政策大大促進了工商業的發展,使官僚制度和社會經濟管理各方面都遠遠超出了時代,後世的元明清三朝都難望其項背。而到了宋朝後期,這一制度又使中央失去了對地方財政的掌控,整個國家財政都在崩潰邊緣徘徊。

  宋朝地方官員的考核,知州首重司法,無冤獄為基本追求,如果能夠平反冤案使五人以上活命,就可以官升一階。而通判則首重財賦,要求上供錢糧能夠及時交上,司法民政是次一等的考核目標。

  徐平既然走上了這條路,當然也希望儘快升官,便要在財政收入上想辦法。邕州這個地方賦稅極低,上供財物僅是意思一下而已,需要與周圍好幾個州合起來才值得往京城運輸一趟。實際上整個廣南西路,是宋朝除了戰爭時期的邊疆地區之外,惟一養活不了自己的地方,常年要從兩湖輸入百萬貫左右的錢物才能維持,徐平要想獲得政績實現本地財政平衡是第一要務。

  招攬戶口開墾荒田先放一邊去,賦稅又不會增加,人口增加的好處知州拿大頭,以曹克明的態度,徐平沒心情伺候他。看來還是要在工商業上想辦法了,徐平首先想到的就是釀白酒。邕州瘴氣重,按後世經驗應該是白酒的理想銷售地區,多少年後山區少數民族還沉溺其中無法自拔。

  不知不覺,徐平胡思亂想這些的時候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通判廳裡點起了幾枝大蠟燭,準備挑燈繼續辦公。

  李孔目走上前來恭聲道:「上官,準備開飯了。」

  徐平哦了一聲,站起身來但個懶腰,走出了廳門。

  院子裡,秀秀和高大全帶著幾個兵士正在給一眾加班的公吏打飯,這是徐平按他前世的習慣建了個小食堂,伙食費他自己掏腰包。因為與曹克明鬥氣,徐平這些日子不從公使庫支錢,這些加班補助便也落在了自己身上。當然他也可以讓公吏自己回去找地方吃飯,吃過了再來上班,那就不如現在這樣花幾個小錢籠絡人心了。

  公吏們打過了飯,徐平才在一邊樹下的石桌上坐下,秀秀端了兩個小菜上來,都是本地的特色,旁邊還有一小壺酒。

  吃著飯,徐平問秀秀:「怎麼樣,這些日子還過得慣?」

  「也還好,各色瓜果換著花樣天天也吃不完。就是每天買菜要出城,實在是累死個人。」

  徐平好奇地問道:「以前在京城裡,你和蘇兒兩個滿城跑著玩,也沒聽見喊累。邕州城比京城不知小了多少,怎麼就受不了辛苦了?這些年你養得嬌了,幹一點活就挑三揀四。」

  秀秀嘟著嘴道:「才不是!京城裡出去玩有油壁車啊,這裡什麼都沒有,連頭驢都雇不到!」

  徐平聽了只是搖頭。中國的公車出現在唐代,到了宋朝大城市裡已經很常見,使用的是油壁車,東京城裡最多。到了南宋的時候,公車的制度就很完備了,逛街訪友都很方便。

  邕州是個小地方,從人口規模說起來,此時邕州管的也就相當於徐平前世的一個鎮,下面幾個縣就相當於大村子而已,當然不會有公車存在。

  秀秀報怨幾句,等徐平吃罷了,收拾了餐具自己回去。

  其餘公吏吃過了飯,拿著自己的大碗蹲在通判廳院子裡的大缸邊洗碗,低聲說著閒話,倒真有了徐平前世小機關的感覺。

  這個時代的人是最容易接受後世思想的,尤其官吏,專業化在中國古代史上是空前絕後的,一些習慣便與後世相似。

  休息一會,徐平道:「時候不早了,大家進去再忙上一兩個時辰。王漕使要不了兩天就到邕州,大家受累,趕在這之前把帳籍整理清楚。」

  這樣忙忙碌碌的日子一直到了臘月二十八這一天,王惟正巡視過了柳州、象州、賓州,終於到了邕州城。

  公使庫裡只剩下五十多貫錢,迎接王惟正的酒錢都不夠。萬般無耐,曹克明再次親筆寫下了一張字據,自己在上面簽字畫押,讓徐平和周天行兩個連署了,又從軍資庫借支了五百貫。

  錢是英雄膽,這兩次磨下來,曹克明見了徐平就低頭斂眉,再沒前幾天的氣勢了。徐平也不難為他,在借據上注明借支理由,加注等來年公使錢撥下來優先償還軍資庫,便簽名讓軍資庫的幹辦官支了錢出來。

