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171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7 10:34

第43章 插手忠州

  獸形香爐裡冒出淡淡的青煙,空氣裡彌漫著濃鬱的香氣。

  秀秀坐在劉小妹床邊,一動不動地看著她。

  劉小妹對秀秀歉意地笑笑:「秀秀,多謝你讓高大哥去救了我。我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不用人陪,你忙你的去吧。」

  「我不出去!一出去官人肯定罵我!劉小妹姐姐,你不知道,這次我闖大禍了!官人見不到高大哥,問我的時候,那臉色,啊呀,沉得比鍋底還黑!我跟官人這麼多年了,還沒見過官人這樣,怎麼敢出去?」

  劉小妹笑道:「原來你是在我這裡躲風頭。這次真要謝謝你,救了我的性命,還給你惹了這麼大麻煩。你也是好意,官人氣頭過了就好了。」

  秀秀連連搖頭:「才不是呢,官人是氣我找高大哥之前沒跟他說,差點讓高大哥回不來。你不知道我們官人,別的事倒也罷了,這種事他可不會忘。我這一場罵是逃不了的,唉,躲一刻是一刻。」

  青煙從香爐裡飄出來,散到秀秀身邊籠罩著她的憂愁。

  前院客廳裡,徐平與巡檢張榮對面而坐。

  「昨天的事情多謝巡檢幫忙。」

  張榮道:「通判客氣,這本就是下官份內的事。」

  徐平沉吟了一下,才又問道:「巡檢和屬下的廂軍已來廣西兩年了吧。」

  「馬上就到了。我們正等樞密院行文,不知什麼時候換防。」

  「張巡檢,我就直說,你們有沒有想過留在邕州?」

  張榮歎了口氣:「通判既然問起,我也就說心裡話。這一年多來,如和縣這裡的情況我們都看在眼裡,說沒人動心那是假的。廂軍這碗飯總不能吃一輩子,誰不給自己留個退路?再說傳聞這一次更戍,要把我們調往荊湖南路,去防備梅山蠻,一樣的路途遙遠,回家還不如邕州這裡方便呢。日子到了,巡檢寨裡這些天也是議論紛紛,普通兵士每月錢糧還不如你這裡種甘蔗的呢,家鄉有信來,不少兵士家裡就讓他們留在這裡種甘蔗,三不五時還能寄錢回去。但這種事情,要樞密院同意才行,我不敢開這口子。」

  徐平點點頭:「事在人為,只要你們有這個心,我去與曹知州商量,與轉運使司一起向朝廷上個奏章,能留下來就留下來,免得旅途辛苦。」

  這件事徐平有六七成把握。

  年中因為玉清昭應宮火災,首相王曾受牽連出知兗州。當然這只是個藉口,主要還是因為王曾不阿附太后,多所掣肘,劉太后收權。

  自乾興年起,劉太后垂簾聽政近十年了,皇帝已經二十歲,大宋的官僚士大夫漸漸對太后失去耐心,不時有人上奏章讓太后還政皇帝,直接強硬處理太後身邊人的事情接連不斷。劉太后為了保住地位,不再像前些年那麼自信,用人惟賢慢慢開始向惟命是從轉變。

  也就是當今皇帝沒有回應這股風潮,對太后一直恭順,不然可能劉太后的時代等不到天聖十年就要黯然落幕。

  王曾被貶,張士遜去世,朝中現在是呂夷簡獨相。他八面玲瓏,把局勢穩定了下來,一方面對劉太后言聽計從,另一方面隨時準備著應付劉太后之後的朝局,從不得罪與太后對著幹的人。

  徐平從沒與呂夷簡打過交道,不過任上幾次公事往來,呂夷簡對他都比較照顧。是欣賞自己的才華也好,還是其他原因,這是徐平覺得最好打交道的一位宰執,應該會認真考慮自己的建議。

  惟一的不確定因素是樞密使張耆,這是自真宗為太子時就追隨太后的老人,最為太后看重。這人才能說不上,對大宋最大的功勞只怕就是生了個好孫子,北宋後期名臣張叔夜。然而這種人太后用著最放心,偏偏徐平與太后那邊的人不怎麼對付,就怕他從中作梗。

  不過現在朝中風氣變了,張耆在樞密使的位子上已經成了靶子,不少大臣直接說他無能,絲毫不加掩飾,要把這個只會阿諛奉承的小人換掉。這種情況下,他還敢不敢頂中書和三司實在難說得很。

  與張榮又談了些雜事,徐平便讓當值的段孔目帶著他去檢點了賞賜的酒羊,帶人押了回去。

  這次出兵只是去露了露臉,有酒有肉發下去就夠了,沒賞現錢。徐平的官職裡雖然帶著通判州軍事,但那個軍字實在含金量不足,尤其搭檔的是位武臣知州,軍隊不是他想調就調,只能多使錢籠絡人心。

  張榮一離開,高大全就自己找了上來。

  徐平喝了口茶,看看面前老實站著的高大全,歎了口氣:「你有什麼話說?這次可是鬧得動靜不小!」

  高大全道:「是小的魯莽,讓官人為難。今後不會再犯了。」

  「你沒什麼錯,以後有同樣的事情該做還是要做。大丈夫在世,濟危救難,什麼時候這種事也錯了!」

  高大全以為自己聽錯了,抬起頭奇怪地看著徐平。

  徐平又歎了一口氣:「你事情做得沒錯,錯就錯在沒事先告訴我。你在我身邊也許多年了,難不成還怕我攔著你不讓去?什麼時候我在你們心裡成了這樣的人?最多也只是不讓你孤身犯險罷了。」

  高大全有些不好意思:「是小的想差了。」

  「秀秀在那個劉小妹房裡呆了一天了,沒出房門一步,她也病了?」

  高大全道:「秀秀知道自己闖了禍,怕是躲著不敢見官人。」

  「知道自己闖禍就好。本來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她怕這個知道,怕那個知道,扯線團一樣,越扯越亂!你去叫她出來,我有話問她!」

  見高大全在那裡磨蹭,徐平不由有些上火:「怎麼,你還護著她?這次是你一個人到蠻人地盤,算你運氣好!下次她把你支到交趾去,我可沒本事帶著這點人去交趾救你!這毛病不給她改了怎麼行?」

  高大全歎口氣:「官人你現在正在氣頭上,我怕把秀秀說重了。這次事情是秀秀做得不對,但自從到了邕州,官人你沒發覺秀秀就不同以前了嗎?」

  「哪裡不對?她吃得好睡得好,玩得也好,日子不知過得多逍遙!」

  「官人,有的事情,您真未必有我們下人看得清楚。秀秀才多大?離家千萬裡,身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你看她住的地方,這兩年養的鳥雀,以及各種亂七八糟的小猴子什麼的,在東京城裡她何曾有這種習慣?那時她連只鸚鵡都不養的。說白了,那時她時不時可以回家呆幾天,身邊又有蘇兒是同齡人陪著她說話,天天也在您的身邊晃悠。自從到了邕州,她可是連說話的人都沒了,您又公務繁忙,不像以前那樣要她天天伺候,可不就沉迷那些小鳥小猴子什麼的?劉小妹雖然大她幾歲,總歸都是女孩兒,兩人住在一起,沒事可以聊些知心話。秀秀總歸是個小女孩,見識不多,關心則亂,才闖這禍事出來。」

  徐平沉默一會,對高大全笑了笑:「倒是沒看出來,你還有這樣細膩的心思,連女人想什麼都能琢磨出來。」

  這麼一說,高大全有些不好意思,樣子竟有些扭捏。

  「罷了,那就讓秀秀多陪劉小妹幾天,過幾天我再找她說話。」

  高大全聽徐平鬆口,暗暗出了口氣。他們幾個多年一起跟著徐平,有同氣連枝的意氣,秀秀的那個小心眼,真被徐平罵了不知傷心成什麼樣子。

  徐平想了一會,對高大全道:「好了,這件事就這麼算了,今後做事你們自己也心裡有個數,不管做什麼先來問問我。你先回去吧,出去把黃縣尉找來,我有事問他。」

  高大全一聽要找黃天彪,心裡打個突突,那天就是他先起意帶大家去喝酒的,引得譚虎編藉口請假。

  急忙問徐平:「官人,找黃縣尉什麼事?」

  「公事,你不要問了。」

  高大全見徐平頭也不抬,心中惴惴之餘,公事兩字多少還有些安慰。

  出了正廳,高大全就見到譚虎在院子裡的榕樹底下轉來轉去,像是頭拉磨的驢一樣,也不怕轉得頭暈。

  見到高大全,譚虎上來一把抓住:「官人說了你什麼?」

  「沒說什麼,只是讓我以後做什麼事情都先稟報官人。對了,你們幾個也是一樣啊,不然官人下次要動板子了!」

  譚虎一怔:「沒事?有沒有提起我?」

  高大全搖搖頭:「沒提。不過官人讓我去找黃縣尉,說是有事要與他商量,或許找完黃縣尉才會找你。」

  「那我不慘了!」譚虎嚇得差點做地上,「這不是要找黃縣尉來與我對質?完了,完了,我還是先去找官人自己認了!你認了不就沒事?」

  高大全一把拉住譚虎:「別自己嚇唬自己!我沒事,是因為官人說我去做的不是壞事,大丈夫濟危救難,本來就沒錯。你可不一樣,騙官人請假自己去喝酒,你進去挨板子嗎?依我說,官人可能根本就不知道,找黃縣尉本就是公事,與你無關。反正你認了也要打,不認也要打,不如乾脆就硬抗著,說不定反而躲過去了。」

  譚虎還是魂不守舍:「你說得也有道理。」

  「譚節級,不是我說你,不管這次官人知不知道,以後可不敢再犯了!」

  譚虎道:「我哪裡還敢?黃縣尉的一頓酒怎麼抵得了我這兩天的驚嚇?」

  高大全搖了搖頭,出門去找黃天彪。

  黃天彪一向粗枝大葉,進了院子毫不在乎,見譚虎失魂落魄地在榕下面坐著,扯著嗓子喊道:「譚節級,你閒著坐在這裡幹什麼?通判找我有事要說,說完了我們一起去鎮上吃酒!」

  譚虎看了看黃天彪,無耐地搖搖頭,重重歎口氣。

  「作怪!」

  黃天彪不明白是個什麼意思,也懶得問,抬腳進了正廳。

  見過禮,在一邊坐下,黃天彪道:「通判找下官來有什麼要吩咐?」

  「沒什麼大事,你是本地土著,與忠州的人可還熟識?」

  「我不歸他們管,不怎麼熟!」

  「嗯,過兩天把黃從富給我找來,記住不要讓其他人知道。」

  「我不熟——」黃天彪話剛出口,見到徐平冷冷看著自己,把後面的話咽回去了。「下官記住了,三五天總要把人弄到這裡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7 10:36

第44章 增兵

  雨後的天氣涼爽下來,徐平和知州曹克明分坐在邕州官衙長官廳前的石桌旁,桌上一壺濃茶,兩人邊喝邊聊。

  經過一年多的磨合,兩人最初時的那點矛盾已經消失,配合越來越默契。徐平到來,曹克明跟著也升了一階,算是欠下了徐平的人情。武臣升職比文臣慢得多,除非是有重大戰功,與徐平這種進士出身更加不能比。按現在邕州發展的形勢,曹克明還有可能在這裡把諸司使升完,摸著遙郡官的邊了。對於這位老將來說,這可是以前連做夢都不敢想的事。

  自年初以來,兩人有一個大致的分工。徐平以如和縣為根本,負責左江道一帶,主要是築路修橋,修築堤壩,開墾農田,為邕州增收錢糧。曹克明負責右江道及屬下兩大縣,最要緊的是沿著右江向上游開通道路。借助徐平提供的火藥,邕州至武緣縣的道路完成平整,可過大車,相應地夾在中間的樂昌縣由於人戶沒有發展,被撤並進了武緣縣。

  兩人說過閒話,便進入正題。

  徐平對曹克明道:「前些日子,我那裡有一個熟蠻,因為在忠州還有親眷,回去探望的時候被賣入黃家,差點火並。忠州與如和縣有路相通,來往方便,只怕這種事情以後會越來越多。」

  「通判覺得要如何處置忠州?這樣下去總不是辦法。」

  徐平點頭:「確實不能再任黃家在忠州胡作非為了。不止這些,今年申峒也種了甘蔗,有的地跟忠州犬牙交錯,不知發生了多少次爭鬥。按今年的情況來看,下年的甘蔗地可能要擴到古萬寨去,我不能一直守在如和縣。再者說忠州那裡沒有大山,開出來也是上好的良田。」

  「通判的意思——是把忠州撤了?」

  徐平搖搖頭:「現在也不好直接撤它,忠州一撤,後邊的上思州、遷隆峒、思明州沒了指望,怕他們引交趾為外援,反而引狼入室。忠州知州黃承祥本不是家裡的長子,他還有個大哥黃承吉。黃承吉性子柔弱,一直被黃承祥壓著,想來心裡對他這位兄弟不會怎麼滿意。這人心向朝廷,如果是他當政,應該不會給我們添什麼麻煩。」