  抬頭不見低頭見,徐平沒必要與曹克明徹底鬧翻,只要抓緊財權,讓他在自己面前不能大聲說話就夠了。

  因為心裡有了芥蒂,邕州的知州和通判兩人除了公事老死不相往來,好在也沒鬧出其它矛盾,下面的官吏除了多跑幾次腿,也不受影響。

  邕州城裡沒有轉運使辦公的地方,曹克明和徐平帶著一眾僚佐出城迎接之後,便在驛館安置來,擺開迎接宴席。

  轉運使隨從數百人,五百多貫錢的接待水準顯得極為寒酸,雖然不至於像徐平的接風宴那麼難看,在各州裡肯定也是最丟臉的了。

  好在王惟正並沒說什麼,酒喝過了三巡,把曹克明和徐平兩人叫到了小花廳裡,落坐之後,讓兵士去泡茶。

  見曹克明和徐平兩人各自正襟危坐,好像不認識對方一樣,王惟正就覺出了一些異樣。知州和通判哪怕平時有些小矛盾,見轉運使的關鍵時刻也會放下爭執,互相幫扶以求過關,這兩人卻好像不是這樣。

  上來茶後,王惟正喝了一口,漫不經心地徐平:「雲行,來邕州也有一段時間了,覺得如何?」

  徐平面色平靜,從容答道:「下官初次出仕,萬事不懂,這些日子都在檢點帳籍,無心他顧,除了忙一些,也沒什麼。」

  「哦,那與曹知州相處得怎麼樣啊?」

  王惟正好像是隨口提起,隨隨便便地問道。

  曹克明一下緊張起來,他也擔心徐平這個時候告他的狀。從監察知州的角度來說,這兩個人是一夥的,不由他不重視。

  徐平沉聲道:「曹知州是老臣,久歷邊疆,熟悉蠻事,下官懵懂,只是在一邊小心學著。」

  王惟正點了點頭:「你還年輕,多學一點總是好的。」

  說完,又問曹克明:「知州認為徐通判怎麼樣?」

  曹克明僵了一下,才道:「徐通判公事上用心,只是相處時間太短,其他卻說不上來。」

  王惟正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麼。大家聚在一起,說的都是場面話,真正要瞭解還是要私下裡各個約談,他現在只是大致瞭解一下雙方的關係罷了。雖然都是場面話,內容無關緊要,細節卻也能顯示一些內心的想法。

  問完這些,便說起正事。

  「我來去匆忙,又趕上年節,巡視只是走馬觀花罷了,還是要多聽你們講。現在邕州最重要的事情是什麼?」

  聽見王惟正問起這個,曹克明急忙道:「州裡公使庫已經空了,不瞞漕使,今日酒筵都是我從軍資庫借的錢!漕使務必從其它州軍調撥幾千貫過來,不然我們都揭不開鍋了!」

  聽見一張嘴就要錢,王惟正的面色不好看起來。

  曹克明急忙加了一句:「徐通判來了這麼些日子,到時的贈錢也還沒有著落,州裡的公使錢實在是一文都拿不出來了!」

  王惟正沉聲道:「各州公使錢都有定數,人人哭窮,我到哪裡找錢去?」

  曹克明道:「其它州軍怎麼比得了邕州?自今年已來,交趾對邊境各州多有冠略,往來交涉費錢物不少。再者聽說交趾國王最近身體不好,各領兵王子對王位都是虎視眈眈,本官坐鎮邕州,豈能不聞不問?派人探聽消息,便少不了賞錢。這些處處都要錢,邕州一地怎麼能夠支撐?」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6 10:59

第10章 生財之道

  茅灘江自東北而來,到了邕州城外一分為二,圍著邕州城轉上一圈,便就匯到了郁江裡。這繞城的江水便是邕州的城壕,茅灘江與郁江匯合的地方,就成了邕州的碼頭。四方的珍奇雜貨都湧到這碼頭來,裝上船直下廣州。

  雖然已經是冬天,碼頭邊的楊柳卻依然是翠綠如滴,隨著江邊的微風輕拂著江岸。已臨近上元節,路兩邊三三兩兩的掛上了燈,照著來去匆匆的行人的臉龐,忽明忽暗,仿如夢幻一般。

  水門裡面,離城牆不遠,就是邕州最大的酒樓望江樓。樓分兩層,拔地而起,飛簷斗拱,在小小的邕州城裡顯得鶴立雞群。站在樓上,越過城牆,恰好可以看見外面郁江的迷人風光。

  望江樓的二樓,一個臨窗的小閣子裡,徐平和王惟正相對而坐,面前幾個時令小菜,一壺酒。

  「今年不太平啊!」

  看著夜色,王惟正低聲歎道,話語裡滿是無耐。

  徐平隨口附和:「是啊,自年前起,交趾翊聖王不斷侵略邊境,搶掠財物和人口。曹知州派人交涉,他們左右推託,就是不放還。照這樣發展下去,如果朝廷沒有雷霆手段,早晚釀成大禍。」

  徐平早已打探得清楚,此時儂智高這個人還不知道在哪裡,但儂姓在廣源州勢力已經不小,早晚都要出事。儂智高叛亂正是發生在仁宗年間,不過西北黨項還沒生事,戰亂中成長起來的狄青也不知道在哪裡當兵,被狄青平掉的儂智高叛亂估計還得等幾十年,這幾年估計還是安全的。所以徐平並不怎麼擔心,只是隨口一說而已。

  對面的王惟正聽了卻只有苦笑:「雷霆手段?現在廣西要兵沒兵,要糧沒糧,朝廷每每都是要我們息事寧人,哪裡來雷霆手段?境中兩千多禁軍,贍養還要仰賴他路,只要不出事就好了。」

  「這些不是下官操心的,反正有曹知州。」

  徐平漫不在乎地道。曹克明是見過大世面的,這點風波想必還應付得來。

  「靠曹知州,他手裡也得有錢啊!」

  說來說去,王惟正又轉到了錢上來。現在形勢緊張,王惟正也不敢放任邕州不管,終究是答應把邕州公使錢的缺口補上。轉運使手裡並不掌握錢糧,他只能從其它州那裡調撥。桂州、柳州、象州、貴州、潯州、梧州和郁林州等七個州一共湊了三千八百貫,陸陸續續開始向邕州發送。這在轉運使平衡本路財政的職權之內,撥錢出來的州雖然不滿,還是要照做。

  有了錢曹克明便活了過來,為防意外,一過了年就帶著人馬去了永平寨鎮守。永平寨與交趾一江之隔,除了欽州便是大宋與交趾最大的貿易點,周圍都是土州蠻峒。曹克明鎮邕州多年,在土人中極有威信,可以借蠻兵的力量。

  此時知州不在,邕州城裡便是通判徐平當家。

  過了一個年,常例的賞賜發下去,連軍資庫裡也快空了。曹克明出兵,又把庫裡剩下的錢帛搜了個一乾二淨。徐平也變不出錢來,聽了王惟正的話只好裝傻,只管看著窗外的風景,並不作聲。

  王惟正見徐平不答話,只好直說:「兵事兇險,一念之間就可能釀成大禍,雲行坐鎮州城,切不可讓曹知州缺了錢糧。」

  徐平躲不過去,轉過身來歎了口氣:「漕使,庫裡你也親自去檢點了,空得耗子都不在裡面呆。現在是什麼時候?正是青黃不接,收夏稅還早,朝廷也沒有錢撥下來,我到哪裡變給他去?」

  王惟正指著外面的碼頭道:「邕州正當要衝,每天多少貨物都要從這裡運走。你只要上心一些,碼頭上的貨物都是錢糧,就看你收不收得上來!」

  「拉倒吧!交趾一作亂,從蠻地來的金銀朱砂這些值錢的貨源都已經斷了,碼頭上現在運的那些東西值幾個錢?能收多少稅?」

  王惟正也知道這是事實,不過卻不能鬆口,只是道:「不管你有多少理由,不能使曹知州那邊餓肚子!若是出了事,我也饒不了你!」

  「那你要我怎麼辦?難道要我去搶?」

  王惟正沉默了一會,才抬起頭看著徐平道:「雲行,我也聽說你與曹知州相處得並不融洽,萬不能因為私怨影響了國事!」

  徐平聽了,猛地按住桌子,過了一會長出一口氣,把火氣壓下去:「王漕使,你這是要把我架在火上烤了!好,我和曹知州是互相看不對眼,我不知道他是為了什麼,我看他不順眼很簡單。來的第一天,我去拜見他,他坐在樹下搖著扇子,讓我在太陽底下曬了大半個時辰,事後一聲不吭。我是朝廷命官,不是來做曹知州僕人的,如何咽得下這口氣?」

  王惟正聽了,心中暗歎一口氣,便想勸一下徐平。

  徐平卻不讓他說話,接著道:「我雖然對他看不順眼,但自從進了邕州城裡,但凡是公事,漕使可以去打聽一下,我什麼時候為難過他?曹知州要出兵,我把軍資庫搬空了,帶出去的兵士,對賞賜的錢物哪個不是心滿意足?現在州裡各庫都是空在那裡,後續接濟把我賣了也變不出錢來!」

  「怎麼能夠感情用事?」王惟正也變不出錢來,湖南調撥的錢物也要幾個月後才到,終究還是要軟下來商量。「你坐鎮邕州,總是要想辦法,不然朝廷設置官員何用?」

  徐平平復下心神,點頭道:「好!說到這裡,我們便不妨算算。現在年關剛過,兩稅指望不上。邕州城小,一個月的商稅不過百十貫,運到永平寨去都不夠運費。剩下的就是禁榷之物了,可那些我管不著啊!」

  邕州禁榷的物資主要是食鹽,其他茶酒之類這裡不禁,金銀銅鐵這些邕州不產,沒有意義。食鹽主要是由轉運使負責,州裡只是協助而已,從中得不到什麼利益。而且鹽利比較敏感,不是說漲就漲的。宋朝禁榷物資主要分為兩大類,一是以食鹽為代表,因為是民生所必需,其實就是變相的人頭稅。再一個以酒為代表,不是民生所必需,勉強算是奢侈稅。宋人對這兩者的分別已經很清楚,酒稅漲起來隨心所欲,只要朝廷收的總額增長就是成功,有人反對回答也很簡單,嫌貴可以不喝啊,不喝酒又不會死人。鹽稅就不行了,一旦上漲就會影響民生,搞不好就會被禦使彈劾。