  曹克明笑道:「原來通判是想讓他們相爭,我們從旁漁利。不過我聽說黃承祥手段狠辣,他那位哥哥只怕沒能力跟他爭。」

  「所以就要我們幫忙了。我已派人去聯繫黃承吉的兒子黃從富,這人我以前打過交道,還好說話。不過性子與他父親一樣,指望不上,還要靠我們發力,到時扶他們父子上位罷了。」

  曹克明沉吟一會,才問徐平:「通判要對黃承祥動武?」

  「沒有別的辦法,這人軟硬不吃,在周圍橫行慣了,有他在忠州,那周圍地方都安寧不了。再過一兩個月,雨季就過去了,正是我們動手的好時候。我的意思是讓黃從富居中策應,給我們造個向忠州下手的由頭,到時以重兵直出忠州,獅子搏兔,全力一擊。務必一戰功成,速戰速決,不給黃承祥輾轉騰挪的機會。事後讓黃承吉父子上位,我們在後支援,如和縣就沒了後顧之憂。」

  曹克明閉目沉思,過了一會才問徐平:「忠州能戰之兵約六百到八百人,不過蠻人兵丁不諳戰陣,不識旌旗,比不得正編廂軍。通判以為,我們要派多少人過去,才能確保萬無一失?」

  徐平笑道:「這種事情,知州問我不是讓我出醜嗎?知州征戰數十年,還有誰比你更清楚?此事我只能預作準備,至於如何調動人馬,就要全聽知州的安排了。到了出兵的時候,我派人飛報回邕州,您只管帶人去平了忠州,所有一切糧草及事後賞賜,我都準備好。」

  曹克明笑著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潤潤嗓子才道:「通判既然怕引起左江其餘州峒慌亂,那動靜就不能太大。這樣吧,以更戍為名,我從州城和其他地方調一千廂軍過去,暫時都安排在巡檢寨裡。這些廂軍的糧草住處,都要通判一一安排好。消息不要走漏,讓他都等在那裡,忠州黃承祥一被我們拿住把柄,便從巡檢寨直出忠州,當天可到,破了他城寨吃晚飯!」

  這位老將在徐平這位後輩面前,惟一能夠自傲的就只剩下統兵打仗的本事了,說到這裡不免意氣風發,整個人都精神起來。

  徐平隨聲答應,並沒提什麼自己的看法。曹克明從軍數十年,大多數年歲都是與這些溪峒蠻人作戰,經驗豐富無比,徐平即使想出一些什麼小花招也只是錦上添花,對大局沒什麼影響,又何必說出來惹這位老將軍討厭呢?忠州比不得其他荒山野嶺的地方,離大軍駐地不到一日路程,山谷有路直通,這還不能一掌拍死,曹克明這麼多年的仗就是白打了。

  徐平陪著曹克明喝了一會茶,又道:「說起巡檢寨,張榮巡檢及其手下到了更戍的時候,聽說是要調去荊南。前兩天我還跟他說,乾脆也別調走了,大家直接除了軍籍,就在邕州落下戶來。我們這裡這兩年興旺,錢糧不缺,兵士們即使是到田裡種甘蔗也不比從軍差了。他們多年從軍,我再給他們編個土兵的職務,補助些錢,想來能留下不少人來。」

  「這倒也是個辦法。從福建路招人,好像欠了他們一樣,每次送人來他們那裡長官都說三說四,還要我們貼補白糖給他們,不知憑的什麼。我們這裡直接把換防的廂軍留下來,讓福建路再招就是,不用欠他們人情!」

  說起這個曹克明來了興趣,作為知州,大多數的閒話都落在他身上,早聽夠了福建各知州給他信裡的各種報怨,賣白糖的錢他又不能拿回家去。

  「說起福建來的廂軍,可不只張榮那一支,邕州就有整整一指揮,廣西路許多州都有,每年換防的就有兩千多人,乾脆全部都留下來!我們也不用福建路那裡招人了,沒有錢入帳,我看過兩年他們還要來求我們邕州!」

  曹克明說得神采飛揚,徐平卻嚇了一跳,張大嘴道:「這——兩千多人這麼大的手筆,樞密院怎麼也不會同意吧?」

  曹克明擺擺手:「讓三司去與他們說,我們只要提上去就好。今年從我們這裡提兩百萬斤白糖,多少廂軍養不了?禁軍也能養好幾萬了!我們在這裡吃苦受累,還要被人說閒話,功勞他們得,哪有這種好事?」

  話雖然是這樣說,如果是正常情況,以現在樞密使張耆的處境,敢反對三司肯定會被朝中大臣的口水淹死。

  問題是現在三司的幾位要員根腳也不比張耆好到哪裡。

  三司使寇瑊,丁謂餘黨,沒人看他順眼。鹽鐵副使張若谷,仕途多依賴於張士遜提拔,張士遜不在相位了不說,又是曹利用餘黨,劉太后和朝中部分大臣正忌恨著呢。度支副使唐肅,又是一位與丁謂有關係的,雖然談不上是餘黨,關係密切總不是假的。這幾個人無一例外,自身先前依賴的官僚關係網成了負累,全靠踏踏實實的吏幹才留在那個位子上。惟一剩下一位戶部副使鐘離瑾,算是根腳清白,家裡又是唸佛的。

  就這幾位的話語權,在徐平想來,能把邕州的幾百人留下就不錯了,沒想到曹克明的胃口比他還大,竟然要把廣西路的所有更戍廂軍全包了。

  漫天要價,落地還錢,管他呢,這種事還是讓上邊頭痛去。徐平只管與曹克明聯名把邕州的想法報上去,由轉運使王惟正去找三司和中書,他們跟樞密院商量成什麼樣子,自己這種地方小官還是別操那個心了。

  曹克明對徐平道:「通判,我們要想向上邊這樣提,心裡可得有底氣。你給我透個底,今年州裡能產多少斤白糖?要是到不了兩百萬斤,就別提出去丟人了,還是老實等著受罰。」

  「不瞞知州,白糖沒收到庫裡,誰敢把話說死?」

  聽見這話,曹克明的面色就是一沉。

  徐平笑道:「不過話回來了,現在已經開榨了,大致也有個數。去年五千多畝,今年還能接著收,總不會比去年差了。新種了一萬六千多畝,時間不一,想來全部榨完要到來年春天。申峒那裡種的亂七八糟,也沒個數,就算作添頭,不算在裡面。知州,你算算這有多少?」

  「我算了幹什麼?到底能收多少?」

  「在我想來,最少也要三百萬斤,三司那裡我們有底氣。」

  曹克明出了口氣:「這就好,只要不少於兩百萬斤,三司那裡有了交待,我們向上面說什麼都有底氣。如果真有三百萬斤,再多獻幾十萬斤上去,哪個還敢說我們閒話?這都是實打實的錢,江淮那些富裕地方,一年交到朝廷的錢糧又有多少?我們邕州都相當於一路稅賦了,要點人算什麼!」

  徐平笑笑,沒有說話。有的時候不是這麼算的,剛開始這兩年還好,三司手裡一下多出這麼多錢來,正在興頭上,怎麼說怎麼好。過幾年習慣了,這就成了朝廷應得的錢,獎勵只怕就會換成板子,哪還談得上底氣?不過那時候自己也不在邕州了,自然有下一任去頭痛。

  事情不都是這樣?甘蔗沒有兩頭甜,先到的開心,後來的只好嘗渣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7 10:38

第45章 扶你上馬可好

  自真宗朝起,宋朝的風俗漸漸崇尚奢靡,官員士大夫自然衝在這股風潮的最前頭。本朝官員都知道,這個年月講富貴,講品位,講內涵,再沒一個人比得上翰林學士宴殊。這人從內到外,無一處不透著雍容華貴,但卻絕沒有一絲富人的輕浮氣,那氣度讓見過的人無不自慚形穢。

  宋人有言,仕宦三代,才能懂得穿衣吃飯。不管是經商,還是做官,一代起來的都是暴發戶,骨子裡就透著那股寒酸勁。

  徐平就是暴發戶,不過他當得心安理得,吃喝穿戴都按著自己的性子來,講究方便舒適,不去附庸風雅,更不去捧那幫貴族子弟的臭腳。

  宋人還有一句話,富不過三代。徐平沒事曾經把這兩個三代合起來研究一番,明白了一個道理,這個年代的人顯然明白,窮奢極欲是敗家的根源,學會了穿衣吃飯離著敗家要飯也就沒差多遠了。明白了這一點,徐平更加沒心思學著別人講排場,凡事量力而行不失了臉面就好。

  作為一個很有自覺的暴發戶,徐平還是沒想到有人暴發得這般粗暴。

  他現在站在黃天彪的書房裡,沒錯,這位大字不識一個的縣尉住處最豪華的地方就是書房。沿著牆壁四周,全是一人高的大書櫥,裡面塞滿了書。徐平湊上去看過了,這兩年他在邕州印出來的書這裡一本不漏,從《千字文》、《文選》這些基本讀物,到佛家《三藏》,道家《雲笈七簽》,成卷成套,這裡全有。要知道,成套的《三藏》是被有些小國當成國寶的,這位黃縣尉卻就這麼塞在他的書櫥裡,慢慢地吃灰。

  旁邊的書桌上,文房四寶,只有一個講究,就是貴,市面上什麼最貴他這裡擺的就是什麼,全都嶄新,好似商鋪裡的樣品一般。

  房間裡擺的花瓶,甚至是桌椅,徐平不知道是什麼來歷,但那上面纏著的一道道晃眼的金線是如此鮮明,迫不及待告訴看的人,我很貴!

  徐平搖頭苦笑,這位黃縣尉的個性是如此鮮明,毫不掩飾的要告訴每一個人,哥這兩年發財了!也就是他的蠻人身份,沒人跟他講較,他也不在乎,徐平來了也大搖大擺引進這最能顯擺的書房裡,外面還站著四個差役隨時使喚,這排場整個邕州也就曹知州和徐平能跟他一較上下。這廝簡直忘了,徐平通判官職的第一項職責就是監察屬下官吏,換別人就得把他的官袍扒了。

  黃天彪雖然一直占著縣尉的職務,卻並不管事。以前是縣令和巡檢管理縣境的治官,現在則是由知縣段方和地方土兵管理,除非是身份特殊的蠻人,黃天彪連對犯人的審訊都不參加。他身邊的差役大多都是原來的族人,官府對這些人不發俸祿,徐平也不讓他們管事,由著黃天彪瞎折騰。

  徐平參觀完書房,在椅子上閒坐一會,黃天彪終於領了一個頭戴竹笠,左衽赤腳的蠻人少年進來,向徐平行禮:「通判,下官不辱使命,人帶來了。」

  那少年摘下竹笠,向徐平恭敬行禮:「小的黃從富,見過上官。」

  「不必多禮。黃縣尉,你去準備些酒菜,我與小衙內有事要談。」

  黃天彪摸摸頭,對徐平道:「通判,那些小事讓外面的差役去就好了,他們天天吃住在我這裡,總要做些事情,不然我太也吃虧。」

  徐平歎了口氣,搖著頭道:「我是讓你去忙,我有事要與黃衙內單獨商談,你在這裡不方便,明不明白?」

  「通判直說,就是有事情不讓我知道嗎!這我還能不明白,必定又是什麼朝廷大事,怕我知道了事機不密。我讓差役上了茶來,你們秘密談著,我去準備酒菜。對了,酒菜有沒有我的份?」

  「有,你是主人,怎麼能夠不作陪。」

  「得令——」

  黃天彪晃晃悠悠出了房門,安排人去了。

  這些日子他跟高大全也聽了不少三國故事,學到了些新奇玩意,說話做事顛三倒四的。說書人的世界從來都是來自一個沒人知道的玄幻地方,那個世界的故事好像是在這個世界發生的,但卻好玩得多。

  黃從富恭恭敬敬地站在一邊,偷眼打量著房間裡的東西,這富貴逼人的氣息讓他連大氣也不敢喘。黃天彪他可是熟得很,一個蠻人小群落的頭人,沒想到現在富貴到了這種地步,這一間小小書房都快趕上忠州的財富了。

  自徐平到了,黃天彪專門負責附近產的東西與周邊蠻峒的交易,他也沒什麼公平交易的自覺,按著蠻人的規矩族人賺的錢又都是他的,隨便賞賜點就覺得自己很大方了,這兩年家業吹氣一樣發起來。貿易賺的錢豈是黃家在忠州收點土產能比的,現在他已經是周邊蠻酋裡數得著的土豪了,最近日子,除了跟譚虎、高大全、孫七郎這些兄弟胡鬧,就是在蠻酋圈裡擺闊。

  看黃天彪出了門,徐平對黃從富道:「小衙內,我們坐下談。」

  黃從富忙道:「小的什麼身份?上官面前哪裡有坐的道理。」

  這倒不是黃從富客氣,按規矩他一個蠻人小土官,是不能坐著跟本州通判說話,知縣面前也沒有他坐的地方。

  徐平笑道:「我們私下閒談,不用顧忌那許多,只管坐下來說。」

  黃從富這才小心翼翼,在客位上虛坐了,拱手道:「小的鬥膽。」

  徐平道:「我這次找你來,你可知道是為了什麼事?」

  黃從富急忙站起來回答:「黃縣尉只是讓小的變裝前來,不能讓別人知道消息,委實不知道上官有什麼事吩咐小的。」

  徐平擺擺手:「你只管坐下說。」

  黃從富坐下,徐平才道:「我這個人呢,不喜歡說廢話,也不想與你兜圈子與你繞來繞去。坦白說,自從上次在巡檢寨見過一面,你心向朝廷,做事說話有分寸,是個難得的人才,我便記在了心裡。現在忠州的知州黃承祥,做事太過跋扈,攪得地方不得安寧。而且這兩年你也看見了,如和縣新增戶口數千,農事工商都有了起色,他這麼鬧下去,對地方是個隱患。」

  話說到這個份上,黃從富心裡也猜到了什麼,卻不敢相信,心彭彭跳得厲害,只是緊張地看著徐平,不敢接話。

  徐平頓了一下,看著黃從富道:「官府對黃承祥不滿意,想在忠州換一個人來做知州,我覺得你可以?你認為怎麼樣?」

  「小的何德何能!上官折殺小的了!」

  「我只問你,如果我們撤了黃承祥,你願不願意坐知州的位子?」

  黃從富低下頭去,兩隻手攪在一起使勁搓著,內心裡掙紮得厲害。想做他當然想做,連做夢都想。那本來就是他阿爹的位子,結果被叔父搶了,一二十年壓得他們父子抬不起頭來。可想是一回事,關鍵是能不能坐上去。忠州是土州,比不得朝廷直接管下的地方,知州想換就換了。按慣例,土州知州都是他們自己選好了,或者是爭定了,朝廷才發告身,在之前是不插手的。可讓他對付自己的叔父,有那個心沒個膽,壯起膽來也沒那個本事啊!