  現在畢竟沒有正式交戰,王惟正也不敢抬高鹽價,便對徐平道:「鹽利且不說它,其它茶酒之類邕州大有可為,你再想想辦法。」

  「大有可為?這些邕州不禁,稅不是照樣收不上來?」

  王惟正滿臉苦惱,看著徐平直搖頭。

  徐平發洩得也差不多了,看著王惟正歎了口氣:「其實,也不是絕對沒有辦法,事在人為,只不過都不容易罷了。」

  「哦,有什麼辦法,雲行不妨說說看。」

  這種欲擒故縱的把戲用在長官身上沒什麼好結果,徐平是實在煩了,沒了這些顧忌罷了。

  「無非是借用軍資庫和公使庫的錢物回易罷了,每個州軍都有。可曹知州一直沒做這些事,我初來不久,也不敢擅動。」

  地方經商,補貼用度,是很常見的事情。不然以中央三司對地方財政的苛刻,一錢一物都必須上面批准,地方官就不用活了。

  王惟正看著徐平,好一會不說話。地方經商是個黑洞,確實可以補充地方經費的不足,但也給地方官員非法斂財開了口子,更不要與民爭利的事。

  見徐平一直神色坦然,王惟正緩緩地道:「你準備怎麼做?」

  徐平道:「這家裡是賣酒的,京城裡也有些名氣,便先在邕州城裡開間酒樓,用我家秘方,釀酒來賣,算是我無償補貼朝廷了。」

  聽見這回答,王惟正的面色才自然了些。他去京城述職,也聽說過徐家酒樓裡的酒,徐平並不是虛言。

  見王惟正點頭,徐平又道:「除了酒茶,前兩年朝廷又定了白糖禁榷,不知邕州禁不禁?」

  「你還會製白糖?」王惟正好奇地問道。

  徐平苦笑:「漕使這話說的,三司就是收了我家的白糖鋪子才開始禁榷白糖,我怎麼可能不會。」

  王惟正聽了這話,臉色才放開來,對徐平道:「你放心,除了鹽和金銅之類,邕州其它一切不榷,我給你擔保!」

  開過白糖鋪子,家裡又有酒樓,家底不是一般的豐厚啊,王惟正倒是小看了徐平,沒想到他家裡竟是一方富豪。這種出身,一點蠅頭小利必然是瞧不上了,地方生意倒是可以放開來做。

  徐平聽了這話,才算放下心來。這裡是什麼地方?廣西是後世的中國糖都,有的年份,邕州管下的這片地方出產的蔗糖能占到中國總產量的七八成以上,在世界上也排得上數了。只要能達後世百分之一的白糖產量,就是驚人的利益,把整個嶺南兩廣的財政都包下來都綽綽有餘。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6 11:02

第11章 遇仙樓

  陳老實和喬大頭肩並著肩蹲在遇仙樓外,看著前邊不遠處河裡偶爾駛過的小船,悶聲悶氣地道:「又是上元節啦——」

  喬大頭伸了伸脖子,看看路兩邊樹上掛著的燈籠道:「燃燈哩!」

  說完,兩人縮了縮身子,靠在身後的牆上,看著來來去去的人們。

  身後的遇仙樓早已破敗不堪,只有精雕細琢的門窗還在訴說著往日的繁華。早已不知多少年前,一位從京城裡貶來的官員追慕京城裡的時光,在邊遠的邕州城裡建起了這座仿東京遇仙樓的酒樓,一樣的名字,就連賣的公使庫裡的酒也是一樣叫「玉液」。酒樓剛開張的那些年月,這裡是邕州城裡最熱鬧的地方,每月在這裡吃上幾次酒才能稱上邕州有名有姓的員外。

  酒樓如同人一樣,也會慢慢地衰老。本地人把玉液酒的釀法學了去,一家一家新的酒樓開起來,遇仙樓慢慢地老去。後來的長官不擅經營,公使酒庫裡再也沒有了酒,三十年前遇仙樓終於壽終正寢,只剩下了這破敗的樓房,杵在邕州城最繁華的地段,回憶著往日的時光。

  陳老實本是作為禁軍調來邕州,歲月流逝,他也一天天衰老,禁軍揀汰下來作了廂軍,最後被打發過來看守破敗不堪的遇仙樓。喬大頭是陳老實禁軍中老兄弟的孩子,老兄弟不服嶺南水土,在喬大頭五歲的時候撒手西去,本地討的渾家不知去向,由陳老實一手養大。等到喬大頭成年,陳老實托人把他補在本州雜役廂軍裡,與自己作個伴。