  想了好半天,黃天富才咬著牙道:「小的如何不想?可即使通判抬舉我,知州也斷沒有自己讓位的道理,還不是空想?」

  徐平笑了笑,對黃從富道:「這就要看你了。只要黃承祥做出不應該做的事來,自然有朝廷收拾他,到時候把你扶上馬去,再送上一程,就不知道那個時候你能不能坐穩位子。」

  黃從富脫口而出:「只要叔父不在,忠州我們父子當然能做得了主!」

  看徐平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又狠下心問道:「恕小的愚昧,不知道什麼是不該做的事?請上官教我!」

  「比如——僭越——」

  黃從富無耐地搖了搖頭:「我叔父雖然人霸道,卻沒那個膽子。」

  這文縐縐的詞蠻人聽起來不習慣,但作為官家子弟,再不習慣也明白這兩個字的意思,那就是作死,腦子沒壞誰敢去做?

  徐平有些失望,這幫蠻酋不一向都是膽大包天,這種事情上怎麼這麼規矩?想了一下,又對黃從富道:「那就簡單一點,只要讓他出去鬧事。比如最近申峒種甘蔗賺了不少錢,他就不動心?只要敢出來搶就拿下他!」

  黃從富一下來了精神:「這倒可行!這些日子,他們父子天天唸叨申峒的事情,尤其是申峒有一些地是從忠州劃出去的,要向申峒討錢呢!」

  徐平出了一口氣,果然涉及到錢字上,再聰明的人也糊塗了。對這些蠻人來說,世上最親的就是錢了,有錢就能換來漢地的各種稀奇寶物,就能買到自己想要的所有東西。數量到了,拎著腦袋去搶也絕不皺一下眉頭。

  千百年的歲月裡,大山裡的日子就是這樣,勢力強的搶勢力弱的,搶錢搶地搶人,看上了什麼就搶什麼。那些小的勢力,全靠山裡惡劣的地形才一代代傳承下來,凡是連成片的區域,基本成了一大家。

  宋朝對邊疆息事寧人,太祖太宗兩朝管得還嚴些,從真宗朝起,蠻人事務朝廷一律不插手,稱之為和斷。哪怕兩幫蠻人打破了天,鬧到官府這裡就是擺個和事酒,勸雙方罷手。不聽話回去接著打,官府就在一邊看著,什麼時候打不下去了到官府這裡來談和,地方官上個奏章作為自己的功勞。

  徐平這裡要改這規矩,黃承祥只怕還沒那覺悟,只要攛掇一下,說不定就帶著他的幾百家丁兵殺到申峒去了。

  黃從富的眼裡放著光,原本覺得遙不可及的東西突然一伸手就能摸到,那種興奮從心底冒出來,覺得胸膛都要一下炸開了。

  徐平沒有說話。

  黃從富就那麼傻呆呆地坐著,看著自己腳下的地面,腦子裡轉過無數念頭如何加一把火,一回去就讓黃承祥帶人去找申峒的麻煩。從些一去不回,自己坐上了那個夢寐以求的位子。自己那位從小欺負自己,看不起自己,羞辱了自己十幾年的堂弟,黃從貴那個小王八蛋,戰戰兢兢地跪在地上,渾身瑟瑟發抖,連抬頭看一眼自己都不敢。

  那個小渾蛋,他向自己求饒怎麼辦?管他呢,一定不能答應,憋了近二十年的窩囊氣,一定要他身上出夠了。打得他屁股開花,再踏上一隻腳,好好問一問他:「我們兩個誰接了知州的位子?哪一個是廢物?我踩死你哦!」

  黃從富越想越興奮,身子竟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7 10:40

第46章 忠州事發

  一千兵馬數量雖然不多,但在邕州集中起來並不容易,整整用了半個多月的時間,才在邕州城集結完畢。為了這一千正規戰兵,邕州與賓州、橫州和欽州交界的幾處山寨巡檢,全都換成了另三州的廂兵。邕州本州兵馬,除了州城,大多駐於深入蠻人地區的永平寨和太平寨,那裡的兵馬又是不能動的,正規軍隊就顯得捉襟見肘。

  曹克明完成軍隊調動,已經到了十月上旬。

  這天夜裡,徐平讓所有出外做工的人員都早早返回休息,如和縣全境宵禁。直至到了半夜,值勤的土兵在有住戶的地方巡邏,嚴禁屬下百姓出門。一千集結好的廂軍由本州兵馬都監押陣,悄無聲息地進入了如和境內的巡檢寨。

  文臣任知州的地方,知州一般都兼兵馬都監,所謂上馬管軍,下馬管民。曹克明是武臣,又兼提舉溪峒事,邕州另有寧都監管軍。自進入巡檢寨,寧都監便留在了那裡,緊閉寨門,默默等待著機會。

  這種事情完全瞞住人是不可能的,第二天就傳開夜裡發生了大事,但具體事情都說不清楚,有人說是巡檢兵換防,有人說是上邊有大官下來巡視,紛紛揚揚。過了十天左右,如和縣跟往常一樣,什麼都沒有發生,消息也就淡了。

  忠州這裡還沒有結果,徐平和曹克明聯名的要把福建路更戍廂軍留下來的奏章已經到了京城。

  中書北邊的樞密院此時地方狹小,兵、吏、戶、禮四房擠在一起,大大小小的官吏穿梭其中,處理著四方來的各種文牘。此時廂軍還隸在樞密院,神宗元豐時候才劃到兵部管下,管轄事務尤其雜亂。

  長官議事廳外面,範雍籠著袖子,悠閒地看著樹枝上面旋轉的枯葉。

  「呯!」

  房裡面傳出來摔杯子的聲音,範雍挑了挑眉毛,嘴角露出笑意。

  「喪家狗!這只喪家狗竟然敢指著老夫鼻子罵!直娘賊,他的恩主丁謂還在雷州漚著呢!竟然敢如此倡狂!」

  樞密使張耆怒髮衝冠,氣喘吁吁地扶著桌子,眼睛都紅了。

  旁邊的樞密副使夏竦和薑遵面面相覷,也都不知該說什麼好。

  事情怎麼會成了這個樣子?實在是想破頭也想不明白。

  本來就是一件小事,邕州要把廣南西路的更戍廂軍留下來,樞密院當然不同意,這得給他們帶來多少麻煩,多做多少事,腦子正常都會反對。

  御前聚議的時候,中書卻傾向於三司,與樞密院意見不合。按慣例,太后和皇上讓他們朝後與三司聚議,統一意見再上奏。

  張耆信心滿滿,自己肯定能說服別人。樞密院這邊,除了自己,三位副使,夏竦和薑遵都是靠巴結太后或其身邊人上位,與自己是同一條戰線。惟有另一位副使範雍態度曖昧,他去年還是三司使,念故舊同僚之情,這種態度可以理解,但也不會正面反對自己的長官。

  中書那裡,宰相呂夷簡心深似海,沒人能猜到他想什麼。但他對太后的態度一向恭順,想來不會把自己這位太後身邊舊人往死了得罪。

  參知政事薛奎,同範雍一樣,也是剛從三司使上位,也主要是他,堅持三司使寇瑊的意見,是挑起爭論的主力。

  參知政事陳堯佐,性格一向特立獨行,走的剛猛狠辣的路子,一旦認了死理誰的面子都不給。不過御前他沒有表明態度,平常與呂夷簡的關係不錯,應該還是看宰相的風向。

  另一位參知政事王曙,由禦史中丞升上來。禦史中丞、三司使、翰林學士、知開封府是北宋升宰執的跳板,向來稱為四入頭。在禦史任上,王曙對張耆沒少冷嘲熱諷,但那純因為禦史就是幹這個的,兩人沒有深仇大恨。他與寇瑊的關係就不同了。王曙是寇准的女婿,寇瑊是丁謂的走狗,兩人那可真正是生死大仇,一見面都跟烏眼雞似的。

  這種局面,在張耆想來,所謂聚議就是走個過場,大家一起把薛奎的意見壓下去就好了,三兩句話就會談完。

  萬萬沒想到,政事堂裡寇瑊竟敢指著他的鼻子開罵,中書那邊宰相和各參政像沒事人一樣,圍觀他出醜。

  張耆什麼出身?十一歲入東宮藩邸侍奉真宗皇帝,腦袋瓜子靈得一轉三個彎,武臣出身,沒有戰功一樣做到樞密使。想當年劉太后把真宗皇帝迷得神魂顛倒,惹惱了太宗,逼著真宗把劉太后送出門去。那些年月劉太后可就住在他家裡,直至真宗登位才又招回宮去。跟太后這是什麼交情?大宋天下,現在還是太后的天下,這天下哪個敢跟他張耆倡狂!

  寇瑊這只喪家狗今天簡直是要造反了!

  更加不可思議的,最後竟然是寇瑊贏了,樞密院乖乖配合三司。張耆從政事堂出來,只覺得頭就像要炸了一樣,這整個世界都瘋了。

  寇瑊指著他罵沒人管,獨相天下的呂夷簡就像沒看見一樣,惟有兩位副使夏竦和薑遵幫他說上兩句,與寇瑊不共戴天的王曙一言不發。他現在才想明白,中書那邊呂夷簡必定早通過氣了,擺明瞭要出他的醜。

  寇瑊罵得過癮,張耆但凡回一句,其他人立即上來攔著,你老大年紀了動不動生氣多不好。直娘賊,政事堂裡可有一位年紀小的?

  這個時候範雍的態度就要命了。

  張耆一推託,說樞密院這裡有多大麻煩,這事做不來,範雍馬上來一句其實也不難做,連怎麼做的步驟都說得一清二楚。

  還能怎麼辦?

  最後呂夷簡不鹹不淡地來了一句,邕州這兩年白糖運銷各處,對朝廷財政補益甚多,只可酬賞不可裁抑,算把事情定下來了。

  宋朝單論一位宰相的權力可能不大,中書的權威卻極重。尤其在這個時候,二聖在位,日月當空,呂夷簡又是獨相,太后也得小心著應付。

  張耆最後的掙紮就是個笑話。

  陳堯佐倒是沒罵他,但說的話比寇瑊罵的還難聽,幾乎讓他下不來台。

  還能怎樣?捊袖子開打?他們三個加起來也打不過一個陳堯佐。

  範雍沒有隨著那三位進門,一個人站在門外看風景,悠閒自得。前兩天京師地震,這年月是天變哪,那三位還沒明白,大宋的天要變了。

  張耆氣昏了腦子,連奏章上署的什麼名字都沒在意,其他幾位此時大宋的頂尖人物,可沒他那麼大的心,徐平的出身不少人還惦記著呢。

  太后已經老了,前些年還有人怕她是大宋的武則天,後兩年又有人擔心她是大宋的呂後。現在,範雍笑著搖搖頭,有腦子的都開始安排後路了。

  太后一去,那位守先帝陵的李順容可就再沒人敢瞞著皇帝了,徐平跟李順容的親弟弟李用和好得一家人一樣。別說張耆只是侍奉過劉太后,就是劉太后的親弟弟也不行啊,親生的跟養母能是一回事?