  每天他們就蹲在遇仙樓外,看著路上的人群川流不息,看著嶺南的日頭日復一日地升起又落起,偶爾回憶起年輕時在中原的時光。

  喬大頭用手肘捅了捅陳老實,撇撇嘴道:「官人來啦。」

  陳老實轉過頭,看見路上一個年輕的官人帶著兩個兵士向自己走來,身後跟著公使庫白幹辦,帶著一個公吏亦步亦趨。

  轉過頭來,陳老實漫不經心地道:「又換官人啦。」

  徐平終於有空閒,帶著高大全和譚虎,與主管公使庫的白幹辦來看遇仙樓。他要釀酒補貼費用,自然先要把原有資產盤點一下,公使庫在繁華地段竟然還有一座酒樓,倒是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這樣的優質房產一直沒有出租出去,放著慢慢敗壞,也可見前幾任知州通判對公有資產的經營多麼不上心。

  到了樓前,蹲在地上的兩個穿得破破爛爛的廂兵只是看了徐平一眼,便依然蹲在那裡看街景,毫無起身的意思,想來平時憊懶慣了。

  白幹辦臉上掛不住,搶上前來對陳老實喊道:「陳老實,這是本州新任通判,前來檢點酒樓。你不起來迎接,是要找板子打嗎?!」

  喬大頭縮了縮脖子,對陳老實道:「幹辦要打板子哩!」

  「打唄。」陳老實依然漫不經心的樣子。

  徐平無耐地搖了搖頭。廂軍隊伍龐雜,大致可以分為三個類別。補充禁軍可以征戰的,以每指揮五百人左右為單位,都有番號,邕州有靜江和新招靜江兩指揮,一千多人,已經全部被曹知州帶走駐防邕州屬下五寨。還有一種是正規一點的役兵,也有番號。剩下的就是雜役廂軍,沒有番號,雖然掛著軍隊的名字,實際卻做著雜役的工作。

  北宋的禁軍基本全是北方人,九成也都駐紮在北方,廣大的長江以南地區全靠廂軍維持秩序,地位比北方的廂軍要高一些。但雜役廂軍從不教閱,也不指望他們打仗,實際是官方的僕人,素質可想而知了。

  民不畏死耐何以死懼之?這兩個廂軍跟乞丐一樣,一副生無所戀的樣子,白幹辦嚇唬他們有什麼用?打死還省了燒埋錢,他們怎麼會怕呢。

  看了看破敗不堪的遇仙樓,徐平問蹲著的陳老實:「你們在這裡看了多少年了?一直都是這個樣子嗎?」

  陳老實道:「我們在這看了十多年啦,怎麼會一直是這個樣子?這樓房一天比一天朽啦,再過幾年都不能給我們爺倆遮風擋雨嘍。」

  看著陳老實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徐平甚是無語。聽他說話不像本地人,便問道:「你老家哪裡?聽起來不是本地人。」

  陳老實道:「我們爺倆河東晉州人啊,太宗皇帝征討交趾,回軍時我們便留在了邕州,一晃四十多年嘍。老了,也不知還有幾年好活。」

  喬大頭一邊小聲道:「我是本地出生的,算是本地人。我阿爹才是晉州人,他死了都三十多年了。」

  原來是當年太宗征交趾時留下來的老兵,徐平看著他們,心裡有一種難言的滋味。宋初的幾任皇帝都有收復交趾,郡縣其地的意思,太宗太平興國五年乘交趾內亂,出兵討伐,先勝後敗,數萬大軍大多葬身嶺南。這些老兵見慣了生死,早已經榮辱不驚。

  歎了口氣,徐平道:「原來是前朝禁軍老兵,失敬了。我要收拾遇仙樓重新開張,你們開了門讓我進去看一下。」

  陳老實站起身來,掏出鑰匙與喬大頭開了門,口裡嘟囔著:「收拾什麼,重新建一座新樓不是更好?我們爺倆連個安身的地方都沒嘍。」

  一開門,一股腐朽的味道撲面而來,像是推開了一扇千年古墓的大門。

  陳老實和喬大頭卻渾然不覺,搖搖晃晃地徑直向前走。

  酒樓裡光線昏暗,封住了的窗子縫隙勉強擠進來幾縷陽光,漫無目的地灑在滿是塵土和青苔的大堂裡。

  大堂裡面亂七八糟地擺著一十幾張桌子,早已看不出什麼質地,門口進來的風一吹,便搖搖晃晃。

  徐平歎口氣:「桌子凳子都不能用了。」

  喬大頭聽見,湊到陳老實身邊說:「陳阿爹,官人說這些桌子凳子不能用了,都是杉木的,燒起火來可好了,這兩個月我們不用找柴火了。」

  他的樣子像是兩個人說悄悄話,聲音卻大得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徐平卻覺得有些悲哀,這兩個人身居鬧市,卻像深山裡的人一般,身邊的一切熱鬧繁華對他們就像是草木一樣,看著生死,看著榮枯,卻與他們兩個沒一點關係。他們就像這座衰敗的酒樓,靜靜等待著結束的那一刻。