  徐平這個邊疆小官,在知情人眼裡可是一棵參天大樹,哪怕自己得不到什麼好處,也給子孫留下門路。

  寇瑊失心瘋一樣跟張耆對著幹,那是交的投名狀,他曾經錯上了丁謂那條賊船,這一回無論如何不能踏空了。

  這個秘密不是所有宰執都知道,夏竦和薑遵兩個肯定不知道,不然以他們兩個精得跟猴一樣地善於鑽營,這件事哪會去抱張耆的大腿。中書那邊多少人知道范雍不清楚,宰相呂夷簡肯定是知道的,他在宮裡有耳目不是秘密。

  有呂夷簡護著,寇瑊也根本不怕張耆報復。

  樞密院是兩宋惟一的一個以分宰相權力為目的長期設置的機構,有個一官半職的都明白這一點。三司雖然號稱計相,但實際上是中書屬下,無論人事還是具體事務宰相可以直接插手。

  到了真宗朝,樞密院的獨立性也不復存在。政事堂合議的制度使宰相又可以名正言順地插手樞密院事務,宰相重新又變成了事無不統。

  現在的局勢,除非把丁謂招回來,宰相位子上呂夷簡無可取代。可真把丁謂招回來,那局面——所有人肯定還是覺得呂夷簡當政好。張耆受點委屈算什麼,為了大局,他就該老實夾著尾巴做人。

  中原已到深秋,邕州卻是綠草茵茵,繁花似錦。

  朝堂的風雲傳不到邕州這個偏僻地方,徐平也渾然不知有人在惦記著他。

  靠著大榕樹,沐浴著溫暖的陽光,徐平看著手裡的家信,一遍又一遍,捨不得放下。

  林素娘出息了,都學會寫詩詞了。

  「蕭瑟秋風殘夢破,從來女兒多情。當年柳下看黃鶯。故園風雨後,攜手數晴蜓。

  夜半更深人不寐,閒拍幼女叮嚀。牙牙學語問父名。阿爹官嶺外,阿爹在歸程。」

  這首《臨江仙》哪裡合適哪裡不合適徐平懶得深究,林素娘畢竟是初學嗎。再者說了,這種夫婦之間的情趣,就像他前世妻子在視頻裡唱首情歌,哪個丈夫會拿著曲譜去看跑調了沒。

  要的就是夫妻之間那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意思。

  家有嬌妻,女兒正學說話,自己卻在這荒山野嶺不能見上一面,這破官徐平突然有點當夠了。

  正在徐平無限遐思的時候,譚虎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報通判,申峒來人稟報,忠州知州黃承祥帶人進攻申峒!」

  徐平的漫天溫柔瞬間被扔到了九天雲外,從地上一下蹦起來:「事情怎麼這麼突然?黃從富怎麼辦事的,事前不來通報一聲!」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7 10:42

第47章 應對

  徐平住處。

  黃天彪忐忑不安地坐著,不時左右看看兩邊的高大全和孫七郎以及譚虎的表情,一個個都正襟危坐,表情嚴肅,心中愈發不安起來。

  這兩年來他順風順水,還從來沒見過這種場面,一進竟手足無措。

  徐平站在桌子後面,看著桌上的附近地圖,好久沒有說話。這算是他從前世帶來的長處,也是他的弱勢。不管做什麼事情,總是習慣做好規劃,不管農事還是兵事都喜歡在地圖上比劃清楚,沒有了圖表,心裡總是沒底。這年代的人,比如曹知州,看地圖也只是看個大概意思,其它東西都在自己心裡,他只要去過的地方,怎麼布兵,怎麼行軍,一下就脫口而出,徐平佩服得不行。

  比劃了一陣,徐平抬起頭來問道:「黃縣尉,這一帶地形你熟悉,從忠州出發到申峒要多少時間?不是一個人,是幾百人行軍!」

  黃天彪搔搔頭:「如果從巡檢寨走,繞的路遠一些,但路好走,大約要兩天的時間。如果經山裡小路,還要多上一天。要是從羅陽縣那裡繞過去,沒有四天是不行的。當然這只是我們十幾人在山裡轉著做生意花的時間,如果幾百人行軍,怎麼也得多上一兩天。」

  徐平點了點頭:「與我想的差不多。黃承祥走的是中間山路,沒有四五天的時間,是走不出大山的。我已命人飛報古萬寨,那裡距申峒不遠,讓他們以本寨兵馬馳援申峒。另派人去了州城,請曹知州過來主持兵事。唉,申峒那裡申知峒不會連一兩天都堅持不了吧。」

  黃天彪道:「申峒那裡也有寨城,忠州沒什麼攻城器具,一兩天哪裡能夠攻破寨子?沒什麼大事,通判不用多慮。」

  聽了徐平的話,黃天彪又定下心來。原來通判早就安排好了,仗由古萬寨和曹知州去打,這裡並沒有什麼事,擔心個什麼。

  「我們這裡也不能什麼都不做,難得有這個機會,必須一勞永逸地解決忠州這個腹心之患。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太祖這句話,說得不能再對了。黃縣尉,這次是你立功的機會!」

  聽見喊自己,黃天彪心裡咯噔一下,果然還是逃不過嗎?可憐自己剛過了幾天好日子,又要去出去吃苦。

  硬著頭皮站起來,黃天彪道:「通判儘管吩咐,風裡來雨裡去,衝鋒陷陣殺人放火黃某絕不皺一下眉頭!莫讓天下英雄恥笑於我!」

  這幾句話說得慷慨激昂,把鎮上那位說三分的助教神情學了個十足。

  徐平笑道:「不需要你去赴湯蹈火,你是本地人,必然知道一些隱蔽的小路。從我們這裡,能不能插到忠州到申峒的小路上去?」

  黃天彪想了一會才道:「倒也可以,不過中間要過河,再者路太偏僻,怕碰上什麼猛獸,人少了這趟可是危險。」

  銀河兩源,除了巡檢寨附近的正源,在山裡還有一條支流,出了山之後在申峒以東匯合,注入左江。從巡檢寨進山,要跨過這條支流。

  徐平道:「山間溪流,必有能夠涉水而過的地方。這樣,我給你和高大全一百土兵,輕裝簡從,帶上火藥,去把忠州的退路炸斷,不需要廝殺。黃承祥既然帶人出來,就不要再回去了。高大全,山裡你也走過一趟,如何?」

  高大全急忙起身:「聽官人吩咐!」

  看看天色,徐平道:「既然如此,你們兩個準備一下,今天下午出發,晚上在巡檢寨裡住下,明天一早天不亮就進山!」

  吩咐罷了,孫七郎去幫著高大全和黃天彪準備火藥,他打仗不行,也就各種裝備比別人玩得轉。譚虎是徐平隨身親兵,不能胡亂向外差,這個時候帶著兵士緊隨在徐平身邊。

  眾人出去,徐平想了一會,對譚虎道:「你再差人到州城裡,催一催曹知州。事情十萬火急,不能有半點馬虎!」

  譚虎領命,又差了一個親兵出去。

  都安排罷了,徐平在桌子後邊坐下來,總是覺得心神不寧。自從那次跟黃從富談過,雙方連聯絡方式都定好了,沒想到事臨頭,這傢夥卻一點消息都沒有。難不成被黃承祥父子發現了?說不通啊,發現了黃承祥還敢帶人去申峒?

  若按徐平的性子,這時候派人去把忠州的退路斷了,就該直接帶人直接殺到忠州去,端了他的老巢,一了百了。事後哪怕黃承祥帶人打下申峒,也在那裡站不住腳,調集兵馬剿殺就是,不怕他翻天。

  奈何那一千廂兵不是他一個通判能夠調動的。有知州在,寧都監沒道理聽他的,也不敢聽他的,兵權可是在曹克明那裡。大規模的兵馬調動,兵符軍令這些都不可或缺,他通判這裡無符無印,只能坐等。

  「權」這個字聽起來虛無縹緲,可在任何組織裡,都會具體到一項項制度,一樣樣信物,不是你說有就有了。知州的印徐平有時候可以與曹克明輪押,兵符印信卻是不經他的手,用兵必須經過曹克明。張榮那二百多人明確掛在他這裡他還可以用用,其他的兵馬,徐平就只有乾看著了。

  申峒,原武黎縣城寨。

  申承榮和長子申運澤坐在寨廳裡,都低著頭,一言不發。從原來那個小山溝裡搬來這個繁華所在不到一年,原想從此之後就會富貴終生,沒想到卻引來了黃承祥這頭惡狼。徐平沒來之前,這周圍山裡的大小村峒罕有沒遭黃承祥搶掠的,被徐平嚇唬了一次,老實了一年,沒想到他故態復萌第一口咬在自己身上。尤其是申運澤,他代父上表,可是去過東京城的,那仿如天上仙境一般的富麗繁華深深震撼了他,他比自己父親更加明白什麼是富貴,也更加珍惜現在的生活。當黃承祥撲過來,他也比父親更加恐懼,到手的富貴豈能就此失去?

  一個家丁飛奔進來,躬身道:「報知峒,忠州人馬已經出山了,還有半日就會到達城寨!」

  申承榮有氣無力地揮了揮手:「知道了,再探!」

  這裡不是申峒的老地盤,周圍的居民大多也不是他的族人,跟他們這些外來戶本就有矛盾,這種生死關頭根本指望不上。申承榮只能把親信全撤到城寨裡,固守待援。

  徐通判總會來救自己的,是他把自己從一個蠻人小峒主推到了現在的這個位子,一年的時間就到了能與那些傳統大州平起平坐的程度。自從徐通判到了之後,邕州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總會有辦法。

  申承榮安慰著自己,然而,自己心裡怎麼一點底都沒有呢?

  如果,當初阿申真地跟了段方,聽說段方已經做了知縣,比以前的縣令地位高得多,忠州黃家還敢不敢這麼動不動來打自己?可惜申承榮實在不知道知縣比縣令強在哪裡,所有的土州土縣不都是知州知縣嗎?自己還是知峒呢。但有一個朝廷命官的女婿,總不信黃承祥還敢倡狂,朝廷總要顧忌臉面。

  什麼文武分職蠻人只有個模糊的概念,更不清楚他們的本官都是屬於武職系列的大小使臣,帶使的官職都有出使的意思,跟段方不能比。他們類比的是那些武臣任職的看倉庫、監酒稅之類的監當官,不是親民官。

  申承榮心亂如麻,坐立不安,想起黃承祥以前的凶威就不由自主打個寒顫。如和縣到這裡有好幾天的路,徐通判到底能不能趕過來啊。

  巡檢寨和忠州之間的大山裡,黃天彪一身短衣,裹著綁腿,提著鋼刀,與高大全兩個一起在前開路。

  來之前徐平特別吩咐,兩個人不要走在一起,分開來一前一後,一個帶路一個在後邊押隊,免得人走散了。這是此時軍隊行軍的常識,就是戰陣上,一隊兵士主官是最前面的旗牌手,副主官也是在最後的押隊。一前一後把人看住了,才能保證軍隊執行命令不走樣。

  可一進了大山,黃天彪就蒙了,堅決不走在前面,非要跟高大全換一換,說是前邊看不見人他心裡著慌。無論高大全說什麼,哪怕用徐平來壓,說黃天彪回去必受軍法處置,也無法說動這位過慣了好日子的山裡人。

  臨出發前,那些豪言壯語早被黃天彪扔到了天外去。許久不走山路了,一進不見天日的林子,就只想起以前與自己走山路的夥伴,哪個被老虎吃了,哪個被豹子撲倒了,哪個被大熊拖走了,黃天彪心慌得挪一步都難。

  高大全無可奈何,只好找一個平時有些威望的土兵頭目,代替他在後面押隊,自己陪著黃天彪在前邊帶路。把黃天彪放到後面,誰來指路?更不要說高大全現在完全不放心他,走在隊伍最後不定什麼時候扭頭就跑了。

  有了高大全這條大漢在身邊,黃天彪又活了過來,變得生龍活虎。

  「你說,那路怎麼算炸斷?」

  黃天彪興奮得問高大全。

  高大全悶聲道:「炸個大坑,要麼把兩邊的山石炸塌了,總之再也過不去人就行。」

  「炸出大坑,忠州的人不會填上?炸下山石,他們不會搬走?高大全,不是我說你,看你長得五大三粗的,腦子卻不怎麼靈便。再想想?」

  不等高大全開口,黃天彪又道:「通判也是馬虎,這種緊要的事,怎麼臨行前不跟我們說清楚?高大全,你說通判是不是也有些慌了?」

  搖搖頭,搶在高大全之前再次開口:「也不對,通判就是再慌,腦子也比我們兩個好使,定然是有辦法的。他是邕州城裡惟一的進士,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豈能被這等小事難住?高大全,通判是不是告訴你了?通判也是偏心,雖然你是他的貼身隨從,我還是縣尉呢,怎麼不跟我說一聲?」

  「高大全,通判是怎麼跟你說的?也告訴我一聲。」

  「高——」

  不等黃天彪說完,高大全已經忍無忍,怒喝一聲:「黃天彪,不過是讓你在山裡走一遭,又不是上陣殺敵,你囉裡囉嗦跟個婆娘一樣!要是怕了,怎麼昨天不對通判說清楚?你這廝,再囉嗦我一刀砍了你!」

  黃天彪有些茫然:「怕什麼?我沒怕啊,我就是不知道怎麼把路炸斷,不弄明白我們不是白走一趟?果然是通判跟你說了嗎?你也跟我說一說啊——」

  就在高大全快被黃天彪折磨得瘋掉的時候,知州曹克明終於到了如和縣。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7 10:45

第48章 下忠州

  嶺南的天氣並不能阻礙青草的四季長青,然而青草卻不肯改變自己一歲一枯榮的性情,年年重複著由青到枯,由枯到榮的迴圈,記錄著時光的流逝。

  送走了曹克明,徐平站在院門外面,看著前面山坡的草地開始枯黃,枯黃的草地上卻有果樹花開得正豔。

  他本來要隨著曹克明一起去忠州的,兩人商量過後,最終還是決定他留下來坐鎮,協調申峒、古萬寨和這邊進攻忠州的行動。兩位長官並立本來就是這種安排,一內一外,一前方一後方,既然徐平不能帶兵征戰,就只好留在後方協調。此時通判負責糧草雖沒有明文規定,也已是潛規則。

  該安排的早已安排妥當,該派的人早已派出去,徐平顯得有些百無聊賴。

  申峒城寨上,申承榮手持鋼刀,看著從山裡轉出來的忠州兵馬,鐵青著臉,一言不發。怕歸怕,申承榮到底是山裡周旋多年的蠻族頭領,並不會因為驚慌而亂了分寸。徐平那邊已經快馬來報,調古萬寨的兵馬來救他,他心裡有了底氣,應對從容了許多。

  擊敵於立足未穩,本來忠州人馬遠道而來,乘他們未擺開陣勢,申承榮應該派精兵出去騷擾一番。現在他卻一心只求守住城寨,放棄了這個機會,緊閉寨門,只等著黃承祥來攻打,堅持到救兵到來。

  到申峒正門,忠州兵列開陣勢,黃承祥一馬當先,朝著寨樓喊道:「申峒主,出來說話!」

  申承榮手裡的鋼刀拍拍寨牆,高聲道:「有什麼說的?黃承祥,你無故攻打我申峒,置朝廷律法於不顧,就沒想過後果嗎?」

  「你說的什麼昏話?老糊塗了?」黃承祥在馬上道,「你小小一個土峒,竟敢吞併我忠州土地,搶掠我忠州人口,吃了熊心豹子膽!識時務的,把原屬於我忠州的人戶還給我,每人黃金一兩算作賠償,我便饒了你!」

  申承榮冷笑:「人戶土地都是邕州官府劃到我這裡,你覺得不憤,盡可以去邕州找曹知州,且看他對你如何說!」

  「你果然不還?不要後悔!」

  「朝廷劃給我,憑什麼要還你?要撒潑你儘管來!看看誰怕誰!」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把話說完,雙方人馬也擺好了陣勢。

  這倒不是兩人嘴碎,無論進攻還是防守都要準備時間,閒著也是閒著,兩人把立場說清楚,讓手下心裡都有個數。

  黃承祥後退幾步,說一聲喊,身後的數百兵丁潮水般衝上來。

  蠻人兵丁沒有旌旗,倒是有用熟了的銅鼓,卻沒有訓練,鼓點都是亂的,只是敲起來壯壯聲勢,談不上統一指揮。

  由於兵禁,蠻兵沒有強弓硬弩,威力最大的是箭頭抹了毒藥的藥箭。這東西不明就裡的漢人傳得神乎其神,實際上不過取自有毒的植物和動物,弄了毒液胡亂抹在上面,沒有保護措施,效果全憑運氣。

  這處城寨離水不遠,挖得有護城河,忠州兵丁到了河邊,與城寨上的申峒兵對射。弓箭威力不夠,只是擾亂對方行動,也射不死幾個人。

  其他忠州兵丁拖著大竹,在不寬的護城河上搭建浮橋。

  正常守城,這正是守方出擊的時候,沒理由在城裡面等死。等到圍城一方作完攻城準備,那就無回天之力了。

  申承榮懾於黃承祥的凶威,終究還是沒敢打開寨門,只是躲在裡面,烏龜一樣地死守待援。古萬寨離他這裡只有三十里路,中間並無山川阻隔,就是那裡兵馬用爬的,他應該也能等到他們到來。

  到忠州的山谷裡,曹克明騎在馬上緩緩而行,看著兩邊茂密的叢林,面色沉重。一千多人的兵馬行軍並不容易,尤其是在這種狹窄的山路上,很難保證隊形不散。雖然後面有寧都監押隊,整個隊伍還是拖出幾裡路去。

  前面的探馬不時返回報告前面的情況,並無異常,既沒見到忠州派出的崗哨,也沒見到內應黃從富派來的接應人員,整個事情都透著詭異。

  密林裡,高大全和黃天彪翻山涉水,終於見到了那條在山間蜿蜒的小路。

  黃天彪一屁股坐在地上,喘著氣道:「這幾年不走山路,果然就不中用了。這也沒多遠,我怎麼就覺得渾身散了架一樣!」

  高大全沉著臉,對他喝了一聲:「你坐下幹什麼?快起來!我們去把路炸斷了再從容休息。如今路就在眼前,不要出了意外!」

  黃天彪道:「你懂什麼,我們怎麼能在這裡炸?順著這條路向前走五六里有一處隘口,那裡動手才最合適。你看前面,路兩邊都是不高的土山,你怎麼能炸出山石把路堵住?」

  說完,黃天彪又搖頭晃腦地道:「高大全,不是我說你,這些事情你要聽我的,你腦子不大轉得過來。雖然通判信你,把炸路的方法跟你說了,可那是跟你親近,可不是看重你。」

  高大全懶得聽黃天彪這些廢話,一把拽起他來,沉聲道:「快點趕路,不要在這裡磨蹭!失了軍機,通判饒不了你!」

  黃天彪嘟囔一聲,隨著眾人一起鑽出山林,沿著山間小路,向前急行。

  申峒城外,忠州兵已經停止了攻擊,正在城外埋鍋做飯。半天進攻,雙方都沒死幾個,只是把城外弄得一片狼籍。地上散亂著箭矢竹槍,數十根大竹在護城河裡上下漂浮。

  這些人畢竟不是職業軍隊,組織性極差,順風仗打起來還行,這種正面攻堅委實難為他們了,沒有人趁亂逃跑就不錯了。

  叫過幾個貼身親兵,黃承祥道:「你們帶幾十個人,到附近的村子去看看,弄些雞鴨牛肉之類的來下酒!」

  幾人高聲應諾,帶人飛一般地去了。

  這周圍很多村子與申峒的人並不親近,沒有躲到城寨去,卻是遭了殃。

  直到太陽滑過中天,躲過了暑氣,黃承祥才又重整人馬,準備攻城。

  這樣械鬥一般的戰事山裡人早已習慣,一天兩天打不完。反正這附近的氣候炎熱,晚上打累了隨便用茅草搭個屋子就能過夜,也沒有宿營紮寨的麻煩。

  黃承祥正在組織人馬,一個親兵飛馬來報:「知州,大事不好,那邊古萬寨的兵馬過來了!」

  黃承祥一怔:「他們來做什麼?」

  山裡蠻人爭鬥,官府一向都不插手,從黃承祥記事起就是這樣了,怎麼這次古萬寨會派人來?那裡有多半指揮三百多廂軍,彈壓一州一峒是足夠的。

  想了半天不得要領,黃承祥早已忘記得罪徐平和曹克明犯了忌諱,以為那件事情早已經過去,萬沒想到邕州官府會惦記上他。

  實際上自太宗時候征交趾失利,朝廷多少年都不插手蠻人事務,他們也已經習慣了無視朝廷兵馬的存在,各個首領之間打得熱熱鬧鬧。

  歷史上這片地區真正納入邕州官府管治,要等到狄青徵儂智高叛亂,把各土酋治下戶口和家丁納入編戶,直接歸官府掌握。這也是為什麼在徐平前世,這一帶人的家譜大多追溯到狄青征南,自己祖上是軍中某某人,原籍北方某個地方,隨大軍來到這裡。隨著狄青的到來,這裡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從此進入了一個新的時代。

  黃承祥卻嗅不到這時代的氣息,摸不著頭腦,對身邊一個親兵道:「你上前去問一問,古萬寨兵馬來這裡要幹什麼?」

  那親兵應諾,騎馬出去不過半炷香的功夫,就跑了回來,帶著哭音道:「知州,不用去問了,那邊已經布好陣勢,向我們壓了過來!」

  正在這時,黃承祥來的路上,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濃濃的煙霧從山林裡拔地而起,聚在空中久久不散。

  遠處傳來隱隱的戰鼓聲,古萬寨的兵馬慢慢向這裡壓了過來。伴隨著鼓聲,申峒城寨傳出震天歡呼。

  申承榮在寨樓上高聲喊道:「黃承祥,我說你到我這裡來作死,你還跟我嘴硬!現在朝廷兵馬到了,看你跑哪裡去!」

  黃承祥心中一陣煩躁,想不清楚事情怎麼會到這一步。這周圍土州土縣,他欺負了也有十幾年了,還沒碰到過官兵直接干涉。這個時候才想起幾個月前自己跟徐平那裡的衝突,心虛起來,不敢正面衝突。

  看著來路山上的濃煙,對身邊親兵喝道:「也不知那裡又出了什麼意外,罷了,我們先回忠州,改日再來尋這裡的麻煩!」

  親兵道:「剛才那樣大的響動,莫不是路上出了意外?如果不能過去,我們可就進退不得,麻煩大了!不如換一條路,繞到羅陽縣回忠州,保險些。」

  「現在這個樣子,怎麼敢從羅陽縣走?龍困淺灘被蝦戲,小心羅陽縣跟申峒合起來把我們留在那裡!老實順原路回去!」

  黃承祥帶人離去,古萬寨兵馬並沒有追趕,只是遠遠逼迫,讓他們從容離開申峒地盤,解了申峒之圍。

  徐平坐在廳裡,聽著各路探馬報回來的消息。

  申峒解圍,黃承祥走到半路發現惟一的隘口被炸毀,幾百人也不敢鑽進山林,重新又折回去,被古萬寨和申峒兵馬堵住,乘亂衝殺,死於亂軍之中。帶出去的人馬,除少部分進了山林不知去向,大多被申峒和羅陽縣瓜分。人口是大山裡的財富,兩地土酋發了一筆橫財。

  徐平並不關心黃承祥的結局,他的命運早已註定,徐平關心的是忠州,他要弄清楚那裡到底出了什麼意外。

  直到第二天傍晚,忠州的消息才傳來。

  曹克明派出的親兵見徐平,行禮之後道:「通判,知州已經帶人攻破忠州,幾十人傷亡,並無大的損失。不過城破之前,忠州知州之子黃從貴捲了忠州庫裡的寶貝,帶幾十個隨從逃出城去,向遷隆峒方向去了。」

  徐平不由皺起眉頭,問道:「怎麼會他跑了?那黃從富呢?」

  親兵苦笑著搖頭:「他們父子,唉,如果不是我們及時進城,只怕連命都保不住。現在都一身傷,歇在那裡。」

  徐平騰地站了起來:「怎麼會這樣?這個廢物,到了這個時候還被人欺負!要他何用!你連夜回去告訴曹知州,我明天就趕到那裡,再與他商量!」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7 10:47

第49章 戰後忠州

  連綿的青山如同屏風一般,把這處美麗的山間壩子遮在懷裡,輕易不讓人看見她絕世的容顏。

  一條條小溪順著山坡流淌下來,撲向這裡,在一座一座的小丘間纏繞,歡快地唱著歌。當你的眼光掃向那裡,追著她的腳步,一眨眼,小溪卻又調皮地消失得無影無蹤。當你失望地回過頭去,她又在不知什麼地方偷偷鑽了出來。

  這是典型的石灰岩地質的山間壩子,河流彙集,卻既沒有形成湖泊,也沒有形成大河。溪水流到這裡,又從地底偷偷溜走了,如同一個匆匆的過客。

  小丘之間遍佈沼澤,草木極盛,人馬難行。

  草木之間,零零落落地分佈著一塊塊開墾出來的水田,裡面稀疏的水稻正到了收穫的季節。這是第一季稻穀收穫之後重新分蘖長出的二季稻,每畝產量稀少得以斤論。若是在江淮這些發達的地方,農人早已耕掉改種小麥,不會留著它們在地裡徒耗肥力。但在這裡,卻是上天的賜福,農人的額外酬勞。

  徐平是第一次到忠州,這片土地的富饒還超出了他的意料。這裡就是一個縮小了的如和縣,如和縣有的東西這裡幾乎全有,只是規模小許多罷了。而且這裡地處上游,雖然沒有大河流出去,地下河卻四通八達,大多數年景都沒有水澇,沒了如和那裡最可怕的天災。

  守著這麼好的地方,黃家老實把附近好好治理一下,也能過上殷實日子,實在想不通為什麼那麼喜歡打打殺殺。結果近在眼前的肥沃土地只開墾出來了十之一二,跑出去搶掠失敗一次就人口星散,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恢復。

  昨天曹知州攻破這裡並沒有留下什麼痕跡,一切都顯得安祥而寧靜,一如這裡千百年來的樣子。

  徐平帶著譚虎和隨身兵士進了忠州城寨,早有曹克明的親兵過來接住,直接引到州衙裡去。

  忠州唐時屬籠州羅籠縣,入宋廢籠州,以原籠州地設忠州、羅陽等土州縣,歷史並不長。所謂州衙不過是黃家的大宅子,並不按此時州衙的形制。

  到了大廳,與曹知州見過了禮,兩人分別坐了,兵士端上茶來。

  徐平心中疑惑甚多,忍不住問道:「知州,忠州這裡怎麼回事?黃從富沒有從裡面接應嗎?怎麼讓黃從貴跑了?」

  曹克明搖了搖頭:「要什麼接應?我大軍到了這裡,還沒擺開陣勢,裡面就打開城門降了。進入城寨才知道,我才行到半路,黃從貴就捲了庫裡財寶跑路,聽說是去了遷隆寨。正要與你商量,怎麼從遷隆寨把人要回來。如果他們拒不從命,反正大軍已出,乾脆把那裡也平了!」

  平遷隆寨?徐平心裡苦笑。曹知州這是打上興頭了,說著簡單,幹起來談何容易?忠州離如和不過一日程,拖得日子長了徐平也能供應糧草。遷隆寨離忠州一百多裡,路上就要四五天。不用多,只要在那裡磨蹭一兩個月,整個如和縣的人力物力就全搭進去了,還耽誤了今年的榨糖季。再者說,這些土州土縣的實力都有限,打起來不難,難的是打完如何守住。留的人少了不頂用,要不了多少日子散居在山裡的蠻人就會捲土重來。留的人多了,哪怕就是每個地方留一兩百人駐守,以山裡的交通條件,糧草供應就超出了邕州的能力。