  「樓上去看看吧。」

  徐平對身邊的人道,當先踏上了樓梯。

  高大全急忙搶上前來,走在徐平身前,口中道:「這樓梯朽敗得厲害,官人小心些,走在我身後就好。」

  樓上是小閣子,一如東京城裡酒樓的佈局。透過塵土、蛛網和遍佈的青苔,徐平彷彿看見了多少年前,滿身錦緞的官人員外坐在閣子裡談天說地,旁邊的歌女唱著從大城市傳來的早已不新的歌詞,小二高聲唱著菜名,賣各種小吃的小販在閣子裡穿梭。

  陳老實站在樓梯口,手裡把玩著鑰匙,百無聊賴。他已經老了,只是靜靜等待著自己大限的到來。世間萬物在他一雙渾濁的老眼裡都是模糊一片,早已不能一一區分開來,他也沒有心思去區分了。

  身邊的喬大頭看著徐平幾個人卻有些好奇,他三十多歲,還沒有感覺到死亡撲過來的影子,還願意睜開眼睛看看外面的世界。

  高大全在徐平身邊道:「官人,這裡看起來比我們家白沙鎮上的酒樓還要大得多啊,就是朽敗得厲害,不知要花多少人力來收拾。」

  徐平歎口氣:「再難也得收拾起來,州裡也沒錢再起一座新酒樓了。明天你和譚虎帶著兵士們來收拾,白幹辦也跟著,所有花銷先從我這裡支用。」

  譚虎道:「官人不是還要釀酒嗎?我看已經收了不少高粱,兵士們都來了誰給官人幫手?」

  「有什麼辦法?就你們幾個人,做了這樣就丟了那樣,只好先撿要緊的一樣一樣來,慢慢想辦法。」

  譚虎看了看樓梯口站的陳老實和喬大頭,小聲說:「其實州裡像他們兩個那樣的雜役廂兵也有不少,官人大可以招集起來做些事情。反正他們閒著也是閒著,每月俸祿不夠衣食,賞上兩貫錢,他們對官人還感恩戴德呢。」

  徐平聽了不由動心,用自己手下的廂軍比雇人靠譜多了,只捨得發工錢一樣也能幹活,還更加好管理。

  「你說得也有道理,等我回去查一查,明天都撥給你。」

  徐平說完,又對身邊的白幹辦道:「對了,明天白幹辦也要來,這是屬於公使庫的酒樓,你也帶幾個人來收拾。還有,白幹辦,這酒樓軍資庫徵用之後每月算多少租錢?」

  白幹辦一直小心看著徐平臉色,生怕他怪自己照顧不力,讓官物破敗成這個樣子,如果苛刻一點,讓他掏錢出來賠可就麻煩了。

  聽見徐平並沒責備自己,還談起租錢,白幹辦才放下來,急忙道:「兩庫現在一樣都是通判管著,小的哪敢插嘴?」

  徐平笑笑:「曹知州要不了多少日子也該回來,我定租錢,不定他到時嫌多嫌少,你按市價說個價錢吧,到時也有話說。」

  白幹辦小心看了看徐平臉色,小聲道:「每月一貫錢通判覺得如何?」

  「哦,也不貴,那我定每月兩貫足錢好了。」

  這麼大座酒樓,這個價錢不算貴了。再說公使庫是他與知州兩人用,怎麼也虧不了自己。要不是與曹知州不對付,徐平肯定會把租金定到二十貫,公使庫裡的錢花起來方便得多。

  在禁酒的州,公使酒庫裡的酒是不許外賣的,只能用釀酒剩下的酒糟製成醋發賣,稱為醋息錢,是很多州公使庫的重要財源。邕州不禁酒,公使庫可以自己開酒樓,只要像其它酒樓一樣交稅就行。大宋朝廷對錢看得緊,地方怎麼折騰不能少了中央的稅就是了。

  徐平最終決定自己將來釀酒獲利歸入軍資庫,一是入公使庫作為小金庫資金容易受人非議,再一個也不想便宜了曹知州。知州對公使錢有最大的決定權,徐平只能監督,自己賺來的錢怎麼甘心這樣用。只要有了產業,不管審查得再嚴,也不會讓主管的徐平少了錢花,還是自己的政績,何樂而不為。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6 11:04

第12章 空調

  一進入三月,邕州的天氣突然熱了起來,就像最熱的六月天,中午烈日當空的時候,一下把空調關了,熱得人沒抓沒撓的。

  這天一大清早,徐平在自己院子裡的菜地中觀看菜的長勢,秀秀和高大全兩個跟在後面拔著雜草。

  露水打濕了褲角,腿和腳都涼涼的,呼吸著菜地裡沁人心脾的清香,從頭到腳,從內到外都透著舒爽。

  秀秀拔著草,看了一眼天邊已經探出頭來的紅日,嘟著嘴道:「討厭,太陽又出來了!官人啊,這才剛剛三月天氣,怎麼就熱得跟我們中原那裡六月裡似的。再這樣熱下去,秀秀可是要烤化了。」

  高大全擦了擦額頭的汗,對秀秀道:「怎麼可能一直熱下去?要我看,也就是這樣了,無非是比中原熱的時間長一些罷了。」

  秀秀問徐平:「官人,你說高大哥說的是不是真的?」

  「這裡一年十二個月裡要熱十個月,高大全說的大致差不多。」

  「那還好,不然我們怎麼在這裡呆下去?」

  秀秀一邊說著,一邊小心地摘身邊的辣椒,對高大全道:「高大哥,你去拿個籃子來,這辣椒又該摘了。」

  高大全應了一聲,轉身離去。

  徐平笑著問秀秀:「我在莊裡種了那麼多年,往常要你吃一點就像餵毒藥似的,怎麼到了邕州你一天都離不了這辣椒?」

  秀秀想了想,卻沒想出個所以然來,搖頭道:「我也不知道,在中原的時候覺得這東西可難吃了,給自己找罪受麼!到了這裡,尤其是天熱起來以後,沒有辣椒就吃不下飯。嗯,我也想不來是為什麼。」

  「辣味開胃,這個地方氣候悶熱潮濕,吃上兩顆辣椒,把身體裡的毒氣都逼出來,人才會覺得舒服。秀秀,這就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各地有各地的口味。每天吃上兩次辣椒,瘴毒都會遠遠躲著你!」

  編著理由哄著秀秀,徐平也是心中感慨。辣椒自己也種了不少年了,在中牟的時候沒培養出一個吃辣的來,到了邕州,吃不了幾次,秀秀和高大全便無辣不歡,把這地裡的辣椒當成了寶貝。

  後世人口密集了,瘴氣不見蹤影,兩廣的人口味大多清淡,只有深山裡的人們才嗜辣嗜酸,這種飲食可以有效地對抗惡劣的自然環境的侵害。此的邕州人煙稀少,就連邕州城也與後世大山裡的環境差不多,潮濕悶熱的天氣,人們只要吃一次辣椒就會喜歡上。

  釀的白酒已經陸續蒸了幾大缸出來,徐平沒有急著發賣,找了個涼爽的地方存著,把香味沉出來再說。

  這裡高粱很少,大多都是當作馬匹的飼料,釀酒的原料不好找,很難保證連續不斷地白酒生產。從中原來的時候,徐平帶了一些適合本地的後世作物種子,除了現在地裡種著辣椒、蕃茄等蔬菜,最重要的就是玉米,當然甜高粱和苜蓿這些牧草種子也不能少,就不知這裡種著合不合適。

  官員都有職田,作為外任官員的補貼。邕州作為節度州,知州曹克明有職田十五頃,通判徐平有八頃,其他大小官員二頃到五頃不等。

  職田由通判掌管,以前都是租出去收租子。邕州這個地方,連種之前地要耕都沒有普及,收租能收多少?徐平來了之後便全部收了回來,都種上了玉米,等收了之後作為釀酒的原料,收入肯定比租出去多,收錢的時候各級官員還要謝謝他呢。

  太陽爬到頭頂上,熱辣辣的陽光灑下來,蒸騰著地裡的濕氣,外面就再也呆不住了。徐平回到屋裡,對跟進來的高大全道:「真是熱死人,前幾天我讓你帶人打的深井打好了沒有?」

  高大全擦了擦汗:「前天就打好了,這兩天譚節級正帶人淘呢?」

  「出來的水涼不涼?」

  「冰涼,剛出井的水洗一把臉,舒服到骨子裡去。」

  徐平點頭:「好,我們去看看。」

  後院裡,譚虎帶著幾個兵士正圍著一口井向外汲水,見到徐平和高大全過來,急忙上來見禮。

  徐平到井邊,看了看井裡出來的水,已經清澈澄亮,道:「差不多了,這幾天辛苦了你們。晚上遇仙樓開業,專門給你們留一桌好菜。」

  譚虎幾個急忙上來謝過。這些日子他們在徐平和高大全指導下釀酒,時不時也偷喝上兩口,對存著的幾大缸白酒垂涎不已,就等著今天了。

  徐平的小院正房五間,隔不遠打了兩口深井,徐平一一看過了,對譚虎道:「我不是讓你鑄了不少錫管嗎?讓人抬進來。」

  幾十根錫管在井邊堆成一大堆,高大全好奇地問道:「官人,你做這麼多錫管幹什?就是加幾個蒸酒的甑,也用不了這麼多。」

  徐平檢查著錫管,頭也不抬地道:「因為我也受不了這鬼天氣了,早早在屋裡做個空調,省得過幾個月受罪。」

  「空調是什麼?」

  「哦,」徐平站起身來,隨口答道:「就是要讓屋裡涼快下來,人呆著不會覺著熱。你好好幹,過兩個月酒樓賺錢了也給你屋裡裝一個。」

  看看天色還早,徐平便指揮著高大全和譚虎安裝錫管。

  這個時代徐平也做不出壓縮機,製不出真正的空調,但利用深井裡的涼水製個水冷式的空調還是勉強可以。邕州北邊的宜州盛產錫鉛,每年除了上貢之外,剩下的允許地方發賣,價錢比京城便宜得多,正好為徐平所用。