  想了一會,徐平還是沒接這話茬,道:「這些容我們事後仔細商量。黃從富呢?在我面前豪言壯語,事到臨頭怎麼如此沒用?」

  曹克明有些怏怏,好不容易聚起大軍,卻沒正兒八經打上一仗,就像閃了腰一樣難受。不過他也知道山裡進軍的困難,不再堅持談這話題,命令親兵道:「去把黃從富叫來,說通判到了,有話要問他。」

  親兵應諾去了。

  徐平又問:「他爹呢?那個黃從吉,怎麼不見他露面?」

  曹克明冷哼一聲:「那個更沒用!從我進城,他就裝病賴著不出來,連見上一面都不敢,還不如他兒子呢!」

  徐平的眉頭皺得越發緊了。自己怎麼找了這麼一家人?大男人,一點擔當都沒有,怪不得被兄弟輕鬆壓制了一二十年。

  「不說他們父子。黃從吉的妻子是申峒知峒的女兒,有沒有在城裡?」

  「被黃從貴擄走了,聽說要獻給遷隆峒知峒作見面禮。」

  「這麼神奇?」

  徐平懷疑自己聽錯了。段雲潔都已經成年,她母親就是再漂亮,也三十多歲的人了,這個年代沒後世那麼厲害的保養技術,再漂亮能漂亮到哪裡去?就是段雲潔正當妙齡,也沒見哪一個為她發瘋發癲。

  曹克明道:「蠻人的這些習慣,我們哪裡說得上來?阿申是申知峒的女兒,申峒今年如此興旺,她女兒的身價自然水漲船高。」

  徐平點了點頭,沒再說話。

  這樣還說得過去,蠻酋之間的聯姻關係極其複雜,這既是勢力之間合縱連橫的媒介,也是勢力之間相互吞併的手段,並不能僅從個人的角度去看這個事情。蠻酋之間的聯姻,其廣泛不亞於宋朝的官僚士大夫,其目的則更加赤裸裸,甚至絲毫不受禮制道德的約束。

  黃從富隨著親兵進來,看著地面不敢抬頭,心中羞愧欲死。想起當初在徐平面前的豪言:「只要叔父不在,忠州我們父子當然做得了主!」萬萬沒想到,機會從天上「呯」地掉到自己面前,自己伸手不但接不住,還被這天上掉下來的好事砸了個嘴啃泥。

  「我扶你上馬,再送你一程。」徐平當日的話猶在耳邊縈繞,黃從富卻覺得那個機會正在離自己遠去,無力地伸出手,卻怎麼也抓不住。

  徐平看著黃從富的樣子,雙腿不穩,兩手顫抖,低頭看地,一步一跌,雙肩一聳一聳的好似還在抽泣。他身上的衣衫凌亂,有的地方還露出血痕,腿彎著直也直不起來,好似受過刑的樣子。

  兵士覆命,站到一邊去了。

  徐平把茶杯放下,平息了一下心情,儘量用自覺平和的聲音問道:「黃從富,先前我們不是說好了嗎?你是怎樣把事情弄到這步田地的?」

  黃從富再也承受不住,騰地跪在地上:「上官明鑒,真不是我的錯!這次他們出去搶掠申峒,事前我根本就不知道啊!等到發現城寨裡人少了很多,小的也知道必定是出了事,可問別人他們不告訴我啊!等到我終於把事情打聽清楚,知州——知州的兵馬已經快到忠州了——」

  「什麼?這消息你比我知道得還晚?!」徐平的耐心幾乎耗光,實在忍不住拍了一下桌子。「我辛辛苦苦把你找到如和,跟你好話說盡,什麼都給你安排好了,到來你就是這樣做事的?」

  「我——我也不想——」

  徐平長呼了一口氣:「算了,這些廢話也不需要再提。說說吧,曹知州進城之前到底發生了什麼。」

  「知州向這裡進軍的消息傳來,我堂——黃從貴就把我們父子抓了起來,對我們用刑。上官,我從來不知道黃從貴是如此狠毒的人,以前只是以為他不過霸道而已!他——他意然把我們父子綁在凳子上,在腿下墊木柴。上官啊,你們是不知道,那種滋味,當時我死的心都有了!」

  徐平咳嗽一聲,擺擺手道:「這些細節就不用說了,挑關鍵的說。」

  「是,小的遵命!」黃從富的胸膛上下起伏,顯然黃從貴的刑罰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只怕一生都忘不了,卻不知道黃從貴只是把徐平用在他身上的手段,學來在自己身上試了一下。

  「黃從富在我們身上用過了刑,才告訴我們,朝廷大軍殺來,忠州是必然守不住的,他帶了錢財去投奔遷隆寨,等到與他爹匯合,再殺回來不遲。」

  徐平冷笑一聲:「他想的不錯,不過只怕要到地下去找黃承祥了。」

  黃從富猛地抬起頭來,兩眼放光,聲音顫抖:「上官——上官是說我叔父,他——他死了?難道他真地回不來了?」

  「有什麼稀奇?黃承祥擅自發兵攻打其他州峒,視朝廷如無物,還想長命百歲嗎?這也給其他蠻酋提個醒,安分守己才有好日子過!」

  說完,徐平沉默了一會。萬沒想到,根本不用自己動手腳,黃承祥就忍不住去找申峒的麻煩了。早知這樣,事前何必找黃從富這廢物?到了現在,反而像牛皮糖粘在手上,甩也不好甩脫。

  黃從富跪在地上,無論如何也掩飾不住臉上的狂喜。今天受的苦楚都是值得的,以前忍辱負重的日子都是值得的!黃承祥死了,黃從貴跑了,這忠州現在還有誰,還有誰能夠坐上知州的位子?

  忠州知州的位子,舍我其誰!至於阿爹根本就不用去考慮,他這一輩子早就嚇破了膽,絕不會來與自己爭。

  舍我其誰!舍我其誰!——哈!哈!

  等當上知州,第一件事就把妻子換了。現在那位出身太過普通,父親只是州裡的提陀,家裡沒十畝地,怎麼配得上知州?聽說陀陵縣知縣的女兒長得不錯,又正當妙齡,嗯,不如娶到忠州來,與自己成雙配對。兩地相距不遠,聯起手來正好對抗今年發達起來的申峒。

  前途無量,前途無量啊!

  徐平和曹克明對視一眼,對黃從富道:「你先回去,好好休息休息,身上的傷也治一治。不急在這一時,以後再找你說話。」

  黃從富站起身來,有些失望,看著徐平,眼巴巴地說:「上官,我——知州——何不現在定下來?」

  徐平擺擺手:「先回去,養傷要緊,一切都不急,來日方長。」

  黃從富有些喪氣,卻不敢頂嘴,只好轉身出門。腳下辨不清高低,心裡不停地給自己氣:「上官一定是心痛我受了傷,並不是不讓我當知州,而是讓我養好了身子,才能接知州的大任!——一定是這樣的!一定是的!」

  看黃從富出去,徐平苦笑道:「誰能想到我竟然找了這麼個人?」

  曹克明也忍不住笑:「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後悔也無用。忠州日後怎麼安排,通判有什麼主意?」

  兩人分工徐平管左江一帶,地方雖然是曹克明帶人打下來,怎麼安排他還是尊重徐平的意見。

  徐平歎口氣:「忠州如果能撤,我真想把這土州撤了!黃從富這人,怎麼看都不靠譜,怎麼能把忠州交到他手裡?」

  「通判只怕沒別的先擇。」曹克明悠閒地喝著茶水,「要麼撤忠州,要麼讓黃從富做知州。他那個老爹我打聽過了,還不如他呢。」

  徐平低頭沉默不語,過了好一會,抬頭對曹克明道:「好,先前我也對他說過這話,知州的位子便給黃從富坐。但不能任他胡來,不預作準備,用不了一年半載,逃走的那個黃從貴就回來把他掀翻了!忠州已下,下年我去古萬寨,看住申峒,再加上忠州這裡,如和縣萬無一失,思陵那裡的巡檢寨也就沒什麼用了。那就乾脆讓張榮巡檢帶他的人遷到這裡,如果我們的奏章朝廷同意,就讓他帶人在這裡種甘蔗。給張榮補足一指揮人力,不怕忠州翻天!」

  曹克明遲疑了一下:「那些蠻酋又不是傻子,你這樣安排,跟撤了忠州又有何分別?無非是留了黃從富這塊牌坊罷了。」

  「管他們是不是傻子,我們只管把他們當傻子看!黃從富這塊牌坊立不立得起來,就看他自己了,我懶得再操那個心!經過了這一件事,我算是想明白了,什麼事都不要指望這些人,全得靠我們自己的人來做。至於那些蠻酋怎麼想,就不必在意了,反正也指望不上!」

  「這些由你,在我想來,即使不能把整個廣西的更戍廂軍全留下來,張榮和他的手下應該是板上釘釘,跑不掉了。有他在這裡,黃從富不過是泥塑的,裝裝樣子,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也就無所謂了。」

  「廣西的更戍廂軍全留下來?」徐平搖頭苦笑,「那可是一年兩千多人,有了這些人力,我可以沿著左江一路鋪過去,土州有一個算一個,全部吃到邕州肚子裡來。這可能嗎?對樞密院這是多大的動作?那幫人怎麼會給自己找這麼大的麻煩?也就是想想,能把邕州的人留下來就不錯了。」

  兩千人就可以算一個縣,一年新增一個縣,占住最緊要的地方,整個左江地區只要三五年就填滿了。朝廷能下這個決心,那樣哪還有這麼多土州土縣?

  兩人商議過了,曹克明出去指揮軍人做撤離的準備。大老遠來到這裡,也不能白來一趟,忠州黃家的糧庫要清空,這不是一年攢起來的,沒了庫裡的糧他們就再也鬧騰不起來。州裡一些稀罕寶物,沒有被黃從貴帶走的,比如珍貴的特產蛤蚧、麝香之類,金銀珠寶,曹克明都會帶回邕州去。大軍出動,費錢糧不少,好歹算作補充,不能全花如和縣裡的錢。

  黃從富看著兵士在城寨裡忙忙碌碌,臉色黑得跟鍋底一樣,卻不敢說什麼。被打破了城寨,官軍這做法善良得跟白蓮花一樣,若是換了其他州峒的蠻兵,不但會搶糧搶寶物,還會搶人,男女都只要青壯都搶。搶完人還會殺牛燒房子,連外地裡的莊稼都燒,那才是淒慘。

  徐平籠著袖子站在前邊,不用看也知道黃從富的臉色。這些糧食都會運到如和縣去,一部分直接就放在巡檢寨,等到忠州這裡缺糧過不下去,再從巡檢寨那裡運過來。過了這一道手,就是朝廷的恩賜,讓這些人知道,他們離了朝廷是活不下去的。沒辦法,不使這些手段,他們還不知道感恩呢。

  張榮從遠處過來,到跟前向徐平行過了禮。

  徐平點頭,讓他站在一邊,對身後的黃從富道:「這位張巡檢,你打過交道,應該是熟識了。」

  黃從富忙道:「張巡檢常駐谷外,小的認識。」

  徐平點點頭道:「我跟曹知州商量過了,念你心向朝廷,做事還算老實有分寸,準備保舉你做忠州的知州。」

  黃從富大喜過望,臉上雲開霧散,大願得償,急忙道謝。

  徐平又道:「我們一回去便上奏章,這種事情,例來朝廷都不會有什麼異議。不過等你的告身和符印下來,怎麼也要幾個月的時間,這些日子,你先代行知州職事,你看怎麼樣?」

  「多謝上官恩德,小的一切都聽憑吩咐!」

  當上知州了,終於當上知州了!什麼糧食,什麼寶物,全搬走又如何?只要坐上知州的位子,這一切都會很快回來的!

  徐平點點頭:「這都是你一向恭謹,我和曹知州看在眼裡,記在心裡,有這個機會當然不會忘了你。做了知州,你切不可忘了前任的教訓,與周圍州峒都要和睦相處,再不要動不動打打殺殺了。尤其是對朝廷,一定要恭順。」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定然聽朝廷的話。」

  「還有啊,黃承祥這次去申峒,把忠州的丁壯帶出去大半,你這裡人力不足啊。人口的補充不是一年兩年的事,人少了,難免會受周圍州峒的欺凌,你也難辦。這樣吧,張榮巡檢是你熟識的人,我便把他留在這裡幫你,他手下的廂軍都是經過戰陣的,別的州峒殺過來,他也能幫你應付。你覺得怎麼樣?」

  黃從富張大了嘴:「上官讓張巡檢——讓張巡檢留在忠州?」

  徐平回過頭看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地說:「不錯,這也是為了你好。黃從貴去了遷隆峒,誰知道能不能從那裡借出兵來?你能應付得了?有張巡檢帶人在這裡,你這知州才能做得安心,我和曹知州也才會放心。」

  「多謝——多謝上官。」

  黃從富雖然不知道徐平和曹克明的具體安排,但張榮帶著二百多廂軍駐在忠州,他還是清楚自己日後的處境。

  這知州,好像與自己想的有點不一樣啊!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7 10:50

第50章 京城故人

  天聖八年三月,又到了春暖花開的時候。這兩年邕州政通人和,市井日見繁榮,百姓手裡也寬裕起來,乘著風和日麗的日子,都呼朋引伴,到處遊玩。

  徐平沒有這個福氣,他還從來沒像這段時間這麼忙。

  朝廷對邕州要留廣西更戍廂軍的奏章年前就已經批復,竟然全部照準。徐平和曹克明嘖嘖稱奇,兩人聚在一起討論了好幾次,樞密院到底被三司灌了什麼迷湯,竟然如此通情達理。奈何京城遠在萬裡外,兩人也討論不出個結果。

  隨著這道奏章,緊接著有中書台旨,在邕州設蔗糖務,駐太平寨。所有更戍廂軍全隸蔗糖務,在本州不交賦稅。戶籍則隸州縣,各種官司糾紛也歸州縣管轄。邕州通判徐平兼提舉蔗糖務,同時兼提舉邕州坑冶事。

  這道旨意對徐平無所謂,本來這就是他幹的活,但是卻把邕州地方坑慘了。這麼多人吃在邕州,住在邕州,日常事務還要州縣管理,日常處理的政務翻了一倍不止,卻收不到錢糧賦稅,政績考核上顯示不出來,從州到縣裡不少地方官在背地裡罵娘。

  最後還是徐平出來和稀泥,商稅由邕州徵收,包括運出去的蔗糖,邕州地方也抽過稅,每千文抽二十文,才算把事情平定下來。

  蔗糖務的設立不是為了多給徐平一份俸祿,而是把這一大份利益直接掌握到三司手裡,繞開地方行政系統。這是三司的慣常做法,各地的茶務、鹽務無不如此。雖然從理論上說,地方上除公使庫外,其他錢糧都屬於三司掌控,但到底隔了一層,哪有這樣直接從財政到人事完全掌握在自己手裡來得爽快。

  為了籌建蔗糖務,這幾個月徐平太平寨和如和縣兩頭跑,還要安排兩千多退役廂軍的食宿,未來的規劃,忙得腳底朝天。

  這天上午,徐平呆在房裡畫未來太平寨附近的規劃圖。畫圖徐平已經用上了鉛筆,定稿後用鋼筆描圖。

  製作鉛筆遇到的麻煩不多,把石墨研成粉,用黃泥代替以前用的膠,再製作筆桿,並沒有什麼特別困難的地方。鋼筆就不同了,徐平費了許多時間,才在兩個月前完成。

  鋼筆難不是難在筆尖,鐵片手工打製再熱處理精磨只是費時間多一些,沒有克服不了的困難。鋼筆難在用的墨水,因為本來原理是用的液體的毛細作用,普通毛筆用的墨水是不適用的,堵得太利害,不能流暢地書寫。還是徐平想起前世的藍黑墨水,知道那是用的鐵氧化變黑的原理,才算有瞭解決問題的思路。奈何鐵的化合物好找,配合的酸卻難找,徐平只隱約記得墨水裡用的是鞣酸,卻不知道這是個什麼東西。反正各種植物染料一直試,最終發現土人用來染布的五倍子汁液合用,才算製出了藍黑墨水,鋼筆真正能用了。

  沒有流暢的墨水,無論是竹筆、木筆還是鵝毛筆,書寫起來都相當麻煩,不是斷斷續續,就是一大灘墨,非專業人員很難掌握。明白了這一點,徐平也就知道了為什麼中國古代毛筆牢牢占住主導地位,不是因為毛筆好用,而因為紙筆墨配合起來,毛筆與其他各種五花八門的筆比較起來是最合適的。而一旦有了流暢的墨水,比如藍黑墨水,再配合光滑的紙張,硬筆就比毛筆好用了。

  書房裡,徐平仔細描好了一張規劃圖,工整寫上各種標注,直起腰來伸了個懶腰,長出了一口氣。

  一邊坐著百無聊賴的秀秀急忙端上茶來,歪頭看了那圖幾眼,嘟囔一句:「官人畫的東西越來越古怪,也看不出來是什麼。」

  徐平笑道:「你一個小女孩,哪裡會知道這些?你只管學著畫些花花草草,鴛鴦鳳凰就好了,不需要學這個。」

  秀秀歎了口氣:「前些日子段姐姐還教我畫畫來著,這兩天她都不知道忙些什麼,也不教我了。」

  「她有許多事做,哪裡像你一樣天天閒得慌?我讓你幫著她校書,你幹了沒兩天又不幹了,做事情沒個長性。」

  秀秀有些委屈:「怎麼是我不幹?那些書我都沒讀過,怎麼去校對?官人原來說教我寫字的,結果也沒正經教我讀過幾本書。」

  徐平搖搖頭,也懶得跟她鬥嘴。

  自從上次高大全提醒,徐平才發現秀秀的生活確實無聊了些,便像以前在中原一樣,自己的雜事還是交給秀秀打理,沒事在書房陪著自己解解悶,省得她百無聊賴胡想瞎想。

  喝過了茶,徐平正想接著做太平寨那邊的規劃,譚虎卻到了門口,報告說有人在外面求見,說是徐平在京城的故交。

  徐平愣了一下,自己在京城的熟人當然很多,但卻想不起有哪一個會來嶺南看自己,前些日子也沒有信來。

  怔了一會,才對譚虎道:「你先把客人讓到客廳裡,我馬上就來。」

  伺候著徐平洗手,秀秀好奇地問:「官人,哪個會來這裡看我們?你說會不是徐主管,家裡可就他最閒。」

  徐平道:「再閒能有你閒?再者說了,他要是來能不先寄封信來?」

  徐平一天總要說幾次秀秀閒得慌,她有些煩了,嘟著嘴道:「那就是李璋,明年他就與蘇兒姐姐成親了,跑來這裡要賀禮!」

  徐平搖了搖頭,小姑娘就知道這幾個人,還這麼愛瞎猜。

  到了客廳,就見到一個人坐在那裡喝茶,看身影有些眼熟,低著頭看不見面龐,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是誰來。

  那人聽見腳步聲,抬頭見是徐平,急忙站起身來,面帶驚喜地道:「小官人,這些年過得可還如意?」

  「石閣長,你怎麼會到嶺南?」

  徐平萬沒想到來人竟然會是皇上身邊的內侍石全彬,他與自己也算有不錯的交情,不過並沒有深交,怎麼也想不到他身上去。

  石全彬道:「怎麼,難不成我不能來?」

  「能,能,當然能。」徐平快步上前,見禮過了,又道「石閣長,坐下說話。不過說實在的,我怎麼也想不到是你來邕州。」

  石全彬只是笑著,低頭喝茶。

  徐平左右看看,低聲問道:「閣長是明來的,還是暗來的?如果身份不怕別人知道,我擺個筵席,請曹知州一眾同僚過來為你接風。」

  「這就不必了。我一路過來,並沒有驚動地方。小官人是自己人,我才特意來拜訪,其他人就不需要知道了。」

  徐平點頭:「明白。閣長有什麼吩咐,只管跟我說。」

  石全彬笑道:「實不相瞞,我只是路過,並沒有事情麻煩你這裡。我們只是敘敘舊,不談公事。」

  徐平卻將信將疑。皇上身邊的內侍,沒事會出京城?

  相對於其他朝代來說,宋朝內侍的約束少得多,基本武臣能幹的他們也能幹,從帶兵打仗,到地方上任知州都監,各種監當官,幾乎沒有限制。大多時候也沒有不許出京城的禁令,只要是不當差,到處走走也是允許的。

  兩宋一朝沒有宦官之禍,靠的不是對他們任職的種種限制,而是制度上不允許宦官參與政務。當然外任出來有具體職事是另一回事,這種時候他們與其他官員沒有多少區別。

  不匣政務指的是在皇上身邊,內侍只是端茶送水,聊天解悶,皇上處理政務不允許宦官插手。皇宮裡有內尚書省,中書和樞密院來的奏章都是她們在處理,甚至皇上的手詔很多也是內尚書省的女官草擬,與內侍無關。這就隔絕了宦官隔絕內外,上下其手的管道,沒了直接插手政務的土壤。

  這一制度倒不是宋朝首創,而是沿襲自五代。五代的那群武夫有鑒於中晚唐的宦官之禍,想出了這個辦法,算是比較好地解決了這一隱患。

  也正是因為這樣的制度設計,劉太后垂簾聽政開始的時候,丁謂提出由內侍羅崇勳在太后和宰執之間傳話才會被反對,不給丁謂和羅崇勳勾結的機會。

  宋朝的宦官要升官發財,千思萬想地就是被差出來,撈個實權差事,跟外臣一樣有機會升遷。內侍十五年一遷,在皇上身邊呆到白了頭,也還只是芝麻綠豆大的小官,與之相比,武臣五年一遷就相當有吸引力了。

  想到這裡,再聯想到剛成立的蔗糖務,徐平心裡一緊,這位石閣長不會打通了人脈,調來與自己共事吧?要不然,作為皇上身邊的人,就是出來走走也不會一步跨到嶺南來,這也太遠了。

  閒聊兩句,徐平終是忍不住,低聲問石全彬:「石閣長,我們兩個認識多年,有什麼話不能說?你身上到底擔著什麼差事,要來嶺南?」

  石全彬道:「看,雲行你跟我見外了不是?這兩年你在邕州風生水起,年年高升,不是從前的少年書生了。唉,我也不瞞你,我這次是官家差出來,到南海去買些珍珠宮裡使用。」

  「就為了買珍珠?」

  「你以為有什麼大事?我們兩人故交,特意繞到邕州來看看你。從京城出發的時候,我還特意到過你家裡,令尊令堂還有令夫人都有東西帶給你。」

  徐平自言自語一句:「把你派出來買珍珠?多好的珍珠不能讓兩廣州縣貢上去,要特意派人出來買?」

  「有什麼辦法?這兩年貢上去的珍珠官家不滿意,才差了我出來。千山萬水跋涉,我這也是苦差事。」

  徐平連連搖頭,哪裡肯信他。

  這種事不是沒有,但是稀罕到了一定的地步,實在難以讓人相信。

  石全彬見了徐平的樣子,微微一笑:「雲行,附耳過來。」

  徐平知道這才是實話,急忙湊上前去。

  石全彬低聲道:「以我們兩人交情,我不瞞你。除了買珍珠,官家還吩咐我沿路看看各州縣的情況,以及地方長官施政如何,回去稟報。雲行,跟你說這話我可擔了干係,千萬不能讓別人知道。」

  徐平點了點頭,這還能說得過去。小皇帝與自己同齡,二十多歲了,對劉太后再是恭謹,朝政上也有了自己的主意。這是派身邊人出來,從自己的管道瞭解一部分屬下官員,為將來的親政做準備。當然,不能忘了,南海邊現在還趴著一位前宰相,曾經把大宋朝堂玩弄於股掌之中的丁謂,只怕那才是重中之重。自己這裡只是捎帶,或者就是因為自己與石全彬的交情,他假公濟私來看看自己而已。不過自己與他有那麼深的交情嗎?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7 10:57

第51章 綠影亭

  今年格外的熱,一進入三月就酷暑難當。不要說人,就是當地的草木也有些措手不及,花一開就迫不及待地謝,葉子瘋狂得長,這個春天紅瘦綠肥。

  太陽落下山去了,留下的暑氣依然在地面蒸騰,山上吹來陣陣涼風,與地面的暑氣糾纏在一起,給人一種很奇妙的感覺。

  徐平陪著石全彬,帶了譚虎和兩個隨身兵士來到山下的鎮子裡。

  還沒到雨季,穿鎮而過的如和水溫順得如同哪家的小娘子,不急不徐地流著,清澈見底。移來的楊柳已經枝繁葉茂,柳枝在水面上輕輕飄蕩,享受著水面上的清涼。路邊的芭蕉和木棉躲過了白天的酷熱,正恢復著精神。

  石全彬看著街面上越來越多的人流,讚歎道:「沒想到嶺南也有這樣繁華的地方。來之前官家還向我提起,前幾年年年都人提議把如和縣撤並掉,怎麼今年不但沒人提了,隱隱還有把這裡看成嶺南大縣的意思。讓我來看看,是不是真像嶺南官員說得那麼熱鬧。」

  徐平道:「這有什麼稀奇?縣裡多了幾千人,戶口翻了一倍不止,再加上來往的客商,可不就熱鬧起來。」

  石全彬點頭,不停地左看右看。

  縣的分級基本是按戶口,照規矩三年五年要統計一次,決定縣是升格還是降格。實際執行起來哪有那麼嚴格,版籍戶口一二十年不變的地方也不少,無非是官吏由於種種原因,每次照抄舊籍罷了。如和這裡是人口變化太快,段方根本來不及整理,只好等他離任時一起統計好,作為自己政績的依據。

  不知不覺到了一處酒樓前,徐平道:「閣長,就在這裡為你接風如何?」

  石全彬看這酒樓,前面是兩層竹木樓,門外結著彩樓,彩樓後邊坐著兩排女妓。嶺南天氣炎熱,女妓的衣衫輕薄,傍晚昏暗的光線下隱隱約約更添誘惑。大門上面一塊大匾:「仁和樓」。

  石全彬點頭:「這酒樓倒還氣派,有些京城的樣子。」

  徐平忍不住笑:「閣長不知道,附近土人叫這處小鎮『嶺南小開封』,恨不得樣樣東西都跟京城攀上關係。這處酒樓是邕州官府辦的,取的正是開封正店『仁和樓』的名字。離此不遠,還有一處商戶開的酒樓,名字乾脆就叫『開封正店』,它的對面是一些土酋合開的酒樓,名字更霸氣,叫『賽開封』。」