  汲水則用鏈式帶水筒的方式,由一匹不堪乘用的大理馬作動力。本來用驢更好一些,可惜此地潮濕悶熱,不適合養驢。

  水從深井裡汲出來以後,進入通過大竹管引到屋裡,通過縱橫排布的錫管從房間的另一面排出。為了增加製冷效果,徐平在錫管後面加了好幾部切流風扇,由另一匹馬帶動。

  等到裝好,已經過了中午,正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太陽把門前的土地曬得發燙,水汽蒸騰起來,天地間像個蒸籠一般。

  秀秀站在錫管前,好奇地用手摸著錫管,等到水流過來,欣喜地喊道:「果然有涼氣了!」

  過了一炷香的功夫,水流變得正常,錫管附近的溫度明顯降了一上來,秀秀把小臉貼在錫管上,對徐平道:「官人,這裡好涼爽,好舒服!」

  徐平笑了笑,沒有理她。水冷空調就是陰暗潮濕了點,製冷效果還是很不錯的,如果井的深度合適,更是不亞於正常空調。

  水流正常了之後,譚虎又帶著兵士套了另一匹馬上去,帶著錫管後面的風扇轉起來。

  絲絲涼氣從錫管上散發出來,被風扇扇向遠方。屋裡的濕度太大,涼風吹過的地方帶出一股股霧氣,秀秀看著覺得神奇不已。

  要不了多大一會,秀秀在錫管邊抖著身子對徐平道:「官人,我覺得好冷,這可怎麼使得?」

  徐平沒好氣地道:「覺得冷了還站在那裡幹什麼?還不乖乖離得遠一點?你到窗邊來,看還冷不冷!」

  一切安非妥當,高大全和譚虎兩個進來,一進屋先打個激靈:「這屋子裡好涼快,真是像在天堂裡一般!」

  徐平在桌邊坐下,靠在椅子上感受了一會,點點頭:「不錯,有那點意思了。有了這套裝置,嶺南也能呆下去。」

  對譚虎道:「從明天開始,你去借幾個役兵來,照著樣子給通判廳裡也做一套。一進三月,州衙裡歇暑都要幾個時辰,誤了多少公務。等把這套東西裝好,中午也不用休息躲暑氣了,下午早點休息,大家都安樂。」

  京城裡到六月的時候朝官都放暑假,到了上班的時候也是乘早和晚,中午官員們躲起來歇涼。廣西一年到頭差不多都是熱的,暑假也沒的放,從三月開始辦公就瞅早晚涼快的時候,白天官府裡鬼影都沒有一個。這樣的作息制度暑氣是躲過去了,結果晚上城裡正熱鬧的時候官吏卻在辦公,也是苦得很。

  至於州衙裡的其它辦公地點徐平就管不了,現在沒有公使錢,這還是他掏自己腰包,不可能再幫別人去做。

  在屋裡乘了一會涼,高大全便把譚虎拉到一邊去,嘀咕著也要在他們住的地方安上一套。他們兩個管理徐平的隨身兵士,住在一起,到了晚上兩個大男人在一個屋裡,熱得穿不住衣服,沒少尷尬。尤其是高大全,從小在北方長大,哪裡受得了這種天氣。北方夏天也是熱,但那是乾熱,又有風吹著,只要不曬太陽,樹蔭底下隨便一坐就舒舒服服把夏天挨過去了。哪裡像這裡,又熱又潮,從早到晚身上的汗不斷,躲都沒地方躲。

  譚虎聽了高大全的意思,皺眉道:「高大哥說的好是好,只是我可沒什麼積蓄,你看那一套錫管就要不少錢。」

  高大全偷偷看了徐平一眼,低聲罵道:「你傻啊!用不起錫的,我們隨便用幾根竹枝也將就過去了!」

  「那怎麼行?竹枝不會涼快!你看蒸酒的時候都用錫管,官人這怎麼做必定是有道理的,哪裡是你隨便亂改的!」

  高大全又看了徐平一眼,附在譚虎耳邊道:「錫管也能用,你只要陪個小心去求官人,必定會給你錢,官人待屬下一向大方。」

  譚虎看了看高大全,警惕地道:「你怎麼不去求?你可是跟著官人從中原來到這裡,跟著官人多少年了,不比我面子大。」

  高大全歎了口氣:「不是我不去,官人已經說了,要過兩個月才給我們屋裡裝。話已經出口,我還怎麼去說?現在天已經熱起來,等上兩個月我還不得瘋掉!你現在也是官人身邊人,儘管去說好了。」

  譚虎聽了高大全的話,半信半疑,勉強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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