  石全彬忍不住笑,這種一夜繁榮起來的地方,都喜歡這麼直白,可惜他們學的那個開封城,僅僅是他們想像中的樣子。

  穿過彩樓,幾個人對兩邊坐著的女妓目不斜視,惹得那群女人嘰嘰喳喳說個不休。石全彬是內侍,身上比正常的男人少個物件,徐平怎麼會去招惹女人讓他煩惱。

  當值的童主管得了小廝的消息,急忙迎出來,行禮罷了,問道:「通判要在本店宴客?不知要多大的閣子?」

  「後院,最好最清靜的地方,記住不要讓閒雜人來。」

  童主管答應一聲,吩咐小廝引著徐平幾人去後院,自己安排酒菜。

  這處酒樓隸在邕州公使庫名下,三位主管在這裡管理。三人中有兩人以前不是公吏,被強行抓了差做這差事。他們無一例外,都是出自邕州家資豐厚的人家,萬一經營不善確保家裡能夠賠得起。

  抓大戶當差算是宋朝官府的通病,有本事的也能混得風生水起,沒本事的一不小心就傾家蕩產。這算是五代遺風,那個年代當政的軍閥們不斷摸索,終於總結出這一套最穩妥的刮錢辦法,比向小民下手挖地三尺有效多了,而且還不致於造成社會動盪。不得不承認,五代的軍閥們雖然做事簡單粗暴,但他們真地敢想,真地敢做,成功總結出很多讓人耳目一新的施政經驗,比文人官僚瞎想的靠譜得多。

  對徐平來說最大的麻煩是這裡發展太快,這套經驗開始跟不上了。邕州不過是邊疆小州,能有多少大戶人家?家裡又有錢,又有經商的才能,這種人就更稀罕了,人才遠遠跟不上形勢地發展。

  再者說了,這套辦法還是立足於刮地皮而不是社會發展,雖然能夠保證官方不虧本,但也不利於地方經濟發展。真正要使地方發展起來,徐平還是要考慮培養可靠的商業人才,各處產業不能靠吃大戶還經營。

  沿著邊廊繞過大廳,後院花木扶疏,點綴著叢叢竹林。外面引進來的小溪在其間蜿蜒,潺潺水聲憑添了幾分雅趣。

  進入其間,暑氣一下就不見了,清涼的氣息帶著花草香把人包裹住,那舒服的感覺直透入骨子裡去,仿如一下進入了神仙洞府。

  石全彬忍不住抖了抖身子:「想不到這裡還有這種好地方,與外面的酷熱難當相比,這裡就是兩個世界啊!」

  徐平道:「閣長說的是,這裡算是鎮上最佳的避暑所在了。後園裡剛好有一股地下水冒出來,修的時候引成這道小溪,形成了這處清涼世界。」

  「好地方,好地方!」

  石全彬連連點頭,隨著帶路的小廝向裡面走去。

  走不多遠,前面竹林掩映中有一處涼亭,裡面擺著竹桌竹椅。亭邊栽了幾株芭蕉,風姿綽約,伴著幾株四季桂,散發著淡淡的香氣。

  小廝進了亭子,把手中提的馬燈放在桌子上,用火絨引著了四周柱子上掛著的煤油燈,一下亮堂起來。

  石全彬走上前,先不坐,轉著圈把幾盞燈看了一遍,問徐平:「雲行,你這裡的燈用的是什麼油?亮得出奇,又不見黑煙。」

  徐平隨口道:「煤油啊,現在我們這裡都用這油。」

  石全彬搖了搖頭:「這麼好的東西,宮裡怎麼沒見過?這是邕州這裡特產的嗎?從什麼裡面榨出來的?以前的地方官真是該死,竟然不上供!」

  徐平心裡咯噔一下。對啊,這個年代有什麼好東西都要先緊著皇上用,自己怎麼就忘了呢?甘蔗園裡都普及起來,卻沒想過好好製幾件貢品送進宮去。

  見石全彬還在那裡嘖嘖稱奇,徐平只好硬著頭皮說:「不瞞閣長,這油不是榨出來的,是從石炭裡面蒸出來的。我餾焦炭的時候順便製了這油,石炭這種醃臢東西,怎麼好獻進宮裡?你說的這節倒是沒想到。」

  聽見這話,石全彬立刻換了臉色,笑道:「原來是雲行製出來的,以前在京師的時候,大家都說你心思靈巧,沒想到到了嶺南還是這般。你說的沒錯,石炭這種東西怎麼好獻進宮裡?不過這油看起來還乾淨,我走的時候也帶兩桶,你再準備幾盞燈,回宮讓官家也看個稀奇。」

  見石全彬輕描淡寫地揭過,徐平忙借勢下臺,點頭道:「這個簡單,我便準備兩大桶讓你帶著。反正你以後的路都是水路,也不麻煩。等回了宮裡,如果皇上覺得好用,你再給我帶信來,年年都進貢一些。」

  石全彬是來與徐平結交的,不是來找麻煩的,說過了便不再提。

  在竹椅上坐下來,石全彬左右看看,口中道:「這處所在倒是雅致,不知有名字沒有?」

  「我倒沒想過這一節,閣長如果有興,不妨起個名字如何?」

  文人都愛賣弄,別說這麼好的一座亭子,就是一塊石頭看順眼了也會起個名字,附庸風雅。徐平到底與這個年代的文人不同,沒有這習慣。

  借著燈光,石全彬看亭子周邊竹影婆娑,搖頭晃腦:「入水文光動,抽空綠影春。李長吉的詩自成一家,這一句寫竹尤見清奇,這亭子在竹影之間,不如就叫『綠影』如何?」

  「閣長妙語,自然是好的。明天我便找個高手匠人,刻名字上去。」

  邕州全城就徐平一個進士,難得見到這個年代正統的文人,徐平日常日子大多都是埋頭於各種文書帳簿中,詩詞風雅早就忘光了。一下子也沒那個精神陪石全彬在這裡附庸風雅,只是隨口附和。

  石全彬卻不以為意,自己低著頭又唸了兩遍,越唸越是得意。

  譚虎帶著兩個隨身兵士在亭子周圍散開,一是警戒,再一個離得遠一些,免得打擾了長官和客人的興致。

  徐平在石全彬對面坐下,隨口問道:「閣長,要喝什麼酒?」

  「你這裡有什麼酒?」

  徐平有些不好意思:「這裡不比京城,那時我家裡什麼好酒都有,這裡就不行了。也有幾種白酒,不過都比不了家中的口味。」

  石全彬聽了大笑:「果然不出我的所料,你家裡雖然是釀酒的,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來了邕州只怕也沒什麼好酒。好在我隨身帶了幾瓶禦酒,你看,這是宮裡太后和官家喝的羊羔美酒,正好我們享用。」

  說完,變戲法一樣從懷裡取了一瓶酒出來,約摸一升的樣子。

  有時候徐平也佩服這個年代的人,什麼都能裝進懷裡袖子裡,雖說裡面有暗袋之類,自己試了幾次還是很不習慣。

  至於羊羔美酒徐平倒不陌生,這算是開封城裡第一名貴的好酒,也是上好的補酒。用上好的羊羔肉和米同釀,裡面還加了不少藥材,京城裡賣數百文一瓶,還真不是尋常人家能喝得起的。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7 11:16

第52章 如和風光(上)

  一輪紅日在天邊飄蕩,灑下漫天霞光,遠處的青山被描上了金邊,秀麗中又帶著一點聖潔。青山下邊,無邊無際的甘蔗林向遠方鋪去,像大海一般。

  徐平和石全彬騎著馬,在甘蔗林中的路上緩緩前行。

  「這片甘蔗林是今年新種的,季節晚了些,現在才開始收割。」

  指著甘蔗林裡忙碌的人,徐平對石全彬低聲道。

  石全彬哪裡瞭解這些,他也是出自大戶人家,少年就入宮跟在皇帝身邊,不知稼穡,聽了徐平的話只是連連點頭。

  雖然身上帶著皇上的密令,大多的地方石全彬也就是走馬觀花地看上一眼,偶爾聽上一耳朵,並不會去深入瞭解。邕州這裡卻不同,臨行前官家也是親自向他提過的,到底這裡是不是跟有的臣僚說的那樣,一夜之間就爆發起來,成了嶺南屈指可數的富庶地方。徐平這位一等進士小皇帝也還記著,自己親自指定的等次,沒讓太后插手,而且唱名的時候天現瑞光,他還念念不忘那瑞光到底是什麼吉兆呢。

  今天一早,石全彬就讓徐平帶著自己出了門,要好好看看徐平這兩年打造的這處地方有什麼出奇之處。自己親眼看過了,回去才能在官家面前說得活靈活現,為徐平美言幾句,為他以後的仕途鋪平道路,也讓他記住自己的名字。

  以徐平的出身,只要皇上親政,躺著也能混個宰執的位置,到了那個時候,自己還要靠著他提攜呢。真正的權臣,哪個沒有在宮裡的耳目?大事內侍幫不上,小道消息卻比誰都靈通,今天官家咳嗽了,明天官家興致好,最近喜歡上了哪個美人,討厭哪個大臣,對宰執這都是重要的情報。

  當然真正的朝廷大事他們幫不上忙,別說內侍,外朝的宰相都不知道皇宮裡的內尚書省是個什麼情況,只是模模糊糊知道有這個機構罷了。

  一路走下去,剛好看見前面黃牛拉著的收割機到地頭,石全彬一下興奮起來,指著道:「這個我見過,雲行莊裡用這個收稻麥,得利著實不少。近兩年開封府裡不少地方都用上了,全是你家賣出來的。」

  徐平尷尬地點點頭:「閣長好眼力!」

  這明明跟收稻麥的不一樣,收高粱的才是這個樣子,這傢夥什麼眼神。

  見到自己熟悉的東西,石全彬來了興致,不停地東張西望,口中道:「我說怎麼雲行一到邕州,這裡就突然成了大州,還是靠你的靈巧心思。對了,這附近一下種起甘蔗來,是不是因為你製了這些新奇農具?還有哪些,都讓我好好看看,回去也好給官家說個稀奇!」

  徐平想了好一會,才搖頭苦笑:「不瞞閣長,還真沒有新奇農具,無非還是我在京城裡搞的那些。真正讓這裡的甘蔗種起來的,是我們腳下的路。」

  「路?」石全彬低頭看了看,「你不說,我還沒想起來。自到了嶺南,果然是一進邕州路就有他州不同,平坦得多。不過路跟種甘蔗有什麼關係?」

  「一畝地產鮮蔗數千斤,如果只靠人背肩挑,怎麼能種得起來?本朝為什麼以前蔗糖都是產在浙東川蜀,就是因為那裡運起來方便,河流縱橫,有多少小船也能方便地運走。邕州這裡山路崎嶇,大多地方連牛車都不通,如果不先修好了路,甘蔗也是種不起來的。」

  「有道理。你在這裡修路架橋,澤被後世,這功德又勝過種甘蔗了。」

  沒有真正見過,石全彬還是很難想像路的重要,只是隨口恭維。

  甘蔗的適榨期並不長,到了收穫季節大量鮮蔗集中,沒有像樣的道路是不可想像的。這一帶在徐平前世直到抗戰才有第一條能走車的路,氣候條件再好,也只能在那之後才能發展起蔗糖產業來。也就此時沒什競爭,徐平可以慢慢榨糖,不然榨糖季是不會拖這麼長的。

  走過幾裡路,到了第一座榨糖場,徐平帶石全彬進去參觀了一下。

  那一台台牛馬帶動的榨機,連續密閉的蒸煮系統,是徐平很自豪的設計。可惜石全彬在皇宮裡對民生實在陌生,竟然沒看出什麼門道來,只是隨口奉承,讓徐平很是失望。

  這一天兩人都是山谷左邊的路行進,一直穿行在甘蔗林裡。石全彬再是不懂,這海一般無邊無際的規模還是給了他很大的震撼。本來還想靠自己舌戰蓮花為徐平美言幾句,走完卻發現只要如實描述出來就足夠驚人了。

  一直到傍晚,才走出了甘蔗的汪洋大海,到了一處寨子外面。

  徐平呼了口氣,對石全彬道:「閣長,這一天你也乏了,今晚我們便歇在吳寨吧,明天再折返回去。」

  石全彬點了點頭,卻沒有回答,只是看著寨外長龍一般的車隊目瞪口呆。

  徐平好奇,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卻沒發現什麼異常。

  石全彬咽了口口水,問徐平:「這,這裡怎麼這麼多車?」

  徐平摸不著頭腦,沒看出什麼不對勁的,只好老實答道:「這是向邕州運糖的車啊,現在正是糖季,運到邕州才好分發到各地方。閣長不知道,三司要的定額就有兩百多萬斤呢。可不想想,幾百萬斤的東西要多少車拉。」

  「邕州有這麼多馬?」

  「這是大理馬,花不少錢從大理買來的。邕州這裡悶熱潮濕,這馬用得了養不了,這裡馬場下的馬崽都不能用,每年可是耗費不少。」

  石全彬不由苦笑:「這寨子外面可就有幾百匹,雲行啊,你也是從中原來的人,中原州縣也沒有你這裡這麼大的手筆。」

  徐平想想,貌似還真是這樣。自己家的田莊原來就是牧馬監,周圍誰家有匹馬也寶貝得不得了,自己在邕州怎麼就突然不當回事了呢。

  想了一會,徐平才對石全彬道:「其實也沒什麼奇怪。閣長還記得柳河東文中有一句『黔無驢』嗎?邕州這裡也是一樣,沒有驢騾,一切都用牛馬,與中原比起來,當然就顯得馬多了。」

  石全彬只是搖頭,可不相信這句話。這裡的馬與中原一般,都是從外國販來,肯定便宜不了,馬多不是無驢騾,還是因為這裡錢多。

  自覺已經把徐平高看了一眼,認為他比一般地方官能賺錢,真正到下邊來瞭解,沒想到比自己想的還要誇張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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